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多一阵激动,叫道:“有纸有铅笔,就可以下棋了!” 吧台小姐提供一张二开黄板纸,前多在上面画了棋盘。凭空所画,而横纵间距犹如尺量。少年时代在找不到棋盘的地方,他常用这种方法过棋瘾,一人画三角一人画圆圈,等于黑子白子,被吃的棋子涂成实心黑来表示。 林不忘用铅笔尖刺刺手心,道:“先摆上九个子吧。” 让九个子,是对刚学围棋的小孩才有的事。法国青年甲抗议:“绝对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让我九子还能赢的人!我在欧洲已经研究了一年围棋,我知道围棋该怎么下。” 法国青年乙帮腔:“他是世界范围里国际象棋的前二十名,五次获得法国公开赛冠军,还是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 林不忘眼中有了敬意,询问姓名。法国青年甲自豪地说:“拉克斯!” 林不忘点头:“你是天才……九个子!” 拉克斯制止另一个青年再出言抗议,仰脸一笑:“世界上没有可以和国际象棋媲美的棋类。如果你坚持九个子,好吧!输了,要接受教训。” 他在纸上画了九个三角。 半小时后,林不忘俯上身,涂着纸上的三角,连涂十几个,停手问:“都要涂黑么?你是数学博士,应该算得出你死了多少子吧?” 拉克斯转身向柜台喊:“美女,再给一张纸!” 咖啡馆亮灯时,地上摊了七张纸,都有一行涂黑的小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离去,前多跟随出门。 两人行出咖啡馆三十多米,拉克斯追出来,以流利的日语喊道:“看来围棋蕴含着深奥的战略,西方人不知道这种艺术,太可惜了。先生,您有没有兴趣到南美教围棋呢?” 南美迁居着许多法国人,有两百年来的殖民者,也有近年为躲避欧洲战火的人。两位法国青年即将去智利,在一所中学任数学教师,同时就聘于南美国际象棋联合会。拉克斯向林不忘保证,他可以提供南美的国际象棋爱好者学习围棋,课时费可观,且是一份具有传播文化意义的事业。 林不忘回答:“南美很大很浪漫……我喜欢。” 拉克斯留下他在法租界的住址后,林不忘和前多去了近爱多雅路。林不忘想买一瓶南美红酒,走私贩子说只有南非的。林不忘便买一瓶南非的,吩咐前多送给俞母作纪念,告诉她是南美的。 林不忘还买了一只葡萄酒杯、一支启瓶器,前多问:“真的要去南美?”林不忘:“日本人该去南美。” 当晚,俞母睡前喝了一杯红酒。酒瓶商标上印着好望角地形,那是非洲大陆的典型标志,俞母未看过世界地图,对此没有概念。她用酒杯碰一下商标上的好望角,低语:“林君,你去了一个多么怪的地方。” 碎石房外间,俞上泉痛得醒来,觉得一根烧红的铁丝从胃部插到睾丸。仍是布条悬着两臂,以站姿睡眠。将手臂从布条里抽出,摸出腹部凸起一个半厘米高的圆丘。 掀开内间布帘,见平子和索宝阁相拥而卧,响着和缓呼吸声,散发甜腻味道。捂小腹,俞上泉行出碎石屋。 每走一步,痛感均如火烧,但不走,腹内便像有一只毛虫啃树叶般咬着肠壁,恶心得令人发狂。走到村长家门口时,不见村长,村长摔断尾椎骨后便不再坐门口了。 藤椅上落有一片枯干竹叶,薄如纸张。 盯着椅面,俞上泉泛起一个不确定的记忆:在击溃广泽之柱的前夜,赵大钱二跟他讲了自在门速成法后,他如今夜一般,在两女熟睡后独自夜行,经过村长家门时,村长喊声:“泉啊,还不睡啊?”他喊声:“睡你的吧。蠢货。” ——以往夜行,一问一答之后,村长不再言语,俞上泉就此走过,而那夜村长多出来一句话:“到家里来吧。” ……仍不能确定那晚自己有没有走入村长家。连走四天的地方,似乎在一口锅里,上不见日月,不是正常民居…… 推开村长家门,俞上泉穿过门廊,见中央天井下坐着村长和段远晨。段远晨坐在藤椅里,村长反坐在自己藤椅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持酒壶。 壶嘴洒出一道白链,落入段远晨左手杯中。酒飞两尺,未溅一滴。 段远晨发出赞赏的笑容,村长解释:“不是武功,是手熟。早年我在京城茶馆跑堂,三步外倒水——每个跑堂的都可以做到。” 懒汉兄弟远远坐在堂屋门槛上打瞌睡。俞上泉捂小腹走来,段远晨视线不离村长,对俞上泉说:“俞先生,你的疝气发作了吧?” 俞上泉不知何为疝气,停下脚步。段远晨对村长言:“你容他在你家连走四天,却不教给他防止得疝气的方法?” 村长抿口酒:“连走四日,本是非常之法。防住疝气,或许便练不成武功。世上的事,有一成必有一损。” 段远晨深有同感地“嗯”了一声,仰杯讨酒,村长手腕微转,飞酒注入杯中。 村长:“原本我已骗过你了,只因藏了俞上泉四天,方被你看破。好人难做。”段远晨笑笑:“有一成必有一损。” 俞上泉腹内痛感又生,逼迫得在院中走了起来,如笼屉上活蒸的螃蟹,往返横行。段远晨瞥一眼,语带怜惜地说:“咱俩作个君子之约,谁存活下来,谁就负责治好他的疝气。” 村长:“疝气在医院只需动个小手术。” 段远晨:“你是一代高手,别说外行话了。武功上得的病,只能以武功治。” 村长呵呵笑了,应下君子之约。两人均低头抿酒,狂走的俞上泉似乎感受到什么,硬生生立住不动了。 村长:“碰一杯吧。”段远晨点头,举杯相碰。 一碰之间,村长两腿顺着藤椅扶手向后滑出,似在空中凝定了两秒,突然以跪姿跌下。响起膝盖骨碎之声。 段远晨赞道:“好功夫!”起身向俞上泉招手:“俞先生,能扶我走过去么?”俞上泉如被招魂,上前扶住了他。 行到村长跟前,段远晨举着手中酒杯,如送别远行的老友,充满温情:“走好。”村长膝下淌着淤黑血迹,双膝已碎,而手中酒杯完好。 村长目光坚定,持杯相碰。响起微小而悦耳的碰杯声,可能是瓷器所能发出的最好听的音质。 村长双膝未有一毫移动,上身后仰,贴于地面,如合上一本书。手中的酒杯仍未碎,而双眼成了两个血泉,涓涓冒血。 段远晨盯村长尸体片刻,遗憾摇头:“我杀错人了,你不是李门道首。”吩咐俞上泉将自己扶回藤椅,自斟自饮地喝酒。 俞上泉站在他身旁,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腹内痛线。 大门轻响,段远晨的英俊随从用手枪押索宝阁、索叔、平子走进。段远晨皱眉,一指平子:“你怎么把她也押来了?” 英俊随从一指索宝阁,惊恐辩解:“她俩睡在一块,我弄醒了一个,两个都醒了。”段远晨十分恼火:“漂亮男人都很蠢——我该信这句老话!” 平子大喊“俞君!”飞跑过去抱住俞上泉。英俊随从惊得说不出话,向段远晨做出复杂的手势,表示不是自己没拦着,而是这个女人太冲动。 段远晨两手捂住额头,避免愤怒晃头而震动大脑,不看随从,对平子阴惨惨地说:“夫人,请不要再叫了。这里只能我说话,如果你再叫……请看,地上已经有一个死人了!” 平子目光搜寻地面,发现村长尸体,一声惊叫。 随从快跑过来,枪指平子,眼中露出惩罚的快感,只等段远晨一声令下。段远晨一手按额头一手托下巴,最大限度地保证头部稳定,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跟愚蠢的人在一起,我也变得愚蠢了。” 稍许,段远晨放下手,一脸平和地吩咐索宝阁跟俞上泉、平子站在一起,命随从看住三人,命索叔把自己推到懒汉兄弟跟前。 懒汉兄弟坐在堂屋门槛上,各依一侧门框打盹,鼾声香甜。段远晨像看到一对可爱的小猫,被打动得满面慈祥:“我原以为你俩是道首的保镖,现在才觉悟道首不见得是一个人,地下组织的首领往往是两个人,以防其中一位出事,还能有一位行使指挥权。” 懒汉兄弟鼾声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 段远晨:“不是你俩没有救村长,令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村长身上是雪花山武功,雪花山是另一种信仰,雪花山的人不会做李门的道首,他只能是你俩请来的保镖。” 懒汉兄弟依旧睡着,段远晨止住话,眼神斜向东厢房。顺着东厢房的暗影,走过来两位穿蓝衫的人,是赵大与钱二。 他俩向段远晨作揖,钱二:“你出手无情。有一件事,我俩想在你动手前问清楚,这件事纠缠我俩多年,他俩死了便永无对证。” 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笑容,摆手让索叔将自己拉后。藤椅撤开后,赵大钱二站到堂屋前,赵大朗声言:“1926年,自在门有三对高手加入国民党,TJ团发动兵变占领南昌时,他们奉命入南昌城刺杀TJ团首领叶羽汀,就此下落不明。” 懒汉兄弟各打个哈欠,换了睡姿。 钱二:“我俩推测,三对高手间发生内讧,一对高手击毙了另两对。他俩欺师灭祖,信仰西方虚无主义的邪恶学说,加入TJ团。” 懒汉兄弟坐正上身,哥哥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鼻音很重地问:“你俩是自在门的?”赵大恭敬回答:“1932年,自在门有五对人加入中统。” 懒汉弟弟伸个懒腰,遥对段远晨一笑:“我俩既然出身自在门,便不可能是李门道首了吧?” 段远晨笑盈盈回答:“如果你俩是自在门叛徒,便有可能。TJ团信仰虚无主义,办事不择手段,他们一直在底层民众中发展势力,派人窃取李门道首之位,大有可能。” 赵大向段远晨作揖:“你投靠日本,我俩身在中统,原本敌对,但在对付他俩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联合。” 段远晨:“联合不必,杀死他俩,对我并不费事。对于他俩,我只是要取而代之。你俩杀得了他俩,就杀吧。” 赵大和钱二向段远晨作揖致谢,缓步走上堂屋台阶。懒汉兄弟自门槛上起身,倦容全无,从斜挎的枪盒中各取出一只匕首。 匕首为双刃,反握于手中。 赵大、钱二袖中各滑下一柄匕首。懒汉兄弟突然双双后跳,落于门槛内,关上半扇门。哥哥呈防守之姿,弟弟隐于门后。 并排的赵大钱二迅速换位,一前一后地窜入门内。 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觉得半扇门开合了两次。段远晨单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皱起眉头。不知何时,懒汉兄弟和赵大钱二已并排坐在台阶上,四人勾肩搭背,状如学校里的亲密同学。 懒汉哥哥:“你俩很对我脾气,没有在匕首上抹毒药,我一直有个观念——速度是最毒的毒药。” 赵大:“你俩脱离自在门太久,不知加入中统后,自在门的武学变化很大,尤其在狭隘地段用匕首的技巧有了突破性改进。” 钱二:“你俩的武功在我俩之上,如果在开阔地段动手,我俩活不到现在。” 懒汉弟弟:“嗯,必须承认,我俩犯了选择性错误。” 赵大钱二泛起笑容,松开搭在懒汉兄弟肩膀上的胳膊,上身慢慢伏于膝盖,不动了。他俩后腰上均插着一柄匕首。 懒汉兄弟对视一眼,站身向段远晨走去。两人的步伐均很慢,距段远晨还有三米,哥哥扭头言:“我没有余力了。”言罢瘫倒,他的前腹肝区插着一柄匕首,渗出一圈血痕。 弟弟沉声应答:“好,来世再做兄弟。”稳步向段远晨迈进。他的左胸插着匕首,深及柄部,没有血迹。 段远晨眼有好奇之色,待懒汉弟弟挥拳击来,抬手挂住他小臂。两人僵持,段远晨低语:“你的心脏插了柄刀,照理没法跳了,你还活着么?”弟弟:“你的脑子里插了根筷子,照理也不能思考。兄弟,世无常理。” 段远晨开心长笑,道一声:“说得好!”手腕略转,懒汉弟弟倒飞而出,跌在地上,滚了半圈便不动了,恰是侧卧之姿,仿佛又睡着了。 尸体胸部喷出一股血,原本插在胸口的匕首现在握于尸体左手。 段远晨低头,见上衣被划破一道,正是心脏部位,所幸未能刺入——这是懒汉弟弟临死前的反击,自己竟未察觉。 段远晨叹道:“如此高手能信仰虚无主义,说明虚无主义有点道理。”挥手示意索叔推藤椅。 藤椅推到俞上泉等人跟前,段远晨摆手让身后的索叔也站过去,命随从用枪指着索叔,然后从左袖中滑出一只勃郎宁小手枪,枪指索宝阁。 段远晨:“我又错了,懒汉兄弟不是李门道首。他俩不救村长,是因为道首另有其人。他俩和村长一样,都是请来的保镖。” 随从迎合地“嗯”了一声,段远晨:“瞎接什么话茬!你懂吗?”随从惶恐摇头,不敢再作声。段远晨怒色隐去,温和地说:“他俩的战斗意志过于强烈,而做道首的人,在这个时候会跟我谈判。索叔,你跟我谈判么?” 索叔慌得一阵结巴:“我、我……愿意谈,谈啊!但我不是道首。” 段远晨一脸厌倦之色:“一群人里最卑鄙的才能当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承认,我就只好先打死你女儿再说了。” 勃郎宁手枪的保险扳开,索宝阁两颊泛起少女怀春的红晕。 段远晨扣扳机的指尖一凉,似乎血肉消失,指头仅剩白骨。他警觉转头,见戴着肥厚手套的花工站在院门口,正向自己挥手。 段远晨手腕一折,枪入袖中,撑着藤椅扶手,站起身来。花工径自向天井中央走去,那里有刚才村长和段远晨用的小酒桌。他蹲在酒桌前,褪下手套,拿起酒壶,抿嘴喝了一口。 段远晨晃悠悠走过去,道:“你这样,别人还怎么喝?”花工:“嫌我脏么?”段远晨:“不敢。”花工:“喝。” 花工递酒壶,段远晨接过喝一口,道:“我真是看走了眼。”花工嘿嘿笑了:“事无常理。”段远晨:“你信仰虚无主义?” 花工:“我们已经接管李门,承诺保护李门旧道首的安全。我们可以合作,你向日本人报告你杀了李门道首,掌控了李门徒众,有你这个幌子,我们可以用李门做很多事。当然,我们会安排李门做一点中日亲善的虚事,好让你对日本人有所交代。” 段远晨:“我是习武之人,习武本是神秘之事……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花工笑道:“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连做回物资局小官也不可能了。” 段远晨:“知道。喝酒。” 段远晨将酒瓶递向花工,花工的手指在酒瓶上一滑,点在段远晨的胸口。而段远晨的两手也脱离酒瓶,拍在花工的小腹。 酒瓶落地滚两圈,竟未摔碎。 花工表情痛苦,慢慢跪下,赞了句:“好劲道!” 几步外响起“叮”一声,是竹筷子敲在青砖上的清脆之音。段远晨神色肃穆,心知花工的一指击点之力,震出自己脑中的筷子。 他缓行数步,拾起筷子端详,叹道:“是这么一根!”忽觉脑中风起,后仰摔倒,小腿抽搐了三五下,便不动了。 花工揉着肚子,走到英俊随从跟前,忍痛问道:“你信仰什么?”随从忙收枪,道:“虚无主义!”花工咧嘴笑笑,瞥一眼段远晨的尸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他为什么总说你傻呢?” 随从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凝固。一柄铁器刺入他心脏,是修理树枝的剪刀。 花工略带歉意地说:“我的经验是,多余的人总会带来麻烦。”掏出镶金烟盒,取出一根雪茄。 深吸一口烟以减缓腹痛,花工抬头道:“你的肚子也痛么?”俞上泉和花工一样,都单手捂着肚子。听了花工的话,俞上泉一激灵,想起连走四天的地方是在一个圆柱形的屋子……应是村长家的谷仓。 回忆谷仓时光,脚下不自觉行出两步,惊觉胸口楚疼,被剪刀尖刮去一星皮肉。 花工叼着雪茄,连刺两下,均划破俞上泉衣衫,稍损皮肉,未中要害。花工狠揉一把肚子,猛然跳起,扬臂一抡。 仍未刺入要害,但剪刀柄砸到俞上泉肩膀。俞上泉跌在地上,本能地就势滚了两圈。青砖火星四溅,是剪刀的三下刺击。 仓皇之间,似乎看到地上已死的段远晨冲自己眨了下眼,俞上泉顾不上判断,斜身窜出,跌在段远晨尸体上。刚要前爬,后背一酸,剪刀刺入肾区肌肤。 剪刀正要作力深入,却就此不动。段远晨扬起上身,右臂钻在花工肥大的左袖口中。花工挺着两臂,雪茄飘出一缕白烟。 左臂的尽头是心脏。一声枪响,花工如遭暗劲,倒飞而起,似在空中凝定两秒,跌地死去。 段远晨右肘撑地,对俞上泉说:“俞先生,我没时间治你的疝气了。”随后强声大喊:“我活不了啦。究竟谁是李门道首?” 索宝阁前行一步:“我。” 27.大辉宝阁 俞上泉一行人离开村长家时,段远晨还没有咽气。他躺在地上,送别的眼神富于人情味。 索叔和索宝阁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劝俞上泉不要跟随,均无效。平子当然是跟着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时,索叔发现后面还跟上了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释:“没事,他俩不是虚无主义者,只是两个跟着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组织——李门的道首竟是满人!在慈禧太后执政期间便已偷换成满人,扶持一个假的敌对势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辩论家善于偷换概念,政治家擅长偷换人。现今的李门实权人物已偷换成虚无主义者,做了三代道首的索家人成为傀儡。李门堂口遍布江南,索氏父女却无处可以投奔。 沿着一条隐密路径,出离上海区域,向西而去。世深顺造和千夜子负责食宿,索宝阁向索叔抱怨:“他俩找的地方,为什么总是桥底下和废厂房?”索叔:“看样子他俩是日本的忍者,忍者总是待在这种地方。女儿,咱们忍了吧。” 他们露营的第一夜,俞上泉习惯性地要与平子、索宝阁躺在一起,遭到索宝阁的呵斥,将他赶开。 索宝阁表示以前她为隐藏身份,才三人同眠,现在她的道首身份已公开,便容不得这么胡闹。汉人民间信仰多崇拜女神,李门也如此,所以历任道首皆为贞节处女。 听到她宣布自己是处女之身,俞上泉和平子均感惊讶。她封平子为仕女,容许躺在自己身旁睡觉。平子要求躺在俞上泉身边睡,遭到严厉呵斥,说她现在已是仕女,行事要遵照仕女的身份。平子屈服,老实躺在索宝阁身旁,只是稍感不解:“我怎么成了仕女?”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招呼俞上泉过来睡。俞上泉躺下后,世深劝他:“你应该回上海,跟母亲、妹妹们待在一起。” 俞上泉看着远处的索宝阁:“她是我的女人,她落难了,我应该照顾她。”千夜子感慨:“俞先生,你是个大丈夫,但等你病好了,便不会这么想了。女人就是小猫小狗,逗逗就算了,别那么认真。”言罢缩入世深怀中。 凌晨三点,众人被索宝阁喊醒,召集坐成一圈。索宝阁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人类文化的来龙去脉和历史演变的前因后果,宣布自己的精神境界已超越李门道法,要另立新门。 索叔克制着激动,询问新道门的宗旨,索宝阁说:“满人入关已近三百年,早与汉人融为一体,我们都是中国人。现今亡国之际,我要振奋中国人的精神!” 俞上泉鼓掌支持,索叔小心询问如何振奋。索宝阁回答:“中国的萎靡不振,只因清帝逊位后,全民失去绝对权威,成了一盘散沙。我给民众树立一个权威,就可以凝聚人心,振奋全民!” 俞上泉称赞是救国救民的大计,平子忙鼓掌。千夜子问:“这个权威是你还是你爹?” 索宝阁:“我!我已经想好了称号——世界的天皇、宇宙的真神,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无语,稍许,索叔小声言:“女儿,这个称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索宝阁杏眼一立:“怎么,我不配么?” 半晌,索叔痛声道:“我不是以爹,而是以一个追随您多年的老臣的身份进一句忠言!朱元璋在刚起事时,军师刘伯温献计‘广积粮、缓称王’,如此才建立明朝。咱们应该吸取历史的经验,先发展徒众、后立称号!” 索宝阁怒容淡去,轻言:“忠心可嘉,采纳了。” 索叔仰头,挂着两行热泪。 半个月后,索宝阁一行增至三十余人,有了五辆两轮推车、六辆四轮推车、两辆马车。俞上泉疝气发作,痛得不便行走时,可以享受躺在车上的待遇。 行在前列的索宝阁回望队伍,道:“爹,我另立新门,是为鼓励中国人的精神,但为何追随我的全是日本人?” 索叔柔声应答:“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有影响力的是俞上泉,但他对中国人没有影响力,只能影响下围棋的日本人。女儿,我们再忍忍。” 俞上泉承担发展徒众的任务,还负责打前站安排食宿。中日战争开始之前,东南沿海城市里便有许多日本移民,战争开始后,又有大批日本商人到来。他们在乡间修建的别墅,是俞上泉借宿的首选。 如果别墅有人,他自我介绍后,往往会得到热情招待,虽然主人会对后面来的人过多而后悔。如果别墅无人,俞上泉便爬墙而入,开门引众人进来,别墅往往有存粮,众人住宿食用后,索宝阁会留下一张欠条,承诺日后以十倍数额还款,署名为“段远晨”。 一夜,众人聚集在一座别墅大门外,看着俞上泉攀树翻入。世深顺造对千夜子感慨:“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拿起刀,破解宫本武藏剑法的日子不远了。” 俞上泉入宅后,发现电灯不亮,便摸黑向内行去。 内室中端坐着三个女人,是夫人、女佣人和一个七岁女孩。听走廊里的响动渐近,夫人抱女孩起身,打开一个壁柜,将女孩放入,然后从房梁取下一根古代标枪,让女佣持枪躲入另一个壁柜,吩咐:“进来的是一个人,扎小腿;进来的是两个人,扎前胸。” 女佣郑重点头,闭上柜门。夫人划火柴,点着被褥前的立式灯笼后躺下,从褥内取出一柄短刀握于胸前,盖被合眼。 走廊中摸索的俞上泉,见前方房间透出亮光,便快步行去。拉开纸门,见灯笼下一人在睡觉,近前道一声:“打扰了。” “啪”的一声,前方壁柜拉开,一个闪亮枪头迎面扎来。俞上泉本能向下一趴,卧在睡觉人身上,一柄刀破被而出,横在俞上泉脖颈。 枪头刺穿俞上泉的挎包,钉在榻榻米上。女佣大吼一声,拔枪再刺。夫人抬膝挑起俞上泉,扎在褥子上的枪头距离他的小腿不足一寸。 夫人喝住女佣,撤刀,从怀中托起俞上泉的脸,叫了声:“俞先生!” 别墅的男主人叫黄野正树,夫妇俩都是俞上泉的棋迷,在日本时,曾聘请俞上泉来家中下过指导棋。战争开始后,黄野就任日本陆军参议,夫人女儿也随之来了中国,安置在苏州的别墅。 夫人:“我家是七百年的武士家族,到我这代女子,小时候还受过刀法训练,刚才吓了您一跳吧?” 俞上泉:“噢。我妻子的祖上也是武士。” 俞上泉已忘记黄野此人,询问有无近期照片,想看看其相貌。夫人认为是关心自己丈夫,表示感激,带着俞上泉去了书房,书房西壁摆有一张镶铜镜框,内有二十四寸放大照片。 两名军官持刀并排而立,面带微笑,身前身后的地上摆满砍下的头颅,照片上方刻一行日文:“百人斩纪念,南京。神田婴获胜,黄野正树服输。” 两名军官比赛砍杀中国俘虏,先达一百人者胜。夫人指左边的军官,说是黄野正树,俞上泉喃喃道:“他输了。”夫人:“是,差了四十多人。平时写字的手,到底比不过职业军人的手有劲啊。” 对于携众入宿之事,夫人表示黄野正树随部队远驻在湖北,家中无男人,不方便招待。 夫人装一袋甜点、拎两根法国大香肠让俞上泉带走,俞上泉拒绝,只是死死盯着墙上照片。 夫人是受宠若惊的表情,语音颤抖:“您想留黄野君的照片作纪念?真是家族的荣幸,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啊!” 走出别墅时,俞上泉怀抱镜框,手里拎着夫人硬塞给的甜点香肠。 食物上缴给索叔,照片在徒众中传阅。听到响起一片惊呼赞叹声,索宝阁派索叔将照片拿来,看后说:“这家人不能留,命徒众进去杀光。” 索叔解释现在的徒众都是日本人,基本是俞上泉棋迷联谊会的性质,索宝阁对他们的精神没有丝毫影响力,让日本人去杀日本人更不可能,强调:“女儿,咱们还是忍忍吧。” 索宝阁说可以向他们宣传教义,索叔解释这些日本人多受过西式教育,李门一类粗糙的底层信仰很难令他们信服,不如好好研究一下俞上泉那本《大日经》,掌握高深学理后再实施精神征服,强调:“来日方长,咱们还是忍忍吧。” 得知不能入宿,徒众们纷纷在别墅墙根下铺设垫褥子用的稻草,负责餐饮的几个徒众迅速支锅煮粥。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准备露宿,索叔劝索宝阁:“女儿,张眼看看现实吧!每个日本人都有军事素质,中国怎么可能打得过日本?” 索宝阁眼光暗淡,独自走开。粥煮好后,她走回来,对索叔说:“我书读得少,另立新门,我也没能力创建什么理论,用理论征服这伙日本人,对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索叔欣慰点头,赞女儿有自知之明,递上一碗热粥。索宝阁却不接粥,眼光亮如临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没有理论,还有口号。” 徒众被召来索宝阁身前时,手里多还捧着粥。索宝阁英姿飒爽,举起右拳立于眉骨前,喝道:“今天我们有了口号!跟我念,大辉宝阁!大辉宝阁!” 徒众们开始并不热衷,念得有气无力。领喊的索宝阁一直不停,二十分钟后,由于集体行为的相互激励作用,众人逐渐忘情叫喊,越来越有力。 三十分钟后,已是群情激荡。索宝阁夺过前排一人手中的碗,“啪”地摔在地上,向别墅大门一指:“杀死里面的人!大辉宝阁!” 三十多碗粥摔在地上,徒众大喊口号,找石块、木棍作武器,很快撞开别墅大门,冲入内室。 俞上泉和平子激动喊着“大辉宝阁”,分别被世深顺造和千夜子抱住,才留在别墅外。黑暗中响起一声女性尖利的呼叫,迅速被口号声淹没。 索叔一脸敬畏:“道首,你征服了他们!” 索宝阁:“我能征服的不单是他们。他们犯了人命,不适合再跟随我了。我们走吧,去发展新门徒。” 索氏父女拎着灯笼,沿土路远去。俞上泉安静下来,世深松开他,道:“跟我走吧,我会找个没有日军、没有中统的地方,与您研究剑法。” 俞上泉眼中显出向往之色,但转头瞥见远方灯笼亮光,眼光突变,喊一声“大辉宝阁!”奔入黑暗。平子大叫:“俞君!”在千夜子臂弯中挣扎不已。 世深重叹一声,摆手示意千夜子松开她。平子解脱后,不顾和服木屐的不便,踉跄小跑,追入黑暗。 千夜子:“我俩去哪儿?” 世深神情萧索,向远方亮点一指。 别墅大门中冲出五六个人,衣裳染血,持菜刀、铁锨等不同铁器,兴奋大叫:“您的命令完成啦!”不见了索宝阁,忙问:“大辉宝阁呢?” 世深瞥一眼,懒得搭理,迈步向灯笼方向行去。他们看明白了,喊起“大辉宝阁”,快跑追上。 世深猛转身,一圈银光洒出,为首两人被劈倒。银光定住,是长刀千叶虎彻。三人吓得驻足,还有一人视而不见,仍兴奋前奔,千夜子斜行七步,袖中钢管插入他的背脊。 钢管拔出,那人跌跪于地,仰面而死,面部凝固着幸福的表情。 别墅大门不断有人奔出,世深与千夜子对视一眼,并排而立,封住路口。砍倒十一二人后,人们的亢奋情绪略有下降,不再冲过来,仍高喊口号。 世深以刀尖在路面横划一线,大喝一声,声响如雷,惊得人们暂停口号。千夜子叫道:“越线者死!不要再追上来,大辉宝阁不要你们了,你们被抛弃啦!” 仅余夜风呼啸,人们僵立失语。 世深收刀入鞘,和千夜子同时转身,向灯笼光点行去。行出百米,身后响起惨烈哭声。 千夜子:“你为什么不能放弃俞上泉?” 世深:“活到我这个年纪,该感知天命了。俞上泉,是我的天命。” 28.赢得长哭埋愁地 上南村段宅,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在下棋。一个日本青年文官走入,见状,立刻恭敬坐于纸门旁,小心不发出声响。顿木的视线离开棋盘,对官员笑道:“只是随手下下的消遣棋,不必禁语,你说吧。” 官员:“杭州去了一个叫‘大辉宝阁’的道门,其中一个门徒像是俞上泉。” 炎净:“什么时候可以确定?” 官员:“嗯……已经确定,因为他走访了多位在杭州的日本商人,拉他们入道门,其中两位商人在日本时见过他。” 炎净:“哈哈,那你为什么还说‘像是’?” 官员尴尬笑笑:“在我的印象里,俞先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棋道高手,怎么会做这等事?” 顿木表情凝重:“我们去杭州,你准备火车票……不!看看有无可搭乘的军用飞机?” 官员应声而退。 顿木扶膝,要从棋盘前起身,炎净笑言:“我们已经等了两月,不在乎多一两个小时,还是把这盘棋下完吧。” 顿木扫视棋盘,自己的一块黑棋在白棋的逼迫下,挤得密密麻麻。棋子无效率地紧贴成一团,被称为愚形。 顿木:“不必下了。棋手对棋形都很固执,被迫走成愚形时,心情极度恶劣,会冒很大危险去争一点变化。但我的棋,已有两块愚形,想冒险一搏,都无险可冒了。” 炎净心知他指的两块愚形,是一个徒弟不辞而别去了南美,一个徒弟疯后失踪,作为棋力已衰的老年棋手,其延续自身围棋生命的徒弟也成了废材,在棋坛真是再无作为了——想至此,也无了下棋兴致,轻语:“收吧。” 两人垂头,各取黑子白子,室内仅闻棋子入盒的“哗哗”声。 南京,大竹减三宅院。主屋摆了棋盘,大竹与前多外骨对坐。一个收养的孤儿在按摩大竹肩膀,大竹闭目享受。此时正上午,还差十五分钟便是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