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9

“谢谢你,霍尔科姆夫人,”洛克说,“也许没必要。”“哦,我特别喜欢恩瑞特公寓!当然,我不能说那只代表我个人的审美标准,但是有文化的人必须对一切敞开胸怀,我的意思是,包括任何对于开创性艺术的观点,我们毕竟要心胸开阔,你觉得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洛克说,“我从来不曾心胸开阔。”她肯定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言谈并不粗鲁,方式上也没有野蛮之处,但是他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无礼。他穿着晚礼服,身材瘦高,但是好像和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橘红色的头发配着正式的晚礼服显得很荒诞,除此以外,她不喜欢他的脸,那张脸应该是工人或者军人的脸,不属于她的客厅。她说:“我们都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你的第一座建筑?”“第五个。”“哦,真的?当然,多有意思。”她握着自己的手,然后转身招呼新来的客人。海勒说:“你最想先见到谁?……那边多米尼克·弗兰肯正在看着我们,过去吧。”洛克转过身,穿过房间,他看见多米尼克一个人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甚至没有逃避的表情。看到的就像是一个只是一副骨架子和肌肉组合的人,真是很奇怪,但是没什么意义:一张脸就是简单的解剖学上的脸,像肩膀或者是胳膊,不再是感知能力的一面镜子。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她看着他们。她的脚站立的姿势很古怪,两个很小的三角形很直,又是平行的,好像她脚下没有地板,而只有几英尺的空间,只要她不动,不向下看,还是很安全的。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快感,因为她好像太瘦弱了,经不起他正在实施的暴行——那次的暴行她接受得太好了。“弗兰肯小姐,我可以介绍霍华德·洛克吗?”海勒问。他没有抬高声音说出名字,他奇怪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加了重音,然后他想可能是沉默突出了名字;但是没有沉默啊。洛克的脸很有礼貌地面向她,多米尼克说:“你好,洛克先生。”洛克点了点头:“你好,弗兰肯小姐。”“恩瑞特公寓。”她说得好像她不想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她说的不是房子的名字,而是超越了房子本身的很多东西。洛克说:“是的,弗兰肯小姐。”接着她笑了,带着初次见面时常有的敷衍的笑容说:“我认识洛格·恩瑞特。他基本上算是我家的朋友。”“我还没有这样的荣幸去见恩瑞特先生的众多朋友。”“我记得有一次父亲邀请他共进晚餐。那真是一次痛苦的晚餐。父亲被人们称作是最好的谈话者,但是他没能让恩瑞特先生说出一句话。洛格只是坐在那里。父亲意识到对于他来说那次是个失败。”“我曾经为你父亲工作过。”——她的手动了一下,停在半空中——“几年前,做过草图制作师。”她的手放了下来:“那么你能看出我父亲做不到和洛格·恩瑞特先生融洽相处。”“是的,他不能。”“我想恩瑞特可能喜欢我,但是他从没有原谅过我为华纳德的报纸工作。”海勒站在他们中间,他想他错了,这次聚会没什么奇怪的;实际上,简单得没什么。他感到不高兴,多米尼克没有像别人希望的那样谈到建筑;他很遗撼地得知她不喜欢洛克,就像她不喜欢她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接着吉利斯派夫人抓住了海勒,把他带走了。洛克和多米尼克单独留在那里。洛克说:“恩瑞特先生阅读城里的每一份报纸,所有的报纸都送到了他的办公室——社论页全被裁掉了。”“他一直那样做。洛格入错了行,他本应该是个科学家。他热爱事实,对评论不屑一顾。”“还有,你认识弗莱明先生吗?”他问道。“不认识。”“他是海勒的一个朋友。弗莱明先生除了社论那一页什么也不看。人们喜欢听他谈论。”她观察着他。他也很有礼貌地直视着她,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她都会那样看的。她希望在他的脸上找到某种暗示,即使是原来的那种嘲弄的微笑,即使是嘲笑也是一种认可和交流的纽带。她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他只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在这间客厅里被介绍给她,并且绝对地服从于每一条传统礼仪。面对这种规规矩矩的尊重,想到自己的礼服在他面前也失去了任何保护作用,他利用她,来满足一种更为亲密的需要——比他吃的食物更为需要——而现在他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像一个人不能允许自己走得更近些。她想这是他的嘲笑,他已经忘记了,不会再承认了。她想,他想要她第一个把那件事说出来,他会让她接受过去的耻辱——通过吐出第一个词把回忆带到现实中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不去回忆。“那么,弗莱明先生靠什么生活?”“他是个削笔器的厂商。”“真的?是奥斯顿的朋友?”“奥斯顿认识很多人。他说那是他的生意。”“他做得成功吗?”“谁,弗兰肯小姐?我不太清楚奥斯顿,但是弗莱明先生很成功。他在新泽西、康涅狄格和罗德岛还有分厂。”“洛克先生,你误会奥斯顿了。他很成功。如果你不接触他和我们的领域,你也很成功。”“那怎么做得到呢?”“有两种方法:根本不看别人,或者看他们周围的一切。”“哪种更好呢,弗兰肯小姐?”“哪种更难,哪种就更好。”“但是要选择最难的那种欲望,本身就是对软弱的自我承认。”“当然,洛克先生。然而是最不恼人的承认。”“如果软弱必须要承认的话。”这时有人过来了,飞似地穿过人群,一只胳膊搭在洛克的肩膀上,是约翰·埃瑞克·斯耐特。“洛克,看到人们都在这里,”他喊道,“真高兴啊,真高兴!年龄,不是什么问题,对吗?听着,我想和你谈谈。多米尼克,让我和他谈一会儿。”洛克向她哈了哈腰,胳膊放在两侧,一缕头发垂到了前面,所以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橘红色的头很有礼貌地低了下去,然后就跟着斯耐特走进人群中。斯耐特说:“这几年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恩瑞特是不是真的计划要大规模地从事房地产开发,我的意思是,还有任何其他的建筑以备不时之需吗?”是海勒让斯耐特走开了,他又把洛克带到了乔·散顿那里。乔·散顿很高兴,他感到洛克的出现带走了他最后的几个疑问,同时也表明了洛克本人是可靠的。乔·散顿的手紧紧地握着洛克的胳膊肘,黑色袖子上是五个粉红、短而粗的手指。乔·散顿喘着粗气信任地说:“听着,孩子,一切都定了,就是你。现在不用再让我挤出一分钱了。你们所有的建筑师都是凶狠的、拦路抢劫的强盗,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聪明人,套住了老洛格,不是吗?所以现在你也套得住我,就是几乎已经套住我了。几天后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会在合同上打个狗血喷头的。”海勒看着他们,在想他们在一起是多么不协调啊。洛克很高,苦行僧般的轮廓,带着那种修长身材特有的干净利索,他旁边的这个人像个肉球,可就是这个人的决定具有很大意义。然后洛克谈到了将来的建筑,但是乔·散顿看着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受伤。乔·散顿没有来这里谈论过建筑,举办宴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玩得高兴,还有什么比忘记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更快乐的呢?所以乔·散顿谈起了羽毛球,那是他的爱好。这是个高贵的爱好,他解释说,他不像其他浪费时间打高尔夫的人一样普通。洛克有礼貌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你应该打过羽毛球,是吗?”乔·散顿突然问。“没有。”洛克说。“你没有?”乔·散顿大喊说,“你没有?哦,真遗憾,哦,太遗憾了!我想你肯定打的。如果你真的打过的话,你瘦高的身材还不错,你会成功的。我想当那座建筑拔地而起时,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会打败老汤普金斯的。”“散顿先生,当那座建筑拔地而起时,我不会再有时间玩了。”“你什么意思,不会有时间吗?那你用那些草图制作师干什么?再雇几个,让他们操心去,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好吗?但是,你不打,惭愧透顶,我想……在凯诺大街为我建房子的那个建筑师是个羽毛球高手,但是去年他去世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丢了命,该死的,他也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现在你却不打。”“散顿先生,你不是真的对此表示不安,是吗?”“我真的特别失望,孩子。”“但是你真的要雇我干什么呢?”“干什么?”“为什么要雇我?”“为什么,当然是建房子了。”“你真的认为我如果打羽毛球,会建造出更好的房子?”“哦,有生意也有乐趣,有实践也有人类的目标,哦,我不介意,我仍然在想像你这样瘦的,你肯定……但是,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事情……”当乔·散顿离开的时候,洛克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祝贺你,霍华德!”然后转过身发现彼得·吉丁正对他笑着,既神采飞扬,又带着冷嘲热讽。“你好,彼得。你说什么?”“我说,祝贺你攀上了乔·散顿。你知道,你这方面不太擅长。”“什么?”“老乔啊,哦,当然,我听得太多了——为什么不呢——真是有趣。霍华德,再做也没什么用。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会发誓说自己两岁就开始打羽毛球了。它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它让灵魂与众不同,懂得欣赏自己。而当他与我实战时,我会把打球当作我的事业来做,把球打得像个贵族。你会做些什么?”“我没想过。”“霍华德,这是一个秘密,是罕有的一个。我很乐意免费与你分享:永远要成为人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这样一来,在你需要的时候,人们会帮助你。我愿意和你分享,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借鉴它。是的,你永远不会。霍华德,在某些方面你很聪明——这一点我一直承认——在其他方面你却像个白痴。”“可能。”“你应该试试,学些东西,如果你来这里是要到霍尔科姆的沙龙里去玩。是吗?长大了,霍华德?尽管我在这里看到你很震惊。哦,是的,祝贺你的恩瑞特公寓,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的工作——整个夏天你去哪里了?——提醒我要给你上一课,教你如何穿晚礼服,上帝啊,你穿着它看起来多傻啊!这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穿成这傻样儿,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霍华德?”“彼得,你喝醉了。”“我当然醉了。但是我今晚没沾一滴酒,一滴也没有。是什么让我醉了——你永远也不知道,永远,你学不来的,那是让我沉醉的东西,它不适合你。你知道,霍华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爱你——今晚。”“是的,彼得。你会永远爱我的,你知道。”洛克被介绍给很多人,很多人和他交谈。他们对他微笑,好像很真诚,努力和他接近,把他当作是一个朋友,很欣赏他,表现出美好的愿望和浓厚的兴趣。但是他听到的却是“恩瑞特公寓很壮观,差不多可以和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公寓媲美了。”“洛克先生,我相信你会有很好的前途的,相信我,我有预感,你会成为下一个罗斯通·霍尔科姆。”他已经习惯了敌意,而这种仁慈要比敌意更让他反感。他耸了耸肩,他想要赶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一种简单、清楚的现实。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看多米尼克。她在人群中望着他。她看着那些在他身边停下来和他交谈的人们。她看到他在听的时候,有礼貌地弓着背。她想这也是他嘲笑她的方式,他让她的眼睛追随着他,让她看到他对每一个想拥有他片刻的人所做出的屈服。他知道这要比让她看采石场的太阳和电钻更令她难以接受。她顺从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希望他又注意到她。可是只要他在这个房间里,她就得站在那里。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也很反常地注意到洛克的出现,从洛克进入到这个房间开始就注意到了。埃斯沃斯·托黑看见他进来了。以前托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也不认识他。但是托黑站在那里看着他很长时间。然后托黑穿过人群,走过去,冲他的朋友们笑了笑。但是在笑容和交谈中间,他又转回头看那个橘红色头发的人。他看着那个人想着,就像他偶尔站在三十层楼的窗户旁看人行道时想着的一样:如果他的身体被抛下去,撞到那条人行道时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的专业或者过去,他没有必要知道,对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力量,托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也许看入了迷,那种特殊的力量如此明显地隐藏在这个人体内。过了一会儿,他指着那个人,问约翰·埃瑞克·斯耐特:“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斯耐特说,“霍华德·洛克。你知道,恩瑞特公寓。”“噢。”托黑说。“什么?”“当然,是的。”“想见他吗?”“不,”托黑说,“不,我不想见他。”这个晚上剩余的时间里,无论什么时候,一旦有人挡住托黑的视线,他都会不耐烦地甩过头再去找洛克。他不想看见洛克,却不得不看;就像他在人行道上不得不注意观看,害怕那景象。那天晚上托黑除了洛克之外没有注意任何人。洛克并不知道托黑在这个房间里的存在。当洛克离开的时候,多米尼克站在那里计算着时间,她要确定在自己走出去之前他已经消失在街上了。然后她动身准备离开了。可可,霍尔科姆纤细、柔嫩的手指张开,抓住她的手,心不在焉地,滑过她的手腕,捧了一会儿。“亲爱的,”可可·霍尔科姆问,“你认为那个新来的人怎么样?你知道,我看见你和他交谈,就是那个霍华德。洛克。”“我认为,”多米尼克说得很坚定,“他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哦,好了,真的?”“你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傲慢吗?如果真的有关系,我不知道一个人会为他说些什么,除非那是因为他真的很帅,如果那个也算上的话。”“帅?你真有趣,多米尼克?”只有这一次,可可·霍尔科姆看到多米尼克的疑惑。多米尼克意识到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使他的脸对她来说像上帝的脸庞,而这些并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他们对此不感兴趣。这种东西让别人显得平庸;这种在她看来最明显而不合逻辑的标记,是她内心所承认的某种东西,是不为别人所分享的。“怎么了,亲爱的,” 可可说,“他长得根本就不好看,但是特有男子汉气概。”“没吓着你吧,多米尼克,”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可可的审美观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多米尼克转过身,埃斯沃斯·托黑站在那里,仔细看着她的脸,笑着。“你……”她开始说,又停了下来。“当然,”托黑说,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她没有说出的话,“多米尼克,一定要相信我的洞察力,有点和你的一样。尽管不是美的享受,那个留给你吧。但是有时候我们确实看到一些东西,不是那么明显,你和我,对吧?”“什么东西?”“亲爱的,那是个需要讨论的哲学问题,多么,多么——没必要。我一直告诉你我们应该是好朋友。我们在才华上有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最初截然相反,但是那没什么区别,因为你看,我们汇合在同一个点上,多米尼克,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夜晚。”“你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发现什么事情对你来说是好看的,这很有趣,你这么断然又准确地辨别出来很好,不用语言——看到那张脸就够了。”“如果……如果你能明白我们正在谈论什么,你就不是你了。”“哦,亲爱的,我必须是我,准确地说因为我所看到的。”“埃斯沃斯,你知道,我认为你比我想像的更坏。”“也许比你现在想的坏。但是很有用。我们对彼此都有用处,就像你对我有用一样,当然,我想,你也希望如此。”“你在说什么?”“多米尼克,那多不好。太不好了。没有意义。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不能解释了,如果你知道——我就了解你了,不用再多说了。”“你们说的是哪门子话?”可可说,她有些迷惑不解。“我们只是在互相开玩笑。”托黑高兴地说,“不要让这件事令你烦恼,多米尼克和我总是互相开玩笑。不是很友好,因为你看——我们做不到。”“埃斯沃斯,有一天,”多米尼克说,“你会犯错误的。”“太可能了,亲爱的,你已经犯错误了。”“晚安,埃斯沃斯。”“晚安,多米尼克。”多米尼克走了,这时可可转过头对着他。“埃斯沃斯,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根本没谈什么?人们的脸和第一印象不代表什么。”“亲爱的可可,”他回答说,声音柔和而冷漠,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回答他自己的想法,“那是我们最伟大的谬论之一。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脸更能说明一切。除非我们看到他,要不然我们真的不知道另一个人。因为就是那么一瞥,我们全都知道了一切。尽管我们还不够聪明去让那些知识清晰,可可,你考虑过灵魂的风格吗?”“这个……什么?”“灵魂的风格。你记得曾有位著名的哲学家说过文明的风格。他称之为“风格”。他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贴近的词。他说每一种文明都有它的一个基本原则,一个简单的、最高的、有决定性的主题,在那个文明之内的人类所作的努力,都不自觉而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原则……我想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自己的风格,也是一个基本的主题。你会看到这一点将体现在那个人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愿望上,在那个人身上是绝对的、势在必行的。对一个人的长期研究。他的脸则会要描述一个人。要描述一个人,你将不得不写下长篇报告。而想想他的脸,你便不需要其他的了。”“埃斯沃斯,听起来有些荒诞。如果是真的,就太不公平了。人们在你面前是赤裸裸的。”“要比那个更糟。你在他们面前也是赤裸裸的。你对某一张脸的反应也就暴露了你自己。对某一张脸……你灵魂的风格……除了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了,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了……”“哦,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他看着她,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你怎么说。”“哦,好的,好,告诉我你喜欢的电影明星,我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样子。”“你知道,我就是喜欢被别人分析。现在让我想想看。我最喜欢的一直是……”但是他没有听,他背对着她,没有说抱歉就走开了。他看起来很累。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么粗鲁——除非是故意的。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丰富、兴奋的声音从一群朋友那边传来:“……而且,因此,世界上最高贵的设想就是人类的绝对平等。”7“而且,它矗立在那里,像一个纪念碑似的,除了恩瑞特先生和洛克先生的自我中心外,没有什么好纪念的。房子就立在一排褐沙石房屋和煤气工厂的一些大罐子中间。也许这不是个意外,而是为了证明命运意义上的合适。在傲慢无礼方面,没有其他设施能够与之媲美。它的建造是对这个城市中所有建筑和建造它们的人们的嘲笑。我们的建筑毫无意义,还很虚假。这个建筑使它们显得更没有意义,更虚假。但是对比对它有利。通过对比,它会使自己成为不合时宜的一部分,最为荒谬 的一部分。一束阳光射入猪圈里,阳光让我们看到了粪便,是阳光冒犯了我们。我们的建筑有着模糊而羞怯的优势,还有,它们适合我们。恩瑞特公寓既明亮又大胆,就像羽毛围巾。它会吸引我们的注意——但是只会让人注意到洛克先生的厚脸。当这座建筑建成时,它会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脸上的伤口。伤口太绚丽了。”这段话是在参加可可·霍尔科姆的宴会一周后,出现在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房子”的专栏里的文字。在出版的那天上午,埃斯沃斯·托黑走进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他手里拿着《旗帜》报的复印本,印有她的专栏那一页冲着她,他没有说话,站在那里,因为脚小有点摇晃。他眼里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只能被听到,而不能被看到:那是一抹看得见的狂笑。他的嘴唇一本正经地抿着,带着点无知的样子。“怎么?”她问道。“那次宴会前,你在哪里见过洛克?”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一只胳膊随意放在椅子的后背上,手指间的铅笔随意晃动着。她好像在微笑,她说:“我在那次宴会之前没见过洛克。”“那是我错了。我只是奇怪……”他把报纸弄出刷刷声,“……情绪的改变。”“噢,那个?啊,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喜欢他——在宴会上。”“所以我注意到了。”“埃斯沃斯,坐下。站着不是你最好看的姿势。”“你介意吗?你不忙吗?”“不忙。”他坐在她桌子的一角,若有所思地拿着折好的报纸轻轻敲着膝盖。“多米尼克,你知道,”他说,“你写得不好,一点也不好。”“为什么?”“你没读出言外之意吗?当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他会注意的。我看到了。”“我不是为他也不是为你写的。”“为了其他人吗?”“是其他人。”“对他和我来说都是个天大的把戏。”“你明白了?我想写得还是不错的。”“哦,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方法。”“你打算写点什么?”“关于什么?”“关于思瑞特公寓。”“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写。”他把报纸扔到桌子上,没有动,只是手腕向前动了动,他说:“多米尼克,谈起建筑,你为什么不写些关于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公寓的文章?”“那值得写吗?”“噢,是的。那会惹恼很多人的。”“那些人值得我们去惹恼他们吗?”“好像值得。”“什么人?”“哦,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谁会读我们的东西?所以这才有趣,我们从没见过那些人,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那些我们很少与之交谈的人——他们会在这张报纸上读到我们的答案,如果我们想给出答案的话。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快点写出几篇关于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公寓的文章。”“你看起来对彼得·吉丁非常感兴趣。”“我?我很喜欢彼得。你也这样的——是的,如果你了解他多一点。彼得值得去了解。你为什么不花些时间,哪怕是一天,让他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呢?你会学到很多有趣的事。”“比如?”“比如,他去过斯坦顿。”“我知道那个。”“你不认为那很有趣吗?我认为很有意思。斯坦顿,多好的地方,是哥特式建筑的杰出范例。彩色玻璃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最好的了。然后,想想,那么多年轻的学生,全都与众不同。一些人拿到了学位,还有一些被开除了。”“那又怎么样呢?”“你知道吗,彼得·吉丁是霍华德·洛克的一个老朋友。”“不知道。他是吗?”“是的。”“彼得·吉丁是每个人的老朋友。”“太正确了,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是这不一样。你不知道洛克曾在斯坦顿上过学吗?”“不知道。”“你好像不太了解洛克先生。”“我对洛克先生一无所知。我们不是在谈洛克先生。”“我们不是在谈吗?不,当然。我们在谈彼得·吉丁。好了,你看,一个人能够通过对比来充分解释自己的话,就像你今天在你这篇小文章里写到的一样。给彼得应有的赏识。让我们进一步比较,让我们画出两条平行线,我倾向于同意欧几里得(约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我认为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交汇。好了,他们都去过斯坦顿。彼得的妈妈经营着一种可以提供吃住的宿舍,洛克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这不相关,除了让对比更加明显——好了,后来,说得更具体一些。彼得以很高的荣誉毕业了,是他班里最好的学生。洛克被除名了。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没有必要解释他为什么被开除了,你和我,我们理解。洛克去为你父亲工作,又被开除了。是的,他被开除,顺便说一句,这不可笑吗?那时候,没有借助你的帮助,他就做到了。彼得设计了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赢得了信誉。洛克在康涅狄格有了一席之地。彼得开始给别人签名了——洛克呢,连浴室安装商都不知道他。现在洛克做了一个公寓,这对他来说太可贵了,就像是他惟一的儿子。而彼得如果得到恩瑞特公寓,大家都不会注意到——他每一天都会拿到这样的项目。现在我觉得洛克对彼得的工作很不屑一顾。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注意,以后也不会。进一步说,没人喜欢被打败。被一个他眼中特别平庸的人打败,站在平庸这一边开始,看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他却在挣扎着,最后只是被一脚踢出去,看到平庸的人从他这里抢走一切生活赐于他的机会,一个接着一个,看到平庸的人被崇拜,而他失去了他想要的地方,看到平庸的人被装在神龛里放在那个地方上面:他迷失了,被牺牲,被忽视,一次又一次被打败——不是被伟大的天才,不是被上帝,而是被这个彼得·吉丁——哦,我可爱的外行,你认为西班牙宗教法庭的刑罚会比这更为残酷吗?”“埃斯沃斯,”她喊道,“出去!”她已经跳了起来。她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跌坐了下来,她的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接着,她站起来,俯下身去。他看见她柔顺的头发重重地甩着,飘动着,然后静止不动地垂在那里,遮住了她的脸庞。“好了,多米尼克,”他高兴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彼得·吉丁为什么是一个如此有趣的人。”她的头发向后飞着像个拖布,脸也跟着,她跌到椅子上,看着他,嘴张着,很难看。“多米尼克,”他温柔地说,“你有些明显了,太明显了。”“出去。”“好,我一直说你低估了我。下次你需要帮助的话来找我吧。”在门口,他又转身说:“当然,我个人认为,彼得·吉丁是我们见过的最伟大的建筑师。”那天晚上,当她回到家时,电话响了。“多米尼克,亲爱的,”一个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边喘着粗气传来,“你真地全明白了吗?”“你是谁?”“乔·散顿,我……”“你好,乔,我明白什么?”“你好,亲爱的,你怎么样?你那位魅力十足的父亲还好吧?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关于恩瑞特公寓和那个叫洛克的小伙子的事情是你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你今天在你的专栏里所写的话。我有点不安,有一点儿。你了解我的那座房子吗?哦,我们都谈好了要进一步合作.这是一笔钱,我想我是认真考虑后才作这个决定的,但是我信任你们所有的人,我一直信任你,你很聪明,十分聪明。如果你为华纳德那样的人工作,我猜,你知道你的能力。华纳德懂得建筑,哦,他在房地产上做的努力要比他在报纸上做的全部还要多,你打赌他已经做了,别人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现在为他工作,而你现在该怎么想。因为,你明白,我已经决定了,是的,我十分坚决并且明确地作出决定——几乎——决定用洛克,实际上我告诉他了,他明天上午会过来签合同,而现在……你真的认为他的建筑看起来像是条羽毛围巾吗?”“听着,乔,”她说,牙齿紧闭在一起,“明天你能和我一起吃个午饭吗?”在一家著名旅馆的大餐厅里,她和乔见了面,那里很静,只有几个客人独自围坐在白色的餐桌旁,所以每个人都很显眼,空出来的桌子像是优雅的摆设用来衬托客人的别具一格。乔·散顿放声大笑。他从未陪伴过像多米尼克这么好看的“花瓶”。“你知道,乔,”她坐在桌子的另一面,面对着他说,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没有丝毫笑意,“你选择洛克,眼光不错啊。”“哦,你也这么认为吗?”“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将会有一座漂亮的建筑,像一首圣歌。这座建筑将会带走你的呼吸——也会带走你的租户的呼吸,从现在开始一百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会把你写进历史——会在鲍特墓地寻找你的坟墓。”“天哪,多米尼克,你在说什么呢?”“关于你的建筑。关于洛克要为你设计的那种建筑,那将会是一座伟大的建筑,乔。”“你的意思,是好?”“我的意思是不仅仅好,我的意思是‘伟大’。”“那不一样。”“不,乔,不,不一样。”“我不喜欢‘伟大’这个词。”“是的,你不喜欢,我认为你也不会喜欢。那么你想让洛克做什么呢?你想要一座建筑,但是不想让任何人吃惊,一座平凡、舒适、安全的建筑,像是回家后有着蛤肉杂烩汤香味的客厅的建筑,一座每个人都会喜欢的建筑,成为英雄不是很舒服的,乔,你还没有那副长相。”“好,当然我想要一个人人喜欢的建筑。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去建造它,我的健康?”“不,乔,也不是为了你的灵魂。”“你的意思是洛克不怎么样?”她坐直了,有些僵硬,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忍受疼痛。但是她的眼睛有些忧郁了,半闭着,好像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身体,她说:“你见过他做了很多建筑吗?你见过很多人雇用他吗?在纽约这个城市里有六百万人口,六百万人不会错的,他们会吗?”“当然不会。”“当然。”“但是我想恩瑞特……”“乔,你不是恩瑞特。他不怎么爱笑。还有,你明白,恩瑞特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你却会,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多米尼克,你真的喜欢我?”“难道你不知道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我一直信任你。我会随时都听你的话。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很简单,你想用钱买最好的东西——只要能买到。你要一座公寓——像样的公寓。你想用一位其他人都用的建筑师,然后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你刚好和他们一样好。”“对,太对了……看,多米尼克,你几乎都没动过你的食物。”“我不饿。”“好,你会推荐哪位建筑师呢?”“乔,你想想,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在那儿谈论谁?谁得到了所有的工作?谁为自己和代理人挣得最多?谁既年轻又有名气、令人放心又受到大家的喜欢?”“哦,我猜……我猜是彼得·吉丁。”“是的,乔,彼得·吉丁。”“洛克先生,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相信我,但是毕竟,这和我的健康需要无关……不是为了我的健康需要也不是为了我的灵魂,那是,我的意思是,哦,我确信你能理解我的处境。不是我要反对你,正相反,我认为你是个伟大的建筑师。你看,这就是麻烦,伟大是好,但是不实际,洛克先生,那就是麻烦,不实际,而且你毕竟要承认吉丁更出名,他已经……已经很受欢迎了,可是你还没达到这一点。”散顿先生有点迷惑不解,洛克并没有抗议。他希望洛克能够辩解,然后他可以说出多米尼克几个小时前对他说的那些令人无法回答的正当理由。但是洛克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听到他这个决定时点了点头。散顿特别想说出那个正当的理由,但是好像说服一个似乎已经被说服了的人没有什么意义。散顿先生仍然热爱每一个人,而且不想伤害任何人。“事实上,洛克先生,我不是独自作出这个决定的。实际上,我确实想用你,我已经决定用你了,坦诚地说,是多米尼克作出的决定,我特别看重她的评价,是她说服我,你不是这个工作的合适人选——她很公平,她让我告诉你这是她作出的决定。”他看见洛克突然看着他。然后他看见洛克脸颊塌陷的地方扭曲了,好像陷得更深了,嘴张着,他在笑,没有笑出声,但是却深吸了一口气。“洛克先生,你到底在笑什么?”“弗兰肯小姐想让你告诉我这些?”“她没有想让我这么做——没理由嘛。她只是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告诉你。”“是的,当然。”“那只是说明她很诚实,她对自己的信条有很好的理由,她会公开维护它们的。”“是的。”“哦,怎么了?”“散顿先生,没什么。”“看,像那样笑可不好。”“不好。”他的房间里被黑夜半拢着。海勒公寓的草图钉在长长的空白墙上,没有装框,这使这间屋子显得更空了,使墙显得更长了。他没有感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对他而言时间静止了,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是一种具体的东西。时间清除了所有的现实意义,除了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听到敲门声,他说:“进来。”但是他没有站起来。多米尼克走了进来,好像她以前进过这个房间。她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套装,简单得就像是孩子的衣服,好像穿着只是为了保护,而不是为了装饰。高高的领子很有男人气,一直立到了脸颊两边,帽子半遮着脸,让人看不清。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她想看见那种嘲笑,但是她没有看到。在这个房间里笑是含蓄的,她站在那里,站在房间的中央。她摘下帽子,像个刚进屋的男人,她用僵硬的手指尖拉下帽檐儿,把帽子夹在胳膊下面。她等待着,她的脸严肃而冷酷,但是她柔顺的、淡淡的头发却没有防备而卑微恭顺。她说:“看到我你一点也不惊讶。”“今晚我就在等你。”她抬起手,轻轻动了一下胳膊肘,把她的帽子朝桌子对面扔了过去。帽子飞了出去,看得出她手腕控制的力量。他问道:“你想怎样?”她回答说,“你知道我想怎样。”她的声音沉重而平缓。“不错。但是我想听你说出来,全部都说出来。”“如果你希望的话,”她的声音有一种效力,遵循着金属般的精密,“我想和你睡觉。现在,今天晚上,任何你被我叫来的时候。我想要你赤裸裸的身体、你的肌肤、你的嘴、你的手。我想要你——像这样——不是那种欲望焚烧着的歇斯底里——而是要冷静而清醒的——抛弃尊严、没有遗憾——我想要你——我没有自尊来和自己讨价还价,嘲笑我吧——我要你——像只动物,像是栅栏上的猫,像个妓女。”她的语调简单而平缓,好像她在背诵束身自修的忠诚教义。她站着没有动,穿着平跟鞋的双脚分开站着,肩膀向后仰着,胳膊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看起来很冷淡,没有被她自己的话打动,纯真得像个小男孩。“洛克,你知道我恨你。我恨你的人,恨我想要你,恨我非得要你不可。我要和你来场战斗——我要毁掉你——我告诉你这些平静得和我像只动物向你乞讨一样。我要祈祷你不会被毁掉——我也告诉你这个——尽管我什么也不相信,没有什么好祈祷的。但是我会力争来阻止你前进的每一步。我会破坏你每一次得来的机会。我会通过惟一能伤害你的事情去伤害你——通过你的工作。我会力争让你饿死,在你达不到的事情上勒死你。昨天我已经开始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觉的原因。”他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四肢伸展着,他的身体很放松,放松的紧张,一切都是静止的,慢慢等待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我今天伤害了你,我还会接着做的。我会随时打败你,来到你身边——无论什么时候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就会让你占有我。我想被占有,不是被情人,而是被一个将挫败我胜利成果的对手,不是用荣耀的一阵重击,而是要让他的身体与我的身体接触,洛克,那就是我想要你做的。那就是我。你想听到全部,你都听到了,现在你想说什么?”“把衣服脱了。”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嘴角下有两个小小的硬块突起、变白。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衬衫动了一下,她控制着的呼吸颤抖了一下——临到她笑了,带着嘲讽,一种嘲笑,就像他一直对她笑的那样。她举起两只手,放到衣领那儿,解开外套的钮扣,动作简单、准确,一个接着一个把钮扣解开。她把外套扔到地上,脱下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她注意到黑色的手套还紧紧地套在裸露的手腕上,她挨个手指地脱下手套。她满不在乎地脱着衣服,好像是她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接着,她看着他。她光着身子站着,等待着,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是顶在她腹部上的压力。她知道这对他也是一种折磨,这是他们都想要的。他站起来,走过去,当他搂住她的时候,她主动抬起胳膊,环绕着他,指尖滑过他的肋骨、他的腋窝、他的脊背、他的肩膀,她觉得他身体的轮廓印在了她胳膊的内侧。她的嘴唇压着他的嘴唇,她不像以前那样反抗了,好像是投降了,但里面却蕴涵了更多的暴力。过了一会儿,她躺在他身边,躺在他的毯子下面,看着他的房间。她问道:“洛克,你为什么要在采石场工作?”“你知道的。”“是的。任何其他人都会在设计院找个工作。”“那样的话,你根本不会有毁掉我的欲望。”“你明白?”“是的。别说了。现在没有关系了。”“你知道,恩瑞特公寓是纽约最漂亮的。”“我知道你明白这一点。”“洛克,你还在采石场工作时,就在心里面,出了恩瑞特公寓等作品,而你钻着花岗岩像个……”“多米尼克,你过一会儿就变得软弱了,而明天你会后悔的。”“是的。”“多米尼克,你很可爱。”“洛克,我……我还是想毁掉你。”“你认为如果你不想要我,我还会要你吗?”“洛克……”“你要再听一次吗?或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要你,多米尼克。我要你。我要你。”“我……”她停住了,可她的呼吸中还带着那个字。“不,”他说,“还不是那个时候,睡觉吧。”“这里?和你?”“这里,和我。早上我会为你做早餐的。你知道我自己会做早餐吗?你会喜欢看着的,就像喜欢看我在采石场里的工作一样。然后你就回家,考虑怎么毁掉我吧。晚安,多米尼克。”8客厅的百叶窗拉到了上面,城市的灯光爬上了半个玻璃窗,一条黑黑的水平线横在了窗户中间。多米尼克坐在书桌旁,修改着文章的最后几页,忽然门铃响了。客人不会不打声招呼就来打扰她——她抬起头,铅笔停在半空中,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她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接着女仆进来了说:“小姐,有位绅士要见你。”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敌意,解释说这位绅士不想说出他的名字。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多米尼克想问,但是她没有,铅笔僵硬地停在那里说:“让他进来。”然后门开了,在走廊灯光的映衬下,她看到了长长的脖子和斜斜的肩膀,像是一个瓶子的侧影。一个丰富、殷勤的声音说道:“晚上好,多米尼克。”她认出了是埃斯沃斯·托黑,她从没有邀请他来她家里。她笑了,说道:“晚上好,埃斯沃斯。好久不见啊。”“现在你该期望我来了,对吗?”他转过身对佣人说,“橘味白酒,如果你有的话,请给我来一杯。”佣人看了一眼多米尼克,睁大了眼睛,多米尼克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佣人出去了,关上了门。“很忙吧?”托黑扫了一眼杂乱的桌子说,“相当引人注目啊,多米尼克,还有结果了,你最近写的东西越来越好了。”她让铅笔从他手里落下来,把一只胳膊放在了椅子后背上,半转过身耒对着他,安静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埃斯沃斯?”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用一种专家的沉稳和好奇审视着这间屋子。“还不错,多米尼克。就像我希望你拥有的房子一样。有点冷,你知道,我不会要那边的冰兰色的椅子,太显眼了,搭配得太好了。就在人们希望它在的那个位置上。我要把它做成胡萝卜红色,一种很难看、很显眼,放肆的红色,像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头发。那太……顺便说一句——只是顺便说一句——不带私人恩怨的。只要有一点不适当的颜色,才促使整个房间显得像一个整体——这种东西会带给这个房间以优雅。你的花摆放得很好。这些画,太……还不错。”“好吧,埃斯沃斯,好吧,什么事情?”“你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吗?不知出于何故,你从没有邀请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舒服地坐下来,一只脚踝放在膝盖上,一条瘦腿平搭在另一条腿上,裤脚下露出紧紧的铁灰色短袜,袜子上面露出一小块皮肤,发蓝的白色还带有几根黑毛。“但是,那是由于你一直不怎么合群。过去时,亲爱的,过去时。你说过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吗?那倒是真的。你总是这么忙——忙得不同寻常。拜访、晚宴、酒吧,还开茶话会。对吧?”“对。”“宴会——我想那就是最好的了。这个房间很适合举办派对——大——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人——特别是当你不挑剔来客时——你不挑剔的,现在不挑剔了。你拿什么招待他们?鱼酱,切得像心形的肉末鸡蛋?”“鱼子酱和切得像星星的肉末洋葱?”“年老的女士呢?”“奶油乳酪和剁碎的胡桃——螺旋形的。”“看到你把事情照料得那样好,我真是高兴。真是好极了,你为年老的女士想得这么周到。特别是那些有的是钱的——女婿从事房地产的女士。尽管我认为那不如陪卡门多·海碧的《把我打倒》一样糟糕,海碧有一口假牙,还在百老汇和凯姆伯兹的角落里有一片肥肥的空地。”佣人拿着托盘进来了。托黑拿了一杯,小心地拿着,呷了一口,这时佣人出去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有秘密服务部门——我不会问谁——为什么会有关于我活动的详细报道?”多米尼克冷漠地说。“你可以问是谁,任何人,个人。难道你不认为人们在谈论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把她当作是一个著名的女主人吗——这么突然?多米尼克·弗兰克小姐是第二个可可·霍尔科姆,但是要好多了——哦,好多了——敏锐多了,更有能力,然后,只是想想,漂亮多了啊。是你展示你出众容貌的时候了,你太漂亮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了那份美貌而割了你的喉咙。当然,如果从它所联系的功能来看,它还是被浪费了。不过,至少,有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例如,你的父亲。我敢肯定:看到你的新生活,他乐坏了。小多米尼克对人友善。小多米尼克终于成为正常人了。当然,他错了,但是他感到高兴是件好事。还有其他几个人,比如我,尽管你从没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情,但是,你看,这就是我的有幸拥有的能力——能够绝对无私地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中提取快乐。”“你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是在回答。你问为什么对你的活动感兴趣——而我回答:因为他们令我高兴。另外,可能有人会怀疑——尽管非常短视——是否是在收集自己对手的活动信息。但是,对我自己这方的行动不知情——真的,你知道,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拙劣的将军,不管别的事情你怎么想,你从来都没有认为我是拙劣的。”“你的立场,埃斯沃斯?”“看,多米尼克,那就是你所写的文章和说话的——风格,你用了太多的问号,不好,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好,特别是在不必要的时候。我们不要这些小测试了——只是聊天好吧。既然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如果有——你会把我撵出去,但是你没有,你给了我一杯昂贵的烈性酒。”他握着酒杯的边,拿到鼻子下面,很享受地慢慢啜了一口,他喝酒的那个样子,就像在餐桌上响亮地吧嗒了一下嘴巴,在那里很粗俗,而在这里,一只雕花水晶玻璃杯边压在一绺整齐的小胡子上,却显得特别高雅。“好吧,”她说,“谈吧。”“那就是我一直在做的。我很体贴——因为你没有准备好谈话,这次还没有哦,让我们谈谈吧——以一种绝对深思熟虑的方式——谈谈看到人们热切地欢迎你到他们中间、接受你、涌向你,这是多么有趣的事。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他们自己傲慢得很,却让一个一直都怠慢他们的人垮下来,变得合群了——他们打着滚儿,躺在那里,弯着爪子,等着你去挠他们的肚子。为什么?我认为,他们能作出两种解释。好的那一种是他们慷慨大方,希望用他们的友谊来向你致敬,只是好的解释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另一种解释是,你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却是在贬低自己,你正从顶峰跌落——高处不胜寒——他们会很高兴用他们的友谊把你拉下来。当然尽管他们中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你自己。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经历巨大的痛苦做这件事,而没有一个崇高的原因,你从来都不会去这么做的,不是为了那个你选择的目的,你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一种比手段更卑鄙的目的,同时让手段变得可以忍受。”“埃斯沃斯,你知道,你说了一个你从来都没有在你的专栏里用过的句子。”“我吗?我肯定对你说了很多我在专栏里没有用过的东西。哪一句?”“高处不胜寒。”“那句?是的,太正确了。我不会的。送给你的——尽管不怎么好。非常粗劣。有一天我会给你更好的句子,如果你想的话。可是我很伤心那是你从我的小小发言中挑出来的全部。”“你想让我挑什么?”“哦,例如,我的两个解释。那是个有趣的问题。什么更善良——相信人性的善良并给他们压上他们不能忍受的崇高使命——或者就看着,按照他们原本的样子,看着他们仅仅因为感觉舒服而去接受?当然,善良比公正更重要。”“埃斯沃斯,我不在乎。”“对抽象思维没有兴致吗?只是对具体的结果感兴趣?好吧。过去的三个月给彼得·吉丁弄了多少项目?”她站起来,走到佣人留下的托盘边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四个。”说着她把杯子举到嘴边,然后她转过身站在那里,拿着杯子看着他,又说道,“那就是著名的托黑技术,从来不在你专栏的开头或结尾加以重击。悄悄地放在人们最防不胜防的地方,整个专栏都填满胡言乱语,只是为了加入那最重要的一笔。”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太对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交谈的原因。对那些根本不知道你的微妙以及与人交谈时的险象环生——那种微妙和险象环生是一种浪费。多米尼克,但是胡言乱语决不是偶然,多米尼克。我也不知道我专栏里的技巧变得这么明显,我要考虑用一招新的了。”“不要麻烦了。他们喜欢。”“当然,他们喜欢我写的一切。那么是四个?我弄丢了一个。我数成了三个。”“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你很喜欢彼得·吉丁。我正在帮助他,比你做的还好,所以如果你想和我谈彼得·吉丁的话——没有必要,是吧?”“多米尼克,你这一句话中有两处错误。一处是诚实的错误,还有一处是在撒谎。诚实的错误是那种假设,我希望帮助彼得·吉丁——顺便说一句,我要比你更能帮助他,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会帮助他的,但是那是需要长远的考虑。撒谎就是你认为我来这里谈论彼得·吉丁——看见我进来时,你就知道我来这里是要谈论什么了。而且——哦,天哪!——你应该允许比我自己更讨厌的人来骚扰你,只为了谈论话题。虽然我不知道在这时候,对于你来说谁能比我更讨厌。“彼得·吉丁。”她说。他做了个鬼脸,皱了皱鼻子:“哦,不。他还不够格。但是让我们谈谈彼得·吉丁。真是太巧合了,他碰巧是你父亲的合伙人。你努力为你的父亲寻找项目,像是个孝顺的女儿,没有比这再自然的了。你已经在这最后的三个月里为弗兰肯·吉丁公司创造了奇迹。只是对几位遗孀笑笑,在我们更好的聚会穿上华丽的时装。如果你决定就这样走下去,靠出卖你无与伦比的身材,那不仅是为了美感考虑,还为了创造奇迹——为彼得·吉丁获得项目。”他停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又说道:“多米尼克,我的赞美,你配得到我对你的最高评价——因为你没有吃惊。”“埃斯沃斯,那是为什么?惊讶评价还是暗示评价?”“哦,有几件事情——比如,最初的试探性惑觉。但是,事实上,没什么。只是有些庸俗。同样的托黑技术——你知道,我总是在适当的时间里建议错误的格调。我是——本质上——是一个过于认真、过于表里如一的清教徒,我得允许自己偶尔有别的色彩——去缓解一下单调乏味。”“你是吗,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本质上。我不知道。”“我敢说没人知道。”他高兴地说,“尽管根本没什么秘密。很简单,所有事情减少到最基本部分就简单了。如果你知道基本原理有多么少,你会很惊讶的。我想可能只有两个。那是一种清理头绪的工作,是一种艰难的缩减过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去自找烦恼的原因。我想他们也不会喜欢这个结果。”“我不介意。我知道我是什么。继续说。我是个婊子。”“不要愚弄自己,亲爱的。你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圣徒。事实上圣徒是危险的,是不受欢迎的。”“你呢?”“事实上,我确实知道我是什么。因此一项就能解释我的很多东西。我再给你一个很有用的暗示——如果你喜欢用的话。当然,你不会喜欢的。虽然,也许——将来你会的。”“我为什么该喜欢呢?”“多米尼克,你需要我。你也许会理解我一点。你明白,我不怕被理解,不怕被你理解。”“我需要你?”“是的,来吧,拿出一点勇气来。”她坐直了,冷冷地沉默地等待着。他笑了,明显的高兴,丝毫没有试图去隐藏。“让我们看看,”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去研究天花板,“你为彼得·吉丁弄到的这些项目。修建克瑞恩办公室令人讨厌——霍华德·洛克从没有那样的机会。林德塞的家还好一点儿——洛克肯定被考虑过,我想要不是因为你,他会得到那个项目的。斯顿布克俱乐部也是——他有那个机会,只是被你毁掉了。”他看了看她,轻声地笑着,“多米尼克,对我的技巧和重击加以评价吗?”笑声徜徉在他美妙的嗓音里,如同油脂漂浮在水流中一样顺畅——“你疏忽了诺瑞乡村公寓——上周他得到的,你知道。哦,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成功。毕竟,恩瑞特公寓是个大工程,引起了很多讨论,还有很多人开始对霍华德·洛克先生表示了兴趣。但是你做得很出色。祝贺你。现在你认为我对你很好吗?每个艺术家都需要欣赏——没有人赞美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除了洛克和我。而他不会感谢你,再想想,我觉得洛克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而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很累了。“亲爱的,你肯定已经忘记了是我第一个给你出主意的。”“噢,是的,”她茫然地说,“是的。”“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了吧。现在你知道我的立场是什么了吧。”“是的,”她说,“当然。”“亲爱的,这是行规。联盟。联盟从来不信任对方,但是这并不破坏他们的有效性。我们的动机可能相反。实际上,是相反。但是没关系,结果会是相同的。没有必要有一个共同的高尚目标。惟一必要的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是的。”“那就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原因。我以前也很有用的。”“是的。”“我可以比你曾经参加的任何一次茶会更能伤害你的洛克先生。”“为什么?”“省略为什么。我没有询问你的为什么。”“好吧。”“那么我们之间能相互理解了?我们在这方面是同盟了?”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向前坐了坐,专注着,脸上一片空白,说道:“我们是联盟。”“太好了,亲爱的,现在听着。不要隔三差五地在你的专栏里再提起他。我知道你每次都对他进行恶意攻击,但太多了。你使他的名字总出现在报纸中,而你不想那样做。还有,你最好邀请我参加你的那些聚会,有很多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情。还有一点,吉尔伯特·考顿先生——你知道,加利福尼亚陶器公司——正计划在东郜建立分厂。他正在考虑一个优秀的现代主义者。实际上,他正考虑洛克先生。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这是个大工程,会得到很多公众注意力。去为考顿夫人弄上几种茶味三明治。随便你做什么,就是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她站了起来,走到桌前,胳膊快速地来回摆动,拿起一根烟,点着了,转向他,冷冷地说:“你可以简洁明了地直奔主题——当你想的时候。”“当我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的城市,她说:“实际上,你没有做过什么反对洛克的事情。我原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哦,亲爱的,我没有吗?”“你在报纸上从来没提到过他。”“亲爱的,那就是我所做的反对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你最初是在什么时候听说他的?”“当我看到恩瑞特公寓的设计图时。你不会认为我没看到吧,是吗?你呢?”“当我看到恩瑞特公寓的设计图时。”“以前没有?”“以前没有。”她吸着烟,说道,并没有转向他:“埃斯沃斯,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去重复我们今晚在这里的谈话,另一个就会否定这次谈话,而它永远都不会得以证实。所以无所谓我们彼此是否真诚相对,对吧?这相当安全。你为什么恨他?”“我没说过我恨他。”她耸了耸肩。“至于其余的,”他又说道,“我想你能回答你自己。”她慢慢地冲着玻璃窗上反射着的微弱的烟头火光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从她身边走过,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城市的灯光,看着有棱有角的建筑物轮廓,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墙壁被窗户上的强光映衬成半透明状,好像墙只是覆盖在坚硬发光物体上的一层薄薄的黑色方格面纱。埃斯沃斯·托黑温柔地说:“看看。伟大的成就,对吗?英雄的成就。想想成千上万的人工作后创造出这些,想想那数以百万的人从中受益。据说,如果不是因为各个时代这里或那里的那12个人的精神,不是因为那12个人——或许不到12个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则有——两种可能的态度。我们可以说这12个人是伟大的救世主。他们伟大的精神财富充实了我们。我们怀着感激和手足之情愉快地接受。或者,我们可以说他们那些我们既比不了也跟不上的成就,这十二个人已经让我们明白,我们是谁,我们不要他们那些宏伟的礼物,我们觉得沼泽旁的洞穴和聚在一起的火棍要胜过摩天大楼和霓虹灯——如果洞穴和木棍就是你创造力的极限。多米尼克,这两种态度中,你把哪个称为真正的人道主义?因为,你明白,我就是个人道主义者。”过了一段时间,多米尼克发现与人们交流更容易了。她学会了把接受自我惩罚当作是一次容忍度的考验,好奇心激励她去发现她能忍受多少。她穿梭于正式的宴会、戏剧招待会、晚宴、舞会——优雅大方,满面春风,她的微笑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更为明亮且寒冷,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空泛的话语,说话的人仿佛会被听众表现出来的任何热烈兴趣所污辱,好像只有沉闷才是人们之间惟一可能的关系,是他们不稳定的尊严的惟一保护。她对每件事都点头接受。“是的,浩特先生。我认为彼得·吉丁是这个世纪的英雄——我们的世纪。”“不,因斯科普先生,霍华德·洛克不行。你不能选霍华德·洛克……一个冒牌货?当然,他是个冒牌货——要用你敏感的诚实去评价一个人的正直……没什么?对,因斯科普先生,当然,霍华德·洛克就是没什么。只是个大小与距离的问题——距离……不。我不那么认为,因斯科普先生——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眼睛——是的,当我很高兴的时候,他们总是像那样——我很高兴听到你说霍华德·洛克没什么。”“琼斯夫人,你见过洛克先生?你不喜欢他吗?……哦,他是让人无法同情的那种人。真的。同情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当一个人看到压扁的毛毛虫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次思想升华的体验。一个人能让自己前进,伸展开来——你知道,就像是解下紧身束带。你不必压抑你的胃、你的心和你的精神——当你有同情感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向下看,这个要容易得多。当你抬头向上看,你的脖子会痛。同情是最高尚的美德。它证明受苦受难合乎情理的。世界上是必然存在苦难的,不然怎么会有高尚的美德和同情心啊……哦,他的反面是钦佩。但是那是一个艰难的而苛求的钦佩……琼斯夫人,钦佩。但是那不仅仅是紧身束带……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对之感到可怜,那都是邪恶之人,比如霍华德·洛克。”夜深的时候,她经常来到洛克的房间。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要来,但肯定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宽恕、撒谎、认同和忘却自我都是多余的。在这里她自由地去抵抗,自由地看到她的抵抗被对手所欢迎,那个对手太强大了,对比赛无所畏惧,甚至需要她的抵抗。她的实体没有被触碰过,也不会被触碰,除非是在一个干净的战斗中,战胜或者失败,但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会被保护。不会被埋在那无谓的冷冷的泥浆之中。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那是——必须是,那是那个动作最基本的要求——一种暴力。那是屈服,由于他们的反抗变得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紧张的行为,就像地球上伟大的东西都是紧张的一样。是紧张,让电流穿过金属线传递;是紧张,让水流通过水坝的遏制而产生电力。他的皮肤贴着她的,那不是爱抚,而是一种痛苦的浪潮,太多的渴望,欲望和否定在最后时刻全面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痛苦。这是牙关紧咬、满腔仇恨的行为,是不可忍受的剧痛的时刻——这是一个用痛苦来破坏和分解自我的时刻,痛苦的元素被破坏了、颠倒了、战胜了,卷到了拒绝苦难中去了,卷到了痛苦的反面,卷到了狂喜之中。她从一个派对中回来,来到了他的房间,还穿着昂贵精细的晚礼服,就像是一件冰衣罩在她身上——她向后靠在墙上,感觉到身后粗糙的灰泥墙,慢慢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件物品,看到了铺满纸的粗陋餐桌,看到了钢尺,看到了五个黑手指印弄脏的毛巾,看到了光秃秃的地板——她的眼神滑过发亮的缎子,滑过那只银色拖鞋的小三角形,她在想自己将怎么在这里脱去衣服。她喜欢在这个房间里乱逛,喜欢把手套扔在一堆杂乱的铅笔、橡皮还有那堆破衣服中,把她的银色小包放在脏乱、废弃的衬衫上,喜欢啪的一声扯开钻石手镯上的扣儿,把它丢在还剩有一小块三明治的盘子里,放在一幅没有完成的设计图旁边。“洛克,”她说,她站在他的椅子后面,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衬衫里,手指张开着,紧紧压着他的胸,“我今天已经要西蒙先生承诺,把他的活交给彼得·吉丁。三十五层楼,他希望一切都有价值,钱不是问题,就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她听到他偷偷地笑了,但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手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更深地伸进衬衫里,紧贴着他的皮肤。然后她把他的头扳过来,弯下身子,亲吻着他的嘴唇。她进来时,看到一份《旗帜》报展开着放在桌子上,打开那一页上印有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她的专栏里有这样几行:“霍华德·洛克是建筑界的萨德(1740~1814,法国作家,其著作多描写性变态——译者注)。他深爱着他的建筑——看看吧。”她知道他不喜欢《旗帜》报,他把报纸放在那里只是看在了她的份上。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脸上是那种她所恐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生气了,她想让他去读她写的每一样东西,她更愿意认为这会深深伤害他,他会因此躲避。后来,她横躺在床上,他的嘴吻着她的胸,她看到了他一头橘红色的乱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他感觉到了她由于兴奋而颤抖。她坐在地板上,坐在他脚旁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的手,整个拳头被握在他的手指中,紧紧地握着。她让拳头滑过他的手指,感觉出关节处硬硬的、小小的疙瘩,温柔地问道:“洛克,你想得到考顿工厂吗?你非常想得到吗?”“是的,非常想。”他回答说,没有微笑也没有痛苦。然后她把他的手抬起放到嘴边,就这样握了很长时间。黑暗中她下床,光着身子穿过房间,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她弯下腰,凑到火柴亮光前,她的小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圆润。他说:“给我点一支。”她把烟放到他嘴唇之间,然后她在漆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抽着烟,而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着身体,看着她。有一次她进来,发现他在桌边工作。他说:“我就快做完了。坐下,等一会儿。”他没有再看她。她坐在那里等着,不说话,在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她看到他由于全神贯注的工怍,眉毛拧成了直线,看他嘴的形状,脖子上紧绷在皮肤下的静脉,他的手像是外科医生的手。他看起来不像是艺术家,像是个采石场的工人,像是一辆在拆墙的拖车,像一名修道士。她不想让他停下来或者是看她一眼,因为她想看到他那种苦行者的纯洁,毫无一丝肉欲,想看到——那些她所能想起的记忆中的东西。有几个晚上,他来到她的公寓,也像她那样,没有事先预约。如果她有客人,他就说:“让他们走。”他会直接走到她的卧室,而她就会把客人打发走。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约定,不用说明就都会明白,从来不会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她的卧室布置得很优雅,全是玻璃与淡绿色。他喜欢穿着在建筑工地上弄得脏兮兮的衣服来,他喜欢掀开床罩,然后坐在那里平静地谈论一到两个小时,不看床,也不提及她写的东西或者建筑或者她最新为彼得·吉丁找到的工作,这里一切简单、放松,像这样,让这些时间比被他们拖延的那些时间更令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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