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

公元724年,唐玄宗开元十二年,北印度僧人善无畏在洛阳福先寺译《大日经》,宝月语译,一行笔录。  公元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善无畏再传弟子惠果在长安青龙寺绘制《大日经》境界,即大日坛城,画工十数人,除领班李真外,其余人姓名不传。  1.寂寞身后事  他是一名牙医,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任教。他叫西园春忘,淞沪战役打响时,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岁。  他是个勤勉的人,十七年来,每晚都会写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内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师工资数额、棚户居民的卫生状况、餐馆的食谱……都是他辛苦搜集而来,每晚抄完这些琐碎信息,他会留出两个小时,写属于自己的文字。  已经有三十五万字了!他对这三十五万字反复修改,最终决定删减为二万字。多年的写作,令他逐渐醒悟,越复杂的文字越没有价值。  三十五万字中有着过多的感性,比如:“中国,漫无边际!即便仅是华中地区,其漫无边际也令人晕眩。但这种晕眩感,让我明白了中国对日本的意义。”  ——这样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到上海时所写,当时他五十五岁。五十五岁,多么年轻!三十五万字中浓缩着他十七年的岁月,含着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决定把自己从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二万字将以强大的理性征服后人。更好的是,对现任日本政府产生影响——他对此期望不高,因为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间谍,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沪战役开始后,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击下日本飞机四十余架,两次重创日本军舰出云号,攻入日军在上海郊区的坟山阵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进驻中国士兵,他翻墙逃出,正奔走在一条阴暗的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装,拎着一个咖啡色公文包,即将走出里弄时,弄口拥入一伙手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镇定回答:“跟你们一样,中国人。”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仁丹胡还没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  看着绑在身上的粗大草绳,他后悔刚才没有说出:“对!日本人,一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楼的后院,预感死期将至,问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8月21日”,追问:“哪一年?”持刀市民奇怪地看着他,说:“1937年。”  1937年8月21日……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其实他知道今天的日期,来到中国后,就养成了翻看皇历的习惯,皇历写有每日凶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应该洗个澡,老实待在牙医学校。进驻校园的中国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员监管起来,并没有怀疑这是间谍机构。校园内有行动自由,可以从容地将材料销毁。  但他不能销毁那三十五万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够影响日本的未来。  所以,他逃了。  三十五万字装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一个持刀市民拎着,送给一名中国军官。军官坐在一张乒乓球案子前,案子上堆满各种缴获品。  院子中排队站着四十余人,都有间谍嫌疑,逐一走到乒乓案子前接受审问。西园之前是一个背驼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园莫名地欣慰,狂乱的心竟安定下来。  老人走到军官跟前,军官从乒乓案子上拣出一把日本刀,刀鞘为乳白色,有银花雕饰,仅七寸长,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军官:“这是什么刀?”  老人:“实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长一短,名为太刀和小太刀。这款刀比小太刀还短,是妇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时拿折扇一样,主要是装饰作用。”  军官:“这种小刀叫什么?”  老人:“小刀。”  军官笑了,继续询问。老人说他的女儿在上海经营餐馆,他随女儿生活,并出示了身份证。军官:“正打仗,为何上街?”  老人:“女儿不让我上街,但我喜欢上了一种中国食品——腐乳,已经两天没有吃了。”军官笑笑,挥手放行。  老人却不走,盯着兵乓案子上的小刀。军官叹口气,道:“毕竟是凶器,不能还给你。”老人举起右手,道:“对于我,不是凶器。”  他的手指细长白净,手背没有老年人常有的皱皮,如果不是一块暗黄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轻人的手。  但这只手没有拇指。  军官面色慎重:“怎么回事?”老人平淡回答:“年轻时弄的,不值一提。”军官:“赌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不置可否。军官:“现在是战时,真的不能还给你。”老人双手插入衣襟内,闭上眼,坐于地上。  这是不给便不走的表示。  军官:“你握不住它,何苦要它?”老人没有睁眼。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军官摆手阻止,转而招呼其他人审问。  西园走上前,军官拉开咖啡色皮包。刚才,西园春忘已怀死志,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的希望,因为那个没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少年时听到的一个传闻。  日本明治维新后,颁布禁刀令,武士阶层被取缔,许多剑术流派就此消亡。几十年后,在国粹人士的策动下,警察署开设了剑道课,聘请剑士执教。这是剑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机会,竞争激烈。  一刀流出现一位强者,他公开比武,击败五名竞争者,取得教习职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剑,并要戴头盔、胸甲等护具。五次比武,他均一击便结束战斗,一击之下,对手或木刀折断或头盔开裂。  他惊人的力量令大众崇拜,颂为“百年一出的强者”。警察署举行教习就职仪式时,他没有出现,一个十三岁的男童代表他送来一方黑底红纹的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说,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东方世界趋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觉也变得功利,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剑的艺术。现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错误,所以不能接受教习一职,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错误。  他的举动遭到西化人士的诟病,说是传统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动了大众,大众在他身上看到古代剑士的求道精神,期许他终成大器。  可他再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他的名字叫世深顺造。  ——这个坐在地上的老人,会不会是世深顺造?西园春忘强忍着激动。军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皱起眉头。  西园的稿子是汉字,按日本传统,正式文章要用中文。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文推广,仍有一些贵族坚持用汉字。  西园家族是贵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两度组建政府内阁,西园春忘属于这个贵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贫寒,但他为自己的血统骄傲,平时写作皆用汉字。  军官抬起眼,眼光冰寒:“你是间谍。”  西园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回答:“是理论家。”  军官面露诧异。西园前跨一步:“西方文明的入侵,让亚洲变得功利,你们国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体系,日本还在坚持东方文明。所以中国与日本的冲突,不是地盘之争,而是文明之争。”  军官神情索然,道:“国民政府提倡言论自由,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低头继续翻看文稿。西园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黯淡无光的眼。  军官念道:“把中国的王道换成日本的皇道——这怎么回事?”西园:“中国的王道缺乏稳定性,臣民可以推翻帝王,频频改朝换代,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日本的皇道是万世一系,皇族千年只是一家,所以全民心态稳定,凝聚力强。”  军官:“一家人永远做皇帝?”  西园春忘:“一个没有绝对权威的社会,是悲哀的。”  军官又翻看几页,吩咐左右士兵:“把他关起来。”  西园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叹: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  西园被押出院子后,军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从我手中拿起来,刀就可以带走。”军官松开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轻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旧呆滞,站了起来,驼如弯弓的后背缓缓展开,青年人一般直顺。  军官斜靠椅背,似乎没注意到老人脊椎的变化,懒洋洋地说:“快点。”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听说太极拳有名为‘鸟不飞’的绝技,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么?”  军官依旧斜坐,语气变得庄重:“鸟不飞,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所以飞不起来。”  老人嗓音阴沉:“在力学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纯无杂念的心,才能预感麻雀的动向,否则等爪子蹬了再化劲,是来不及的。”  军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现笑容,犹如裂开的伤口。  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容退去后,老人说:“日本的规矩,比武前要互报师门。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他的武学叫二刀流,可惜失传。我原有师门,但我三十八岁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研究……”  军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依旧没有笑声:“很难,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  动作极慢,四根指头一触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旧暗淡,道:“我已经八十三岁,比武的成败,对我没有意义。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受挫。”  军官:“这是比武么?没人知道咱俩在干什么。”  的确,在满院人眼中,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他俩的对话,无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儿童般黑亮。这种高纯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后,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给别人的,是比给自己的。”  军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两人的身形就此不动,七八秒后,老人轻声问:“可以了么?”军官点头,老人抬手,握刀撤离了军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两步,站定。  军官自座位站起。  两人的神情均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军官:“刀可以带走。”老人:“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军官目光寒星般一闪。  老人:“那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对他说,你感动我了。”  西园:“只是这句话?”  老人:“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卖给我一份人情。”  西园:“你跟他不认识,怎么会有人情?”  老人解释,他与军官手部一接触,均发现对方功力比预测的要深,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可能双双重伤。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双方停手,军官便停了下来。  如果一人收劲时,另一人趁机发力,便可杀死对方——两人均没这么做。短短的几秒,令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园无法理解,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世深顺造!”  老人一笑,没有笑声。  2.地水火风空  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后,传两代便断绝了。  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一个他四十一岁制作的黄金刀锷、一根他二十九岁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还有他的武学著作《五轮书》,作于1643年。  五轮是佛教用语,指地、水、火、风、空,宫本武藏用作标题,将书分为五卷。序言中,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来,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后人普遍觉得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  世深顺造研究《五轮书》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园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空无一人的里弄,说武藏没有隐瞒,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将一切都写出来了。  序言用词平凡,有着大风浪过后的平静,四十五年来为世深顺造反复朗读。望着街面上晨雾般的硝烟,他忽然很想背诵。  “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今天发愿著书。今天,是宽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望天顶礼,祈祷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个六十岁的武士。  “我幼年便倾心武学,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二十一岁到京都,遍会武林高手,未曾落败。之后周游列国,寻访武道高人,经六十多次决斗,无一失手。十三岁到二十九岁,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  “三十岁时,自知未达宗师境界,反思以往胜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运气好,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评价自己,勤勉修行,五十岁时终于彻悟。之后,我醉心于绘画、铸造等艺术,每每无师自通。  “我的这本书,没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话,也不参考古代的武术书。我写的是我的体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世深语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读书之声。西园没想到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动听,而自己在三十六岁后,嗓音便有了杂质,现在的自己已七十二岁,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般刺耳。  西园陷入深深的自卑,不愿再说话。两人行出二十几步后,世深道:“武藏创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剑,像农民打架一样。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抡圆了打。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因为拿两件武器,就将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灵敏度降低。”  西园一惊:“你的意思是,宫本武藏不懂剑法?”  世深停住,盯着里弄口的硝烟,似乎硝烟后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说他不懂剑法,太违逆于常识。可惜,这是事实。”  西园叫了一声。世深语调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轮书》已经四十五年,开始我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剑派。但很快就发现,这些技法没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剑派高级。学习这本书,你可以迅速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但一辈子成不了一流剑士。”  西园又叫了声。世深沉声道:“我的结论是,他根本没学过剑法,他没有老师。但他是个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质,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下去。”  西园小声论证:“后人照他的书练习,无法成就武功,都怀疑他的秘法没写在书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把他的武学全部写下来了……难道他没有说谎,真的都写下来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的武功?”  世深点头,西园:“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  世深:“他毕竟是一代剑圣,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  西园:“现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烟,摆手表示不作回答。西园顺他视线望去,见硝烟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开,是一柄长刀。  刀长两尺六寸,鞘为绿色。草木绿色给人以生机感,此鞘则绿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绑扎着密集细线,便于吸汗,线是红色,鲜艳如血。绿鞘、红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园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丝恶心。  世深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眼神热切,喉结滚动。  中年人梳着规整分头,两腮的肉稍有松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胶皮管般,肌肉严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叶虎彻?”  中年人:“对,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样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传说中,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等同山神灵鬼。  中年人:“千叶是一刀流祖师的姓氏,它以祖师姓氏命名,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脱离一刀流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在前年传到我手。”  世深:“它太绚丽,不祥。”  中年人:“是的,三年来,我时时感受到它的不祥。它斩杀本门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条命。”  世深:“又增加了两人?我用它时,纪录是十五个人,我原以为在法制社会,这就是它的永久纪录。”  中年人:“社会有法制,流派有门规。”  世深:“我放弃本门武学,去研究宫本武藏的二刀流,辞掉警备厅教官的职务,让本门失去发展机会,算是不肖之徒吧?”  中年人:“你的功过是非,已是两代前的事了,我不予追究。我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碍我在上海办事。此事是一位军部重臣委托,办成了,利于本门发展。”  世深:“杀一个无辜的人,以换取利益——本门何时变得如此下流?”  中年人怒喝一声,握住刀柄。  世深:“我以一刀流的密语给你去信后,你没去杀人,而是赶来见我,说明你还是懂规矩的,尊重前辈。你不要杀那个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  世深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神态之傲慢,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剑士,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踩瘪的昆虫。  中年人左腮痉挛,握柄的手青筋暴起……他还是没有拔出刀,长呼口气,调整语调,平缓地说:“他是个中国人。”  世深:“他是个天才。”  中年人:“他给日本造成了许多尴尬。”  世深:“天才就是给世人制造尴尬的,这样世人才能进步。”  中年人:“他不是剑士,是个下棋的。你究竟跟他有何渊源,要这么保他?”  世深:“你越功利,世界对你来说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权钱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你只要记住,不对他下手,你就保住了你的命。”  中年人两眼瞪大,下巴不住抖动,愤怒到极点。他低喝一声:“不可原谅!”霍然拔刀。  拔刀后,他的愤怒便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静穆。  站在旁边的西园一瞬间也变得静穆,因为刀光。  刀指世深,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  世深凝视刀尖,轻声道:“你有‘无声取’的名誉,比武没有刀剑相碰之声,因为你的对手没机会碰到你的刀,便被你击中——你真有那么快么?”  中年人没有搭话,刀光射向世深咽喉。  西园不由自主眨了下眼,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犹如寺院法事奏乐中拍响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西园睁开眼,见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对在耳语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短如匕首的小刀。  中年人一脸欣慰,道:“兵器相撞的声音,真好听。”鞠躬行礼,转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时,骤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烟里,两条腿抖了几下,便不动了。  世深叹道:“我不想杀他,但他出手太快。”  绿鞘红柄的千叶虎彻,像一个着装艳丽的少妇,躺在尸体旁。世深拾起,拔刀。仅拔出两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铁质。  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崭新如初。”  刀光映于西园脸上,是一片雪白方形。这一片刀光,仿佛永恒的青春,西园禁不住双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  世深将刀归鞘,对尸体诵念:“嗡!阿——梦——尬!维路恰纳,嘛哈幕得拉,玛尼帕得玛,揭瓦纳,普拉瓦卢,答——雅——哄!”  此是日本僧人度化亡灵的真言,名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种光明。  观看比武,令西园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美感中,听到真言,方想到有一个人死去了。他松开合十的双手,仇视着世深:“为了个中国人,你杀了自己的同胞!”  世深腰弯,显得更为衰老。西园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中国人是谁?”  世深:“一个可以成为宫本武藏的人。”  西园一惊,顿时失语。  世深:“苍天终于怜悯我,给了我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一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报纸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谱,我一看之下,大为吃惊,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战胜——这种情况,与宫本武藏一样。”  西园:“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声,道:“苍天赐给我这个人,他去练《五轮书》,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园被他的思路震惊,垂头不语,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日本棋界历来轻视中国棋界,因为两百年来,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技法落后,但他的天才还是震惊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的计划,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个叫顿木乡拙的资深棋士捷足先登,赶到中国造访了俞家。  顿木与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便不派使者。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为弟子。  顿木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说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歧视,反而人气极高。  棋界均知,顿木培养他是为了击败素乃,随着他的长大,将发生一场震荡日本的棋战。两个月前,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素乃已六十四岁,签署应战协议后,便赶回北海道故乡,深居简出,调养身体。一个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国,报纸上说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灵感。  他生在上海。  西园谨慎问:“素乃怕输,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风强悍,敢打敢拼,总是正面作战,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园:“他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体,便难免卑鄙。”  西园思索着这句话,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可能就是个白痴。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诞了!”  世深神色庄重,沉声道:“业有专功,隔行如隔山——这是西洋的学术,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宫本武藏武功绝顶,他晚年画画、作铜铁工艺品,作为画家、技师,也是绝顶。”  西园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以草书的笔法画就,有着旷世豪情。想着这幅画,不由得“噢”了一声。  世深仰头望天,硝烟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们去见俞上泉。”抬步前行,西园急问:“为什么要带上我?”  世深:“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我只看一种电影——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枪手,身边总带着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枪手死于枪战后,这个传记作家就回家写书了。一条命一本书。”  西园怔怔看着他。世深:“你当我的作家。”说完一笑,步入硝烟。  西园三四秒后,整了下领结,跟入硝烟。  3.心盲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高三层的房间,也如地下室般阴暗。室内,一人擦拭着棋盘。  棋盘高52厘米,重4.5公斤,盘底的四个柱脚状如花蕾——这不是中国的棋盘,中式棋盘是一块扁板。  他将棋盘翻过来,摆正。目光平齐桌面望去,柱脚上部肥圆、下端尖利,点在桌面上,四根针一般。厚重的棋盘被轻盈地支起,象征着人间的轻重缓急。三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近乎方形。对于竖边比横边多的3厘米,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二十三个木箱,其中有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不觉已有五年。  旧家,旧棋盘。  楼下有四个房间,有五个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下棋,能挣钱。  十二岁的他,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神情”。十七岁的他,反而年轻了。他肤色如雪,腮部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如同少女,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如刀,两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严眼形。  他很少抬眼,在大众的印象里,总是垂头坐在棋盘前。日本报纸上的照片,只能见到他睫毛的弯线。  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皆为刀刻。他擦拭着盘面,下垂的眼皮圆满如月,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楼下寂静无声。日本的生活令人语言减少,原以为住回石库门,家人的话会多起来,记忆里,石库门里的话总是快如鸟鸣……  他打开门,楼梯陡窄,甚至不能并放双脚,桌椅床柜是如何搬入房间的?生活,充满奇迹,这是生活的本质。  下楼,母亲兄妹在吃午饭。五年,令他们养成了不打扰他的习惯。他在桌前坐下,母亲给他盛饭。两个哥哥端着饭碗,站在窗前吃着,望着窗外。  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她俩坐在桌前,低头喝汤。汤面微微波动,远方又有炮声。小妹竖起瓷勺,双眼从碗边上冒起,说:“三哥,世上有邪恶。”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凶险。”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窗外,黄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那是战火的污浊。  “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吗?”“我们回来得不是时候。”——此类对话,在他们兄弟间不会发生。自从父亲死后,家中便没有了闲话。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饭,看着窗外。  俞家三兄弟视线的死角,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那里坐着一个戴破草帽的人。他一身补丁,穿草鞋,腰别一杆旱烟袋、一把镰刀,应是个进城卖菜的农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离开后,硝烟中走出一个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别烟袋、镰刀。他走到窗台下坐好,抽出旱烟袋点燃,向先来的人说:“来一口?上等的德国烟丝。”  先来的人答:“不,我抽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镶金烟盒,打开,是雪白的烟卷。他的汉语,有一种古怪的音调,“个”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来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后来者:“……我是三河的。”  先来者:“三河产武士,村正产妖刀。两个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么?”  后来者:“怎么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将军都是被村正产的刀所杀,在幕府任职的人不会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两百余年,村正的刀匠不敢造刀,手艺失传了。”  先来者:“夸张,这是在中国才会发生的事。虽然民间流传着‘村正的刀专克德川家’的说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并没有压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产刀的……你是日本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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