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10

林不忘对此有一个独到认识,在颓废自卑时,回忆父亲,有镇定效果。虽然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冷淡,但意想父亲容貌,仍可产生向上的力量……俞上泉以粗盐洗澡,不是粗盐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亲所教,决战前夕的乏力感,令他本能地乞求借助血缘之力。  向顿木汇报时,林不忘只是说:“这是中国习俗,主办方少见多怪。”  第二局如期举行,炎净和俞上泉落座后,均闭目养神,静待裁判宣布开始。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阳穴,有祛暑清神之效。俞上泉并不涂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转着。  炎净持一把红杉木折扇,一遍遍开合着扇子的第一叶。工人抬入一只两米高冰柱,无声放于角落。  折扇的开合停住,炎净晃了眼冰柱,有一丝厌恶之色。横席上坐着的公证人、主办方、记录员、裁判、资深棋手,均在擦汗。  炎净:“这是做什么?”  一名主办方:“天太热,降温。炎净先生觉得不可以么?”  炎净:“心静自然凉。这个东西摆进来,下棋的格调就破坏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仍闭目,额头有一层细汗。炎净看到,言:“冰柱还是搬进来吧。”  冰柱搬入。  作为裁判长的顿木行到棋盘前,跪坐好道:“时间到,拜托了。”  俞上泉和炎净相互行礼,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颗水珠自冰柱顶端滑下。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胜。  炎净拉开卧室门时,大叫“点灯”,他身后的前多跑进屋内,拉亮电灯。炎净直走到悬挂的绢画前,坐下就此不动。  前多坐于他身后,叹一声:“此局原本该是先生的名局,可以流传后世的。”炎净嗓音低不可闻:“输了,也可以流传后世。虽然临近终局,我一招失误,但纵观全局,俞上泉始终不能摆脱我的贴身近战,多少有些狼狈吧?”  前多:“俞上泉在正面作战上,明显逊先生一筹,您刺透他攻势的妙手,令人赏心悦目。”  炎净仰望绢画,道:“哪里是北?”  按照惯例,图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前多指向绢画下方。  炎净:“错。图的四方,以王者的座位为准,模拟王者将图置于胸前而看。宋朝以后,王者坐北朝南,所以图的上边是北,下边是南。但宋朝之前,北方不是尊位,西方才是尊位,大日坛城延续的是上古礼法,王者坐西朝东。”  以此定位,则图为上东、下西、左北、右南。前多没能及时应答,揣摩方位之变,深感吃力。  炎净面显慈祥:“不很难吧?棋盘也是此方位。”  棋盘前的两人不是南北对坐,是东西相向,尊者坐于西侧。前多露出醒悟表情,炎净:“我就是败在了东南。”  言罢,失神。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举行,已值秋时。腰越山茶室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旁陈着木桶和待洗净的茶具。两片落叶飘飞入井。  茶室内点了乳黄色的檀香,味如茶。下午六点二十分,棋盘映出一层淡红色。送茶的工作人员进入,纸门开合之间,展现出夕阳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坐在棋盘前,一直在微微摇晃着脊椎。体弱之人,不耐久坐,这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  炎净手中扇子仅开一叶,指扣着这一叶,已五十三分钟。“咔”的一声轻响,此叶归位,炎净抖开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将一颗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摇晃。炎净的抖袖之态,是年轻时便有的习惯,是他杀棋的前兆。  第二日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织成几缕长线,延伸向棋盘东南角。开始,一块黑棋与一块白棋近距离互攻,双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贴在一起前行,如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相扑手,稍一错开,都会摔倒。  后来,白棋撞上另一条黑棋,将其也引入行向东南之路。观棋者均觉得白棋裹在两条黑棋中间,十分凶险。但随着棋局的进程,发现两条黑棋并不能形成对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碍,在重围中的白棋呈现出自由之态。  第二日的棋,在十九点暂停,经炎净提议,决定晚饭后继续下棋。炎净离开茶室时,扇子插入腰际,如古代武士插上腰刀。  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俞上泉由正坐改为散坐,急揉胫骨。正坐之姿,胫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茧。俞上泉没吃晚饭,回卧室用热毛巾敷胫骨,以减轻酸痛。  炎净也没有吃晚饭,去登山了,前多拎着灯笼陪同。登山时,炎净无言,吃了几颗前多带的花生。  下山时,炎净捡了一片落叶,赞美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是古代名匠也达不到的工艺。  晚九点,棋局重开,炎净左手一直捻着那片落叶,未至两小时,俞上泉认输。  棋盘东南,一条黑棋被白棋斩杀。  顿木等棋界元老为此局棋振奋,认为炎净坚持正面作战,不惜以弱击强,甚至以弱欺强,为本音堕风格的巅峰之作,是棋之正道的展现。  林不忘与顿木独处时询问:“您在诸元老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子,是交际上的韬略么?”顿木回答:“是真话。我已经老了,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对的,那么我一生的追求便错了。”  第三局结束后,主办方摆出名贵折扇,请棋界元老在扇面上题字。一位林家元老写的是“柳受边风叶未成”,诸元老相视一笑,皆明其意。  柳树长垂的枝条,远望似妖,化为人形的妖精总在柳树下出现。边风是北方寒流,边风令柳叶不生,妖精无处藏匿。  三局棋,炎净仅胜一局,但第二局本该是胜局,元老们评估炎净已形成对俞上泉的压倒之势,棋之邪道将被扼杀。  15.乱言者斩  隔年春天,俞上泉与炎净将举行第四局。俞上泉的对局费涨到四万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积四百平米,处于东京黄金地段。  大竹减三退出棋坛,生了第二个孩子,逐渐接管岳父的产业。十番棋之后,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联系,俞上泉也不忍相见。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国岛八十八寺巡拜,开始第二次巡拜。跟随他的本音堕徒众剩余小半,多数人回了东京,战时经济困顿,需要照顾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游历四方的广泽之柱失踪,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关东小田原城。民间有“小田原评定”的谚语,1590年,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时,守城的北条父子开会商量对策,久议未决,结果在会议期间城被攻破。  小田原评定,是优柔寡断之意。本音堕一门分析广泽到小田原城,是观仰古之教训,鞭策自己,培养刚毅果断的精神。作为本音堕新秀,他的失踪,令棋界震惊。  秋季,一位叫西园春忘的老绅士来到棋院,宣传日本的出路在南美洲,西进中国犯了方向性错误。  与中国建立同盟关系,向南美移民——这是日本前首相犬养毅的策略,他因此政策被激进军人刺杀,不侵略仅在咫尺的中国,反而要去遥远的南美,令底层军官无比愤怒。  这个旧策略被重新提起,令棋院人士感到问题严重,与其攀谈,均遭到嘲笑:“明白了,作为日本人,是多么不愿意去南美啊!历史将表明,我们去不了中国,我们只能去南美。”  与战场上的日军胜势相比,他大反差的言论引起了普遍好奇,经过五个月,由于他最终说不出去南美的充分理由,棋士们厌倦这个话题,无人再跟他聊天。  但他融入了棋院,常来棋院闲逛。偶尔他会被人打趣地问一句:“咱们为什么去南美?”他总是回答:“国家大事,你是俗人,我跟你说不上。”然后平静坐好,忍受哄笑。  一日他坐在棋院走廊打盹,有人问他:“日本人为什么该去南美?”他睁眼,见是俞上泉,回答:“我可以告诉你。”  在俞上泉的高档新居,西园春忘侃侃而谈,不是从历史、经济分析,是从方位的角度。在唐密的大日坛城绘图上,东南方是火之位。以日本为中轴的地球仪上,东南方是南美洲,日本人自诩为太阳的臣民,正该去火的方位。  在南美建立一个日本移民聚集区,是日本发展的方向,对比西进中国,西园将其形容为“大飞”,俞上泉表示赞同。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只要日本不进攻中国,随他们去哪里都是好的。  西园感慨:“其实我们哪儿都不该去,日本人就该待在日本。地理形成民族性格,去中国会变成中国人,去南美也会变成南美人。日本人种留下了,而日本人消失了,并非好事吧?”  俞上泉再次表示赞同。他清楚地记得西园,并在直觉上,感到老剑士世深顺造一直隐藏在自己附近。他多次在散步时,将一片树影误会成世深的身影。但,他没有提起这个人。少年之时,他已养成了不问人事的习惯,官宦世家子弟多如此,少言以避祸,是天生便会的生存技能。来日本后,更是少问人事,飘零异地之身,令他警惕友谊,只有大竹减三这一位朋友。  不是警惕他人的诚意,而是不愿承受他人的恩情。不问世深顺造,则是另一番心境——害怕听到不幸。对于在上海的母亲、兄妹,也是此心境,许久没有写信了。无音讯,尚有活着的可能。永无音讯,便是永远活着……  庭院中,一只蜻蜓立在水桶边沿,很快飞走。  俞上泉身边坐着夫人平子,高中生童稚的脸庞有了少妇的端庄。看着她小巧的鼻端,规范的服帘和唇线,西园不再侃侃而言,心中轻酸,他不忠的妻子也是如此相貌。  这是日本女性中的贵妇之相,当年新婚时,他曾热情万丈地考察此脸型,查出其来源于浙江沿海的杨村,传说唐朝末年,杨贵妃的家族在此东渡,在日本山口县久津村登陆。  有学者考证,白居易的《长恨歌》内藏“杨贵妃未死、东渡日本”的秘密。长恨,不是死别,长恨是生离。她的脸是杨贵妃容貌的延续,我有幸而得,必将万分珍惜……这是新婚之夜的誓言。  “西园先生,您怎么哭了?”听到平子的叫声,西园擦眼,惊觉有泪。  响起“嘭嘭”之音,那是平子在走廊木板上赤足小跑的声音。唉,年轻的姑娘总是这样跑的,等她们过了二十五岁,脚步声才会柔和起来——这是西园的人生经验,他看向俞上泉,俞上泉正以理解万物的眼神看着他。  西园有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羞耻感,叹道:“俞先生,您知道的。”俞上泉“啊”了一声。看着俞上泉浮现出的困惑,西园暗道:“我真是糊涂,他不到二十,能知道什么?”随即想,怎么俞上泉困惑的神情也如此平静?  平子取了毛巾来,西园接过擦脸,大叫“太舒服了”,偷瞥平子一眼,见她傻傻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困惑的正确表情。  西园端直坐好,准备进入正题,宣讲西园家法,俞上泉却开言:“西园先生,想不想陪我去一趟中国?”  俞上泉赶到棋院找西园春忘,不是探究日本人要不要去南美,而是他要去中国。早晨,接到了东京棋院的通知,选派他和大竹减三作为慰问棋士,去上海、南京、满洲,与当地日军高官下棋,代表日本棋界支持军界。  询问顿木乡拙可否不去,顿木乡拙回答:“你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你代表着棋界。”此活动不是东京棋院提议的,是陆军军部的指派。  作为棋界第一人,有四名随行人员的名额,俞上泉却找不到一个人。顿木和林不忘表态不会参加此行,更不会让平子涉险,每一位新郎都有新婚之夜的誓言,是暗立给自己的,俞上泉的誓言是:“起码,不死在她眼前。”  起码,西园是个熟人。西园答应了随行的请求。  让一个中国人去慰问攻打中国的日军——西园对此恼火,念叨数遍:“太粗鲁了。”在他的概念里,这场战争对日本是灾难性的,因为毁了日本的千年优雅。  留在俞上泉家吃晚饭时,他扼碗叹息:“日本文化的本质是贵族式的、僧侣式的,我们的建筑、物品是唐朝皇家样式,我们的饮食主结构是素食,因为去唐朝学习的遣唐使多是僧人,他们带回来的菜谱多取自唐朝寺院,日本有着千年优雅。”  饭后,他恨恨地念出一个词——町人。町人,是小商小贩,小商贩习性刻薄、唯利是图、幸灾乐祸。  明治维新后,贵族阶层萎缩,被压抑千年的町人纷纷发家致富,成为社会新贵,于是有了种种恶劣——西园如此解释,然后以平缓语调相告,他本是顶级贵族之一的西园家族嫡系正统,现已被宗家承认,并开始钻研唐密……当然,他隐瞒了自己承接的是一位智障儿的血脉。  战争的原因是经济么?作为原因,经济太直接了,世界的逻辑不该如此简单。经济便是物欲横流,所以经济只能是一个现象。  是基因,西园如此回答。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言“恶是历史的动力”,西园将“恶”定义得更为具体——町人习性。  动物没有町人习性,所有的动物都是贵族,择偶期到来时,雄性同类之间的斗争是君子之争。一对一,斗争方式单一,胜者对败者不会赶尽杀绝——如果人类延续君子之争,人类仍是地球上一支数量正常的物种。  町人习性,是将对付异类的手段,用于对付同类。择偶期争斗的狼,是一对一的,只是正面对咬,点到即止,而对付羊时,狼会偷袭、包抄、集体作战、以杀死为目的。如果一只狼以这些手段对付别的狼,那么狼这个物种,便会像今日的人类一样繁盛。  君子之争,让一切如常,同类相残,则引发大量繁殖。但繁衍的目的是为了更大规模的同类相残,所以人类达到一定数量后,便会相残绝种,地球归于平静。按照西园的预测,虽然人类败坏了大自然,但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地球的复原只需六十年。  地球又将天青水碧,草木覆盖沙漠,会有海中物种爬上陆地,补充被人类杀绝的物种,家猪长出獠牙,绵羊的毛变得粗糙,钢质的军舰大炮尸体般腐烂,一切建筑坍塌,砖瓦泥石成为肥料……抹去人类的痕迹,只需六十年。  与多数人不同,西园相信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在他的理论体系里,这是町人习性的必然。  人类要存活下去,便要修改基因,因为人类的天性就是自取灭亡。能够更改这一基因的是大日坛城。大日坛城又称“胎藏界曼荼罗”,“胎藏”正是基因之意,胚胎中的蕴藏。  大日坛城的图案,以四百一十四尊神形描述着人类的本性,长久凝视,可以修复基因中的低劣因素——这是西园的理论。承接了西园家法后,作为一个理论天才,很快提出这一创见,深得宗家的赞赏。  他到东京棋院半疯地宣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是想引出俞上泉。作为一个贵族,他的高傲令他不能主动拜访俞上泉。另一面,短短的上海邂逅,令他对俞上泉的性格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冷淡自足的人,宁可被杀也不与人建立友谊,主动拜访他,反而会令他心生警惕。  西园想以苦心研习的密法心得,来影响俞上泉——他对宗家的解释是,要影响大众,先要影响对大众有影响力的人。宗家评价,你的想法颇具西园家族政治韬略的遗风,只是日本名人很多,为何选择一个中国人?  西园的理由是,俞上泉深得日本民众喜爱,但日本棋界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毕竟是万分尴尬的事情。如果俞上泉在精神上臣服于西园家法,便化解这份尴尬,大众对西园家族的钦佩之情是翻倍的。宗家称赞,你继承了西园家族最优秀的基因。  一子多用,是围棋的妙手,西园的计划也有另一个隐秘期盼,如果俞上泉受了密法熏陶,或许能理解世深顺造了吧?或许有一天,俞上泉会拿起刀,复现宫本武藏的武技,了却他的心愿……  这个老头啊!他还在被一刀流追杀吧?藏在低档小旅馆,深夜里才敢出来买一碗面吃……西园拿起已不热的毛巾,狠狠擦了把脸。  町人——俞上泉吟着这两个字,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困惑。这两个字,并不能完全解释中日之战。所有的罪恶归于町人,正如中国历史上分出奸臣忠臣,这一划分,保障了善与高贵的存在,也隐瞒了真相。  室内亮起灯,不觉已是七点。西同从随身皮包掏出两册线装书,封面的墨迹是“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这是《大日经》的全称。毗卢遮那,为梵语,是太阳之意。成佛神变加持,是密法之意。  俞上泉接过,面容自然呈现出敬意。西同欣慰地说:“送你研读了,与《春秋》《老子》等儒道经典一样,密法也是除了文字,还有心法。按照西园家的规矩,将经文称为略本,口传的内容称为详本,想不想听详本?”  只需一个“想”字,西园便会开讲,但响起院门铃声,平子“嘭嘭”跑去,片刻,走入一位大头高额的青年,气象厚重,望之如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是二十六岁的大竹减三。他已像中年人一般开始脱发,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接处,头顶的秃处闪着白光。  俞上泉自榻榻米上站起,大竹作手势示意他不必说话,道:“我来,是想说,军部让你去中国下慰问棋,不是我提议的。”  大竹眼光凶狠,直视俞上泉。俞上泉眼光温和,道:“我知道,不是你。”大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发出响亮的皮鞋声。入别人家而不脱鞋,是对主人的极大不恭敬。  由于大竹入门时气势过强,平子慌了,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将大竹送出门,才“啊”地叫了一声,抄起抹布,擦地板上的脚印。  俞上泉坐下,道:“西园先生,请继续说吧。”  西园:“俞先生,出坏主意的,一定是刚才那个人。”  俞上泉不语,西园幽幽道:“他是用蛮横掩饰心虚。”  俞上泉:“他掩饰的是友谊。”  大竹在棋上欺骗过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毁掉一生名誉。友谊败坏后,曾经是朋友的人,惧怕朋友把自己的坏事想得更坏。  看着俞上泉的神情,西园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解释一个字,于是道:“《大日经》为何叫大日?因为太阳虽遍照万物,但仍有不周全,有云遮日之时,有夜间无月之时,而佛性是周全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所以名为大日……”  俞上泉打断了他:“西园先生,今日到此为止。请在我家住下,去中国还有十五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谈。”西园“呵”了一声,如领命的士兵。  躺在俞家客房中,西园思考一件事:自己对密法有着深刻参悟,为何仍被俞上泉慑服?  十五天后,慰问棋士团登机,慰问棋士只有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来送行的有顿木乡拙、林不忘、炎净一行。计划中,慰问达七十天,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十番棋,炎净的告辞语是:“等君归来。”随后低语:“如果你留在中国,我不会怪你。”  顿木的告辞语是:“珍重。”低语:“到了中国,找机会逃。战争结束后,我会像你十一岁时一样,去找你。”  林不忘的告辞语:“保重。”低语:“不要忘了,你已被你的国人定为汉奸,找一个偏僻村庄,隐姓埋名。”  师父师兄不随行同去,是有意让他潜逃。炎净也有此心,是他们均判断慰问棋隐藏恶意,即便不是大竹借此行暗害俞上泉,与屠杀同胞的日军高官下棋,也必将成为俞上泉一生污点。  大竹的随行人员共七人,占用了俞上泉的三个名额。俞上泉只带着西园春忘一人,飞机升空后,西园悄声言:“不要怕,下慰问棋的事登了报纸,按照我的推测,世深顺造五天前就该乘船渡海,下了飞机,他会在我们附近。”  飞机降落上海,未及探视家人,直接被轿车送往静安寺路的“宏济善堂”。宏济善堂是一所商铺,商铺后院为一栋日式别墅,有五位日本军官在此等候,均未穿军装,为首的是一位少将级军官,姓楠山,他对俞上泉十分谦恭,一路解释:“司令官明日才有空,我们几个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导了。中日毕竟在开战,为避免先生反感,我们没有安排先生去军部下棋,选择了这个民居。这是日本商人在上海开办的福利机构,是筹集善款,救济中国灾民的地方。”  西园绷紧的心稍感宽慰,俞上泉面无表情地点下头。饮茶之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道:“请指教了。”言罢先坐在棋盘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声“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惨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目光清冷,依旧站立。楠山环视另几位军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做第一人,我们只好将你当做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们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们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后,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训斥半怜爱的口吻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的音调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地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在日本社会,不怕抗上而被杀,只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啊,既然是这个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西园低喝:“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纷纷应声,挪后几寸。大竹仰头,向西园发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视大竹,道:“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闪开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耻,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来发现这笨拙的形式中有着奇妙变化,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三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道:“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严厉瞪他。  大竹:“楠山少将,棋盘底面上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手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会真的要杀死我吧?”  大竹:“拿刀来。”  数位军官变了脸色,纷纷站起,一位军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逐渐坐下,二十分钟后,见大竹仍不发话,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楠山点了下头。刀很快地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大竹道:“杀死他。”军官“呵”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说:“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了,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两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军官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另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惊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举刀的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声询问:“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好的敷衍,军官则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着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四位军官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位军官拍打着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慢慢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军官仍在忙碌,他们将盘上棋子收入棋盒,将棋盘倒置。底面切口为一道菱形,他们用丝绸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内。狭小的切口装了三克血后,还有余地。  一名军官小心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大竹音调疲倦:“这便可以了。”于是众军官将尸体抬走,开始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点头,作势起身,但一下未能起来,身为资深棋手,却在二十分钟里,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随从忙从外廊赶入室内,将大竹扶起。砍杀楠山少将的过程中,他们在外廊里呆呆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西园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时,他对身旁的大竹悄声言:“大竹先生,这是个阴谋,楠山少将一定得罪了这几个人,他们借你的一句话,而杀了他。”  大竹:“你在中国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国人了,我告诉你,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  16.静安寺  楠山少将之死,震惊上海陆军大本营。数年后有多种版本,有说是韩国义士所杀,有说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所杀,有说是上海斧头帮所杀……楠山少将非泛泛之辈,他是日军在上海销售毒品的代理人,宏济善堂是毒贩们的休闲俱乐部。  他的死,并未影响第二日司令官的慰问棋。司令官严守规矩,观看俞上泉与大竹对局,在旁边跪坐四个小时,始终未发一言。  慰问棋结束后,司令官问:“日本的古董棋盘,有几个底下有乱言者的血?”大竹回答:“从一千一百年来的记载看,昨日宏济善堂的棋盘,是历史上的第一个。”  司令官:“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实行过?”大竹惭愧点头,司令官:“那么,这个棋盘具有历史价值,我要收藏。”  俞上泉未能去看望家人,日军以安全为理由,不容许他走出宏济善堂的范围。他和大竹住在宏济善堂的第二号别墅,与楠山身亡的一号别墅相隔十五米。  别墅共有五栋,有围墙防护,围墙顶部安铁丝网。围墙之外,是密密麻麻的土坯房,土的自然黄色,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具圣洁之美。  这些土坯房为底层民众消费的烟馆,日军侵占上海后实施毒品倾销,静安路成为一条毒化之街。第二日夜晚,宏济善堂的人员为楠山少将举行祭奠仪式,抬着楠山的棺木,运到寺院。  静安路上有静安寺,在烟馆的围拢中。大竹在别墅中实在烦闷,想出席楠山少将的祭奠仪式。宏济善堂人员答应后,大竹向俞上泉解释:“你也是经过了婚礼的人,在日本,婚礼和葬礼是一样的气氛,婚礼无喜,葬礼无悲,仅有敬意。你我困在别墅,萎靡日久,观一场葬礼,提提精神吧。”  俞上泉不语,西园帮腔:“不论楠山生前的善恶,上天安排你和大竹先生了结他的生命,他和你们总是缘分不浅。”俞上泉点头答应。  静安寺中灵堂有三位和尚低声念咒。为首者穿一袭碧蓝色僧袍,汉地袈裟为斜披样式,而此和尚僧袍完整,在胸前系一方红底金线的帮衬,为日本密宗制式。  和尚容貌清逸,眼皮薄如纸,正是淞沪战役时帮俞上泉一家逃出上海的松华上人。上人面前有一方八十厘米高、截面长宽均五十厘米的木块,为价格高昂的上等榧木,是宏济善堂代楠山供奉的,以雕刻佛像。  灵堂正中供楠山照片,照片上的楠山一脸纯朴笑容,近乎佛面,或许是他一生最好的形象。亡者总是近佛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松华上人先行,两位小和尚捧木块跟出。楠山的同僚亲友仍在灵堂守夜,这一夜需要共同念诵“佛顶尊胜真言”,念此真言超度亡灵是唐朝风俗。一位军官缓缓而行,将印有尊胜真言的小册子分发众人。  小册子上印着中文,中文上以日语的片假名作音标。一千两百年来,日本密教的经本均为汉字,未曾替换为日语。  持诵开始后,室内如有隐隐雷音。持诵与说话言谈不同,上下嘴唇余一线未合,保持不动,仅舌头在口内轻弹。废掉唇动,方有此音。俞上泉随众念诵几句,向大竹低语:“我想见刚才作法的和尚,他与我有故交。”  经大竹交涉,二十分钟后,在两名佩枪军官的陪同下,俞上泉、大竹、西园到了松华卧室外。俞上泉敲门,室内传来一声回应:“是谁?”  俞上泉:“我是……”话却说不下去,是淞沪战役时逃离的汉奸?日本棋界第一人?一个丧父无依的人?一个每晚静坐两小时的人……  室内响起轻叹:“我知道你。门闩未插,推门即入。”  佩枪军官守在门外,俞上泉、大竹、西园入室。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松华以铁签挑灯捻,亮度增加一层。  空间狭小,一张木床,两个书架,地上有几只蒲团,竟无桌椅。松华坐在一只蒲团上,身侧摆着宏济善堂供奉的木块。三入席地而坐后,俞上泉注意到木块上用炭笔画着横纵线,构成方格,状如棋盘。  松华:“雕刻佛像时,用来确定比例。一刀不对,便废了整块木头。”所言为日语,大竹接话:“围棋也是一子不慎,满盘皆输。”松华瞥大竹一眼,无意与他攀谈,转而看向西园:“一别数年,想不到你也修了密法。”  西园暗惊,忙道:“西园家族延承密法已有数百年,给我灌顶的人就是我的宗家……您如何得知?”松华一笑,问俞上泉:“俞先生,一个人是不是棋士,你能看出来么?”俞上泉点头,松华:“是从他的手势、神态分析出来的么?”  俞上泉:“一望即知。”松华转向西园,温言道:“我对你也是一望即知。”  西园“啊”了一声。俞上泉:“西园先生传授给我许多密教知识,我研读《大日经》也有多日。”松华看向西园,眼神有了尊敬,西园却莫名地愧疚,又“啊”了一声。  俞上泉:“上人不是在圣仙慈寺么,怎么到了这里?”松华:“这里烟馆无数,正是污秽之地,本是修行人要极力避开的。我住此处,只为一大事因缘,你们猜猜看。”  俞上泉低头沉思,西园:“为了度化那些烟民?”松华:“佛不度无缘之人,他们已被鸦片毒化,又怎肯受我的度化?”  大竹:“此处虽乌烟瘴气,但污秽不遮宝珠,你算出此地气数,将是一个光大佛门的风水宝地?”松华:“俗世里讲命理气数,学佛正是为了超越命理气数,在佛门而言,一切事皆为圣事,一切处皆为圣境,我不需要等着这里由坏变好。”  大竹皱眉,厉声道:“不要高谈圣境,我猜此寺地下埋宝,或是你与人有前约,必要等在这里。”松华微笑:“金银珠宝、守信赴约,都是小事,称不得大事因缘。”  大竹:“什么叫大事因缘?”松华:“在这件大事跟前,生死都是小事了。”大竹:“究竟是什么大事?”松华:“等佛出世。”  大竹愣住,西园干笑:“上人说笑了,释迦牟尼佛已在公元前五百年逝世,而下一尊佛——弥勒佛,按照《弥勒降世经》记载,是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生在北太平洋海域一个小岛上,您在这里,怎能等到?”  松华笑而不答,盯着俞上泉,道:“俞先生。”俞上泉迟疑片刻,道:“或许佛已降生,你不是在等佛出世,而是在等他自认是佛。”西园叫道:“你怎能违背佛经所说!”  松华摆手,示意西园止语,又道一声“俞先生”。俞上泉:“我读《大日经》,在住心品一章见到‘一切智智’一词,劳上人解释。”  松华:“‘一切’为万物,‘智’是精气神。万物皆有各自的精气神,否则不能生长定型。精气神无形,却支持万物。俞先生,还有一个东西,在背后支持着万物的精气神,这个东西就是‘一切智智’。”  俞上泉语音一提,道:“我的理解,看来未错。上人,经上言佛具一切智智,可以有无穷化身,自由出入天界鬼界,以各界生灵的形象语言传法,如大地一般,为众生依靠,如火一般烧除愚蠢,如风一般吹尽烦恼,如水一般舒畅欢乐。一切智智如此伟大,它究竟是什么?佛具一切智智,我们凡人如何达到?”  松华轻声道:“俞先生心中已有答案,为何多此一问?”俞上泉:“我只是想到,并未证到。”  松华长吁一口气:“想到,便是证到。经上形容一切智智,是如地一般、如风一般、如火一般、如水一般,在口传中,还有一句——如我一般。一切智智便是我,人人有我,佛亦有我,一切智智人人自具,佛具一切智智,一切众生皆具一切智智,凡人可有佛力。”  俞上泉:“这个‘我’是什么……”  松华:“说者便是。”  俞上泉感到一阵难过,似降生时的痛楚。此刻能言谈的,原来便是一切智智……此刻室外响起沙沙之音,松华道:“未曾下雪,却有踏雪声?”眼光射向门口,西院忙起身开门。  门仅开半尺,西园低声道:“陪我们来的两位军官……躺在地上。”松华闭上眼:“死了吧?”西园:“……我去看看。”松华:“不必,死了。”  室外沙沙声渐响,是蛇在泥巴上滑行之声,是深秋时节一整座山的落叶声。  大竹紧握腰间折扇,如握刀柄。俞上泉稍抬眼皮,看向西墙。西墙有两扇窗,窗无玻璃,糊着一层高丽纸。  俞上泉:“听呼吸声,室外有两人。”向松华歉意一笑:“上人,我是个棋士,下棋需入静,入静后,有时一切声消失,有时十米内的衣褶摩擦声也响如惊雷。”  室外响起一个粗哑嗓音:“俞先生耳力强!我们不好意思装神弄鬼了。”门推开,出现两个身形近似的人影。两人进屋,一人自报叫赵大,一人自报叫钱一。  赵大向松华合十行礼,阴惨惨道:“你主持静安寺,是给日本人提供日式的宗教服务。你的大事因缘,就是当汉奸。”  钱二向俞上泉合十行礼,淡淡道:“虽然我佩服你在棋上打败日本高手,但你的汉奸头值五百光洋,我有一妻一妾,生活开销大,这笔钱我需要。”  松华:“我的汉奸头值多少钱?”赵大凄苦一笑:“中统没有给你开价,杀你纯粹是个任务。”松华:“唉,让你操劳了。”赵大叹一声,无奈之极。  西园语音微颤:“也杀我和大竹先生么?”钱二皱眉:“你俩不是汉奸,你俩是日本人。”西园追问:“不杀日本人么?”钱二:“要杀的。”  一脸威严的大竹忽笑出一声,钱二眉头顿展,嘴角挂上笑纹,为自己的幽默被人理解而感到惬意。大竹与俞上泉自小相处,略通汉语,以生硬的中文说:“死之前,我想听松华上人讲明白他的大事因缘。”  钱二看向赵大,赵大点头:“死者为大。”钱二对大竹言:“可以满足你。”随后示意松华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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