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睁开眼,吩咐小孩去给对面的前多按肩,前多挥手阻止小孩过来,道:“不必按摩。大竹君,非要等九点才开始么?人生苦短,棋局无限,多十五分钟下棋,不好么?” 大竹应许,抓起膝旁折扇,掰出一叶捏得“咔咔”作响——这是他的多年习惯,一局棋往往会掰坏五六把折扇。 前多眼神变得呆滞,持棋子的手悬在棋盘上空,迟迟未能打下。大竹等了半晌,轻唤一声:“前多君。” 前多如梦方醒,缩回手,将棋子放回盒中,从膝旁的随身皮包中取出一个十六开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用力地揉作一团。 纸张“嚓嚓”轻响,终成一个直径两厘米的小球,递给棋盘旁的小孩,道:“请保留。” 大竹吩咐小孩守在门外,禁止任何人入室。小孩持纸球出去后,前多一子打上棋盘。 晚上八点四十分,主屋仅有前多一人。小孩拉开纸门走入,轻语:“前多先生,父亲在餐厅等您四十分钟了。”前多张开眼:“结束了?” 小孩:“您说的是棋?” 前多:“我让你保留的东西呢?” 握着纸团,前多走入餐厅。西式餐桌后坐着大竹,盘中牛排已凉。前多:“早晨我一坐到棋盘前,便感到你的斗志,如同武士相见,第一反应是紧抓刀柄,我的手变得非常有力。” 他将纸团掰开,平展于桌面。 纸上是深刻的褶皱。 前多:“这些纹理,是我的斗志。” 大竹:“我想收藏这张纸,把它镶入镜框,永远挂在我的书案前。请一定答应。” 今日对局,前多半目胜。此局是典型的“大拼杀,小胜负”,自左下角连环衍生出五次激战,双方均有一次濒临死三十子以上的崩溃局面,竟运转至终局,以最小差距定出胜负。此局是前多许久未有的佳作,难怪结束后贪坐,不愿离去。 凉牛排撤下,新煎的牛排摆上。前多:“俞上泉已失踪两月,棋界没了第一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炎净一行将白白坐上第一人之位——你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吧?” 大竹:“战胜炎净一行,我也不会是第一人,因为我今生已输俞上泉,即便他疯了或死了。” 前多:“你是一代棋豪,只养养小孩度日,岂不是太无聊了?” 大竹:“不单是养小孩,我还做别的。” 前多:“有么?” 大竹:“比如让别的棋手在我身上找到自信。” 前多垂头切牛排了。 大竹切一小块入口,享受地咀嚼,见前多仍在切着,似要全部切好后再吃,笑道:“前多君,从你吃牛排的方式看,你近期处在一种全局规划的思维里,你该不会想要取第一人之位,领袖棋界吧?” 前多停刀,叉肉入口,语音含糊得几不可辨:“不想,便不会来南京。” “金木酱油”杭州分店的经理办公室内,俞上泉侃侃而言:“一个人在尘世越成功,灵性便毁得越厉害——这是我信奉‘大辉宝阁’后,才体会到的。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难道不想拯救自己的灵性么?” 春山经理相貌平平,五十多岁,一脸谦恭地听完俞上泉的话,诚恳地说:“嗯,不想。请原谅。” 俞上泉:“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还没让你明白吗?人类到了灭绝的边缘!如果你能帮助中国人避免饥饿、死亡、仇恨、悲伤,让他们振作起来,打败日本人,你不是活得更有意义吗?” 春山大叫:“来人啊!”两个壮汉推门而入,春山一指俞上泉:“给他两桶酱油。”壮汉将俞上泉架出办公室。 被推出店门时,俞上泉手中拎着两桶酱油,一桶五斤。俞上泉行出三五步,又折回来,冲堵在店门的两壮汉吼道:“我来了五次,每次都拿走两桶酱油,你们不会认为我来,就是要酱油吧?” 两壮汉:“我们的大老板——金木先生是您的棋迷,春山经理对您很客气了,但您要我们帮忙打败日本人,实在是强人所难,请离开!” 俞上泉悻悻离去,走出三十米又折回来,道:“我不能再拎两桶酱油回去了,不要求你们帮中国人打日本人啦,我们道门在杭州生活困难,能不能给予资助?” 一个壮汉进去通报,春山经理很快出来,兴奋地说:“如果只是出钱的话,就太好了,您花了我的钱,金木老板知道后会奖励我的。” 俞上泉:“不白拿你的钱,我们人多,可以用工作来抵钱。”春山更为兴奋:“太好了,酱油厂正缺人手,我只有一个条件——得是真能干活的壮劳力,我要亲自挑人。” 徒众露宿在秋瑾墓的树林里,一方石桌上摆了茶水,春山对索宝阁谈合作事宜。索宝阁听了几句,挥手打断他的话:“道门不是企业,我是神,没有人可以和神合作,只能信仰神。” 旁边坐着的索叔一愣,忙端起茶杯,遮住半边脸。春山诚恳地说:“日本已经有很多神了,还有天皇,在信仰上早就够用,当今社会以经济为主导,咱们还是务实吧。” 索宝阁:“经济繁荣掩盖了精神空虚,民众期待真神的出现,现在正是我‘除去面纱露真容’的时机,我一直隐藏自己的高贵身份,其实我是——世界的天皇。” 索叔脸色大变,茶水洒在腿上,却不知觉。 春山笑容僵硬,索宝阁向俞上泉一指:“在我道门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日本的天皇,比如俞上泉。如果你信奉了我,就让俞上泉做美国的天皇,让你做日本的天皇。” 春山忙低首推辞,连喊“不敢不敢”,猛地直起腰,叫道:“这……太离谱了。俞先生,你信么?”俞上泉:“我……信。” 春山:“抱歉,我实在帮不上你们的忙。”起身快跑而去,俞上泉忙追出。春山是乘轿车而来,俞上泉未及追上,望着轿车远去的土尘,愣在墓台阶前。 平子正在旁边烧水,拎壶走来,道:“太好了,如果与企业合作,道门就丧失精神修炼的实质了。”俞上泉:“……是呀,在关键时刻,大辉宝阁表现出的智慧,真是令人钦佩。” 石桌旁,索叔边用毛巾擦腿边说:“女儿,咱们不是说好了‘缓称王’么,你怎么又把‘世界的天皇’说露嘴了,不能忍忍么?” 索宝阁:“爹,你再啰嗦,我将来就让你做沙漠的天皇。” 至杭州的一路上,又招募四十多位门徒,尚无一个中国人。露宿在秋瑾墓的困顿期,索宝阁制定下第一条门规——四不制度:不问时事、不记往事、不交异性、不留私物。私物被称为毒品,三日清缴一次。 有了制度,随后产生官僚体制,指派三男两女做清缴官,皆为年过四十的独身者,他们很快爱上自己的职位,改为两日清缴一次。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在清缴范围外,因为走近他俩,木屐的绑带便会裂开,断口如剪刀剪开般齐整。 俞上泉的美国出品鳄鱼皮腰带被清缴,只好以绑腿作了腰带。是年9月,日军发起第二次长沙会战,有门徒抱怨:“我们的部队在中国节节胜利,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个中国女人的迫害?” 有门徒劝解:“看清楚,清缴官都是日本人。不管受到怎样的迫害,我一念‘大辉宝阁’,内心就充满幸福,还是让我们喊喊口号吧!” 9月26日,日军左翼由渡头市侵入长沙东南地区,右翼由春华山侵入长沙东部地区,主力自捞刀河畔直逼长沙城。日军大本营提出了“整肃重于进攻、建设重于破坏、开发重于封锁”的口号。 杭州秋瑾墓树林中,索宝阁提出第二条门规——三合一制度:劳动、心悟、修法是门内三项根本修炼,劳动贯穿于三项之中,在劳动中劳动、在劳动中心悟、在劳动中修法。 其时,道门接了一批缝制徽标、旗帜的活儿,终于摆脱了经济危机。在劳作时呼喊口号,有兴奋剂效果,可以连续两夜不停。 旗帜是刨子和锯子交叉的图案,徽标是八脚章鱼的图案。有门徒感慨:“没想到中国的木匠势力这么大,都有木匠工会了!”有门徒疑问:“应该是水产业吧?” 缝制三十箱,完成订单。来领货的是一伙农民,用牛车拉走。索叔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回答是李门的。索叔禀告索宝阁:“我们给虚无主义者干了活儿。” 索叔分析,刨子和锯子象征毁灭国民政府,章鱼的八只脚象征民众。索宝阁分析,李门已被虚无主义者控制,作为旧日的李门道首,自己另立的新门定会遭到他们铲除。给活干,是一种暗示。 一觉醒来后,索宝阁宣布两日内,秋瑾墓树林里将有一场屠杀,她要求门徒殉教。殉教者将获得灵体,灵体水火不侵、日行千里、力如火车,优于肉体千倍,她会把灵体之身的众人派往世界各地——这是控制地球的最快捷方式,她将与众人有福同享。 有门徒议论:“这个女人是抗日的!她为报复日军进攻长沙,要杀死我们。”有门徒辩解:“我们都是无德无能的小人物,要成为世界各国的领袖,用正常的方法行么?我愿意付出肉体的代价!” 多数人舍不得离开集体,更舍不得大家共喊口号的幸福感,不思不想地留了下来。待死期间,索叔与索宝阁私语:“女儿,咱俩也要死么?”索宝阁:“当然。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振奋民族精神的唯一方式。”打算溜走的索叔含泪留下。 第三日清晨,朝阳格外红润。索叔私语:“虚无主义者没有动手!”索宝阁:“别急,再等一日。” 又等两日,农民们把缝制活儿的尾款送来了。索叔分析,另立新门是虚无主义者欢迎的,因为他们父女与李门完全脱离关系,给这批活儿做,是间接给他们父女一笔补偿费。 如何对门徒作交代,成为一个难题。如果简单宣布不死了,必将信仰崩溃。为找到理论依据,索叔溜走搞了些报纸回来,其中一张日文报纸上公布了中方长沙守军的抗战宗旨,找平子翻译后为: 精神重于物质、政治重于军事、命令重于生命、纪律重于一切……日文报纸强调的是“节约重于生产、修理重于购置”,分析长沙守军已弹尽粮绝,日军破城指日可待。 索宝阁看中的是“收集情报重于判断想象、自我批评重于正规教育”,宣布:你们缺乏对世界各国的知识,成为灵体也是一个傻灵体,难以治国,需要经过充分学习后再死;你们的私人物品被清缴干净,但你们头脑中的自私自利之心仍在,私心是毒品中的毒品,即便你们成为灵体,也是一伙吸毒的灵体,难当大任。 门徒们展开自我批评,争相自责正是由于自己素质低下,才让集体殉教的大举未能实现。在一片“我坏、我坏、我最坏”的叫喊中,索宝阁度过信用危机,威信反而增强。 10月8日,进犯长沙的日军退至新墙河,恢复战前原态。杭州《圈圈时报》特约日本评论员大仓喜多郎发表社评:不是长沙守军英勇,而是他们彻底破坏了道路,致使日军无法发挥优势装备,印上红色大标题“交通堵塞”,并对长沙守军破坏公共设施的行为予以指责,引用“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的名言,论证长沙守军丧失了高尚精神,变得急功近利,令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痛心疾首。 名言译成白话为:做一件不义之举,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即便能得到天下,也是不该做的。 三日后《圈圈时报》发表一篇短讯,大仓喜多郎遇刺身亡,怀疑是虚无主义者暗杀,报界小规模地举行哀悼活动,誉之为“和平卫士”。 做了仕女后,平子难得离开索宝阁片刻,她与俞上泉的短暂相会,是在夜晚煮水时。秋瑾墓按照街心公园样式修建,墓区内的地面平整,可供绕墓散步,墓后有一方廊,供游人歇息。方廊柱子间挂上帆布,成为索宝阁住所,其余人露宿在墓外树林里。 为尊敬亡者,墓区内不生火,炉灶砌在树林。索宝阁有深夜喝茶的习惯,喝了提神的茶,反而会睡着。清缴的私人物品多在杭州当铺,典当的钱基本用于给索宝阁买上等龙井茶。 平子煮水时,俞上泉会走到附近,两人对视一眼。在清缴官的监督下,四不原则中的“不交异性”得到严格执行,即便是夫妻也不容许接触。俞上泉曾因与平子说话,遭到赶出集体三天的惩罚,那三日像乞丐般在一个桥洞下度过。 一日傍晚,俞上泉等平子时,两辆马车入树林,车头坐着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第一辆马车是十张军用帐篷,第二辆马车是紧俏商品——萝卜。 顿木好像不认识俞上泉似的,谦虚询问:“听说大辉宝阁是世界的天皇,我们特来奉献贡品,请引见。” 原要回避的俞上泉,停下脚步,转身问:“师父,是您么?”顿木:“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不要叫我师父。”炎净也表达了对索宝阁的崇敬之情。 俞上泉克制喜悦,详细交待献贡品的礼数——将贡品洗净,双手过头地捧着献上。炎净:“啊!我们带了三百多个萝卜,每个都要这样么?” 俞上泉被问住,表情焦躁起来,似要发狂。炎净表示自己服从递三百次萝卜的命运,他方缓和下来。 面见索宝阁后,两人请求加入道门,不料遭到拒绝。索宝阁:“道门里的日本人太多了!实在不能再要。”经过一番沉痛请求和再奉送二十张军用折叠钢丝床的许诺,索宝阁勉强答应留下一人。 顿木离开秋瑾墓时,向炎净说:“拜托了。” 顿木和炎净来杭州已有一段时间,暗中观察俞上泉数次,见其虔诚神态,知道难以劝说,于是顿木借用军界关系,搞了一批军用品做礼物,想投身道门,再借机相劝。 炎净曾入山修炼,有应付修行团体的经验,只能留一人时,便是他留下。他刚打算找俞上泉交谈,俞上泉因为跟煮水的平子对视时间过久,被清缴官发现,受到“驱除两日”的惩罚。 炎净只好看着俞上泉离去,无聊地留在集体中。 秋瑾墓不远,是范文程的衣冠墓,他本是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后人,却协助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入主中原,建立清朝。 当年一品官排场的百米墓道荡然无存,因修马路,墓所在的小土山挖去三分之一,行一段二十米土路,便至墓前。 墓顶已坍塌,且经过盗墓。墓正面雕刻门柱装饰的石块断裂,似真成了门。它是俞上泉上次外出时发现的,早选好的夜宿之地。墓正面的裂口勉强可通过他消瘦的身躯,墓内空无一物,顶部缺口处露出一方无星无月的夜空。 俞上泉卸下挎包,取出手纸、地瓜干、水杯等杂物,用报纸铺好地面,准备静坐至天明。 响起一声轻咳,睁眼见墓门裂口外站着一尊相扑手般的壮硕身影,体重不少三百公斤。来人腰佩一柄长刀,刀鞘破旧。 来人:“杭州产龙井名茶,中日的茶道是如此的不同。中国饮茶如读书,当窗明几净、视野开阔,日本饮茶需光线晦暗、空间狭隘。这个墓门像是日本茶室的门,弯腰侧身才能进入。茶室的窄门是为阻挡武士,腰中插刀,是进不去的。” 俞上泉:“也许只有除去腰间的刀,自己的锋芒方可显露。” 来人:“你在十番棋上的锋芒无人可挡,即便你疯了,俞先生,您知道自己疯了么?” 俞上泉:“知道。” 来人沉默稍许,道:“上品的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你的病也如此。” 响起俞上泉的叹息。夜空驶过一架战斗机,机身上的夜灯亮如流星。俞上泉:“多谢……广泽君,你怎么这么胖了?” 来人正是广泽之柱。他摘下腰间的刀,立于墓门一侧,道:“第四盘棋输给你后,我每夜都会惊醒,每夜都有噩梦。醒后,我会吃很多东西。你对于胜负的执著,令你产生强大的意志力,我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能避开它。” 俞上泉取了地瓜干,伸出墓外。 广泽的呼吸声显露,重如捶击的六七响后,又归于无声。 他接住地瓜干,含在口中,却不愿咀嚼。 俞上泉:“你误会了,我对胜负并不看重。不是想胜就能胜——这才是围棋。我想的只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是我与你对局时的心情。” 广泽咬口地瓜干。 俞上泉:“但棋有胜负……棋下完后再看,我总对自己留下的反击气势而震惊,在一些纤毫之处,也是豁出性命的下法。” 广泽:“棋手的基本素质就是不能受人摆布。” 俞上泉:“我们不但有对手,还有命运。” 响起广泽急剧的咀嚼声,柔软的地瓜干似能将牙崩裂。 俞上泉摸着墓门裂口,道:“这扇小门可以令人摘下身上的武器,但心里的武器又如何摘下?” 广泽伸手还要地瓜干,俞上泉摇头表示没有。广泽如抢食的狗,猛扑上前,手扒裂口,要强挤进来。但他发胖的身躯卡住了。 俞上泉不由得一笑,取一片地瓜干塞入广泽口中。 广泽含着地瓜干,脸上的急切神情隐去,也笑了:“我要是硬挤进来,胸骨会断。” 俞上泉:“是呀,要进入自己的内心,硬挤是不行的。” 广泽眼光定住,地瓜干全部吸入口,无声地咽下。他慢慢抚摸左右石壁,忽然两肩一错,钻了进来。 俞上泉眼神闪亮,孩童般好奇:“怎么做到的?” 广泽手指点在地上,划出一个圈:“我是一刀流宗家,一刀流有个特殊格斗训练——圈斗。在一个泡澡木盆大小的圆圈里,两人贴身搏斗,脚先出圈者输。因为范围狭小,拼力气的结果,只会是两人一块跌出圈外。所以不是较力,而是腾挪。我把裂口当成圈子,便找到了感觉。” 俞上泉理解地笑了:“围棋也是这样,正因为有一个有限的棋盘,所以才能发生无穷变化……还有一片地瓜干。” 广泽摆手表示不必,只想坐一会儿。 两人正颈立脊,寂然静坐。 天明时,广泽睁开眼,见俞上泉正仰头看墓顶残缺处露出的蔚蓝天色。 口中仍有地瓜余味,广泽道:“俞先生,日本茶室的天窗要安一块墨绿色的玻璃,忌讳直露天光,茶室内的光效正是我们静坐时垂目的光效。您如真喜欢这里,我在墓顶安一块有色玻璃吧?” 俞上泉不改仰望之姿,轻声道:“不必,人与天色,坦然相见也是好的。” 广泽暂住在杭州西南的王子造纸厂中,俞上泉还有一日才能回道门,于是随广泽去造纸厂。厂长少年时在一刀流的武道分馆学习过,尊广泽为宗家,有业余初段的棋力。 两人泡热水澡后,回房吃水果,俞上泉有了兴致,向广泽讲起道家对疲劳的定义,呼吸不畅通,就是疲劳。皮肤和肺有直接关联的,称毛孔为“肺门”……这是小时候听父亲所言。 广泽:“肺的门——啊,道家真是有趣,能想出这么别致的名字。围棋也用‘气长、气不足’来形容杀棋的死活。” 俞上泉:“是呀,下棋就是一次深呼吸。” 一个女佣人进来沏茶,送上近期的《棋道》杂志,是厂长订阅的。对于棋手而言,登载一篇棋谱,如同作家发表一篇小说。此期有前多外骨和大竹减三在南京下的一局棋,前多作了自战解说。 文笔谦虚,盛赞大竹的搏杀力量,对自己决定胜利的奇手,竟略去不谈。广泽和俞上泉并排看杂志,脸上皆是审慎神情。 广泽:“十年前的前多外骨有‘撒豆棋’名号,好像下的不是棋子,而是豆子,没有任何威胁力。但这些看似平凡的落子,往往另有妙用,无形中化解对手的攻势。” 俞上泉:“是,他善于诱使对手简单思考,许多有才气的人跟他下棋时,似乎都变得庸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道家经典《文子》上言,刺杀天下一流剑客的方法,是在他拔剑之前将他刺杀。” 女佣听得入神,调茶动作慢下来。 杂志放下,广泽和俞上泉坐回原位。两人相对无言,茶水沏上后,广泽轻语:“他又下棋了。”俞上泉回应,声低几不可闻:“多了一个下棋的。” 造纸厂车间门厅,竖起一个立式棋盘。一百名工人整齐而坐,周围罗列着直径三米的白纸卷。厂长要求讲解围棋,俞上泉不好拒绝。 俞上泉和广泽分站于立式棋盘两侧,表情拘谨,两人均从未当众讲过棋。俞上泉低语:“就讲上次十番棋的第一盘吧,这盘棋我输给了你。我们依据彼此的记忆,把它凑出来吧?” 广泽:“那局棋,您正病发,算不得真的。”转向工人,“就讲我与俞先生十番棋的第四盘吧,先生非常漂亮地赢了我。” 坐在第一排的厂长带头鼓掌,他是俞上泉多年棋迷。工人群起鼓掌三分钟后,厂长起身示意工人停下,道:“俞先生,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棋风,讲讲吧!” 俞上泉:“……我的棋风?”一时语塞,场面尴尬。 广泽大笑,道:“旁观者清,我来讲!你们知道柳生新阴流么?” 工人们鸦雀无声,老板惊喜叫道:“柳生十兵卫!” 广泽:“对!两百年来,民间认可的第一高手是宫本武藏,官府认可的第一高手是柳生十兵卫。他的剑法秘诀是一个‘转’字!” 俞上泉也感好奇,在立式棋盘旁的椅子坐下,专注听着。广泽:“何谓‘转’?柳生新阴流二十一世族长柳生延春这样解释——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 厂长听得双拳握紧。立式棋盘前有一个小桌,摆水果茶水,供讲棋者品用。广泽把一个水果盘清空,摘颗葡萄放入,然后摇转盘子,只见葡萄顺盘子边流畅转动。 广泽:“这就是‘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呀!以这种状态来下棋,就是俞先生的棋风!” 厂长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热烈鼓掌。一百工人整齐站起,车间响彻巨大的掌声。 三分钟后,老板挥手令工人们停下坐好,赞叹:“说得太好了,我懂了!”一百多工人齐声回应:“懂了!” 俞上泉却显得困惑,苦笑摇头。 第二日清晨,广泽送俞上泉回秋瑾墓,手拎厂长送的礼盒。可望到秋瑾墓时,俞上泉驻步感慨:“我从没想过,我的棋和柳生十兵卫的剑法会有关系。” 广泽一笑:“我也没讲过棋,做了一刀流宗家后,得知教范师授课的方法——不是讲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而是讲别人知道的东西,然后再告诉他们,这是你不知道的。您的棋,业余爱好者是理解不了的,而柳生十兵卫相当你们中国的关公,是日本人从小熟悉的,用他来说您,人们也就觉得能理解你了。” 俞上泉恍然一笑:“柳生十兵卫留下剑谱没有?我倒想看看。” 广泽:“没有剑谱,只留下年轻时周游列国的一本游记,名《月之抄》。日本武士和中国文人一样,要走万里路的,以开阔心胸。许多武士都如此,一生未留剑谱,却留下游记。” 俞上泉向四周望去,驻目于一片葱郁山野。 广泽目光游移,终于吐出句话:“我一直想问您,以您的修为,为何要追随大辉宝阁这等无知无识的女人?” 俞上泉:“她的确是个少不读书的女人,但我念‘大辉宝阁’的名号时,真的感到身心宁静。在乱世中,人总追求一个确定,起码这句名号是确定的。只要念,它就有,只要念下去,它就一直在。” 广泽默然,俞上泉继续说:“追随她流浪,算是去了不少地方。中国有句古诗‘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借她看山,也好。” 稍许,又言:“我为汉奸,天下虽大,已无容身之地,不躲到女人那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广泽深吸口气,晨气清冷,道:“俞先生,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俞上泉眼光黯淡,许久未言,渐生焦躁之色。 广泽忙笑一声,道:“我胖了以后,有了瘦时没有的调皮、爱玩的心理。在此乱世,成为一个胖子,还是有好处的。” 一丝笑容在俞上泉嘴角升起,广泽将手中礼盒递给他:“俞先生,我会第二次向您挑战,那将是牵动很多人的棋战,局面不是你我所能控制。当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时,请不要忘记你我这两日的愉快。” 俞上泉:“不会有这样的担忧,我不会再下棋了。” 厂长送的礼盒是日本原贺地区的偶人,俞上泉作为贡品献给索宝阁。偶人是日照女神形象,原贺的未婚姑娘以诚恳之心塑造,是表达敬意的名贵礼品。 除去民间信仰意味,纯看偶人,是乖巧漂亮的十六岁女孩。索宝阁拿一只偶人观看,面无表情。偶人为一盒两只,俞上泉恭敬道:“一只送给您,一只请赐给平子。” 平子连忙向索宝阁表示:“做仕女以来,我还没有向您供奉过任何东西,我把我的那只奉献给您吧。” 索宝阁显出怒色:“我还没有赐给你呢,你有什么权利送给我?”平子连忙致歉,表示要参加普通门徒的劳动,以赎罪。 索宝阁摆手打断她的话,逼视俞上泉:“你出去一趟搞了两个玩具,一个给我一个给平子,简直拿我和平子当你的两个小妾了!” 旁边的索叔立刻大吼:“这是对道首的巨大不恭敬!” 索宝阁满意索叔的帮腔,稍有喜色:“知罪么?”俞上泉表示知罪,索宝阁便罚他再流浪十天。平子叫道:“他刚回来!”立刻被罚去烧水。 俞上泉念一百遍“大辉宝阁”后,被赶出方廊,踏上流浪之旅。索叔问索宝阁:“女儿,他要分一个偶人给平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索宝阁:“爹,你太小看女儿了。咱们这伙食差,他出去后能吃点好的,他太瘦了。” 虚无主义者又给了一批缝鞋垫的活儿,在树林中随众劳动的炎净一行远远看到俞上泉又被驱逐出墓地,觉得跟他说上话似乎遥遥无期,心下懊恼,针刺破手指。 出墓地,行至西湖边。望水如碧玉,踌躇何处可以投奔,瞥见不远处石凳上坐一对日本老夫妇,记得是道门的人,俞上泉便赶上前询问。 原来已有人忍受不了劳动强度而逃走,昨夜睡在这对老夫妇身边的一家人不见了,清缴官认为这对老夫妇监督不利,驱逐五天。 老头:“我俩在中国开了二十年的小商店,因为建日军营地被拆除,儿子也参军战死,加入道门,是想晚年生活能有保障。现在赶我们走,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老太太哭了:“这五天,难道要我们沿街乞讨么?”老头也哭了:“原以为占领了中国,我们能有好子日过,谁想到还要遭这样的罪!” 俞上泉说杭州有许多日本企业,可以去投奔,老头说:“都是奸商,别以为日本人就会帮助日本人,他们不是日本人,他们是资本家,资本家决不会帮助穷人!” 老太太眼中一亮:“他父亲,儿子说过中国有个穷人的乐园,那里没有一个富人,人人平等,互助互爱。”老头:“啊,儿子真说过?在哪儿?” 老太太努力回忆,想起那地方好像叫“延安”。老夫妇询问延安离杭州远不远,俞上泉说在大西北,老夫妇揣摩路程起码得两个月,路上有多道日军封锁线,通过的难度颇大,于是决定还是在杭州忍五天算了。 俞上泉想起金木酱油店,正想说可以带他俩去借宿,沿湖边行来一个黑瘦的人,眉弓上一道刀疤将右眉劈成两段,乍看似有三道眉毛。 以老头老太太的生活经验,从其气质上识别出是黑道人物,立刻双双离了石凳,蹲在湖沿假意玩水,以求避开。 来人是半典雄三,走近绕了俞上泉半圈,从后腰摘下一本《棋道》杂志,斜眼问道:“看过前多外骨和大竹减三的棋了么?”俞上泉没料到是问棋,不自觉地回答看过。 半典:“你对前多外骨的棋怎么看?”俞上泉又一愣,不自觉地说:“前多君,撒豆棋——有高深境界,他又下棋了,当是本音埅一门的幸事。” 半典一声冷笑:“撒豆棋?故作高深,实则不堪一击。我只懂棋盘上的血腥味,古代武士狭路相逢,刀砍到骨头里,才算是分出胜负。他的棋,攻击力太弱了!” 俞上泉哑然,半典得意洋洋,瞥见老夫妇回头偷看自己,喝道:“老头,我说得对不对?” 老头没法再躲,只好站起,恭敬答道:“我一辈子陷在庸俗的生意里,不懂棋。” 半典登时兴奋,走上前:“你是做生意的,太好了!”老头登时紧张,问:“你是收保护费的?” 半典怒道:“混账!我是京都鸭川西岸的围棋第一人,现投入素乃门下,正经棋士!” 老头慌忙道歉,半典笑道:“不过,我也顺手做点买卖。上好的纯羊毛毯子你要不要?走私货,才五块钱一条!” 老头与老太太迅速视线交流,均眼光狡黠,老头低语:“要不咱们就买一条奉献给大辉宝阁,在道门的日子兴许就好过了。”老太太点头,缩入老头身后,三秒后站出,手上有了五块钱,不知藏在身上何处,竟能躲过清缴官的反复搜查。 老头:“看你那么善良,我就来一条吧!” 半典:“混账!我不是零售商,我是批发商,一条可不行,最少也得一万条!” 老头显出恐惧神色,老太太却一脸刚强:“年轻人!不要说大话,看你也是个流浪汉,你有放一万条毛毯的地方么?” 半典:“老太太,不但一万条毛毯有地方放,我还有一百桶葡萄酒、两百箱肥皂、一吨酒精、两吨煤,都整整齐齐地待在仓库里!” 老头恢复冷静,温和地说:“恐怕不是你的仓库吧?从你和服的廉价布料上看,你不是推销员,也是个倒卖倒空的二道贩子。” 半典怒吼:“不可原谅!”抽出腰插折扇,抡刀一般打下。老夫妇窜开几步,叫道:“年轻人!卖空买空也是有技巧的,你需要帮助!” 半典住手,嘀咕:“合作?”老夫妇慈祥笑了,三人坐在石凳上,热烈讨论起来。俞上泉听得无聊,顺水走开了。 当晚,他睡在一个桥洞中。 金木酱油的发展重心早已转到中国。第二次长沙会战,正值日本外相丰田贞次郎向美国提出两国领袖会晤,进攻长沙有向美方展示军事实力、以助谈判的用意。 领袖会晤未能实现,金木总裁得到日军将进攻香港的小道消息,近期赴港考察,以估算侵港后酱油的需要量。考察结束后,回杭州小住,得知多位围棋高手在杭州,大喜过望,宴请到顿木乡拙和广泽之柱。 顿木对广泽变得如相扑手一般的壮硕身躯感到吃惊,广泽以肥胖者特有的可爱笑容回应。金木总裁是俞上泉的棋迷,用餐时请他们讲讲俞上泉。 顿木:“他的棋偏离两百年来的围棋正道,放弃稳扎稳打和正面作战,以迂回乱战行进,以诡诈之手定胜负,虽是我的弟子,我却视其为魔,我余生所期望的,就是日本棋士中产生战胜他的人,如果魔道可以刺激正道昌盛,那么魔的存在,还有点意义。” 金木听得专注,在顿木不长的话中三次发出“呀呀”的惊叹声,之后又要像小孩讨要玩具般,以撒娇的语气要广泽发表看法。 广泽:“我水平有限,无法从棋道的高度评价他,我只能从人的角度谈。有许多人在攻击别人的时候特别强,可一旦遭到攻击,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很弱。大竹减三如重锤,林不忘如飞刀,都是杀力险恶的当代强者,我的棋敢打敢拼,也算令人头痛的攻击手吧,俞上泉在与我们的争斗中胜出,因为他在受攻击时,仍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心境。” 金木忘情地叫道:“是啊,是啊。” 顿木知道他过分的情绪反应是一个棋迷在自己过瘾,不由得笑一下,随即面色阴沉:“可是在战争面前,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能够从容。我们都是失败者……俞上泉在一个不入流的道门中不能自拔,还拉以前和他下过指导棋的人入伙,有的人很怕见到他。” 金木一脸严肃:“是么?有这样的事?他要是来拉我入伙,我决不会不见他!” 顿木:“唉,一般的道门多是骗教徒的钱,但这个道首不爱钱,想入道门,必须放弃一切钱财。金木君,你能放弃你的酱油么?” 金木豪爽大笑:“哈哈,酱酒是身外之物,只要他来找我,我会关闭所有的酱油店,跟他走!” 此时春山经理悄然走入,立于门侧。金木问何事,春山:“俞上泉来店里了,看样子几天没吃饭,我是安排他在厨房吃,还是请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