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华站住,面色如霜:“窃法之罪,当入无间地狱。” 世深:“入地狱,我亦甘心。我是为一人而入地狱。” 松华:“何人?” 世深:“宫本武藏。” 松华皱眉,显然不知此人。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晚年沉浸在绘画、雕塑中,他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给予我极大震撼。不动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学唐密。我无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 松华:“宫本武藏……想起来了,我曾用七日,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这尊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自古皆为坐姿,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而宫本武藏破了佛规,铸就了一尊双手持剑、侧身站立的不动明王。” 世深:“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并没有被密宗界批判,反而暗中多有赞声。” 松华:“嗯,是破了佛规,但它体现出了不动明王的特质,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我去观拜,便是牧今师父的指示。” 世深:“密法仪式繁复、制度严格,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 松华:“世上没有独行道,万物皆阴阳相配,成双成对。有严谨的密法,也必有破格的密法。只是严谨的密法为常态的主流,破格的密法为偶尔的支脉,宫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但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这种人百年一出,对规范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种启迪,密法界管这种人叫作‘示迹大士’。” 世深:“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 松华:“怎么闹成这样?” 世深前行数步,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他是示迹大士。” 指向俞上泉,一指便垂手。 松华看向俞上泉,脸形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个“阿”字之音。此音为胸喉共鸣,舌头弹动,而响在体内,密不可闻。 世深却听到了。 7.白道 淞沪战役期间,鸦片交易并没有削减。黑帮为何用“黑”字?因为鸦片是黑的,没有不沾毒的黑帮。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世深没去联系,因为他能找到,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将法力称为“白业”,某人法力深厚,称为“白业崇高”。白道,是僧人势力。历史上,寺院经济独立,并有僧兵团,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 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华四年前回国时,因“接续千年绝学”的宣传,而轰动军界。军界多迷信,修庙捐款之风盛行,无恶不作之人,总是好佛的。接受松华“密宗灌顶”的军阀有程颂文、朱子峭、张学忠、翟熙任、许克成。 灌顶,是传法师举行仪式,将白业输给信徒,让信徒凭此白业,与诸佛沟通。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为军阀们所喜。 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海参,淞沪战役令鸦片升值,滋补品贬值,因而转运北京销售。 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货物间的缝隙狭隘,不得躺卧,天将明时,众人以各种古怪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世深顺造和俞上泉。 两人皆为正坐。 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为双膝跪坐。春秋时代,双盘腿为随便之姿,跪坐是礼仪之姿,上朝廷、去做客,皆为此姿,名为正坐。 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称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可迎对人间苦难。所以儒家在无人时,也不双盘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风。 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印度本无跪坐,修法、生活皆为双盘腿,却赞叹汉地正坐,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 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双盘腿为散坐。宋朝之后,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至今已无正坐。 俞上泉下颚微收,眼帘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正在凝神思考。“他是那个人么?”世深隔着众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湿润。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玛瑙、钻石的肌理,为大地结出的暗胎。 俞上泉:“为何救我?” 世深喘一口气,道:“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 俞上泉是询问的眼神,世深两颊痛如火烧,虚声言:“只有你习武,才能破解。” 俞上泉:“棋道是我一生之志,无暇顾及其他。” 世深上身伏于地面,行跪拜大礼,音调轻颤:“请再考虑一下。” 响起一声浊重的叹息。 世深立刻直腰,小刀出鞘。 俞上泉身后的货箱空隙中,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车警制服的人,大檐帽的阴影遮挡了眼睛,鼻梁高挺,嘴角有两道深如刀刻的咬纹。 他拿着一卷报纸,展开,是一尺五寸长的日本刀。刀缓缓抽出,接近刀锷的刃部有一个明显缺口,在车厢木板缝透入的光照下,是一个闪亮的V形。 世深:“教范师大人,您也来了。” 教范师:“护法大人,想不到你杀了宗家。” 世深当一刀流护法时,他是一刀流的教范师,传授入门的基本技法,确立本流风格,可以说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开始的。 世深:“我已老了,求悟剑道是我最后的一段路,这段路上,无亲无故,魔来斩魔,佛来斩佛,何况是宗家?” 教范师:“我也老了,维护一刀流荣誉,是我最后的一段路。” 世深:“明白您的心意了。” 世深起身,向俞上泉鞠躬:“俞先生,请等我一下。”说完闪入旁侧的货箱空隙中。 俞上泉身后,是渐退的脚步声。 货物箱深处,受光有限,为一片深灰色,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动,没有铁质的磕碰声,没有刀剑的反光。 一分钟后,世深走回原位坐下,手里拿着教范师的刀,轻声言:“他是个正直的人,是我的朋友。” 其他人仍睡着。俞上泉注意到,世深的额头有一道刀痕,正渗出血来。 世深抬起左手,按住额头:“请您再考虑一下。” 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俞上泉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人,双手握柄作刺状,刀尖正对世深后脑。 刀长两尺,弧度优美。 世深端详手中刀的缺口,柔声道:“教范师大人的刀,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他对这个缺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是他徒弟砍出来的,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徒弟,是师父最欣慰的事。” 背后响起轻微的鼻音,是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哭腔。 世深嘴角浮现笑纹,语调哀痛:“你师父是一刀流的楷模,我是一刀流的叛逆,我和他死去后,是非对错重归虚无,一刀流还需你去发扬。” 背后鼻音再响,世深一转手中刀柄,向上扬起,缺口闪出亮光。身后剑士被这一星亮光所惊,但他的高手素质,令他仅是略晃一下头,便急速刺下手中长刀。 肩臂协调,发力干脆。长刀刀尖扎在地板上,根部镶在世深肩中,入肉半寸。世深的脑门顶在剑士的胃部。 长刀刺下前,世深以坐姿转身,陀螺一般,将手里的刀插入他的小腹。 长刀根部在世深的肩头滑了两寸,跃出一股血。剑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溺水者般发出一串“咕咕”声。 声止,人亡。 世深叹道:“可惜。你是好徒弟,不是好剑士。”起身将剑士尸体背入货箱后。 出来时,肩头伤口已绑上布条。布条是从左袖撕下的,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肠。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礼:“请再考虑一下。” 他额上的血已凝固。 俞上泉:“棋道就是武道,我不必习武。” 世深:“道同,技不同。我需要破解的是宫本武藏的刀技,他称霸天下,留下的刀法却十分简陋,这简陋技法的后面是什么?你是一个跟他相似的人,我要亲眼看见你习刀、用刀!” 俞上泉:“在圣仙慈寺,听过您跟松华上人议论宫本武藏的话。先生,示迹大士显示的本非常理,何必追究?” 世深一愣,喃喃道:“本非常理?”瞬间苍老,额头又渗出血来。 火车猛烈停下,众人皆被震醒。世深左手捂住额头,压按止血,右手紧握短如匕首的小刀,手背青筋暴起。俞上泉望着他,眼有不忍之色。 俞母要孩子们保持安静,五分钟后,“吭啷”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一道缝,阳光铡刀般射入,随着“吱嘎嘎”声响,门被彻底拉开。 火车下是一片湿漉漉的野草地,停着三辆轿车,站着十二个穿黄呢子风衣的人,戴意大利博萨里诺礼帽,手里拎德国凯文斯基牌鱼竿皮兜。 礼帽和鱼竿皮兜皆为黑色,鱼竿皮兜长两尺四寸。 世深站在车厢口,左手自额撤下,血已凝结。西园站在他身后,没料到西园还会跟随自己,转头一笑:“……你在。” 西园语音铿锵:“我答应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点头,笑容褪去,转视车下:“我离开四十五年了,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济济。” 下面中间领队者言:“一刀流子弟服从国家兵役,我这一代人已尽数参军,多分配在山东地区,少数在河南,满洲也有几个。我们这些人是经过军部特批,从青岛赶来的。” 世深“嗯”了一声,像上级在听取下级汇报。领队者继续说:“刺杀俞上泉是军部委托一刀流的,由宗家和天竹护法执行,是以最高级别的人,来向军部表示诚意。” 世深点头:“明白。”领队者“嗨”了一声,道:“不料护法、宗家身亡,教范师和大师兄在山东四十三号兵站教授剑道,他们接到通知后,就赶往上海,不知您可曾遇到?” 世深:“他俩现在车厢里,已死。”领队者“啊”地低叫一声,退后两步,重新站直:“可否先让我们将尸体抬下?” 世深应许,四人上火车抬下尸体。 尸体横置于草地,面部遮上方纸。方纸是熟宣,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纸的习惯,有人问路,可掏出方纸画图,杀了人,可用方纸擦去刀上血迹。 领队者对尸体合十作礼后,转向世深,恭敬说:“世深护法,现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 世深叹一声,领队者继续言:“但我们必须杀死你。” 俞上泉行到车厢口,依旧低眉,世深低语:“你出来干吗?” 俞上泉:“受死。” 世深:“不要天真,你的命换不来我的命,也换不来你家人的命。为给宗家报仇,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俞上泉:“我不是以命换命,只是受死。” 世深:“被人像畜牲般斩杀?” 俞上泉:“接受死亡的现实,才能找到生路。受死之心,正是无碍之心——这是我理解的武道。” 世深若有所悟,吟念:“受死之心……”调转手中的小刀递向俞上泉。俞上泉凝视车下草地,眼中流光一闪,垂在腿际的右手逐渐张开。 下棋的手,握刀会如何? 领队者屏气注视着,右手也在慢慢张开。他身后的人纷纷打开鱼竿皮兜,里面是日本刀,二尺四寸。 世深看向俞上泉身后,货箱夹缝中走出一个两只脑袋的人影,入光后看清是一个背着一个的两人,被背的人右脚打着石膏,是彭十三和郝未真,不知他们何时隐于车厢。 郝未真:“多谢不杀之恩。” 彭十三:“老头,别紧张,跟他们有一拼。” 世深笑了,没有笑声,小刀刀柄碰到俞上泉手指,沉声道:“接刀!” 俞上泉却如高僧入定,凝视车下草丛,道一声:“草是绿的。” 世深:“生命攸关,说什么闲话?” 微风拂过,草青如画。 领队者垂头看草,眼光阴冷如刀:“什么是绿?” 俞上泉道:“是……这个。” 迎着领队者的眼光,俞上泉展臂一指。领队者“啊”的一声怒吼,拎着的鱼竿皮兜豁然裂开,擒刀在手,但随即瘫坐在地上。 剑士们立刻围上,列出“丁”字阵形,护住领队者。有人刀指俞上泉,叫道:“什么妖术!” 领队者站直:“佛说法,文殊菩萨也会晕厥。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震动。”收刀入鞘,道:“俞先生,请听我这一句——见绿,便是绿。” 俞上泉垂头,似不认可。 领队者眼含杀意:“绿是什么东西?” 俞上泉:“此心。” 领队者厉声道:“你怎知道?” 俞上泉:“如实而知。” 领队者生出一种古怪表情,近似喜悦却含悲哀,道:“我失去了杀意。”许久,猛吸一口气,道:“世界还在,恩怨未了,我还是要动刀。” 俞上泉:“是。” 剑士们列出“W”形阵势,向车厢逼近。 林不忘站在俞上泉身后,思索是用方刀杀死一个敌人,还是射向俞上泉咽喉,令他免受刀砍之苦? 方刀出手后,自己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很快会死。回头看了眼俞母,她缩在货箱夹缝处,搂着两个女儿,依旧冷冷的神情。 要不,杀死她? 左腕上的方刀微微颤抖。 剑士们即将跃上车厢时,空中响起轰炸机的巨大噪音,众人皆抬头,见一黑影飞鸟般掠过,弹出一只更小的黑影。 领队者吼叫:“卧倒!”众剑士猛扑在地,许久,一个人道:“不是炸弹。” 领队者抬头,见空中飘着一篷白色降落伞。 车厢内的人都没有卧倒。剑士们起身,均有愧色,领队者小声安慰大家:“他们没受过军事训练。” 跳伞者接近地面时,发出“我是军部派的!”的热情喊声,落地后罩在伞布里,久久爬不出来。 伞布摊开有三十平米,领队者吩咐:“去看看。”一名剑士跑去,拨弄了一会儿伞布,跑回来说:“他小腿骨折了。” 众剑士不约而同地瞥了眼车厢里的人,深为军部感到羞耻。四名剑客跑过去,手臂互搭,架着伞兵的腿,将他抬了过来。 伞兵国字形大脸,神态威严,胸口绑着一个黑色文件包,铿锵有力地说:“军部急令!”抽出伞兵刀,割下文件包。 领队者看了文件,走到车厢前:“素乃先生不幸中风,半身不遂,他与您的棋战取消了。您的朋友大竹先生,请您早日回日本相聚。” 俞上泉:“大竹……他不是在朝鲜服兵役么?” 领队者:“啊,他确实在日本。他接替了素乃,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俞上泉目视东方,云雾中的太阳是蓝灰之色,左下的启明星亮如银钉。 火车发动,如搁浅沙滩的鲸鱼喘息。 领队者交待,要俞上泉一家下车,由他们护送去青岛,然后乘船赴日。 彭十三悄声言:“他是汉奸?”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来一丝冰凉,心知是郝未真的镰刀,它是一刀流宗家的,刃上缀着浅绿直纹,有着工艺品的精美。 镰刀刃横贴在彭十三左腰,只要手腕旋转,便会攮入肾脏。听不到郝未真的呼吸声。彭十三:“我杀过多位中统高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汉奸。” 郝未真的呼吸声起,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彭十三背着郝未真横行两步,让过了俞上泉的母亲、兄妹,让他们逐一跳下火车。 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车的,两手相握的瞬间,感觉到她在颤抖。她冷了,但她不说——林不忘胸腔内似流过一滴泪,忙低头,恭敬道:“小心。” 俞上泉看向郝未真,眼如雾中之日,清凉淡漠。郝未真:“我与您父亲有渊源,可以为您去死,但去日本,我就不跟随了。”言罢垂头,又言:“去吧,留在这,活不了。” 俞上泉面无悲喜,两名剑士迎过来,扶他下了火车。 领队者与世深一直默默对视,待俞上泉下车后,持刀跳上车厢。 领队者:“军部的事,已毕。文件上对您,没有交代。” 世深无声而笑,口中右侧缺的三颗上牙构成的洞,恐怖黑幽,如地狱的入口。 世深:“把我当作一件私事。” 领队者:“我七岁入一刀流,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馆。” 世深:“噢,那里。”语调中竟有温情。 领队者:“道馆正堂上供着‘稚气、霸气、忍气’六字心诀,是浓墨大笔所书,至今深印脑海。” 世深眼神迷惘,似乎在那所武道馆里有许多回忆。 领队者:“年轻时觉得称雄天下的霸气,最难获得,后来发现霸气比忍气容易,霸气是争胜,忍气是不败。不败是比取胜更难的事。” 火车鸣笛,一长两短,重复五次。 领队者:“现在,我觉得稚气比忍气难,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感到七岁第一次走入武道馆时的单纯之心最为可贵。五年来,我比武四十三次,皆以经验技巧胜,深感不安。” 世深:“嗯,如遇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纯,经验技巧便是拖累,让你的反应慢半拍。” 领队者:“几分钟前,我是无法跟您比武的,我心知,自己必被斩杀。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找到我的单纯。”言罢侧转,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然后抽刀,将刀鞘抛于车下草中。 抛鞘,是以死相搏的示意。 世深瞄了眼俞上泉背影,单薄、略驼,走路姿势暴露出腰部、左腿有暗疾,是在棋盘前长时间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损伤。 世深:“如实知自心?” 领队者神情肃穆。世深哀叹:“他一句话,给我造了个强敌……真想看他拿刀。”话音未了,反手一抄,将西园搡下火车。 西园惊叫一声,两足顿在草上,竟未跌倒。火车缓缓移动,车下剑士皆向车厢内的领队者鞠躬告别。 西园本能地要追火车,但一迈步,便狠狠摔在草里。望着随车远去的世深,他喊得声嘶力竭:“我说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挥手,眼角笑纹密如蛛网。他转向郝未真和彭十三,音调客气:“一刀流家内之事,不想有旁观者。” 彭十三:“老头,保重。”背着郝未真跳车,落草后滑行两尺停住。鞋面粘上绿色草汁,宛如血滴。 火车加速,隐约有刀光一闪,便远在天际。 西园跟着俞上泉一家上了轿车,三辆轿车鱼贯开出。因座位满了而余下的剑士,共有八人,排成两行,小跑着跟在车后。穿戴欧美名牌礼帽风衣的他们,在野地里跑得整整齐齐,说不出的怪异。 郝未真:“剩咱俩了。去哪儿?” 彭十三:“上海。” 郝未真:“还去杀中统高官?” 彭十三:“错,日本高官。” 背郝未真跳上轨道,踏着枕木,逆向而去。 8.废刀 日本四国岛,一队灰衣人由公路行下沙滩,向海而来。他们是古代修行者装束,小腿打绑腿,小臂扎护甲,斗笠上以淡墨书写有“两人同行”字样。 与空海大师同行。一千两百年前,他从唐朝取回密法,在四国岛游历八十八座寺院,留下“八十八寺巡拜”的习俗。礼拜八十八寺,等于周游诸佛世界,一生罪孽得以消解,祈求的誓愿必将实现。“两人同行”的字样,表示行者全程受到空海大师的法力加持。 此行共五十七位,半数为六十岁老者,半数是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带队者是位三十岁瘦弱青年,额头挂满细汗,气喘如拉风箱。 八个老者抬着一顶轿子,不是中国明清以后可以垂足而坐的高轿,而是仅能盘腿坐的唐朝轿子,小如衣箱。明治维新以后,轿子被马车、单人拉车取代,久不显世。 抬轿的主杠是根粗大木条,两头各搭上六根短横杠,供八人抬,以分担重量。轿顶部以宽大皮革为套,悬挂在主杠上。轿两侧皆有竹拉门,竹面上烙着暗蓝色的五朵菊花——这是本音埅的族徽。 此轿是三世本音埅素知的旧物,后代本音埅就任,均要举行乘轿仪式。两百年来,此轿未出过本音埅家内院,今日远至四国岛,在五十年前当是惊世大事。现在,只得些路人瞥一眼而已。 带队者叫前多外骨,二十二岁时,与小岸壮河并称“双璧”,预测当如日月般光耀本音埅一门,不料小岸早亡,他也才华殆尽,人未老,艺先衰,近年料理师父素乃的内外事务,行同管家。 轿子至海水前停下,扶出一位偏瘫老人。他脸形颧瘦额窄,有着大人物的稳重气质,身材短小如十三四岁的孩子,不足五十斤。一位轿夫将他抱起,安放于支好的交椅上。 交椅为木制折叠椅,靠背、扶手上刻有龙纹。龙在日本非皇族象征,位贵者皆可用,以前是寺院大和尚讲经专用的高椅,后为诸侯王公仿效,在棋界是一代本音埅的专座。 他左嘴角滑出一道晶亮的唾涎,他是退位的围棋第一人——素乃。 前多赶上去,掏手帕擦去他的唾涎,道:“退潮了。我们来得正好。” 浪如蛇行,蜿蜒退去,在深处形成两个几十公里的巨大漩涡,远眺,如海里长出一双眼睛——这便是濑户内海的“双漩”奇景。 众人聚在素乃身后,依循着素乃的视线观海,屏息静声。虽然他病废了,仍是他们的王者。 素乃:“真壮观啊!终于得见!给你们说个典故吧,助助游兴。” 身后众人一片感恩声。 素乃:“四国岛上的僧人们说,这两个漩涡好比是空海大师取回来的唐密经典——《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大日经》讲佛的自证,《金刚顶经》讲佛的功运,两部经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如人的一双眼睛。遮左眼,右眼亦明,遮右眼,左眼亦明,虽然左右均可独立成像,但两眼齐看时,并不是看到两个世界,而是一个。” 一位少年问:“原本左右眼独立看到的视像,到哪里去了?” 素乃:“还在,依然各自存在,并行不谬。” 少年:“看到的是一个世界,为什么需要两只眼睛呢,两眼合成一只,岂不更合理?” 素乃:“人,总是强求统一,一千两百年来,的确有不少高僧想将两部经合二为一,经文上合不成,便想在坛城上合并。” 少年:“什么是坛城?” 前多插话:“密宗经本均有图画相配,表达经文之理,甚至是经文未尽之理,这样的图画,称为坛城。你见过的,棋院旁侧的云门寺虽然是禅宗,但其穹顶和四壁所画,甚至灯箱上的图案,都是坛城。” 少年眼光转亮,大声“呵”了一声,表示理解。 素乃抬起变形的左手,以手背擦去嘴角唾涎,笑道:“想将两经的坛城重组为一个图案,这个构思称为——两部一具,一千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发现硬性合并,便会丧失理法,只是无意义的拼凑,按中国的话讲叫——乱套。” 说出“乱套”两字,素乃不禁大笑,身后的众人也都开心地笑起来。他们或许听不懂,但他们的大半生都是以素乃为依靠,素乃的情绪对他们有着不可抑制的感染力。 少年:“日本要与中国合为一国,也是乱套么?” 笑声顿止,众人皆显惶恐。素乃盯着少年,眼有赞许之色,道:“陆军要两部一具,而海军是两部不二。” 少年:“不二——不是两个,那不还是一个么?” 素乃:“一具和不二有天壤之别。一具,是强求统一,但理法崩溃,不得统一;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犹如双眼,单看,左右各有一世界,齐看,也是一世界——这便是两部不二,《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如此,海军理解的中日关系,也如此。” 少年回望深海中并列的两个漩涡,似被其中蕴含的大自然伟力吸引,沿着拍岸的水线,忘情走远。 素乃盯着少年背影,眼中一闪,利如剑光。前多俯身,擦去他新冒出的唾涎,道:“在中国的问题上,海军比陆军明智。” 素乃闭目,左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令前多十分为难,迟迟不敢擦去。 素乃身后的老人,均神色凄凉,有的已泪流满面,头捂双臂中,强忍哭声。一位老人突然大吼:“本音埅一门从来是受海军支持,新的本音埅却是陆军指定的!他的继任,不符合规矩,我要去帝国议事堂申诉!” 前多:“我们没有证据!大竹减三的岳父虽有陆军背景,但联赛累计胜率,俞上泉是第二位,他才是第一位,如果不是去服兵役,与素乃本音埅决战的本该是他。素乃本音埅患病退位,他作为胜率第一人,承当棋界领袖,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