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20

剃刀不再逼近。四女交换眼神后,慢慢后撤,收了剃刀。为首女子:“教官,保重。”四女鱼贯窜出门板缺口。  门板自外被摘下数片,出现两米豁口后,一张带轮藤椅推入,上坐一位梳道士发髻、戴咖啡色水晶眼镜的人,正是段远晨。他一入门,脸色突变,挥手示意侍者回拉藤椅,似乎房内有上古猛兽。  段远晨退出后,站入一位身量高阔的人,甚至是发胖后的广泽之柱的两倍。他持一柄油布雨伞,雨伞顶端的木箍头渗着血迹,妇人肋下的深洞是此物扎的?  此人瞥了眼妇人尸体,以生硬的中文说:“非我所愿。”走到俞上泉面前,弓腰行礼:“听说,您拒绝跟前多外骨下十番棋?”  俞上泉点头。  此人:“前多外骨在跟大竹减三的对局中展示出的水准很高,能拒绝他,不容易。我听到后,就想,如果相扑界出现和我实力相当的人……我能否拒绝?”遗憾摇头,“我拒绝不了。就算我拒绝,我的心也会动,毕竟我是个从小练相扑的人,我有一个要与人决高下的身体。”  俞上泉:“我也是个从小就下棋的人。我们的身体,是我们的负担。”  此人抬起雨伞,木箍头在悬着俞上泉的两根布条上划一下,布条绷断。  俞上泉两臂解脱,眼神孩童般好奇:“怎么做到的?”  此人:“这是相扑秘诀,你们以为相扑就是在拼体重,其实我们拼的是巧劲。在粗笨的外观下,有着细腻内涵。”伸左手作推势,“相扑的一手,表面上是推,其实是在拉。一出手,便有两个劲。如果我只是压布条,布条具弹性,是压不断的。但我除了压还有提,布条等于是给揪断的。”  俞上泉不由自主地伸手作势揣摩。  此人笑了:“道理是这样,但要做出来,得练许多年。”  俞上泉不再尝试,道:“好一个‘看似推,实是拉’,这种妙味,棋中也有。棋士首先是不甘示弱的人,捕捉到攻击时机,便会一攻到底。但攻击的方向单一,会被对手利用,所以进中有退,才是最好的攻击……”  俞上泉止语,垂头。  此人:“怎么不说了?”  俞上泉:“我谈的,是我决定忘记的事。”  此人腮部的赘肉微颤,转向郝未真。郝未真身上的创口细长,应是女子的剃刀所划,有三十道之多,均闪开大动脉和肝肾要害。  此人:“到底是你的学生,手下留情。”  郝未真:“女人在生孩子前,都是无情的。她们没有留情,是技艺未精。”  此人会意地笑了,郝未真也一笑。  郝未真在上海市区度过蜜月期,赶回上南村时俞上泉一伙人已走多日,他遇到来秘密调查凶案的虚无主义者,倾谈后,被聘为自由女专教官。  此人笑容凝固:“按武道规矩,遇高手需通名报姓。我叫霜叶山,以前是相扑横纲,现投效于日本特务组织梅机关。”  郝未真:“在下郝未真,来自雪花山。你将能相扑这种观赏性的东西化为杀人之技,可算天才。”  霜叶山:“相扑本是杀人技化成的观赏性赛事,我只不过将其变了回来。你杀汪照酩和郭任之,令梅机关白耗心血,你不知道再找到这样的两人有多难。”  郝未真:“我也白耗心血,我的学生均成亲日分子,将她们变回来,比将相扑变回杀人技要难吧?”  霜叶山:“杭州虚无主义的首脑已与梅机关合作,你并不是虚无主义者,仅是一个他们聘的武技教官。他们都变了,你何必苦守他们的旧方针。”  郝未真:“我守的不是他们的方针,是我自己的准则。”  霜叶山:“不归降,死。”  郝未真瞥一眼在尸体上犹自吃奶的婴儿。  霜叶山:“包括他。”  镰刀贴着郝未真小腿窜起,活物般旋转,木柄钻入郝未真掌中。  霜叶山:“为保护孩子,你已受我两击。你无余力了。”  郝未真:“我学的不是观赏性比赛,是杀人技。杀人技的特征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杀人,哪怕我仅剩一根指头能动。”  霜叶山眼角抽缩。  郝未真坐姿不变,油布雨伞重锤般砸下。镰刀上挑,豁开雨伞的油布……伞内枝条缤纷钻出,伞轴旋转,刺入郝未真小腹。  镰刀脱手而飞,剁入屋顶大梁。伞轴入肉半寸。  霜叶山手腕拧动,未继续刺,反而拔出。他走到女尸前,将滴血的伞轴对准婴儿,道:“归降于日本,你不死,他不死。”  郝未真一直保持坐姿,因为入屋后便无力站起。他小腹血涌,语调平静:“我是父亲与姑姑乱伦所生,他是我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们两个人,本无权活在世上。”  言罢闭眼,听到霜叶山嘀咕一句“非我所愿”,心知立刻会听到婴儿惨死之声。孩子出生后,未有一声啼哭,怀疑是天生聋哑。那么,他死的时候该是没有叫声,仅有身体被扎穿的肉声,如同案板上一条鱼的死法……  听到的却是一声沉闷巨响,如几十袋大米摔在地上。  郝未真睁眼,见霜叶山坐在地上,俞上泉站在霜叶山刚才的位置。不可能是俞上泉推倒了他……  霜叶山从地上爬起,手中伞轴未失,脸上是迷茫的表情,下意识地向婴儿走出一步。俞上泉以独自走圈的状态,弧线贴上霜叶山。他头部仅及霜叶山胸口,双手章鱼般长伸,按于霜叶山锁骨,作力推搡。  霜叶山登时清醒,叫了声“俞先生”,但人已后跌而出,一屁股蹾在地上。  整房轻颤。郝未真亦感到小有晕眩。  霜叶山从地上爬起,站立不动,脸上是肃杀表情。  俞上泉再次冲来,一下贴于霜叶山胸口,但此次未能推动。霜叶山冷冷道:“不错,似是推实是拉。”伞轴高抬,对准俞上泉后颈,即将刺下。  响起一声苍老吼声:“俞上泉!退下!”  俞上泉拼死的眼神转而平和,缩身而退。  霜叶山姿态不动,眼神如临大敌。  十米外是驼背老头,随着一串骨节轻响,正慢慢直起腰来。  老人容貌依旧平凡。  伞轴扔在地上,霜叶山大喊一句日语,门外跳入两个身量略小于他的巨汉。两人各拎一只长皮箱,放地上打开,拼装出一杆长刀。  刀身与铜柄等长,皆为两尺,刀身造型怪异,类似电风扇的叶片。  这是相扑界秘传的斩马刀,古战场上砍马腿的专用刀。相扑练的是巧劲,斩马刀的握法特殊,作斩马刀练习,可以丰富手劲。霜叶山单手握着刀柄末端,抡鞭子般将刀抡向药柜。  药柜的一个抽屉打开了。  霜叶山抡第二下,抽屉上的铜把手歪了。第三下,铜把手脱离飞出,摔在老人脚前。  老人显出惧色:“我也得用兵器。”  老人跑回楼梯间,自床上捡了本《良友》杂志,出来站定,贪婪看一眼某页上的摩登女郎,然后将杂志卷成筒,指向霜叶山,似乎这便是武器。  霜叶山哑然失笑,手腕轻摇,刀尖在地面划出尖利音响,即将发招。  五六片条板拍在地面上,门扩大一倍,段远晨被推进,他的身后有三十几人,穿着小贩、教师、经理、车夫等各色服装,俨然是社会缩影……可见郝未真至此,闯过了一路埋伏。  上南村血案,引来日本特务机构调查,段远晨被救活后,入了梅机关编制。段远晨:“霜叶山先生,请听我一句话,停手。”  霜叶山怒吼:“敢管我?你们都出去。”  段远晨:“我只想保住你的命。你的刀一出,你必死。”  段远晨语调极为认真,霜叶山不由得仔细打量老人,疑惑地说:“他手里只是一卷纸。”  段远晨:“不管他手里是什么,你动,你便会死。”  霜叶山眼光亮起,产生与高手相搏的激情。  段远晨:“男人过了四十岁,要学会只打打得过的人。对敌人有一丝未看透便不打的人,是真武士——这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的名言。霜叶山先生,您有必胜的把握么?”  霜叶山一脸豪情:“只打打得过的人,不是武士,是政客。不在乎结果和生命,才是武士的对决!我不信宫本武藏说过那样的话!”  段远晨:“真的说过,记载于著名的《源氏物语》一书中,你可以回去查。”  霜叶山怒吼:“《源氏物语》是写女人的书,跟宫本武藏不是一个时代!做骗子,也得读书啊!”  段远晨叹口气,无辜地说:“宫本武藏真这么说过,只是我记不得是哪本书,就找个著名的,想引起你的重视……算了,不谈他啦,我跟你说一件事,我现在这个半残之身,可以证明它是真事。你眼前的这个老头,曾把一根竹筷子插入我脑中。脑骨是人体最硬的骨头吧?”  刀尖在地上顿住,霜叶山陷入沉思,二十秒后一声怒吼:“你说得太多,把我比武的心境全破坏了!”手弃刀柄,刀摔地上。  两巨汉连忙拆刀装箱。  霜叶山甩下一句:“你办!”撞开众杀手,出了门。  段远晨冲老人恭敬叫道:“箱二师叔!”  老人在隐遁岁月里,曾做过戏曲名角程砚秋戏班的装箱先生,江湖留名为“箱二”。他略显恼火:“你的筷子呢?”  段远晨恭敬回答:“一个虚无主义高手将筷子震出我脑壳,没了。”  箱二:“脑壳上的破洞怎么办?”  段远晨:“多谢师叔关心,梅机关内有西医名家,用一块墨斗鱼的骨头给补上了。”  箱二:“墨斗鱼有骨头么?”  段远晨:“有,只有一块。家里吃墨斗鱼,会将骨头剔下来给小孩在墙上画画玩,跟粉笔差不多。”  箱二:“噢,那可脆得很啊!日本人怎么不给你安个结实点的?起码也该是虎骨。”  段远晨:“哈哈,我这人不追求名牌。能补上就行。”  箱二:“便宜没好货。”  相隔十米的两人突然贴在一起,箱二的左掌按在段远晨胸口。段远晨的两手托着箱二的左肘。两人均不动。  箱二:“玩镰刀的人和孩子——我带走。”  段远晨轻摇头。  箱二:“墨斗鱼的骨头在你脑壳上不太稳当了吧?”  段远晨:“手下留情,人骨和鱼骨很难弥合,累计动了十一个小时的手术。”  箱二:“我带人走。”  段远晨依旧摇头:“师叔,一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许多年了——你是一个老色鬼!”  箱二变色,掌心刚要吐力,右鬓角的头发却掉下一片,头皮青青,犹如刀刮。  手掌撤离段远晨胸口,退后两步,一脸欣慰地说:“祖师显灵,小辈人里终于有一个练出暗劲的人了。”  段远晨谦虚回应:“这是师叔所赐,如果你不将筷子插入我脑里,令我一用力便头痛,我还真找不到暗劲。”  箱二:“天意。”鼻孔垂下两道黏稠血柱,翻身趴在地上,壁虎般快速向楼梯间爬去。  段远晨向四个女校杀手说:“你们不是要社会实践么?这个人给你们杀了。”  四女发出晨鸟初鸣般的应答声,追入楼梯间。  三分钟后,她们仍未出来。段远晨带人去楼梯间,见四女脸红如醉酒,叠在床上,晕厥不醒。箱二先生已无踪迹。  并未发现暗道,楼梯间亦无窗户。段远晨向霜叶山汇报:“宫本武藏说过,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亦能逃生者,方为真的武士。眼前的情况,便如此。”  霜叶山:“宫本武藏说过这种话么?怎么听着像是忍者的言论?”  段远晨张口要解释,霜叶山摆手制止他,表示不想纠缠。  郝未真依旧坐着,他只是一块猎犬苍鹰争抢的肉。这块肉现在有了归属,段远晨问:“你和我师叔有何渊源?”  郝未真:“不知此处隐着高人。我视俞先生为朋友,我只是投奔朋友。”  俞上泉以独自走圈的状态,绕到郝未真身前,两手作出相扑的推势。  段远晨苦笑:“俞先生,你保护不了他。”  郝未真:“俞先生,我来找您,是觉得自己摆脱了追踪,想暂避一时。要知道他们这么快追到,我决不会来找您。我命止于今夜,我认命了。”  俞上泉显出踌躇神情,向四下扫视,捡起了地上的《良友》杂志,小跑着回到郝未真身前,学箱二先生的样子,翻开杂志看了一眼,然后将杂志卷成筒,指向段远晨,似乎这就是武器。  段远晨与霜叶山对视一眼,眼中均有无奈之色。看四个女校杀手已被唤醒,段远晨向她们问:“对这次社会实践有何感想?”四女:“社会太可怕了。”  段远晨:“这次给你们安排个单纯的活儿。”向俞上泉一指,“把他给我按在地上。”  四女脆声答应,燕子般串向俞上泉。  俞上泉被按在了地上。两女押着俞上泉胳膊,两女坐在俞上泉身上。  门口簇拥的众杀手发出哄笑,嘲讽四女擒人技巧的低劣。一直躲在屋角发抖的索叔,也来了精神,冲四女小声喝斥:“大屁股坐男人,不像话!”表明自己也是一号人物。  段远晨皱起眉头:“下来下来,俞先生身子单薄,哪儿受得了!你们干的活儿也太糙了,谁教的?”两女站起,向郝未真一指。  郝未真面露愧色,段远晨泛起揶揄的笑容。  霜叶山眼闪银光,用力拍掌,众人皆觉耳根一震。房梁上的镰刀震落,霜叶山横行三步,抄于手中,向郝未真走去,要用他自己的兵器结果了他。  镰刀举起。门口的众杀手一阵喧哗,纷纷闪开,在十余位日本黄衣宪兵的护卫下,顿木乡拙走入,他身边并行着一位身体紧裹于黑色披风中的人。  此人戴礼帽、墨镜,留着灰白胡子,最大限度地遮蔽着五官。霜叶山却准确地判断出他是何人,放下镰刀,恭敬喊道:“飕团先生!”  此人名飕团兄喜,是日本当代学界领袖,曾制造学界的“泷川事件”、“天皇机关说事件”,打压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学者,确立军国主义在思想界的独霸地位。  他攻击他人的常用词汇为“逆贼”、“学匪”、“赤化”、“不敬罪”,他也是位棋迷,曾在面见天皇的等待时间里,翻看俞上泉的棋谱。  他近期在杭州度假,邀顿木下过一次指导棋。得知日本特务包围俞上泉居住的药铺,顿木便请他解围。他是军国主义的创立者之一,在军界高层的面子极大,隶属于军部的特务机构更是奉之若神。  得知梅机关的此次行动与俞上泉无关,飕团兄喜对按在地上的俞上泉看了一眼,转头对顿木低语:“俞上泉已疯。为了不破坏我心中的他,还是不见了。”言罢即走。  俞上泉却喊道:“来到杭州,只知看西湖,岂不是跟俗人一样?”  飕团兄喜转身,仍不直对俞上泉,仅以眼角余光瞟着他:“西湖之外,还有什么?”他提高音量后显出嗓音尖利,如砂轮打磨刀刃的噪音,众人均觉得极为不爽。  俞上泉:“还有第一人的棋。”  飕团兄喜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细眼,眼皮布满树杈形的皱纹。他做个手势,霜叶山急令押着俞上泉的四女闪开。  俞上泉盘腿而坐,飕团兄喜直对着他。  俞上泉侃侃而言,说自己愿意接受前多外骨的十番棋挑战,为飕团而作第一人之争,然后先指郝未真再指婴儿,道:“这是我的交换条件。”  飕团面色如霜:“你知道我是飕团兄喜?”  俞上泉摇头:“我只知道你是个能决定事情的大人物。”  飕团戴上墨镜,询问霜叶山后,道:“人死不能复生,为汪照酩、郭任之复仇意义不大,我的政敌冈野金逃到中国已十年,还组建了‘日本人反战同盟’,真令国人蒙羞,你们的精力要用来捉捕他!”  霜叶山高喊遵命,然后低声提意见:“疯子下的棋,怎么能保证质量?看了不精彩的棋局,放过杀害日本盟友的凶手,恐怕您会后悔。”  飕团转向顿木:“他是真疯假疯?”  顿木:“梵高也是疯子,画照样精彩。”  飕团唇上的灰白胡须小有波动,这便是他的笑容了。他嘀咕一句:“以我今日地位,已不怕做后悔事。”言罢带队而出,顿木回视一眼俞上泉,跟着走了。  霜叶山带众特务离去后,段远晨吩咐四个女校杀手留下做保姆。四女抗议,段远晨喝斥:“这也是社会实践!杀手都是从保姆干起的,不信问你们老师。”  郝未真点了头,四女认命。  一女从女尸身上抱起婴儿,又遭段远晨喝斥:“绝不能相信女人有什么母性本能,你那样抱小孩,会把小孩腰给折断的。来!”  段远晨详细示范抱小孩的正确姿势后,让侍从推自己离去,行进中回瞥一眼地上的女尸,见身形婉好,朝郝未真赞道:“真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郝未真:“是好女人。”  段远晨:“别怪老哥啊!”  郝未真未答。  段远晨眼神惆怅,一歪头,任侍从推走了自己。  30.花港观鱼  赛前准备期,俞上泉有过一次精神分裂产生的幻觉。那日清晨,他端坐于棋盘前,准备打前多外骨的棋谱,掀开棋盒,却不见棋子,见盒内盛水,映着自己的脸。  一晃之间,盒中水洒。  面对棋盘、地面上的水泽,他盘腿打坐,闭上了眼睛。  两个小时后睁眼,见棋盘和地面上撒的是雪白的棋子。  索叔指导四个女校杀手做家务,乐此不疲。尤其在指导做饭时,更是执腕挽腰,偶尔小范围摸索一圈,四女均大感惬意。一夜,四女聊天,随口聊出一句:“他是不是在调戏我们啊?”  登时醒悟,哀叹:“社会太复杂,我们太单纯。”冲入索叔房间,将其打成重伤,送回法式别墅。  其时宜春失陷,四川东部的第一道大门已被打开,日军从此点沿长江而上便可达重庆。中方军队反攻宜春未果,日军在宜春、当阳、荆门、沙市地区构成多角形堡垒网络,并建飞机场、公路,修成进攻重庆的据点。  索宝阁制定了一项新的修行方式——冷水浴。日本古代修行者有在瀑布下淋浴的传统,在文学、戏曲中大量描写,日本门徒们皆知此典故,未提出异议。  法式别墅内的游泳池灌水后,成为冷水浴场。有人抱怨:“淋浴还可忍受,泡着就太冷了!咱们的部队就要拿下中国的战时首都了,为什么咱们还要受一个中国女人的虐待?”  有人劝解:“你在苏州的家业不也是被日本飞机炸毁的么?日本的军队不是咱们的军队。要不是遇到道首,我们都无家可归,跟忍饥挨饿相比,忍点冷又算得了什么?”  抱怨者喊了句“虐待狂!”后,跳入水中。  门徒病倒大半。  索叔脱离重伤危险期后,稍能言语,便将俞上泉要下新一轮十番棋的消息汇报给索宝阁。索宝阁传令禁止,传令人回来后报告,俞上泉拒绝。索宝阁下令,传俞上泉回大本营参加冷水浴修行。  俞上泉回法式别墅时,霜叶山带大批梅机关特务尾随,因为十番棋不能如期进行,飕团兄喜必将震怒。  目睹门徒跳入冷水时发出的惨叫声,霜叶山想起一计,挤到泳池边排队的俞上泉身边:“俞先生,你体质弱,排到后面吧。等跳的人多了,水温升上来,你再跳。”  前面的人都把脸转向霜叶山,随后都退到霜叶山身后。  霜叶山恼火地说:“太不像话了!俞先生这么瘦,你们好意思让他先跳么?”  在泳池对面,坐在藤椅里的段远晨笑道:“霜叶君,他们看重的是你的体温!”  霜叶山:“啊,我不是你们的教徒。”但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心生恻隐,道:“好吧,看在都是日本人的份上,我给你们做一次暖水袋吧!”  吩咐两个巨汉随从跟自己一样脱了衣裤,仅着一块兜裆布跳入水中,围成个三角形,让俞上泉居于中央。  徒众纷纷跳水,簇拥在三个大胖子身上。  泳池边的段远晨感慨:“唉,毕竟是相扑手,不是职业特务出身,想法太单纯了。人的正常体温最多三十七度二,不会因为你胖,体温就会高。”又看了一会儿,吩咐旁边的特务们:“得帮帮他了,去烧两锅开水,倒进池子里。”  冷水浴变成泡温泉,索宝阁让俞上泉病倒的计划破产。  索宝阁对平子解释自己用心:“我爹跟他住了十五天,了解的情况是,他现在说话行动皆如常人,但每天总有几次脸上会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眼神如蛇眼般怪异,晚上他睡着后摸其脖梗,硬如铁条,没有一点放松——这是精神病复发的生理征兆。下棋对脑力损耗大,容易病发。”  在霜叶山的严密看护下,十番棋得以举行,对局地点在飕团兄喜居住的日式别墅中。俞上泉一日劣势,经协商,夜间再下三小时。  晚饭休息时,他没有去餐厅吃饭,拿两个饭团坐到后院假山上,望着夕阳。霜叶山忠诚地守护在假山下。  今日的火烧云特殊,落日染红的是一簇簇乌云,云团边际血红而中央黑如墨汁。霜叶山感慨:“真美呀。”  俞上泉两肩头亦被染红,道:“我现在能欣赏的只是天地的风景了,棋盘上的风景已看不出。”  霜叶山惶恐爬上假山,问:“您说的是?”  俞上泉缩在袖中的手伸出,指间夹一颗棋子:“以前我总觉得棋子是有呼吸的,打到棋盘上,能感到它在一沉一浮。”手中的棋子打到山石上,“现在它只是一枚棋子。”  霜叶山没有听懂,低腰平视棋子,嘀咕:“啊,真的没有动。”  俞上泉有了笑容:“原本就不会动,我说的是感受。”  霜叶山面色沉重地坐到俞上泉身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嗯……我还是没听懂。”  俞上泉似笑非笑:“我的棋,死了。”  霜叶山仰头,望着红边黑心的云块,惊觉不祥。  晚七时,暴雨终至,重新开局。雨打屋檐之声响如鞭炮,观棋席上的人皆表情压抑,因为飕团兄喜端坐其中,他违反礼仪地戴着墨镜、礼帽,身体紧裹在黑披风中,容貌和表情均遮蔽至最小程度。  顿木乡拙摆弄桌子上的茶壶,将壶盖提起又放下,不厌其烦,幸而弄出的声响被雨声掩盖。  此局是前多外骨的顺畅好局,上午十一时,执白的俞上泉为追求布局速度,中央出现一块不安定的棋,全局的攻守皆由此引发。  前多不直接对这块白棋攻杀,反而威胁远在上方的一块富于弹性、不易受攻的白棋,借此布出一片黑阵,杜绝中央白棋向上方的出路,等待将之杀死的最佳时机。  在此胁迫下,中央白棋不得不连补两手棋,终成不死之形,但就此全局落后,让黑棋抢先侵占左边。至晚九点,黑棋实空领先,至少占十三目优势。  广泽之柱一早便来到议棋室,他发胖的身材,颇得同是大胖子的霜叶山好感,吩咐佣人给他上好茶。  晚十点四十分,一个两肩湿透的青年进来,走到一个正摆子研究的人身后,拿起桌上的棋谱,念念叨叨地看起来。  议棋室内坐的均为爱好下棋的梅机关特务,但见其歪头斜目,气势嚣张,不知是什么来头,所以忍了。此人是半典雄三,一分钟后,将棋谱摔在桌上,喝道:“棋下成这样,还研究什么?”  离他最近的特务正要发作,见他眉弓一道刀疤,以为是资深暗杀科人员,顿时气弱,老实答道:“毕竟是俞上泉的棋。”  半典猛甩头上水珠:“你们的棋之所以不能进步,就是因为你们太迷信,开始迷信素乃,后来迷信俞上泉。是男子汉,就要走出自己的棋!”  如此气势非科室级领导不能有,满房特务纷纷起立鞠躬,表示接受教诲。唯有屋角的广泽之柱站起来说:“敢对素乃本音埅不敬!请通名!”  “京都鸭川西岸赫赫有名的半典雄三!请通名!”  “本音埅门下广泽之柱!”  半典吼道:“可找到你啦!我也是本音埅门下!”扑上来对广泽一顿拥抱,并在其腮帮连亲两口,解释鸭川西岸的黑道流行西方礼仪,请不要介意。  广泽两腮尽湿,边取草纸擦脸,边询问他跟素乃学棋的经过,核实后坐回棋盘前摆棋,不再理他。半典热情不减,诉说素乃让他来中国,就是为让广泽磨练他。  广泽苦笑:“我还棋艺未精,哪有资格磨练你?”  半典道一句“我看也是”,接着询问他跟俞上泉熟不熟。因为听说俞上泉有一栋中式房子,处于西湖边的黄金地段,房子拆后建成意大利洋楼,可赢利三倍。如果广泽劝俞上泉卖房,他可以给广泽百分之五的利润。  广泽说房子属于“金木酱油”,此企业分店遍布东亚,不会为这点利润就卖房子。半典无趣,在议棋室走一圈,喝道:“很久没过棋瘾了,谁跟我下一盘呀?”  一特务腾身站起,怒吼:“议棋室是研究大赛对局的,没有人可以在这里下棋,你太放肆了!”  半典嗓门登时提高:“敢冲我嚷嚷,是不是不想活了?”  满室特务皆站起,纷纷掏出手枪,有人喊道:“你一个鸭川的土流氓,敢冲梅机关撒野!你再说一个字,就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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