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费七秒许,即以此七个挪动才抵得上寻常的一步。挪动之足的踵,不能 超过待动之足的趾,只及脚心,就得调换。他需要这样,因为只能这样, 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著.纷蓝的天,无云无霞,飞机在高空喷曳白烟,构 成广告字母,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举目远眺了,童年听课时向窗外的张 望,健康人对疾病人的不忠实,德行的宿命的被动性,全出现在我心裹, 克制不耐烦,就已是够不耐烦了。小车受力不均,时而木板滑落,时而提 提箱倾歪欲堕——我停下来,先得把车子对付掉。 同意。一从他胁间抽回手臂,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矫健,飞快把小车 拉上去仰放在路边,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达坡端,就怕他不信任不乐 意,而我自己也嫌恶别人身上的气息,人老了有一种空洞的异味,动物老 了亦如此,枯木、烂铁、草灰,无不有此种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异味。 改用左手托其腋胁,右臂围其腰膂,启动较为顺遂些。不复旁骛,一 小步一小步运作,心里重复地劝勉:别多想,总得完成,偶然的,别想, 完成,偶然…… 终於前面的平路特别的平了,就像以前未会见过。 他注视我口唇的发音变化,知道我问的是他的”家”,答道:还远。 再远也不会远在琼美卡之外,何况他的远近概念与我应是不尽相同。 他只希望再帮助他越过这路到对面去,然后自己回家——表达这个既 辞谢又请求的意愿时,似乎很费力,以致泪光一闪,暮霭笼着我们, 靘中感到他是上个世纪的人:……小镇教堂的执事,公务机关的誊录员, 边境车站的税吏,乡村学校的业师……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国:!我亦随之 与二十世纪脱裂…… 我的呆滞使他阢陧不安,振作着连声道谢,接住车把准备自己过路了。 我也振作,用那种不自觉的灵活使小车迅速到了对面,用力过猛,提箱之类全滑落在草坪上,就扯了根长春藤,把它们绑住在车架上,摇摇, 很稳实,这些叶子太装饰性,使小车显得不伦不类,像个耶诞礼物。 过路时,真怕有车驶来,暮色已成夜色,万一事起,我得及早挥手叫 喊,我们不能加快回避,该是车停止,上帝,我们不能作出更多。 犹如渡河,平安抵岸,他看清小车被长春藤缠绕的用意而出声地笑— —就此,就这样分手吧,夜风拂脸,我自责嗅觉过敏,老人特有的气息总 在鼻端,想起儿时的祖辈,中国以耄耋为毂轴的家…… 并立著听风吹树叶,我的手被提起,一个灰白的头低下来——吻手背 、手指。 本可就此下坡,却不自主地走过路面。(小车上的东西有么麽用,到 了家,怎样的家,他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人的一生——所谓心灵的门, 不可开,一开就没有门了……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作不了的事。) 路灯照明局部绿叶,树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招手,不是挥手——他 改变主意了,需要我的护送。 奔回去时筋骨间有那种滑翔的经验。 还是采用一手托胁一手围腰的方式——被摆脱了。 捉住我的手,印唇而不动……涎水流在手背上。 他屏却我的护送易,我违拒他的感激难,此刻的他,不容挫折——谁 也不是施者受者,却互为施者受者了。 奇异的倦意袭来,唯一的欲念是让我快些无伤于他地离开。 下坡之际,我回头,扬臂摇手,——以后的他,全然不知。 迎面风来,手背凉凉的,摘片树叶,觉得不该就此揩拭,那又怎样才 是呢,忽然明白风这样吹,吹一会,手背也干了。 夏季我惯穿塑胶底的布面鞋,此时尤感步履劲捷,甚而自识到整个躯肢的骨肉亭匀,走路,徐疾自主,原来走路亦像舞蹈一样可以从中取乐, 厚软底的粗布鞋彷佛天然地合脚惬意。 藉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著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 了这份康复的欢忻。 他真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而终于作废的人质,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 凡,连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惟其平凡,引我遐想—— 这遐想随处映见我的自私。从前,我的不幸,就曾作过别人的幸运的反衬 。虽然很多不幸业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还会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 走回来时,分明很轻快地庆幸自身机能的健全,而且庆幸的还不止这些。 后来的每天散步,不经此路。日子长了,也就记不清是那个斜坡。我 感到他已不在人世。(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作不了的事。凡他能作的,他 必作了。) 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 有益。 我将迁出琼美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