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夢境的你不是你 我也畢竟不是我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 冰箱中的葡萄捧出來吊在窗口陽光中 做彌撒似的 夏未央 秋蟲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顛不定 冬日村姑的豔色布衫 四周仍然是荒漠 桃花汛來青山夾峙中乘流而下竹筏上的美少年 但是有些人的臉 醜得像一樁冤案 山村夤夜 急急叩門聲 雖然是鄰家的 乏味 是最後一種味 滿目濃濃淡淡的傖俗韻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無不隨身帶著一段故事 忽然 像是聞到溼的肩膀的氣味 漫漫災劫 那種族的人 都有一張斷壁頹垣的臉 記憶裏的中國 惟山川草木葆蘊人文主義精髓 已錯得鞋子穿在襪子裏了 瞑目 覆身 悠遠而瀰漫的體溫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薑和薄荷 誰都記得醫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陽光 真像上個世紀的燈塔看守者那樣熱心於讀報麼 冬天的板煙斗 溫如小鳥胴體 後來月光照在河灘的淤泥上 鎔銀似的 鄉鎮夜靜 窗鉤因風咿呀 胸脯麥田般起伏 久不見穿過木雕細櫺投落在青磚地上的精美陽光 習慣於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孤獨是神性 一半總是的 蓬頭瘦女孩 蹲在污水溝邊 仔仔細細刷牙齒 黃塵蔽天的北地之春 楊柳桃花是一番掙扎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這個不言而喻都變成言而不喻的世紀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腸百轉地冷酷起來 那個不看路牌不看門號就走進去的地方 我所歆享的 都是從朋友身上彈回來的歡樂 總是那些與我無關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我有童年 火車飛機也有童年 都很醜的 小路彎彎地直著消失了 羊群隨之而不見 柳樹似的把我的偏見一條條綠起來掛下來 爬蟲游魚 飛禽走獸 也常常發呆 包裝精瓷杯盤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的可憐 在於髒得不堪時還是叫牠白帽 蒼翠茂林中的幾枝高高的枯木 雨後分外勁黑 搖呀搖的年輕人的步姿 總因為時間銀行裏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裏廉價的羅珂珂銅床 豪華死了 風景 風景嗎 風景在人體上 人們習慣於把一隻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一隻手上 秋午的街 無言的夫妻走著 孩子睡在推車裏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靛藍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褲是悅目的 那麼中年人的愛 每天每天 在尋找一輛聖潔美麗的圾垃車 兩個多情的人 一間濱海的小屋 夜而不愛 秋初疲倦 秋深興奮起來 那些樹葉 廚房寂寂 一個女人若有所思地剝著豆子 麻雀跳著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靜靜玩 青年悄悄話 老人脈脈相對 誰也不免有時像一輛開得飛快的撞癟了的汽車 他說 他有三次初戀 光陰改變著一切 也改變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余嗜淡 嘗一小匙羅珂珂 胖子和瘦子 難免要忘我地走在一起 常在悲劇的邊沿抽紙煙 小規模地迥腸蕩氣 人之一生 必需說清楚的話實在不多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馬的閒雲野鶴 能與當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藍記中的洛陽呀 坐在墓園中 四面都是耶穌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那時的我 手拿半只橙子 一臉地中海的陽光 自身的毛髮是人體最佳飾物 此外添上去的都是笑話 可惜宗教無能於拯救人類和上帝 可惜 善則相思即披衣 惡則雞犬不相聞 萬木參天 闃無人影 此片刻我自視為森林之王 全身鎧甲在古堡中嗑堅果吃龍蝦的騎士們啊 現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種天性庸瑣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余取雄辯家的抿脣一笑 極幽極微的有些什麼聲音 那是通俗的靜 我常常看到 你也常常看到造物者的敗筆嗎 曼哈頓大街人人打扮入時 誰也不看誰又都是看見了的 沒腳沒翅的真理 爭論一起 它就遠走高飛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常說的中國江南 應分有骨的江南 無骨的江南 九十五歲的大鋼琴家魯賓斯坦一雙手枯萎了 萬頭鑽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上帝真是狡獪而無惡意的嗎 你這個愛因斯坦哪 一長段無理的沉默之後 來的總是噩耗凶訊 我寵愛那種書卷氣中透出來的草莽氣 草莽氣中透出來的書卷氣也使我驚醉 這些異邦人在想什麼啊 地下車好讀書 各色人種的臉是平裝精裝書 我的臉也時常像街角掉了長短針的鐘面 靈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別人的靈感的那種句子 那個極像玫瑰花的傢伙真的一點也不像了 在寂靜而微風之中寫作 是個這樣的人 當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正打算遷徙 今天上帝不在家 去西班牙看那玩藝去了 比幸福 我不參加 比不幸 也不參加 因為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又在威尼斯過了一個不狂不歡的狂歡節 如欲相見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本文錄自木心《瓊美卡隨想錄》一書。) 第三辑 上当 把都市称为“第二自然”,混凝土森林,玻璃山,金属云……越说越不像话。 所谓自然,是对非自然而言,第二自然是没有的。文明创造了人工,或曰人工创造了文明。人工可以搬弄一些自然因素,煞有介事;百货公司里的大瀑布,耶诞节橱窗中的雪景,蜡制水果,纸作花,布娃娃……不是第二第三自然。 现代文明表现在生活节目上,最佳效果在于“交通”,人与物的运输和讯与息的传递,节省了多少光阴。回想古代人的跋山涉水,车马的劳顿,舟楫的忧闷,误了大事,出了悲剧。爱因斯坦也认为现代人在航行通讯上做得还不错,值得向五千年后的人类说一说,其他呢,爱因斯坦发了点脾气,发给五千年后的人类看,意思是但愿他们看到我们的荒谬、自作孽,感到奇怪(那就好了)。 这种给后世人写信的“设计”,是浪漫主义的。 都道浪漫主义过去久矣——浪漫主义还在,还无孔不入,蔓延到宇宙中去了。大学者们一脸一脸冷静冷淡地谈论它,全没有想到:不是浪漫主义不是人。 青年想恋爱,中年想旅游,老年想长寿,不是浪漫主义是什么。 本来这样也很好,可是都市、上班族、公寓、超级市场、地下车,都不浪漫。 住在匣子中真无趣,罐头食品真乏味,按时作息真不是人,一年四季有萝卜西瓜真不稀奇,没有地平线海平线真不能胸襟开阔。 这是个代替品的时代,爱情的代替品、友谊的代替品、现成真理、商标微笑、封面女郎男郎、头号标题新闻、真空艺术、防腐剂永恒、犯罪指南…… 必不可少的空气调节器,失掉了季节感,季候风。“山高月小”是指摩天楼顶上的一块亮斑,“水落石出”无非因为街角喷泉出了故障。现代没有英雄神话,只有许多冠军,第一奖获得者,啤酒泡沫般的畅销书。 中世纪是黑暗的。但有人告诉我:如果我是当时的流浪汉,南欧或北欧都一样,走累了,坐在某家农民的门口,头戴圆帽的老妇人(在图画中还可以看到的那种光轮般的帽子)一声不响用木碗盛了新鲜的牛奶,双手端给我,我便喝了,对她笑,她对我笑,我起身上路,她进屋去,就这样。 那岂不是还是中世纪好,说它黑暗,史学家们一齐写它黑暗,沉甸甸的史书中,怎么不见这位老妇人,这个流浪汉。 文学家应该着力补一补史学家的不足,否则我们真是上当了。 但愿 “荒谬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卡缪曾经这样说。 一个以文学艺术成了功出了名的人,即使人格十分完美,作品却不是件件皆臻上乘,难免有中乘的、下乘的。“荒谬之神”笑眯眯地走过来,目光落在下乘之作上,签名!只要那个出了名的人签了名,再糟的东西也就价值连城。 整个世界艺术宝库中,有多多少少东西其实是巨匠大师的不经心之作,本该是自我否定了的,我们不会看见听到的。难得有几位高尚其事的艺术家,真正做到了洁身自好,把不足道的作品在生前销毁,这是自贞,是节操,是对别人的尊重。据说米开兰基罗是将许多草稿烧掉了的,托尔斯泰也十分讲究,福楼拜没有留下次品——这才够艺术家。 艺术在于“质”,不在于“量”。波提却利凭《维纳斯的诞生》和《春》,足够立于美术史上的不败之地。可叹的却是有这样的日记出现在某文豪的精装本全集中:“晨起,饮豆浆一碗。晚,温水濯足,入寝。” 世上伟大的艺术品已不算少,每次大战,慌于保藏,如果真地末日到来,真要先为之发狂了。 然而大师的废物也真多,占了那么宝贵的地盘,耗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更有人把废物奉为瑰宝,反而模糊了大师的真面目。 鉴定家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却也做了废物的保证人,再低劣的东西,出于谁手就是谁的;作为收藏者的个人或国家,也就此理得心安,全没想到他们拥有的原来是废物。 如果人类真的会进化,那末进化到某一高度,大师们的废物会得到清除,以慰大师的在天之灵——那时的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气象澄清,穆穆雍雍,出现了天堂般的纯粹。 清除了的废物,纳入电脑系统,供必要时查考。每一代的年轻人都常有失去自信的时候,在此危机中,教师可带他们去看看,意思是:一日之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能画,一日之不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不能画,余类推,等等。 现在却混乱得很,随时可以遇到堂而皇之的当道废物,为大师伤心,为欣赏者叫屈,为收藏家呼冤,有时不免哑然失笑。托尔斯泰老是担心如果耶稣忽然来到俄罗斯的乡村,这便如何是好?我担心的是外星球的来客会说:“你们好像很爱艺术,就是还不知如何去爱。” 这是无数荒谬事实中最文雅幽秘的一大荒谬事实,因为其他的荒谬太直接相关利害,所以这种荒谬就想也没有去想一想。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要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但愿卡缪说得对,虽然他死于荒谬的车祸。 福气 从前,有很多人,是美术家,说了关于美术的很多话,有一句始终没说:美术是第二自然。 所有已经说了的,用尽词藻比喻诡辩术玄学逻辑而说了的话,加在一起,就是这句“美术是第二自然”。 这个梦做得好长,梦如果不醒,就属于死,美术没有这样,美术属于生,于是这个把美术认作第二自然的梦醒来了。迟至十九世纪末。 离开通俗的价值观,就可以说美术比自然高一点。 美术和自然平行是没有的事。 美术也会比自然低一点。低一点,不是美术了。 因此美术总是比自然高一点。从前也是这样的。而从前的美术家似乎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就误以为自然总是比美术高,误以为自然整个儿君临于整个儿美术之上。所以说,这真是梦。 人活在自然里,感觉了,动情了,忍不住了——产生古典美术。 人活在自然和误以为第二自然的美术里,麻痹了,厌倦了,不耐烦了——产生现代美术。 美术是宿命地不胜任再现自然的。 自然是宿命地不让美术再现它的。 再现,就不是自然,就不是美术。 也真福气,古典美术并没有再现自然,并没有形成第二自然,古典美术家并没做错事,只不过是说错了话,说错了话有什么要紧,话说得不错,事做错了,那才是很不好的。 真的 星期一早晨,匆匆忙忙赶程上班的人,仿佛齐心协力制造美妙的合理的世界。 这些那些赶程上班的人都是毫无主见的,即使少数有其主见,用不出来,还是等于毫无主见。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为某种主见而服役——付出代价的雇人执行其主见的那个呢,多半是可尊敬的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多半是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多半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譬如:制毒贩毒,资本垄断,权力集中,用信仰的名义来杀人,写几本祸害一代两代人的强迫畅销书……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这个查之有头,望不见尾的“现在”…… 理想主义者的最大权利是:请放心,永远可以拥有你的理想。此外,请按时上班,上班,上班上班,一万理想主义者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服役,五十万利己主义者需要多少理想主义者为其服役——足够把世界弄成……哪,就是现在这样子,罪有魁罪无魁的,祸有首祸无首的,还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 旅游事业公司的广告是: “世界各地风光旖旎” 这话也是真的。 再说 中国的文士在世界上嘤嘤求友,说,还是与法国文士能意趣相投,莫逆、通脱,在于风雅,云云。 纪德,梵乐希,当年都有中国朋友。据中国朋友的记述:当时谈来极为融融泄泄,别后还通讯,赠书,等等。那是很可喜的,很可怀念的文坛往事。后来,纪德的中国朋友,惊人地作为了一番:出卖纪德,诬言纪德毒害了他,才弄得他去毒害别人(他想活自己的命,纪德那时已经逝去),可悲可笑的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也能活命的,他这样做了,也没有得到诰赏,而且很快就死了——他取的是下策,而且失策……梵乐希的中国朋友则没没无闻,后来更没没无闻,原因倒并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不是的,原因是一直写不好诗,写不好文,长年懒怠,以卖老告终,卖价很低。不过他常说:梵乐希曾与他一同散步,曾当他的面表示倾倒于陶渊明——我想,也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梵乐希称颂陶渊明:陶渊明的朴素是一种大富翁的朴素——我听了不能不高兴,继之不能不怀疑,梵乐希先生是否体识陶渊明先生的哀伤。 陶渊明的境界常使我忧愁,总有什么事故干扰他的,世界早已是这样地平静不了半天,而且,自己会干扰自己。饮酒,为的是先平静了自己再说。 我们已经潇洒不来了。 “以后再说吧。”这话算是最潇洒的了。 很好 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划不知如何是好”(无言相对了片刻)她举手指指街面,指指石阶上的狗和鸽子,自言自语:“真是一个个一只只都不知如何是好,细想,细看,谁都正处在不知如何是好之中,樱桃怎么办,扔了吧,我这二十年来的不知如何是好,够证实你又偏偏说对了”——我不需要进而发挥这个论点。 儿时,我最喜欢的不是糖果玩具,而是逃学、看戏。青春岁月,我最喜欢的不是爱情友谊,而是回避现实、一味梦想……中年被幽囚在积水的地窖中,那是“文字狱”,我便在一盏最小号的桅灯下,不停地作曲,即使狱卒发现了,至多没收乐谱,不致请个交响乐队来试奏以定罪孽深重之程度。 终于我意外地必然地飞离亚细亚,光阴如筛,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我在新大陆还是日夜逃、避,逃过抢劫、凶杀,避开疱疹、爱滋——我这辈子,岂非都在逃避,反之,灾祸又何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她听了我这样的自诉,蔼然地称赞道: “你是一个很好的悲观主义者”。 智蛙 宇宙在扩张抑在收缩,测算上是“扩张说”占上风。 宇宙在扩张同时在收缩——这是玄学逻辑。也未必是玄学逻辑。 俄国钢琴家涅高兹发现乐曲中如果有一段是快节奏,另一段是慢节奏,那末快慢的时值往往是正好互补为均等。 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为失,以失为得。 宇宙不付出,不收入,无盈余,无亏损。如果可知的宇宙消失了,那是它入了不可知的宇宙。可知与不可知是人的分说,宇宙无可知,无不可知。 人类最像是靠退化来作成进化的。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一分,就换得一分进化。到了把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完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换取进化了。 从岩层中发现万年前的青蛙,和现在的青蛙一模一样,它没有化费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神论认为我们失的多,得的少。 无神论认为我们全是得的,没有失可言。 我所认知的是,失去的东西有适意的,有逆意的;得到的东西有逆意的,有适意的——又符合冥冥之中的无字无款的律令。 真是一点也不能自作主张么。 疯树 有四季之分的地域,多枫、槭、檞等落叶乔木的所在——那里有个疯子,一群疯子。 每年的色彩消费量是有定额的。 由阳光、空气、水分、泥土联合支付给植物。它们有淡绛淡绿的童装,苍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玄黄灰褐的老来服,也是殓衾。 它们就在露天更衣,在我们不经意中,各自济济楚楚,一无遗漏。 每年的四季都是新来客,全然陌生,毫无经验。以致“春”小心从事,东一点点红,西一点点绿,“春”在考虑:下面还有三个季节,别用得不够了。就在已经形成的色调上,涂涂开,加加浓——这是“夏”。 凉风一吹,如梦初醒般地发觉还有这么多的颜色没有用,尤其是红和黄(“春”和“夏”都重用了青与绿,剩下太多的黄、红,交给花是来不及了,只好交给叶子)。 像是隔年要作废,尤其像不用完要受罚,“秋”滥用颜色了——树上、地上,红、黄、橙、赭、紫……挥霍无度,浓浓艳艳,实在用不完了。 我望望这棵满是黄叶的大树,怀疑:真是成千成万片叶子都黄了吗——全都黄了,树下还积着无数黄叶。 一棵红叶的大树也这样。 一棵又黄又红的大树也不保留春夏的绿。 就是这些树从春到夏一直在这里,我不注意,忽然,这样全黄全红整身招摇在阳光中(鸟在远里叫) 这些树疯了。 (开一花,结一果,无不慢慢来,枇杷花开于九月,翌年五月才成枇杷果) 这些树岂不是疯了。这秋色明明是不顾死活地豪华一场,所以接下来的必然是败隳——不必抱怨(兴已尽,色彩用完了) 如此则常绿树是寂寞的圣贤,简直不该是植物。 如此则这些疯树有点类似中年人的稚气,中年人的恋情——这流俗的悄悄话,不便多说。就是像。 一棵两棵疯黄疯红的树已是这样,成群成林的疯树…… 我是第一个发现“大自然是疯子”的人吗? 那些树是疯了。 那些树真是疯了。 不绝 一个半世纪采声不绝,是为了一位法国智者说出一句很通俗的话:人格即风格。十八十九世纪还是这样的真诚良善。 近代,越来越近的耳鬓厮磨的近代,Buffon这句话听不到了,淡忘?失义?错了? 从前的艺术家的风格,都是徐徐徐徐形成的,自然发育,有点受日月之菁华的样子。地球大,人口少,光阴慢,物质和精神整个儿松松宽宽潇潇洒洒,所以:人格即风格。 当那时的艺术家或夭折或寿终之后,大家看其听其遗留下来或少或多的作品,回想他的或短或长的一生言行,作了或太息或赞美的定论——于是:人格即风格。 近到耳鬓厮磨的近代,好像人格不即风格了。 又好像近代人是无所谓格不格的。 也好像,世界这么小,人口这么多,光阴这么快,物质和精神对流得这么激烈,人那能形成格呢。 风格? 风格倒多的是,风格是艺术的牌子、命根子——没有风格的艺术品是不起眼不起价的。 现代的现代玩艺儿是什么,是风格的快速强化。 廿世纪后叶的艺术的全面特征是,撇开人格狂追风格。不能不惊叹真会作出那么多与人格无关的风格来。然而别慌张失措,布封的公式还是对的。 欠缺内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风格。 布封这句话到现在方始显出:一半是祝福,一半是警告。当祝福的滋味出乎布封的意外地穷竭了之后,警告的滋味出乎人们的意外地呈上来了。 我们苦乐难言忧喜参半地活在前人所料而不及的世界上,努力保持宽厚,却终究变得锲薄了,再不惕励,也要落入布封的话的后发的滋味中去的。 棉靛 俄罗斯的文学像一床厚棉被。 在没有火炉没有水汀的卧房里,全凭自己的体温熨暖它,继而便在它的和煦的包裹中了,一直到早晨,人与被浑然不分似的……这种夜,这种早晨,畴昔的夜畴昔的早晨。 久处于具备空气调节器的现代住宅中,自秋末到春初,只盖毛毯或羽绒薄衾,轻软固然是的,不复有深沉历史感的隆冬寒夜的认知了。 即使是畴昔的隆冬寒夜,睡入别人睡热的被窝总不及自己睡热的被来得洽韵,这是不可思议的,也从来没有人思议的事。翌日起身离床,没有意识到是一种性质属于“遗弃”的行为。人对人,真讲究,人对物,尽是些出尔反尔的措置。 晴美的冬日,最好是上午,是自己把棉被抱出来,搭在竹竿上,最好是夕照未尽,自己把棉被拍打一番便抱进去,入睡之际,有好间的气味无以名之,或可名之为“太阳香”,是羞于告诉旁人或征询旁人的。过巨和过细的事物事理,都使人有顾忌,只能在心里一闪而逝。 俄罗斯的文学究竟像不像厚棉被,而且谁知道他们从前的冬天的卧具是否也以棉絮为主。而且长篇小说怎能和实际的历史比呢。历史,又怎能是实际的呢。许多人的生活是各自进行的,又是同时的,又是分散的,谁也不知别人是怎么样的,谁也不能把许多人的生活糊在一起写的——这样想想倒反而定了:俄罗斯的文学真是像一床厚棉被。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似乎全部是冬天,全部雪,全部夜,全部马车驿站,全部阿卡奇•阿卡耶维奇,彼得罗夫•彼得罗芙娜,全部过去了,全部在文学之中,靠自己的体温去熨暖它。 步姿 主啊,你给予我双眼,使我见所欲见。 主啊,你给予我两耳,使我闻所愿闻。 感谢我主,为我制造同伴,都也有眼有耳,彼此可视可聆、可即可知。 主啊,一切都好,然而人们为何都在做戏,演技劣劣,使我看不下去听不下去。 人们住在有门的屋子里,门上有锁,多至三具。 人们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因为有些家伙以偷窃为职业。 人们把不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宁可霉烂殆尽,也不愿施舍分散,这是为什么? 德性,慧能,爱心——凡是无法以钱作计算的,就是不值钱的东西,人们为何把一钱不值的东西藏起来? 主啊,他们都在做戏,不让别人知其一己之真实,掩掩盖盖,躲躲闪闪,这是多么难受。 主啊,请看,已经一个个都是巧言令色之徒了,不同的是伎俩和程度。 甲在乙的面前评价丙: “丙哪,一味讨好敷衍,露骨得肉麻!” 这是因为甲的功夫决要圆熟得别人只见其一片真心,不察其万般假意。 乙在丙的面前评价甲: “甲呵,全靠故弄玄虚过日子,否则也就活不了。” 乙是谁呢,他,比黑格尔还要精于吹捧。 主啊,我不多抱怨了,不再凭人们的脸面的表情、语言的达意来判断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模式架构层面肌理张力…… (主啊,这些字眼流行得很,没有这些字眼的时代真不知是怎样过来的,噢,还有一个“媒体”。) 主啊,我的眼,我的耳,将会没有用了。 主啊,我学会了一种颇有效验的分析判断法—— 观察一个人的走路的样子,简称“步姿”,全称是: “一个人在平地上用仅有的两只脚使自己向前进行时的全身动作” 这是最说明人的本性本质的,我考究历四十年,归纳为十二大类,图解六百八十五页,实例两千七百三十三则,书名暂定为《人类步姿比较学发凡》。 主啊!那些导演、演员、剧作家、小说家,全忽略了这个奇妙的现象,他们注重对话、独白、脸和手的表情,尤其津津乐道一双眼睛(多蠢!)几千年忙于容貌和形体的刻划,偏偏忘掉了两条脚是最能泄露一个人的内在机密,这是肚脐眼以下的心灵状况的大量的显现。 啊,主呀,感谢你给予我眼,使我能呆看别人的步姿而辨贤与不肖,感谢你给予我耳,使我藉跫音便知来者之愚之智之恶之善。 主啊,回想从前,但凭人的脸、人的话,选择我友我爱,都受骗上当了,我痛苦了一阵,接着,又痛苦,受不完的骗,上不尽的当。 主啊,从此,我再也不看人的脸不听人的话了,我低着头走路,这才发现每个人都有两只脚,脚连着小腿,小腿连着大腿,它们动,一步一步,时快时慢,都毫无掩饰地宣示了包藏在整个躯壳中的祸心或良心。 主啊,就这样,我凭“步姿”选择了我友我爱,得到了一些类似幸福的生机生趣,至少受的骗上的当要小些,小得多了,比以前的。 主啊,没有一种学说堪称万能,我不致糊涂到提出“唯步论”。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 主啊,为什么没有万能的学说呢? 那是因为唯有你是万能的。 阿门。 新呀 终于在艺术上,谈透了“因袭”“摹仿”的不良、没志气、没出息的大大小小道理之后,谁都没声响了。 难道古代的中世的艺术家不是各自追求新的风格吗,他们没有被逼迫,谁也未曾遭受在艺术风格上的艰难逼迫,于是乃从容自然,一一成全了自己。 十九世纪后半起,舆论的驱使吆喝,同侪的倾轧践踏,艺术家本身的膏火自煎巧取力夺,不新奇,毋宁死,死也要拣个出人头地的死法,从纽约帝国大厦顶上准备一跳惊人,警察奔到高层的阳台上,仰面大声劝说,那年轻人听了片刻,纵身凌空而下……警察昏厥而仆倒…… 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并不意味着人和社会的充沛捷活,正是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朝不保夕,才努力于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们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样子。 那古典的,过了时的艺术,当时都是新的,其中格外成功者,一直是拒绝摹仿,不容因袭,一直在透出新意来,怎么办呢,它们不肯停止新意的层层透出。 如果现在的艺术也能新,新到未来中去,未来的人看起来觉得新极了——不可能吗,刚才不是说了,在博物馆美术馆中不是有不少这样的艺术品吗,保存在露天的,地下的,也有不少。新得很,新得不堪不堪,它们自从作出来之后,一新新到未来,我们的现在,就是古艺术家的未来。 拉得太长也没有意思吗,相约一百年如何,一件艺术品历百年依然新个不停。还太长吗,相约十年如何,何如,还嫌长?那就明天再找朋友,找对手,找冤家相约吧,不,怎么跟我约,我是那个,那个昏倒在阳台上的警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