我发现杰里米·海沃德(Jeremy Hayward)对于佛化教育的一些注解(他在那洛巴学会所发表的演说)与这整个议题有关。 “从佛家的观点来看,人类的存在有一些本质是超越文化的,其中之一就是全人类都在受苦。所有人看似安全的家中皆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有很深的恐惧……因为每一时、每一刻我们都有可能死亡。不论是快是慢,不论因病而死或老死,死亡的那一刻是突然的,我们只要想到那一刻就非常恐惧,而且这份恐惧是宇宙性的,不因文化而产生差异,伊努特(Inuit)人如此,澳洲人也如此。因此觉察与逃离这份恐惧——这个企图平衡自己的动作一直在进行。觉察恐惧的本身就是一种无惧。我们一旦觉察到它,并且安住于其中,就是让自己去感受那份战栗、体会那令人发抖的滋味,然后就无惧了。逃离恐惧或恐惧自己的恐惧都是怯懦。这是我们的心智不断演出的一场戏……演着演着,突然有一刻你发现有一种觉察是包含了恐惧与无惧,还有喜悦和信心。因此如果你能安住在那份恐惧中,就可能发现喜悦和信心,而喜悦和信心又是来自你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份无法被摧毁的觉察力。 “因此最根本的事实是,恐惧与无惧结合在一起就能带来信心和喜悦……人性本善指的是这份根本的喜悦和根本的信心。如此我们就能从内疚和罪恶感中解脱了。”他说佛化教育的基本精神就是去除恐惧和发现人性本善,我们需要“放下罪恶感,放下内疚,放下谴责,不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不再寻找问题加以修正,而是去滋养自己的善与智慧……觉察别人身上的恐惧与无惧,并且帮助他们觉察自己的恐惧,发现自己的无惧,这就是慈悲。” 至于前面所提到的治疗工作坊,我完全清楚它们对许多人可能都有助益,但是现在也有报道和批评指出,这些工作坊对某些人是有害和欠缺慈悲的。我提及这些事,是因为我认为,癌症病患在寻求治疗以及其他所有的可能性的过程中,最容易受到这类工作坊承诺的影响。电话中那位女士说在工作坊中,我能发现自己的“底线”,而这将完完全全地将我治愈。幸亏当时肯没有听到这些。 但是在所有这些可能性当中,尽管那么多还没有被证明,我只坚持一件事,那就是无论这个选择是物理治疗还是心理治疗——你必须相信自己作出的决定,绝对不要受他人意见的不当影响。我想要帮助人们感到有力量,可以说出“不,那不适合我”或者“不,你不是我的治疗师”,不用再害怕有某种未经检验的抵抗情绪会掩藏在他们的选择当中。 我的讯息很简单,但这是辛苦学来的: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的心灵免疫系统。花点时间去发现自己的重心,持续自己认为有效的治疗,不论是静修、观想、心理治疗、散步、写日记、解梦,或者在日常生活中练习内观,只要是能帮你达成功效的,就值得持续下去。 于10月10日 酵素治疗的成效如何?好极了!根据冈札勒斯“可笑的小检验”显示,酵素发挥了相当的功效,除了些许的疲倦感之外,我觉得很好,也很喜乐。 但来自另一方面的看法就没有这么乐观了。过去这六个星期中,我所有的指数不断地上升,因此我的肿瘤科大夫又为我安排了一次电脑断层扫描。某天早上他打电话告诉我检查的结果,肿瘤约成长了30%左右;他要我们尽快过去商谈对策。我一点都不觉得惊恐(好吧,是有一点……),我想先和冈札勒斯医生谈一谈,我记得有位女士曾经说过有关她骨头扫描的结果。“情况比我刚开始接受治疗时恶化许多,”她说,“我的医生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最初骨头有强烈的疼痛感,现在却不痛了,所以我相信电脑断层扫描所呈现的结果应该就是冈札勒斯医生说的治疗反应。”感谢上帝我们一大早使联络上他。冈札勒斯医生相当肯定,他认为我身上出现的症状就是酵素吞噬肿瘤的结果,身体的免疫系统也释出了各种东西来应战,譬如吞噬细胞。他说电脑断层扫描的结果之所以很活跃,是因为它无法分辨到底是肿瘤在成长、治疗产生了功效还是疤痕组织的反应。他说:“每周都得说服我的病人这是好转的反应,最好不要考虑放疗或化疗。”他问我症状是否恶化,我说没有,至少没有什么显著的异状,如果肿瘤真的成长了30%,我应该会不舒服才对:“我真的希望你是对的,但我不打算对你所说的一切寄予厚望,除非你亲眼看到电脑扫描的结果,认定那确实是好转的反应。” 肯和我赶忙去看电脑断层扫描报告。报告看起来糟透了,但恶化的程度都差不多,这似乎支持了冈札勒斯的诠释,而且脑部移位的现象也没有恶化(我的右脑有一个大肿瘤,它的增大便会挤压到左脑,产生易位的现象)。我的症状还算轻微,左眼的左侧仍有波浪感,此外偶尔会轻微的头痛,打坐之后有奇怪的肿胀感(因此我改做瑜伽),有时会失去平衡感与方向感。眼睛后方不时有强烈的疼痛感,我想可能是脑瘤的肿胀造成的结果,但是枕头加高之后这些现象就消失了。 冈札勒斯医生看过电脑断层扫描之后,我们又通了一次电话,他非常确定最初的看法。他请了一位放射专家,很肯定这种看起来像是细胞增长的现象,其实是肿瘤坏死之后的发炎反应。 冈札勒斯医生要我们继续努力,我也决定这么做。我们在12月中会再做一次扫描。冈札勒斯医生说,他有60%到70%的病人经过六个月的治疗后,扫描的结果都有明显的改善。我想那会是我在圣诞节前最期待的一个好消息!天啊,我无法想像刚刚被告知患上癌症时的思想状态——压力、恐惧、狂乱、迷惘、无知——我带着疑惑回过头来,看到当时的自己努力鼓足勇气继续前行、保持强壮,却没有花时间提高自己的心智,完全弄丢了我现在所感觉到的这份宁静与平和。 癌症支援中心有两名女士因持续接受化疗而痊愈,前后大约花了20到24个月时间,她们两人的体质似乎比我强壮许多,但我很清楚,化疗并不适合我。我真庆幸在化疗之外还有能让我产生信心的治疗方法。然而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这项疗法并没有明确的统计数据,尽管冈札勒斯非常有信心,但也可能失败(即使奚弗大夫对这项疗法也很乐观)。 看样子我还是得使用氧气筒来帮助呼吸,或许这不是一时可以摆脱掉的…… 还有些琐细的小事值得记录,我的头发已经渐渐地长出来了,只不过速度非常慢,放疗与化疗阻碍了它们的生长,头顶有一大片非常稀疏,我并不太在意。如果我还能活下去,而这个问题仍然无法解决,或者会像某些男性朋友一样考虑植发。 我仍然透过电话与罹患癌症的病人交谈,那是一种苦乐参半的感觉,我很乐意和他们谈话、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内省与洞见,但我的心也会因他们悲惨的故事而伤痛,那些单身母亲、离开妻子的丈夫、十年后又复发的病人的幸福快乐生活因此瓦解。最近有许多人打电话向我询问我对杨克诊所的看法,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很敬重奚弗大夫,只不过他的治疗是以化疗为主,毒性很强又不一定有效(到现在我对酵素的治疗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我感冒了,奚弗大夫无法让我进行正规的治疗,这也许是治疗结果不如预期的原因。此外也必须考虑长时间待在德国的花费与各种可能的压力,最好有一位像肯这样的支持者随侍在侧,否则很难撑过去。如果所有的要素都不成问题,我会认可这项疗法。冈札勒斯医生也对他们的治疗深表赞同,但他只推荐给那些剩下三四个月寿命的病人。 我在阿斯彭的时候,曾经听到一些很棒的道理,尤其是珍妮特在每一次聚会开始前诵读的巴哈依教(Baha’i)祈祷文: 哦!我的上帝,你的名是我的良药, 忆起称是我的救赎, 亲近你是我的希望, 你的爱是我的伴侣。 你的悲悯是我的治疗与拯救, 不论今世与来世。 你就是圆满, 全知, 与全智。 “臣服于神”仍然是我用来提醒自己的咒语。拉马纳尊者说:“无论它出现或消失,都要臣服于它,接受它的旨意,如果你要它照你的意思而行,就不是臣服而是要求,你不能要求它服从你,同时又认为自己臣服于它……要将一切的事交托在它的手中……”我发现愈在自己身上探索这份降服的品质(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很弱),愈发现它和佛家的平等心、静定、接纳事物的原貌、不企图掌控或改变什么是相同的道理。 我很喜欢拉马纳尊者教诲中的“永远已经”的特质。我们永远都是已经解脱的,已经与大我(Self)合一,与虚空一体。他说: “人们总是无法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当下的觉知就是真实的大我。有谁是无法意识到大我的?人们只对神秘的事物惑兴趣,譬如天堂、地狱、轮回转世等等,简单的真相是不吸引人的。因此宗教纵容他们,最后还是要把他们带回大我。既然你最终还是回到大我,何不在当下便安住于大我。” “恩宠始终是存在的,恩宠就是大我,并不需要向外追寻。我们只需要认识它的存在…… “如果领悟的东西不是永恒的,它就不值得拥有。因此我们追寻的并不是一个有起点的东西,而是永恒的、每一个当下的觉知。” 有关努力,他说:“透过各种努力,人最终变成的其实是自己早已具备的状态。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去除我们被现世的苦难所限的错误印象。 “现在要你们不努力是不可能的。但是你们深入之后就会发现,要自己努力是不可能的。” 我最近完成了第二次体内“大扫除”与“肝脏排毒”。能够将那些藏在结肠与胆囊中的坏东西清除干净,实在非常有趣!这是凯利疗法的一部分,有许多朋友表示他们对这两种排毒方法感兴趣,我在这里一并介绍相关的资讯。我的体内大扫除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几个月下来,我的肠壁仍有不少的线状黏着物。第一次的肝脏排毒没有成功,我想是因为没有喝苹果汁。第二次我把胰岛素的量提高了,可以大量地吃苹果,结果排出了三个颗大的胆结石以及30颗以上较小的结石,颜色确实是我所听过的绿色。许多人都认为这种体内大排毒每个人至少一年要做一次,借以维持结肠的健康。我开玩笑地对肯说:“我的生命已经沦落到检查自己的粪便了。” 现在我的每一件事几乎都由肯负责照顾。他片刻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我称他为“我的冠军”,这可能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他为我做饭,看护我,照顾我的饮食,带我去看医生,注射胰岛素时他帮助我,我累得不想动时他还帮我洗澡。他每天清晨五点就得起床,这样才有时间打坐。最近他打坐时开始出现一些奇妙的现象。他告诉我他已经学会如何服务,他的行动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告诉他,我很抱歉自己的癌症毁了他的事业,他睁着棕色的大眼睛对我说:“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多么甜的人啊! 我身体其他部位的情况又如何? 于10月20日《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六十五恩宠与勇气,存在与工作,静定与热情,臣服与意志,接纳与果决,这就是她一生的总结。她一生都在和自己灵魂的这两面角力,最后终于将它们结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崔雅没有机会完成这封信,因为她的左眼失明了。就在她开始使用氧气筒时,我注意到她左眼的视觉反应不佳,而检查也证实了这一点:脑部的肿瘤影响到视觉中枢,崔雅可能永远失去左眼的视力。 这个伤害究竟是由成长中的、还是坏死的肿瘤所引起的,我们无从判断,当然正统医师一定认为是成长中的肿瘤造成的,而冈札勒斯则会说是坏死的肿瘤。这时无论哪一方说得有道理已不是问题的重点,脑部,而不是肺部,变成我们眼前的当务之急,脑部的这一团东西正在扩张。崔雅开始服用“Decadron”,一种强力的类固醇,可以抑制脑部的肿胀一两个月,但是后来也会失去效用,届时崔雅脑部的组织将开始毁坏,痛苦也愈来愈难以忍受,到时候非得用吗啡来减轻疼痛了。 现在我们只能与时间赛跑,如果酵素真的有效,就必须在一两个月内扭转整个局势,崔雅的身体也必须把脑部的废物排出,否则累积的压力是致命的。 崔雅静静地听着所有的解释,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如果这是一场赛跑,”她停了好—会儿终于开口说,“我们就跑吧!” 走出医生的诊所,我以为崔雅会大哭一场,但她只戴上了自己的小氧气筒,坐上车,微笑地对我说:“回家吧!” 崔雅现在几乎都得戴上氧气罩来帮助呼吸,睡觉时也不例外,因此我们接了一条约15米长的管子在大氧气筒上。她肺部的肿块已经增加到60个,肝脏也肿了起来,而且挤压到肠子,脑压也在慢慢增加中,她每天得检查五六次血糖,为自己打胰岛素,吞120颗药丸,服用六剂酵素;半夜得靠闹钟唤醒以吞下更多的药丸和酵素。她每天都没有减少运动,背着氧气筒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快走。 她的医生说得没错:她不自怜,一点都没有。她没有放弃的意图,既不为自己感到遗憾,也没有被击倒。她绝不怕死,也没打算向死神妥协。 她目前的态度令我联想到我们曾经谈到一则很著名的禅宗公案。一位学生问禅师:“什么是绝对真理?”禅师只回答了两个字:“行动!” 在这段期间,崔雅和我似乎发展出真正的心电感应,许多江湖术士自称通灵,造成许多人对意识神通层次的误解,因此我不是很愿意论及这方面。 这段期间,我的每一分精力与时间都给了崔雅,因此,我开始能预知她的需求,有时在她尚未开口之前,就能直觉她要什么,甚至在她还没想到时,我就能根据她过去的习惯预知到。“你能帮我煮个三分钟的蛋吗?”“已经在做了,亲爱的。”“今天我大概需要17个单位的胰岛素。”“已经放在你的右腿边了。”诸如此类的情况不断出现。我们两人都注意到这个现象,但或许这只是潜意识与逻辑推演后的结合(标准的经验主义者的回答),然而有太多的例子是非逻辑的、无先例可循的。这种心灵的结合就像是屋子里只有一颗心。 由于崔雅无法离开家门一步,所以我们请她的针灸医师到家里来。他叫华伦·包尔斯,是崔雅在芬德霍恩结识的老友,也住在博尔德。他真是上帝派来的帮手,聪明、温柔、体恤,又有高度的幽默感。崔雅每天的治疗得耗掉两小时,这是我一天当中唯一可以处理个人事务的时间。 有一天傍晚,当华伦为崔雅进行治疗时,她突然感到极为难过,不但头痛欲裂、全身颤抖,右眼的视力也发生了问题。我马上打电话给冈札勒斯医生,他已经看过最近所有的检验报告,他和他的合伙人(都是受过完整训练的内科医师)仍然坚持原始的看法,认为崔雅所有的症状都显示了肿瘤的坏死现象。他说她正出现中毒反应,应该服几剂酵素,针灸、洗盐浴——这些方法都能帮她排毒。和他谈过话后,崔雅觉得好过多了。 但我没有。我急忙打电话到急诊室,要求他们安排紧急的脑部扫描,再打电话给她的肿瘤医师,请他准备就绪。崔雅的情况持续恶化,恐怕会脑中风,我赶紧替她戴上氧气罩,火速将她送往急诊室。15分钟后,崔雅被注射了大量的“Decadron”与吗啡,但脑部肿胀的情况仍然无法控制,而且很快便产生了痉挛。 几天后,也就是11月10日,在每个人的同意之下,崔雅被推进了手术房,进行脑部大肿瘤的切除手术。 医生们要她在医院里乖乖待五天,也许更久,然而才过了四天,她就背起氧气筒,戴上她的帽子,走出医院大门;在她的坚持下,我们走了几条街远,到兰格勒餐厅吃烤鸡。餐厅的女侍问她是不是模特儿——“你好漂亮哦!”还问她那顶可爱的小圆帽是在哪儿买的。崔雅取出了她的葡萄糖量器,检测自己的血糖,为自己打了一针胰岛素,很快就把那只鸡解决了。 脑部手术为崔雅带来全身的不适,但她还是坚持要以热情的静定继续每天的治疗:吞药丸、酵素、打胰岛素、食疗以及肝脏排毒等工作。每天她仍旧踏上跑步机,背着氧气筒走几英里。 这次手术让她的左眼视力完全失明。虽然右眼还看得见,但整个视界已经支离破碎。她试着做点艺术创作,但是线条无法统合,看起来就像是我做的。崔雅不喜欢的是她不能继续读她的书,她的精神食粮。因此我做了卡片,用很大的字体写出她最喜欢的书中的一些精华词句。例如“让自己随着空间的巨大膨胀而伸展”,或者更简单的“我是谁?”崔雅到哪里都带着这些卡片,我经常看到她在一天的不同时间,坐在那里,微笑着,慢慢地阅读她的卡片,把卡片在她的视界内移动,等待线条缓慢的形成文字。 在“Decadron”的功效丧失之前,我们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人和朋友以为她快走了,全赶了来。在她死前,我非常渴望和“我们的”导师卡卢仁波切见一面。崔雅也希望我去见他,然而我离去的当天,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好悲伤,好不快乐,全身都痛。如果我告诉他我的感觉,他一定不会离开的,我是这么的爱他,他知道我有多爱他吗?” 我去了三天:琳达在家陪伴崔雅。所有伟大的智慧传统都主张,死亡的时刻是极为重要而宝贵的解脱机会:在死亡的时刻,人会卸下粗重的躯体,较高的次元——微细光明与自性的次元——会立刻在病者的知觉中灵光乍现。如果这个人能认出较高的与灵性的次元,就能获得立即的解脱。 我要再仔细地解说一下崔雅准备迎接死亡的静修练习。这个方法来自藏密的系统,它似乎是最完整的,而且与全世界的神秘传统相吻合。 人有三个主要的层面或次元:粗重的(肉体)、微细的(心智),以及自性的(灵性)。当人经历死亡的过程时,这个伟大的生命链中的最低层次就会分解,从肉体开始,然后是感觉与觉知。肉体一旦分解,心智与灵魂的次元就会现前。当死亡的那一刻来临时,所有的层次都将瓦解,那时纯然的神性就会现前。如果死者能认出这神性就是他或她最真实的本质,便能立即体验到解脱,而永远回返神性,与神性合一。 如果当时没有认出,死者就会进入中阴身,这段过渡期可能长达数月之久。接着微细光明体开始示现,然后粗重的肉体逐渐成形,此时这个人便以肉身重生,带着他们前世所累积的美德与智慧(但不是特别的回忆)一起进入这个新的生命,开始新的人生。 不管我们对于轮回转世、中阴身或死后的世界抱持什么想法,以下这一点似乎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某部分是神性的展现,如果你相信自己拥有某种神性可以转化不朽的肉身,那么死亡的时刻就格外重要了,因为那时肉体已经坏死,如果还有任何东西存在,一定得弄清楚是什么,对吗? 显然对濒死的报道与研究都支持上述的说法,但我要强调的是,确实有一种特别的静修练习可以预先排演这整个死亡的过程,目前崔雅正在进行这项练习,帮助她融入虚空中。 我再次和卡卢仁波切联系,为的是让自己的心更有能力分解和扩张,以帮助崔雅融入虚空。藏密主张,已经解脱的上师,他或她的心已证人空性或彻底转化,如果你的心和上师的心能产生联结,那么死亡的那一刻就能得到他极大的助益。只要能见到上师本人,就能建立这样的联结,这就是我要去见卡卢仁波切的原因。 当我回到家时,崔雅正与身体的不适奋战。脑部的肿胀令她几乎无法忍受,不仅疼痛异常,也对她的情绪造成极大的破坏。但她仍然不愿服止痛剂,也不服镇静剂,这是癌症云霄飞车中的另一个俯冲,她希望自己能有清明的意识目睹这一切过程。 维琪和凯蒂前来看望我们。有一天很晚了,崔雅把维琪叫进她的房间,根据维琪的描述,那一两个小时里,崔雅的状况只能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崔雅很清楚地把感觉一一告诉了维琪:她感觉大脑的肿瘤正缓慢地破坏所有正常的机能,一点一滴地吞噬侵蚀,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维琪深感震撼:她下楼时,全身仍不停地颤抖。 “她希望我深刻地体会这一切,才能给其他受同样苦的癌症患者更好的帮助。她为我描绘了一张有关死亡过程的明确地图,让我能用在其他病人身上,也让我对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更有悲悯之心。我简直不相信她能办得到。” 我们无法返家过圣诞节,家人分别利用假日前来看望我们。瑞德和苏要离去时递了一封信给我。 亲爱的崔雅和肯: 你们俩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爱的故事。许多人都曾享有变化不大但十分快乐的伴侣生活,然而你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面临了最大的磨难。你们的爱情与对彼此的奉献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虽然困难重重,但是你们的情感仍然与日俱增。 肯,若是没有你,崔雅一定会失去方向。你对她的关怀,你对她的需要、疼痛与苦闷的关注(还有她的狗儿),不断地带给她和我们安慰。我们无法再找到足以和你媲美的女婿了。 崔雅,我们衷心地期望你的癌症能好转,你们可以恢复正常健康的生活。如果有谁值得完全康复,那必定是你。你的态度与勇气,让所有曾经和你接触过或读过你的信的人,受到不可思议的启示与鼓舞。我们认为你很快就会重返癌症支援中心以及其他和你有联系的组织,一起努力使世界成为更好、更能相互体恤的大社区。至于你,肯,我们都希望你能有足够的时间再从事写作与学术方面的思考(虽然其中有很多是我们不懂的),把你对心智与灵魂的洞见贡献给世界。 我们希望这趟来访能对你们有所助益,你知道我们及所有的家人都支持你们,有需要时,我们会放下一切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圣诞节——我们或许无法团圆,崔雅却可能逐渐康复。 崔雅,我们爱你,你真是我们的好女儿。肯,我们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更愿意为我们的女儿如此牺牲奉献的女婿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禁不住掉下眼泪,因为我们实在太爱你们,你们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希望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你们如此勇敢地对抗这场疾病,我们深深地引以为傲。崔雅,你是我们最棒的女儿,而肯也永远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没有你们的圣诞节将会与过去截然不同,但你们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的爱都给你们,妈和爸 新年那天,我们在沙发上相拥而眠,崔雅突然对我说:“亲爱的,我想是该停止的时候了。我并不是想放弃,而是酵素即使有效,也不可能产生神效。” 事实上“Decadron”的药效正在逐渐减退,无论我们将剂量调得多高,都无法让它发挥应有的功效。她的不适与痛苦与日俱增,即使好转,也要先经过更严重的恶化。 “亲爱的,我会支持你的,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告诉我你的需要。” “你觉得我还有任何机会吗?” 我知道崔雅的心意已定。如同往常一样,她希望我能支持她,而不是与她争辩。“情况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好,对不对?”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再等一个星期吧,以防万一。你也知道的,他们清除了90%脑癌的坏死组织,酵素的确发生了显著的功效,也许还有机会。但是你必须做决定,尽量告诉我你的需要,我们一起来努力。” 她看着我说:“好吧,再—个星期,我办得到的,就再—个星期吧!” 崔雅的意识非常清楚。我们以相当实事求是的态度讨论这件事,甚至有点超然,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乎,而是以前经历过太多相同的时刻,这场戏在我们的脑海里已经演练数百回了。 我们起身准备上楼,崔雅没有气力。她坐在第一个阶梯上,放下氧气筒,开始落泪。我抱起她—步步地往上走。 “哦,亲爱的……我一直期望不要走到这个地步,我不希望变成这样的状况,我要自己爬楼梯。”她把头埋在我肩上哭着说。 “我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事,换了任何一种情况,你都不会让我这么做的,现在就让我抱着我心爱的女孩上楼吧!” 崔雅守着承诺撑了一个星期的剧痛。她仍然奉行每一项治疗的细节,但拒绝了吗啡,为的是保持每个当下的觉察。她仰着头,面带微笑——绝不是伪装的。她仍然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她所展现的勇气与解脱的平等心,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我想未来也不可能再见到了,这是毫不夸张的。 一星期过了,最后一天的傍晚,她温柔地对我说:“我要走了。” 那一刻我只回答了一句:“好。”便抱起她步上楼梯。 “等等,亲爱的,我要在日记上写点东西。” 我为她拿来日记与笔,看着她以清楚娟秀的字迹写下:“这真的需要恩宠,当然——还有勇气!”她看着我。 “我明白。”我静默了许久。我什么也不需要说,她都知道。“来,让我抱着我的女孩上楼吧。” 歌德说过一句很凄美的话:“所有成熟的东西都想死。”崔雅已经成熟,因此她想死了。我一边看着她写下那一句话,心里一边默想,恩宠与勇气,存在与工作,静定与热情,臣服与意志,接纳与果决,这就是她一生的总结。她一生都在和自己灵魂的这两面角力,最后终于将它们结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这也是她临终的遗言。我看着她将这两面结合成一体;我看着这份和谐感扩散到她生命的每一个面向;我看着静定的热情为她的灵魂下了清楚的定义。她唯一的、最主要的人生目的已经完成;她完成了人生情境最残忍的考验,如果领悟得不够就会被击垮。她的智慧已然成熟,她想要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着我亲爱的崔雅上楼。 茫然,不确定,犹豫不决, 双翅湿淋淋地尚未展开, 仍然黑暗多变与困惑, 束缚在一个空荡的茧中。 空气搅动了一下, 我颤抖着, 仍然处在一个模子里, 但形体的感觉已模糊。 空了,用尽了, 它的任务已毕。 我一步一步小心地移动—— 然后静静地等待。 空气吹干了这副新的形体, 看着它金黄、漆黑与橙红的组织, 迎风开展, 准备进入惊奇,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好凭着本能飘。 交出自己, 乘着无形的气流, 俯冲、翱翔。 臣服于其中。 茧空了, 在烈日下逐渐干枯, 它曾经服侍过的生命 已经将它遗忘。 也许某一天, 一个好奇的孩子问起妈妈, 这么小的屋子, 不知道什么样的怪物曾经住在里面? 崔雅于1974年 接下来是我们这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48小时。崔雅决定要走了,但是在医理上她并不该在这时候走,医师认为她至少可以再多活几个月,但崔雅不想躺在医院里不停地吊吗啡点滴,身上插满了管子,慢慢地窒息而死。除了这些理由,崔雅更希望我们免去这场严酷的考验,看着她安静地离去。不管理由为何,我知道崔雅一旦下定决心,事情已经成形。 那天晚上,我将崔雅抱上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我要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她突然回光返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逐渐起变化。一个小时内,她似乎减轻了10磅,身体仿佛顺从她的意志开始缩小。她关闭了自己的维生系统,一步步迈向死亡。在短短一小时中,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非常坚决,也非常快乐,她快乐的反应似乎具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与她分享这份喜悦,虽然仍充满困惑。 接着,她开口说:“但是我不要离开你,我实在太爱你了,我不能离开你,我真的好爱你。”她开始低泣,我跟着落泪,这五年来为了在崔雅面前维持坚强而刻意压抑的泪水一涌而出。我们长谈着对彼此的爱,这份爱令我们更加强壮、更加良善,也更有智慧。十几年来的成长造就了我们对彼此的关爱,面对终结的现在,我们两人都觉得快要被湮没了。要不是眼前这独一无二的人,我不可能经验此生最温柔的时刻。 “亲爱的,如果时候真的到了,那就走吧。别担心,我会去找你的。曾经找到你,我答应一定再把你找到。你要走,别担心,就走吧。”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 过去这两个星期,崔雅的脑子里一直浮现五年前我在婚礼上对她说的话:“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几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屠龙斩荆才把你找到,你知道吗?如果有任何事发生,我还是会再找你的。”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一段话;我只是单纯地陈述自己对我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感觉。这两个星期崔雅一直回到我们在婚礼中宣誓的那一刻,这似乎带给她相当大的安全感,只要我信守承诺,世界就没问题了。 “你保证一定找到我?” “我保证。”我说。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那么我就可以走了,真不敢相信,我好快乐。过去这段日子比我想像的还要艰难,亲爱的,一路走来都这么难啊!’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但是我现在可以走了,我好快乐,我好爱你,我真的好快乐。” 那天晚上我睡在她房里的针灸台上。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团光云旋在屋顶上方,像是千万个太阳同时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山峰。我之所以说迷迷糊糊地看见,因为不确定当时是否在做梦。 第二天清晨,我去看崔雅时,她刚好醒来,她的双眼明澈,显得精神奕奕,非常坚决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好高兴,你会在那里吗?” “我会在那里的,安心地走吧,我会在的。” 我打电话给家人,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请你们尽快赶过来。我打电话给华伦,也忘了自己对他说什么,大概是:时候到了。 家人当天早晨便陆续赶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和崔雅坦诚地交谈,她向家人表白自己对他们的爱,她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亲人。她似乎要向每一个人“了业”;她要把自己燃成灰烬,没有无法启齿的话,没有罪恶感,也没有责难归咎。就我所知,她完全办到了。 那天晚上我们送她上床,我仍然睡在针灸台上,以防有状况发生时,可以及时处理。屋子里似乎充满着不寻常的气氛,我们全都感觉到了。 凌晨三点半左右,崔雅突然醒来,屋里的气氛如梦似幻。我立刻醒来,询问她的状况。“吃吗啡的时间到了吗?”她微笑地说。与癌症艰苦搏斗的过程中,除了手术之外,崔雅一共只服了四颗吗啡。“亲爱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给了她一粒吗啡和温和的安眠药,接着我们做了最后的交谈。 “亲爱的,我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她说。 “我在这里,亲爱的。” “我好高兴。”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这个世界真的很诡异,好诡异啊。不过我就要走了。”她的情绪中夹杂着喜乐、幽默与坚定的决心。 我开始为她复述一些教诲中的“经句”,她非常重视这些经句,要我在她临终时提醒她。 “放松地面对自己的真如本性,”我开始念诵,“让自己在虚空中无限伸展。你的初心是不生不灭的,它既不随肉体而生,也不随肉体而死。你的心与神性是永远合一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了,清醒地看着我。 “你会来找我吗?” “我保证。” “是该走的时候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我觉得很奇怪。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遍室光明,这是我所经验过最神圣、最直接、也最单纯的一刻。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在崔雅的身旁。 她把身体转向我,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告诉我最后的一些话:“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她喃喃地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人,我的冠军……”她一直重复地说:“我的冠军。”我倾身对她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真正解脱的,因为她,解脱对我而言才有了意义,那个创造崔雅的宇宙是一个神圣的宇宙,神的存在也是因为她,这所有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的喉咙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哭,只是勉强地挤出,“我会找到你的,亲爱的,我一定会……” 崔雅静静地合上了双眼,她没有再张开眼睛。 我的心碎了。解脱的约翰说过的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奔腾:“体会爱的创痛,体会爱的创痛。”真爱是令人心痛的,真爱能让你超越自我,真爱令你全然脆弱、开放,因此真爱也能彻底毁灭你。我不断地想着,如果爱没有击垮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爱,我们两人已经完成了在爱中受创,因为我被击垮了。 那一刻我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变得非常不安,好几分钟后我才明白,气氛的不安并不是因为我伤心欲绝,而是狂风正在屋外肆虐。平常如岩石般稳固的房子,那一刻在强风袭击下竟然嘎嘎作响。隔天新闻报道,有个时速115英里的超级强风,在凌晨四点左右疯狂地袭击博尔德(科州的其他地区并没有这种情况)。这阵狂风吹翻了汽车,甚至飞机,也成了各大报纸的头条消息。 我想这阵风也许是巧合,不管怎样,屋子被吹得嘎嘎作响,总是令人感觉不寻常。我想再回去睡—会儿觉,但是屋子摇晃得太厉害,我只好起床拿一些毯子围在卧室窗户的四周,怕玻璃会被吹破。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崔雅就要死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万事皆空,崔雅就要死了……” 第二天早晨,崔雅的姿势好像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头枕在一叠枕头上,双臂轻放在身旁,手上握着念珠。前天夜里她开始默默诵念“唵嘛呢叭咪吽”,以及她最钟爱的基督教祈祷文“臣服于神”。我相信她整晚一直诵念着。 我们请了一些安宁照顾人员前来协助,克莱尔也适时赶到。我非常希望有安宁照顾人员在场,确定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能让崔雅静静地以自己的方式走。 克莱尔实在太好了,她问崔雅是否可以量血压,但不期望崔雅回答她。安宁照顾的训练中,成员都被告知濒临死亡的病人能清楚地听见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咽气的那一刻,所以克莱尔只是表达基本的礼貌。崔雅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未发一语了,然而当克莱尔询问她时,她却突然转过头(眼睛仍然闭着),非常清楚地说:“当然可以。”在场的人因此知道,虽然崔雅看似“无意识”,却能完全知觉周遭发生的一切。 凯蒂也以为崔雅已经进入无意识的状态,她看着我说:“肯,她真是美极了。”崔雅居然清楚地回了一句:“谢谢你。”(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狂风依旧呼啸,吹得整幢房子嘎嘎作响。所有的家人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崔雅的身边,苏、瑞德、凯蒂、崔西、大卫、玛丽、迈克与华伦,每个人轻轻地抚摸崔雅,凑近她的耳畔对她说最后几句话。 崔雅握着念珠,这串念珠是她在卡卢仁波切主持的静修关闭时得到的,当时崔雅许下了诺言,要以慈悲心作为解脱的途径。卡卢仁波切为崔雅取了一个法号:“空行之风”(Dakini Wind,意思是“解脱之风”)。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崔雅已经对一切的刺激失去反应,她的双眼紧闭,呼吸出现间歇性的窒息(浅浅的喘息伴随着冗长的停顿),四肢也逐渐冰冷。克莱尔把我们拉到一旁,对我们说崔雅很快就要走了,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内。她说如果有需要,她会带着最诚挚的祝福回来。 整个下午的气氛就这么紧绷着,狂风继续袭击屋子。我一直握着崔雅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崔雅,你可以走了,这里的每件事都已经完成,走吧,放心地走吧。我们都在这里,亲爱的,安心走吧。” (接着,无法遏止地,我开始嘲笑起自己:“崔雅从未依照任何人的话做过事,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我不闭嘴的话,她永远不会走的。”) 我继续诵着她喜爱的经句:“迎向光去,崔雅,去寻找那颗宇宙的五角星,那颗明亮、闪烁且灿烂的五角星,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亲爱的,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不要再担心我们了,跟着那道光去吧。” 崔雅过40岁生日的那一天,解脱的约翰曾经对我们说,如果一个人看见了那颗宇宙的五角星,或宇宙的曼陀罗(mandala)就能够超脱一切限制,进入终极的解脱。崔雅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虽然如此,她却将自己的名字由泰利改成了崔雅。我相信崔雅早在三年前就见过这个异象了,在参加卡卢仁波切所举行的灌顶法会后不久,这个奇特的异象曾出现在崔雅的梦中,虽然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因此,在这个面临死亡的时刻,我认为崔雅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最原始的面貌,而是再一次地经历自己光明之星的本质。 我想屋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在心中释放崔雅是非常重要的事,充满悲伤的瑞德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崔雅的额头说:“你是我最棒的女儿。”苏也说:“我真的非常爱你。” 我走出房间喝杯水,突然崔西出现在我面前急切地说:“肯,赶快上楼去。”于是我狂奔上楼,挨在床边,紧紧握住崔雅的手。所有家人相继走进房间。崔雅缓缓地张开眼睛,带着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房里的每一个人,凝视了一段时间,然后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 每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崔雅,不久所有人开始低泣。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终于发生了,我无法抑制地颤抖不已,喃喃地在她耳边念着几句《西藏度亡经》(the Book of the Dead)中的话:“认清那道明光就是你的初心,认清你此刻已经与解脱的神性合一了。” 最美好、最坚强、最开明、最真诚、最能鼓舞士气的、最有美德、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已经走了,宇宙不可能再和往常一样了。 她死后五分钟,迈克尔忽然开口说:“你们听。”屋外的狂风突然停了,四周一片静谧。 我们从第二天的报纸得知,就在那一刻狂风安静了下来。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伟大的灵魂逝去时,风便开始呼啸。”逝去的灵魂愈伟大,就需要愈强劲的风带他离去。或许这是巧合,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灵魂啊,连风也感应到了。 崔雅在世的最后六个月,我们变成彼此灵性上的加速器,尽己所能地服侍对方,过去的五年我为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最后我终于不再抱怨,虽然对支持者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完全不后悔放弃了一切,对她我只有心存感激,能这样服侍她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她也不再因为“毁了”我的生活而自怨自艾,我们两人似乎在某个深奥的层次上达成了协议,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陪她通过这场考验。 “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她死前三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对我说,“你最近有许多深刻的改变,你注意到了吗?” “嗯。” “什么样的改变?”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是我从大圆满闭关刚回来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亲爱的。我爱你,所以我服侍你,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你不认为吗?” “你有一种觉知帮我度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那到底是什么?”她似乎觉得很重要,“那是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问题,更像是一项测验。 “我想,只不过因为我一直在你耳边,亲爱的,只是在这里罢了。” “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原因。”她终于说出口了,这并不是对我的评断,重点是过去的这几个月我们彼此帮对方继续往下走,也成了对方最好的老师。我对她毫不间断的服侍,激发了她强烈的感恩与仁慈之心,而她回报我的爱也使我的生命达到饱和。我这一生的业已经透过服侍崔雅而燃尽,我给她的爱也填满了她心中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阴影存在了。 “觉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再那么确信,开始倾向称之为“觉悟了的理解”,“觉悟了的当下”或者觉悟了的觉察。我知道后者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在崔雅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这不是说她已经去了。那恰巧是我的所见,她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正是以这种纯然的活在当下面对苦痛与死亡的,那种活在当下辉映着她的苦痛,展现着本然的她。我见证了,绝不会错。那些伴随她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也都见证了。 我打算让崔雅的身体保持24小时不受任何打扰。因此,她死后的一个小时,我们全都离开房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整天崔雅的嘴都是张开的,她的下颚卡住,嘴根本闭不起来。 大约45分钟后,我们又回到房里,发现崔雅的嘴竟然闭上了,嘴角露出微笑,一股满足、宁静而解脱的微笑。她看起来就像美极了的佛像,散发着解脱的笑容。脸上原来那些痛苦的纹路已完全消失,皮肤平滑而光亮。我看着她的身体禁不住叫了起来,“崔雅,看看你!崔雅,亲爱的,快看看你自己!” 往后的24小时,她脸上那份解脱与满足的笑容丝毫没有消退。虽然她的肉体还是被抬走了,但这道微笑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灵魂。 那天晚上,每个人上楼与她道别,我彻夜守在她身边,继续念那些经句,直到凌晨三点。我为她阅读那些她最喜欢的片段,包括铃木禅师、拉马纳上师、卡鲁、圣·特丽莎修女、圣·约翰、诺布、冲帕以及《课程》。我为她反复诵读基督教的篇章“臣服”,我为她做萨丹纳修持,我读得最多的还是《度亡经》中的具体指导。这些篇章我为她读了40遍。用基督教的话来说,其核心意思是说死亡的时候就是你放下身体和个体的私我,最终与上帝或神性合一。辨认死光显现时的光明,其实也就是认识到你本来与神圣的光明是不二的。你只需不断地重复,假想那将死去的人的灵魂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是这样做的。 我正在期待着,但当我第三次为她诵念“你已经与神合一”时,房间突然发出咔嗒一声。我迅速地四处查看,有一种很清楚的感觉,就在深夜两点整,她直接体认了自己的本性而烧尽了业力。换句话说,她与虚空合一了,如同13岁或日后的静修经验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但基于对崔雅的了解,这很可能不是我的想像。 几个月后,我读到一段大圆满描述死亡阶段的文字,其中列举了两种肉体的征兆,暗示死者已领悟真实的本质(True Nature),与神性合一。这两个征兆是: 如果你已安住在自性的光明中 你的皮肤会变得非常美好 你的嘴角会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崔雅的房间,入睡后我做了一个梦,其实不太像是梦,更像是单纯的意象:水一滴滴地落到海里,立刻与海水融合。起初我以为这个意象显示崔雅已经解脱,因为崔雅就是融入大海的小水滴。后来我才明白它更深的含义:我是水滴,而崔雅是那片大海。她并没有解脱,因为她早已解脱了。真正得救的人是我,我因服侍她而得救了。 这正是她不断要我保证找到她的原因。其实她并不需要我去找她,而是透过我对她许下的承诺,她可以因此而找到我、帮助我,一次又一次地毫不间断。逆向思考后,我才想通了:我原来以为自己的承诺是在帮助她,其实这是她想帮助我的方法。然而崔雅想帮助的人绝不只是我而已,还有每一位好友和家人。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出现了解脱的风貌。 24小时后,我亲吻她的额头,所有的人也一一向她道别。面露微笑的崔雅被带往火葬场。 我们的好友瑞克听到她的死讯后,为她写了一首短诗,道尽了一切: 起初我们不在这里, 后来我们出现了, 最后我们走了。 你亲眼目睹我们的来去, 我们面面相觑, 你的存在比我们都要久远, 也比我们有更多的勇气与恩宠, 你笑了, 你一路笑着—— 这首诗没有丝毫修饰,只是单纯的事实:就我所知,每个认识崔雅的人,都认为她是他们所认识的人中最正直而诚实的。崔雅的整合是毫无疑问的、无懈可击的、有目共睹的。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有很深的体验。 我不认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会再见到崔雅,我不认为事情会以那种方式呈现,因为太过具体了。相反地,每一次你和我——任何认识崔雅的人展现出正直、诚实、毅力与慈悲时,我们就能与崔雅的心灵相遇。 我答应她我会找到她,其实真正的含义是找到我自己那颗解脱的心。 最后的六个月我真的做到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那个解脱的洞穴,我们因恩宠而结合,也因恩宠而埋葬自我。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崔雅注意到了,所以她才不断地问我:“是什么样的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已了然于心,她只想知道我是否也明白。 死亡的最后时刻与接下来的那一夜,当崔雅的光照亮我的灵魂与这个有限的世界时,一切都变得分明。因为崔雅,我的灵魂不再残留任何谎言。 崔雅的骨灰回来以后,我们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告别式。 肯·迈克李欧读了一段崔雅从卡卢仁波切那儿学会的慈悲心培养文。罗杰·沃尔士读了一段《奇迹课程》中有关宽恕的话。慈悲与宽恕这两个主题成就了崔雅的解脱。 山姆主持了最后的仪式,我们燃烧了一张崔雅的相片,象征最终的释放。 在场有些人叙述他们对崔雅的怀念与回忆,有些人则保持沉默。史蒂夫和琳达的女——12岁的克洛依,为了这个告别式写下了: 崔雅,我的守护天使,你是世上的一颗明星,带给我们所有人温暖与光明,然而每一颗星星都必须死去才能重生,这一次是在天堂重生永恒的灵魂。我知道你现在正在云端起舞,我很幸运能感觉你的喜乐、你的微笑。仰望天际时,我知道你璀璨的灵魂正在放光。 我爱你,崔雅,我知道我会想念你,但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因为你已经脱离了肉体与你所遭受的痛苦,从此可以尽情跳着灵魂的生命之舞。我可以在梦中和心中与你翩翩起舞。你并没有死,你的灵魂仍然活着,活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活在每一个被你深爱过的人心中。 你教了我一堂最重要的功课——爱与人生。 爱是全然而诚挚地尊重其他的生命…… 爱是真我的狂喜…… 爱能超越所有的层次与限制…… 历经数百万次的生与死,它仍然存在…… 它存在于内心与灵魂之中…… 人生是属灵的,它不属于其他任何层次…… 爱与欢笑同时出现于人生,痛苦与烦恼亦然…… 但无论我往哪里去, 无论我看见什么, 在我的内心与灵魂中, 你永远与我同在。 我看着山姆对大家说:“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是在博尔德向崔雅求婚的。我们当时住在旧金山,我带崔雅来这里与山姆见面,看看他的想法如何。与崔雅见面才短短几分钟,山姆便笑着对我说,他不仅举双手赞成,还有点担心她会吃亏。当天晚上我向崔雅求婚,她只回了一句话:‘如果你不问我,我也会问你的。’可以说我们的人生是在博尔德与山姆一同开始的,也是在这里与山姆一同结束的。” 我们后来在旧金山为崔雅举行一场追悼会——维琪、罗杰、弗朗西丝,还有许多朋友都分享了他们对崔雅的追忆。那一天的追悼会里,山姆以两句话总结: “崔雅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的一位,她教我们如何生活,也教我们如何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信件开始涌入。我感到惊讶的是,许多人竟然都提到相同的事,在我最痛苦的时刻,数百人也同时参与了生死的诀别。 这是一封家里寄来的信——我的姑妈寄给我的(我们觉得它是崔雅的象征,是最让人喜欢的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合一,这是肯定的)。 我发现在这些信中不断提到“风”、“光辉”、“阳光”与“星星”等字眼。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崔雅最喜欢的一首诗……也最能代表她”我的姑妈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我。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未沉睡。 我是呼啸的狂风; 我是雪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麦田上的阳光; 我是温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静中醒来, 我已化成无语的鸟儿振翅疾飞。 我是温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坟上哭泣, 我不在那里…… 某位与崔雅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士寄来了一封信,她深深地被崔雅所感动。 “在我得知崔雅进入最后的时刻前,我做了一个梦,那天是九号星期一的深夜。 “就像大部分人,我强烈地感觉崔雅伟大的灵魂充满光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另一位让我感受到这种光芒的人只有卡卢仁波切。” (卡卢仁波切听到崔雅的死讯时,特别为“空行之风”做了祈请的法式。)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那一个夜晚通向“无所处”的梦境的路是如此开阔的原因。她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 “梦中,崔雅静静地漂浮在空中……我想仔细看她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音,我察觉那是风的声音,一股狂风在她的身体四周吹着,她的身体愈来愈纯净,最后变成透明的,散发着光辉。风继续在她身体的四周吹着,听起来像是一种音乐。她的身体慢慢融入山上的积雪……化成千千万万的繁星,和星空合一了。 “那天清晨我哭着醒来,心中充满了敬畏与美……” 告别仪式过后,我们聚在一起观赏崔雅在风中之星年会上的录像带,突然有个影像浮现我的脑海中,一个我永远难忘怀的影像。我们第一次观赏这卷录像带时,崔雅坐在椅子上,疲倦得不想移动身体,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相当不舒服。影像中的她很清楚地说:“因为不能再忽视死亡,于是我更加用心地活下去。”这段演说令许多成年人落泪,甚至为她鼓掌喝彩。 我看着崔雅,看着这卷录像带,两个影像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一个是强壮的崔雅,一个是受难的崔雅。当时崔雅强打精神问我:“我表现得还好吗?” 此生,我有幸亲眼目睹这颗宇宙的五角之星得到最终的解脱,对我而言这颗星星就是“崔雅”。 再见了,祝你一路平安,我最亲爱的崔雅。我会找到你的。 “你保证?”她再—次温柔地问我。 “我保证,我最爱的崔雅。” 我保证。(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