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17

“噢,无聊,爱尔瓦!”“不,先生,这不是无聊。只是你还没有注意到。我猜你读得不够仔细。但是我对那样的事情有种直觉。我知道什么时候是那些聪明的年轻小流氓乱放炮,什么时候一家杂志是认真的。”“你神经过敏了,爱尔瓦,你还在夸大事实。《新前沿》是一本支持自由主义的杂志,他们总是爱拿盖尔·华纳德开刀,每个人都是如此。你知道,他在业内从来就不怎么受砍迎,但是从没有什么伤害过他,是吗?”“这有区别。它的背后有组织,有一种特殊目的,像许多小水珠在滴落,全都童真无邪,很快汇成一条涓涓细流,不强不弱,正好把他冲走,很快……这时,我就不喜欢它了。”“你快变成一个烦扰狂了,爱尔瓦。”“我不喜欢那些。在那些人看来,人们闲扯他的游艇、女人和几桩从没得到证实的市政选举丑闻都是无所谓。”他匆忙接着说,“但我不喜欢那些,因为它们似乎是当今新知识分子的用语,并且为人们喜闻乐见的:盖尔·华纳德,剥削者;盖尔·华纳德,资本主义的强盗,盖尔·华纳德,一个时代的痼疾。那全是胡说八道,埃斯沃斯,那种胡说八道里有的只是炸药。”“它只是用现代方式在说同样的事情,再没有什么别的了。而且,我对杂志的政策不负责任,因为我只是偶尔地给他们写篇文章。”“是的,但是……那不是我所听到的。”“你听到了什么?”“我听说你给那些该受诅咒的事件提供财政支持。”“谁,我?用什么?”“啊,确切地说,不是你本人。但我听说,正是你找的那个叫罗尼的年轻人——那个酒鬼,让他给他们打了一针十万块的兴奋剂,大约就是《新前沿》在各个前沿开拓的时候。”“噢,那只是想把罗尼从城里更昂贵的保龄球馆里拯救出来。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想给他更高的生活目标。反正他身边的那些尤物也会把那十万美元从他那套走的。”“没错。但是不可能在礼物上拴根小线,挂张小纸条给他们编辑传话说把盖尔搞臭,否则另当别论。”“《新前沿》不是《旗帜》,爱尔瓦。它是有原则的杂志。人们不会拴线给他们的编辑,人们不会告诉他们‘另当别论’。”“在这个游戏中,埃斯沃斯,你在戏弄谁呀?”“哦,是否应该让你的思绪安静一下,我要告诉你一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事情,这些不应该被知道——通过多项代理才能完成。你知道吗?我刚刚让米歇尔·兰登收购了《旗帜》相当大的一部分股份。”“不!”“是的。”“上帝,埃斯沃斯,太好了!米歇尔·兰登?我们能利用像这样的一个储藏库……等一会儿,米歇尔·兰登?”“是的,米歇尔·兰登怎么了?”。他不是那个享受不了祖上基业的小男孩吗?”“祖上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是的,但他是个怪人。他是一位练习瑜伽者,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又是一神论教派信徒,还是一位裸体主义者——现在,他要去莫斯科建造一座无产阶级的宫殿。”“那又怎么样?”“但是上帝!——我们股东里有一位红色共产党?”“米歇尔不是共产党。一个拥有2.5亿美元的人怎么会是共产党呢?他只不过是一朵苍白的茶花,大部分是黄色的。但实质上是一个不错的家伙。”“但是——是《旗帜》的股东!”“爱尔瓦,你是个笨人!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已经让他投了一些钱给一家更好、更踏实、更保守的报纸。那会治疗他粉红色的思想,帮他树立正确的方向。而且,他能有什么害处呢?你亲爱的盖尔控制着他的报纸,不是吗?”“盖尔知道这个吗?”“不知道。过去五年中亲爱的盖尔没有像他以前那样警醒。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你知道盖尔要走哪条路,他需要一点儿压力。你需要钱。米歇尔·兰登很好,他迟早会被派上用场。”“是这样的。”“是的,你明白吗?我是有良心的。我已帮助像《新前沿》这样微不足道的自由主义杂志了,我也花了大把钞票给诸如《纽约旗帜》这样的最重要的保守主义大本营。”“所以你就这么做了。考虑到你自己又有几分激进主义的派头,你确实是高尚啊。”“现在,你还打算说我不忠心吗?”“想必不是。料想你会和老《旗帜》站在一起。”“当然我会的,为什么,因为我爱《旗帜》,我愿意为它做任何事情。为什么,因为我愿为《纽约旗帜》献出我的生命。”8即便是走在寸草不生的孤岛上,一个人也可以和世界上的其他部分保持联系,但是在他们的阁楼里,没有联系电话,华纳德和多米尼克感觉不到他们下面还有五十七层楼和倚在花岗岩上的钢架——对他们来说,似乎他们的家停泊在太空中,不是一座岛,而是一颗行星,任何想偷窃的想法都不可能成立。城市变得很亲切,清晰可见,有着像蓝天一样令人赞叹的景观,但是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结婚后一两个星期里,他们从没离开过这座阁楼。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按动电梯开关,打破这样的生活。她不想这么做。她没有反抗、质疑、提问的欲望。这是迷乱和平静。当她想要交谈的时候,他会坐下来和她谈上几个小时。只要她提出来,他愿意静静地坐下来,看着她,就像看着他艺术陈列室里的那些作品,用同样的距离,聚精会神地凝视。他回答她向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他从没问过任何问题,也从没说过他的感受。当她想自己独处的时候,他不会打扰她。一天晚上,她坐在房间里看书,看见他正站在外面黑暗的屋顶花园那冰冻的低矮围墙旁,他没有看后面的房子,只是站在从她窗子里透射出去的光束里。两周结束以后,他回去工作,回到了《旗帜》办公室,但依旧保持着与世隔绝——就像一个被公开的主魉,将会一直维持到他们所有未来的时光。他晚上回家,这座城市停止了存在。他哪也不想去,也不邀请任何客人。他从没有提起,但是她知道,他从不希望她走出这所房子,既不是和他一起也不是单独出去。这是一个他不想强制施行的无声妄想。当他回来的时候,问到:“你出去了吗?”——而从来不问:“你去哪儿了吗?”这不是嫉妒——“哪儿”都不重要。当她想要买一双鞋的时候,他让三个商店送来所有鞋的存货供她选择——以防止她去逛商店。当她说想要去看某一电影的时候,他让人在屋顶建了—间投影室。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听命于他,当她意识到她快要接受他们的这种与世隔绝时,她就立刻打碎它。她让他接受邀请,她邀请客人到他们家来。他没有抗议地遵从着。但是他坚守着她不能打破的墙——他在他的妻子和他的报纸之间树立起来的墙。她的名字从没在他们的报纸上出现过。他制止了怂恿盖尔·华纳德夫人进入公众生活的每一个企图——出任委员会领导,发起慈善行动,认可宗教活动。他毫不犹豫地拆开她的信件——如果那是令人讨厌的正式信笺——没有答复就毁了它——告诉她,他已经毁了它。她耸耸肩,什么也不说。然而,他似乎不想和她共享对他的报纸的怠慢。他不让她讨论它们。她不知道他如何看待它们,他也不知道她的感觉如何。一次,当她就一篇盛气凌人的社论发表见解的时候,他冷冷地说:“我还从没有为《旗帜》道歉过,以后我也永远不会的。”“但是这的确很糟糕,盖尔。”“我想你是愿意嫁给《旗帜》的出版商——我的。”“我认为你不喜欢想那些。”“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跟你没关系,别想让我改变《旗帜》或者拿它做祭品。我无论如何不会为任何人这么做的。”她哈哈大笑:“我没问这个,盖尔。”他的答案里没有哈哈大笑。在《旗帜》大楼他的办公室里,他带着崭新的活力、兴高采烈的动力工作着,这使得曾目睹他最野心勃勃时候的下属感到惊奇。必要的时候,他整夜留在办公室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做了,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方法和策略。爱尔瓦·斯卡瑞特满意地看着他。“我们误解了他,埃斯沃斯,”斯卡瑞特对他忠实的伙伴说,“还是同样的老盖尔,上帝保佑他,比以前更好了。““我亲爱的爱尔瓦,”托黑说,“什么都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也不会那么快。”“但是他很幸福。你难道没有看到他很幸福吗?”“幸福也许是发生在他身边的最危险的事情。做一次慈善家,我这么说是为了他好。”萨里·布伦特决定智取她的老板。萨里·布伦特是《旗帜》拥有的最自豪的职员之一,坚决果断的中年妇女。她打扮得像二十一世纪的模特,写作风格却像个女仆。在《旗帜》读者中间,她有大量的追随者。她的受欢迎度使她过于自信。萨里·布伦特决定对盖尔·华纳德夫人做一个新闻报道。这正是盖尔·华纳德要报道的新闻类型。她获准到华纳德的阁楼,使用策略,到了别人不能获许前往的地方。她是一名被培训得很优秀的员工,弄了个惯常的把戏得以进入。穿了一件肩膀上饰有太阳花的黑裙子——她很满意这个装饰——以致变成了她个人的商标—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华纳德夫人,我来这儿帮你欺瞒你的丈夫!”然后,她对自己的顽皮眨了眨眼,解释说:“我们亲爱的华纳德先生对你不公平,亲爱的,他因为我不能理解的某一原因,剥夺了你合法的声誉,但是我们要整治他,你和我。当两个女人到一起的时候,一个男人会做什么?他只是不知道你是一个多好的新闻题材。所以,给我你的新闻故事,我要写它,它会是那么好——以至于除了选择登载,他别无办法。”多米尼克独自一人在家,她用萨里·布伦特以前从没见过的方式微笑着,所以萨里通常遵奉的思维没有起到恰到好处的作用。多米尼克告诉了萨里自己的新闻故事。她给了萨里梦寐以求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新闻故事。“是的,当然,我为他做早饭,”多米尼克说,“汉堡和鸡蛋是他最爱吃的,就是普通的汉堡和鸡蛋……噢,是的,布伦特小姐,我很幸福,早晨睁开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世界上有无数魅力无穷的佳丽可让伟大的盖尔·华纳德选择,但是普普通通的我却变成了他的太太。你明白,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他。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可望而不及的梦。现在,美梦成真了……,布伦特小姐,请把这个消息从我这儿带给美国妇女:耐心总是会得到回报,浪漫的爱情只在耐心的周围。我想这是一个美好的想法,也许它将会对其他女孩有益——就像它曾经帮助我一样……是的,我全部的生活就是让盖尔幸福,分享他的快乐,分担他的忧愁,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爱尔瓦·斯卡瑞特读了这则新闻报道,非常喜欢它,以至于他失去了所有的谨慎。“赶快刊登,爱尔瓦,”萨里·布伦特催促他,“让人赶快拿出校样,放到他的桌子上,他将会同意的。看他不同意才怪呢。”那天晚上,萨里·布伦特被解雇了。她筹码很高的合同被付款解除了——还有三年多时间才到期——她被告知,不管为了什么目的,永远不要再跨进《旗帜》办公大楼。斯卡瑞特惊慌地抗议说:“盖尔,你不能解雇萨里!那是萨里啊!”“就我的报纸来说,如果我不能解雇想解雇的人,我就该关闭了它,炸掉这幢可恶的建筑。”华纳德平静地说。“但是她的读者!我们将会失去她的读者f”“什么读者,见鬼去吧。”那天晚上,在餐桌旁,华纳德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新闻报道校稿删节——扔过来,没说一句话,正好扔到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多米尼克的脸上。它撞到了她的下颏,又掉到了地上。她拾起来,打开,看完上面的内容,哈哈大笑。萨里·布伦特写了一篇有关盖尔·华纳德的爱情生活的文章。整篇文章采用了华丽的笔触、理智的方式,并依据社会学研究的成果,提出了诸如廉价的低级杂志也许有销路的事实,被发表在《新前沿》上。华纳德给多米尼克买了一枚按照他的特殊要求设计的项链。它是由钻石制成的,没有肉眼可见的其他装饰,以不规则的方式、距离很宽的排列着,像是一把随意撒落的、在显微镜下制作的,被很难注意到的白金链子穿在了一起。当他把这枚项链戴在她颈部的时候,看上去就像随意下落的水滴。她站在镜子前,让晨衣滑下双肩,雨滴便在她如雪的肌肤上熠熠闪光,她说:“关于布朗克斯的家庭主妇谋杀她丈夫年轻情妇的那则生活新闻实在是有些肮脏,盖尔。但是,我认为,有更肮脏的东西——喜欢阅读这种新闻报道的那些人的好奇心。当然,还有更肮脏的东西——怂恿那种好奇心的人。的确,正是那个家庭主妇——在她的照片里,她长着钢琴腿,和如此松弛的颈部——她使这项链变成可能。它是一条很美的项链,戴上它我会感到很自豪。”他笑了,眼睛里瞬间的闪亮显示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勇气。“那是看它的一种方式,”他说:“还有一种方式。我喜欢这样想,我接受了人类灵魂的最坏的垃圾——那个家庭主妇的想法和喜欢了解她的那些人的想法——我用它制成了你颈上的这枚项链。我喜欢想,我是一个有能力从事如此伟大的提炼的炼丹家。”当他看着她时,她没有辩解,漫有遗憾,没有愠怒。那是奇怪的一瞥。以前她就注意到了,只是崇敬的一瞥,这使她意识到,崇拜到了一个阶段,就会使得崇拜者本人成为受崇拜的目标。第二天晚上,当他走进她的更衣室时,她正坐在镜子前。他弯下腰,嘴唇落在她的后面的脖颈上——然后他看到在她镜子的一角上贴着一张方纸。那是电报破译本的复印件,正是那份电报结束了她在《旗帜》的事业:解雇那个婊子G.W.(盖尔·华纳德)他挺了挺肩膀,以便能在她身后站直。他问道:“你是怎么得到的?”“埃斯沃斯·托黑给我的。我觉得这个东西非常值得保存。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有一天,它会用得这么恰到好处。”他严肃的低下头,承认自己是这封电报的作者,没有多说。她料想着第二天早晨这份电报就会不见了。但是他根本没有碰它。她也不会移开它。电报一直挂在她镜子的一角。每当他拥她入怀,她总看到他的眼睛移到那张纸上。她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春天,一次出版者例会使他有一周的时间不在纽约。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多米尼克又让他大吃一惊:当他回来的时候,多米尼克在机场迎接他。她是愉快而温柔的;举止之间有一种他从来不敢奢望、从来无法相信的承诺,他发现自己彻底相信她了。当他回到他们的顶楼公寓,走进休息室放松下来时,他半躺在沙发上,她知道他想安静的躺在那儿,感受他重新获得的安全感。她看见他的眼睛张着,看着她,毫无防备。她笔直地、心甘情愿地站着。她说:“你最好梳洗准备一下,盖尔。今晚我们要去剧院。”他抬了抬身子,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坐着。他笑了,前额露出道道如同山脊般倾斜的皱纹。他羡慕她,同时感到心寒:除了这些皱纹,一切都在掌握中。他说:“好的。黑色领带还是白色的?”“白色的。我有演出票,是《与你无关》。这些票真是很难弄到手。”已经足够了;此刻,他们之间的这场斗争中,任何一部分都是滑稽可笑的。他笑了,是坦白、无助而厌恶的笑。“上帝,多米尼克,不要看这场演出!”“为什么,盖尔,它是整个纽约最成功的演出。你自己的批评家,朱尔斯·福格勒”——他不再笑了。马上明白了——“他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部伟大戏剧。埃斯沃斯·托黑说它是未来新世界的清新声音。爰尔瓦·斯卡瑞特说它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人类的乳汁。萨里·布伦特——在你解雇她之前——说它让她笑得把糖卡在了嗓子眼里。为什么,它是《旗帜》的孩子。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看的。”“是的,当然。”他说。他站起来,去梳洗准备。《与你无关》持续上演了数月。埃斯沃斯·托黑在他的专栏里充满遗憾地说这部喜剧的名字必须修改一下——“作为一种让步,对仍然控制着我们剧场的那种中产阶级的腐朽而虚伪的让步。那是对艺术家的自由最典型的、最令人痛苦的冒犯。现在,别再相信那些我们拥有自由社会的假话。从根本上来说,这部精彩戏剧的名字是人们笑声的复制品,是对俗语勇敢而简洁的修饰。”华纳德和多米尼克坐在第四排,彼此都没有看对方,只是观看戏剧。舞台上上演的,只是些腐朽而粗鲁的东西;但是潜在的倾向却使他们彼此争斗。稚拙而愚蠢的台词制造出同样愚蠢的气氛,这气氛如疾病一般,早就感染了演员;在他们傻笑的表情、尖细的声音中,在他们一成不变的动作中。这种愚蠢的气氛用近乎泄漏的方式被表达出来,鲁莽地要求人们尽可能多的接受;这种气氛,不是无辜的傲慢,而是有意识的无耻;似乎作者知道自己作品的本质,于是夸耀他的力量,以使它在观众的心目中显得崇高,同时以此打消观众追求崇高的可能。戏剧证明了发起人的意见是正确的;它的确带来了笑声,的确非常具有娱乐性;它是一个不道德的笑话,喜剧效果没有体现在舞台上,而是体现在观众中。它是一个基座,神像被从上面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不是佩剑的撒旦,而是一个适合被放在角落里的、吸着一瓶可口可乐的傻瓜。观众安静,充满困惑和谦虚。只要有一个人笑,其他人就会跟着笑,带着一种解脱,很高兴能认识到他们都乐在其中。朱尔斯·福格勒没有试图影响任何人;他已经让大家明白——提前就通过各种渠道——任何不能乐在其中的人,从根本上说,都谈不上是真正的人类。“寻找解释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曾经说。“也可能你已经足够好,能够喜欢上它,也可能你还不行。”中场间隙,华纳德听见一个肥胖的女人说:“太精彩了,虽然不理解,但是我有这种感觉,它包含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多米尼克问他:“你想走了吗,盖尔?”他说:“不,我们看到最后吧。”回家的路上,他非常安静。当他们回到自己家里的休息室,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准备好倾听并且接受任何东西。此刻,她想宽恕他。她觉得空虚,觉得很累。她不想伤害他;她想请求他帮助。然后,她又想到了她在刷院里想到的一切。她想,这部剧作是《旗帜》的创作,这是《旗帜》强行灌注进生活里的,它的胜利是《旗帜》培养、支持的结果。正是《旗帜》一手炮制了斯考德神庙的毁灭……《纽约旗帜》(1930.11.2)——《微声》——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亵渎》,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童年的教堂”,——“你幸福吗,超人先生?”……这场毁灭现在还不是一件久远的事件——这不是两个相互衡量的实体,建筑和剧作之间的比较——它不是一件偶发事件,不是人的问题,不是爱克、佛格勒、托黑、她自己……以及洛克的问题。它是没有时间的一场竞赛,它是两种抽象概念的斗争:创造建筑物的一方与使这部戏剧成为可能的一方——在这种简单的陈述中,她恍然大悟;这两种力量自从地球诞生就开始了斗争,每一种宗教信仰对他们进行过阐述,上帝和魔鬼永远存在,只是人类对魔鬼的形象一直认识有误——他不是一个单独的庞然大物;而是很多、很猥亵、很渺小的东西;为了给这部剧作制造空间,《旗帜》毁掉了斯考德神庙,在它们之间,《旗帜》只能任选其一:没有折中、无处可逃、也无法中立;非此即彼,亘古为之;这个斗争有许多象征,却从来没有名字,没有定义……洛克,她听见自己在内心里尖声叫嘁,洛克……洛克……洛克……”“多米尼克……你怎么了?”她听到了华纳德的声音,是那么温柔、急切,而他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焦急。她听到声音的时候,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刚才脸上的一切。她笔直地站着,确信自己内心十分平静。“我正在想你呢,盖尔。”她说。他等待着。“啊,盖尔?登峰造极的激情?”她笑了,把胳膊像话剧中那些演员那样懒散地晃了晃,“哎,盖尔,你有上面印着乔治·华盛顿的二分邮票吗?……你多大了,盖尔,你一直这么努力地工作吗?你的生命过半了,但是今天晚上你已经看到了回报,那是你的荣耀和成就。当然,没有人能和他最高的热情相比。现在,如果你奋斗,做出极大的努力,有一天,你会上升到和那部戏剧一样的高度!”他静静地站着,倾听着,接受着。“我想你应该弄一份那部剧作的原稿,在你楼下艺术陈列室的中心给它一席之地。我认为你应该给你的游艇重新命名,叫它《与你无关》,我认为你应该把我——”“不要说了。”“把我放到演员表里,让我每天晚上扮演玛丽这个角色,收养无家可归的麝鼠的那个玛丽……”“多米尼克,别说了。”“那你说,我想听你说。”“我从不为任何人替自己辩护。”“啊,那么就夸耀一下吧。反正一样的效果。”“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那部话剧让我感到恶心。而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它比布朗克斯的家庭主妇更糟糕。”“糟糕多了。”“但是我可以恕一些甚至还要糟糕的事。写一部伟大的剧作,把它提供给今晚的观众——让他们哈哈大笑——让自己成为我们今晚所见的那些嘻笑的人们的殉葬品。”他看到一些事情触动了她。他分辨不出那是惊奇还是愤怒,不知道这些话激起了她多少记忆。他继续说:“它让我恶心。但是,《旗帜》的很多事情都让我恶心。今晚更坏,因为对于它今晚的表现超过了平时。这是一个特别的阴谋。但是只要这会受蠢人欢迎,它就是《旗帜》的合法范围。《旗帜》是为了蠢人的利益而诞生的。你想让我承认其他的什么吗?”“今晚你感觉到的一切。”“有点儿地狱的感觉,因为你和我一起坐在那儿。那是你希望的一切,是吗?让我感到矛盾。你还是估计错了。看着舞台,我想,这就是人们的样子,就是他们精神的样子。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你,我拥有你——这种矛盾的痛苦是值得的。今天我的确忍受了痛苦,像你希望的那样,但是那种痛苦仅仅吞咽到一定程度,然后……”“住嘴!”她尖声叫道,“住嘴,混账!”他们站了一会儿,都被惊呆了。他先动了,知道她需要他的帮助。他抓住她的肩膀。她躲开了。她穿过房间,到了窗子旁。她站在那儿,俯视着这座城市——那些散布在她下面的黑暗里和矗立在火树银花中的巍峨建筑物。过了一会儿,她说,声音里毫无感情:“对不起,盖尔。”他没有回答。“我没有权利跟你说这些事情。”她没有转过身,胳膊抬着,放在了窗框上,“我们是平等的,盖尔。我付出代价了——如果那对你更好的话。我先崩溃了。”“我不希望你付出代价。”他静静地说道,“多米尼克,那是什么?”“没什么。”“我让你想起什么了?不是我说的事情。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这些话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没什么。”“痛苦被吞咽到一定的程度。正是那句话,为什么?”她俯视着整座城市,能看到远处考德大厦的大致轮廓。“多米尼克,我已经明白你感触到了什么。如果它能对你起作用,那一定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我必须知道,没有什么不可能。我能帮你对抗它,不管是什么。”她没有回答。“它不只是剧院里那部愚人的戏剧。今晚,你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我看见了你的脸色。刚才在这儿,又是同样的事情。它是什么?”“盖尔,”她温柔地说,“你会宽恕我吗?”他停了一会儿,因为他对这句话没有准备。“我必须宽恕你什么?”“每一件事情,包括今晚。”“那是你的特权。你是在这种条件下跟我结婚的,为了让我、让《旗帜》付出代价。”“我不想让你为它付出代价。”“你为什么不再想让我这样了?”“没人可以为它付出代价。”静默里,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多米尼克,它是什么?”“痛苦被吞咽到一定的程度?没有什么。只是你没有权利说这句话。你还没有这个能力为说这句话付出代价。但现在无关紧要了。如果你想说你就说吧。我也没有权利说它。”“这不是全部。”“我认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你和我。某些地方,我们具有同样的背叛。不,那是最坏的词语……是的,我认为它是最恰当的词语,它是惟一能够表达我要说的那种感情的词语。”“多米尼克,你不会感觉到那一点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她转向了他:“为什么?”“因为那是我今晚感到的一切。背叛。”“对谁?”“我不知道。如果我信仰宗教,我会说‘上帝’,但我不是教徒。”“那是我要说的一切,盖尔。”“你为什么对它有那样的感觉?《旗帜》不是你的孩子。”“同样的愧疚有其他的形式。”然后他穿过长长的房间走向她,把她揽在怀里,说道:“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话的含义。我们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不是那个。我宁愿你继续唾弃我,而不是试图承受我的过错。”她举起一只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指尖触着他的太阳穴。他问道:“你愿意告诉我吗——现在——它是什么?”“没什么,我能够承担,能接纳更多的东西。你累了,盖尔。你为什么不去楼上?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我想看看这座城市,然后我上去和你在一起,我会一切都好的。”9多米尼克站在游艇的栏杆旁,平底拖鞋下是暖暖的甲板,阳光照在她赤裸的腿上,微风吹拂着她薄薄的白色长裙。她看着前面甲板椅子里四肢舒展的、仰卧着的华纳德。她又想到了她在船上看到的他的变化。在他们夏日航行的几个月里,她都在观察着他。一次她看见他从甲板通往船舱的梯子上跑下来,这个场景留在了她的脑海里;看见他的手抓着栏杆,故意冒着栏杆突然断裂的危险去获得一个新的推动力。他不再是公众帝国里那个腐败的出版商,而是这艘游艇上的贵族。她想,他看起来就像人们年轻时憧憬中的贵族的样子:才华横溢、意气风发而无所愧疚。她看着躺在甲板上椅子里的他,心想,放松只有对那些缺少放松机会的人才有吸引力,甚至疲倦都必须要刻意而为。她琢磨着他;盖尔·华纳德,因为他卓越的能力而著名,但这不仅仅是雄心勃勃地创造了一系列报纸的冒险家的力量。正是在这里,她看到了他内在的本质。这像答案一样在太阳底下延伸的东西,那是伟大的,是首要的目标,是出于普遍原动力之外的一种能力。“盖尔。”她不知不觉地突然说道。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但愿我带着录音机,”他懒懒地说,“你会惊异于那个声音的。在这儿可是浪费了。我想在卧室里重放。”“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在那儿重复说给你听。”“谢谢你,亲爱的。我答应这不是极度夸张或冒昧行事:你不爱我,你从没爱过任何人。”“你为什么想到了这些?”“如果你爱一个人,就不会举行如马戏团表演般的婚礼了,也不会有剧院里那个糟糕透顶的晚上——而是让他痛不欲生。”“你怎么知道那个的,盖尔?”“自从我们相遇之后,你为什么一直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是你听说过的盖尔·华纳德。你明白,我爱你。爱都是破例而行的。如果你爱,你将希望自己被损坏、被凌驾、被命令、被支配,在和你有关系的那些人里,这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是难以想像的。那将是你想给予你所爱的人的一件礼物,一个伟大的例外。但那对你来说不容易。”“如果是真的,那么你……”“那么,我会变得温柔和谦卑——让你感到非常惊奇——因为我过着最无赖的生活。”“我不相信,盖尔。”“是吗?我不再是倒数第二个人了吗?”“不再是了。”“啊,亲爱的,事实上,我是。”“你为什么思考起这些来了?”“我不想思考,但是我喜欢诚实,那一直是我惟一的私人奢侈品,不要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你还是应该那样看我——就像我们相遇以前。“盖尔,那不是你希望的。”“这跟我希望什么没有关系。我不想要任何东西——除了你。没有你的任何回应——这是一定的。如果你开始过于仔细地看着我,你将会看到你根本不愿看到的东西。”“什么东西?”“你是那么漂亮,多米尼克,一个这么内外一致的人,是上帝的一个迷人的意外。”“在哪方面?”“你知道你真正爱的是什么吗?正直。那些不可能的东西。纯洁的、自始至终的、理性的、自我忠诚的、表里如一的东西,像一件艺术品。那是它能被发现的惟一领域——艺术。但是你想在肉体中找到它。你爱它。好了,你看,我从没有任何正直。”“盖尔,你对那一点那么肯定?”“你忘记了《旗帜》吗?”“让《旗帜》见鬼去吧。”“是的,该死的《旗帜》,听你这么说很舒服,但《旗帜》不是主要征兆。我从没有实行过任何种类的完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没有感到需要它。我讨厌完美这个概念,讨厌这种思想的无所顾忌。”“德怀特·卡森……”她说。他听出了她的声音里满含厌恶。他哈哈大笑。“是的,德怀特·卡森,我收买的那个人,个人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大众的鼓吹者,随便说一下,也变成了酒鬼。我做的,比《旗帜》更坏,是吗?你不喜欢这些被提起吗?”“不喜欢。”“但是你一定听到许多对此的叫嚣,这很厉害。我摧毁了所有这些精神巨人。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意识到我多么喜欢做,这是一种强烈的欲望。我对于像埃斯沃斯·托黑或我的朋友爱尔瓦这种鼻涕虫一样慢吞吞工作的人分外冷漠,也非常愿意与他们相安无事。但是只要让我看到一个站在较高角度上的人——我就想利用他塑造出一个托黑,我会的,那就像一种性冲动。”“为什么?”“我不知道。”“顺便说一下,你误解了埃斯沃斯·托黑。”“也许。你不希望我费点儿脑筋去揭开那蜗牛的壳吗?”“还有,你自相矛盾。”“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毁掉我呢?”“这又制造了例外,多米尼克。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就只有求上帝助你的份了。”“盖尔——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所有这一切?”“是的。”“权力,多米尼克,我曾经想要的惟一事情。只要是活着的人,我就可以迫使他去做任何事情。我想要做的任何事情。我不能摧毁的人会毁掉我。但是几年过来,我发现自己非常安全。他们说,我没有荣誉感,我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噢,我没有失去很多,不是吗?那些我失去的东西——它根本不存在。”他说话的语调很正常,但是他突然注意到,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音节。“怎么了,多米尼克,你在想什么?”“我在听你说呢,盖尔。”她没有说,她正在听他的话,听这些话后面的理由。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听得如此清晰,好像是每个句子都增加了一个解释性的从句,即使他不知道他正在坦白什么。“对于不诚实的人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他想完美。”他说,“我认识一位坚守一个信念不会超过三天的女人,但是当我告诉她她并不诚实的时候,她表情冷峻地说道,她所说的诚实与我不同,似乎她所指的是从没有偷过钱。噢,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她不是一个危险的人。我不讨厌她。我讨厌你那些疯狂热爱着的却又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多米尼克。”“是吗?”“我有很多趣事可以证明它。”她走向他,在他椅子旁的甲板上坐下来,赤裸双腿下的厚木板又光滑又温暖。他搞不清楚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他皱了一下眉。她知道,在她的眼神里还留有印记——她已经明白这一切——她不再看他了。“盖尔,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这不应该是你想让我了解关于你的一切。”“是的,它不是。现在为什么告诉你?想听真相吗?因为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想对你忠诚,只对你和我自己忠诚。但是,我没有勇气在其他的地方告诉你。不会在家,不会在岸上。只有在这儿。因为这儿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是吗?”“是的。”“我想,我希望在这儿,你将会接受它。当你用我那种想记下来的方式叫我的名字时,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我。”她把头倚在他的椅子上,脸部压着他的双膝,手半握着,一只手垂在闪闪发光的甲板上。她不想表明,今天,她已经实实在在地听到了他说出有关他自己的一切。深秋的一个晚上,他们一起站在屋顶花园的低矮的围墙旁,俯视着这座城市。由橱窗灯光制成的长长光柱就像是刺破黑暗夜空的几条小溪,点点滴滴向下流淌,滋养着下面一片巨大的火海。“在那儿,它们是,多米尼克,巨大的建筑物。摩天大楼,你记着吗?它们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最初的纽带,我们两个人都爱它们,你和我。”她想,他竟然有如是说话的权利,她应该表示恼怒,但是她没有感到一点恼怒。“是的,盖尔,我爱它们。”她看着那些垂直的光线,这些光线就是考德大厦,她把她的手从低矮的围墙上拿下来,竖起手指,做着向上攀扒的动作,足以触摸到远处天空中看不见的地方。她觉得无可挑剔。“我喜欢看站在摩天大楼脚下的人,”他说,“这使得一个人跟蚂蚁差不多大小。在某种场合下,这难道不是一种正确的陈腐观念吗?可恶的蠢人们!正是人类制造了这一切——全部是大量的难以置信的石头和钢铁。这不会使他变成侏儒,只能使他比这种结构更伟大。它向世界显示的他的真实高度。我们喜爱这些建筑物什么呢?多米尼克,我们喜爱的是人类创造的能力,英雄的本色。”“你爱人类的英雄本色吗,盖尔?”“我喜欢思考这些,但不相信它。”她斜倚着低矮的围墙,看着以一条长长的沿着直线蔓延的绿灯,说道:“我希望我能理解你。”“我认为应该十分显而易见了。我从没有对你隐藏过任何东西。”他看着黑暗河流里有规律的闪烁着的电子信号灯,然后指着南部较远的、模模糊糊反射着淡淡蓝色的灯。“那是《旗帜》大楼,看,在那边——那蓝色的灯。我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我还有一件没做,最最重要的一件。在纽约还没有华纳德大楼。有一天,我会为《旗帜》建一个新的家。我是在悲惨的垃圾堆里起家的,报纸原名是《新闻公报》。对于那个十分卑鄙的人来说,我仅仅是一个傀儡。因此,我想华纳德大楼有一天会耸立起来。很多年以前我就想这件事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建造它?”“我还没有作好充分准备。”“为什么?”“现在我还没有准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它对我十分重要。它将是最后的象征,我会知道它即将到来的确切时间。”他转身看着西方,对着一条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昏暗灯光的小路,伸手指着:“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地狱厨房。”她专心地听着,他很少说他的出身。“当我站在屋顶,看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十六岁,像今晚一样,我决定了我将会成为什么。’他的声音在此时此刻的下面画下一条线,它宣布:注意,这很重要。她没有看他,想到,这是他等待的一切,这应该是他给她的答案。几年以前,想到盖尔·华纳德,她想知道的是,如此的一个人是如何面对他的生活和工作的——她会想到他的自吹自擂,他隐藏的羞耻感,他炫耀自己罪行时的无礼。现在她看着他,他的头仰着,眼睛和他前面的天空一样高,他传递给她以前她不曾想到的一件事情。他流露出一种很难跟他联系在一起的品质:勇敢。她知道,这是一把钥匙,但它使得这个谜语更难猜。然而,她内心明白了一些东西,知道了这把钥匙的用处,这也使她开口了:“盖尔,解雇埃斯沃斯·托黑。”他转向她,迷惑不解。“为什么?”“盖尔,听着,”她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在跟他说话时从未显露出来的急迫,“我从没想过要使托黑停止工作,甚至还帮过他的忙。我认为,他是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从未试图从他或从任何人那里挽救什么。我从没想过那会是《旗帜》,他最胜任的《旗帜》,我想从他那里拯救它。”“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盖尔,当跟你结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会慢慢地对你有了这种忠诚。这和我已经做的每件事都自相矛盾,比我能告诉你的更矛盾。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彻底的失败,一个转折点。不要问我为什么。它将花费我几年时间才能明白。我只是知道这里有我欠你的一切。解雇埃斯沃斯·托黑,现在让他走还来得及。你已经摧毁了很多不那么邪恶、危险的人。解雇托黑,追着他,直到你已经毁掉了他最后的点点滴滴才能罢手。”“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想到了他?”“因为我知道他在追求什么。”“他在追求什么?”“华纳德报纸的控制权。”他哈哈大笑,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愤怒,而是迎接一个愚蠢的玩笑时的真正快乐。“盖尔……”她无助地说道。“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多米尼克!我还一向尊重你的判断力呢。”“你从不了解托黑。”“我不在乎。你想看到我去盯着埃斯沃斯·托黑吗?用坦克消灭一只臭虫吗?我为什么应该解雇埃斯沃斯·托黑?他是那种能给我赚钱的人。人们爱读他的废话,我不会解雇像那样很不错的傀儡的。他对我来说就像一片捕蝇纸一样有价值。”“这正是危险所在,在某些方面。”“他有一批优秀的追随者吗?在我的工资单上,我有一批更受欢迎的伤感的姐妹。当她们当中有些人不得不被踢出去的时候,那就是她们的下场。她们的受欢迎程度止于《旗帜》。但《旗帜》依然扬帆远航。”“不是他的受欢迎度,那是一种特殊的本性。你不能按照他的意思和他斗争。你只是一辆坦克——那是十分干净、纯洁的武器。纯洁的武器先行出发到前线,粉碎一切或者进行每一次还击。但他是腐蚀性的气体,那种能腐蚀掉肺的气体。我认为,邪恶核心的确有个秘密,他也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他如何使用它,他在追求什么。”“华纳德报纸的控制权?”“华纳德报纸的控制权——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什么目的?”“世界的控制权。”他带着忍耐的厌恶说:“这是什么,多米尼克?什么样的玩笑?为什么?”“我是严肃的,盖尔,我是非常严肃的。”“世界的控制权,亲爱的,应该属于像我这样的人。这个地球上的托黑们将不知道如何去梦想它。”“我将试着解释它很困难,最难解释的事情是,每个人已经决定不去看的显而易见的证据。但是如果你听……”“我不会听的。你将会原谅我。但是,把讨论埃斯沃斯·托黑的想法作为对我的一个威胁是荒谬可笑的。严肃地讨论它是一种令人不悦的事。”“盖尔,我……”“不,亲爱的,我认为你对《旗帜》的确不太了解。我不想让你了解。我不想让你参与《旗帜》,忘了它吧,把《旗帜》留给我。”“这是一个要求吗?盖尔?”“这是最后通牒。”“好吧。”“忘了它吧。对于像埃斯沃斯·托黑那样的人,任何人都犯不上产生一种恐惧心理。这样做不像你。”“好吧,盖尔。让我们进去吧。你没有穿外套,在这儿太冷了。”他格格地柔声轻笑——这是她以前从没向他表示过的某种关心。他抬起她的手,吻着她的手心,把它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很多星期了,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很少交谈,彼此也不说话。但这不是一种愠怒的沉默,而是心有灵犀,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晚上,他们将一起在一个房间里,什么也不说,心满意足地感觉着彼此的存在。他们会突然地相互凝视着——两个人都笑了,那笑就像是手牵手。接下来的一天晚上,她知道他有话要说。她坐在梳妆台旁,他进来了,斜倚着她旁边的墙站着。他看着她的双手,看着她裸露的肩膀,但是她感觉好像他没看她。他正在看比她身体的、比他对她的爱更重要的东西——他正在看着他自己——这个,她知道,是一个无法比较的礼物。“我为我自己的需要而呼吸,为我的身体能够进行新陈代谢而呼吸,为我的存活而呼吸……我已经给你的,不是我的牺牲或者我的怜悯,而是我的自私和我赤裸的需要……”她听到了洛克的话,洛克代表盖尔·华纳德讲话的声音——是一个情人在说着另一个情人的话,她没有对洛克的背叛感。“盖尔,”她温柔地说道,“有一天,我必须请你原谅我嫁给了你。”他慢慢地摇着头,笑了。她说:“我希望你是我连接这个世界的链条,可你却已经变成了我的防御物。那会使我们的婚姻不诚实。”“不,我跟你说过,我将会接受你选择的任何理由。”“但是你已经为我改变了一切,或者是我改变了它们?我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做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给了你我想放弃的一切。我想,这桩婚姻将会毁掉我那种追求升华的人生观,那种激越的生活感受。然而你已经做了我也许会做的所有一切,你知道我们有多相似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但这似乎应该是不可能的。盖尔,现在我想和你呆在一起——为了另一个原因,为了等候一个答案。我想,当我学会了去了解你时,我也就了解了我自己。在此有一个答案,有一个属于我们共有的事情的名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很重要。”“可能。我认为,我应该自己去理解它,但事实上我没有。现在我不在意任何事情,甚至无所畏惧了。”她抬头看着他,非常平静地说:“我畏惧,盖尔。”“畏惧什么,亲爱的?”“我正在对你做的一切。”“为什么?”“我不爱你,盖尔。”“我不在乎这个。”她垂下了头,他向下看着她的头发,那头发就像一个被擦得熠熠闪光的浅色金属头盔。“多米尼克。”她温顺地朝他仰起了脸。“我爱你,多米尼克。我是那么的爱你——以至于其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除了你。你能理解这个吗?仅仅是我的爱——不是你的回答,甚至不是你的冷漠。对这个世界,我从未索取过太多,也没奢望过太多。我从未真正想要过任何东西。从总体上或者部分上都没有,没有用带着‘是的’或‘不是’这种最后通牒的愿望,人们在死亡前不会接受“不是”。这就是你对我的意义。但是当一个人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它仅仅成为一种愿望。不是‘你’,而是‘我’。一种能够有如此愿望的能力。再没有什么值得去感受或尊崇,以前我从没感受过这些。多米尼克,对任何事情,我从不知道如何去说‘我的’。我从未在那个意义上对你说你是‘我的’。你把它称作追求升华的人生观吗?被你说中了。你明白我说的话。我无所畏惧,我爱你,多米尼克——我爱你——现在你正让我这么说——我爱你。”她稍稍向上伸出手,扯掉了她镜子上的那张解雇电报,揉碎了它。她的手指在手掌上慢慢捻揉,慢慢地撕扯着。他站在那里,倾听着纸捻揉的声音。她向前侧身,手伸向废纸篓,让电报从手中滑下。她的手静静地停留了一会儿,手指伸开,略略向下倾斜着,就像它们刚才张开时的那样。第四部分 霍华德·洛克1树叶成串儿地落下来,在阳光下颤抖着。它们不是绿色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叶子,分散在整个森林的海洋中,突现出点点翠意,明亮而纯洁,刺痛人的眼睛。其余的树叶没有色彩,而是一片光亮,是燃烧在金属上的火,迸发出无边的火花。森林仿佛是一片光,懒洋洋地照射下来,便产生了这样的色彩。而绿色也冒着小小的气泡升腾着,浓缩成春天的精华。枝杈交错,弯向道路中间;阳光透过树枝在地面上投下的斑驳光影,随着迎风摆动的树枝在地上跳动,像是有意识地亲吻和爱抚着地面。这年轻人还不想死。他想,如果地球呈现出眼前这样的景象,他就不必非得去死。如果他能够看到的前途是一种有枝有叶、有着树干和岩石的声音似的诺言,而非苍白的词语,那么,他就不必非要去死。可他知道,地球之所以呈现出这样的面貌,仅仅是因为他一连好几个小时都没有看见人的迹象了。他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被人遗忘的小径在宾夕法尼亚的群山间穿行,这样的地方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在这里,他能够感受到一个原原本本的、未曾被染指过的世界所具有的、奇妙的、如沐春风般的新鲜。他还很年轻。他刚刚大学毕业——是在今年,1935年的春天——他思忖着生命到底是否值得延续下去。他并不清楚这就是他心中的疑团。他并没有想到过死。他仅仅想在生命中发现乐趣,理性和意义——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不喜欢大学里教给他的那些东西。在那里,他接受了大量关于社会责任感、关于服务和自我牺牲等人生观念的教育。每个人都说,那是美好的和令人鼓舞的,只有他感觉不到这种鼓舞。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无法说出生活中他所向往的东西。在这儿,在这蛮荒之地,他感受到了他向往的东西。可是,他并没有怀着健康的动物所具有的快乐来面对大自然——将它作为一种最得体的、最终的背景。他是以一个快乐健康的人的快乐来面对它——把它作为一种挑战,作为一种工具、手段和材料。所以他感到愤怒——他竟然只能在这荒郊野地才能寻找到那份狂喜。等他回到人们中间、为人类工作时,那种强烈的希望就得随之失去。他觉得这是不公正的。人类的作品应该属于一个更高的阶段,应该是对人的天性的改良,而不是退化。他想去爱他们,想去敬仰他们,可是他却害怕他路途中碰到的第一座房子,弹子房和电影海报。他一直想作曲,他无法说出他为什么那么执著于他的追求。他告诉自己:如果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就听听柴可夫斯基第一协奏曲的最初的几个乐章,或者拉赫马尼诺夫第二协奏曲的最后一个乐章。人类并没有寻找到合适的语句来表达那种执著,也没有为它找到合适的行为和思想,可是他们却找到了表达这种执著的音乐。让我用地球上人们的惟一方式来看他,让我看着它变为现实,让我看看给予那种音乐预言后的答案。不是奴仆,也不是那些役使奴仆的人;不是祭坛,也不是牺牲品,而是最终的、完善了的痛苦着的天真无邪的人。不要帮助我或者侍候我,就让我看一次,因为我需要它。不要为了我的幸福而工作,我的兄弟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幸福,让我看到那是可能的,向我展示出你们的成就。而了解这些也将赋予我勇气,去追求幸福和取得成就的勇气。他看见前方有一个蓝色的山窝,在那里,大路延伸到山岗顶上便到了尽头。那一片蓝色就像一湾碧水在绿色的枝叶之间展开。他想,如果我走到边上,看见只有远处的蓝色,那会很可笑。他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走,暂且推迟了那种可能性,给自己许下了一个梦。只有那么一刹那,他相信自己会走到那个山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山下天空的色彩。他的脚触到了地面,中止了他的运动。他停下来,睁开眼睛。他站着没有动。在宽阔的峡谷里,在脚下极低处,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下,他看到了一个小镇。只是,那不是一个小镇,城镇不是那样的。他只得把这种可能性再多保留一会儿,不是去寻求任何问题和解答,只不过是看看而已。在他前方小山的岩架上有一片小小的房舍,一直延伸到谷底。他知道这座山梁还没有被人动过,而且没有任何人为的技巧曾经更改过那缓缓的坡度和那原初的美。然而,某种力量已经知道如何在山梁上以这种方式建造房屋,结果房子便是合情合理的了,而且,人反而无法再去想像,如果没有那些房子,这座小山是否还会有那么美丽——仿佛那些世纪和那些偶然在伟大力量的交锋中塑造出的山梁,一直等待着最后的形状,一直只通过一条途径,只为着一个目的——而这个目的便是这些房屋,它们由群山组成,被群山塑造并赋予形体,反过来又赋予群山以意义,从而来驾驭群山。那些房屋是用朴素的大卵石建造的——它们就像从绿色的山坡上伸出来的一样——以及大块的玻璃——仿佛在使用这些大块的玻璃时,太阳也应邀来完成这一工程,太阳成了这些石工技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房屋很多,它们面积不大,彼此分隔,形态各异,绝无雷同。可是它们就像某种单一主题的不同变化,就像凭借无穷无尽的想像力演奏出来的一部交响乐,而且人依然能听得出那种力量在它们身上释放出的欢笑声。这种力量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淋漓尽致却从未耗尽过。他想,他所乞求的音乐的诺言,那种让这一主题变得真实的东西,就在那儿,就在他的眼前,他看不见,但却听得见它的和弦。他想,有一种思想、视觉和声音共有的语言——它就是数学吗?理性的纪律,音乐便是数学,而建筑便是在石头里奏响的音乐。他知道他有些昏头昏脑,因为脚下那个地方不可能是真实的。他看见了树木,草坪,山坡上蜿蜒而上的曲曲折折的小径,石头上凿出的石阶;他看到了喷泉和游泳池,还有网球场——可是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这个地方没有人住。没有人烟。这并不令他感到震惊,就像刚才那幅景象没有令他震惊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很正常,这并不是现实存在中的一部分。他暂时还不急于想知道那是什么。过了许久,他茫然四顾——接着,他发现这里并非只自己一人。几级石阶开外,一个男子正站在一颗大圆石上俯瞰山谷。那个男子正面对着眼前的景象,看得出神,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此人高挑个儿,身材瘦削,长着一头橘红色头发。他径直朝那人走去。对方转过脸看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很平静。男孩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他们正感受着同样的东西,而他可以同他说话,这感觉同他在别的任何地方从不与陌生人交谈的感觉一样的自然。“那该不会是真的吧?”那个孩子指着山下问。“喔,是真的,它现在是真的了。”那男子回答。“它不是电影布景或者别的什么特技吗?”“不。那是避暑山庄,刚刚竣工。再过几周就要开业了。”“那是谁建造的?”“是我。”“你叫什么名字?”“霍华德·洛克”“谢谢你。”男孩说。他知道,那坚定不移地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向他说明那个名字所承载的意义。霍华德·洛克颔首表示感谢。男孩侧身推着自行车,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向着山谷和那些房屋走去。洛克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远去。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个孩子,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给了一个人面对一生的希望和勇气。洛克从来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有人选择他来设计摩纳多克峡谷避暑地的建筑项目。事情发生在一年半以前,那是1933年的秋天。他已经听说了这个项目,就去见克立布·布拉利先生,此人是某家大型开发公司的首脑,该公司买下了那座峡谷,并且正在大张旗鼓地搞宣传。他去见布拉利先生,权当是对自己应尽的一份义务,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在那一长串被拒绝者的名单上多添一个名字罢了。自从他在纽约承建了斯考德神庙以后,就再未做过任何项目。当他走进布拉利先生的办公室时,他知道他必须将摩纳多克峡谷的事忘掉,因为此人绝不会把这个项目交给他来做的。克立布·布拉利先生个子不高,身材矮胖,两只肉乎乎的肩膀中间长着一张英俊的脸——那是一张看起来很聪明的娃娃脸,一副令人不愉快的长生不老相。说他五十岁,绝对有人相信;不过,说他有二十岁也没有人怀疑;他那一双冷漠的蓝眼睛透着狡猾和厌烦。可是真要让洛克忘记摩纳多克峡谷,那太难为他了。所以他便提到了它,忘记了说那些话在此处派不上用场。布拉利先生听着,显然很感兴趣,可是又显然没有听进去。洛克几乎觉得,那间屋子里还有个第三者似的。布拉利先生除了答应考虑考虑再与他联系之外,几乎没有说话。可是接着,他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采用了一种与所提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语气,既非赞赏,也非嘲笑地问道:“洛克先生,你就是那个设计斯考德神庙的建筑师,对吧?”洛克说:“我就是。”“这就怪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就是你呢?”布拉利先生说。洛克走了,心想,如果布拉利先生能想到他,那才叫怪呢。三天后,布拉利打电语叫洛克到他的办公室去。洛克来到他的办公室,还认识了另外四个人——摩纳多克峡谷开发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他们个个衣冠楚楚,而他们的脸也和布拉利先生一样地不露声色。“请把对我说过的话再跟这几位先生重复一遍。”布拉利先生愉快地说。洛克对他的计划进行了说明。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希望为那些中等收入的人们建造一个避暑地的话,那么,他们就应该认识到,贫穷的一大痛苦就是缺乏隐私。只有那些城市里的大款们和赤贫者才能够愉快地度过他们的暑假。大款们能享受是因为他们拥有自己的庄园;而赤贫者能享受因为他们并不介意公共海滩上和公共舞池内别人身体的气味;而那些高品位而收入不高的人们,如果他们挤在人群里找不到舒适和快意的话,那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凭什么假定贫穷的人愿意过牛马般的生活?为什么不为这些人提供一个场所,一周或者一个月,花不多的钱就可以拥有他们需要的和想要的东西呢?他去过摩纳多克山谷。这个设想行得通。不要碰那些山坡,也不要炸平它们。不是一个蚂蚁巢似的密集的旅馆,而是隐蔽的、彼此隔开、自成系统的小型庄园。在那里,人们或聚或散,随心所欲,不是类似鱼市上的大水缸一样的游泳池,而是许许多多的个人游泳池。依公司的财力尽可能地多修——他可以向他们示范如何用低廉的造价去做这个项目。不是好表现的人用的那种大畜牧场的栅栏一样的网球场,而是许多个私人网球场;不是那种人们去结识所谓“优雅”的朋友和两周后便能捞得一个丈夫的地方,而是一个专供那些充分享受他们自己的生活,只是来寻找一个可以不受干扰的独处的避暑地。那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听他讲着。他看见他们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他很有把握,那眼神属于那种不能当面取笑时,人们之间用来传情达意的眼神。不过也可能不是——因为两天以后,他便签署了承建摩纳多克峡谷避暑山庄的项目合同。他要求布拉利先生在出自他设计院的图纸上都一一写上他姓名的首字母。他想起了斯考德神庙。布拉利先生写首字母、签字、点头,凡事他都同意,一切他都赞成。他似乎很乐意让洛克由着自己率性而为。不过这种热情洋溢的亲切行为却带着某种特别的含蓄——仿佛布拉利先生是在纵容一个小孩子。他对布拉利先生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据说,在佛罗里达大繁荣时期,此人赚了大钱。他目前的公司似乎可以调用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而且所涉及的很多富有的后台老板都是持股人。洛克没有见过他们。而董事会的那四位绅士,除了到工地上来进行短暂的视察之外,便没有再露面,而且在工地上,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一应事务皆由布拉利先生全权负责——然而,除了预算,他最喜欢的是让洛克来全权负责。在接下来的十八个月里,洛克也没有时间去琢磨布拉利先生了。洛克在建设他最大的一个项目。在过去的一年里,洛克干脆在工地上吃住。他住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的一间草草搭就的小棚屋里,那实际上只是一个木栅栏中间支一张床,有一个火炉和一张大桌子。他以前的制图师纷纷回来为他工作,有的甚至放弃了在纽约的、条件更为优越的工作来与他一道挤窝棚、住帐篷,将裸露的木板搭建的临时工棚当成他们的设计院。他们要建造的房屋太多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着要浪费精力去考虑自己的住处。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缺乏现代化生活所必备的舒适用品和设备。然后,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在摩纳多克峡谷度过的这一年,在他们心里依然是最奇妙的时光——地球仿佛停止运转,他们度过了整整十二个月的春天。他们没有去想冰雪和冻结了的泥团,没有去想那木板屋的狭缝里呼啸而过的寒风,没有去想军用吊铺上薄薄的毛毯。清晨,在火炉上面烤着冻僵了的手指,然后才能稳稳地握住铅笔。但他们只记得一种感觉——这就是春天。那是一个人为第一片草叶、树枝上的第一个花蕾、天空露出的第一抹蓝色所作出的回答,那是一个用歌唱来作的回答,不是对着青草、树木和天空,而是对着一种已经起步的意义、一种成功的进展状态、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遏止的对成就的确定感。他们不是从草叶和花蕾,而是从木头搭建的脚手架、从蒸汽铲车、从成方的石头和一方方的玻璃上,得到了一种年轻、活力和意志的完美感觉。他们是一支军队,而工地就是他们的战壕。可是除了斯蒂文·马勒瑞之外,他们中谁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字眼。斯蒂文·马勒瑞设计摩纳多克峡谷所有的喷泉和雕塑。可是他早在需要他开工以前就来到工地上住下了。斯蒂文·马勒瑞觉得,战斗是一个恶毒的概念。在战争中是没有光荣可言的,军人的征战也谈不上美。可这却是一场战斗,这是一支军队和一场战争,是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一生中的最高体验。为什么?区别的根源在哪里?而解释的原理又在哪里?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同任何人讲。可是,当迈克带领他的建筑队到来时,他从迈克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情感。迈克没有说什么,只是快活地以理解的表情朝马勒瑞眨了眨眼睛。有一次迈克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告诉过你别着急的嘛。在审判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不会输掉的,有没有采石场都一样,审判不审判都一样。他们是整不垮他的,他们就是不能,整个该死的世界都不能。”可是他们实际上把全世界都忘记了,马勒瑞这样想。这是个新地球,是他们自己的。群山在他们周围升起,如同一面面保护墙,而他们还有另一把保护伞,就是那个走在他们中间的人,踏着山坡上的积雪或青草,踩着卵石和堆积着的木板,向制图台走去、向塔式起重机走去、向着不断升高的培头走去。那个人是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人。这个人内心的思想——不是思想的内涵,也不是其结果,不是创造了摩纳多克峡谷的想像力,也不是那种将这种想像变成现实的坚强意志,而是他思想的方法,思想的原则。这与山外的方法和原则是不一样的,是这种安全屏障守卫着峡谷和峡谷里改革运动的参与者们。然后,他看到,布拉利先生来视察工地,温和地笑一笑,又走了。马勒瑞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愤怒,还有恐惧。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在山坡上。在营地上方的一个干柴火堆前,马勒瑞说:“又是一个斯考德神庙。”洛克说:“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可是我惟一弄不明白的是,他在哪方面是斯考德神庙,或者说,他们想追求的是什么。”他爬过去俯视着下面疏疏落落、分散的玻璃窗格。它们从某个地方捕捉到反射光线,就像是一眼眼发着磷光,从地底下升起的自然光源。他说:“斯蒂文。没有关系的,是吧?他们怎么处理它,或者谁到这儿来居住都不重要。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它是我们建成的。你会错过这个机会吗?不管他们要让我们以后付出多大的代价?”“不会。”马勒瑞说。洛克本来想为自己租一套房子,在此度过摩纳多克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夏天。可是就在避暑山庄开张前,他接到从纽约发来的一份电报。“我对你说过我会的,不是吗?我用了五年时间才摆脱了我的朋友和兄弟们,可是阿奎亚娜现在是我的了——也是你的了。快来完成它吧。肯特·兰森”因此他返回了纽约,看着人们把那未完成的交响乐残骸中的碎砖烂瓦清理干净,看着塔式起重机吊起的纵梁悬在中央公园上空,看着窗户的缝隙被填满,看着那些水平屋顶高居于都市里其他的屋顶之上。阿奎亚娜饭店竣工了,在中央公园的夜空中奕奕生辉。在过去两年中,他一直很忙。摩纳多克峡谷工程并不是他所接到的仅有的一宗委托业务。电话从不同的国家,从本国的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打来:私宅、小型办公大楼、中等商场。是他建造了它们。在忙碌的旅途中,他抽空在由摩纳多克赶往遥远的小镇的火车上小睡了几个小时。他所接受的每一份委托的经历都是大同小异的。“我过去一直待在纽约,我喜欢恩端特公寓。”“我见过斯考德神庙。”“我见过他们拆除的那座神庙的照片。”仿佛一股潜流流遍全国,突然之间以泉水的形式暴发出来,这些喷泉随意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射出地面。它们只是小宗的、成本不高的建筑工程——不过令他一直忙个不停。那年夏天,摩纳多克峡谷工程刚一竣工,他便无暇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担忧了。可是斯蒂文·马勒瑞却放心不下:“霍华德,他们为什么不对它进行广告宣传呢?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沉寂?你注意到了吗?过去人们对他们的宏伟项目谈论得很起劲,在报纸上发布了那么多的小道消息——那是在动工前。在我们施工的过程中就变得越来越少。而现在呢?布拉利先生和他的公司已经开始装聋作哑了。哎呀!你料想他们何时才能开一个媒体代表的宴会呢?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个建筑师,又不是租赁经纪人。你为什么要担心呢?我们完成了我们的工作。他们怎么做,随他们好了。”洛克说。“可他们做事就是有点可疑。你看见他们一点一滴打出来的那些广告了吗?他们把你说的关于安心啦,平静啦,隐私啦什么的全登出来了,可他们是怎么说的呀?你知道广告到头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吗?‘到摩纳多克峡谷避暑山庄来吧,无聊死吧。’听起来——好像实际上是说他们正在竭尽全力把人们赶跑呢。”“我是不看广告的,斯蒂文。”可是在摩纳多克避暑山庄开放不到一个月,每一处房子都租赁一空。来这儿避暑的人是一个奇怪的混合:有租得起更时髦的度假村的社交界的男男女女,有年轻的作家和不知名的画家,有工程师和新闻记者,还有工人。突然之间,人们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摩纳多克度假村来。似乎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对度假的需求,一种从未有人试图去满足的需求。这个地方成了新闻,可它只是非公开的新闻。各大报纸还没有发现它,布拉利先生没有新闻代言人。布拉利先生和他的公司退出了公众的生活。有一种杂志未经请求便主动用三页的篇幅刊登了摩纳多克度假村的照片,还专门派人去采访霍华德·洛克。到夏季结束的时候,度假村的所有房屋提前一年被租赁一空。十月份的一天清晨,洛克接待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斯蒂文·马勒瑞冲了进来,径直朝洛克的办公室跑去。秘书试图阻拦他,洛克工作时,是不能有人打岔的。可是马勒瑞把她推到一边,跑了进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洛克正埋头制图,抬头瞥了他一眼,丢下了铅笔。他知道当马勒瑞朝埃斯沃斯·托黑射击的时候,他的脸就是那个表情。“怎么,霍华德?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能得到摩纳多克峡谷的项目吗?”他把那张报纸往制图台上一摔。洛克看到了第三版上一篇故事的标题:《克立布·布拉利被逮捕》。“都在那上面呢,别读了。看了会让你呕吐的。”马勒瑞说。“好吧,马勒瑞,是怎么回事?”“他们把百分之二百都卖出去了。”“谁卖了?把什么卖出去了?”“布拉利和他那一伙人把摩纳多克峡谷卖了。”马勒瑞狠狠地,恶毒地和自我折磨似地说道,“他们原以为那块地方一文不值——从一开始。他们买那块地时,实际上没花什么钱。他们以为那根本不是什么建度假村的地方,远离公路,不通汽车,周围也没有电影院;他们认为时候还未到,以为公众是不会支持这样一个度假村的。他们大造声势,把股份卖给了好多容易上当的傻瓜笨蛋,那只是一个天大的骗局。他们把那个地方的百分之二百都卖了。建这个度假村,他们却捞了那块地方成本两倍的钱。他们觉得很有把握,以为那个度假村会是个失败的工程。他们本来想让它成为失败的工程的。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股东们分红。他们早就想好了等度假村破产以后脱身的万全之策。他们除了不准备看到它成功之外,作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然而他们的计划落空了,因为现在他们得将度假村每年挣得的两倍的数目付给那些股东们。它现在很赚钱。但是,他们原来又计划好了某种失败的结果。霍华德,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们把你选做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差劲的建筑师了!”洛克猛地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去你的,霍华德!这并不可笑。”“斯蒂文,坐下。不要发抖。你看上去就像是看到整个战场都尸横遍野似的。”“我是看到了。我看到的比那还要糟糕呢。我还看到了尸横遍野的根源。我看到了战场上的这种局面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些该死的傻瓜以为恐怖是什么?战争,谋杀,火灾,还是地震?那些算得了什么?这才是恐怖——报纸上的那个故事才是真正的恐怖。那才是人们应该惧怕,应该反抗,应该为之尖叫,应该在他们的记录上被称做奇耻大辱的事情!霍华德,我一直在思考关于邪恶的各种各样的解释,还有几个世纪以来人们所提出的拯救邪恶的办法。什么办法也不管用,没有一种办法能解释或治愈邪恶。但是邪恶的根源——流着口水的野兽——就在那儿,就在那篇故事里。在那儿,也在那些自以为是的杂种的灵魂里。他们读了这篇故事后会说:‘噢,算啦。天才总是必须要奋斗的,那对他们有好处。然后去找某个村野白痴去帮他吧,去教他如何编篮子吧。’那就是在行动中的流着口水的野兽。霍华德,想想摩纳多克吧。闭上眼睛你就能看得见它。然后再想想购买它的那个人吧,那个以为那是能建造最赖的房子的人!霍华德,如果有人把这宗对你来说是最伟大的业务作为肮脏的玩笑交给你,那这个世界一定有问题,很可怕的问题,有人让你建造这最伟大的建筑——作为一个肮脏的玩笑!”“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去想那个问题呢?不去想这个世界和我?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把它忘掉,多米尼克什么时候就……”他没有往下说。有五年了,他们都没有当着对方的面提起过多米尼克的名字。他看见马勒瑞的眼睛里透出迫切和震惊。马勒瑞意识到自己已经伤害了洛克,逼他面对自己的伤疤。可是洛克向他转过身来,从容地说:“多米尼克过去也像你现在这么看问题。”马勒瑞从未说起过过去他对洛克所作的猜测。他们的沉默总是隐含着这样的意思——马勒瑞明白,洛克也清楚这一点,而且意味着对此事绝口不谈。可是现在,马勒瑞问道:“你还等着她回来吗?盖尔·华纳德夫人——她真该死!”洛克说:“住嘴,斯蒂文。”可是语气中并不带重音。“对不起。”马勒瑞低声说。洛克走到他的制图台前,语气又恢复了正常:“回家去吧,斯蒂文,忘了布拉利吧。他们现在会彼此起诉,可是我们不会被扯进去,而且他们也不会毁掉摩纳多克度假村的。忘了这件事吧,现在出去,我得工作。”他用胳膊将那张报纸从设计台上扫了下去,便俯身开始工作。丑闻被揭发了,是关于揭发摩纳多克峡谷开发工程背后的资金投入方法。进行了一次审判,几个绅士被判入狱,人们正在为股东们建议的新的经营方法进行磋商。洛克并没有卷进这个丑闻中去。他很忙,他忘了去读报纸上关于那次审判的详细报道。布拉利先生愧疚地向他的合伙人承认,如果他能料到依照一个疯狂的、与社会水火不容的蓝图建造的度假村竟然会成功,他不会有这样的惩罚的。“我尽力了——我选择了我能找到的最赖的傻瓜。”后来奥斯顿·海勒写了一篇关于洛克和摩纳多克峡谷的文章。他谈到了洛克所设计过的所有建筑,他还把洛克说过的有关建筑的话都表达了出来。不是奥斯顿·海勒那种惯常的话,那是一种充满着钦佩和愤怒的十分强烈的呐喊:“如果伟大必须要由骗局来实现,愿我们受到惩罚!”这篇文章在艺术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几个月后的一天,马勒瑞说:“霍华德,你出名了。”“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有四分之三的人不知道那篇文章讲的是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听过其余的四分之一的人为你的名字争论不休,所以现在他们觉得必须尊敬地说出这个名字。在为你而争论的那四分之一的人当中,又有十分之四的人是恨你的,十分之三的人觉得他们在任何辩论中都必须说点什么,十分之二的人则明哲保身,预言任何“发现”,只有十分之一才是真正理解你的人。可是他们全部都在突然之间,发现还存在霍华德·洛克这样一个人,而且他还是个建筑师。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提到你的时候说你是一个伟大的,但是很任性的难以驾驭的天才——而未来博物馆已经把摩纳多克,思瑞特公寓,考德大厦和阿奎亚娜的照片都挂起来了,上面还罩着漂亮的玻璃——就在陈列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那间房子的隔壁。还有——我很高兴。”一天晚上,肯特·兰森说:“海勒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霍华德,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椒盐卷饼心理吗?别小看那位中间人,他是个必要人物。总得有人告诉他们吧。需要有两个因素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要有千里马,还得有发现和认可千里马的伯乐啊,而后者更为罕见。”埃斯沃斯·托黑写道:“在这荒谬可笑的喧闹声中,有个似非而是的悖论,就是这样一个事实——克立布·布拉利先生是一个牺牲品——尽管他缺乏正义感。首先,他的伦理观有待批判,可他的审美观点却是无可指责。在建筑的价值评估上,他的判断要比奥斯顿·海勒更为合理,后者不过是个过时的反动分子,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艺术评论家。克立布·布拉利先生是那些品味低俗的租户的牺牲品。依照本专栏的观点,我们认同他艺术鉴赏力的成功,认为它就可以抵消对他的处罚。摩纳多克峡谷度假村是一个骗局——但不仅仅是一个财务上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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