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10

有好几个晚上,在客厅里,他们坐在一起,坐在这个城市上方的巨大的窗户旁边。她喜欢看见他在那扇窗户的旁边。他站在那里,半侧身面对着她,吸着烟,看着下面的城市。她会从他身边走开,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看着他。有一次,他起床,她打开灯,看见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看着他,然后带着一种绝对真诚的绝望轻声说道:“洛克,我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这个世界让你去年夏天在采石场上工作。”“我知道。”他坐在床角。她向前挪了挪,把脸放在他的大腿上,蜷起身子,脚放在枕头上,胳膊下垂着,手掌慢慢地在腿上游走,从脚踝一直摸到膝盖,然后再摸回脚踝。她说:“但是,当然,去年夏天,你一分钱没有,没有工作,如果由我来决定,我也会分毫不差地把你送到那个特别的采石场去做那种工作。”“那个我也知道。但是也许你不会。也许你会让我成为美国建筑师行会会所里的一名卫生间服务生。”“是的,可能。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洛克,就这样放在那里,像这样。”她平躺着,脸埋在他的膝盖里,胳膊垂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她身体里没有了生气,只是他手下她的肩胛骨还在活动。她到过的客厅里,饭店里,在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办公室里,人们都爱谈论《旗帜》报的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有多么不喜欢霍华德·洛克。他可是个洛格·恩瑞特挑选的建筑业的怪人,这使洛克臭名远扬。有人说,“洛克?你知道,就是那个让多米尼克无法忍受的家伙。”“弗兰肯小姐太了解建筑了,如果她说他不好,他就会比我想像的更坏。”“天哪,但是他们两个一定是恨死对方了!虽然我知道他们从来没见过。”她喜欢听到这些。埃瑟尔斯坦·比斯利在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公告上谈论的中世纪城堡建筑的专栏,让她很高兴,“为了理解这些建筑的威严残暴,我们必须记住,封建君主之间的战斗是很野蛮的——有点像是多米尼克小姐和霍华德·洛克先生之间的世仇。”奥斯顿·海勒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和她谈到了这篇文章。她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过:平时脸上挖苦的魅力一扫而光。“你究竟认为你在做什么,多米尼克?”他低声说,“这是我看过的公共刊物上,新闻业的流氓行径最突出的表现。你为什么不把那种东西留给埃斯沃斯·托黑呢?”“埃斯沃斯很厉害,是吗?”“至少,他很正派,没有给洛克设下不干不净的陷阱——虽然,当然了,那也只是不猥亵罢了。但是你到底怎么了?你意识到你在谈论谁,在谈论什么吗?当你通过赞美霍尔科姆爷爷那些可怕的夭折项目来找点乐子,极力贬低你父亲还有那个彼得·吉丁——那个屠夫的孩子——完美的孩子说话——他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了——这些都没什么。一点也不要紧。但是要给像洛克那样的人作出一个有才华的评价……你知道,我真的认为你很诚实又很正直,还很有见识—一如果你有机会去实现它们的话。实际上,我想你做得像是个流浪汉,只是在强调那些你所写的愚蠢的平庸。我以前还没有认为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婊子呢。”“你以前错了。”她说。一天早上,洛格·恩瑞特来到她的办公室,没有问候,直接说:“拿着帽子,你和我一起来看看。”“早上好,洛格。”她说,“去看什么?”“恩端特公寓。我们要建好了。”“啊,当然,洛格。”她笑了站起来,“我想看看恩瑞特公寓。”在路上,她问:“洛格,怎么了?想贿赂我?”他挺直地坐在豪华轿车宽敞、灰色的坐垫上,没有看她。他回答说:“我能理解愚蠢的恶意。我能理解无知的恶意。我不能理解故意的腐朽。当然,你有写任何东西的自由——在看了之后。但那就不是愚蠢或无知了。”“你高估我了,洛格。”她耸了耸肩,路上再也没说什么。他们一起走着,经过了木栅栏,进到了只有光秃秃的钢铁和木板的丛林里,那里就要建成恩瑞特公寓了,她脚步轻轻地踩在满是石灰的板子上,她走着,身体后倾,带着一种漫不经心而又天真的优雅。她停了下来,看了看钢铁框架里的天空,天空好像比平时更遥远,被这些横扫一切的大梁向后推去了,她看了看这些未来工程的钢铁笼子,角厚分明,轮廓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充满生气,看起来是一个简单合乎逻辑的整体。这个裸框中间的平面是未来的墙壁,这个裸框在这个冬日里,好像带着鸟的生气,带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带着春天临近的第一抹绿色。“哦,洛格。”他看了看她,看到了复活节时在教堂里人们期待看到的表情。“我并没有高估,”他冷淡地说,“既没有低估你,也没有低估这座建筑。”“早上好。”他们身旁响起了一个低沉、生硬的声音。看到洛克,她没有惊讶。她没有听见他走近的声音,但是如果只想这座建筑,不想洛克——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她感到他会在这里,她从外面的栅栏经过,他就一直在这里。这座建筑就是他,比他的身体更个人化。他站在他们面前,他的手揣在解开扣子的大衣口袋里,寒风中,他没有戴帽子。“弗兰肯小姐——洛克先生。”恩瑞特说。“我们见过一次。”她说,“在霍尔科姆家里,如果洛克先生还记得的话。”“当然,弗兰肯小姐。”洛克说。“我想让弗兰肯小姐来看看。”恩瑞特说。“我可以带你们四处看看吗?”洛克问他。“是的,请吧。”她先回答了。他们三个一起走着穿过这座建筑,工人们都很好奇地盯着多米尼克看。洛克解释着将来这些房间的布局,电梯系统,供暖设备,还有窗户的布置——他好像是在给承包商的助手讲解。她问了几个问题:“洛克先生,一共多少立方尺啊?用了多少吨钢材?”他回答了。“弗兰肯小姐,小心这些管子,走这边。”恩瑞特先生向前走着,只看着地上,其他什么也没看。但是他接着问:“洛克,进展如何啊?”洛克笑着回答说:“比预期的要提前两天。”他们站在那里,谈论着工作,就像兄弟一样,有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周围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站在这座建筑的中心,她想,如果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他的身体,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显而易见。这些主梁、大水管子还有这些空余的地方都是他的,不会是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是他的,就像是他的脸、他的灵魂。这里都是他创造的形状,他内在的东西让他有这样的创造力,原因和结果都在一起,每一处钢材的使用都目的清晰,如他本人所设想的一样。此时此刻的这一切,也与她所见到的、所想到的一模一样。“弗兰肯小姐,你累了吗?”洛克看着她的脸,问道。“不累。”她说,“不累,一点也不累。我一直在想——你打算安装什么样的管道装置,洛克先生?”几天后,在他的房间里,她坐在桌边,看报纸,看到她的专栏里有这么几行字:“我已经参观了恩瑞特建筑工地,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颗突然袭击的炸弹炸毁这间房子。这个结果很值得,比看到它变旧,变得烟气熏熏的要好。家庭照片,脏袜子,鸡尾酒搅拌器,还有这些住户的柚子皮都会使这座建筑被贬低。纽约的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允许在这栋大楼里居住。洛克走过来,站在她身旁,他的腿压着她的膝盖。他看到了报纸,笑了。“你写这些,让洛格完全糊涂了。”他说。“他读过了?”“今天早上我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看这篇文章。刚开始,他用我从没听过的词汇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然后他说,等等,他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抬起头,很困惑的样子,绝对不是生气,然后他说,如果你以一种方式来读……但是另一方面……”“你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知道,多米尼克,我很感激你,可你准备什么时候停下你对我的那些过分赞美之辞?其他人也许会看出来。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其他人?”“你知道,我从你写的第一篇关于恩瑞特公寓的文章我就知道了。你想让我得到这个工程。但是你不认为其他人也许会明白你这么做的用意的吗?”“哦,是的,但是效果——对你来说——会比他们不知道更糟。他们更不喜欢你了。可是,我甚至不知道有谁会去操心去理解,除非……洛克,你怎么看埃斯沃斯·托黑?”“天哪,人们为什么要去想埃斯沃斯·托黑是个怎样的人?”她喜欢在那些聚会上遇见洛克的罕有时刻,是海勒或恩瑞特带他来这些聚会的。她喜欢洛克彬彬有礼、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叫她“弗兰肯小姐”。她享受着女主人紧张的关心——努力不让她和他碰到一起。她知道,周围的人们希望看到某种爆发,某种从未有过的令人震惊、敌意的迹象。他们从来没有表现出这种迹象。她没有去找洛克也没有回避他。他们互相交谈,好像他们是碰巧来到同一个聚会的,就像他们和其他人说话一样。这不需要任何的努力,这是真实的、适当的。他们使一切,使这次聚会都是适当的。她在这些人中找到了一种浓烈的舒适的感觉,他们应该是陌生人,陌生人和敌人。她想,这些人能想像很多我和他之间的事情——除了不知道我们彼此间的私情,这使她把那些美妙的时刻记得更牢固——那些时刻没有被人看见,没有被他们说起,甚至不为他们所知。她想,这里除了我和他,其他人都不存在。她有了一种占有欲,这种占有欲是她在别处无法发现的。当她偶尔向他那边望去,看见他和一些陌生人交谈着,这样的时刻她是无法占有的。如果她的视线穿过房间瞥到他,看见他在和一些空洞、冷淡的面孔交谈,她不会不关心,如果这些面孔是带有敌意的,她就会观察一会儿,很高兴。当他看到一张微笑、赞许的面孔转向他的时候,她就会生气。这不是嫉妒。她不关心这张面孔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她憎恨那种赞许,她把它当作是一种无礼。一些特别的事情折磨着她:他居住的街道,房子门口的台阶,住宅区拐角处的汽车。她尤其憎恨汽车。她希望能把它们开到另一条街上去。她看了看另一家门口的垃圾桶,她很奇怪,琢磨着他早上去办公室经过那儿时,垃圾桶是否就在那里。他是否看到了垃圾桶上有一盒压皱了的烟盒。有一次,她在他公寓的大厅看见一个男人,走出电梯,有一秒钟,她惊呆了。她一直以为这间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当她坐上窄小、自控的电梯时,她向后靠着墙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紧紧抱住肩膀,感到自己缩成了一团,一种亲密感,就像在一个小房间里洗着温热的淋浴。当某个绅士告诉她百老汇最新的演出的时候,当洛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小口喝着鸡尾酒的时候,当她听到女主人小声对某个人说“上帝啊,我可没想到高登会带多米尼克来——我知道奥斯顿会对我大发雷霆,因为你知道他的朋友洛克也在这里”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些。迟一些时候,她横躺在他的床上,闭着眼睛,脸颊发红,嘴唇湿润,失去了她强迫自己遵守的规则,失去了说话的感觉。她小声说:“洛克,今天有个人在外面和你谈话了,他一直冲着你笑,傻瓜,十足的傻瓜。上周他看见了两个喜剧黾影演员,就爱上他们了,我想告诉那个人,不要看他。你将无权想去看其他的东西。不要喜欢他,你会憎恨世界上的其它东西,就像那样,你这个傻瓜,一个或者另一个,不是一起,不是用同一双眼睛看,不要看他,不要喜欢他,不要赞成他,那就是我想告诉他的,不能把你和世界上其他东西相提并论。我可受不了看到这个,我受不了任何把你从这个世界,从他们之中带走的东西,任何东西我都受不了,洛克……”她没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她没看见他在笑,她没有看清他脸上体贴的表情。她只看见他的脸离她很近,她对他无所隐藏,已经说明了一切,一切都已经同意了,回答了,被找到了。彼得·吉丁很是困惑。多米尼克突然热衷于他的事业,有些让人头晕目眩,充满奉承,还带来了巨大的利润,每个人都这样告诉他。但是有时候他也不那么困惑,也没感受到受了奉承,他感到不安。他尽量回避弗兰肯。“彼得,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这个?”弗兰肯会问这些,“她肯定是对你着了迷!谁会想到多米尼克和所有人会……谁认为她会呢?如果她在五年前就做了这些,她早让我成为百万富翁了。但是那时候,当然,那不一样,父亲的感召和……”他看到吉丁的脸上有一种不祥的表情,就把结尾改成,“和她的男人不一样。我们可以这样说吗?”“听着,亲爱的,”吉丁开始说,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咕哝着说,“请吧,我们不要……”“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必仓促行事。但是天哪,彼得,那样公开难道还不像你们已经订婚了吗?不止啊,比结婚还要更公开。”说完,就没有了笑容,弗兰肯看起来很认真,心平气和的,明显地苍老,带着他少有的真正的尊严。“彼得,我很高兴,”他说得很简单,“那就是我想看到的要发生的事情。我猜我的确爱着多米尼克。这令我很高兴。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她。最后她的所有其他的事情都……”“喔,亲爱的,你会原谅我吗?我实在是太冲动了——昨天晚上我只睡了两个小时,考顿工厂,你知道,上帝啊,那是什么样的作品——感谢多米尼克——那作品真叫绝活,但是你等着看吧!等着拿支票吧!”“她是不是太棒了?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在做这些?我已经问过她了,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话。她对我说了些没头没脑的疯话,你知道她是怎么说话的。”“哦,只要她还在做,我们就有的急了!”他没有告诉弗兰肯他没有答案,他没有承认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多米尼克本人了。她一直拒绝见他。他还记得和她最后一次的私下谈话——还是那次参加完托黑会议回家途中坐在出租车里时。他记得她对他冷淡而平静的侮辱——没有伴随着愤怒的那种十足的蔑视的侮辱。他此后什么结果却能想到——除了去看到她加入到到她的大本营,变成了他的新闻代理,几乎就是——他的皮条客。那就是问题所在,他想,当我想这件事时,会想到那样的词。自从她开始开展她那不受咨询的活动以来,他就经常看到她。他曾经被邀请参加她的宴会——被介绍给他未来的客户。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他想谢谢她,还要问她几个问题。但是他强迫她与自己谈话,她也不想继续。他们周围是一群好奇的客人。所以他一直随和地笑着——她很随意地拉着他晚礼服的黑色衣袖,当她站在他旁边的时候,她的大腿挨着他的大腿,姿势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又很亲密,她对此装做漫不经心用以表现出这种亲密是公开的,此时她告诉周围那些欣赏的人们她是如何看待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的。他从他的朋友们那里听到了很多嫉妒的评价,他苦涩地认为,他是纽约惟一一个不认为多米尼克在和他谈恋爱的人。但是他知道她也许是突发奇想,这些奇想太重要了,不能被打乱。他没趣地打扰她,给她送花。他开着车,试着不去想它,但是还是有一点——有一丝的不安。一天,在一家饭店,他碰巧遇见了她。他看见她一个人在吃午餐,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径直走到她的桌前,决定装作是一个老朋友,只记得她以前那种难以置信的仁爱。在她对他的幸运表示出高度的评价后,他问道:“多米尼克,你为什么一直拒绝见我?”“我为什么应该要见你?”“但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啊!”这句话纯属无意,却带着一种长期受着压迫的尖利的愤怒,他很快就改正过来了,笑着说,“哦,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次感谢你的机会吗?”“你已经谢过我很多次了。”“是的,但是你不觉得我们真的要单独见一次吗?你不认为我有点……困惑?”“是的,我想你可能会很困惑。”“噢?”“噢什么?”“这一切怎么回事?”“是……到目前为止是五万美元,我想。”“你太淘气了。”“想让我停下来吗?”“哦,不!那不是……”“不是项目。很好。我不会停下来的。你明白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我在为你做些事情,你很高兴让我来做这些事——所以我们达成了绝对的一致。”“你说的着实可笑!达成绝对的一致。那是多余的重复,同时也是一种轻描淡写,不是吗?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怎么样?你不会希望我去反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吧?”“不,我不会。”“但是‘同意’一直不是我感觉到的词汇。我太感激你了,我都有点头晕了——我惊呆了——别以为我现在在犯傻——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但是我特别感激你,我都不知道跟自己如何是好了。”“很好,彼得。现在你已经谢过我了。…“你看,我从来没有恭维过我自己去想你会这么为我的工作着想,这么在意。然后你……那些让我很高兴并且……多米尼克,”他问道,说得有些着急,因为这些问题好像是拉着一条线的钩子,长长的,隐藏着的,他知道这就是他担心的焦点。“你真认为我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吗?”她慢慢地笑了,说道:“彼得,如果人们听到你问这个,他们一定会笑的。尤其,你是在问我。”“是的,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说出的话,说过的全部关于我的话,都当真是你的意思吗?”“那些话很好使。”“是的,但是那就是你为什么挑中了我?因为你认为我优秀?”“你是香饽饽,这难道不是证明吗?”“是的……不……我的意思是……不同的方式……我的意思是……多米尼克,我想听你说一次,就一次,我……”“听着,彼得,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但是我走之前,必须告诉你,你明天或者后天会收到兰斯代尔夫人的消息。现在记住她可是赞成禁止售酒的,喜欢狗,讨厌女人吸烟,相信转世学说。她想让她的房子比普蒂夫人的要好——霍尔科姆设计了普蒂的房子——所以如果你告诉她普蒂夫人的房子看起来太过炫耀,真正的简单则花费更多。你就没事了。你还可以谈点针锈法,那是她的爱好。”他走了,愉快地想着兰斯代尔夫人的房子,他把他的问题忘得一千二净。后来,他记起来了,很是愤恨,耸了耸肩,告诉自己多米尼克的帮助里最好的一部分就是她那不想看见他的欲望。作为补偿,他在参加托黑的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的会议时找到了快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看作是一种补偿,但是他的确把这个看作是补偿了,而且觉得很舒服。他认真地听着高登·普利斯科特在建筑会议上作关于建筑之意义的演讲;“因此我们工艺的内在意义就在于我们无所事事的哲学事实中。我们创造了空间,一些物质的身体会进入到里面去——我们便利地把这些物质身体称为人类。通过空间,我的意思是人们称为房间的东西。因此只有十足的门外汉才会认为我们建造的是石墙。我们不做这个。我们建造了空间,如我证明的一样。它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关于天文学重要性的推断,带到了对‘不存在’要比‘存在’更高级的一种绝对的假设。也就是说,接受了不接受。我会更简单地说明这一点——为了清楚,‘没有’要比‘有’更为高级。因此就很明白了,建筑师要比砖瓦匠更重要——因为不管怎么说,砖的存在是次要的错觉。建筑师是一个处理基本事物的形而上学的牧师,他们有勇气去面对现实的最初构想,把他们当作是非现实——因为没有什么,他也创造着虚无。如果这个听起来很矛盾,那这个可不是糟糕的逻辑,而是更高层次的逻辑,是所有生命和艺术的辩证法。如果你从这个基本概念演绎开来,你就会得出广泛的社会意义上的结论——你就可以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还不如一个不漂亮的女人,有文化还不如没有文化,有钱人还不如穷人,有能力的人还不如没能力的人。建筑师是对宇宙和矛盾的一种具体诠释,让我们在认识到这一点巨大自豪面前保持谦逊,其他的东西都是胡言乱语。”一个人当他听到这些的时候,他不用担心自己的价值和伟大。这些话已经让自尊显得没那重要了。吉丁听得特别满意。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听众们都在注意地听,非常安静,他们像他一样地喜欢听这些。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嚼着水果软糖,一个男人在用折断的火柴棍清理指甲,一个年轻人伸着懒腰。那也让吉丁高兴,好像他们说,我们很高兴听到这么伟大的讲演,但是没有必要过于恭维这种伟大。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一个月碰头一次,没有什么明确的活动,就是听听演讲,喝几口劣质的果汁饮料,成员的质量和数量发展得都不快,还没有取得什么具体的进展。会议在西侧停车场上一间宽敞、空旷的房子里举行。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闭塞的楼梯直通印有委员会字样的门,里面有很多折叠椅,还有一张为主席准备的桌子和一个废纸篓。美国建筑师协会认为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是个愚人的笑话。“你为什么要在这些怪人身上浪费时间呢?”弗兰肯在美国建筑师协会的一间满是玫瑰花、丝绸的房间里问吉丁,他十分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如果我知道那就怪了,”吉丁高兴地回答说,“我喜欢。”埃斯沃斯参加委员会的每一次会议,但是没有发言,就坐在角落里听着。一天晚上开完会后,吉丁和托黑一起走回家,西侧的街道漆黑、破旧,他们在一家破旧不堪的杂货店停下喝了杯咖啡。“为什么不是杂货店呢?”当吉丁提醒托黑——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因为托黑的资助,现在很有名气了的时候,他笑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认出我们,没有人打扰我们。”他向那个褪了颜色的可口可乐标记吐了一口他的埃及香烟,要了一份三明治,很讲究地小口咬着一小薄片泡菜,那泡菜没有斑点,可看上去好像被苍蝇弄脏了似的。他和吉丁交谈着。他说得很随意。在开始的时候,他说的内容并不重要,首先,只是他的声音独一无二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声音。吉丁觉得好像他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的中间,在星空之下,被怀抱着,充满危机和安全。“善良,彼得,”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善良。那是第一戒律,也许是惟一的。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在昨天专栏中极力贬低那个戏剧的原因。那部剧缺少基本的善良。彼得,我们必须对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善良。我们必须接受和原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要原谅的东西。如果我们学会去爱一切,所有谦虚、无知、刻薄,接着是你身上最刻薄的东西,都会为别人喜爱。然后我们就会发现宇宙中的平等,兄弟一般的和平,一个新的世界,彼得,一个美丽的新世界……”9当埃斯沃斯·托黑用水管冲约翰尼·斯多克时,他只有七岁。当时约翰尼正经过托黑家的草坪,他穿着最好的周末礼服。约翰尼等这件礼服已经等了一年半了,因为他的母亲很贫穷。埃斯沃斯没有偷偷躲藏,而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后,公然地做了。他走到水龙头那里,打开水龙头,站在草坪中间,水柱直冲约翰尼。他的目标没有错——约翰尼的母亲就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街道上,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前来拜访的牧师在托黑家的门廊里全看到了。约翰尼是个长着酒窝,拥有满头金色卷发的漂亮孩子,人们总是要回头去看他。从来没有人回过头看埃斯沃斯·托黑。这些成年人对此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因此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冲过去阻止埃斯沃斯。他站在那里,靠着手里猛拽着的喷嘴的力量支撑他瘦弱、单薄的身体,直到他感到满意才停止。然后他扔下水管,向门廊走了两步,水嘶嘶地流过草坪,然后他停住了,等着,头抬得高高的,等着自己受罚。如果不是斯多克夫人抓住他的儿子,抱住他,约翰尼肯定会教训他。埃斯沃斯没有回过头去看斯多克母子,但是他看着她的母亲和牧师,慢慢地、清楚地说:“约翰尼是个淘气鬼,他把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都打了。”这是真的。如何惩罚他变成了一个道德难题。因为他瘦弱的身体和健康问题,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惩罚埃斯沃斯。除此以外,严惩一个为了打击非正义,而勇于牺牲自己、毫不顾及自己瘦弱体质的孩子好像是错误的。他看起来像是个殉道者。埃斯沃斯没有这么说,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妈妈说了。牧师好像很同意他妈妈的说法。埃斯沃斯被关进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吃晚饭。他没有抱怨,只是呆在那里——嚼着他妈妈偷偷给他送来的食物——晚上晚些时候,她违抗了她丈夫的意愿,偷偷给埃斯沃斯送了饭。在托黑坚持要为约翰尼的衣服给斯多克夫人赔钱,托黑夫人闷闷不乐地同意了——但她不喜欢斯多克夫人。埃斯沃斯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全国连锁鞋店的波士顿分店。他中等收入,还算可以,在波士顿一个不出名的郊区有一个简朴、舒适的家。他一生中的隐痛就是没有自己的产业。但是他是一个平静、谨慎、不爱想像的人,过早的婚姻结束了他所有的志向。埃斯沃斯的母亲是个瘦弱而闲不住的女人,在九年时间里她先后接受又放弃了五种宗教。她长得小巧,这种特质让她在生命中的那几年里异常美丽。那段时间里,她拥有数不尽的鲜花——这种风光在此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埃斯沃斯是她的精神支柱。埃斯沃斯的姐姐海伦要比他大五岁,是一个温顺、不出众的女孩,不漂亮但是很可爱、很健康。她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埃斯沃斯生来就很瘦小。他的妈妈从医生宣布他可能无法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非常喜欢他,这让她的精神境界得到提升了——知道她自己能对一个毫无指望的事物怀有无私的爱;埃斯沃斯看起来越是没有活力、丑陋不堪,她对他就越有一种强烈的爱。当他活下来并且没有变成残疾儿时,她几乎失望了。她对海伦没什么兴趣——当然,对她来说,爱海伦也不是一种折磨。这个女孩明显地渴望着那份爱,尽管这种爱看起来只是为了说明:它并不属于她。老托黑,由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儿子。父母双方都默许了,埃斯沃斯在这个家里说了算,尽管他的父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晚上,在客厅的灯下,托黑夫人会因为此前的气愤和被欺骗,以一种紧张的、挑战性的声音说:“霍勒斯,我要辆自行车。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有自行车。威利·拉外特前几天刚买了辆新的。霍勒斯·霍勒新,我想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不是马上,玛丽,”老托黑厌倦地回答说,“可能明年夏天……只是现在我们还买不起……”托黑夫人会与他争论,声音猛地抬高,像是一种尖叫。“妈妈,怎么了?”埃斯沃斯说,声音温柔、丰满、清晰,比他父母的声音要低一些。然后又越过他们,好像是在要求,有一种奇怪的说服力:“我们还需要比自行车更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那么关注威利·拉外特呢?我不喜欢威利。威利是个笨蛋。威利能买得起自行车是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干货店。他爸爸是个爱炫耀的人。我不想要自行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埃斯沃斯不想要自行车。但是老托黑奇怪地看着他,很奇怪是什么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看见他儿子镜片后的眼睛在毫无顾忌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炫耀的甜蜜,没有责备,没有恶意,只有毫无顾忌。老托黑感到他应该为儿子的理解而高兴——同时他想告诉儿子不要提到那个私人店。埃斯沃斯没有得到自行车。但是在家里,他得到了礼貌的关注、尊敬和关心——由于母亲的温柔和内疚,父亲的不安和怀疑。老托黑宁肯做任何事,也不愿意和埃斯沃斯交谈——那种感觉,像是对他自己的恐惶感到气愤。“霍勒斯,我要件新衣服。给埃斯沃斯买件新衣服。我今天在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一件,我已经……”“妈妈,我已经有四件衣服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一件呢?我可不想像派特·奴南那样看起来很傻,他每天都要换衣服。那是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冰激凌店。派特对待他的衣服高傲得像个女孩。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娘娘腔。”有时候托黑夫人既高兴又害怕,她想,埃斯沃斯几乎要成为圣人了:他根本不关心物质上的东西,一点也不。这是真的。埃斯沃斯不关心物质生活。他是一个瘦弱的、面色苍白的男孩,胃还不好,他的妈妈不得不照顾他的饮食以及他频繁的感冒。他瘦小的身材竟然有圆润低沉的声音,真是令人惊奇。在合唱队里,他唱歌没有对手。在学校,他是一个模范学生。他很了解他的功课,有最整齐的抄写本和最干净的指甲,喜欢礼拜日学校(基督教教会向儿童灌输宗教思想,在星期天开办的儿童班——译者注)。和体育运动相比更喜欢阅读,在运动方面他可能没有出头的机会。他不太擅长数学——他不喜欢数学——但是历史、英语、公民学和书法却很出色。后来,他的心理学和社会学也很出色。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刻苦。他不像约翰尼·斯多克。约翰尼在课堂上从不听讲,在家里也很少打开书,却能在老师解释之前就清楚一切。学习似乎是自己主动找到约翰尼的,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他有力的小拳头,健康的身体,俊俏的容貌,过于旺盛的精力。但是约翰尼做的事情却都很让人吃惊,又出其不意。埃斯沃斯做的事情就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完美,有时甚至超乎人们的想象。当他们开始创作的时候,约翰尼的作品展示出某种反叛的东西,让全班目瞪口呆。有一次,一篇题目是“上学时光——金色时代”的作文,约翰尼写了一篇他是如何讨厌学校以及为什么会讨厌它的文章。埃斯沃斯写了一篇赞美学校生活的散文诗。这篇文章发表在当地的一家报纸上。除此以外,在姓名和日期方面,托黑远胜于约翰尼;埃斯沃斯的记忆就像是流动的、粘合一切的水泥,能包含所有的东西。如果说约翰尼是一个正在喷涌的间歇泉,那埃斯沃斯就像是一块海绵。孩子们称他为“埃斯·托黑”,他们通常让他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尽可能地回避他,但不是公开的;他们不明白他。当他们在学习上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是乐于助人的,可以信赖的。他悟性极强,给孩子们起绰号,毁坏他们的名声,他在栅栏上画些让人吃惊的漫画,他也有些像娘娘腔,但是他不能归为那一类。他太自信、太文静、太聪明了,令人不安。他蔑视每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怕。他会在街道中间直接走到最强壮的男孩们面前,不是喊叫,没有生气,而是清楚地传出攀谈的声音——没有人看过埃斯沃斯·托黑生气过——“约翰尼·斯多克屁股上打着布丁,约翰尼·斯多克住在一个租来的公寓里。威利·拉外特是个笨蛋。派特·奴南是天主教徒。”约翰尼从来没有打过他,其他男孩子们也没有打过他,因为埃斯沃斯戴着眼镜。他无法参加球类比赛,却是惟一一个对此感到自豪的人,其他体质不好的孩子常为此感到失落和遗憾。他认为运动是很粗俗的,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头脑要比强壮的肌肉更有力,他就是这个意思。他没有亲密的私人朋友。别人认为他公正廉洁。在他的童年时代,有两件事让他的母亲引以为豪。那时候,富裕、招人喜欢的威利·拉外特举行了一个生日宴会,同一天也是代培·姆恩的生日。代培是一个女裁缝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个寡妇,代培常受抱怨,还经常流鼻涕。除了那些没有被威利邀请的孩子,没有人愿意接受代培的邀请。在这些双方都邀请的人里,埃斯沃斯·托黑是惟一一个拒绝威利·拉外特而去参加代培·姆恩生日宴会的人。那是一次可怜的聚会,从中他不可能期望快乐——也得不到快乐。此后,威利·拉外特的敌人对着威利大吼,并且嘲笑了他好几个月——因为他被埃斯沃斯拒绝了,仅仅是为了参加代培·恩姆的生日宴会。还有一件事,就是派特·奴南为了能偷看一眼埃斯沃斯的考试卷,想出交换条件,说要送给埃斯沃斯一袋豆子果冻。埃斯沃斯收下了豆子果冻,让他抄了考试卷。一周后,埃斯沃斯来到老师那里,把那袋没有动过的豆子果冻放在桌子上,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没有供出其他人。老师努力让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埃斯沃斯保持了沉默。他只是解释说,那个犯错的男孩是一个最好的学生,他不会因为良心不安就去牺牲那个男孩的成绩。他是惟一受到惩罚的——放学后被留校两个小时。后来老师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保留了原来的考试成绩。但是除了埃斯沃斯·托黑之外,包括约翰尼·斯多克、派特·奴南、所有这个班最好学生的成绩都遭到了怀疑。埃斯沃斯十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爱德琳姑姑,他父亲还没有结婚的妹妹,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照看着托黑一家。爱德琳姑姑是个身材很高,很有能力的人。一张脸奇长无比,而她的见识也似乎一样长。她一生中的隐痛是没有经历过浪漫。海尔西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认为埃斯沃斯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小鬼。但是埃斯沃斯对待爱德琳姑姑一直都很礼貌。当有一群朋友——特别是男性朋友的时候,他跳过去给姑姑捡手绢,挪椅子。在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美丽的情人节礼物—一用纸做的缎带、蔷薇花蕾还有爱情诗。他像城里小贩一样,高声唱着“甜美的爱德琳”。“你是个蛆,埃斯。”她以前曾经告诉过他,“你以痛苦为营养。”他回答说:“这样一来我不会饿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彼此保持了中立。埃斯沃斯便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长大了。在高中的时候,埃斯沃斯就成了当地的名人——有名的演说者。即使在很多年以后,学校也不再指望还能把其他有希望的孩子也培养成一个“托黑”式的演说家。他赢得了每次比赛,后来,观众们常会说“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们没有记住瘦弱、平肩、瘸腿、戴着眼睛的小男孩,而是记住了他的声音。每一次的辩论他都赢了,他能证明每一件事情。在一次题为“文字要比武力更有力”的辩论中,埃斯沃斯是正方,他击败了威利·拉外特;然后,他要求改为反方来挑战威利,他又赢了。直到十六岁,埃斯沃斯才感觉自己对牧师的事业很感兴趣。关于宗教,他想了很多,他谈论上帝和精神。他广泛阅读了大量这方面的书籍,更多的是关于教堂的历史,不是信仰的实质。在一次主题为“温顺要在地球上传承”的辩论中,他的演讲让观众流泪了。在这个时期,他开始结交朋友。他喜欢谈论信念并且找到了一些乐意倾听的人。只是,他发现他班里聪明、强壮、有能力的男该子们并不需要他的教导,也不需要他本人。只有屡遭不幸和秉性不高的人才来找他。代培·姆恩开始像一只无声奉献的狗追随着他。比利·威尔逊失去了母亲,晚上他徘徊着来到埃斯沃斯的家,和埃斯沃斯一起坐在门廊上,颤抖着倾听,什么也不说,眼睛大而空洞,带着乞求的眼神。斯科尼·迪克斯有小儿麻痹——他常常躺在床上,着着窗外的街角,等待着埃斯沃斯。鲁斯蒂·哈泽顿考试没有及格,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停哭泣,埃斯沃斯冰冷、坚定的手一直拍着他的肩膀。已经说不清,是他们发现了埃斯沃斯还是埃斯沃斯发现了他们。这些事情的发生好像是一部运行的自然法则——就像自然不允许真空一样,痛苦和埃斯沃斯·托黑也形影不离。他用那丰富、美妙的声音对他们说:“痛苦是好事,不要抱怨。忍受、顺从、接受——感谢上帝让你经历痛苦。因为这样,你要比那些只会大笑和幸福的人们要生活得完整。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个,不要试着去理解。一切不好的东西都来自人的大脑,因为大脑总要问太多问题。只要相信就好了,不需理解。所以,如果你考试没及格,你要高兴。那就意味着你要比那些聪明的男孩子更好,因为他们想得太多、太简单。”人们说埃斯沃斯的演讲很能感动人,也因为这个,埃斯沃斯的朋友始终和他在一起。在和他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离不开他了,像染上了毒瘾。在十五岁的时候,埃斯沃斯在圣经课上向老师提了几个奇怪的问题,让全班都很震惊。老师一直在详细解释课文:“如果一个人赢得了整个世界,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这对于他有什么益处?”埃斯沃斯问了这个问题:“那么,如果想成为真正富有的人,一个人就要收集灵魂吗?”老师很想问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老师控制住了自己,问他什么意思。埃斯沃斯没有解释。在十六岁的时候,埃斯沃斯对宗教没有了兴趣。他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意识形态。他的转变令爱德琳姑姑很惊讶:“首先,那是亵渎神灵的,全是胡言乱语。”她说,“其次,没有任何意义。埃斯,我对你感到很惊讶。精神上的‘穷人’——还不错;但是‘穷人’——听起来一点也不体面。除此以外,那不像你,你不会去制造这么大的麻烦——或者是小麻烦。埃斯,你在有些地方、有的事情上有些疯狂。那不好。那根本不像你。”“首先,我亲爱的姑姑,”他回答说,“不要叫我埃斯;其次,你错了。”对埃斯沃斯来说,变化是好事。他没有成为一个好攻击的狂热者。他变得更温顺、更安静、更温和了。他更广泛地关注人们。好像有什么东西把焦虑从他的性格中拿走了,并且给了他新的自信。周围的那些人开始喜欢他,爱德琳姑姑不再担心了。好像没有什么现实的原因能让他对革命理论这么全神贯注。他没有参加任何政党。他读了很多书,参加了一些有争议的会议,在那里他讲过一两次,不是太好,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角落里,听着,看着,思考着。埃斯沃斯去了哈佛。为了能接受良好教育这个特殊的目标,他妈妈立遗嘱时给他留下了自己的保险金。在哈佛,他主修历史,学习成绩一直是最好。但爱德琳姑姑希望他从事经济和社会学。她害怕他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他没有。他对文学和高雅艺术产生了兴趣。这令她有些困惑。他身上有新的特性了。他从来没有显示出自己有喜爱文学艺术的倾向。“你不是那种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埃斯。”她说,“那不合适。”“你错了,姑姑。”他说。埃斯沃斯和同学的关系是他在哈佛的成就中最不同寻常的。他容易被别人接受。在那些骄傲的年轻的名流后裔面前,他没有隐瞒他卑微的出身,还夸大了它。他没有告诉他们,他的父亲是一家鞋店的经理,他说他的爸爸是个补鞋匠。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寒碜和痛苦,也没有流氓无产者的自大。他说,这些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玩笑——如果有人洞察他的微笑——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玩笑。他做事像个势利小人,但不是不能容忍的势利小人,而是很自然、很天真——努力使自己不要成为一个有势利的人。他很有礼貌,不是讨人喜欢,而是让人愿意接受。他的态度能感染人。他如此优秀,人们对此没有疑问。他们认为有一些原因,但这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修道士”托黑,首先是一件有趣的事,接着会变得特殊而有意义。如果这是一个胜利,埃斯沃斯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好像也不在意这些。他在这些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年轻人中前进,带着一个计划,一个长期的计划,每个细节都很明确,除了能分享一路上细微琐事带来的快乐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他的微笑神秘而让人亲近,好像是店主在计算利润时的微笑——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没有谈论过上帝和痛苦的重要性,而是在谈论大众。在一次持续到黎明的会议上,他向那些全神贯注的听众说,宗教滋生着自私自利,宗教过分强调了个人精神的重要性,宗教除了鼓吹一个简单的原则——一个人要对自身灵魂进行拯救以后,宗教并没有别的什么意义。“为了得到纯粹意义上的美德,”埃斯沃斯·托黑说,“为了他的兄弟们,一个人要愿意将最邪恶的罪行凌驾在他的灵魂之上。苦修肉体根本没用。苦修灵魂是惟一具有美德的方式。所以——你热爱广大的人民群众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送给罢工基金会两只雄鹿,你就尽责了吗?太愚蠢了!任何礼物都无关痛痒,除非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交出你的灵魂吧。能去撒谎吗?是的,如果别人相信的话。去欺骗吗?是的,如果别人需要的话。能去叛逆,干一些流氓行径或者犯罪?是!为了你们眼中最低级、最卑鄙的东西。只有当你们开始蔑视自己——对你那无价渺小的自我感到蔑视的时候,你才会得到真正宽广的无私,你的精神才会和巨大的人类精神结合在一起。在守财奴拥挤而狭小的自我洞穴里,已经没有爱的空间。空无一物是为了被填满。对生活的热爱会使他失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对生活的憎恨才会让生命永恒。教堂中贩卖鸦片的人身上拥有一些东西,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是自我牺牲?是的,我的朋友们,一定是的。但是人们不会放弃,还要坚持自己的纯洁,以自己的纯洁为荣,牺牲甚至毁灭自己的灵魂——啊,但是我现在在说什么?只有英雄才能去领会并实现它。”在那些努力升入大学的贫穷的男孩子身上,他没有获得太多成功;而在这些百万富翁的年轻的后嗣中,在他们第二代、第三代中,他得到了相当多的追随者。他使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他以很高的荣誉毕业了。当他来到纽约,便已领先于其他人,有了小小的名声。已经有一些关于一个名叫埃斯沃斯·托黑很不寻常的传闻——从哈佛传出来了。那些特别有才华、特别富有的人们听到这些传闻,早已忘记了他们听到的内容,但是记住了名字。留在他们头脑中的只是对出色、勇气、理想主义的一种含糊的定义。人们开始走近埃斯沃斯·托黑。那些适合他的人不久发现他是他们精神上的必需品,其他人不行。好像这是一种本能,当有人对托黑追随者的忠诚作出评价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头衔、程序、组织,但他的圈子从一开始就追随着他。一个满怀嫉妒的竞争对手说:“托黑吸引的是黏黏的那一种。你知道有两种东西能够粘得最好,泥土和胶水。”托黑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他耸了耸肩,笑了,说:“哦,来来来,还有更多的有黏性的灰泥、水蛭、太妃糖、湿袜子、橡胶腰带、口香糖和含淀粉的甜点心。”然后,他走开了,声音透过他的肩膀继续传来,“还有水泥。”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笑。他从纽约的一所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写了一篇题为“十四世纪城市建筑的集体模式”的论文。他的生活格外繁忙而多姿多彩。没有人能跟得上他所有活动的足迹。他在这所大学里担任就业顾问,他给小说、戏剧、艺术演出写书评,向一些很不出名的听众做了几次演讲。他的作品已经明显地显示出一定的倾向。他给小说写书评——与城市题材的小说相比,他更喜欢乡土题材的小说;与天才相比,他更倾向于普通人;与健康人相比,他更倾向于病人。当他提到关于“小人物”的故事时,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人”是他最喜欢的形容词。与对人的实际行动的关注相比,他更倾向于对性格的研究和性格描写。他更喜欢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毕竟,这样的小说中没有一个英雄。他被公认为是一个出色的就业顾问。他在大学里的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咨询室。在那里,学生们带来了他们所有的问题——学术上的,还有私人的。他都愿意来讨论——同样的温柔、认真的关心——无论是对课程的选择,或者是爱情故事,特别是对未来事业的选择。当被请教关于爱情的问题时——如果是一个迷人的容易搞定的小可爱,埃斯沃斯会劝他们接受,可以摆上几桌,让那些酒鬼喝个痛快——“让我们现代一些”;如果涉及深厚的强烈的激情,就放弃——“让我们都长大吧。”当一个男孩在经历过某种讨厌的性体验之后,会到他这里来承认有一种羞愧感,托黑告诉他应该忘记——“这对你没什么,有两种东西我们必须尽早在生活中忘掉,一个是个人的高人一等的感觉,还有就是对性行为言过其实的尊重。”人们注意到埃斯沃斯很少让男孩去追寻他所选择的事业。“不,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喜欢法律。你过于紧张,对法律充满了过分的热情。对事业的过于狂热不会带来快乐和成功。选择一个能使你平静、健全和实事求是的专业更明智。是的,即使你憎恨它,但它会让你实际些。”“不,我不会建议你继续你的音乐梦想。事实上,这对你来说太容易了,很明显,你的天才只是表面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你热爱它。你不认为——那听起来像是个很幼稚的原因吗?放弃吧,是的,如果它会像地狱一样伤害你。”“不,很抱歉,我特别想说我赞成,但是我不会说。当你想到建筑,那是纯粹的自私的选择,不是吗?除了你自己满意,你还考虑过其他的吗?一个人的事业和全社会都有关系,迎面而来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会对你的朋友们最有用。你不能脱离社会,应该把自己奉献给社会。至于在什么地方会有服务的机会,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和外科医生的工作相比了。好好想想吧。”在离开大学后,他提携的几个人做得相当好,其他人失败了,只有一个人自杀了。据说埃斯沃斯·托黑对他们有一种良性的影响——以至于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们在很多事情上请教他,而多年以后,他们还在写和托黑在一起的日子。他们就像是不能自主的机器,不得不借助外部的手来开动。他从来也不会忙得没时间照顾他们。他的生活排得满满的,公开而不带个人色彩,就像是一个城市的广场。他结交的人里没有一个单纯的私人朋友。人们来到他身边,他却没有走近任何人。他接受全部的一切。他的影响是金色的、光滑的、平静的,像是一望无垠的沙子。没有风吹过时,沙子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而太阳则高高地照射着。他从微薄的收入中捐钱给很多组织。别人知道他从不借一美元给某个个人。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富有的朋友真正捐助过哪一个人,但是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大笔的给慈善机构的捐款:建社教中心,建康复中心,为堕落女孩提供家园,为残疾儿童提供医院。他为所有的机构工作——没有报酬。大量的慈善机构和基础公用设施,尽管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开办的,却都被一个共同点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信封上都印有埃斯沃斯·托黑的名字。他拥有一群利他主义的追随者。在他的生活中,女人不起任何作用。他对性没有兴趣。他对年轻、苗条、胸部丰满、头脑简单的女孩——那种穿着粉色衣服、前面有大团金色卷发的咯咯笑的年轻女服务员,有一种很短暂但很强烈的欲望。他对聪明的女人很冷漠。他主张家庭应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机构,但是他没有建立家庭,没有谈过恋爱。性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感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过于忙乱,没有一点理性。世界上还有太多更有分量的问题。几年过去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很繁忙,像是大型自动贩卖机里缓缓掉入的小小的洁净的硬币,来不及看一眼那些整合符号,也没有归还到位。慢慢地,他的很多事迹开始出现在各个方面。他成为了众所周知的杰出的建筑评论家。他为三家杂志写些关于建筑的专栏,一直这样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年,这些杂志勉强发行了几年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失败了——《新声势》、《新路》、《新起点》。第四个,《新前沿》,幸存下来了。埃斯沃斯·托黑是惟一一个从这一系列失败中脱险的人。建筑批评似乎是一个被忽视的领域。没有几个人去写关于建筑的东西,更没有几个人去看。托黑获得了在建筑评论方面的名声和非正式的权威地位。一些更为优秀的杂志,在它们和建筑业有联系时,就开始向他约稿。在1921年,托黑的个人生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外甥女凯瑟琳·海尔西,他姐姐海伦的女儿,来和他一起住了。他的父亲去世很久了,爱德琳姑姑消失在某个小城镇,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父母双亡后,凯瑟琳无人照顾。托黑本来不想把她留在家里。但是当她走下来纽约的火车后,托黑发现——她平凡的小脸有一阵儿看起来很漂亮,好像未来已经为她打开;未来的光芒已经照射到她的前额,好像她很渴望很自豪,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了。这是一个很少见的时刻,就是最卑微的人也会突然知道自己在宇宙中心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也因为这种认识而变得美丽起来;世界——在别人的眼中的世界——因为有了这样的中心而更加美好。埃斯沃斯看到了这点,便决定让凯瑟琳留下和他在一起。1925年,《关于石头的论述》名声大振。埃斯沃斯·托黑成了时尚人物。聪明的女主人与他夸夸其谈。一些人不喜欢他,嘲笑他。但是他们对埃斯沃斯·托黑的嘲笑很少得到满意的结果,因为他总是最先对他自己发表最骇人的言论。在一次聚会上,一位自鸣得意的粗鲁商人听了一会儿托黑热忱的社会理论,洋洋得意地说:“哦,我对建筑了解得不太多,我做股票投机。”托黑说:“我做的是灵魂的投机,而且只做短线。”《关于石头的论述》最重要的结果是托黑和盖尔·华纳德的《纽约旗帜》签订了一份每日专栏的合同。起先,合同的签订令双方的支持者都很惊讶,也很生气。托黑曾经频繁地谈起过华纳德,且出言不逊;华纳德的报纸也曾经把能用在报纸上的骂名都用在了托黑身上。但是华纳德报纸只有一个原则:只是反映最大多数人最大的偏好,这就导致了一个奇怪的、但却是被认可的方式:一种前后矛盾、不负责任、陈腐和伤感的方式。华纳德报纸反对特权,赞成人人平等,但是它们采用的不是一种礼貌的、有说服力的方式。当他们希望成功的时候,他们就垄断;当他们希望失败的时候,他们就支持罢工。他们谴责华尔街,谴责新的意识形态,他们呼唤纯净的电影时也同样地满怀热忱。他们尖锐,明目张胆——虽然大体上是很沉闷的温和。埃斯沃斯·托黑是一种过于极端的现象,不适合躲在《旗帜》第一版的后面。整个《旗帜》都像它的政策一样模糊,它包括了每一个可以取悦于公众的人或者由此而来的任何大团体。据说“盖尔·华纳德不是猪,可他什么都吃”。埃斯沃斯·托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公众突然对建筑有了兴趣。《旗帜》没有建筑方面的权威。《旗帜》争取到了埃斯沃斯·托黑。这是个简单的三段论。因此,《微声》诞生了。《旗帜》发表声明解释说:“周一,《旗帜》会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埃斯沃斯·托黑——他最出名的书是《关于石头的论述》,你们都读过而且很喜欢。托黑先生的名字代表了伟大的建筑业。他会帮助你们去理解你们想要知道的关于现代建筑奇迹的每一件事。期待周一的《微声》。《纽约旗帜》独家报道。”托黑先生代表的其余部分被忽略了。埃斯沃斯·托黑没有对任何人发表声明和解释。他没有理会那些呼喊着“他曾经出卖自己”的朋友。他只是去工作。他为《微声》工作,一个月一次。其余时间里,埃斯沃斯经常对着人群发表演讲。托黑是惟一一个有这样一份合同的员工,他被华纳德允许可以写任何他喜欢的东西。他一直坚持那样。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每个人都希望埃斯沃斯·托黑能够胜利。他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两件事情:一个是华纳德以尊敬的方式在他名字的威严下屈服了,另一个则是华纳德认为他太卑鄙,不值得约束。《微声》似乎从来没说过危险的革命性言论,很少提及政治。它只是鼓吹大多数人达成一致的观点:无私、手足情谊、平等。“与公正相比,我宁愿善良。”“仁慈要高于正义,尽管小心眼与之相反。”“按照解剖学的理论来说——也许在某些方面——心脏是我们最有价值的器官。大脑是一种迷信。”“在精神上有一种简单的、极为准确的测验:每一件由此而产生的事情都是罪恶。每一件关爱他人的事情都是美好的。”“服务是高贵的标志。把肥料比作人类命运的最高象征,我看是恰如其分:是肥料产出了小麦和玫瑰。”“最糟糕的民歌要比最好的交响乐好听。”“一个比他兄弟更勇敢的人会默默地伤害他的兄弟。我们不要不能与人分享的美德。”“我还看见一个天才或者是一个英雄,手里拿着点燃的火柴自命不凡,感觉自己的痛苦比他普通的兄弟的要少些。”“天才是很大程度上的夸张,就像象皮肿一样——都只是一种病而已。”“我们内心都是兄弟——我,或者每一个愿意具有人性的人。”在《旗帜》的办公室,人们很尊敬埃斯沃斯,他一个人待在那里。人们窃窃私语,说盖尔·华纳德不喜欢他——因为华纳德总是对他很礼貌。爱尔瓦·斯卡瑞特对他很诚恳,但是和他保持了距离。在托黑和斯卡瑞特之间有一种无声的、充满警觉的平静。他们彼此都相互了解。托黑根本没有试着去接近华纳德,托黑好像对所有《旗帜》的人都很冷淡,相反,他却注意到了其他人。他组建了一个华纳德员工俱乐部,不是工会,只是个俱乐部。每月在《旗帜》图书馆聚会一次。这本身不涉及工资、工作时间和工作条件,根本没有具体的程序。人们都很熟,只是相互谈论着,听取演讲。埃斯沃斯做了大多数的演讲。他谈论新的视野和作为大众声音的新闻报纸。盖尔·华纳德有一次走进来,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会场中间。托黑笑了笑,邀请他加入俱乐部,并且当众宣布华纳德有资格加入。但华纳德没有加入,他坐在那里听了半个小时,然后打着哈欠站了起来,在会议结束前离开了。爱尔瓦·斯卡瑞特感谢托黑没有试着进入他的领域,没有进入政策的实质层面。作为回报,斯卡瑞特让托黑推荐新的雇员。当时还有几个空职,都是些不很重要的职位。斯卡瑞特并不关心,而托黑总是很在意——即使只是一个抄写员的职位。通过托黑的推荐,有人得到了这个工作。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年轻、盛气凌人、能干、眼神诡诈,喜欢无可奈何地摇摆双手。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的什么东西,但是又都不明显。有好多每月例会托黑都定期参加: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美国作家委员会、美国艺术家委员会,全部都是他组织的。洛伊丝·库克是美国作家委员会的主席,会址在保沃瑞家的客厅里。她是惟一一位有名气的成员。其他的成员包括:一个在她的书里从来不用大写字体的女人;一个从来不用逗号的男人;-个写过一本千页小说却没有一个简单字母O的年轻人;还有一位写过诗,却不押韵,而自己也从不细看的人;一个长着胡子的久经世故的男人,喜欢在他的手稿上每十页就用一个不宜刊印的四个字母(英语中骂人的脏话——译者注);还有一个模仿洛伊丝·库克的女人,她的风格不那么清晰,当被要求作出解释的时候,她说,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当她被自己潜意识的棱镜击倒时——她说:“你知道棱镜怎么对付光线,对吧?”还有一个凶恶的年轻男人被认为像个天才,但他们除了知道他爱所有的生活以外,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委员会签署了一份声明,声明中说,作家就是无产阶级的公仆——但是声明听起来不那么简单,涉及的更多也更长。声明被送往全国的各家报纸,除了在《新前沿》32页上刊登之外,没有在任何地方的任何报纸刊登。美国艺术家委员会也选出了主席,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画的都是他夜晚梦境中的情景。有一个小男孩,画画不用帆布,但是用鸟笼和节拍器;另一个发现了一种新的绘画技巧,他涂黑一张纸,然后用橡皮作画;还有一位矮胖的中年妇女,她用自己的潜意识画画,她说她从来不看她的手,不知道她的手在做什么——她说她的手被一个死去了的情人的精神指引着,而她在地球上还从未看过那个情人。在这里,他们没有谈论太多的无产阶级,只是反抗现实中的和客观存在着的专制。有几个朋友对埃斯沃斯·托黑指出:他似乎是矛盾的人。他强烈地反对个人主义,他们说,这里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每个人都是偏激的个人主义者。“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托黑说,大声地笑了。没有人把这些委员会当回事。人们谈论它们,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话题,就像是个天大的玩笑,他们说,也没有什么害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托黑说。埃斯沃斯·托黑现在四十一岁了。他住在一个豪华公寓里。与他能够得到的收入相比,他的生活显得很朴素。他只喜欢在一个方面用形容词“保守的”来修饰自己,那就是他对衣服的品位。没人见过他发脾气。他的方式一成不变——在客厅,在劳动集会上,在演讲台上,在浴室里或者在做爱中,他都是一个样儿:平静、愉快,还带着点屈尊俯就的意味。人们钦佩他的幽默感。他们说,他是一个可以嘲笑自己的人。“我是个危险人物。有人应该警告你反对我。”他对人们说,好像是在说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他那些头衔中,他最偏爱的是:埃斯沃斯·托黑,一个人道主义者。10恩瑞特公寓在1929年的6月对外开放。没有正式的典礼仪式。但是洛格·恩瑞特想记住这个令他自己满意的时刻。他邀请了他喜欢的几个人,打开了入口处高大的玻璃门,让空气中充满阳光。一些报社的记者来了,因为这个新闻报道涉及了洛格恩瑞特,因为洛格·恩瑞特不想让他们在那里。他忽视了他们。他站在马路中间,看着高楼,然后穿过大厅,无缘无故地停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向前走。他什么也没说,眉头紧皱,像是要激动地欢呼。他的朋友们知道恩瑞特很高兴。这座高楼就坐落在东河岸边,像一个高高举起的手臂。水晶一样的岩石在动人的台阶上爬行,好像整个建筑不是固定的,而是持续向上移动的水流——然后人们意识到那只是眼睛在移动,眼睛被迫随着特殊的节奏移动。灰白的石灰墙在天空的映衬下好像发着银色的光芒,闪着干净的、淡淡的金属光泽,而这种金属俨然是温暖的,鲜活的,用最先进的切割工具雕刻出来的,带着人的主观意愿的生命。这让整个房子都有了一种奇怪的、个人的,属于它自己的活力,以至于观摩者的意识中隐约呈现出几个字,没有目的或清晰的联系:“……依照上帝的模样和喜好……”(《圣经·创世纪》——译者注)一个《旗帜》的年轻摄影师注意到霍华德·洛克一个人站在街对面。洛克靠在河边的栏杆上。他向后靠着,双手紧握栏杆,没有戴帽子,抬头看着高楼。这是个意外的无意识时刻。年轻的摄影师扫了一眼洛克的脸——想起了那个已经困扰他许久的事情:他一直奇怪一个人在梦境中的感情为什么会比现实中能够感受到的更强烈——为什么恐惧如此绝对,狂喜如此完美——那种醒来后抓也抓不住的特别的品质是什么;感觉他在梦境中沿着小路穿过杂乱的绿叶,沉浸在那满是期待的气氛中,沉浸在那没有原因的纯粹的狂喜中——当他醒来时,他也不能解释,好像刚刚只是穿过某个树林的一条小路而已。他想起这些,因为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到了这种品质,从洛克那仰望高楼的脸上。摄影师是个年轻人,是个新手。他对这个了解得不多,但是他热爱他的工作;他从孩童时开始就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所以在那个时刻他抓拍了一张洛克的照片。后来,《旗帜》的美术编辑看到了这张照片,大叫道:“那究竟是什么?”“霍华德·洛克。”摄影师说。“谁是霍华德·洛克?”“建筑师。”“究竟谁想要这个建筑师的照片?”“噢,我只是觉得……”“另外,真是疯了。这个人怎么了?”然后这张照片被扔进了杂物间。恩瑞特公寓很快就租出去了。搬进去的住户都是一些想居住在绝对舒适的环境中的人,他们不关心其他的。他们没有谈论过这座房子的价值,只是喜欢住在那里。他们是那种引领实用主义、崇尚积极生活的人,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公众中。但是有好几周,人们谈起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他们说那栋建筑荒诞不经、招摇过市、是个冒牌货。他们说,“天哪,如果住在那样的地方,想像一下怎么邀请莫莱兰德夫人!她的家可是很有品位!”一些刚刚开始小有名气的人说“你知道,我更喜欢现代建筑,现在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在德国就有一个这种风格的学校,非常典型,但是这个根本不像样,真是荒诞。”埃斯沃斯·托黑从来没有在他的专栏里提过恩瑞特公寓。一位《旗帜》的读者写信给他:“亲爱的托黑先生:我有个朋友,他是室内装潢师。他谈了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说那是很糟糕的建筑。建筑和各种艺术都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能在你的专栏里告诉我们吗?”埃斯沃斯回复了一份私人信函:“亲爱的朋友,每天世界上都有很多重要的建筑和重大事件发生。我不能让我的专栏去理会那些琐事。”但是有人来找洛克——他想要的那少数一部分人。那个冬天,他接到了一个修建诺瑞斯公寓的项目,一座中等的乡村住宅。五月,他签了另一份合同——他的第一个办公楼设计合同,在曼哈顿中心的一座五十层的摩天大厦。房主叫安索尼·高德,在几年光彩照人、横冲直撞的年头里,他在华尔街积攒了大笔财富。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办公楼,于是找到了洛克。洛克的工作室扩大到了四间。他的职员很爱戴他。他们没有意识到对这位冷酷、难接近、没有同情心的老板使用“爱戴”这个词是令人震惊的。那些就是他们过去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就是他们过去在那些标准构想的训练下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只有和他在一起工作时,他们才知道他根本和那些词无关,但是他们无法解释他是什么,也无法解释他们对他的感觉。他没有对他的雇员笑过,没有带他们出去喝酒。他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爱情生活以及他们是否去教堂。他只关心人的本质:创造力。在他的办公室,必须要能干。没有另一种选择,没有将就的考虑。但是如果一个人工作出色,他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赢得老板的认可:认可会被自然而然地给予,不像是礼物,而像是债务。而认可的给予,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承认。这让办公室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无比的自尊。“噢,但是,那不是人。”当洛克的一个制图员在家里试图对此做出解释的时候,有人说,“这么一个冷酷而有才华的家伙!”一个男孩,就像是年轻的彼得·吉丁,尝试着要把人性而不是才华带到洛克的办公室,他没能坚持两周。有时候洛克会在选择雇员上犯错误,但不是经常。他们没有称自己为朋友,他们没有对外面的人称赞他,他们不谈论他。他们只是隐约知道,那不是对他的忠诚,而是对自己内心最佳品性的忠诚。多米尼克整个夏天都待在这个城市里,她苦涩而又快乐地想起她去喜欢旅游的习惯;但想到她不能去旅行,甚至不能想去旅行,这种想法让她很生气。她喜欢生气,这驱使她来到他的房间。他不在她身边的几个晚上,她走过城市的街道,来到恩瑞特公寓或者法果商店,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那些建筑。她一个人开车出城——去看海勒公寓、三本公寓、高文加油站。她从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一次,早上两点钟,她来到斯塔滕岛的渡口,乘船到小岛,一个人站在一块空空的甲板的栏杆旁。她看着这个城市正离她而去。在天空和海水的巨大空旷中,城市只是个小小的、有V型缺口的固体,好像是被凝结后紧紧挤压在一起;这不是一块拥有街道和分散的建筑物的地方,而是一块被简单雕刻的模型。这块模型是一串不规则的步伐,起落之间没有连贯性,像一张曲线图,缓缓升高又突然落下。但是它继续向上攀升——向着几个点,奔向那矗立在斗争之外的摩天大楼的胜利桅杆。船行过自由女神像——那轮廓在绿色灯光下,一只胳膊像身后的摩天大厦那样高高举起。她站在栏杆旁边,而城市在慢慢变小,她觉得那愈来愈远的距离好像在她体内愈收愈紧,好像是一条有生命的绳索,不能被放得太长。她在那静静的兴奋之中站立着,船向回行驶,她看到城市再次慢慢变高来迎接她。她把双臂伸开来,仿佛城市延展到了她的胳膊肘、她的手腕,并超过了她的指甲。接着,摩天大厦高耸在她的头顶,她回来了。她上了岸。她知道要去哪里,她想要快点到那儿,但是她感到自己必须要走到那里去。所以她走过了半个曼哈顿,穿过长长的、空旷的有回音的街道。她敲门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他已经睡着了。她摇了摇头,“不,”她说,“不回去睡觉,我就是想在这里。”她没有打扰他,摘下帽子,脱了鞋,缩成一团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胳膊垂在扶手椅旁,头枕着胳膊。早上他什么也没问。他们一起共进了早餐,然后他急急忙忙地去了办公室,离开之前,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了她。他走了出去,她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所有的交谈没有超过二十个字。一些周末,他们一起离开城市,开着她的车来到岸边一些隐匿的角落。在阳光下,他们四肢伸开,躺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他们在海里游泳。她喜欢在海里看他的身体。她会跟在后面,站在那里。海浪冲击着她的膝盖。她看着他在浪尖上划过一道直线。她喜欢和他躺在水边。她趴在那里,离他有几英尺远,脚趾伸到海浪里。她没有碰他,但是她能感到他们身后的浪向他们冲过来,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她看着浪卷起来,然后从他和她的身体上流回去。他们在某个乡村客栈的单人房里度过了几个晚上,彼此从未说起身后那个城市里遗留下来的事情。但是,正是那些未阐明的东西让这几个小时的简单放松有了意义。当他们互相对视时,他们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那荒谬的约定。她努力证明她对他的影响力。她远离他的家,她等着他来到她这里。他来得太快,破坏了这一切;他立刻投降了,破坏了她在等待时的期望和跟欲望做斗争时的想象。她会说:“洛克,吻我的手。”他会跪下来,亲吻她的脚脖子。在承认她的影响力后,他战胜了她。她对自己的影响力感到不满。在他躺在她的脚边时,他会说:“当然,我需要你。当我看见你时,我都疯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想要听到的吗?是这样多米尼克。那些你不能让我做的事情——你要求我放弃它们,让我痛不欲生,而我只有拒绝你。你则痛不欲生,多米尼克。那样会让你高兴吗?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你是否占有我呢?那很简单。你当然占有我,占有我能被占有的全部。你永不会再要求任何其他东西了。但是你想知道你是否能让我痛苦。你能。那又怎么样呢?”这些话听起来可不像是投降,因为他不是在挣扎,在辗转反侧中说出来的,而是简单而心甘情愿地承认了。她没有感到征服后的兴奋,而是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占有着,被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说了这些话,知道这些话是真实的,然而依然保持着控制和被控制——就像她希望他的那样。六月底,一个叫肯特·兰森的男人来看洛克。他有四十岁,穿戴入时,看起来像是个得过大奖的职业拳击赛手。尽管他不魁梧、不强壮、也不结实,倒是显得很瘦而且棱角分别——他还是让人想起了拳击运动员和职业拳击手,想起了其他的和他外表不相称的东西,甚至让人想起了用坏的撞锤、坦克和水下鱼雷。他是一个协会会员,这个协会的成立就是为了在南部中央公园修建一处豪华酒店。这牵扯到很多有钱的人,公司有庞大的董事团,他们买下了那个地方,他们还没有选出建筑师。但是肯特·兰森自己已经决定任用洛克了。“我不会告诉你我有多想做。”在第一次会面结束的时候洛克说,“但是我没有机会得到它。我能和人们相处——那是在他们孤独的时候。他们是一个集体,我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没有哪个董事会雇用我,将来也不会。”肯特·兰森笑了:“你见过能决定一切的董事会吗?”“什么意思?”“就是说,你见过能真正决定一切的董事会吗?”“哦,他们看起来的确存在,并发挥着作用。”“他们是这样吗?你知道,每个人都曾经想当然地认为地球是平的。通过对自然和人类幻想的原因作出推断是很有趣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不会很畅销。我会有一个章节写董事会的。你看,他们不存在。”“我愿意相信你,但是结果是什么呢?”“不,你不会愿意相信我。幻想的理由并不漂亮。他们要么是邪恶的,要么是悲剧的。董事会两者兼具,是邪恶的。这不是笑话。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我的意思是董事会是一个或者两个有野心的人,其余的都是些沙囊。我的意思是那个群体是空的,太大就意味着空无一物。他们说我们不能把一个整体想像得一无是处。好吧,就坐在任何一个委员会会议旁边吧。关键是那个去填充空白的人。这可真是最残酷的战争。对付任何敌人都很简单,只要他在那里准备战斗。但是当他不是……不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你应该知道,你一生都在和真空做斗争。”“我那样看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当然喜欢我,就像我知道我喜欢你一样。你知道,人们是兄弟。他们有着成为兄弟的巨大本能——除了在董事会、团体、公司和其他拉帮结伙的群体里。但是我说得太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是一个优秀商人的原因。但是,我没什么可以卖给你的。你知道,所以,我们相信你将会修建阿奎亚娜——这是我们酒店的名字——我们就这么做。”如果那些人们从未听说过的战役的残暴可以用物质统计来计算的话,那么肯特·兰森反对阿奎亚娜公司董事会的战役就会被列入历史上的最为惨烈的大屠杀名单上了。但是,他反对的东西没有一个实体,不足以在战场上留下像尸体一样的有形的东西。他不得不与一些现象做斗争,比如:“听着,柏波,兰森正在说的那个人叫洛克,你要怎么投票,是要赞成还是放弃?”“知道了哪些人赞成哪些人反对,我才会决定。”“兰森说……但是另一方面,托比告诉我……”“泰博在六十岁的时候,在第五大街上建了一座漂亮的酒店——他,还有弗兰肯一吉丁公司。”“哈博以年轻人——高登·普利斯科特的名义发誓。”“听着,贝希说我们疯了。”“我不喜欢洛克的脸——他看起来不怎么能够合作。”“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洛克不是那种很好配合的人。他可不是个寻常人物。”“什么是寻常人物?”“噢,你非常清楚 我的意思,寻常。”“托普森说,普里切特夫人说她肯定知道,因为马西先生告诉她如果……”“噢,孩子们,我不在乎任何人说的话,我有自己的决定,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们我认为洛克不怎么样。我不喜欢恩瑞特公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就这样。我没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吗?”战争持续了几周。除了洛克,每个人都发言了。兰森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休息,不要做事情了。让我去谈谈,没有什么。面对社会的时候,受关注最多的人、做得最多的人、贡献最多的人、往往也都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人。他不说话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他要提供的理由已经被先前的偏见否定了——因为没有人会关注他说什么,只会关注这个说话者。通过一个人来做出判断要比通过一个想法来判断要容易得多。尽管我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够不考虑对方脑子里的东西,就对他作出判断。但是,那就是事情的进展。你看,理由需要通过天平来衡量。天平不是棉花做成的。人的精神是由棉花制成的——你知道,那些东西没有形状,没有存在的形式,可以被扭曲,然后塞进饼干里。你比我更能告诉他们,为什么应该雇用你,这要比我说的强得多。但是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会听我的。因为我是中间人。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不是直线——是中间人。中间人越多,距离越短。这些就是饼干心理学。”“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而斗争?”洛克问。“你为什么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因为你对优秀有一定的标准,你自己的标准,你遵守着这些标准。我想要一个出色的酒店,我对出色有一定的标准,我自己的标准。你就是那个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东西的人。当我为你斗争的时候,我所做的——只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那正是你在设计时也会做的。你认为正直是艺术家的专利吗?顺便提一句,你认为什么是正直?是不从邻居的口袋里偷走手表?不,不是那么简单。如果那就算全部的话,我要说人性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诚实正直的。只是你也知道,没那么多正直的人性。正直是支持一个观点的能力,那预示着思考的能力而思考是不能借的。如果要我为生选择一个标志,我不会选择十字架、鹰或者狮子和麒麟。我会选择三个镀金的球。”当洛克看他的时候,他又说道:“不要着急。他们都反对我。但是我有一个优势: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而我知道。”在七月底,洛克签署了修建阿奎亚娜的合约。埃斯沃斯·托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铺在桌上的报纸,有一条关于阿奎亚娜合约的新闻。他嘴角叼着一颗烟,两只长长的手指夹在上面,其中的一只手指慢慢地有节奏地敲着烟,敲了很长时间。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抬头看见多米尼克站在那里,靠着门框,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的脸看起来好像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仅此而已。但是,这样有趣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不免会令人警觉。“亲爱的,”他站了起来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我办公室——四年里我们一直在同一个楼里,真是太巧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种令人更加警觉的笑。他接着说道,声音很动听:“当然,我简短的演讲等同于提了一个问题。或者说,难道我们不再相互理解了吗?“我认为不再那样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问我为什么来这儿。但是你知道,埃斯沃斯,你知道。你桌子上就有。”她走到桌子前,用手指轻轻弹起报纸的一角,笑了,“你希望已经把它藏起来吗?当然你不希望我来,这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只是想看到你坦白一次。在你桌子上,像那样。还是翻到房地产那一页。”“听起来那条新闻好像让你很高兴。”“是的,埃斯沃斯,确实是。”“我想你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来阻止那份合约的签订。”“我做了。”“如果你认为这是你演好戏,多米尼克,你是在骗自己,这不是演戏。”“不,埃斯沃斯,这不是。”“洛克得到了,你很高兴?”“我很高兴。我可以和这位肯特·兰森一起睡觉。无论他是谁,如果我见到他,如果他要我的话。”“那么我们的公约作废了?”“绝对没有。我应该尽力阻止他的任何工作。我应该继续努力。尽管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恩端特公寓、考德大厦——还有这个。对我来说不容易——对你也是。他正在打击你,埃斯沃斯。埃斯沃斯,要是你和我,要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理解错了怎么办?”“亲爱的,你总是这样。原谅我。我原本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而不应该想到惊讶。这会令你高兴,当然,他得到了它。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这令我很不高兴。那,你看到了吗?现在你到我的办公室,这对我而言就是一次完整的成功。所以把阿奎亚娜写成一次重大失败,忘记吧,像我们以前那样继续。”“一定要那么做,埃斯沃斯,就像以前一样。今天晚宴后,我要给彼得·吉丁争取一座漂亮崭新的医院。”埃斯沃斯回家了,整个晚上都在想着霍普顿·斯考德。霍普顿·斯考德是一个身价两千万美元的小男人。三个继承人分割了那笔财产。他七十年的忙碌生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挣钱。霍普顿·斯考德是投资天才,他在各方面都有投资——名声不好的公寓,大面积的百老汇等,更偏爱宗教自然、工厂、农场抵押和避孕品。他瘦小,驼背,脸还很丑。人们只会认为是丑,因为他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微笑。他的小嘴在高兴时就像一个“V”字,眉毛也呈颠倒着的“V”形。大大的蓝眼睛上方,头发浓密,花白带有波浪,看起来像假发,但却是真的。托黑认识霍普顿·斯考德很多年了,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霍普顿·斯考德没结过婚,没有亲戚和朋友;他不相信人,认为他们总是想着他的钱。但是他对埃斯沃斯·托黑十分尊重,因为托黑与他的生活截然相反,托黑对世俗钱财漠不关心,就因为这个,他认为托黑具有人类的美德,他没有想过这一点对他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意义。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很不舒服,这种不适与日俱增,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结束,并且已经越来越近了。他通过赠予在宗教里找到了安慰。他学习几种不同的教义,参加礼拜,捐大笔的钱,然后又去信奉另一种宗教。几年过去了,他追求的拍子越打越快了,带着一种惶恐的声调。作为朋友和贤明的顾问,托黑惟一令他感到不安的缺点是托黑对待宗教的冷漠。但是托黑宣扬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符合上帝的旨意:仁慈、牺牲、帮助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遵照托黑的建议,霍普顿·斯考德都会感到安全。他不需要督促就将大笔的钱捐给托黑推荐的学院。在精神上,他将托黑看得超凡脱俗,如同对上帝的敬仰。但是今年夏天托黑第一次与斯考德发生了分歧。霍普顿·斯考德决定实现自己的一个梦想,像他所有的其他投资一样,这个梦想他已经秘密而又慎重地计划多年:他决定建一座神庙,不是那种信奉特别教义的神庙,而是一个界于各派系间,不属于任何宗教派别的神庙,一个有信仰、对所有人开放的教堂。霍普顿·斯考德不想冒风险。当埃斯沃斯·托黑建议他放弃这个工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要被压碎了。托黑想为那些智商低于正常的孩子们建一个家。他已经建立了一个组织,一个很有名的发起人委员会,一个捐款机构——但是没有房屋和资金来支持。如果霍普顿·斯考德想要为他的名字修建一个相称的纪念馆,一个他慷慨度量的里程碑,没有什么比把钱捐给霍普顿·斯考德低能儿之家更高贵的了。托黑向他一再重申,那些穷苦的快要毁灭的小孩子没有人关心。但是霍普顿·斯考德对这样一个家和任何世俗机构都没有了丝毫的热情。这座建筑必须是“人类精神的霍普顿·斯考德神庙”。他无法质疑托黑出色的辩论;他什么也没说,除了“不,埃斯沃斯,不,不对,不对”,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动摇,但是托黑的不赞成令他很不舒服,那个事情就那样晾着了。他只知道他不得不在这个夏天结束前做出决定,因为秋天他要去做一次长时间的旅行,对所有宗教圣地做一次全球旅行,从洛德斯到耶路撒冷到麦加到贝拿勒斯。在阿奎亚娜合约宣布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托黑去看霍普顿·斯考德。斯考德私人住所隐蔽而又宽敞,位于瑞弗河边一座装饰考究的公寓里。“霍普顿,”他高兴地说,“我错了。在建神庙的事情上,你是对的。”“不!”霍普顿·斯考德说,他吓呆了。“是的,”托黑说,“你是对的。没有比建神庙更合适的了。你必须建一座神庙。一座人类精神的神庙。”霍普顿·斯考德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蓝眼睛潮湿了。他感到他一定是在通往正义的路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现在已经有了教他的老师的一点美德。那以后,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坐在那里,像个温顺、起皱的婴儿,听着托黑说的话,点头,对每件事都言听计从。“霍普顿,这可是个需要雄心的事业。你必须得做对了。你知道,这样做有点放肆——为上帝提供礼物——除非你尽最大可能,否则就是冒犯,而不是虔诚了。”“是的,当然,必须是正确的。必须是最好的。你会帮助我的,不是吗,埃斯沃斯?你对建筑、艺术和所有的事情都了解——那一定会是正确的。”“为你提供帮助我会很高兴,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话。”“如果我需要你!你什么意思——如果我需要……崇高的上帝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我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像那样的事我都不懂。但它必然是正确的。”“如果你想它正确,你会准确地按照我说的去做吗?”“是的。是的,当然。”“首先,是建筑师。那是很重要的。”“是的,真的很重要。”“你不要想那些浑身都是铜臭、身穿绸缎的商业化年轻人。你要的是一个对工作上有信仰的人——就像你对上帝的信仰。”“是的,绝对正确。”“你必须要我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人?”“当然,他是谁?”“霍华德·洛克。”“霍?”霍普顿·斯考德面无表情,“他是谁?”“他就是要建造人类精神神庙的人。”“他很优秀吗?”埃斯沃斯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用我不朽的灵魂担保,霍普顿,”他慢慢地说,“他是最优秀的。”“哦……”“但是很难请到他。除非有一定的条件,要不然他是不会工作的。你必须仔细考虑这些条件。你必须给他完全的自由。告诉他你想要什么以及你想为这些支付多少钱,然后离开,把其余的都留给他。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和修建。否则他不会工作。坦白地告诉他,你对建筑一无所知,你选中他是因为你感到他是惟一一个值得信任,并且不需要任何建议和干涉的人。”“好的,如果你推荐他的话。”“我推荐他。”“那好。我不介意花多少钱。”“但是你必须小心地接近他。我认为他刚开始会拒绝。他会告诉你他不相信上帝。”“什么?”“不要相信他。他是个特别有宗教信仰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你可以在他的建筑上看出来。”“哦。”“但是他不属于任何已经被修建起来的教堂。所以你不要表现出自己的偏爱。不要伤害任何人。”“那好。”“现在,当你从事有关信仰的事情时,你必须是第一个有信仰的人。对吗?”“是的。”“不要等着看他的草图。那需要一些时间——你不能耽搁你的旅行。雇用他——不要签合约,没有必要——安排银行管好你的资金,让他做剩下的事情。你回来的时候再付给他钱。大约一年以后,当你看完所有那些伟大的神庙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将会有一座属于你的更好的神庙在这里等着你。”“那正是我想要的。”“但是你必须想好如何对公众揭幕,合适的献词,正确的宣传。”“当然……那是,宣传?”“当然。你知道任何一件伟大的事情都要有一个良好的宣传,不这样做的很少。如果你要节省下来,那就是彻底的不敬了。”“真是这样。”“现在如果你想要合适的宣传,你必须仔细计划,最好提前。你想要的,什么时间揭幕,把它作成雄伟的乐曲,像歌剧的序曲或者是加百利的号角声。”“听起来很好,就按你说的办。”“哦,要达到那种效果,你万万不要允许一大堆新闻小流氓对我们还未成形的故事胡言乱语,这样做会消除你的影响力。不要泄露神庙的图纸,要秘密保存。他不会反对的。建造的时候在那个地方加一层防护墙。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你回来亲自主持揭幕仪式。然后——全国的报纸上都会有照片!”“埃斯沃斯!”“再说一遍。”“这个想法很对。那就是我们怎么做成功“圣母玛利亚的传说”的原因,那是十年以前了,97个演员啊。”“是的。但是同时,让公众保持兴趣。让自己有一个优秀的新闻代言人,告诉他你想怎么操作。我会告诉你一个出色的新闻人的名字。一定要注意——大约每隔一周就让斯考德神庙在报纸上出现一次,以此保持神秘。让他们猜着、等着。当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就绪,状态良好。”“好。”“但是,最重要的,不要让洛克知道是我推荐他的。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跟这件事有关系。不要说。你发誓。”“但是为什么?”“因为我有太多的朋友,他们都是建筑师,这是个十分重要的工作,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是的,那是真的。”“你发誓。”“哦,埃斯沃斯!”“发誓。为了拯救你的灵魂。”“我发誓。为了……”“好了。现在你不用考虑建筑师了,他是个不同寻常的建筑师,你不想把这件事搞砸了吧。所以我会准确地告诉你如何跟他对话。”第二天托黑走进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他站在她的桌旁,笑了,但说话的声音平淡如水:“你记得霍普顿·斯考德吗?还有他已经谈论了六年的神庙?”“不太明白。”“他要修建这个。”“他要把这个工作交给霍华德·洛克。”“不是真的!”“是真的。”“哦,真是难以置信啊……斯考德不会!”“是斯考德。”“哦,好吧。我会去做他的工作。”“不,你歇歇吧。我让他把这个交给洛克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那些话抓住了她,她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又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以便战术上不会有矛盾。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她问,双唇僵硬地动着:“你要怎样?”他笑了。他说:“我会让他出名。”洛克坐在霍普顿·斯考德的办公室里,麻木地听着。霍普顿·斯考德说得很慢,听起来真诚而感人。事实上,他几乎已经把他的发言逐字地记住了。他那婴儿般的眼睛带着迷人的请求,注视着洛克。有一次,洛克几乎忘记了建筑,而只是意识到了人性至上;他想要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他不能忍受这个人。但是他听到的每句话都抓住了他;这个人说的话都和他的脸、他的声音都不相配。“所以你看,洛克先生。尽管这是个宗教大厦,却不止如此。你注意到我们称之为人类精神的神庙。我们想创造——用石头,就像其他人用音乐那样——不是简短的教义,而是所有宗教的本质。什么是宗教的本质呢?人类精神对最高、最贵、最好的伟大渴望。人类精神就像是理想的创造者和胜利者。宇宙中赋予生命的伟大力量、英勇的人类精神。这就是你的任务,洛克先生。”洛克无助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这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那不会是这个人想要的,不是这个人。听到他说这个太可怕了。“斯考德先生,恐怕你犯了个错误。”他说得很慢,有些疲倦,“我认为我不是你想要的人。我认为我不适合做这个。我不相信上帝。”看到霍普顿·斯考德脸上高兴和胜利的表情,他很惊讶。霍普顿·斯考德表现出一丝欣赏——那是对埃斯沃斯·托黑洞察力和智慧的欣赏,他总是很正确。他找回了自信。他第一次以一位老人对年轻人的口吻,坚定、睿智、温柔地说:“没关系,你是个极其虔诚的人。以你自己的方式,洛克先生。我能在你的建筑里看到。”他很奇怪洛克为什么那样盯着他看,一动不动,看了很长时间。“没错。”洛克说,几乎是在耳语。从这个人身上,他应该多少了解一些自己,了解一下自己的建筑:这个人在他知道之前就已经说出来了,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那样带着容忍一切的自信说出来,暗示着他完全理解——这些消除了洛克的疑虑。他告诉自己他没有真正理解人们,因为印象可能会骗人。霍普顿·斯考德要去另一个遥远的大陆,对于这个项目来说,没什么比这要紧的了,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声音——即使是霍普顿·斯考德的——还在继续说着:“我希望把它叫做上帝。你可以选择任何其他的名字。但是在这座建筑里我想要的是你的精神。你的精神,洛克先生。给我最好的——你可以做你的工作,就像我做我的一样。不要担心我希望表达的意思,让你的精神塑造成建筑——无论你知道与否,它都会具备那种精神的。”于是洛克同意修建斯考德神庙——这样一座人类精神的庙宇。11十二月份,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举行盛大的剪彩仪式,包括庆祝活动、马蹄莲、新闻照相机、可旋转的探照灯和三个小时的演讲,都一样。我应该高兴。彼得·吉丁告诉自己——可是他不高兴。他从窗户向外看,一张张凝重的脸填满了百老汇的马路。他尽力说服自己要高兴。但他没有什么感觉。他不得不承认他厌倦了。但是他微笑,摆手,让大家拍照。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屹立在街边,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溴化物。典礼仪式结束后,埃斯沃斯·托黑带着吉丁离开,他们来到一家安静、豪华的餐馆的兰花色的隔间里。为了纪念开业典礼,有很多精彩的宴会,但是吉丁答应了托黑的要求,拒绝了其他所有的邀请。他拿着他的酒,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托黑观察着他。“不壮观吗?”托黑说,“彼得,那是你所希望的生命顶峰。”他小心地举起玻璃杯,“为了你将拥有的胜利,比如这次,就像今晚。”“谢谢。”吉丁说着,急忙去够他的杯子,没来得及看,直到拿起来才发现是空的。“难道你不感到自豪吗,彼得?”“是的,是的,当然。”“那就好。我是多么喜欢看你。你今晚看起来真是帅极了。在那些新闻片里你会光彩照人的。”托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趣。“哦,我的确希望如此。”“你没结婚真是太槽糕了,彼得。今晚妻子本应该是最好的装饰。与公众相处融洽,与电影观众也会相处得很好。”“凯蒂不上相。”“哦,对。你和凯蒂订婚了。我真傻。我总是忘记这个。不,凯蒂根本不上相。我也是。我不能想像凯蒂在社交场合会有魅力。我们可以有很多美好的形容词用在凯蒂身上,但‘泰然自若’和‘超然出众’不在其中。你必须原谅我,彼得。我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像我这样总跟艺术打交道的人,总是倾向于单纯从艺术的角度看事情。看着今晚的你,我忍不住想起一个原本可以在你身边组成完美图画的女人。”“谁?”“哦。不要在意我说的话。只是美学上的奇思异想。生活从来没有如此完美过。人们嫉妒你的东西太多了。你不能再把那个人也加入到你的成就里。”“谁?”“不要再问了,彼得。你得不到她的。没有人能得到她。你很优秀,但是你还不够优秀到能够得到她。”“谁?”“当然是多米尼克·弗兰肯。”吉丁坐直了,托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警惕、反抗,和一种真实存在的敌意。托黑平静地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吉丁让步了。他又跌坐在椅子上,祈求似的说:“哦,上帝,埃斯沃斯,我不爱她。”“我从来没认为你爱她。但是我总是忘记人们附加在爱上的非常夸张但又非常重要的一点———性爱。”“我不是一般人。”吉丁疲倦地说,这是自我保护——没有发火。“坐起来,彼得。你那样蜷缩着,看起来不像是个英雄。”吉丁猛地坐起来——焦急又生气。他说:“我总觉得你想让我和多米尼克结婚。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彼得,你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是我们说的是爱。性爱,彼得,是一种极为自私的情感。自私的情感带不来快乐。对吗?比如今晚,那是一个可以令自我主义者趾高气扬的夜晚。彼得,你高兴吗?不要担心,亲爱的,不用回答。我希望的只是一个人不必信任自己最自私的欲望。人的需要实际上一点也不重要!人只有在完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会找到快乐。想想今晚吧。你,我亲爱的彼得,是那里最不重要的人。重要的不是做事的人,而是给事情让你为其去做的那些人。但是你不能接受那个——所以你感受不到本应属于你的那种兴高采烈的情感。”“的确如此。”吉丁小声说。他本来不想对任何人承认。“你错过了完全无私的美妙的自豪感。只有当你学会完全否定自我的时候,只有学会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多愁善感,比如你的小小的性冲动,当成消遣——只有那样,你才会得到我一直希望你拥有的伟大。”“你……你相信我会的,埃斯沃斯?你真的相信?”“如果不是,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但是回到爱的话题。自私的爱,彼得,是一种很危险的罪恶——就像每个自私的东西一样。那总会带来痛苦。你没明白为什么吗?自私的爱是一种歧视,一种优先选择的行为。那是不公正的行为——对每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你专横地抢夺了他的爱。你必须平等地爱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你不能够摒弃你自私的一个个小选择,你就不会有高尚的情感。它们都是不道德的、无用的,因为它们和宇宙第一法则——人类最基本的平等相抵触。”“你的意思,”吉丁说,突然很感兴趣,“从哲学上讲,太深了,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平等?我们所有人?”“当然。”托黑说。吉丁很奇怪为什么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如此快乐。他不介意这使他和今晚庆祝人群里的扒手平等。对他来说很模糊——让他很安定,尽管这与他一贯对优越感的狂热追求背道而驰。矛盾没什么。他没有想今晚也没有想那些人。他在想一个今晚没有出现的人。“你知道,埃斯沃斯,”他说,身体向前倾,高兴得有些不自在,“我……我宁愿和你谈话也不愿做其他任何事,什么事都不愿意。今晚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和你坐在这里更高兴。有时我很困惑,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办?”“那,”托黑说,“就应该是那样。不然朋友是什么?”那个冬天,按一年一度的惯例,艺术舞会的精彩和创意要比平时的都出色。艾瑞特·鲍尔,这个组织的精神领袖,已经做了如他自己所言的“天才一举”:所有的建筑师都被邀请来了,他们穿成他们各自最好的建筑的样子。舞会获碍了巨大的成功。彼得·吉丁是那天晚上的明星。他打扮得就像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一样出众。从头到脚都是他建筑的纸型复制品。人们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明亮的眼睛从顶层窗户向外看,头上是高高的棱柱形屋顶,他撞在柱廊上的地方像是有振动膜,一只手指伸进了高大的入口处的门里。当他走动时,胳膊优雅地摆动,身穿完美的礼服和漆皮鞋。弗兰肯穿成弗林克国家银行大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这个结构显得比原来扁了一些,那是为了给弗兰肯的肚子留出地方:头顶的哈得里安火炬使用了一个真的电灯泡,还有一个微型电池供电;罗斯通·霍尔科姆穿成州议会大厦的样子;高登·普利斯科特像谷物升降机一样充满男子汉气概,尤金·帕丁格尔托着他那瘦小、衰老的双腿蹒跚而行,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公园大道酒店,角质的眼镜从庄严的塔底下向外张望着。就像是两种智慧在进行决斗:他们彼此以自己身上建筑的塔尖指着对方的腹部,而这些建筑一直是这个城市的伟大的里程碑——每天都在向那些横穿大洋、慢慢驶进来的船只问好。今晚,每个人都玩得很痛快。很多建筑师,特别是艾瑞特·鲍尔,对霍华德·洛克恶语相加,因为他被邀请了却没有来。他们希望看到他穿成恩瑞特公寓的样子。多米尼克在大厅里停住了,站在那里看着门,看着那个题字:“霍华德·洛克,建筑师。”她从没有看过他的办公室。她斗争过很长时间不让自己来这里。但是她得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当多米尼克说出名字的时候,接待室的秘书很吃惊,但是仍向洛克通报了拜访者的名字。“直接进去,弗兰肯小姐。”当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洛克笑了,一种没有惊讶的淡淡微笑。“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的。”他说,“想让我带你参观一下吗?”“那是什么?”她问道。他的手上沾有陶土,长桌上一堆没有完成的草图中间,立着一个建筑的陶土模型,一个角度和梯式机构的粗样。“阿奎亚娜?”她问道。他点点头。“你总做这个?”“不,不总是,有时候。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喜欢琢磨它。它可能是我最喜欢的建筑——真是困难。”“继续。我想看着你做。你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介意。”有一阵儿,他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坐在角落里,观察他的手。那双手正雕塑着墙体,抹掉了构造的一部分,又耐心地再次开始,犹豫中带有一种奇怪的确定。她看见他的手掌抚平了一个长长直直的平面,随着他的手在泥土中运动,一个角猛然呈现在她眼前。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下面域市的建筑看起来并不比他桌子上的模型大。她好像能看见他的手在雕塑出下面所有那些建筑的凸出部分、角落和下面所有建筑的屋顶,拆掉了又建起来。她的手茫然地移动,跟着远处建筑的起落,感到了为他所感受的实实在在的占有。她走回到桌子旁,一绺头发从他的脸庞垂下,正好落在模型旁。他没有看她。他在看着手指下的模型。这就像她看着他的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移动。她靠在墙上,强烈的身体上的快感让她感到虚弱。一月初,当钢柱从地基上拔地而起时,考德大厦和阿奎亚娜酒店就要建成了,洛克在制作神庙的草图。第一份草图完成的时候,他对秘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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