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12

“你有问题吗。”“没有。”洛克说。第一天审判结束了。那天晚上,马勒瑞、海勒、迈克,恩瑞特和兰森聚集在洛克的房间里,他们没有事先约定,但是都来了,受同样感情的驱使。他们没有谈论审判,但是也没有有意识地回避这个话题。洛克坐在画草图的桌子上,和他们谈论着塑料工业的未来。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马勒瑞突然哈哈大笑。“怎么了,斯蒂文?”洛克问。“我刚刚想……霍华德,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让你高兴起来。但相反,却是你在帮助我们。你正在支持你的支持者们,霍华德。”那天晚上,彼得·吉丁在一家酒吧的桌子上半伸展地躺着,一只胳膊扔在桌子上面,脸枕在胳膊上。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证人继续替原告作证。提问都是从证人的职业成就开始的。律师就像一个专业的新闻代理人一样引导着他们。奥斯顿·海勒简短地评述到,建筑师们一定会为能站到证人席上而战,因为这是他们安静的职业生涯中能够引人注目的最好方式。证人中没有一个人看着洛克,但他看着他们。他倾听着证词,对每个人说道:“没有问题。”罗斯通·霍尔科姆站到了证人席上,领带飘飞,拄着一根镶着金头的拐杖,外表极像一个沙皇大公或者啤酒花园设计者。他的证词又长又有专业性,但可归纳如下:“这些都纯属一派胡言,全都是些孩子般的谎言。我不能说我对霍普顿·斯考德先生非常同情。他应该更明白,这是科学事实。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是惟一和我们时代相适宜的,如果我们最好的人,像斯考德先生,拒绝认识这一点,你还能从各式各样的暴发户、所谓的建筑师和一帮乌合之众那里期望什么呢?文艺复兴已经被证明是所有礼拜堂、神庙和大教堂里惟一被许可的风格。克里斯多夫·列恩爵士怎么样?笑笑就忘了吧。记住所有时代最伟大的宗教纪念物——罗马的圣·彼得。你要在圣·彼得上做手脚吗?如果斯考德先生没有特别坚持文艺复兴,他只会确确实实地得到他应得到的一切。他只能罪有应得。活该。”高登·普利斯科特的格子呢外衣里穿着一件高领套头羊绒衫,苏格兰粗呢裤子,笨重的高尔夫球鞋。“正在讨论的这座建筑与纯粹空间的相关性是毫不相符的,”他说,“如果我们把水平的当作一维,把垂直的当作二维,把对角的当作三维,把空间的相互交叉当作四维——建筑是四维艺术——我们可以很直接地看到这幢建筑是同一平面的——用门外汉的话说是——平的。流动性来源于紊乱中的秩序感,或者,用你的话说,来自于多样性的统一,反之亦然,这是生活中的矛盾在建筑中所能实现的和解。这种和谐在斯考德神庙里却完全不存在。我正在尽可能清晰地表述我自己,我不可能仅仅为了不善思考的门外汉,而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约翰·埃瑞克·斯耐特有节制地、谨慎地提供了证词,他在他的办公室里雇用过洛克,洛克是一个不可靠、不忠实、不严格认真的雇员,洛克从他那儿挖走了一名客户,开始了个人的事业。审讯的第四天,原告律师请出他的最后一名证人。“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律师庄重地宣布。马勒瑞屏息咕哝了一句,但没有人听见,迈克的手紧紧地压在了他的手腕上,让他保持安静。律师让多米尼克压轴,让她在案件的审判顶峰出现,一部分是因为他对多米尼克期望很高,另一部分他对她有些担心。她是惟一没有事先做证词排练的证人,她拒绝被指导,在她的专栏里,她从没捉到过斯考德神庙,但是,他查看了一下她早期写的有关洛克的东西,埃斯沃斯·托黑建议他让多米尼克出庭作证。多米尼克在稍高的证人席上站了一会儿,缓缓地扫视了一眼人群。她的美貌令人惊羡,好像那并不属于她。她似乎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独立的个体。人们想到了一幅不经常出现的景象——在绞刑架上的受害者,暮色沉沉中站在海轮栏杆旁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多米尼克·弗兰肯。”“从事什么职业的,弗兰肯小姐?”“新闻工作者。”“你就是《纽约旗帜报》那个声名显赫的专栏‘你的家园’的作者吗?”“我是‘你的家园’的作者。”“你的父亲是盖伊·弗兰肯,著名的建筑师吗?”“是的,我的父亲被请求来这儿作证,他拒绝了,他说,他对诸如斯考德神庙那样的建筑不感兴趣,但是他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太不像正人君子了。”“噢,现在,弗兰肯小姐,是否应该将我们的回答限制在提问上呢?我们非常荣幸你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你是我们惟一的女证人,女人总是对宗教信仰有着最为圣洁的感觉。而且,作为建筑学方面著名的权威,你有特别的资格来给我们一个看法,我们应该带着所有的敬意去注目女性的看法。你将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评价斯考德神庙的?”“我认为,斯考德神庙犯了一个错误,如果霍普顿·斯考德先生已经起诉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赢了这场官司,不仅仅包括改建费用,而且还有破坏所引起的费用。”律师看上去如释重负:“请解释一下你的理由,弗兰肯小姐,好吗?”“至于原因,你已经从这次审判的每一位证人那里听到了。”“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同意前面的证词么?”“完全可以,甚至比作证的那些人更完全。他们都是十分值得信赖的证人。”“你将……证明,弗兰肯小姐?只是,你是什么意思?噢,我明白了。’“托黑先生更明白这个问题,我将要澄清它吗——用我自己的话?”“完全可以。”“霍华德·洛克给人类的精神建了一座神庙。他把人看得坚强、自豪、纯洁、聪明,无所畏惧,把人类看作英雄。这座神庙正是为此而建的。神庙是人类体验升华的地方,他认为升华来源于人类意识到自己无愧于这个世界,来源于看到并接受真理,来源于达到人的极限,来源于能够裸露在阳光里。他认为,升华就是快乐,快乐是人类天生的权利。他认为,为人类容身而修建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那就是霍华德·洛克对人类和升华的看法。但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座神庙是对人文精神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埃斯沃斯·托黑说,升华的实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屡战屡败,卑躬曲膝。埃斯沃斯·托黑说,人类美德的最高行为就是意识到他自己的无价值、乞求宽容。埃斯沃斯·托黑说,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需要被宽恕就是堕落的表现。埃斯沃斯·托黑看到这是一座人类的、地球的象征——于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幢建筑物的石灰泥有膨胀的部分。埃斯沃斯·托黑说,要想赞美人类,就是赞美肉欲,因为精神的高度人类是无法到达的。埃斯沃斯·托黑说,要达到那个高度,人类必须像乞丐那样,双膝跪地。埃斯沃斯·托黑是人类的热爱者。”“弗兰肯小姐,我们的确没在谈论托黑先生,所以你是否愿意把你自己限制在……”“我没有谴责埃斯沃斯·托黑。我在谴责霍华德·洛克。一幢建筑物,人们说,一定要是它所在地的一部分。霍华德·洛克在怎样的地方建造了神庙?给什么样的人建造了?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能够看见一座神庙因为霍普顿·斯考德先生、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彼得·吉丁先生而变得圣洁吗?当你环顾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时候,你会憎恶埃斯沃斯·托黑吗——或者因为霍华德·洛克呈送的妙不可言的完美而诅咒他吗?埃斯沃斯·托黑是对的,那座神庙是亵渎神圣,尽管他说的方式不对。我认为托黑先生知道这一切。当你看到一个人投掷珍珠却连块猪排的回报也没有得到的时候——你不会为猪而愤怒,而是为那个人,那个人那么轻视珍珠,宁愿把它们扔到粪土里,让它们变成一个呼噜呼噜的音乐会,被法庭速记员转录下来……”“弗兰肯小姐,我认为这与案情无关而不该允许……”“证人请继续提供证词,”法官出其不意地宣布。他早已厌烦了,但是他喜欢看多米尼克的身材。而且,他知道,听众也很喜欢看,带着极度羞愧的兴奋,尽管他们的同情心站在霍普顿·斯考德一边。“法官大人,似乎有某些误解,”律师说,“弗兰肯小姐,你正在为谁作证,洛克先生还是斯考德先生?”“当然是为斯考德先生。我一直在陈述斯考德先生应该赢得这场官司的理由。我已经发誓在讲客观事实。”“继续。”法官说。“所有这些证人已经讲述了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我只是在查漏补缺。他们说的是威胁和憎恶。他们是对的,斯考德神庙是对许多事情构成了威胁。如果允许它存在,没有人敢看镜子中的自己,这是对人类所做的残酷的事情。可以让人类有任何东西,让他们有财富、名誉、爱情、残忍、谋杀、自我牺牲。但是不要奢望让他们有自尊,他们将会憎恨你的灵魂。噢,他们洞察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当然,他们不会说恨你。他们将会说你恨他们。我认为,这足够了。他们知道牵连其中的感情。他们就是那样的人。那么,为不可能而殉道用处何在?为不复存在的世界修建建筑用处何在?”“法官大人,我不明白说的这些有什么可能……”“我正在为你证明你的案件,我在证明你为什么必须和埃斯沃斯·托黑并肩站在一起,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会这么做。斯考德神庙必须被毁掉。不是要把人类从它那里拯救出来,而是要把它从人类那里拯救出来。但是,区别何在呢?斯考德先生赢了。我完全同意这里所做的一切,除了一点——我觉得我们不会侥幸逃脱的那一点。让我们来毁灭,但是别让我们假装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让我们说,我们是鼹鼠,我们反对高山的巅峰,或者,我们是旅鼠,那种情不自禁游出去自取灭亡的动物,我完全意识到,此刻,我和洛克一样没有出息。这是我的斯考德神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斯考德神庙。”她向法官点了一下头,“这就是全部证词,法官大人。“你有问题吗。”律师厉声朝洛克说道。“没有。”洛克说道。多米尼克离开了证人席。律师向法官鞠了一躬,说:“原告停止作证。”法官转向了洛克,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手势,邀请他继续。洛克站起来走向法官席,手里拿着棕色的信封。他从信封里拿出斯考德神庙的十张照片,放到了法官的桌子上,说到:“被告停止作证。”13霍普顿·斯考德赢了这场官司。埃斯沃斯·托黑在他的专栏里写道:“洛克先生在法庭上拉了一个帮凶,但没有得逞。从一开始,我们就从未相信过那个故事。”洛克被指令为神庙的改建提供所有费用。他说他不会就此案件再提起上诉。霍普顿·斯考德宣布,神庙将被改建成霍普顿·斯考德低能儿家园。在审判结束后的一天,爱尔瓦·斯卡瑞特瞥见被传到他桌子上的“你的家园”校对稿时,屏住了呼吸。这个专栏里登载了多米尼克在法庭上的大量证词。她的证词在报导这个案件时被引用,但仅仅是一些无法律责任的摘录。爱尔瓦·斯卡瑞特冲到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他说,“我们不能登载这个。”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多米尼克,亲爱的,理智一点儿,删除你所使用的语言和你那些完全不能公之于众的思想,你清楚地知道本报在这个案子上所持的立场。你知道我们已经开始了战役,今天上午你已经读了我的社论——‘正统派的胜利’。我们不允许任何一位作者违反我们的总政策。”“你必须登载它。”“但是,亲爱的……”“否则我辞职。”“噢,干吧,干吧,接着干,别犯傻。现在不要荒谬可笑了。你得更清楚,没有你我们将无法开展工作,我们不能……”“你必须作出选择,爱尔瓦。”斯卡瑞特明白,如果他登载了这个,盖尔·华纳德一定会让他死的很难看;如果他失去了非常受欢迎的多米尼克·弗兰肯专栏,他也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华纳德旅行还没有回来。斯卡瑞特给他往巴厘岛拍了张电报,解释了一下情况。不出几小时,斯卡瑞特收到了回电,这是华纳德私人电报,破译后写着:解雇这个婊子。G.W.(盖尔·华纳德首位字母缩写)斯卡瑞特盯着电报,揉皱了它。这是一个不允许被改变的命令,即使多米尼克屈服了。他希望她会辞职,他无法解雇她。托黑从他推荐来此工作的办公室职员那里得到了华纳德电报的复印件。他把它揣在兜里,去了多米尼克办公室。自从审判以后,他一直没有见到她。他发现她正忙着清空她办公桌的抽屉。“你好。”他冷不丁儿地说,“你正在做什么?”“等着听爱尔瓦·斯卡瑞特的消息。”“什么意思?”“等着听我是否必须要辞职。”“谈谈那个审判好吗?”“不好。”“我知道了。我想,我欠你一个获得承认的礼节,你做到了以前没有人做到的一切:你证明我是错的。”他冷冷地说,面无表情,眼睛里没有一点点儿慈善,“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证人席上那样做。那是一个卑鄙的把戏,虽然是你惯常的伎俩。我只是错误地估记了你预谋的方向。然而,你还真的承认了你的努力是无用的。当然,你阐述了你的观点,也阐述了我的观点。作为报答,我有一件礼物给你。”他把电报放到了她的桌子上。她读了它,紧紧攥在手里,站了起来。“你甚至都不用辞职,亲爱的。”他说,“不要为你那抛珍珠的英雄作如此牺牲。记住,你是如此的重要,除了你自己,没有谁能击败你。我认为,你将会非常喜欢这张电报。”她折好电报顺手放进皮包里。“谢谢你,埃斯沃斯。”“如果你要和我斗,亲爱的,可不能仅仅依靠演讲啊。”“难道我一直这样做吗?”“是的,是的,当然,你一直在这样做。非常正确,你又在证明我是正确的。你总是和我斗——你惟一一次停下来大声叫我“开恩”时,是在证人席上。”“是的。”“那是我估算错误的地方。”“是的。”他正式地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她把她要带回家的东西装好,然后去了斯卡瑞特办公室。她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电报,但没有把它给他。“好吧,爱尔瓦。”她说。“多米尼克,我没有宣扬这件事,我没有宣扬这件事,它是——你到底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好了,爱尔瓦。不,我不会把它还给你。我想要留着它。”她把电报又放回了她的包里,“把支票和其他需要讨论的东西寄给我。”“你……你无论如何要辞职,是吗?”“是的,我要辞职,但是我更喜欢——被解雇。”“多米尼克,但愿你知道我的感觉有多糟糕,我不能相信这件事,我绝对不能相信这件事。”“那么,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些人都把我当成了殉道者了。那正是我一生极力避免的。做殉道者是那么威风扫地,也太恭维你的对手了。但我要告诉你这一点,爱尔瓦——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找不到谁比你更适合听到这句话:你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或者对他——都不如我对自己所做的更为糟糕。如果你认为我接受不了斯考德神庙,等着瞧吧,直到你看着我能接受什么。”在审判结束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埃斯沃斯·托黑坐在他的房间里,听着收音机。他不想工作,想让自己休息一会儿,在他的扶手椅里奢侈地放松一会儿,让他的手指追随着深奥的交响乐节奏。听到了敲门声,他慢吞吞地说道:“请——进。”凯瑟琳进来了。她瞥了一眼收音机,眼睛里带着为她的打扰而产生的歉意。“我知道你没在工作,埃斯沃斯舅舅,我想跟你聊会儿天。”她萎靡地站在那里,身材瘦小,毫无曲线之美,穿着一件昂贵的苏格兰粗呢裙子,没有熨烫,脸上涂着一点儿化妆品,敷着粉的几块皮肤毫无生气,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她二十六岁了,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尽力掩藏自己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过去几年中,在舅舅的帮助下,她变成了一位很有能力的社会工作者。她在社会福利所有一份带薪水的工作,有了自己小小的银行账户,带她的朋友、她那些同行里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出去吃午饭。她们讨论未婚妈妈的问题,贫民孩子的感受,工业企业的丑恶行径。过去几年中,托黑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但是他知道,她在用一种静默的、含而不露的方式热切地关注着自己。他很少主动跟她说话,但她不断地来找他征询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就像一只依靠他的能量运转的小马达,偶尔地,她必须停下来加点燃料。关于一部剧作,如果不咨询他,她将不会看;不征求他的意见,她不会去参加演讲会。有一次,她和一位聪明、有能力、快乐、热爱穷人、同时也是社会工作者的女孩产生了友谊,但托黑不喜欢她,凯瑟琳就和她断绝了往来。当她需要建议的时候,她会简短地、仓促地征询,尽量不去耽搁他的时间:在用餐的过程中,在他外出在电梯门口等待的时候;在客厅里;在一些重要节目中断调台时。她这样做是为了表明,她尽量不影响他,占用的仅仅是他闲置不用的零散时间。所以当她走进书房的时候,托黑看着她,很诧异地说道:“当然可以,宝贝。我不忙。不管怎样,对你,我总有时间。把声音调小一点,好吗?”她关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坐在了一把面对着他的扶手椅里。她的举动笨拙而可笑,像是一个还处于青春期的人:她丧失了活动自如的能力,而且,有时候,一个手势、一个头部的迅速活动,都显示出她正在养成的单调、傲慢和不耐烦。她看着舅舅。在她的眼镜后面,两只眼睛平静而紧张,但是未透露出任何信息。她说:“你一直在忙什么,埃斯沃斯舅舅?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些和你有关的某个大诉讼案件胜诉的报道。我很高兴。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读报纸。我一直那么忙……不,不完全这样,我有时间,但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上床去睡觉。埃斯沃斯舅舅,睡觉多的人是因为他们疲倦或者想逃避一些东西吗?”“噢,亲爱的,这听起来不像你,一点儿也不像你。”她无助地摇着头:“我知道。”“怎么了?”她看着她的鞋尖,嘴唇费劲地嗫嚅着:“我认为我没有任何优点,埃斯沃斯舅舅。”她抬眼看着他,“我非常不幸福。”他静静地看着她,面部表情热切,眼神很柔和。她小声说:“你明白吗?”他点点头。“你不生我的气?你不讨厌我吗?”“亲爱的,我怎么能呢?”“我不想说,即使对我自己。不仅今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就让我把什么都说说吧,不要震惊,我一定得说出来,不要吃惊,就像我过去做忏悔一样——噢,不要认为我正在变成原来的我,我知道宗教仅仅是……阶级剥削的工具,不能在你给我那么清晰地解释完一切后,还让你感到失望。我不想去教堂,但正是在那里——但只是——只是我必须得让人听我说出来。”“凯蒂,亲爱的,首先,你为什么如此害怕?你一定不要害怕。当然你不是害怕跟我说话吧。放松,找到你自己的感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感激地看着他:“你是那么敏感,埃斯沃斯舅舅。那是我不想说的一件事,但是你猜到了。我害怕。因为——噢,你明白,你刚刚说,要找到自己的感觉。我最害怕的是我自己。因为我有缺点。”他哈哈大笑,没有令人不悦,而是热情地笑了,笑声打断了她的陈述。但她没有丝毫的微笑。“不,埃斯沃斯舅舅,这是真的,我要尽力解释。你明白,自从孩提时起,我就一直想行得端、做得正,过去,我认为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一些人即使的确犯了错误,仍竭尽全力在好好做,但是其他人就全然不顾这些了。我一直在顾及这些,非常严肃地对待它。当然,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出众的人,而那是个大命题:善良和邪恶。但是,我认为,不管善良到底是什么——我会尽可能多地去了解它——我将尽自己最诚恳的努力去真正做到它。任何人都能尝试,是吗?这对你来说,听起来可能十分孩子气。”“不,凯蒂,不孩子气。继续,亲爱的。”“噢,这么开头吧。我知道,自私是邪恶的。我深信不疑。所以我尽力不为自己要求任何事情。当彼得消失几个月时……不,我认为你不赞同这个。”“不赞同什么,亲爱的?”“彼得和我。所以我不想谈论这件事,从任何角度来说,它都不重要,噢,你能明白,当我和你住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幸福。任何人所能达到的无私的理想状态,你都达到了。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追随着你。那就是我选择了我现在的工作的原困。你的确从没说过我应该选择它,但是我慢慢注意到你是这么想的。不要问我是如何感觉到这些的——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只是你谈到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我开始的时候,我感到信心百倍。我知道,不幸源于自私,一个人只有在把自己奉献给其他人的时候,才会找到真正的幸福。你说过这些,很多人都说过这些。噢,几个世纪以来,历史上所有最伟大的人一直在这么说。”“还有呢?”“噢,看着我。”他的面部停滞了片刻未动,然后他快乐地微笑着说道:“怎么了,宝贝?你怎么就没注意你的长筒袜跟你不太相配,妆化得太不认真等等这样的事情呢?”“不要嘲笑,埃斯沃斯舅舅,请不要嘲笑。我知道你说,我们有本事嘲笑一切,尤其是我们自己。只是——我办不到。”“我不会嘲笑的,凯蒂,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幸福,不幸福,一直陷在一种恐怖、肮脏、无耻的生活中。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似乎不干净、不诚实。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几天了,我害怕去想、去看我自己。那是错误的,我正变成一个……伪善者。我总是想对自己诚实,但我没做到,没做到,没做到!”“克制一下自己,亲爱的,不要叫喊,邻居会听见的。”她用手背拂着前额,摇晃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会好起来的……”“只是,你为什么不幸福,亲爱的?”“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例如,在柯利弗德福利社开设胎教课堂的事情是我安排的。这是我的想法,我筹集的钱,我找到的那个老师,那些人现在正做得起劲。我告诉我自己,我对此应该很幸福。但是,我不幸福。这对我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我坐下,自言自语:正是你安排让玛丽·龚泽尔的婴儿被收养进了一户好人家,是你安排的——现在,幸福吧。但是,我不幸福,我毫无感觉。当我诚心实意面对自己的时候,我知道,几年来,我惟一的感受就是疲倦,不是生理上的疲倦,只是疲倦,好像……好像那儿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她摘下眼镜,好像她的眼镜和他的眼镜这双重障碍都阻止了她去接近他。她说着,声音很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蹦出几个字:“但这不是全部,还有一些更糟糕的事情。它一直在对我做些让我害怕的事情。我开始讨厌人,埃斯沃斯舅舅。我开始变得残忍、卑鄙、吝啬、小心眼儿,用一种我以前从没有过的方式。我希望人们对我心怀感激。我……我需要感激。当贫民窟里的人向我鞠躬,依赖我,讨好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很快乐,我发现我自己只喜欢那些奴隶般的人。有一次……有一次,我告诉过一个女人,说我们这样的人为她那样的垃圾做事,而她却没有感激之情。之后,我哭了几个小时,太惭愧了。当人们跟我争论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生气,认为他们没有拥有自己思想的权利,对他们来说,我最明白,我是最后的权威。有一个女孩,我们都为她担心,因为她和一个名声极坏的、英俊潇洒的男孩到处乱跑,我把她折磨了几星期,告诉她,他将会如何给她找麻烦,她应该离开他。噢,他们结婚了,他们是那个区里最幸福的一对。你认为我快乐吗?不,我暴怒,我见到她时也很少对她礼貌过。后来又有一个女孩,急需一份工作——她们家的情况的确糟糕透顶,我许诺给她找一份工作。在我有可能找到之前,她完全靠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我不快乐,极度伤心,没有我的帮助,别人也照样能走出困境。昨天,我和一个想去上大学的男孩聊天,我没有鼓励他,而是劝他找一份好工作。我也十分生气。突然间,我意识到,那是因为我曾经那么想去上大学——你还记得吗?你不愿让我去—一所以我也不想让那个家伙去……埃斯沃斯舅舅,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正变得自私,正用一种非常可怕的方式变得自私。这种方式比我是一个卑贱的窃贼,从糖果店星那些工人的工资中偷盗几个硬币更可怕。”他静静地问:“这就是全部吗?”她闭上双眼,低头看着她的手,接着说道:“是的……只是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这样,和我一起工作的大多数女人……我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怎么变成这样的……过去,当我帮助别人时我感到幸福。记得有一次——那天,我和彼得一起吃午饭——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位弹筒风琴的人,我给了他我包里仅有的五美元,那是我所有的钱,是要积攒起来买一瓶‘圣诞之夜’的。我太想要‘圣诞之夜’了,从那以后,每一次,想起那位弹筒风琴的人,我很幸福……在那些天里我经常去看彼得……看完他之后就回家来,想吻咱们街区里每个衣衫槛褛的孩子。现在,我憎恶穷人……认为其他女人也都如此……但是,穷人本应该憎恶我们,可他们没有,只是蔑视我们……你明白,这很有趣:这正是主人蔑视奴仆,奴仆憎恶主人。我不知道谁是谁非。此时此地说这个,也许合适也许不合适。我不知道……”带着最后的一缕叛逆,她扬起了头。“难道你相信这是我必须要弄明白的一切吗?我真心实意地做着我认为正确的一切,它却让我堕落,这是为什么?我认为,也许是因为我本质上是邪恶的,没有能力过一种幸福的生活。这似乎是惟一的解释。但是……但是有时候我会认为人类忠诚于美好的意愿也没什么意义,既然他无法达到那种美好。我不能如此堕落下去。但是……但是,我放弃了一切,没有任何自私的愿望。我已经失去了自我——这很悲惨。像我一样的其他妇女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世界上会不会还有一个幸福无私的人——除了你之外。”她低下头,再没扬起来,甚至对正在寻找的答案也似乎漠不关心了。“凯蒂,”他略带责任地柔声说道,“凯蒂,亲爱的。”她默默地等待着。“你真的想让我告诉你答案吗?”她点了点头。“因为,你知道,在你说的事情里面,你已经给了自己答案。”她抬起了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感情。“你一直在谈论什么?抱怨什么?关于你不幸福的事实,关于凯蒂·海尔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为自我的演说。”她聚精会神地眨眨眼睛,好像被一堂难懂的课搅得迷惑不解的小学生。“难道你不明白,一直以来你是多么自私自利吗?你选择了一份高贵的职业,不是为了能完成多少善行,而是为了从中找到你所期望的个人幸福。”“但是我真的想帮助人。”“因为觉得帮助别人后,你会因善良而品德高尚。”“噢!是的。我本来觉得帮助别人是对的。想做善事也是邪恶吗?”“是的,如果它是你的主要关注点。难道你没有看见那么多人都以自我为中心吗?只要我品德高尚了,让别人都见鬼去吧。”“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尊,你怎么做事情呢?”“你为什么一定要做什么事情呢?”她摊开了双手,迷惑不知所措。“如果最初关注点是你为什么做,为什么想,为什么感悟,为什么拥有或为什么没有——你仍旧还是一名普通的自我主义者。”“但是我不能跳出自己的躯体。”“的确不能。但是,你能跳出狭隘的灵魂。”“你的意思是,我必须想不幸福?”“不是的,你必须停止想任何事情,必须忘记凯瑟琳·海尔西小姐是多么举足轻重。因为,你明白,她并非举足轻重。一个人只有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时,只有当他有用、能为别人提供帮助时,才是重要的。除非你完全明白,你所能期望的只是这种或那种形式的苦难。为什么非得从你觉得自己对别人残酷的这个事实上弄出一个天大的悲剧呢?你就是对别人残酷,又怎么了?那只是一种成长中的痛苦。没有一定的过程,一个人不会从动物的残忍跳跃到人类的灵性,这些转变中有一些或许是邪恶。一个美丽的女人通常首先是笨拙、腼腆的少女。所有成长要求毁灭,不打破鸡蛋,就不能做蛋卷。你必须愿意忍受苦痛,愿意残忍,愿意不诚实,愿意不纯洁——一切事情,亲爱的,去消灭最顽固的根源——自我。只有当这些都毁掉,你不再关心,忘却了自我,忘却了你灵魂的名字时——只有那时你才会知道我所说的那种幸福,灵魂的宏伟之门才会在你面前打开。”“但是,埃斯沃斯舅舅,”她小声说道,“大门打开的时候,到底谁要进去?”他哈哈大笑,活泼清亮,听起来像是欣赏的笑声。“亲爱的,”他说,“我从没有想过你能让我吃惊。”然后他的脸又变得热情洋溢了。“高明的玩笑,凯蒂,但是,你知道,我希望,那只是一个高明的玩笑。”“是的,”她不自信地说,“我是这样想,还有……”“当我们在对付抽象的东西时,不能太咬文嚼字。当然,是你进去了。你不会丧失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得到了一个更大的身份认同,这个身份将是每个其他人的一部分,整个宇宙的一部分。”“怎么回事?用什么办法?什么的一部分?”“噢,你明白,当我们的全部语言都是个人主义的语言,使用的是个人主义的术语和迷信,用这种语言来讨论这些事情有多么困难。‘自我认同’——是一种幻影。但你不能用破碎的旧砖建造新房子,不能期望用‘现代观念’这个工具来彻底地理解我。我们已经中了太深的迷信自由主义的毒了。在一个无私的社会里,我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们也无法去感觉,不管以什么方式感觉。我们必须先摧毁自我。这就是为什么心智如此不值得信赖的原因。我们一定不要思考,我们-定要相信。相信,凯蒂,即使你的心智背叛你,不要思考,而要相信。信赖你的心,而不是大脑。不要思考,而是感觉、相信。”她静静地坐着,很镇定,但莫名其妙地,看上去像是被坦克碾过的一件东西。她顺从地小声说:“是的,埃斯沃斯舅舅……我……我没有那样想过。我的意思是,我总是觉得自己必须想……但你是对的,如果我是指‘对’这个字,如果有一个字……是的,我将会相信……将尽力去理解……不,不是去理解,是去感觉。相信,我的意思是……只是我那么脆弱……在和你谈话以后我总是感觉那么渺小……我觉得在一件事上我是对的——我是没用……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第二天晚上门铃响的时候,托黑亲自开门。他微笑着让彼得·吉丁进了屋。审判之后,他期望吉丁上他这儿来;他知道吉丁也将会来这儿。但是,比他期望的晚了点。吉丁心神不宁地往里走着,他的手看起来好像很沉重地挂在手腕上。鼓着眼泡,面部皮肤看上去很松弛,相对于手腕来说,手似乎太沉了些。“你好,彼得,”托黑欢快地说道,“想看我吗?来得正巧,很走运,我整个晚上都没事。”“不,”吉丁说,“我想看凯蒂。”他没有看托黑,没有看见托黑眼镜后面的表情。“凯蒂?但是当然!”托黑快活地说道,“你知道,你从没有来这看望过凯蒂,所以我想不到这个,但是……赶快进去吧,我相信她在家。这边走,你不知道她的房间吧?第二个门。”吉丁顺着客厅重重地拖着脚走,来到凯瑟琳的门前,敲了几下,听到她回应的声音,他进去了。托黑站在那儿,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脸上若有所思。当凯瑟琳看见客人的时候,跳了起来。她迟钝地、难以相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冲向床,抓起她放在那儿的腰带,匆匆忙忙地把它塞进了枕头底下。接着又忽地摘下眼镜,攥在手里,悄悄地揣进了口袋。她不知道怎样会更糟糕:是像现在这样,还是坐到梳妆台旁,在他面前为自己的脸化化妆。她有六个月没看到吉丁了。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隔很长时间偶尔见见面。他们在一起吃过几次正式的午餐、晚餐,去过两次电影院。他们总是在公共场合见面。自从他和托黑开始熟识起来以后,吉丁不到家里来看她了。相见时,他们谈着话,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说过结婚这个话题。“你好,凯蒂。”吉丁柔声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戴着眼镜。”“只是……仅仅为了阅读……我……你好,彼得……我猜我今晚看上去很可怕……我很高兴看见你,彼得……”他呆头呆脑地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帽子,穿着外套。她无助地站在那里笑,接着,她的手隐隐划了个圈,问道:“只坐一小会儿吗?还是……你想脱掉你的外套吗?”“不,不只坐一小会儿。”他站起来,把外套和帽子扔到了床上,然后微微而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凯蒂面前笑,他问道,“你忙吗?想让我走开吗?”她的两只手掌根压在眼窝处,又迅速地放下了,她必须得做得像以往他们遇到时那样,因为她一直都这样做,必须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正常:“不,不,我一点儿也不忙。”他坐下来,伸出手臂默默地邀请她,她迅速地来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里,他把她拉到他椅子的扶手上。灯光笼罩着他,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审视着他的脸。“彼得,”她屏息说道,“你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看上去这么糟糕。”“喝酒。”“不要……像那样!”“喜欢那样,但现在不喝了。”“有什么事吗?”“我想来看你,凯蒂,我想来看你。”“亲爱的……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没有人对我做什么,现在我好了,我好了。因为我来这儿了……凯蒂,你听说过霍普顿·斯考德吗?”“斯考德?……我不知道,但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噢,别介意,没关系。我只是想,这件事多么奇怪。你明白,斯考德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老杂种,所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给这座城市建造了一个大礼物。但是在我……当我受够了的时候,我觉得我能够弥补的惟一方式是去做我真正最想做的事情——来这儿。’“当你受够了什么的时候,彼得?”“我做了一些十分肮脏的事情,凯蒂。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你会说你要原谅我吗——不要问我它是什么?我将会认为……我认为我已经被某个永远不可能原谅我的人原谅了。他是一个无法被伤害也无法去原谅别人的人——但这对我来说更糟。”她似乎不再困惑了,热情地说:“我原谅你,彼得。”他慢慢地点了几次头,说道:“谢谢你。”然后,她把头压在了他的头上,小声说:“你吃了很多苦,是吗?”“是的,但现在好了,没事了。”他把她拉进了自己的臂膀里,吻着她。他再也不想斯考德神庙了,也不想善良和邪恶了。“凯蒂,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不知道。”她说,接着又匆忙地补充这件事,只是因为她的心在咚咚作响,因为她不能保持沉默,因为她感到自己不能利用他的虚弱,“我认为那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必匆忙。”“我们要结婚,如果现在还不太晚。”“彼得,你……你不会再一次向我求婚吧?”“不要那么震惊,凯蒂,如果你这样震惊的话,我将明白,所有这些年来,你一直不相信我们会结婚。现在我承受不了这种想法。这就是我今晚来这儿要告诉你的一切。我们要结婚,我们马上结婚。”“是的,彼得。”“我们不需要宣布日期、不需要准备,不需要客人和其他的一切。每次我们都被这些事情中的一件或另一件阻止,我实在不知道它们又会捣什么蛋,所以就让它们见鬼去吧……我们不会对任何人透漏任何事情,偷偷溜出这座城市去结婚。随后,如果有人需要解释的话,再宣布、再解释,包括你的舅舅、我的母亲和每一个人。”“是的,彼得。”“明天,辞掉你那讨厌的工作。我也在办公室安排一下,请一个月的假。盖伊将会非常痛心——我巴不得他那样呢。去准备你的东西——你不会需要很多——随便说一下,不要化什么妆了——你说你今晚看上去很可怕,是吗——你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后天上午九点钟我来这儿,那时你必须准备好出发。”“好的,彼得。”他走了以后,她躺在床上,大声呜咽着,没有克制,没有尊严,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心。埃斯沃斯·托黑的书房门开着,他看见吉丁从门旁走过,也没有注意到他就出去了。然后,又听见凯蒂的呜咽声。他走向她的房间,没有敲门就进去了,问道:“怎么了,亲爱的?彼得·吉丁做什么伤害你的事了?”她在床上半直起身,看着他,把头发甩到脑后,兴奋得哭着,抽抽噎噎。没有意识到她想说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然后,她说了一句她不理解,但他理解的话:“我不再害怕您了,埃斯沃斯舅舅!”14“谁?”吉丁屏息问道。“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仆人重复道。“你喝醉了,蠢货!”“吉丁先生……”他站了起来,推开仆人夺路而出,冲进了客厅,看见多米尼克·弗兰肯站在那里,站在他的公寓里。“你好,彼得。”“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怎么来这儿了?”这是一种让他感到生气、兴奋、好奇和被奉承的快乐。他恢复常态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感谢上帝——他的母亲出去了,不在家。“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他们说,你已经回家了。”“我太高兴了,太快乐了……见鬼,多米尼克,有什么用啊?我总是试图迎合你,你总是那么清楚地识破并看穿了这一切,以至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想做一个泰然自若的人。你知道,我简直惊呆了,你来这儿不合情理,我所说的一切也许是错的。”“是的,这更好,彼得。”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里仍旧还攥着一把钥匙,他把它偷偷地揣进了衣服口袋里,他一直在为明天的婚礼旅行收拾行李。他瞥了一眼房间,生气地发现,在多米尼克的优雅的衬托下,他的维多利亚家具是多么俗不可耐呀!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套装,黑色的毛夹克,衣领竖到了面颊上,宽边帽子向下微微倾斜着。她看上去和在证人席上的样子大不一样,也不像他所记得的在晚宴上见到的那祥。他突然间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时刻:他正站在通向盖伊·弗兰肯办公室外面的楼梯上,那时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多米尼克。她现在正像那时的她:一个令他害怕的陌生人,长着一张水晶般冷酷的面孔。“噢,请坐,多米尼克,脱下你的外套吧。”“不,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因为今天,我们不要拐弯抹角、敷衍搪塞,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儿吗——或者你想先客客气气的谈谈吗?”“不,我不想要客客气气的谈话。”“好吧,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彼得?”他直直地站在那里,非常安静地站着,然后又重重地坐下了——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你想和我结婚,”她同样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继续着,声音里毫无感情。“你必须现在决定,我的车在楼下,我们开车去康涅狄格,然后回来,大约要花费三小时。”“多米尼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嘴唇还能动,竟然能毫不费力地说出了多米尼克的名字。说完她的名字后,他就再也不想动弹嘴唇了。他想认为自己已经麻痹瘫痪了。他知道自己仍是异常地清醒,因为他正强行往自己的肌肉和大脑里挤压着昏迷剂,因为他希望去逃避清醒的责任。“彼得,我们不要再装腔作势了。通常,人们要首先讨论他们的理由和感情,然后作出实际可行的安排。对我们来说,马上结婚是惟一的方式。如果我用其他的任何方式向你提出这件事,那我是在骗你,方式只能是这样。没有疑问,毫无条件,不用解释。我们所说的本身就是答案了,因此就不必说了,你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只是——你想和我结婚还是不想。”“多米尼克,”他说着,谨慎得好似行走在未完工的建筑的光溜溜的檩条上,“我仅仅明白这一点:我必须尽力效仿你,不要讨论它,不要谈沦它,只要回答。”“是的。”“只是——我做不到——不太能做到。”“这是没有任何伪装的一次,彼得,什么都不用隐藏,甚至每一个字。”“如果你只说一件……”“不会的。”“如果你给我时间……”“不会的,要么现在我们一起去楼下,要么就别提这件事了。”“你千万不要埋怨,如果我……你从没允许我希望你能……你……不,不,我不想说了……但是你能指望我想什么呢?我在这儿,独自一个人,那么……”“我是在场惟一给你建议的人。我建议你拒绝我。彼得,我对你很诚实。但是我不会帮助你收回我的求婚。你更希望没有这个和我结婚的机会。但是你有这个机会。现在,这个选择在你手里。”彼得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了,低下了头,把拳头压在前额上。“多米尼克——为什么?”“你知道理由,很久以前有一次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没有勇气想它们,别指望我会重复。” .他静静地坐着,头低垂着,然后说道:“多米尼克,像你和我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差不多是头版新闻。”“是的。”“如果有一个得体的声明和一个得体的婚礼岂不更好吗?”“彼得,我很坚强,但还没有坚强到那个地步。你可以召开你的招待会,进行你的宣传,但那是在结婚以后。”“现在除了是或不是,你不想让我说任何事情吗?”“完全正确。”他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但这目光并不比画中人真实多少。他感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站在那里,耐着性子,等待着,什么暗示也没给他,连善意的督促都没有。“好吧,多米尼克,我娶你。”他终于说道。她庄重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默许。他站了起来。“我要去拿我的外套,”他说,“你要开你的车吗?”“是的。”“敞篷车,是吗?我要穿一件皮外套吗?”“不用了,但要带一条暖和点儿的围巾,有点儿风。”“不要任何行李了吗?我们马上就回来吗?”“马上回来。”他没关客厅的门。她看见他穿了外套,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好像是给肩膀戴上了一顶无边帽。他向客厅的门走来,手里拿着帽子,头轻轻一扭,示意请她先行。在客厅外面,他按下电梯按钮,再站回来让她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他非常确信白己没有喜悦,没有感觉。现在,他看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带着冷冷的男子气概。他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像保护神似的,穿过街道走向她停车的地方。他打开车门,让她坐到驾驶位置上,然后默默地坐到她的旁边。她斜倚过他身体上面,调整着他那侧的挡风玻璃,说道:“如果不合适的话,我们启动车子以后,你随意调整,那样,你就不会太冷了。”他说:“到大中央广场,路上没有几处红绿灯。”她握住方向盘,启动车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到他的膝上。突然,他们之间没有了敌意,而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没有任何希望的同志情谊,好像他们同是天灾的牺牲品,彼此必须互相帮助。她习惯性地飞快地驾驶着,是一种没有匆忙感的快。当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时候,他们静静地坐着,听着马达的嗡嗡声,谁也没挪动身体的位置。他们似乎在做着一种简单的直线运动,向着一个强制的方向,就像一颗射出去后不能被制止的飞行中的子弹。城市的街道上有了第一缕黄昏,人行道看上去是黄色的,商店仍旧在营业,电影院的霓虹灯招牌已经亮了起来,红色灯泡迅速旋转着,吞噬着空气中最后一点点白昼,使街道看上去更加黑暗。彼得·吉丁感到没有讲话的必要,他似乎不再是彼得·吉丁了。他不请求温暖,也不请求怜悯,什么也不问。她也想起他们正在干的这件事,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理解,近乎温柔。他沉稳地直视她的眼睛,她看到了理解,但是没有想法。好像他的那一瞥是在说:“是的。”没有别的什么了。他们已经出了这座城市,冷冷的棕色公路飞奔着迎接他们,这时候他说:“这附近的交通警察很糟糕。带着你的记者证了吗,要是万一?”“我不再是新闻记者了。”“你不是什么了?”“我不再是新闻记者了。”“你辞掉了你的工作?”“不,我是被解雇的。”“你在说什么?”“最近几天你一直在哪?我原本以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对不起,最近几天我不大能跟上事态的发展。”几英里之后,她说:“给我一支烟,在我的包里。”他打开她的包,看见了她的香烟盒,她的合同,她的口红,她的梳子,一方折好的白得令人不敢触摸的手帕,散发着一股属于她的淡淡香水味。在他体内的某个地方,他想,这差不多就像在解开她衬衫的扣子。但是,他没意识到这个想法,也没有意识到她对着他打开包时的那种亲密。他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从他的嘴唇上拿下来放到了她的嘴唇上。“谢谢,”她说。他也为自己点了一支,合上了包。他们到达格林威治时,是他问着路,告诉她往哪开,在哪个街转弯,他说道:“就是这儿。”接着他们在法官的房子前停下来。他先下了车,又帮助她从车里出来。他按响了门铃。他们在客厅里结了婚。那个客厅里陈列着几把扶手椅,上面覆盖着褪了色的花毯,有蓝紫色的,还有镶着玻璃珠的灯,证婚人是法官的妻子和隔壁一个名叫查克的人。请查克过来时,他正在做家务,身上闻起来有着一股淡淡的次氯酸钠的味道。然后他们回到了车上,吉丁问道“你累了吗?想让我开一会儿吗?”她说“不用,我来开。”通往城市的公路从一片棕色的田野里穿过,田野地面上每一个高处的西侧都有一抹令人疲倦的红色。紫色的暮蔼正吞噬着田野的边缘,一道凝滞的红色火焰横亘在天空中。几辆小车向他们驶来,棕褐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仍然可见。其他的车已经打开了车灯,两点不安分的黄色光团闪耀着。吉丁看着公路,公路很狭窄,在汽车挡风玻璃中间看过去,它就像是一条又窄又小的破折号,嵌在大地和山脉之间。所有这一切都被限制在他面前这块长方形玻璃里。公路随着挡风玻璃一起向前飞奔、延展,仿佛铺了一层玻璃。车辗过它的边缘,把它撕裂,好让车上的两个人过去。车的两侧好似汇成了两条灰色的绸带,绸带中间川流不息。他想这是一场竞赛,他等着看玻璃赢得胜利,等着看汽车在那小小的破折号上横冲过去,让它来不及延伸。“现在,我们先去哪儿住?”他问,“你那儿还是我那儿。”“当然,是你那儿。”“我宁愿搬到你那里。”“不!我关闭了我的住处。”“你不可能喜欢我的公寓。”“为什么不?”“我不知道,它不适合你。”“我会喜欢它的。”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道:“现在我们如何去宣布这件事?”“随便你,我把这个自由给了你。”天变得更黑了,她在车头灯的光线中行驳。他注视着星星点点的交通灯,低低地耸立在道路两旁,当他们接近时突然变得生机勃勃,用有知觉的、诡异的、闪烁的灯光拼出“向左转”、“向前走”。他们默默地开着车,但是现在他们的沉默里没有了默契;他们不是在一起走向灾难,灾难已经来了;他们的勇气不再重要了。他感到困扰,没信心,不像每次多米尼克·弗兰肯在场时他所感觉到的那样。他半转过身看着她。她双眼紧盯着公路。冷风中,她的侧影安详、渺远,可爱得令人难以承受。他看着她那紧紧握着方向盘的、戴着手套的手,又向下看着制动器上纤细的脚,然后他又将目光向上移到她腿部的线条上。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那灰色紧身裙狭窄的三角上,他突然间意识到,他有权利想像他正在想的一切。第一次,他完全意识到了想起了这桩婚姻的含义,然后他明白,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个女人,这也许是一种对娼妓才有的感情,持久、无望而邪恶。我的妻子,他第一次想到,这个词里没有一丝的崇敬。他感到强烈的欲望,如果是夏天的话,他会让她开进路边的第一条边道,他会在那儿占有她。他把胳膊从座位后面伸了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手指勉勉强强地碰着她。她没有移动,没有反抗,也没有转身看他。他拿回了手臂,坐在那里,直直地凝视着前方。“吉丁太太。”他平淡地说道,不是诉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彼得·吉丁太太。”她说。当他们停在彼得·吉丁公寓前的时候,他下车,替她打开了门,但她静静地坐在方向盘后面没动。“晚安,彼得,”她说,“明天我来看你。”在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令人讨厌的诅咒之前,她补充说:“明天我要把我的一些东西送过来,然后我们讨论每一件事情,一切将从明天开始,彼得。”“你去哪?”“我有一些事情要安排。”“但今晚我要告诉人们什么呢?”“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你想告诉她们的话。”她把车转到路上,开走了。当她那晚进入洛克房间时,他笑了,不是他那种通常的淡淡的微笑,给予所期望的东西的一种承认,而是一种诉说着痛苦和等待的微笑。自审判以后,他一直没看到她,她做完证就离开了法庭,从此,他没有听到她任何消息。他去她家,但是她的仆人告诉他,弗兰肯小姐不愿见他。现在,她看着他,笑了。第一次,以一种完全接受的姿态,好像看到他就解决了所有事情,回答了所有问题,她仅仅是一个注视着他的女人。他们面对面,静静站了一会儿,她想,最美丽的话语就是那些无需言表的话语。当他向她走来时,她说:“不要再提与审判有关的任何事情,以后再说。”当他把她揽入怀时,她转过身,径直地迎着他的身体,感受着和她胸脯紧紧粘贴在一起的他的宽阔胸脯,和她的腿紧紧粘贴在一起的他的长腿,好像她正倚他而卧,她的脚轻飘飘的,失去重量,她被他身体的压力垂直地举了起来。那晚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精疲力竭的毫无意识的间隔和他们身体抽搐时地交融结合同样强烈。早晨,他们穿好衣服,她看见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想到了自己从他那里获得的一切,手腕的沉重感告诉她,她的力量现在已注入了他的神经,他们像是彼此交换了能量。他在房间的另一端,背对着她,待了一会儿。她说道:“洛克。”声音又轻又低。他转过身,好像他已经想到了,同时猜到了其他的一切。她站在地板中间,和第一个晚上站在这个房间里时一样,庄重而又精致地表演着一个仪式。“我爱你,洛克。”她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在她还没有向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她看到了他面部的反应。“昨天我结婚了,和彼得·吉丁。”如果她看见一个男人扭曲着嘴,忍住声音,紧紧攥着拳头,绞在一起以防止自己发作,也许这将是件易事。但事实上没那么容易,因为她并没有看见他这样做,然而她明白那些动作正在进行着,只是没有借助身体表示。“洛克……”她小声温柔地说道,有些害怕。他说:“没关系。”然后又说,“请等一会儿……好吧,接着说。”“洛克,在我遇到你以前,一直害怕看见像你这样的人,因为我知道,我将注定看到我在证人席上所看到的一切,也将必须做我在法庭上所做的一切。我痛恨那样做,因为替你辩护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对我自己的侮辱,但必须要有人为你辩护……洛克,我能接受一切,除了那些似乎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容易的一切:差不多就好的,就差那么一点点的,马上就行的,介于中间的。他们也许有他们的评判标准,我不知道,我不想去询问。我知道,这是一件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当我想到本质上的你,除了你所属的世界,我不能接受任何现实。也许,在你的世界里,你至少还有斗争的机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斗争方式。我不能和你在现存的夹缝里过着一种被撕碎的生活。这将意味着要和这些事情以及不值得做你对手的那些人斗争。你的斗争,使用他们的方法——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污辱。我要对彼得·吉丁做那本要对你所做的一切:撒谎、奉承、逃避、妥协,对愚蠢的行为百依百顺——为了乞求他们给你机会,乞求他们让你活下去,让你发挥作用。去乞求他们,洛克,不要嘲笑他们,而是要颤抖,因为他们手里攥着伤害你的权力,我太柔弱,我能做这个吗?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更强大的力量;为了你接受所有这一切——我还是那么地爱你,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置之不理。我不知道,我太爱你了。”他看着她,等待着,她知道,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了这一切,但是现在这些必须要说出来。“你没有意识到它们,我意识到了,但无能为力。我爱你。太矛盾了。洛克,你不会获胜的。他们将毁掉你,但是我不会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我将先毁掉我自己。那是我惟一公开的抗议方式。我还能给你什么呢?人们祭献的事情微不足道,我将把我的婚姻给彼得·吉丁,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不允许自己有幸福。我要忍受痛苦。那将是我对他们的回应,我给你的礼物。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将尽力不去见你。但是我将为你而活,用我生命的每一分钟,我的每一个羞愧的行为,我将用我的方式为你而活,我自己的惟一的方式。”他想说些什么,她又说道:“等一等,让我说完。你也许会问,那为什么不自杀。因为我爱你,因为你存在,这就是我不想杀死自己的惟一理由。为了你,我必须活着,我要实实在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用生活所要求的方式,不是半途而废,而是始终如一;不是向生活乞求和索取,而是走出去迎接生活,迫使它成为痛苦和丑陋,让自己第一个去选择它所能做的最恶毒的事。不是做一位有点正义感的人的妻子,而是做彼得·吉丁的妻子。只有我的内心,只有那里是无法触碰的,用我自己堕落的围墙去维护它的神圣。我会想起你,知道你的存在。我会偶尔对自己说‘霍华德·洛克’,我会认为我有资格去说那个名字。”她站在他的面前,仰着脸,嘴唇没有紧绷着,而是轻轻地合拢。然而,她的嘴形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突出,那是痛苦的、温柔的形状,还有一种听天由命。她在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由来已久的痛苦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因为已经被接受了,它看起来是一道疤痕而非伤口。  “多米尼克,如果现在我告诉你马上让那桩婚姻去见鬼——忘记这个世界和我的奋斗——不去感受愤怒、忧虑、希望——仅仅为我而存在,为我对你的需要而存在——做我的妻子——做我的财产……”当她告诉他有关她的婚姻的时候,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她在他的脸上所看到的一切,但他没有害怕,而是镇静地审视着它。过了一会儿,她回答了,话语似乎不是从她的嘴唇里出来的,而像是她被迫从外面积聚的这些声音:“我会听命于你的。”“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去做它,我不会试图阻止你。我爱你,多米尼克。”她闭上了眼,他又说道:“你不想听是吗?但是我想让你听。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彼此从不需要说任何话。这番话——是说给我们将不在一起的时候。我爱你,多米尼克,和我存在这个事实一样自私,和我的肺呼吸空气一样自私。我为我自己的需要,为我身体增加能量,为我的生存而呼吸。我已经给你的,不是我的奉献、我的怜悯,而是我的个人主义和赤裸裸的需要。这是你能希望被爱的惟一方式,这是我想让你爱我的惟一方式。如果你现在和我结婚,我会变成你的全部。那时我将不会想要你。你也不会想要你自己——所以你将不会长久地爱我了。为了说‘我爱你,’一个人必须先知道如何说‘我’,现在我本可以从你那儿得到的那种屈从,只让我变成一个徒有外表的躯壳。如果我要求这个,我会毁了你。这就是我不想制止你的原因。我将让你回到你丈夫那儿。我不知道如何经过今晚,但是我会挺过去的。在你所选择的、将会留下的战役中,我想你全身而终,如我一样完整。战斗从来就不是无私的。”她在他的话语里听到了可以度量的张力,他说这些话比她听这些话更困难。所以她听着。“你一定要学会不害怕这个世界。不要像你现在这样被它束缚住。永远不要被它伤害,就像你在法庭上没有被它伤害一样。我必须让你学会它。我不能不帮助你,你必须找到自己的路。当你找到的时候,你会回到我身边。他们不会毁掉我的,多米尼克,他们也不会毁掉你。你会赢的,因为你已经为自己选择了最艰难的方式来赢得自由。我会等着你。我爱你。我为我们将必须等待的时光而向你说这些。我爱你,多米尼克。”然后他吻了她,让她走了。15那天早晨九点钟,彼得·吉丁在他房间的地板上踱着步,房门锁着。他忘记了现在已是九点,凯瑟琳正在等着他。他已经让自己忘记了她,忘记了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事。他的房门锁着,是为了使自己免受母亲的打扰。昨天晚上,母亲看见他坐卧不安,就已经强迫他说出了事实真相。他不耐烦地大声说:我和多米尼克结婚了。并且补充说道:多米尼克出城向亲戚们报喜去了。”母亲高兴地问这问那,他对此不作任何回答,以隐藏自己的恐慌。他不太肯定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也不太肯定她是否会在第二天早晨回到他身边。尽管已经阻止母亲宣布这个消息,但她昨晚已经打了几通电话,今天早上又打了几个,现在他们的电话正不断地响着,都是热切的询问声:“是真的吗?”随后是一连串的祝福和羡慕。吉丁明白,打电话来的这些人声名显赫,将更大范围地传播这个消息。他拒绝接听电话,对他来说,纽约已经被祝福淹没,但他却独自一人,躲在这个如防水箱一样的房间里,心里充满寒冷、失落和恐慌。门铃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想知道是谁,不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然后他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尖锐中带着喜悦,听起来带着种令人尴尬的愚蠢:“彼得,亲爱的,难道你不想出来亲吻你的妻子吗?”他飞奔到客厅,多米尼克站在那儿,脱下了她柔软的貂皮外套,不觉把街道里的冷气混着香水味送进了他的鼻孔。她恰到好处地笑着,径直地看着他,说:“早上好,彼得。”他站在那里,一瞬间怔住了。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所有的电话,感觉到了它们带给他的胜利。他像是走在拥挤的竞技场上,缓慢而又努力地挪动。他微笑着,仿佛感受到弧形灯光正在照耀着他的微笑,然后他说:“多米尼克,亲爱的,这真像是梦想成真!”命中注定,他们的非正式婚姻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实的婚姻变成了大家一直期望的模样。她似乎对此很高兴。她说:“很遗憾,你还没有抱着我过门槛,彼得。”他没有吻她,但是拉着她的手,亲吻了她手腕的上方,带着一种随意而亲密的温柔。他看见母亲站在那儿,就用一种精神抖擞的胜利者的姿态说:“母亲——多米尼克·吉丁。”他看见母亲吻了她。多米尼克庄重地回吻,吉丁太太乐不可支,强忍着啜泣说道:“亲爱的,我是那么那么幸福,上帝保佑你,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漂亮!”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但是多米尼克简单地把一切承接了下去,让他们没有时间多想。她走进客厅,说道:“我们先吃午饭,然后你给我腾出点儿地方,彼得,我的东西再有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吉丁太太微笑着答道“我们三个人的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弗兰……小姐……”于是她停下来,“噢,亲爱的,我叫你什么?宝贝?吉丁太太还是……”“当然,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没带丝毫笑意地答道。“难道我们不向其他人宣布,邀请他们……”吉丁开始说话了,但是多米尼克说:“以后再说吧!彼得,婚姻自己会宣布一切的。”后来,当她的行李运到的时候,他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他的卧室。她告诉仆人们如何挂她的衣服,让他帮助她重新整理了壁橱里的东西。吉丁太太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你们不是小孩过家家吧?所有一切都很突然、很浪漫,但——没有任何形式的蜜月吗?”“不用了,”多米尼克说道,“我不想让彼得离开他的工作。”他说道:“当然,这是暂时的,多米尼克,我们将搬到另一个公寓,大一点儿的。我想让你来挑选,”“为什么,不用了。”她说,“我认为没有必要,我们就待在这儿好了。”“我会搬出去的。”吉丁太太慷慨地提出来,不假思索,受对多米尼克不可抗拒的畏惧的驱使,“我要为自己选一处小一点儿的。”“不。”多米尼克说道,“我宁愿你别搬出去,我不想改变任何事情,我想让自己按现在的样子适应彼得的生活。”“你真是太可爱了!”吉丁太太微笑着说,吉丁却木然地认为她这么做一点儿都不可爱。吉丁太太明白,当她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她将会恨上她的儿媳妇。她也许可以接受严厉的斥责,但她不能容忍多米尼克那庄重的礼貌。电话铃响了。吉丁办公室里的主设计师转达了他的祝贺:“我们刚刚听到这个消息,彼得,盖伊非常震惊,我觉得你确实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或者来这儿,或者做点儿其他的什么事。”吉丁匆忙赶往办公室,很高兴能从他家里逃出来一会儿。他进了办公室,像一个容光焕发、极度完美的新郎官,哈哈大笑,和制图室的每一个人握着手,穿行于嘈杂的祝福、羡慕的快乐叫喊和几句调笑声中。然后,他匆匆忙忙奔向了弗兰肯的办公室。进去的一瞬间,他看到弗兰肯脸上的微笑,像是祝福的微笑,一瞬间,他感到有点儿愧疚了。他充满深情地扳着弗兰肯的肩膀,低声说:“我很幸福,盖伊,我很幸福……”“我早就期待着这么一天了,”弗兰肯轻轻地说,“但现在是时候了。现在它应该全是你的了,这就对了。彼得,这个是你的了,这间房子,每一件东西,很快。”“你在说什么呢?”“算了吧,你一直都明白。我累了,彼得。你知道,时间到了,当你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大势已去,然后……不,你不会知道的,你太年轻了。但的确,彼得,我在这晃来晃去还有什么作用?有趣的是,我对伪装出来的一切都不再有丝毫兴趣……有时我想要诚实些。那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噢,不管怎么说,也许再有个一两年,到那时,我要退休了。那么全都是你的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这儿再多待一段时间——你知道,我确实喜欢这个地方——它是那么繁忙,经营得那么好,人们尊重我们——这是一个好公司,弗兰肯一海耶,不是吗——我究竟在说些 什么?弗兰肯一吉丁。然后,它将仅仅是吉丁……彼得,”他柔声问道,“你为什么看上去不高兴?”“当然高兴,我非肯愉快,所有的一切,但是,你究竟为什么现在想退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当我说这一切都将属于你的时候,你为什么看上去不高兴?我……我想看到你为此高兴,彼得。”“看在上帝的份上,盖伊,你现在不正常,你……”“彼得,这对我很重要——你应该对我将要留给你的一切感到幸福。你应该引以为豪。你的确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彼得?你是吗?”“噢,谁说不是呢?”他没看弗兰肯。他不能容忍弗兰肯话语里的那份恳求。“是的,谁说不幸福呢?当然……你幸福吗,彼得?”“你想要怎么样?”吉丁生气地劈头问道。“我想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彼得。”弗兰肯低声下气、直接而绝望地说,“我想知道我已经得到了一些东西。我想相信,这有一定的意义。总之一句话:我想确信,这不是所有的一切——不是没有意义。”“你不确信那有意义?你不确信吗?”吉丁的眼睛凶恶得要命,好像弗兰肯突然对他构成了威胁。“怎么了,彼得?”弗兰肯柔声问道,几近麻木不仁。“可恶,你没有权利——不去相信!你的年龄,你的名字,你的声誉,你的……”“我想确信,彼得,我一直工作得十分努力。”“但是你不确信!”他又愤怒又害怕,所以他想去伤害,他扔出了一件最伤人的东西,没有意识到它会伤害他自己,而不是弗兰肯。弗兰肯将不会明白,他从来没有明白过,甚至猜都猜不到,“噢,我知道谁会确信,在他生命的尽头,他是那么地确信,我简直想割断他的脖子!”“谁?”弗兰肯静静地问道,毫无兴趣。“盖伊!盖伊,我们都怎么了?我们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弗兰肯说,他看上去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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