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镰刀呈现不同的光泽,一把刃口亮得富于颗粒感,一把只是白晃晃的。 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锄的镰刀上,道:“你是一刀流这一代的宗家?”一刀流两百年来实行宗家制度,上一代宗家的儿子享有继承权,不论他武功如何,都作为下一代的首领。 平地重锄苦笑:“宗家往往武功差。唉……” 随着叹息,他的镰刀从地上跃起,落回手中。郝未真看到,镰刀把上系着一根细小的丝线。 郝未真的镰刀还插在地,他起身前行,弯腰抓取。世深的刀鞘敲在镰刀把上,镰刀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直起身,走出十米,伸手。平地重锄的镰刀飞来,刃背敲在镰刀把上,郝未真的镰刀又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又走出十米,将镰刀从地上拔起,横起左手大拇指,刮去刃口的土。 被两次打飞兵器,仍姿态沉静——平地重锄钦佩他的修养,进而想到,他准确地判断出两次袭击都是冲着镰刀而不是他,如果冲着他,会有怎样的变故? 郝未真:“屋里的人,我保了。” 蹲在窗台下的平地重锄起身。世深:“宗家,有话?” 平地重锄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 世深:“宗家亲自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屋里的人不能活。”转向郝未真:“你对宗家,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同归于尽。” 世深:“对我,你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涩的笑容,摇摇头。世深摆手,示意他走。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镰刀刃上刮出尖利之音,笑容收缩,又摇了摇头。 世深:“刚走的太极拳传人,曾卖给我一个人情,你是他朋友,我不伤你。” 郝未真:“他不是我朋友,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世深:“错,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拦我该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园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层霜。西园会意,向后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体淡青,如黎明的天色。 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变换了几个持刀姿势,不是要对付敌人,只是从不同角度欣赏手中刀。 世深:“宗家,这把刀叫‘千叶虎彻’,我曾用它斩杀本门两个逆徒。” 平地重锄沉声道:“一个小时前,拿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头,避开平地重锄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与一位至亲的好友交心:“噢,他叫天竹取正。” 郝未真不由自主地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世深闭目垂头,似乎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缓,下意识地不敢惊扰他。 数秒,世深张眼:“宗家,‘千叶龙透’才是你该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师,历代宗家用的都是它。” 平地重锄颧骨上的薄皮抽动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镰刀,是锻造‘千叶龙透’的剩铁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铁,是否你也认为屋里的人不该杀?” 平地重锄的小指勾住镰刀把上的丝线,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该问。”转向郝未真,竖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镰刀,肤浅地亮着,铁质实在不佳。 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声,镰刀刃根部抵在千叶虎彻的刀腭上,但镰刀的弯度,令镰刀尖绕过刀腭,切在柄上。 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溅起血色,是柄上缠的红丝,用途为吸汗、增加握力。 红丝飘扬,郝未真一阵迷惘,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刚才明明看清了……肋骨里多了一样滚烫的东西,为何刀刺入身体,不是凉的? 郝未真松开镰刀把,捂住左肋,突然单腿跪在地上。世深收刀入鞘,郝未真的脑骨内闪过一道绿光,随即后仰倒地。 跪姿的脚来不及调整位置,脚腕处已骨折。郝未真晕厥前的最后一念是:“我没有中刀。” 世深:“宗家,千叶虎彻是不祥之刀,常杀无辜之人。” 郝未真的肋部,并无血迹。 平地重锄:“他没有创口。” 世深:“他伤于刀意。” 平地重锄:“意可伤人?” 世深:“是的,我脱离一刀流,才懂此道理。一刀流,阻碍了真理。” 平地重锄怒吼:“放肆!”随即感到自己掉了样东西。 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指上缠着几圈白色的丝线。 平地重锄未觉疼痛,怔怔地看着。 世深语调柔缓:“你的。” 平地重锄惊叫一声,随即感到左边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灌入一股热水。低头,是淡青的刀色。 死亡,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觉。平地重锄挂着神秘的微笑,双膝跪地。世深敏捷侧身,避开此一跪,缓言:“宗家。” 平地重锄声音微弱:“为何用刀?我想领教您的刀意。” 世深:“宗家,不用刀,杀不死人的。” 平地重锄叹一声“有理”,脑袋失控,敲在膝盖上,就此死去。 西园走到世深身后,压制着口鼻气流,言:“你杀了自己的宗家,大逆不道……我该怎么写?” 世深转头,眼缝中是一片单纯的灰色,似乎瞳孔溶解在眼白里:“如实写。” 郝未真醒来的时候,右脚已封入石膏中,躺在军用床上。窗外是碧绿的树木,由于世深顺造的碧绿刀鞘,再见绿色,不禁恶心。视线移开窗口,看到床的右侧坐着两位老绅士。 他俩自称李大和王二,身着银灰色西装,近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戴着厚重的黑边眼镜,虽然一个高鼻深目一个脸形平扁,给人感觉却像是一对双胞胎。 他俩嗓音宽厚,很容易赢得信任。 李大:“中统是国家机关,从不惊扰百姓,我们只杀圈里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门前,我们死了四个孩子,失踪一个。多出了一位死者,据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来的人,来自雪花山,对么?” 雪花山是满清历史上的一个谜,乾隆年间,一个名叫“八卦门”的反清组织以镰刀技训练农民,势力一度北达辽宁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两省最为强盛,直至嘉庆年间才被剿灭,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终未被查到。有人说是安徽的九华山,有人说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区怀柔县。” 王二注意着郝未真的表情,补充道:“乾隆、嘉庆找不到,因为想不到就在京城边上。人,总是舍近求远,心比眼盲。” 李大从座位下取出一个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镰刀。” 抽出,刀刃上有着浅绿色直纹。郝未真爆发狂笑:“你错了!这是一刀流宗家的镰刀,上等铁质、上等工艺。我告诉你什么是八卦门的镰刀,农民用的就是我们用的!” 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进嘴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两位老绅士知晓万物的语气,有着无形压力。他的狂笑是一种反抗,但狂笑之后,压力更重。 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来了……刀刃上的“稻妻”纹理,像一具具横陈的尸体……郝未真的眼睛潮湿了,许多年来,我是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 李大掏出一块雪白手帕,递上。郝未真摆手拒绝,抬臂用袖子擦泪。袖口有了湿迹后,郝未真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的行为,会不会令人看不起? 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温和,郝未真却觉得望穿了自己的过去。我只是一个弯腰割麦的农民,即便掌握了杀人之技。 以前的农民起义,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后,没有了皇帝,农民彻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灭希望。 郝未真看着两个老绅士,他们留过洋吧?他们有钢笔,袖口钉着铜扣,铜扣的图案并非中式…… 李大柔声言:“甲三六号里的住户,去了哪里?”郝未真一惊,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当时晕了。 王二不知何时走到床侧,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 郝未真长呼一口气,描述在俞家门口的经历。他讲得很繁琐,两个老绅士听得很耐心。四十分钟后,他讲完,王二问:“你受谁所托,要保护俞上泉?” 郝未真咬住嘴唇,警惕地看着两人。李大泛起笑容,眼角的皱纹顺延到嘴角,犹如老树横截面上的年轮。 郝未真也笑了,感到李大脸上的皱纹生在了自己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但心情很是愉快。他高兴地说:“雪花山的命令。” 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聪慧多才,十五岁留学日本,学过戏剧、美术、围棋、诗歌。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他自日本归来后,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 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欢。三十一岁时,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按照八卦门规矩,在祖师生日时,要下山择徒。 俞父入了八卦门,但他体质太弱,又年过三十,未能习武,传承了八卦门天文、历数、地理、兵法。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仅剩二十余位老人,忽得此聪慧之材,将其封为“十七天”,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 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势力达十七省,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现在俞父一人承担“十七天”名号,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 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 所剩的疑问是,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早已脱离时代,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在淞沪战役时期,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他们怎么知道的? 郝未真言:“消息来自日本,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报纸上说,俞上泉去日本前,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其实,不是跟俞母,是跟雪花山谈判。” 李大摘下眼镜,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明白,他毕竟是‘十七天’的儿子。” 王二:“你为何身在八卦门?” 郝未真的太阳穴又作痛起来,与俞上泉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史,甚至没有母亲,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 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生而不知其母,他的父亲肮脏颓废,整日躺在家里。家中还有个生命,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它支撑着这个家。 他两岁开始,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睡在猪圈里。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 此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爬到猪圈,靠着老猪躺下。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瞳孔扩散,像是认可了这件事…… 六岁时,老猪被送到屠宰场,惨叫声达二十里。他麻木地看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屠宰场上熬猪皮汤,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之后,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被村里人称为“癞子”。 九岁时,他从本村老妇口中,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乱伦所生。姑姑失踪多年,有说嫁到东北,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即便认猪为母,他也食了母肉,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 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春秋化脓,冬夏结疤。十一岁时,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治好了癞子,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 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他被带上雪花山不为他的天资禀赋,而是看着他可怜。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治牙的药,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 师父:“治不好,是你的缘分到了。医者,缘也。缘分到了,我往你头上撒把土,也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你受的苦够了。” 他是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整张脸硬绷绷的。离开师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那时,他三十岁。 王二脸形平扁,笑容可掬。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 李大戴上眼镜,道:“我们已查明你是乱伦之子,民间说法,乱伦之子的肉煮熟了,是臭的。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否则,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 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面对威胁,他毕竟是一个武者,自小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刀尖朝天,“稻妻”直纹闪着鳞绿的光。 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老鸡刨食”,有敌来犯,刀尖便会剁下,撕开敌人的胸腔。 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好感觉一下,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 李大拍掌,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边沿冒出热气。 李大一指,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敬了个军礼出去。 王二:“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你的肉是不是臭的。” 砂锅里是我的右脚?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砂锅飘出肉的香气,炖了多久? 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掀开砂锅盖,看到了翅膀……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喃喃道:“不是,不是。” 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取走镰刀,温言道:“喝一口吧,补补营养。”郝未真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将嘴凑在砂锅边沿,“嗖”地吸了一口。 李大:“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郝未真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爬到李大脚前,泣不成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王二:“像是实话。”李大:“验证一下。” 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郝未真看着镰刀,道:“我可以剁下一只手。”王二:“不用,指头就够了,只是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可以做到么?” 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行!”爬到墙边,左手按在墙上,挤出一脸媚笑:“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李大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嗯,从大到小吧。”郝未真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举起镰刀。 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 此时门开了,送汤的军官进来,敬了个军礼,道:“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 李大:“叫他进来。” 郝未真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王二不耐烦地叫道:“等着!”郝未真应了声“哎”,镰刀举在空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军官关门出去。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利:“俞家门口,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王大水:“他们要以我为掩护,走出中统设的暗卡。”他左腿裤子被剪开,大腿上扎着绷带,血迹斑斑。 王二:“俞家的人在哪?”王大水靠在墙上,便衣摘下草帽,道:“不知道。我来,不为俞家,为我家。” 李大从椅子上站起,摘下眼镜,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彭十三?” 未等答话,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后心。 彭十三:“在南京特训班,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 李大:“惭愧。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会讲得深一点。” 彭十三:“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所以留有情面。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 李大:“过去的事情,不想谈了。” 彭十三:“不谈也好,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官位越高,越值得我杀。” 王二笑了起来:“值得。” 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突然,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两人忙互推一下。 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王二已瘫在地上,嘴角挂着一道黑血。 李大斜倒在地,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互推时用上全力,击伤了彼此。 李大的倒姿避免了头部撞地。他的脑门顶着地,小心地侧过脸,看到了彭十三。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 李大:“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满意地点头,闭目死去。 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忍不住跪在地上。 彭十三:“你留下,传我的话,自这两人开始,我要杀尽中统高官。”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仍音调豪迈:“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到!” 彭十三赞赏地点头,一撩长衫下摆,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王大水脑袋一歪,瘫地昏厥。 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旋身将他背上。郝未真惊叫:“别碍事!我在等命令。”彭十三:“听朋友的话!” “朋友?”郝未真一阵迷惘,被彭十三背出门去。 郝未真恢复理智后,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像被蚊子咬出一个包,痒得禁不住要挠挠。彭十三分析李大、王二的武功修为,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 囚禁郝未真的地点,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24号,上海第一批“吃角子老虎机”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 此处为两栋洋楼,加上地下室,共计二十六间房,在战时被征用,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夜晚达五十人。 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在走廊遇到多人,并没有受到盘查,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不问他人之事,是特务们的守则。在楼门,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 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递还证件。出楼门后,郝未真问:“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守卫熟悉王大水?”彭十三:“不熟。我污染了他的心念。” 在一条僻静小巷,彭十三卸下郝未真,道:“你我分开后,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年,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与其这样,不如你现在砍。” 郝未真怔怔地听着,“啪”的一声,将手拍在地上,举起镰刀。彭十三喊:“砍!”镰刀劈下。 彭十三大喊:“停!” 刀刃顿住,与大拇指仅隔一线。郝未真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终于笑出一声,化解邪念。 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彭十三:“你完成了命令!”郝未真:“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 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他俩可以扮作香客,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完成雪花山的命令。 彭十三:“你刚逃过一个命令……” 郝未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听命于人,是人间常态。” 6.唐密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 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饮誉颇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26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两位高薪聘请的日本技师。淞沪战役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 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 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他俩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遭诛杀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顾不上因由。 西园春忘知道自己的写作又遇到了困境,该怎么写呢,总不能留下“他骗人了”这一行字吧? 在世深看来,林不忘的怀疑是明显的,而俞上泉,是自己认为他怀疑。俞上泉究竟有无疑心?他不敢深想。 他很少看俞上泉,因为莫名其妙地有种羞愧感。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是此羞愧;拜师学艺时,是此羞愧;在凤凰堂礼佛时,是此羞愧;在爱怨峡观海时,是此羞愧…… 这个十七岁青年,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世深不忍多看。 世深换上了中式服装,西园则刮去了仁丹胡。到达圣仙慈寺是二十一点,寺门在十八点已关闭。按照规矩,天黑时是闭门时。闭门,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 敲门,侧门打开道缝,守门和尚奉劝明日再来。世深行礼,与汉地合十不同,他的十指尖交叉在一起。这个手形令守门和尚也十指尖交叉地合十回礼。 世深自怀中掏出一张叠为三角形的纸,展开,纸上是“井”字形的折纹。世深:“请交给住持。”和尚接过,将纸横在眉心前,深鞠一躬,关上了庙门。 十分钟后,他们被引到和尚用餐的斋房。斋房宽大,摆着八张桌子,是沉郁的暗红色,为明清旧物。椅子则是未刷油漆的长条凳,因坐久了,木面污浊。这种长条凳,在上海一元钱可买四张。 不相配的桌椅,显露此寺虽有历史,但近况不佳。斋饭简单,一人一碗素面,面中有切得很小的蘑菇丁,数量有限。桌上摆一盏微弱油灯,碗内黑乎乎的,令人食欲全无。 俞家大哥叫和尚再拿盏灯。世深摆手止住他,道:“庙里规矩,早晨是天界吃饭时间,中午是人界吃饭时间,夜晚是鬼界吃饭时间。一个人爱在哪个时间吃饭,就受哪一界影响。夜晚吃饭,要抑制欲望,否则便入了鬼界。” 和尚赞道:“这位施主是懂的。” 俞母冷冷听着,低头吃面,其余人随之默默吃了。食尽,斋堂和尚收走碗筷,擦净桌面,撤下煤油灯,拉开了电灯。 室内亮度顿增,世深仰头,见五十平米的斋堂顶上电灯共有八盏,灯罩是“八爪猫灯笼”的样式,八角形的木棱架子罩着四片毛玻璃,底部八个伸展而出的棱角,每个角端为相叠交错的三根细木条,模拟猫脚。 日本寺院多是此形灯笼,据称挂上,寺庙内便不会有老鼠。一位穿着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领口插着一把竹斑折扇,左肩斜挂着一方红底金花的帮衬,迥异汉地僧服。 众人起立行礼,和尚自报僧号松华,询问送上折纸的是哪位。世深承认,说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凤凰堂修习密法。折纸,是密宗修行者之间的暗语,有四百多种折法,可构成一个语言系统。松华感慨,说他在三宝院修习密法,归国四年来,已久不见折纸。 松华年方三十许,上眼皮全无血肉,薄如纸片。瞳孔格外黑亮,甚至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似临终病人回光返照的眼光。然而这个五官瘦得脱形的人,说起话来却有着典雅的气度。 斋堂和尚捧上茶具,松华入座,抱歉地说:“圣仙慈寺条件简陋,没有客堂,便请诸位在此饮茶了。” 茶为西湖龙井,是陈茶,味已失真,在嗜茶的人看来,是不堪入口的。 茶陈如此,袈裟色泽却艳丽如新,西园禁不住说:“上人,中日正打仗,您穿着日本密宗的僧装,不合适吧?” 松华脸上的恬淡笑容褪去,法官般严肃:“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不是日本的。”西园尴尬笑笑,道:“我是关心您,怕您的同胞为难您。” 松华:“有人为难我,我可以讲理。唐朝二十二位皇帝,十九位皇帝信佛,六位皇帝修习密法。密法不是权巧方便,是佛的自证境界,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渐进修行,而密法是在佛位上的直达直证,殊胜无比。 “密法在印度分为《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两个系统,唐玄宗年间,两系传人均自印度到了长安,并在长安将两个系统合二为一,名为唐密。 “唐顺宗年间,日本僧人空海来唐学习密法,回日后传延至今。日本密宗信徒恪守唐密,一千两百年来,小到服饰的一个图案、经文注释的一个词,均不敢越矩。所以没有所谓日本密宗,只有在日本的唐密。” 西园愧窘垂头。世深两手合十:“上人言之有理,但现今是乱世,无人讲理。您的同胞恐怕没有耐心了解历史,唐武宗灭佛,唐密受到的打击最为惨烈,他宗尚能死灰复燃,而唐密在汉地就此断绝。一千二百年了,汉地久无此服装,您的同胞只会认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 松华眼中亮光暗淡下来,低声言:“如我因此被杀,能引起世人的关注,换来对唐密的辨认,我一命,丧之何妨?” 茶杯底边的鎏金线条已磨损得断断续续。世深端起茶杯,抿一口,道:“我在平等院时便听说您了。说一个中国青年僧人,发了大愿,要把中国的瑰宝从日本请回去,接上千年断脉。三宝院对此极为重视,直接由牧今上人教你。一个日本人要取得传法资格,常规需要修习二十二年,而你只用了一年,便得到‘彻瓶教授’——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无一滴遗漏。” 松华眼含笑意,恢复典雅神情:“听说遭到了你们平等院的指责,说是不合规矩?” 世深颧骨上的肉笑得如两个拳头般团起:“其实是两院高层之间开的玩笑,大家起哄,是为了抬高你的知名度,利于你回国后传法。日本密法开山宗师——空海在大唐仅用三个月,便得到了彻瓶教授,你用一年,已是多了。” 松华叹道:“空海大师是天纵奇才,我只是常人资质,一年毕竟短暂,取得传法师资格后,我在牧今师父身边又修习了两年。” 世深:“啊,这是您的稳健,日本密教界却盼您能早日归国传法,以了却一段日本对中国的千年亏欠。空海大师之所以在三个月里能学得全部唐密,因为他的传法师——惠果阿阇黎预测到法难将至,密法要在汉地灭绝,定下了将法脉移于海外保全的计策,所以尽快传授。但他毕竟眷顾汉地众生,要空海返日前,在汉地传法四年。不料空海得法后便归国,欠下了这四年。” 西园听之感慨:“我小时候,便听乡间老人说过日本欠了中国四年,但究竟指什么,老人们又说不清楚,只说是古代传下的一句话。大战前后,必有流言,中日敌对六十年,我以为是不可信的民间怪谈,不料确有典故!” 松华起身,面向东方合十鞠躬,返座后言:“1925年,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有数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学者身份参加,一位僧人向身边的印度学者示好,说密宗是你们印度人传给我们的,不料一位英国学者连问了两遍‘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然后又说:‘是中国人吧?’” 西园叫道:“英国人最会抓别人的漏洞!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 松华苦笑:“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欠了四年’的典故,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日本密教界认为是奇耻大辱,为表示不忘中国人的恩,达成共识,要将唐密回传中国。我就是应了这个机缘。” 世深眯上眼睛,轻声道:“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 松华仰望八角猫灯罩,也眯上眼:“中日开战,唐密势必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众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 松华垂头,吩咐斋堂和尚给他盛一碗面来。面拿来后,电灯熄灭,桌面摆上油灯。碗内暗得看不见面条,松华眼神发虚,富于节奏地拨动筷子,吃得飞快。世深知道,日本寺院的进食速度快过军营,这是他养成的习惯。 松华吃罢,筷子横在碗口。斋堂和尚要开电灯,松华摆手制止,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 暗弱的油灯光中,松华摘下领口插的扇子,徐徐展开,像看手相一样地看着扇面。扇面上的书法,墨色饱涨,线条粗豪,像是儿童的涂鸦,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为“牧今晚行”。 松华缓缓道:“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会,六套仪式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找我聊了很长时间的闲话,才向我指出来,简短说完就让我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 脸上挂着笑,转向世深:“我们聊了很久的闲话,你的来意,可以说了吧?” 世深起身鞠躬:“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北入朝鲜,再去日本。” 松华:“淞沪战役开始后,我就断了所有与日本的联系,我毕竟有我的国家,见谅。你们可以暂住一宿,明早离开。” 松华起身离座,向外行去。世深沉声道:“我不是密宗修行者,我潜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偷学了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