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8

前多:“或许为了气势,放弃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内心多少会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抚摸棋盘边沿,斜眼而视。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质便是不会受情绪影响……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极致,棋盘本不大,输赢在纤毫,要绝对的理性。或许俞上泉已经找到了新布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几盘棋时,隐瞒了这一点?”  前多:“嗯,他俩之前的几盘棋,俞上泉的思维都很连贯,没有故意输棋的迹象。一个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带来一时的扭转,但棋的进程很长,凭借的还是综合素质。俞上泉明显差大竹一筹,不是输在一招两招上。”  林不忘浅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现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据了优势。”  棋盘上,在白棋封锁线内的黑棋避开了白棋的进攻,反而吃下六颗白子,白阵的范围缩小了一半。  大竹减三显现出的杀力,令观棋室内的两位军界人士绽放笑容,他们已得到军部批示,虽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赢了中国棋士,仍有宣传价值。  大竹招手,现场工作人员忙上前,听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员退到观战席,汇报。两位军界人士表态要满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钟内办妥的:以厚两寸的黑绒布封住窗户,室内登时漆黑,随后架起三盏灯,达到了夜间下棋的效果。  灯光略刺眼,大竹从怀里掏出墨镜戴上,开始长考。  大竹是以长考闻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纪录是一手棋考虑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长考时戴墨镜是他的习惯,是德国军用墨镜,军官乘坐摩托车时所戴,平时夹在帽檐上,有装饰作用。  12.妖气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离开议棋室,赶去打了斋饭,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顺造皮肤的愈合能力等同少年,伤口已长出一层白色薄膜。前多帮他涂上新膏药后,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  素乃中风后,前多养成了服侍的习惯。素乃总是一副严厉眼光,似乎将病患的罪过算在服侍者头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态,令前多倍感惬意。  世深询问棋局状况,前多详细讲述,获得“听了,如同亲见”的赞誉,一时高兴,连连自责,说应该用棋谱纪录纸抄一份给他。  在素乃门下十五年,几乎没得过一句赞语。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经目睹他杀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杀人,才有了亲近他的愿望。  长久以来,内心便有杀人的欲望,素乃一门的棋风都是嗜杀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战一线后,杀的欲望反而更为强烈。  棋,本是凶险的。棋盘上释放着人的残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养,高级棋士甚至可以像传法的阿阁黎一般,谈论密宗义理。然而在日本开创密宗的空海大师,临终遗训却告诫传人不要下棋。  棋,费时。棋,是修罗道。修罗是不平等之灵,不平等,所以争斗不休。佛教认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维,人能感受到四维——长、宽、高、时间,余下的广阔二十九维,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类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维中有六道生灵,分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修罗道,前五道都有独立的区域,而修罗道没有独立区域,贯穿于前五道,也就是说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争斗。  棋的技巧是人间争斗的极致,所以是修罗道。修罗的特点是嫉妒、自毁,自学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这两种情绪折磨,虽然外表日渐文雅。  这位老人,便是个修罗吧?我已经很难再赢一盘棋了,或许杀一个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杀的人,便是世深。杀死一个杀人者,正如动物界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食物链是大自然的正道,让杀戮系统化,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世深吃着饭,感激地笑着。前多温顺地笑着,像一位被老师表扬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长七寸,弯如羊角,是北海道渔民的用刀,可以从鲨鱼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块。  心形的鱼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游历北海道所获,棋士沿袭武士传统,艺成后要游历四方,以广大心志。此刀纪念着他的青春,片刻不离身。  杀死他之后,尸体如何处理?作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门净地疏于管理,入夜后简直是窃贼的天堂,他将用毛毯包裹着尸体,从后门背出寺院。后门无锁,只有木栓,后院外是一片浓密的松林,积着陈年落叶,挖一个坑,尸体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尸体被发现,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种宗教的情绪占据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许诺,杀死这个老人,他便可获得健康。  世深吃完饭,饭碗摆人食盘。前多将食盒挪到门口,殷勤说:“您躺了一整天,我帮您捶捶腿吧。”世深卧倒,言:“腿上有伤,无法享受,多谢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从小一直给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还是放松神经的最好方式。身上的伤,疼得人神经紧张,我帮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儿女孝顺时的惬意神情,侧过身,左耳在上。前多从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签,从中间掰断,再轻轻磨去竹丝。  牙签伸入世深耳中,轻轻搅动。弯刀出袖,刺入世深后腰。刀入肉的感觉,令手部一阵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类相残的内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喷在脸上,急闭眼睛,一滴血从额头滑到鼻梁。  抬手拂去,没有血液的黏稠。睁眼,见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头上。我的汗?枕头的黑色糠皮无声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卧在墙边,两指捻着掏耳朵的牙签:“你让我的神经更紧张了。”  前多低喝一声,弯刀抡出。世深牙签脱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将砍上世深身体,但出于保护眼睛的本能,令他侧了一下头,破坏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却不能入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发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脑袋向世深的脑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头。  世深以额头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个小时的晕厥。  前多醒来后,见世深闭眼坐在自己跟前,弯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睁眼十几秒,世深才察觉到,艰难抬起眼皮:“我真是受伤了,控制不好力度,让你晕得久了。”  前多:“没关系,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伤在身,身边不能留敌人。我只能杀死你,同意么?”  前多:“同意……为什么不趁我晕厥时杀?在我醒着时杀我,我会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我只想问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尽力帮你办。”  前多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可牵挂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过于单纯,而他的生活圈子里强者如林,无人需要他帮忙,甚至师父素乃,虽然中风,但其心计、威严,仍能指使五十余人。  临终方知自己的软弱。前多遗憾摇头:“仅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卖给我一把生锈的刀?”  世深:“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后,为阻止捕杀他的一刀流成员,潜入一刀流总部,窃取第一代祖师的佩刀。祖师有遗言,让此刀自然生锈,后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现,磨去锈迹,那时一刀流将发扬光大。  窃取此刀后,只要磨去刀锈,他便成了一刀流预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员不能杀自己的宗家。  于是双方达成默契,他不磨锈,一刀流成员停止对他的追杀,只聘请别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战他。他的压力顿减,有了来观俞上泉下棋的余暇。  来建长寺观棋,刀携带不便,卖给前多,等于找到一个存放处,他随时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为何单卖给我?”世深:“你会善待此刀。”  临终前体会到被人看重的感觉,的确美妙。前多:“我无憾了!……等等,还有一个疑问,俞上泉为何要用新布局?”  新布局的种种不利,在世深吃饭时,前多都讲了。他也知道,让一个杀人者解答围棋的玄妙,是多么荒诞!但这的确是他此生的最后疑问,不说出来,会不甘心。  弯刀下沉,将前多因说话而上扬的脖颈压低。  世深:“习剑之初,师父教给我三种心,自我保护之心、与敌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护之心,是必败之道,保护自己便等于失去了所有保护:与敌共死之心,是取胜之道,可以焕发强大的意志力,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谓绝处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让人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技术上,绝对的劣势下会逼出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脸色灰暗。世深继续说:“用传统布局,大竹技高一筹,俞上泉输也只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是双方多年对局形成的,有着巨大的惯性,看似一线,却难以突破。用新布局,俞上泉处于全然劣势,会输得没有底线。但没有底线,便突破了两人对局的惯性,可能从大差中反转出大优。他采用的是我死之心。”  前多长舒一口气,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用眼神示意世深可以下手。世深却撒开弯刀,收入袖中,一把将前多扶起。  房间的纸门上映着一道人影,人影握着刀影。  前多心知是一刀流礼聘的比武者赶到,第一反应是保护世深,迅速将被子罩在他身上,盖住伤口,威严喝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  门外响起底气十足的童男子嗓音:“是我,广泽之柱!前多老师,我的病已好,特来向您报到。”  广泽的病是心病,高烧一日便好。病好了,他在棋上也必有领悟,前多欣慰地说:“知道了。你去议棋室吧,我马上到。”  门外的广泽“嗨”了一声,行一步,又转身回来,道:“我把您送我的刀磨好了,您说得对,上品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  世深低吟一声,前多知他心意,忙喝道:“锈一点都没有了?”门外的广泽回答:“都磨掉了!”  磨掉刀锈的人是一刀流的天才宗家。世深舌头苦涩:“我想见见这位少年。”前多忙喝令广泽入房,他进来后,前多也吃了一惊。  一日不见,相貌突变。一场病,令他颧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竟有了张饱经忧患的成年人面孔。  广泽行礼坐下,缓缓抽刀。刀色如银,无一丝锈迹。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袭,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颈。  却无动静。世深扭头看到身后墙上有一方雪色,是广泽手中刀的反光。他苦笑着直起上身,雪色到了他脖颈上。  毁了一刀流一代精华子弟,这片刀光就当是祖师显灵,对自己劈下的一刀吧。  广泽诚恳汇报,作为棋赛记录员,他只是机械地记录,看不懂也无心去看棋的内容,他关注的是俞上泉和大竹减三的神态,他们平静的神态有着刀的冰冷。看着,他突觉胸口中刀,随后高烧病倒。  在山下的医院,他打了阿司匹林的昂贵特效药,后半夜便退烧了,但内心的阴寒之气,没有减少一分。他预感到自己将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高烧,五日后死亡。  前多将锈刀说成是本音堕一门复兴的象征,他收入随身行李中,不敢离身。凌晨四点,他体温渐热,下了病床,拎刀入水房,开始磨刀。  天光渐亮时,为避开人,他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间。上午十点,他在三十具尸体中站起身,磨好了刀。随着磨去锈迹,刀光显露,寒气渐强,刀的寒气逼走体内寒气,他康复了。  刀磨得细密,只有熟知刀形、刀质的老手,方能磨出这般效果。在日本,一位磨刀名匠的手工价格,高过锻刀的价格。  世深冷冷道:“真是你磨的?医院中哪有磨刀石,你用何工具?”  广泽:“棋子。”  日本的棋子称为乌鹭,乌鸦为黑,鹭鸶为白色。黑子用石,白子用贝壳。熊野地区的那智石为黑子首选,向日海岸的蛤贝为白子首选。广泽有一副棋子,是十一岁时父亲所赠。  先以坚硬的那智石粗磨,再以质地略软的蛤贝细磨,时间的比例是1:12。广泽没有磨刀匠亲戚,未曾看过磨刀之书,磨刀成功,只可称为机缘到了。  在世深的暗示下,前多命广泽先去议棋室。他走后,前多说:“他是本音堕新一代的天才。”世深:“他也是一刀流新一代的宗家,备纸笔,我要写信。”  前多执笔写信,世深签名后,委托寺院和尚投递到山下邮局。信寄往京都长者町的一刀流总部,详述广泽之柱磨刀的经过,并写下世深顺造的重誓,表明绝非恶作剧,的确是契合祖师预言的奇妙缘分,自己对此倍感敬畏,希望一刀流予以重视。  信送出后,世深缩在被窝里,尽显老态。他的神情如寻常老人一般,满是无聊与厌倦。半小时后,他吩咐前多:“去议棋室吧,回来给我讲讲棋战进程。”  前多走出房门,知道他杀死自己的念头流水般逝去,自己与他达成了新的关系,成了他养伤期间的依靠。  回到议棋室,惊觉棋已至百余步。六点十分,大竹减三结束长考,打下一子,之后,便以四十秒一手的速度进展。  对局室内,在一百三十一手时,大竹停下,向工作人员要了一杯橘汁汽水,咕咕喝下,道:“天黑了吧?点上蜡烛吧!下夜棋也得有个下夜棋的样子。”  以下的措施在十五分钟内完成:门窗的黑绒帘子撤去,三盏立式电灯撤去,打开了屋顶天窗,自寺院仓库运来两个古代蜡烛铜支架,插上蜡烛点燃。为增强照明度,从佛堂移来五只灯笼,悬在室内。  大竹满意地看着室内光线,道:“俞君,我们今晚便把棋下完吧?”  俞上泉眼露不忍之色,点头答应。  九点二十三分,棋局结束,共计二百四十手,大竹减三输了两目半。  按照规矩,在棋局结束后,对局双方要进行复盘,对胜负之因进行探讨。这项规矩,可缓和输棋者心理,让棋超越胜负,表明输赢不是最终的结果,探索棋道才是下棋的本意。  惯例是由输者提议,言:“辛苦了,请复盘。”俞上泉坐姿端正,静等大竹发言。大竹仰头,头顶天窗中群星灿烂。大竹道:“星光比烛光更美,你我拘于室内,实在无趣。”  俞上泉点头赞同。两人同时起身,并肩出了对局室。  室内的观棋者面面相觑,虽然棋局痛快淋漓地下完,却令人倍感压抑。两位军界人士首先离席告辞,三大世家的长老随后离去,工作人员拆移灯具,室内顿暗。  顿木乡拙沉浸在难耐的疲乏中,喜悦也可令人虚脱。赢棋的一刻,他的双腿僵硬得动弹不得。缓过神来,他巡视横席,见仅剩炎净一行。  顿木:“您还在啊。”  炎净面如铁铸,似陷入极大忧虑中,道:“您还在啊。您的弟子获胜了,恭喜。”  顿木:“在我的心中,您才是上一代的本音堕。我想听听您对棋局的评判。”  炎净:“是盘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但俞上泉的赢棋之法,过于诡异,已非围棋正道。开始我希望俞上泉赢,后来越来越希望大竹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的下法毕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延续。”  顿木:“是呀,俞上泉是我的徒弟,我欣喜他的胜利,但他的胜利,将我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棋与书画一样,上品之作均气质高贵,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发着妖魅之气,令人厌恶。”  工作人员摘下佛堂中移来的灯笼,打开吹熄蜡烛。打开的灯笼纸面,如一把折扇。棋盘下,散着六七把折扇,均破损断裂,是大竹对局时弄坏的。  炎净轻叹一声:“胜利者不受指责,毕竟,他赢了。”  寺院中,月照如昼。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仰头,觉得月近逼脸,印戳般印在额头。  大竹:“月,很亮。”俞上泉:“难得。”两人行走四十分钟后,各自回房,其间不再有对话。  有好心的和尚将棋局结果告诉寺院外的棋迷。俞上泉的支持者没有欢呼,大竹的支持者也没有沮丧,纷纷回帐篷,早早睡了。有结果,便好。  前多外骨抄录好一份棋谱,从议棋室回到卧室,向世深顺造点评:“俞上泉用一手弱棋引发大竹过分强硬的一手后,便一直引着大竹吃去他白阵的一条六子壁垒。看似白阵破裂,其实分出了虚实,白阵原本广大,有限地缩减后,仍目数领先,并阵地坚实,不再受攻。  “大竹的杀力确实是天下一品,终于在一个细微处找到攻击点,俞上泉不得不正面作战,拼杀的结果是大竹杀力奏效,呈胜三目的局势。观棋室内高手,均觉大竹胜势不可逆转,而俞上泉早先被吃的六颗白子死灰复燃,反要吃七颗黑子,其实五个白子最终难逃被吃厄运,但黑阵回缩去吃这六颗白子,白阵边沿便涨出了一线。  “一缩一涨间,黑棋大亏,白棋反败为胜。”  世深戴着老花镜,认真看着棋谱。前多补充:“议棋室中的棋手,对俞上泉的下法评价很低。”厚厚的镜片后射来一道剑光般目光,世深询问为何?  前多回答,众人自小受的围棋教育,都是正面作战,逢难而上,像剑士一样在攻杀的极致上对决胜负。俞上泉棋风原有阳刚之美,今日之棋却回避作战,以退让占据优势,尤其在必输之时,不主动罢手认输,让死子作乱,收取一线之利,近乎商人的诡诈,失去武士的磊落。  世深:“你个人的意见呢?”  前多虽未在议棋室内随众人指责,但俞上泉妖魅的棋风,让他看后,在生理上很不舒服。  世深嘿嘿笑了两声:“或许宫本武藏的对手们,也是这种感觉吧!”戴上老花镜,重看棋谱。  第二局棋将在十日后举行,夜已深,众人均在寺院歇息,明早有轿车来接。当晚离去的有两人,一是大竹减三,一是广泽之柱。  大竹夫人两月前生了一个女儿,他以急着看女儿为由下了山;广泽是向前多辞行的,说要效仿古代剑士游历四方。  前多给予鼓励,广泽临别时,拎着灯笼行出两百米,回身喊道:“请放心,我最多两个月就回来!”快跑下山。  望着渐变为一颗红点的灯笼之光,前多感慨:“下了那么大决心,却说两个月就回来了。唉,广泽还是太乖了。”  今日棋局,俞上泉开启妖魅之风,棋界将失去正道。一个老实孩子,如何斗得过妖魔?  十点钟,世深在前多的搀扶下,去了俞上泉住所。两人止步在门外,室内有对话声,来客是顿木乡拙和林不忘。  顿木没有说棋风问题,与俞上泉谈论的是中日战局,说日军已攻取全部东部地区,中国军队退于西部,丧失了反击能力。  日本掀起华侨返国的风潮,对局期间,俞上泉的哥哥妹妹已办理退学手续,看来俞母做出全家回国的打算,等俞上泉下山回家后,便会向他摊牌。  希望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中国没有职业围棋手,更无棋赛,回国便断送了棋士生涯。日本国内对华侨的仇视心理日重,如留在日本下棋,最好取得日本国籍,以免日本民众对他的胜利过分敏感。  林不忘只是陪坐,垂首不言。俞上泉说自己会选择回国,但十番棋是他的承诺,他下完再回国。顿木不再多言,取出一捆钱,交给俞上泉:“家里正是用钱时,我从主办方预支了你一半的对局费。”带着林不忘离去。  望着顿木远去的身影,躲在暗处的世深也失了找俞上泉谈话之心,吩咐前多:“扶我回房,不要打扰他了。”  七日后,俞母带着两儿两女乘飞机离开日本,是顿木乡拙找的军部关系,搭乘一架飞往上海的货运飞机。送行者是俞上泉、顿木乡拙、林不忘,飞机升空后,一片亮光追上天空,旋即消失。  仰头观看的顿木和俞上泉均以为自己眼花,林不忘则垂下了头,那是他扔出的方刀。方刀不知滚落在跑道的何处。手腕仍存着一方冰凉。  俞上泉与大竹减三的第二局开始后,赛事呈一边倒趋势,俞上泉以新布局的妖魅招法,有效地克制住大竹的杀力。  三个月过去,至第五局结束时,俞上泉累积赢得三胜。按照十番棋规则,一方先胜四盘,便将对方降级,这个等级关系是永久性的。  第六局将决定大竹的一生荣辱。此局在下午一点开始,比惯例的九点推迟了四个小时,因为寺庙发生盗窃事件,棋赛的工作人员受到警方调查。  被盗的是藏经楼中的金丝袈裟,寺院的疏松管理受到警方斥责。其实一早便破了案,清晨六点,和尚清扫庭院时,在观音殿台阶上,发现一个披着金丝袈裟、甜蜜酣睡的人。  那人是棋赛工作人员,夜晚偷了袈裟后,袈裟较重,他披在身上跑过五重院落,即将从侧门出寺时,想到日后美好生活,升起巨大幸福感,便坐下歇了歇,不想让自己过于辛苦,谁知睡着了。  和尚们说金丝袈裟在以往的历史上,曾被窃十一次,每次窃贼都未能走出寺院。和尚们本想让这个工作人员打扫三十天寺院,以作为惩戒,便了结此事。棋赛的主办方——陆军军部、东京棋院的代表,依据法制社会的规范,报了警。  警察到来后对每一位棋赛工作人员都进行了审问,并搜索了寺院的每一角落。主办方提醒警察:“袈裟已找到,本案已破。”警察领队回答:“请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流程。”  调查在十二点顺利结束,每一位警察都很疲劳,对他们的辛苦劳动,主办方表示将利用报社关系,发一篇对他们的赞扬稿。警察领队表示:“请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尽职。如果连尽职都要表扬,世上就没有了常理。”  主办方肃然起敬,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寺门后,宣布棋局可以开始。却遭到大竹的抗议,大竹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于是全体人员等待大竹找回兴致,并提供了钓鱼、种树、泡澡、散步、读经、扫落叶、放风筝等多种建议,均遭拒绝。  大竹闷闷不乐地坐在棋盘前,忽然对俞上泉说:“咱俩一块去剃个光头吧?”俞上泉展眉一笑。  寺院有负责剃度的和尚,庄严地剃净两人头发。两人坐回棋盘前,均头形俊朗,如古代高僧。此时,正下午一点,大竹道:“可以开始了。”  此局棋下到第三日下午四点十三分,纪录员的蘸水钢笔碰倒了墨水瓶。红色墨水洒到桌面,如一股喷出的血。  在炎净一行的视线中,大竹后背突然塌了,露出俞上泉无表情的脸——犹如古代的比武场面,中刀的失败者后背塌下,胜利者直着身体,一脸茫然。  一分钟后,大竹将一颗棋子轻放在棋盘边沿,不在盘格之内,道:“我输了。”  大竹被降级。  长达数月的棋战骤然结束,对局室内一片寂静,仅有相机快门响了有限的几声,记者们没有多照,自觉地离去。  横席上的观战者都没有动,等待对局者离去。十番棋开始后,大竹没有一局棋复盘,都是很快出门、下山。  大竹抬眼,眼光旺盛,全无经过一场棋战的疲态:“我想复盘,可以么?”俞上泉应许,两人分别收下盘上的黑子白子,手法迅速,然后一手一手地复现棋局进程,中途停下两次,小声讨论。  横席上的观战者无一人起身,他们知道,正在目睹着一个人棋士生命的死亡,今天早晨,他还是棋界第一人。  复盘缓慢,不觉已入夜。横席上的观战者仍保持着正坐之姿,如观看正式对局。  俞上泉摆上一子,此子之后是精确的捕杀,直至杀死大竹十七个子的一块大棋。大竹低语:“你已胜势,为何要冒险杀棋?”  俞上泉:“前几盘棋,我找到了新布局的周旋作战法,化解你的杀力。今日之棋,决定一生荣辱,我想,在你的强项上比你更强,才是真正击败你,才对得住一生的荣辱,所以选择杀棋。”  大竹嘴角浮现微弱笑纹:“嗯,不错。我一贯认为只有超强的杀力,才能运用新布局。你验证了我的观点。”  俞上泉右手中指、食指的夹棋部位有一丝酸麻。大竹:“多问一句,你化解我杀力的周旋战法,是你早就研究出来,藏而不用,专门留在十番棋里对付我的吧?”  俞上泉:“不,是在第一局时,我临场悟到的。”  大竹:“很好,十番棋有了价值!”起身出室,隐入庭院的黑暗,响起一声苍狼夜嚎的笑声。  13.耳边寒水古今声  世深顺造在建长寺中静养五日后,便转而住到山下的农家,已两月有余。农家有鸡有鱼,刀伤痊愈,需要食众生之肉。  期间以棋谱消遣,由前多外骨送来。俞上泉的妖魅技法,有着宫本武藏的气味,令他倍感愉快。前多则对之反感,作为职业棋手,他讲棋投入时,会不理世深是否在听,犹自说个不停。  世深断喝:“别哕嗦啦!天才都被世人称为妖精。”  前多从此改变态度,只是提供技术参考,而不评棋了。在素乃身边久了,前多养成对权威者的依赖,每日拜见世深一次,才觉得活着有信心。  俞上泉将大竹降级的第六局棋,是致死十七个子的大杀局,却并未引起推崇正面作战的棋界长老们赞誉。  前多经过细致研究,发现大竹的反击没有放手一搏的拼劲,顾虑重重,所以只是俞上泉单方面的屠杀,全局阴惨压抑,没有大杀局的豪情。  大杀局的豪情,在素乃与炎净一行争夺本音堕名位之局中有,那是三十年前的一盘棋。双方都发挥到力量的极致,局面完全失控,超越了世人理解的围棋,等同海底火山爆发,水火直接冲突,不惜毁灭自然。  拜入素乃门下后,他像观名画一样,痴迷于此局,每一手都深印脑际,稍回想便心驰神荡。而俞上泉的杀局,则令他看了有生理的不适,勉强形容,是疾病之感,是人类历史的阴暗面……这些感受,是不能对世深讲的,他的围棋观等同刀剑,很难理解围棋之美。  世深对第六局十分赞赏,说好就好在单调,专业棋士眼中“一边倒”的单调屠杀,正是武道的奥妙。之前,俞上泉以克制大竹的杀力而获胜,令大竹对自己的杀力变得不自信,积淀至第六局,在原本擅长的杀棋领域,完全没有发挥。俞上泉以最简单的杀法,像个棋院初等生般,杀了“杀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处。  “俞上泉不是杀棋,是杀了大竹的才华。正如剑道,让对手怯场的人,方为高手。”世深如此说。  第六局结束的第三日早晨,前多来告辞,说他要回东京,为本音堕一门的复兴,去联络军政高官。世深躺在榻榻米上,听完他的陈述,背身睡去。  前多默默走了。  武士之道,轻生死而重离别。但别离之重,令人不愿承受。武士阶层的离别往往冷漠,没有市民阶层的温暖。本音堕一门沿袭武士习俗,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对此习以为常。  世深三十六岁脱离一刀流后,便是深山独修,半生孤僻,对生存在组织内的人,历来厌恶,曾对留在一刀流内的老友说:“你们是蚂蚁。”  近来,对前多的每日请安,却感到惬意,对他的离去,竟有不舍之情。照顾他起居饮食的农家夫妇,虽然少与他们说话,在情感上也很依赖。他们干农活晚回来了,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坏人,其实他在十天前已痊愈,但一直以病弱姿态躺着,是贪恋别人的关心。  “不应该啊!”世深呆呆地侧卧着,抵触榻榻米的左肩一阵酸麻。迅速地,下了一个决定——斩杀农家夫妇,然后离开此地。他俩很年轻,男的二十三岁,女的十八岁,我是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了吧?  这个岁数,应该是我的孙子孙女,但我连儿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对孙子孙女的情感是什么……有了情感,武功会衰败,情感令人软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弃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边……因为我们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来的刀。  必须杀死他俩!情感已发挥腐蚀作用,我只能通过他俩的死亡来复原。他俩将得到安葬,对我的体力而言,杀死一个高手,比挖一个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来他俩的坟前烧一次香。  世深下决心时,听到一声轻微的短音,常人会以为是老鼠、鸟、甲虫的声音。乡间生活,这类杂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眯起眼,他的判断是,这是一百米内一个人被刺杀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发出了一半,因为刀刺入人体的同时,杀手将一块布塞入被杀者嘴里。  二十秒后,这样的短音,又响了一次。  世深坐起,从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农舍后,是间稻草房,陈着农具。世深推开门,闻到浓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鱼虾一般,有着腥味。  没有血腥味,尸体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结。尸体旁站着一位和服女人,是数月前斩杀的长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头,双眼呈鱼形,是多情放荡之相。她手里捏着一尺长的钢刺,旋转一圈,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耍宝撒娇的女孩。  世深关上门,蹒跚行了两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喝过你的百日酒,你爷爷是我尊重的一位剑士,明治维新后,三代剑士都落魄了,许多人甚至靠出卖体力过活儿。你长成之后,出众地漂亮,我们都觉得你可嫁入军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欢时髦的艺术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与落魄的老剑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浅笑:“当年,你是唯一拒绝我的人,我想问一句,你真的对我不动心么?”  世深:“动心。让我动心的东西,都是剑道的障碍。动心之物,我必斩杀。为保你性命,我离开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在爷爷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不睡他孙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  钢刺上的血迹已擦净,闪着幽蓝之光。钢刺是枪尖,她家是古战场长枪的世家,为适应都市狭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枪杆,将枪法化为近身战的钢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过的人,都指点过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  她:“他们都是你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这代人以后,便‘世无高手’了。”  农家夫妇的尸体平静躺着,养病期间,听过他们在隔壁的造爱呻吟。他们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却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而死。  细看两人面容,并无痛苦,有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们都是这种坦然,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一场雨雪。  世深抬眼,恢复了剑士的判断,他们无痛苦表情,因为来不及反应,可想钢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现出十四岁的稚嫩,真是天生丽质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动,强力撑住眼皮。  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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