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6

西园忙向宗家行礼谢恩。宗家告知,印度国王登基时,要取四个大海的水点在头顶,在你头上点的四滴香水象征四海,外借用此仪式,内以阿阇黎加持力,接通诸佛法流,便是密宗灌顶。  灌顶之后,方能修法。不接法流,则修法犹如煮空锅,难生实效。宗家感慨:“其实诸佛法流,亘古常在,无物不具,可惜世人被贪、嗔、痴蒙蔽,身处法流中,却不能接通,只好借阿阇黎之力。如果有人能自己转化贪、嗔、痴,便可证得法流,无需阿阇黎帮助,可惜自助之人近乎没有。”  宗家话止,神色黯然地教西园大随求菩萨真言:“嗡,跋辣跋辣,森跋辣森跋辣,印捺里利呀,尾成达尼,哄哄鲁鲁,左隶梭哈。”教完让西园到角落里端坐背诵。  三十分钟后,西园背下,走回大日坛城前,宗家又给他行大随求灌顶。灌顶完毕,宗家告知密宗的法理:“贪、嗔、痴恶业难以斩断,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密宗不用断法,用的是转法,将贪嗔痴转化为戒定慧,犹如鱼和龙是一样的鳞,但龙和鱼已不同。”  西园想到了自己的血统之变,“啊”了一声。宗家道:“转,不能空转,空转便落空了,需借物而转,方能转得过来。密法如大宝阁,以众宝来转众生,有许多塑像、仪式,还有三密——手印、真言、观想。三密是佛菩萨的身、语、意,三密齐作,便与佛菩萨融为一体。真言你已学,观想就是默思大随求菩萨的八臂形象。”  等了许久,宗家不再言,西园小心提示:“三密少一密,手印未说?”宗家微笑:“三密修法,是具足完美。修两密,甚至一密,也是具足完美。因为任何一密中都含有另两密,世界是缺陷的,同时也是完美的,你从两密中去获得第三密吧。”  声音中有手势、思维,思维中声音、手势,手势中有思维、声音……西园脑子一乱,思辩不下去了。  宗家笑了,从大日坛城下的供台取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柄短刀,授与西园:“天皇即位也是以镜、玉、剑作凭证,你已登上密法修行者之位。”  西园慌忙跪地行礼,宗家:“你的理论天赋,要放在宣扬密法上。西园家族的政运已衰,但一场大战,必产生信仰真空,西园家族的密法要在此时抢占民众,在日本人的精神里打上永不褪色的西园家族的烙印。好好准备吧!”  西园大叫一声“嗨”,是士兵领命的庄严。  10.菊花台  日本四国岛太龙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埅门徒。轿子拆成六块,由众人分别背着。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两名雇佣的强壮山民轮流背负。  竹背椅是僧人背经书、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却坐得恰好。领队的前多外骨经过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挥手让队伍停下。  众人散坐在山道旁休息,竹背椅在地上支好,远方是一排烟雾笼罩的峰头。前多外骨走来,压制着喘息,递给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嘴唇干裂,却低头抻腿上毯子,表示拒绝。前多知道,偏瘫令他大小便失禁,他裤裆塞的棉絮里已满是尿。  前多忍住难过,收起竹筒,强努出笑容:“您不渴啊,一会儿再喝。”素乃流露出满意笑容。  此刻风起,对面雾阵撕开道裂口,露出一垄红褐色的峰头,隐约有一尊坐姿人影。众人拥到山道边,呆看这一怪异景象。  素乃目不转睛,口中轻轻念诵着什么。约过五分钟,坐姿人影被烟雾遮蔽。那位扔海螺的少年走到素乃跟前,轻声问:“那是什么?”  素乃以正常的右手抓住少年肩膀:“广泽之柱,你是有心人,那里叫舍心崖。”  广泽之柱瞪圆眼睛,瞳孔黑亮得似是没受过半点世俗污染的婴儿之眼。其他人围上,素乃讲起典故。  公元793年,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到太龙岳修行,他十九岁来,三十岁离开,共度十一年。期间他陷入虚无,从那垄红褐色峰头跳下,却被峭壁上的松树接住,登时身心震撼,完成了修行上由“空”到“有”的过渡。后世弟子为纪念,在跳崖处立了一尊他的青铜坐像。  广泽:“跳崖自杀是舍身,此处为何叫舍心崖呢?”  素乃露出赞许之色,道:“身就是心啊。”  广泽是若有所悟的神情,前多自后面拍了他一下,道:“就你话多,让本音埅休息!”广泽转头看前多,眼神已散。  素乃流露出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扫视前多。前多不知自己干扰了广泽思考,在素乃目光逼视下,茫然地垂头止声。  素乃目光转柔,看向广泽:“空海大师在此山修的是虚空藏菩萨求闻持真言,虚空无尽,含藏无尽佛法,持此真言,可满足修行者的求法之愿,并获得强大的记忆力。空海大师持真言十一年,是为了去中国。”  广泽:“中国?”素乃:“对,他想求的是唐朝密法。”眼神一扫,见前多面容古怪,便道:“你又想说什么?”  前多:“还是不去中国的好,我听闻陆军攻下南京后,犯下屠城血案,奸污妇女连老太婆和小女孩都不放过,被国际斥责为禽兽之师。”  旁边的老人们怒吼:“你说什么呢?日本的青年都是温和规矩的,我们决不相信孩子们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看了报纸,南京房屋失火,是我们的士兵把中国老太太从火海里背出来的,有照片为证。还有,我们的士兵节省自己的午饭,救济南京的饥民,这也是有照片的!”  前多低下头,肺病令他一激动便脸色绯红,似乎是羞愧。老人们的斥责声更重,直到叫嚣着不让他再担当领队。  素乃作手势让广泽大吼,广泽大喝一声,童男子的音质亮如铜锣,众人骤然一静,素乃轻喝一声,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素乃:“前多外骨的话,可能是事实。我相信,在约束下,才有道德。”众人纷纷低头,如果日军真在异国犯下禽兽恶行,心理上实难承受。  素乃又道:“一切都没有证实,可能作恶也可能行善。”众人压力顿减,但也无人再说换领队的话了。  前多不知是气喘使然,还是伤心,反正眼中含泪,道:“本音埅,请您讲讲空海大师去中国的事吧。”  素乃叹道:“好!空海大师念求闻持真言,是为了求《大日经》。他曾得到传自中国的《大日经》残卷,但看不懂,日本无人能解答,所以入深山修法十一年,为求自悟。但自悟不成,所以下山向朝廷申请做留学生,去中国求法。  “求闻持真言可获得强大的记忆力,十一年苦修并非白费,唐朝密法有着繁复的制式、仪式、口诀、暗语,需二十二年方能学完,而他用了三个月便学完,成为可以传法的阿阇黎,这等奇迹,不能不说是求闻持真言之功。  “我在二十六岁时,因长期失眠而记忆力下降,下棋时下着下着便会忘记之前的打算,下完棋,与对手复盘研讨时,也回忆不起自己下过的棋。输棋,不可耻,忘记自己下过的棋,便不配当一个棋士!  “为了找回记忆力,我开始念求闻持真言。此真言在民间普遍流传,不需灌顶,也可持诵。虽然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但在日本,好像成了纪念空海大师的真言。”  素乃浮现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此真言让我变得专注,不会忘棋了。”众人发出赞叹声,素乃看向广泽:“你想学么?”  广泽羞红了脸:“我没失眠。”众人大笑,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素乃道:“广泽君,听好了——拿牟,阿加舍,揭颇呀;嗡,阿立、加么立、慕立,梭哈。”  众人皆全神而听,小声跟诵。广泽:“空海大师因此真言而得唐朝密法,能否这样理解,此真言是唐密的入门之法?”  素乃:“入门有多途,只可算一门。”  广泽:“究竟有多少门?”  素乃:“下棋也是一门。”  广泽:“你是说围棋也是唐密?”  素乃:“唐密的大日坛城分十二宫,围棋的棋盘也是十二块区域。大日坛城的中央是八瓣红莲,棋盘中央叫天元。只不过大日坛城是由八瓣红莲向四周扩展,而下棋是从边角逐渐向中央进发,进程相反。”  前多:“听闻大竹减三和俞上泉在研究一种由天元向四边进展的棋。”  素乃一愣:“直取天元——不符合棋理啊,真有这样的事?”  前多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报纸:“已经得到证实,这是大竹减三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和俞上泉的表演对局。”  素乃接过报纸,低头看了起来,嘴角流下长长唾涎,周围的人却不敢给他擦去。许久,素乃抬起头:“这是对本音埅称号的最大侮辱!”  前多愤怒地说:“完全是哗众取宠,他们这盘棋没有下完,说是表演对局不必下完,其实这样的棋根本下不完,因为不符合棋理,再下就露丑了!”  周围老人跟着叫嚷。素乃眼光阴冷地扫视一圈,将报纸递给广泽:“你看看,下得完么?”  广泽蹲身,将报纸铺在腿上看了起来,渐渐额头冒汗,很久后小声言:“下不完。”  素乃笑道:“我听广泽的。”众人均舒了口气,素乃吩咐上路,一路上众人所谈的都是大竹和俞上泉的大逆不道。  将至太龙寺时,众人已累得不再言语。素乃看队伍已散,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较大距离,便向前多招手。  前多跑来,跟在背素乃的山民身侧,问有何吩咐。素乃眼光刻薄,道:“你的棋技真的衰退了,看不出那盘棋是可以下完的么?”  前多猛喘一声,眼角似要裂开。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广泽之柱。”  前多:“他?他不是说下不完么?”  素乃:“他心里明白,但迫于集体压力而不敢说。唉,他有大棋士的才华,可惜没有大棋士特立独行的风骨,离我的期望差了一点。本音埅一门的重振,会比预想的要晚。”  前多突然结巴起来:“不,不,我会磨练他。”素乃面色灰下一层:“他已是潜质最好的小孩,拜托你了。”  前多“嗨”了一声,鞠躬领命,抬起头,见素乃晃晃悠悠地任人背着,已闭上双眼。一瞬间,他觉得素乃已死去,急赶上两步,道声:“本音埅!”  素乃哼了一声作答,前多忙回应:“无事。”低头快跑到队伍最前列,大走几步,方擦去眼泪。  一间暗蓝色四壁的台球室,大竹减三摆着击球姿势,定如雕像。桌面上只剩一个台球,正是决定性的一杆。  突然大竹站直了身体,摆出另一姿势,仍是一动不动,久久不击。台球室角落,坐着一位持杆的陆军军官,神情烦躁。  服务生送来一杯水,军官接住。服务生:“大竹先生成了围棋第一人后,打台球的速度也没有快起来呀。”  军官反而褪去烦躁,生出敬畏之色:“你懂什么,只有时时处心积虑,才会成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当作棋来下的。”  大竹终于挥动杆子,最后一个台球被打入球洞。军官连忙站起,道:“我输了。”  大竹平淡地说:“再来一局。”军官:“我可能没时间了。”大竹语调不变:“再来一局。”  军官无奈地点头,起身从球洞掏球。大竹:“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没把台球当棋下,打台球对我是放松。”  军官:“啊!这样还是放松?”  大竹:“哈哈。西方有民主精神,打台球,无论输多少盘,下一次还是平等的对局资格。围棋则有段位战,输一盘赢一盘就决定了你的身份。以前还有十番棋升降战,用十盘棋,把两个人一辈子的尊卑都定下了。”  军官:“是江户时代出现的十番棋么?”大竹:“对,十盘棋中如果先输了四盘,就要被降格为下手,地位永远矮一级。被降格,一个人便毁了,甚至毁的是整个门派。”  军官:“古人残酷。”  大竹:“但只有在悬崖边上格斗,人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潜力。我相信,十番棋会出现正常对局时不会出现的高妙之手。”  军官:“棋手如同武士。”  大竹:“人间总要分贵贱,贵者有尊严,贱者守贱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级制度是最科学的人际关系。”  军官排列出三角形球阵,抬头道:“您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所下的表演棋,军部高官们极为赏识,认为契合他们的战争韬略。日本少有大格局的东西,我们总是认为‘小即是好’,总是精益求精,而忽略了格局。中国人惩罚小孩,是关小黑屋,日本人惩罚小孩,是赶到家门外——这种教育让日本人自小惧怕广阔。  “军部对中国的旧有政策是小块小块蚕食,围棋也是从边角一点点入中腹。军部的新政策是直取天下,占据南京后,展开东战美国、西攻国民党、北抗苏联、南侵东南亚诸国的圆周作战,你的围棋直取天元,向四方作战,岂不是深深契合军部的大格局战略?  “在这个日本国土膨胀的年代,新的围棋观和军事观高度相符,说明民族气魄的壮大,令人振奋!”  大竹用润滑粉打磨球杆顶端,语调平平:“那只是表演对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实战的程度。”  军官两手撑在台桌上,沉首行礼:“军部希望你下这种棋!并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为对手。”大竹沉吟:“俞上泉?”  军官:“对!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降格,与中日战争的进程是一致的。围棋是日本的国技,就让它成为国运的缩影吧!”  大竹:“啊,军部真是太浪漫了。”猛然俯身出杆,三角形球阵被击溃,球滚满台。  军官:“请不要辜负军部的期望!”  大竹摆出雕塑般的击球姿势,又不动了。  夕照在顿木乡拙的脸上形成了橘红色,林不忘看着艳如鬼面的师父,略感惊恐。听到大竹减三邀请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师父就两手缩入袖内,闭眼沉思,直至夕阳上脸。  师父此刻的鬼面是偶然光效,还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出师父最真实的面目?  顿木缓缓睁开眼,林不忘暗打了个冷战,低头作礼,表示一直在恭敬等候。顿木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林不忘感到一丝恶心,联想到蜕皮而出的蛇。  顿木:“顿木一门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林不忘直起腰:“大竹减三一贯有技巧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远低人一等,无颜留在棋界,我们请来的天才就此毁灭,怎么说是出头之日?”  顿木:“如果是正常较量,俞上泉必输无疑,但大竹迫于军部压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争胜的可能。”  林不忘:“这种下法是大竹发明的,他会更有把握。”顿木侧身展臂,拉墙边的灯绳。上悬的灯泡亮起,他脸上的橘红色随之消失。  顿木笑道:“大竹还没有把新下法研究透彻,就公之于众,想以独创性确立第一人地位,结果引来军部下十番棋的指令,但新下法,令他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对于他,对于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的领域,他不占优势。”  师父的得意之色,让林不忘不自觉地迎合说:“大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顿木呵呵而笑,面润似婴儿。  俞上泉家中是中日混杂的陈设,既有八仙桌、太师椅,又铺榻榻米,入屋要脱鞋。屋顶的灯罩为白莲花形,光线清亮,俞上泉在灯下削着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俞母。两个妹妹围坐在一旁。  俞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道:“十番棋还是不下了吧?大竹是你的朋友,谁赢了都不好。”俞上泉低头,拿起第二个苹果削起来。  俞上泉:“母亲,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棋给我和大竹的使命是——抛开一切,确立胜负。”言罢,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小妹。  俞上泉目光凛然,自然散发棋手决战时的杀气,小妹接苹果时手抖了一下,苹果落下。苹果打到纸门边。俞上泉扭身看了一眼落地的苹果,又转身坐好,削第三个苹果。  二妹搂住小妹,道:“三哥,你的眼神……”俞上泉收敛眼光,低头言:“你们只看到胜负世界的残酷,其实胜负的世界是很纯洁的。”  削苹果的刀顿住。俞母起身,带两个妹妹悄悄出房。  四国岛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征八十八寺,是为无力走完全程的人所开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便等于实拜了八十八寺。  除此之外的慈悲,还有菊花台。台上铺满层层菊花,一日一换,色泽新鲜犹如金饰,黄灿辉煌。菊花正中是空海大师的青铜塑像,塑像后是药师佛塑像,药师佛后是释迦牟尼佛。三尊塑像之间以一根红蓝白三色的绳子连接,象征着三位的法力之流。  三色绳通过空海塑像延到菊花台外,正垂在台前的蒲团上方,绳头结成一个圆圈,碰触此绳圈,便等于接通法流,得到空海的灌顶。  前多外骨和两位老人将素乃搀扶到菊花台前,安于蒲团上。素乃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念诵空海大师的名号,本音埅一门均静立祈祷,祈求减轻素乃的病痛。  素乃低诵二十一遍“南无遍照金刚(空海的密号)”后,以因中风而蜷缩的左手,向头上的绳圈伸去。  前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果碰到绳圈后,素乃变形的手伸展开了……奇迹总是令人心醉,前多感到眉心一寒,忙闭眼,默念祈祷。  却听到了一声笑,笑声凄凉,近乎哭音。  前多猛睁眼,见素乃左手挂在绳圈中,眼光惊惧地瞪着空海大师雕像。跟随师父十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神情。  本音埅门徒响起一片低语,原来大家出于敬畏,对菊花台未敢多看,此时才发现菊花台深层的释迦牟尼像侧面坐着一个人。  此人衣衫打着补丁,戴的斗笠已破损,胡长及胸,黑白相间。他止住笑,持木杖,踏着菊花,向素乃走来。  素乃的惊惧消失,眼中恢复霸气,盯着来者身上斜挂的旅行布兜。布兜原为黄色,脏成了古怪的暗红色,隐约见绣着五朵蓝色的菊花——这是本音埅的标志。  素乃不知从哪里来的精力,发声洪亮威严,大喝道:“炎净一行!你私自佩戴本音埅徽章,真是大逆不道!”  听到“炎净一行”的名字,本音埅门徒里响起惊叹声,有人本能地要恭敬行礼,但自觉止住。  炎净一行是素乃的师弟,原是十二世本音埅指定的继任者,只是十二世本音埅过早病逝,素乃以“本音埅本应由棋力最强者就任”的理由,联合本音埅门内长老,并得到海军支持,逼炎净一行以下棋来赌本音埅之位。  炎净一行小素乃十岁,虽具天才,但棋艺尚不成熟。在天才与功力的对决中,被素乃击败,从此退隐山中,潜心学佛,已经三十年没有消息。  素乃看向前多,示意他训斥炎净一行。前多心知上一代内情,不忍以本音埅名位来指责,低喝:“你以凡人之躯,登菊花台,是践踏诸佛胜地,太不应该啦!”  炎净一行冷笑:“你还有人佛之别,不配来菊花台参拜,空海大师一生修行,显示即身成佛,泯灭人佛差距,佛非木泥铜铁,是这团肉而成!菊花台等于屠夫的案板,都是盛肉的地方,我为何不能站上?”  本音埅门徒一片低低的斥责声,前多提高音量:“案板?以如此腥秽之物玷污菊花台,你真是入了魔啦!”  本音埅门徒的斥责声登时加大,素乃却道:“入魔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徒众一静,炎净持杖跳下菊花台,将素乃的左手从绳圈中取出,小心放下,也随之蹲身。  炎净:“师兄。”  两人对视,眼中没有仇恨,只有好奇。三十年的相貌差异,令两人都在仔细辨认。  素乃:“你当年可是一位美少年啊!”  炎净:“你没那么丑了,毕竟做了三十年的本音埅,自有威严。”  素乃忽然嘴唇哆嗦,眼角泛出泪花,是小孩受委屈的表情。炎净凑近,素乃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我的病……不是你诅咒的吧?”  炎净没有任何表情,压低声音:“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一颗泪飞速地落在素乃的膝盖上,素乃的眼神转而威严,没有丝毫哭过的迹象,举右手按在炎净肩上,略推一下,示意他退开。  炎净退半尺,道:“我做了三十年修行人,可以作法治你的病。”素乃斜撇额头,道:“我拒绝。我已经接受了我的病,请你不要破坏它。”  炎净凝视着素乃,许久后“嗯”了一声。听过这一声,素乃的神情放松下来,仰头瞥了眼前多。前多和几位老人忙过来,将素乃从蒲团上搀起,安放在一旁候着的轮椅上,推轮椅离开菊花台。  在此过程中,素乃一直拽着炎净的布兜。至过道中,轮椅停下。佛堂中不许说话,此处可以长谈。  素乃:“取代我的人叫大竹减三,他要和一位来自中国的天才——俞上泉争战十番棋。”炎净:“十番棋!十盘定一生贵贱,对于棋手过于残酷,我和你当年也未下十番棋。”  素乃:“前多外骨!你带广泽之柱回东京,动用一切关系,让他成为棋战的记录员,哪怕只是一局棋的记录员!”  前多忙拉来广泽,向素乃鞠躬:“我明白,等我交托一下领队的事务。”素乃:“现在就走!”  前多一愣,立刻摘下背囊,交给身边老人,拉广泽向外走去,行到走廊拐角处,返身跪拜,大吼:“炎净师叔,您在山中三十年,师父就拜托给您了!”  未等炎净答应,前多在地上一拜,迅速起身,拉着广泽疾行而去。  素乃作手势让轮椅推行,道:“石手寺还有何名胜?”炎净回答:“石手寺当然是石手,前行百米有一块碑,中央凹着一个手印,是空海大师的真手印,一千两百年前在泥模里印下,翻刻在石碑上的。”  据说将自己的手按入石手印里,便可穿越千年与空海大师相互感应,名为“千古瑜伽”。本音埅徒众在石碑前排队,鱼贯而按手印。  炎净替下推轮椅的老人,推着素乃排在最后。一小时后,素乃以变形的左手按入,看得众人一阵酸楚。素乃一按便收回,丝毫没有祈祷治愈之意,转向炎净说:“你也按一下。”  炎净:“我已按过多次……好吧。”不忍违其意,上前按入。  素乃:“你感到了什么?”  炎净语塞,并未有空海大师加持力的奇迹。  素乃:“热的。”  经过本音埅一门五十五人的手,石印温热了。炎净脸上的诧异之色转成微笑,笑容隐现年轻时的英俊:“师兄,你想说什么?”  素乃:“下山观战。”  炎净:“棋,我已忘了。”  素乃:“不,你没忘。食指背上的茧还在,三十年来你还在打子!”  炎净按入石印中的手上,食指第一节背部卧着一块银灰色的茧,中指第一指节左侧也有一块,棋子便是夹在这两个部位,打到棋盘上的。  炎净:“我来时已许愿,陪你走完八十八寺。”  素乃:“我不接受。没有输赢,就不是棋了。不要化解你我的恩怨,让它像一盘棋一样保留吧。”  炎净:“棋是我在山中消减寂寞的玩耍,早已不能像棋士般下棋了。”  素乃:“大竹、俞上泉的十番棋,必将载入棋史。在这种天下大战时,有资格进入棋室内作为观战者,是一门地位的象征。我不想让后人看到,在观战者中只有三大世家,而无本音埅一门。”  炎净似乎被石印中的温度烫了一下,猛撤回手。  素乃语调严厉:“我已残废,现在你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尊者,你有责任下山观战!”  炎净不由自主地虚应一声,黑白混杂的长须微微颤抖。  11.直取天下  三大世家占据东京棋院要职,但受压三十年,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及补充生源,所以棋院学员主要还是本音埅子弟。他们年龄不足以服兵役,棋艺平平,没资格跟素乃去四国岛巡拜。  棋院的后勤人员也还是本音埅一门的旧人,三大世家也无力凑齐如此数量的熟练后勤人员。  前多外骨回来后,得到旧人们的热情招待,广泽之柱也如往日般入棋室下棋。看似一切照旧,然而已改朝换代。  为大竹、俞上泉棋战作记录员的名额,被三大世家子弟分摊。前多亲自找到林家,大吵一顿,方争到一个名额。  回棋院的路上,满怀“物是人非”的感慨,行至一座桥。是木制拱桥,层层木板铺陈的桥面似有催眠作用,前多渐感目眩,随即听到卖刀声。  桥头柱下,一位老者坐于草席,前端放着一柄刀。刀柄缠线已脱线,鞘上的漆亦剥落,露出陈腐成灰色的木质。  卖刀老人的脸隐于草帽中,嗓音低沉,诵经一般地念着:“祖传之刀,洒泪出卖,望过路人有眼,刀遇知己。”  前多想起孩童时听过的传说——虾妖蟹鬼会变成人形,在桥头卖从龙宫里偷来的东西,往往是珍品,但买了就要倒霉,因为龙宫护卫会来追讨。  一种恶作剧的心态,令前多走到草席前。抽刀,刀上已有锈斑。  老人:“幕府时代的工艺。”  前多:“可惜生锈了。”  老人:“一把好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现在的刀生了锈就废了。”  前多:“你为何不磨去锈?这样可以卖得价格高点。”  老人:“我只卖给识货的人。”  老人歪头,左眼从草帽檐下露出,是嘲讽的眼神。前多脸色一沉:“我要了。”  握刀回棋院的一路,前多渐感恐惧。买下此刀,像一场白日梦,回想桥头老人递刀时,右手犹如虾爪,是直愣愣的四根指头,似乎没有作为人类特征的拇指……他真是虾妖蟹鬼?  价格倒便宜,相当于一顿稍丰富的晚宴,掏尽随身的钱便够了。或许是一名惯偷,卖的是赃物……如此安慰自己,前多行入棋院的三号对局室。  三号对局室是棋院初立时,为妇女下棋修建的,采用传统茶室的样式。因其典雅,长期为本音埅一门专用,没入过妇女。  广泽之柱在三号对局室内,左手捧一本棋谱,右手在棋盘上打棋子。摆棋称为“打谱”,广泽的小臂有着超出他年龄的粗壮,棋音响亮。每当看到他打谱,前多总会联想到铁匠打铁。  这是一个有力的少年,复兴本音埅需要强者。前多一阵急喘,在棋盘前坐下。广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手中的刀。  病弱之人手持武士刀,是多么滑稽的形象,人往往配不上所持之物。前多有着一闪即逝的羞耻感,道:“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棋战的记录员,我已经为你争取到了,是他俩的首局。”  广泽两眼有着中年人的血丝:“我不做记录员,因为……他俩中的一个肯定是我将来的对手,我不能自降身份,做这等低贱的事。”  前多脸上一热,咳了几声,道:“你在打什么谱?”广泽递上棋谱。前多瞥一眼便道:“噢,丈和与赤星因彻的十番棋,赤星因彻败局后吐血而死——可惜一代英才,只活了二十六个春秋。”  广泽:“十番棋本该以命相搏,败者承受一世屈辱,赤星因彻之死,倒是败者最佳的结局。虽死,却留下了英烈之名。”  这番话超出一个少年的思维,前多阴惨惨笑了:“哈哈,你打一百年前的十番棋,心却在一百年后的十番棋上,你很想去俞上泉和大竹的对局现场!”  广泽大喊一声“不!”右侧脖颈的血管迸起,呈淡蓝的一线。  望着此道细长蓝线,前多骤然进入武士临战之境,产生拔刀将之切破的冲动。会有血喷出,年轻的血液有着晨时草木之香……  一阵剧烈咳喘,前多推开广泽的手臂,拒绝他给自己捶背,道:“一把真正的好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本音埅一门正如这把刀。”  旋指打开了刀鞘暗扣,“嘡”的一声轻响,刀弹出半分,犹如一只人眼。  抽刀,刀长两尺四寸。望着斑斑锈迹,广泽正襟危坐。  前多:“如果你将俞上泉和大竹当作你将来的对手,那么你就不要对他们有太强的敌意。你要将他们当作你最亲的人,去关心他们。”  广泽:“关心?”  前多:“对,素乃本音埅指导过你多盘棋,但他并不是你最好的老师。你最好的老师是你最强的敌人。细细观察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神态,能让你悟到许多。”  广泽:“我想我不能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  收刀入鞘,前多压低喉音:“刀的真意,不在于劈杀,而在于隐藏。你只有先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才能在日后击败他们。”  刀放于广泽腿旁,前多行出对局室。走廊有一串小窗,光照柔和,驻步外望,院中是片翠竹,土中有一根破土而出的笋,笋头之绿浅得近白。  想起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肺病令自己避过了中日之战,否则正在中国江南某处行军吧?  战时,女子尚能找个体弱、残疾的男人出嫁,健康的男人只能死在战场,埋没于野草,如果不是倒在恶劣的蓬蒿里,而是秀丽的竹下,便是幸运的吧?  滑下一颗泪,前多抬手,摘在指尖上。泪似银珠,肺病之人总是眼角肿痛,容易流泪——他自嘲地一笑,弹开泪滴,吟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正符自己怀念小岸壮河的心境。六年前,自己与小岸才华横溢,凌驾于一代棋士之上,不料数月间便一亡一废。天给了才华,又匆匆收走。  所有的春风得意,皆为不祥之兆。窗外白润的竹笋,令前多无端升起恨意。他野兽一般磨着牙,穿入院中,抄起园丁留下的铁铲,奔至竹笋前,要将其拍得稀烂。  铁铲抡起,停在半空。许久,前多自语:“我是棋士。”随后向竹笋作礼致歉,将铲子立回墙边。  林不忘蹲在茶室外的洗手池前。洗手池为石制,水以竹管引来,凉彻骨髓。他装束未改,仍是蒙面盘头。师父顿木乡拙在茶室内正与三大世家磋商大竹、俞上泉的棋战。  茶室是幽秘之地,空间狭小,两张半的榻榻米上,紧紧地坐着四位老人。一面为泥墙,三面拉门紧闭,仅开一小方天窗,垂光在茶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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