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16

“路很长。”“我觉得也是。”她想他们彼此没有问候,这就对了。这不是一次团圆,而是一个没有任何事情打扰的时刻。如果她对他说“你好”,那将会是多么的陌生,一个人不会每天早晨都问候自己。“你今天几点起床?”她问。“七点。”“那时,我在纽约。在去远大中心的出租车里。你在哪儿吃的早饭?”“在一辆午餐车上。”“彻夜开放的那种?”“是的。大部分客人是卡车司机。”“你经常去那儿吗?”“我随时都会去喝杯咖啡。”“你坐在柜台旁?周围有很多人看着你?”“有时间的话,我就会坐到柜台旁,周围有很多人,我想,他们不会太注意我。”“后来呢,你步行去上班?”“是的。”“你每天都步行?走过这些街道中的任何一条,经过随便的一个窗口?那么,如果一个人刚好走到窗前,想打开窗子……”“这里的人不看窗外。”借助于这高高台阶的有利位置,他们能看到遍布街道的坑洞、泥土和工人,还有正在升起的闪着耀眼光亮的钢柱。她觉得在鹅卵石和人行道中间看到新鲜的泥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像城镇的衣服被撕掉了一片,露出了裸露的肌肉。她说:“过去的两年中,你在乡下安了两个家。”“是的,一个在宾夕法尼亚,一个在波士顿附近。”“它们是不重要的房子。”“如果那正是你所需要的,也不贵。但是安家很有意思。”“你要在这儿待多久?”“再有一个月。”“你为什么在晚上工作?”“加班。”街道对面,起重机在移动,使空气中一根长长的横梁保持平衡。她看见他看着它,她知道他的思绪没在这个上面,但是他的眼里有着一种本能的反应,个人生理上的某些东西,对他建筑上的任何行动的热切关注。“洛克……”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叫这个名字,让他听到它,这在感官上有一种屈服的快乐,而且能长时间挥之不去,令人回味无穷。“洛克,这还是那个采石场。”他笑了:“如果你希望的话。只是它不是。”“恩瑞特公寓之后?考德大厦之后?”“我没想过。”“你怎么看它?”“我喜欢做它。每一幢建筑物都像一个人,简单而无须重复。”他看着马路对面。他没有改变,内心深处还是以前那种阳光向上的感觉,思想、行动、目的都是那么轻松快乐。她说道,整个句子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用你生命的其他部分建造五层高楼……”“如果有必要,但是我认为我不会那样做。”“你在等什么?”“我没在等。”她闭上眼睛,但是嘴却掩饰不住。她的嘴生气地、痛苦地噘着。“洛克,如果你在城市里,我不会来看你的。”“我知道。”“但正是你——在另一个地方——像这里——一个没有名字的洞,我看到了它,必须得看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知道我不会待在这里?”“是的。”“为什么?”“你害怕这里的午餐车和窗子。”“我不会返回纽约,不会马上。”“不会?”“你还什么也没有问我,洛克。只问了问我是不是从车站走来的。”“你想让我问什么?”“当我看见这个车站名字的时候,我就下了火车。”她说道,声音很低缓,“我没打算来这儿,我在去里诺的路上。”“然后呢?”“我要再次结婚。”“我认识你的未婚夫吗?”“你听说过他。他叫盖尔·华纳德。”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她应该哈哈大笑。最后,她带给他的是一个她从未期望会发生的奇迹,但是她没有放声大笑。他想到了亨利·凯麦隆,想到凯麦隆说的话:我没有任何答案给他们,霍华德。我要留下你面对他们。你要回答他们,回答他们所有的人,回答华纳德报纸,以及使华纳德成功的东西,还有隐藏在它后面的谎言。“洛克。”他没有回答。“那比彼得·吉丁更坏,是吗?”她问。“更坏。”“你不想制止我吗?”“不想。”自从他松开她的臂弯,就没有再碰她。他搀扶着她的臂弯,那个搀扶就像救护车里恰到好处的碰触,而且仅仅一次。她挪动她的手,让它倚靠着他的手。他没有抽回他的手,也没有表示冷漠。她俯下身,握着他的手,没有从他的膝盖上举起来,吻着它。她的帽子滑落了,他看到自己膝盖上金色的头,感到她的嘴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攘着她的手指,作为回应,但那只是惟一的一个回应。她抬起头看着街道。远处有一扇映着灯光的窗子,光秃秃的树干交织在一起,给它做了个格子形装饰图案,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延展进黑暗之中,树木站在狭窄的人行道旁。她注意到下面台阶上她的帽子,弯腰捡了起来。她伸出没戴手套的手,手掌展平,撑在台阶上。这块石头很老,磨损得很光滑,覆盖着冰。她觉得这样待着很舒服。她坐了一会儿,弯下腰,手掌抚摸着石头,感受着这些台阶——不管多少双脚在上面踩过——感受着他们,就像她已经感受到了消火栓一样。“洛克,你住在哪儿?”“一家寄宿房子里。”“房子是什么类型的?”“仅仅一个房间。”“里面都有什么?什么类型的墙?”“一种墙纸,已经褪色了。”“什么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床。”“不,详细告诉我。”“有一个衣橱,然后是抽屉箱子,角落里边是床,在窗子边,另一边是张大桌子——”“墙边呢?”“没有什么。我已经把从墙角到窗子的一切都给你说明白了——我在那儿工作。还有一把直背椅子,一把扶手椅,他们中间是一盏灯和我从未用过的杂志架子。我想就这些。”“没有地毯?或窗帘?”“我想窗子旁有些东西,有种地毯,地板被精致地上了蜡,是很漂亮的老式木头。”“我想今天晚上在火车上我会想起你的房间的。”他坐着望向街道对面。她说:“洛克,让我今晚和你在一起吧。”“不行。”她随着他的视线转向下面的粉碎机,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怎么得到这家商店的设计任务的?”“主人看到了我在纽约的建筑,喜欢它们。”一个穿工装的人走出了坑道,钻进黑暗,朝他们走来,叫道:“你在那儿吗,老板?”“在。”洛克回叫道。“来这儿一会儿,好吗?”洛克穿过街道走向了他。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她听到洛克快活地说:“很容易。”然后他们两个走向厚板,到了地面上。那个人站着谈着、指点着、解释着。洛克头向后仰着,看着正在升起的金属架。灯光洒在他的整个脸部,她看到了他专注的表情,不是微笑,而是给了她一种能力,让她的行为纪律严明,充满了理性的快乐。他弯下腰,拾起一块木片,从口袋里拿出一枝铅笔,一只脚站在一堆厚木板上,木片倚在他的膝上,迅速地画着,对那个人解释着什么,那人不住地点头,很高兴。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感到洛克和那个人、那个坑道里的所有其他人的关系,那是兄弟般的、坦诚的奇特关系,却不是她曾经听说过的、能够用词语说得出来的那种。他画完后,把那块木片递给了那个人。两人对某些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走回来,坐在台阶上她的旁边。“洛克,”她说道,“我想留在这儿,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她,期待着。“我想住在这儿。”她的声音有一种势压河坝的重量感,“我想像你一样住在这儿,不去摸我的钱——我要它发放给任何人,给斯蒂文·马勒瑞,如果你愿意的话,给拖黑的一个组织。没关系,我会接受这里的房子——像这些中的任何一座——我为你守护着它——不要笑,我能——我做饭,洗你的衣服,擦地板。但你要放弃建筑。”他没有哈哈大笑。她只看到了准备接着听下去的不为所动的专注。“洛克,试着理解,请试着理解。看到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他们将要做的一切,我不能容忍。太伟大了——你和你的建筑以及你对此所感到的一切。你不能一直像这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正在走向某种可怕的灾难,这不会以任何其他的方式结束。放弃它吧,从事某种无意义的工作——像采石场。我们住在这儿。我们也许会很清贫,也许会一无所有。我们将只为我们而活着——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知道什么。”他哈哈大笑。她听得出,在这笑声里,有为她考虑的克制——不打算大笑,但是他没能控制住。“多米尼克。”他叫这个名字的方式使她很容易知道下面他要说什么,“我想我能告诉你这是个诱惑,至少是暂时的诱惑,但实际上它不是。”他继续说,“如果我非常愚昧,我将会接受它。只是要看看,你多快就会求着我回到建筑行业了。”“是的……也许……”“嫁给华纳德,和他结婚吧。这比你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好。”“你介意吗?如果我坐在这儿时间长一点儿,仅仅休战半个小时,这么多年来……告诉我,你在这儿每天都做什么,你能记起的每一件事……然后他们谈着,好像空房子的台阶是悬在空中的飞机.看不到地面或天空,他没有看街对面。然后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道:“一小时后有一次西行的火车。我要和你一起去车站吗?”“如果我们走到那儿,你不介意吧?”“好吧。”她站起来,问道:“直到——什么时候,洛克?”他的手在街道上面挥动着:“直到你不再恨所有这一切,不再害怕它,学会不再注意它。”他们一起走向了车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听着他的脚步和着自己的脚步。她的视线和他们经过的墙齐头并进,像是紧紧粘附在一起。她爱这个地方,爱这座城镇和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正走过一块空地。风把一张旧报纸吹到了她的腿上,似乎有意识似的紧紧粘着她,就像一只猫霸道的爱抚。她想,这个城镇的任何东西对她都有一种亲切感。她弯下腰,拾起这张报纸,开始折叠好,把它留了起来。“你在做什么呢?”他问。“在火车上读读。”她迟钝地说道。他从她那里抓过报纸,撕碎了扔到草里。她什么也没说,他们继续向前走着。一只灯泡悬挂在空空荡荡的站台上。他们等着。他站在那里仰看着火车和将要出现的铁轨。当铁轨鸣响、震动的时候,当车头灯的白球从远处喷涌而出,在天空中静静站立的时候,没有迫近,只有变宽和飞快地加速,他没有移动,也没有转向她。飞驰的光柱把他的身影在站台上抛来抛去,让它扫过厚木板又消失了。瞬间,她看到了他那又高又直的身体曲线映衬在刺目耀眼的白光之中。车头驶过他们,车厢格格地响,减慢了速度。他看着滚过的窗子。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颊骨的大概轮廓。当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转向了她。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他们笔直地站着,面对面,只是瞬间,却好像在全身心地看。这差不多像是行军队伍中的注目礼。然后,她拿起行李箱,走上了火车。一分钟后,火车启动了。6“查克:为什么不是一只麝鼠?人类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想像得优于麝鼠?田野和树林中的生命都被人类的生活所击败,呤唱着内心的凄凉、古老的悲伤和《歌之歌》。我们不明白——但是又有谁在意是否被理解呢?只有公共会计和手足病医生,还有邮递员。我们只有爱,《甜美的爱的秘诀》。那是这里所能给它的一切。给我爱,把你们所有这些哲学家都推到火炉的烟囱上去。当玛丽接受了无家可归的麝鼠,她的心灵之窗打开了,生命和爱涌了进来。麝鼠做成了上好的皮大衣,但那不重要。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杰克:(冲了进来)诸位,谁有上面印者乔治·华整顿图像的邮票?”“拉上市幕。”爱克刷地一声合上了手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小时的大声朗读,他一气呵成念完了剧本高潮,声音变得嘶哑了。他看着他的听众,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眉毛傲慢地挑着,但是眼睛里充溢着快乐。埃斯沃斯·托黑坐在地板上,在一条椅子腿上擦着后背,打着哈欠;格斯·韦伯趴在地中间,四肢伸展,像个“大”字形,一会儿,又仰面朝天,翻来覆去;兰斯洛特·克鲁格,外国记者,伸手去够他的威士忌酒杯,终于如愿以偿;朱尔斯·佛格勒,《旗帜》新来的戏剧评论家,坐着没动,他已经两小时没有移动了;洛伊丝·库克,东道主,双臂交叉上举,腰肢伸展说:“上帝呀,爱克,糟糕透了。”兰斯洛特·克鲁格慢吞吞地说:“洛伊丝,我的孩子,你把你的杜松子酒放到哪去了?别那么吝啬,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糟糕的东道主。”格斯·韦伯说:“我不懂文学。它不是产品,只是浪费时间。作家将会被清除。”爱克尖声刺耳地笑着:“很难的事,是吗?”他挥动着他的手稿,“真正的超级臭皮囊。你认为我写它为了什么?告诉我一个能比我写得更糟糕的人。这是你一生当中听到的最差的作品。”这不是美国作家委员会的正式会议,而是一次非正式集会。爱克请了他的几个朋友听一听他的最新作品。二十六岁时,他已经写了十一部戏剧,但是没有一部上演过。“你最好放弃戏剧,爱克。”兰斯洛特·克鲁格说到,“写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干得了的。”兰斯洛特·克鲁格的第一本书——他个人在国外冒险的记述——出版发行第十周的时候,销量位居榜首。“为什么,兰斯?”托黑慢吞吞地、甜甜地问道。“好了。”克鲁格不想说下去了,“好吧,给我来点儿喝的。”“糟透了,”洛伊丝·库克说道,她的头疲倦地、懒洋洋地从这边晃到那边,“糟糕透顶了,糟糕的精彩。”“威士忌酒。”格斯·韦伯说,“我为什么来这儿?”爱克把手稿扔向了壁炉边,撞到了壁炉的网罩上,字面朝下散落到地上,薄纸碎了。“如果艾伯森能写剧本,我为什么不能?”他问道,“他好,我就差吗,那不是充足的理由。”“没有喜剧感觉,”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而且,你很糟糕。”“你不用说了,以前我都说过这些了。”“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一个舒缓、鼻音很重、令人不悦的声音说。那天晚上,这是此人第一次开口,他们全都转向了朱尔斯·佛格勒。从前,一位漫画家为他画了一幅著名的图画:只有两个凹陷的圆圈,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圈是他的胃,小圈是他的下唇。他穿着一身西服,做工精致,但颜色看上去很不舒服。他的手套一直未摘,随身带着一根手杖,是一位著名的戏剧评论家。朱尔斯·佛格勒伸出他的文明杖,用顶端的钩子拖住那戏剧手稿,拉过地板,停到他的脚边,他没有拾起它,但他重复着,向下看着它:“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为什么?”兰斯洛特·克鲁格问道。“因为我这么说。”朱尔斯·佛格勒说道。“不是戏言吧,朱尔斯?”洛伊丝·库克问道。“我从不开玩笑。”朱尔斯·佛格勒说道,“玩笑是很粗俗的东西。”“上演时送我两个靠近门口的座位。”兰斯洛特·克鲁格讥讽地说。“八和八十是挨近门口的两个座位。”朱尔斯·佛格勒说,“它将有理由获得最大成功。”朱尔斯·佛格勒转过身,发现托黑正看着他。托黑笑着,但那笑不是高兴,而是漫不经心,那是他支持某事的表示——他的确将这事看得很重要。当佛格勒转向其他人的时候,眼里充满不屑一顾,但当这双眼睛停留在托黑那时,又因为得到片刻的理解而释然了。“你为什么不加入美国作家委员会,朱尔斯?”托黑问道。“我是一名个人主义者,”佛格勒说,“我不相信任何组织,而且,这有必要吗?”“没有,没有任何必要,”托黑高兴地说,“对你来说,没有必要,朱尔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你。”“埃斯沃斯,我喜欢你的原因是我从来不用向你解释我自己。”“噢,在这里为什么要解释一些事情呢?我们是六人小组。”“五个,”佛格勒说道,“我不喜欢格斯·韦伯。”“为什么?”格斯问,没有生气。“因为他不洗耳朵。”佛格勒回答,好像这个问题是第三个人问的。“噢,是的。”格斯说。爱克起身,站在佛格勒面前看着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应该喘口气。“你喜欢我的剧作,佛格勒先生?”他终于问道,声音很小。“我没说过我喜欢它。”佛格勒冷冷地回答,“我认为它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这就是它的伟大所在。”“噢,”爱克说,哈哈大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其他的人,那是一个调皮的胜利性动作。“是的,”佛格勒说,“我的批评方式和你的写作方式一样。我们的动机是一致的。”“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朱尔斯。”“请叫我佛格勒先生。”“你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高贵的人,佛格勒先生。”佛格勒用他的文明杖掀开了脚边的几页手稿。“你打字很糟糕,爱克。”他说。“噢,我不是一个速记员,而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在这个剧本演出之后,你就有经济能力了,可以请一个秘书。我将会赞扬这件事——只是为了防止打字机再像现在这样被乱用。不是任何其他原因。打字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具,不是用来糟蹋的。”“好吧,朱尔斯,”兰斯洛特·克鲁格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你精通世事,非常优秀——但是你出于什么目的想表扬那堆垃圾?”“因为——它是——像你说的那样——垃圾。”“你太没有逻辑了,兰斯,”爱克说,“这不是喜剧台词,你真的没逻辑感。写一部好的戏剧让人们去赞扬它,这没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些。任何具有天赋的人——天才只是天生的偶然。但是写一部垃圾并让人去赞美它——噢,它适合你去干。”“他有。”托黑说道。“只是意见问题。”兰斯洛特·克鲁格说。他把空杯子倒置在嘴上,吮吸着最后一片冰。“爱克比你更明白这些事,兰斯。”朱尔斯·佛格勒说,“他只是证实了自己是位真正的思想家——因为他是位不善言辞者,顺便说一下,这比他的整部戏剧更好。”“我要就此创作我的下一部剧作。”爱克说。“爱克已经说了他的理由,”佛格勒继续说,“和我的,还有你的,兰斯。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看看我的例子。对于一个评论家来说,表扬一部好的作品会得到什么收获呢?什么也得不到。那么,评论家只不过是作者和公众之间一种荣耀的信使罢了。我会从中得到什么?我讨厌它。我有权利想要别人知道我的个性。另外,我会遭到挫折——我不相信挫折。但是,如果一个评论家能够浏览一部非常没有价值的戏剧——啊,你就察觉到了不同!因此,我将从中提炼出成功——你剧作的名字叫什么,爱克?”“《不关你屁事》。”爱克说。“再说一遍?”“那是标题。”“噢,我明白了。因此,我要让《不关你屁事》大获成功。”洛伊丝·库克哈哈大笑。“你们全都在这儿无事生非。”格斯·韦伯说到,他平躺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现在你是否想谈谈你自己,兰斯?”佛格勒接着说到,“对于一名报道国际事件的记者来说,满意是什么?公众去读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国际危机,如果他们注意到了你这个配角,你很幸运。但是你是和将军、司令、大使一样好的家伙。你有权利让人们知道你。所以你做了聪明的事,你写了一部卓越无聊的文集——是的,无聊的文章——但从道义角度来说,具有正义性。一本聪明的书。世界被用作你自己肮脏人格的背景。兰斯洛特·克鲁格如何在世界会议上喝醉。什么样的美人和兰斯洛特,克鲁格同床共枕,兰斯洛特·克鲁格在女儿国里如何染上痢疾。噢,为什么不是,兰斯?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吗?埃斯沃斯浏览它了,是吗?”“公众喜欢优秀的具有人文主义气息的素材。”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生气地看着他的酒杯。“噢,把垃圾打包吧,兰斯!”洛伊丝·库克叫道,“你在这儿为谁演戏?你很清楚,除了最明白的埃斯沃斯·托黑,任何人都不会对它感兴趣。”“我没有忘记我欠埃斯沃斯的一切。”克鲁格满脸不高兴地说,“埃斯沃斯是我最好的朋友。而如果没有一本足够好的书,埃斯沃斯也做不到这些。”八个月以前,兰斯洛特·克鲁格手里拿着原稿站在埃斯沃斯·托黑面前,就像爱克现在站在佛格勒面前一样,当托黑说他的书将荣登最畅销书榜首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二十万册的销量使得克鲁格再也不能轻信任何有形式的事实。“噢,他用《有胆识的胆石》实现了这个目标。”洛伊丝·库克平静地说道,“较坏的废料从来没有被放到纸上,我应该知道。但是他做到了。”“为了这么做,我差一点儿失了业。”托黑漠然地说。“你要用你的酒做什么,洛伊丝?”克鲁格突然问道,“节省出来放进浴缸里吗?”“好了,大批评家。”洛伊丝·库克说着,懒懒地站了起来。她慢吞吞地穿过房间,拿起地板上不知谁没喝完的酒,喝着走了出去又回来了,带着一堆价格不匪的好酒。克鲁格和爱克急忙给自己倒了。“我认为你对兰斯很不公平,洛伊丝。”托黑说道,“他为什么不应该写自传?”“因为他的生活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去记录了。”“啊,但那正是我让它成为最畅销作者的原因。”“你要向我说教吗?”“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托黑周围有很多舒服的椅子,但他更喜欢待在地板上。他趴在地板上,双肘竖立着,支撑着他的躯干,懒洋洋地倚着地板,不时地将重心从这一肘部换到那一肘部,他的腿在地毯上像一把宽叉子似的伸展着。他似乎喜欢享受无拘无束。“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下个月我要推出一位真正卓越非凡的人,小镇牙医的自传,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天卓越非凡,在他的书里也没有一个非凡卓越的句子。你会喜欢它的,洛伊丝。你能想像一个实实在在的、赤裸裸的陈腐灵魂——这会是一种启示吗?”“小人物。”爱克柔声说道,“我爱小人物,我必须爱这个世界的小人物。”“为你的下一部剧作积累它。”托黑说道。“我不会的。”爱克说道,“这部剧作里面已经有了。”“大体想法是什么,埃斯沃斯?”克鲁格突然问道。“噢,很简单,兰斯,当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和邻人聊天,再也做不出更加突出的事情,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的人物,成了值得自豪、向世界宣布、被上百万读者孜孜不倦研究的时候——当一个人已建好一座教堂的事情变得无法被记录和公布的时候。透视效果和相对性问题——任何特殊能力可被允许的局限性都是有限的。蚂蚁能感知的声音当中不包括雷声。”“你的话像是一个颓废的中产阶级,埃斯沃斯。”格斯·韦伯说道。“别说了,亲爱的。”托黑说道,一点儿也不生气。“精彩极了。”洛伊丝·库克说,“只是有点过火了,埃斯沃斯。你都快把我挤出这个行业了。如果我仍然希望自己被注意到,我必须写一些确实优秀的东西。”“这个世纪不用了,洛伊丝。”托黑说道,“或许下个世纪也用不着,比你想像的还要晚。”“但是你没有说过……”爱克突然叫道,忧心忡忡。“我没有说过什么?”“你没有说过,谁将上演我的剧作!”“把它留给我。”朱尔斯·佛格勒说。“我忘了谢你,埃斯沃斯。”爱克庄重地说道,“那么现在我谢谢你,有很多廉价戏剧,但是你选中了我的,你和佛格勒先生。”“你的廉价货可供使用,爱克。”“噢,有一些地方。”“很多地方。”“多——例如?”“不要说那么多,埃斯沃斯。”格斯·韦伯说,“你已经得到了一个谈话的突破口。”“没你的事儿,巧比娃娃。我喜欢说,例如,爱克?好吧,例如,假定我不喜欢易卜生——”“易卜生很好。”爱克说。“的确他很好,但是假定我不喜欢他。假定我想阻止人们看他的剧作,告诉他们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我兜售给他们这样一种思想,你和易卜生一样伟大——很快他们就没有能力辨别这种差异了。”“上帝,你能吗?”“这只是一个例子,爱克。”“但这将很精彩!”“是的,这将很精彩。然后,就不用管他们到底去看什么了。再者,什么事情都涉及不着了——涉及不到作者和观众。”“那埃斯沃斯怎么样?”“瞧,爱克,剧院里不能同时有你的位置,又有易卜生,你确实明白这个,是吗?”“在某个意义上来讲——是的。”“噢,你想让我给你找个位置,是吗?”“所有这些无用的讨论以前都涉及过,”格斯·韦伯说,“越短越好,我相信功能经济。”“它讲到哪儿了,格斯?”洛伊丝·库克问道。“他所拥有的是一贫如洗’,妹妹。”“格斯很直率,但是很有深度。”爱克说,“我喜欢他。”“去地狱吧。”格斯说。洛伊丝·库克的男管家进入了房间。他是一个威严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正式的晚装,报告了彼得·吉丁的到来。“彼得?”洛伊丝·库克高兴地叫道,“噢,真的,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吉丁进来了,当他看见这集会的时候,站住了,很吃惊。“噢……大家好。”他忧郁地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洛伊丝。”“不是客人。进来,彼得,坐下,喝杯酒,你认识每个人。”“你好,埃斯沃斯。”吉丁说,他的眼睛看着托黑寻求支持。托黑挥着手,站了起来,又坐回了扶手椅里,优雅地跷着二郎腿。房间里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突然收敛了一点:坐直了,并拢了一下膝盖,拉了拉放松的嘴,只有格斯·韦伯还像以前那样伸展着。吉丁看上去冷峻、清秀,由于刚从寒冷的街上走来,给不通风的屋子带来了一股清新,但是他看上去很苍白,行动又慢又累。“知果我打扰了,很抱歉,洛伊丝。”他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感到很孤独,想来拜访一下。”他含糊地将“孤独”一词一带而过,同时伴着一丝歉意的微笑,“实在厌倦奈尔·杜蒙特那伙人了。想找一个精神上的同伴——一种精神食粮,是吧?”“我是一名天才,”爱克说,“我为百老汇创作过剧本。我和易卜生差不多,埃斯沃斯也这么说。”“爱克刚刚向我们读了他的新作,’’托黑说到,“一部旷世惊人的作品。”“你会爱上它的,彼得。”兰斯洛特·克鲁格说:“真的很了不起。”“是部杰作。”朱尔斯·佛格勒说,“我希望你会为此而感到自豪,彼得。它是那种仰仗着进入剧场观众数量的剧作。如果你是一位想像力平凡、没有趣味的人,它不适合你的口味。但如果你是胸怀宽广、笑声四溢、实实在在的人,如果你还保有为了纯真的感情不被玷污的童年时光——你将会发现那将是一种不可磨灭的经历。”“只有变成小孩子,你才会进入天堂的王国。”埃斯沃斯·托黑说。“谢谢你,埃斯沃斯。”朱尔斯·佛格勒说,“这将是我评论的要点。”吉丁看着爱克和其他人,眼里满是热切。他们似乎很茫远,很纯净,他们全都知识渊博,远胜于他,但是他们的脸上满含着温暖的微笑,和蔼可亲的鼓励从里向外洋溢着。吉丁品味着他们的伟大,在这里,找到了大家共同的精神食粮。在他们中间,他感到自己正在升华。在吉丁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伟大。房间里形成了一个圆圈,一个封闭的圆圈。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它,除了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站出来支持现代建筑事业。在过去的十年中,作为忠实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仿制品,大多数新的住宅接二连三地被建造了起来,亨利·凯麦隆在商业结构领域独占鳌头:工厂、办公楼、摩天大厦。它像是苍白的、被扭曲的胜利,有着不情愿的折中:省略了廊柱和人形墙,几段墙伸出来赤裸着,像是为自己的这副尊容致歉——偶尔露点优秀——以经过简单化处理的希腊涡旋形式收尾。许多建筑仿造凯麦隆的样式,但没有几幢能明白他的初衷。他的设计吸引主人的地方在于他人无法企及的经济适用,他在这一点儿上成了赢家。在欧洲的一些国家,其中以德国最为著名,一所新的建筑流派已经兴起了很长时间:它有四面墙,上面有个平顶和几扇门窗。这被称为新的建筑。从建筑规则中挣脱出的、凯麦隆为之奋斗的自由,包含了建筑师伟大责任的自由,已经不再需要花费任何努力,即便是征服历史风格的努力。它形成一套僵直不化的新规则——有意识地不胜任,有系统地创造贫穷,以极度夸耀的形式坦白平庸。“建筑物创造了自己的美丽,它的装饰要遵守自己的主题和结构规则。”凯麦隆曾经说过。“建筑物不需要美丽、装饰、主题。”一位新的建筑师说。这样说是安全可靠的。凯麦隆和其他几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开拓了这条路。很多模仿巴台农神殿并且一直没出漏洞的其他人发现了危险,找到了一条安全道路:遵循凯麦隆的路,在他的引导下去寻找新的巴台农神殿,找到在玻璃和混凝土构筑的板条箱里的更简明的巴台农神殿。棕榈树倒下了,菌类从中汲取营养,改变它,掩藏它,将它拉进普通的丛林。丛林说话了。在《微声》这个专栏里,副标题是“我和潮流并进”,埃斯沃斯·托黑写到:“了解了被看作现代建筑的这种势不可挡的现象后,我徘徊犹豫了很长时间。对任何一个迎合公众口味的优秀建筑师来说,如此谨慎是必可不少的。通常,与世隔绝、违反常规的示威运动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说,可能是错误的。一个人应该小心认真,不要把他们归因于他们不应承受的价值。但是现代建筑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答复了公众的请求,我们很高兴地向它表示敬意。向这次运动的先锋,诸如已故的亨利·凯麦隆提供审美标准是必要的。这场新的伟大运动的前兆,在他的某些工作里已露出端倪。但是像所有其他先锋一样,他仍然被过去遗留的偏见、他的中产阶级情感所束缚。他屈服于对美丽和装饰的过分迷信,因此,即使是他自己设计的装饰,较已定型的、属于传统形式的装饰,总是略逊一筹。这场广泛、共同运动的力量将现代建筑完整而又实事求是地诠释了一番。现在可以看到——正遍布整个世界、蓬勃发展的——不是作为个人想像力的迷乱,而是作为富有凝聚性、组织性的纪律制定了针对艺术家的严格要求。在这些要求之中,有一个要求是要使他自己服从他的行业的共同特征。新建筑的规则已被广大受欢迎的程序风格化。他们与古典主义规则一样严格。他们要求不加装饰的质朴——就像是不受溺爱的普通人的正直,就像是在即将逝去的国际银行家时代,每幢建筑物必须有一个庸俗华丽的飞檐一样,那么现在,这个即将来临的时代规定,每幢建筑物有一个平顶,就像是人类的帝国主义阶段要求每座房子有角窗——阳光平等普照众生的一样。这种区别在这种新建筑的形式里呈现出感人的重大意义。在老式的雇佣体系中——工人——从没有被允许意识到他们的重要性。他们实际的作用被掩藏、被遮蔽。因此,一位大师让他的那些穿着漂亮金色穗带制服的奴仆打扮他。这在这一时期的建筑中也有所反映:建筑的职责成分——门、窗、楼梯——被藏在毫无意义的涡卷形装饰下。但是在现代建筑里,正是将这些有用的成分——辛劳的象征——完全地暴露在外面了。新的世界里,工人们将会奏响自己的号角吗?我们听到了。作为美国现代建筑最好的例子,请将你的注意力转向巴塞特一布什公司这家即将竣工的工厂。它是一幢小型建筑物,但是它优雅的比例体现了所有新原则应有的严格质朴,是令人鼓舞的“伟大小人物”式的典型。它是由奥古斯特·韦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建筑师设计的。”几天之后彼得·吉丁遇到了托黑,不安地问道:“我说,托黑,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关于现代建筑。”“我当然意有所指了。你是怎么喜欢上我那小短文的?”“噢,我认为它很精彩,非常令人信服。但是我说,埃斯沃斯,为什么……为什么你选格斯·韦伯?毕竟,在过去几年中,我做了一些现代意义上的事情。帕姆斯大厦十分稀有,毛瑞大厦只有屋顶和窗子,希尔顿货栈是……”“现在,彼得,别太自私了,我对你已经做到得仁至义尽了,对吗?让我偶尔也给其他人一些吹捧。”在午宴上,彼得·吉丁必须得就建筑说几句,于是他说道:“重温我的职业生涯到现在,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一直在为真正的规则而工作。这个规则就是,不断改变是生活中的必然。因为建筑物是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就要求建筑风格必须不断地改变。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从没有产生过对任何建筑的偏见,而是始终让我的思维跟各个时代的声音同步。宣讲所有结构必须现代化的盲信者们,同要求只能使用历史风格的保守者们拥有一样狭窄的心胸。我不会向那些我用古典主义传统风格设计出的建筑表示歉意,他们是应他们时代的要求而诞生的;我也不会向我的那些用现代风格设计的建筑致歉,他们代表了未来更好的世界。在我看来,谦虚地把这一原则变为现实是对建筑师的奖赏,也是建筑师的快乐。”当彼得·吉丁被选中建筑“石脊”的消息公之于众后,有令人舒服的广告和专业圈子里许多羡慕的阿谀评论。他竭力从此重新捕捉旧时的快乐,但他失败了。虽然仍然能感到类似的快乐,但已褪色和单薄。设计“石脊”的努力似乎是一个非常重大而难以举起的重担。他不介意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得到的它,在他的大脑接受这一切后——它也逐渐变得苍白、没有重量感,几乎忘却了。他只是不能面对“石脊”所要求的大量房屋的设计任务,感到很累。他早晨醒来时感到累,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在等待着能够回去上床睡觉的时间。他把“石脊”的任务转交给了奈尔·杜蒙特和巴内特。“往前赶,”他疲倦地说,“做你想做的。”“什么风格,彼得?”杜蒙特问道。“噢,按照某种时期的去做——否则,人口少的人家将不会去买。但是,让它平衡一些——为了新闻评论,使它具有历史感的触觉和现代建筑的感情。随便你想要的方式,我不介意。”杜蒙特和巴内特开始了。吉丁在他们的示意图上改了几处屋顶线,几扇窗户,初步的草图被华纳德办公室批准了。吉丁不知道华纳德本人是否同意,他再也没有见到华纳德。当盖伊·弗兰肯宣布他退休的时候,多米尼克已经离开一个月了。吉丁告诉他,他们离婚了,但没有作任何解释。弗兰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他说:“我预料到了,是好事,彼得。也许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从此,他没有提起过这事。现在,他也没有解释他退休的原困,只是说:“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你,就快了。我累了,祝你好运,彼得。”公司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办公室门上只有他一个人名字的情形让吉丁感到不舒服。他需要一个合作伙伴,于是选择了奈尔·杜蒙特。几个朋友举行了某种酩酊大醉式的庆祝,但是吉丁没有参加。他答应了出席,但他把这事给忘了,在冰天雪地的乡村里单独过了个周末,直到庆祝会举行的上午他才想了起来,而此时他正独自沿着乡村的马路走着。“石脊”是弗兰肯—吉丁公司签订的最后一份合同。7当多米尼克在纽约走下火车的时候,华纳德在那儿迎接她。在里诺停留的几个星期里,她没有收到华纳德的信,也没有给他写信。她没有通知任何人要回来。但是,他带着搞定一切后的表情平静地站在站台上告诉她,他一直在和她的律师联系,跟踪着离婚程序的每一步,直到判决生效的那一天——他知道她乘的火车班次和车厢号。当他看见她时,没有向前移动,而是她向他走了过去,因为她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很短时,他想看着她走。她没有笑,但是脸上带着不用转变就可以被看作微笑的可爱和祥和。“你好,盖尔。”“你好,多米尼克。”他不在的时候,她没有想过他,一点儿也不想,也没想过他以前在她身边时的私人感情问题,但是现在,她感到了一种亲密的了解,有一种和似曾相识的人团圆的感觉。他说:“给我你的行李单,过一会儿,我让人去取。我的车在外面。”她把行李单递给了他,他随手装进了口袋里。他们清楚,必须转过身去,走上通往出口的站台,但两人事前做出的决定不约而同转瞬改变,因为他们没有转过身去,而是站在那里不动,彼此看着。他最先努力地打破了这种尴尬,微微笑了。“如果我有权利这么说,我会说,如果知道你会这么动人的话,我将不去忍受等待的煎熬。但既然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会那么说。”她笑了:“好吧,盖尔。那是一种伪装的形式——我们太随意了。那会使事情的重要性加大而不是减小,是吗?让我们说说我们希望的。”“我爱你。”他说到,声音里毫无表现力,好像是痛苦的声明,而不是说给她听的。“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回去,盖尔。我不知道我将会这么做,但是我很高兴。”“用什么方式,多米尼克?”“我不知道,用一种从你那里感染而来的方式,我想,用一种已成定局的和平方式。”然后,他们注意到他们正在拥挤的站台中间说这些,站台上人群和行李架正在穿梭往来。他们走出来,来到街上,到了他的车上。她没问他们要去哪儿,她不介意,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她感到自己被施了分身术,大部分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希望涤荡着,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对此感到好奇。她有一种让他带着走的愿望——没有判断的自信感,不是幸福的自信,仅仅是自信而已。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指长度正好和他的手指相等,只有她赤裸的手腕部位压着他的皮肤。她没有注意到他握着她的手,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想要求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是她不能让自己去要。“我们去哪儿,盖尔?”她问。“去拿许可证,然后去法官办公室,结婚。”她慢慢地坐直了身体,转身面对着他。她没有撤出她的手,但是她的手指变得拘谨而羞怯了,从他那里抽了回来。“不。”她说。她笑了,持续了很久,谨慎而优雅。他平静地看着她。“我想要一个真正的婚礼,盖尔,想在城里最豪华的饭店举行婚礼。我想要书面邀请,宾客,大量的宾客,庆祝仪式,鲜花,霓虹灯和新闻摄像。我想让婚礼如公众所期望的那样,是盖尔·华纳德应有的那种。”他没有生气,只是松开了她的手,出神了一会儿,好像正在算一道数学题,不是特别难。然后他说:“好吧,那将花一周时间安排。今晚我让人去做,但如果是正式的书面邀请,我们必须提前一个星期通知,否则那就不正式了,因为你想要一场正式的盖尔·华纳德婚礼。现在我要把你带到饭店,你要在那儿住上一个星期。我没有计划这个,所以没有预定,你想要住到哪儿?”“在你的阁楼里。”“不行。”“那么亚德兰德。”他身体前倾了一下,对司机说:“亚德兰德,约翰。”在酒店的大厅里,他对她说:“一周后见。星期二,在奥斯伯尔门特,下午四点。请柬要以你父亲的名义发出。让他知道,我要和他联系。我来负责其他事宜。”他鞠了一躬,举止没有改变,他的平静仍然紧紧把持着一种能兼顾两样事情的特质:似乎是偶尔能确信对自己能力的控制——成熟男人的控制;像孩子一样单纯地接受重要事情,好像容不得它们有任何改变。那一周,她没有看到他,竟发现自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当她又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旁边;在强力照明灯照耀下的奥斯伯尔门特饭店的舞厅里,在六百人的静默里,在一位证婚人正说着有关他们结婚仪式的话语里。她希望的场面被布置得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它本身都变成了讽刺画,不是一场特别的上流社会的婚礼,而是一种集体的奢侈,昂贵而又鄙俗的典范。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一丝不苟地遵从了。他本身也没有拒绝这种张扬,没有粗鲁草率地对待这件事。华纳德,这个出版商,如果他希望把自己的婚礼推向公众,将会按照自己应有的身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让它尽善尽美。但是,华纳德不希望公开结婚。他让自己切合这个场景,仿佛他自己也是交易的一部分,遵命于同样的主题。当他进来的时候,她看见他正看着众多的宾客,仿佛没有意识到,如此多的公众更像是参加一部伟大巨作的首映,也像是一场高贵的交易,却并不像是他生命当中最庄严的时刻。他看上去很得体,有着不可匹敌的瞩目。然后她和他站到了一起,人群变得更加寂静了,着迷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们两人一起面对着证婚人。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插戴着一束新鲜茉莉花,手腕上系着一条他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黑带子,面部罩在镶有黑丝带的帽子下,正向证婚人仰着。那位证婚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使他的话一字一字地悬浮在了空中。她瞥了一眼华纳德,他既没看她,也没看证婚人。接着她发现他是这间房子里惟一的人。他掌控着这个时刻,并且用这一切,用所有世俗的注视,做成属于他自己的宁静。他不想要这宗教仪式,不想敬仰它,而对在他面前大声吟诵的那些堂而皇之的、打着官腔的俗套话,更是没有一丝敬意——但是他使得婚礼成为纯宗教行为。她想,如果在如此的情景下,她和洛克结婚,洛克也会像这样站着。随后繁文缛节的招待让他逃离了这份尴尬。他和她一起为一排排新闻摄像头摆姿势,他优雅地满足了记者和那些好事者的要求。他和她一起站在接待区里,手里拿着一条装饰带,几个小时没有松开。他看上去没有被这里的一切所打动:灯光、几座堆积如草垛的复活节百合花,弦乐队的演奏、香槟酒、涌上来又坐回去的人流,那些怀着无聊和嫉妒的仇恨、对他危险的名声感到好奇的宾客。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在乎他们把他的公开奉献当作他们的合法应得,不知道他们把自己的出席当作此种场合必不可少的神圣的印记,不知道在这几百人中,他和他的新娘才是这场演出中惟一危险的人。她一心一意地看着他,希望他对所有这一切都感到快乐,即便是只有这一刻。她想,让他接受和参与,仅仅一次,让他以恰当的方式展示出《纽约旗帜》的灵魂。她看不到任何接受这一切的痕迹。有时候她可以看到一丝痛苦的暗示,但是即便是这痛苦也没有完全征服他。她想起了惟一的另一个人,她认识他。他说过,痛苦在一定程度上只能被吞咽。当最后的祝贺奉送完毕后,客人们按这个场合的规则自由地离开了,但是他稳坐着没有离开。她知道,他正等待她的决定。她离开他走进了人群,手里端着香槟酒,微笑着,点头哈腰的听着那些冒犯她的胡言乱语。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她的父亲。他看上去很得意,又略带沉思,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他静静地接受了她结婚的消息,说道:“我祝你幸福,多米尼克,我非常希望你幸福。我希望他是正直的人。”他的语气表明,他不敢确定。她看见了人群中的埃斯沃斯·托黑。当他注意到她正在看着他时,迅速地转过了身。她想哈哈大笑,但是,埃斯沃斯放松警戒的事似乎还不值得她现在就为此放声大笑。爱尔瓦·斯卡瑞特向她挤了过来。他正做着努力寻找适当的表达,但是他的脸看上去受了伤害,满含愠怒。他快速地嘟哝着希望她幸福等等,但是,接下来他清楚地带着明显的愤怒问道:“这是为什么,多米尼克,为什么?”她不能确信,爱尔瓦·斯卡瑞特会近乎粗鲁地提出这个问题。她冷冷地问道:“你正在说什么,爱尔瓦?”“当然,否认。”“否认什么?”“你很清楚否认什么。现在我问你,替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张报纸,每一张永世受罚的报纸,包括一文不值的小报和所有的有线服务——除了《旗帜》的所有东西!除了华纳德报纸的所有东西!我要告诉人们什么?我如何解释?那是你对以前生意上的同行做的事情吗?”“你最好再说一遍,爱尔瓦?”“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盖尔不能容忍我们这些家伙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儿报道此事吗?我们明天没有任何新闻报道,没有宣传,没有图片,只是在十八页上有两行文字?”“不,”她说,“我不知道。”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在她转身离开时,她把香槟酒杯递给了她看到的第一位陌生人——她误把他当作了侍者。她挤开人群奔向了华纳德。“让我们走,盖尔。”“好吧,亲爱的。”她难以置信地站在他阁楼的客厅中间,想到这个地方现在是她的家,她的家,看上去多么正确!他看着她,没有和她说话或者碰她的欲望;只是在这儿,在他的房子里,仔细观察她。她被带到这儿,被电梯高高地送到了这个城市的上空,好像这次运动的重大意义不能共享,甚至不能和她共享。她慢慢地穿过房间,摘下帽子,倚靠着桌子。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最初那种想保持沉默紧紧把握一切的愿望已经在他面前崩溃了,为什么只感到单纯率直,那是她不能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展示的。“你终于做到了,盖尔,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了婚。”“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试图让你痛苦——这毫无用处。”“的确是的。但我没有太介意。”“你没有?”“是的。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它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遵守诺言而已。”“但是,你讨厌它,盖尔。”“的确,那又怎样?只是最初时候很困难——当你在车里谈起它的时候。后来,对我来说,它是一件乐事了。”他平静地说着,和她的坦诚相得益彰。她知道,他将会把选择留给她—一他将遵守她的方式——他将保持沉默或者承认她希望被承认的一切。“为什么?”“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自己的错误吗——如果那是错误的话?如果你对我麻木不仁,你也许不想让我遭受痛苦的折磨。”“不,那不是错误。”“你是一个优秀的失败者,多米尼克。”“我想,这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盖尔,有些事情,我想谢谢你。”“什么?”“你阻止华纳德报纸登载我们的婚礼。”他看着她,此时,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警觉,然后他笑了。“这不符合你的个性——你为此感谢我。”“你如此这般地做也不符合你的个性。”“我必须这样做。但是我想你会生气的。”“我应该生气,但是我没有生气。我不会生气的,谢谢你。”“一个人会为了感激而感激吗?这有点解释不通,但这是我感受到的一切,多米尼克。”她看着周围墙上柔和的灯光,那光线是这个房间的一部分,使得墙体除了材料和颜色之外又平添了一种特质。她想,这些墙之外还有其他的房间,她从没看见过但却属于她的房间。她意识到——她希望它们是她的。“盖尔,我还没有问你,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走吗?我们要去度蜜月吗?真可笑,我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只想到了我们的婚礼,其他的一概没想。好像从那时起,一切都静止了,你接管了后面的事宜。盖尔,这也不符合你的性格。”“但是这次我不支持,消极被动不是好的象征,你也如此。”“也许是——如果我高兴的话。”“也许。虽然它不会持续下去。不,我们哪里也不去,除非你希望去。”“不。”“那么我们就待在这儿,做例外的例外,对你我来说,这非常适合。对我们两个来说,离开总是在逃避。这次,我们不逃避了。”“好吧,盖尔。”当他拥抱亲吻她的时候,她胳膊弯曲了下来,遮挡在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之间,而手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感到她的下颏触到了她手腕上已枯萎的茉莉花束上。它仍然芳香四溢,仍然隐隐约约地暗示着春天的气息。她走进他的卧室时,发现这不是无数杂志照片上刊登的那个地方。玻璃笼子已经不见了,在原地建造的房间是一座坚固的拱形圆顶,没有一扇窗户,里面装有照明设施和空调,但是外面的光线和空气都进不来。她躺在他的床上,把手掌按压在两侧冰冷、光滑的床单上,不让她的胳膊移动,也不碰他。但是她严酷的冷漠没有让他情不自禁地生气。他明白,他哈哈大笑。她听到他说——声音粗暴,没有思考和欢愉——“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多米尼克”。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障碍不会是牢不可破的,她没有力量坚守它。她感到身体里有了回应,饥渴的回应,接受的回应,快乐的回应。她想,这不是关于欲望的问题,不是关于性行为的问题。仅仅是男人的生命的力量,女人可以不做任何回应。这个男人有他的生命意志,有强劲的力量,这种行为仅仅是这些最简单的声明,她所做出的反应不是针对这种行为或这个男人,而是针对他身体里的那种戾气。“啊?”埃斯沃斯·托黑问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他站在那里,很随意地倚靠着斯卡瑞特的椅子背,斯卡瑞特坐在那里,注视着他办公桌下边满满一篮子邮件。“几千封,”斯卡瑞特叹口气说道,“几千封,埃斯沃斯,你应该看到,他们问他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让报纸刊载有关他婚礼的新闻?他耻于什么?他有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体面正派的人一样在教堂结婚?他怎么会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的问题。几千封信,他连看不都不看一眼。盖尔·华纳德,他们称这个人为民意的地震仪。”“对啊,”托黑说,“他是那种人。”“还有一个例子,”斯卡瑞特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大声读到,“我是一位可敬的人格高尚的妇女,五个孩子的母亲。我认为,我肯定不想用你的报纸培养我的孩子。十四年来,我们始终如一地读你的报纸,但是现在,你自己已经表明,你不是那种正派体面之人,你视圣洁的婚姻制度为儿戏,和一个堕落的女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通奸,那个女人居然穿着黑裙子出席结婚仪式,而且认为理所应当,还感到很快乐。我不会再读你们的报纸了,因为你是一个不适合于孩子的男人,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此致,托马斯·培克夫人。’我把这封信读给他听,他只是哈哈大笑。”“嗯。”托黑哼了一声。“他脑袋里面进去什么了?”“什么也没进去,爱尔瓦。是一些东西终于出来了。”“顺便说一下,你知道吗,许多报纸还转载那神庙里的多米尼克裸体雕像的老照片,然后和婚礼的新闻报道一起发刊——以展现华纳德夫人对艺术的爱好,这伙流氓!报复盖尔令他们很高兴啊!他们要把这个给他吗,这帮卑鄙无耻的家伙!不知道是谁提醒他们那件事的。”“我不知道。”“啊,当然,这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桩。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就会忘得一千二净,我认为这碍不着什么大事。”“不,不是这个事件本身,不只是这一事件。”“啊?你预感到了什么?”“那些信预测到的,爱尔瓦。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信,而是他不肯读信的事实。”“哦,也不能太傻了。盖尔知道何时何地罢手,不要小题大做……”他瞥了一眼托黑,话音一转,“啊,是的,托黑,你是对的。我们该做什么啊”“不做什么,我的朋友,不做什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做什么。”托黑坐在斯卡瑞特桌子边上,皮鞋尖挑着大篮子里的信封,并把它们翻上来,让它们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养成了随时进出斯卡瑞特办公室的习惯,并且以此为乐,斯卡瑞特逐渐依赖上了他。“嘿,埃斯沃斯,”斯卡瑞特突然问道,“你对《旗帜》真的忠心耿耿吗?”“爱尔瓦,不要老是说行话,没有人那么乏味。”“不,我是认真的……噢,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对你的所指一无所知。谁会对他的面包和奶油不忠诚呢?”“是的,它是那么……不管怎么说,你知道,埃斯沃斯,我很喜欢你,只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我的语言,什么时候说你自己的语言。”“别把自己卷进错综复杂的心理分析中去,你会变得纷乱迷惘,你想什么呢?”“你为什么还要为《新前沿》撰稿呢?”“为钱。”“啊,算了吧,那点小钱。”“嗯,那是一本有声望的杂志,我为什么不应该为它撰稿?你并没有买断我。”“我是没有买断,我不介意你为谁撰稿或支持谁。但最近《新前沿》古怪得邪乎。”“关于什么?”“关于盖尔·华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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