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丁费力地站起来,他伸出手做了几个无用的手势,嗫嚅着说:“好吧,那么,晚安,霍华德。我……我不久还会再来见你的……那是因为最近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再见,霍华德……”当吉丁向外步入大厅,随手关上门时,他有一种冰冷的慰藉之感。他感觉到很沉重,很疲倦,觉得自己令人生厌。他已经认识到一件事情——他恨洛克。再也没必要怀疑和惊诧,再没必要为自己的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而感到不好意思了。事情很简单。他恨洛克。理由呢?没必要去想出一个理由。只有恨,无缘无故、没头没脑地恨,持续不断地去恨,毫无怒意地去恨才是他必须要做的;惟有恨,不要让任何东西介入进来,而且永远不要让自己忘记。星期一下午,很晚了,电话铃才响起来。“洛克先生?”魏德勒说,“你能马上过来吗?电话里我什么也不想说,赶快过来。”那语气听起来既爽朗又快活,预示着好兆头。洛克看了一下窗外遥远的塔楼上的时钟。他坐下来,嘲笑那口时钟,如同嘲笑一个友好的老对手:他将不再需要它了,他会再拥有一块自己的手表。他猛地一扬头,以示对那只高悬于城市上空的浅灰色的时钟的藐视,他站起身,伸手去拿外套。他挺直了肩膀,顺势穿好衣服;通过肌肉的运动,他感觉到一种快感。在外面的大街上,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那是他坐不起的。董事会主席在办公室里等着他,在座的有魏德勒,还有曼哈顿银行公司的副总裁。房间里有一张很长的会议桌,洛克的设计样图展开在桌上。当他进去时,魏德勒站起身来,向前伸出两只手来迎接他。这间屋子的气氛就像是已经为魏德勒所说的话拉开了序幕,然而,当洛克听到这些话语时,他却对此没有任何把握,因为他觉得现在他所说的那些话,在一进门时他就已经听说过一遍了。“那么,洛克先生,这份委托书是非你莫属了。”魏德勒说道。洛克行了一个鞠躬礼。这会儿最好还是不要相信他的话。那位董事会主席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请他就座。洛克就在放着他的设计图的那边坐了下来,将手放在桌上。用手指摸上去,那光洁的桃花心木温暖而富有生气。他有那样一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就压在他设计的大楼的地基上一样。那是他所设计过的最大的一座建筑,有五十层高,矗立在曼哈顿的中心。只听那位董事长说:“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对你所设计的那座建筑进行了多次争论。谢天谢地,总算过去了。我们的一部分董事就是无法轻信你的那种极端的创新。你也知道有些人是多么的愚蠢和保守。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使他们满意的办法,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同意。魏德勒先生为了你的利益,可真是做得特别地令人心悦诚服啊。”在场的三位又说了很多话。洛克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他在想象着挖掘机开工后机器的第一次啮合。接着,他听见董事长说:“……所以这份设计委托就交给你了,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他听见了这句话,便注视着董事长。你得做点小小的让步,然后,等你同意了,我们就可以签合同。“那只是大楼外观上的一点点不重要的小问题。我知道你们现代主义风格从不把重点单单放在楼面上,正因为如此,设计要尊重你的意见。这样做相当正确,所以我们不会想着要以任何方式改变你的设计方案。因此我肯定你不会介意的。”“你想干什么?”“只是对门面做一点轻微改动,这是一个小小的问题。我拿给你看。我们帕克先生的儿子也在研究建筑学,我们请他为我们画了一幅粗样,只是个大概的轮廓,用来说明我们心目中的一些设想,是给董事们过目的。因为他们无法将我们所做的让步具体化。你来看。”他从桌子上的图纸下面抽出一张草图,递给洛克。草图上是洛克设计的大楼,线条非常干净整洁。那是他的设计,可是它的前面加了一个简化了的陶立克式门廊,楼顶还增加了上楣,而他原来设计的装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古希腊式装饰。洛克站起身。他必须站着。他凝神努力地站着。那样才能使其余的人感觉舒服些。他伸直一个手臂,那只攥着的手摁在桌边上,身体的重心就支撑在这只手臂上,手腕皮肤下的青筋突了起来。“你领会其中的高妙之处了吧?”董事长安慰似的说,“我们的一些保守派们的确不愿意接受像你这种奇特刻板的建筑。可他们声称公众也不会接受这种风格。所以我们就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一来,虽然它当然不再是传统风格的建筑了,但是至少它还能给公众留下一点他们所习惯的东西。它还增添了某种正统的稳定可靠的高贵气派——而那正是我们银行所需要的,不是吗?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一个银行必须要有一个古典风格的门廊——但是一家银行也未必就是标榜打破常规和宣扬思想反叛的恰当场所吧。你知道,要去挖掘这种难以捉摸的信赖感。人们并不信赖创新。而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两全之策。从我个人的角度看,我不会坚持这个方案,不过我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妨碍。而这是由董事会作出的决定。当然,这并不意味我们想要你仿照这个草图去设计。不过它描绘出了我们大致的想法,而你要自己去画出来,并按照你个人的主题对正面的希腊风格做一些相应的改动。”然后,洛克便作出了他的答复。在座的人分辨不出他的话语用的是哪一种语调,他们无法确定它的语调是过于平静了呢,还是感情过于强烈了。最后他们断定他的语调是平静的,因为他说话时的声音一直是高低相同的,没有重音,没有音色和格调,每一个音节之间留出的间隔都是一样的,就像是用机器分隔开似的那么均匀,只不过那间屋子里面的空气并不能使平静的语调产生振动。他们断定,正在讲话的这个人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有一点除外——他的右手不愿意从桌边拿开,而当他必须翻动桌子上的那些图纸时,他用的是他的左手,就像是一条胳膊瘫痪了似的。他说了很久。他对为什么不能在建筑物正面采用古典希腊式的主题进行了解释。他解释了为什么一座诚实正派的建筑,像一个诚实正派的人一样,必须是一个有着统一信念的统一整体;他解释了是什么构成了生命的源泉,是什么构成了现存的事物和生物的思想信念,他还解释了如果一个最微小的部分违背了这个思想,那个生物的整体便会死亡的原因;解释了为什么人世间那些美好的,高贵的和宏伟壮丽的事物只是那些保持了自身完整性的东西。董事长打断了他的话:“洛克先生,我同意你昀观点。你所说的东西并没有定论。可是不幸得很,在现实生活中,人并不能始终保持言行一致,做到十全十美。总是有一些难以预测的人为情感因素在里面。我们不可能运用冷冰冰的逻辑与之对抗。这个讨论实际上是多余的。我能理解你的观点,可是我无法帮助你。这件事已经确定了。那是董事会的最终决定——如你所知,它是经过了非比寻常的长期的慎重考虑的。”“您能让我在董事们面前亲口对他们说吗?”“十分抱歉,洛克先生,可是董事会不会为了更进一步的讨论,再重新召开一次。那是最后一次会议了。我只能请你说明,根据我们的条件,你是同意接受这份委托书呢,还是不同意。我必须承认,董事会已经考虑到你有拒绝的可能性。在此情况下,已经有人推举了另一个人,一个叫做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建筑师,很有希望作为替补。不过我告诉董事会说我认为你肯定会接受这个条件的。”他等着,洛克一言不发。“你明白当前的处境吗,洛克先生?”“是的。”洛克说。他低下了眼睛。他正在看桌子上的草图。“怎么?”洛克没有回答。“洛克先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洛克向后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不。”洛克说。过了一会儿,董事长问:“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吗?”“我很清楚。”“天啊!”魏德勒突然叫出声来,“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宗生意吗?你是个年轻人,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而且……好吧,该死,我要说!你需要它!我知道你太需要它了!”洛克从桌子上收起那些草图,把它们卷好,夹在胳膊下面。“十足的神经病!”魏德勒哼了一声,“我需要你。我们需要你设计的大楼。你需要这份委托。你有必要对它这么狂热和自私吗?”“什么?”洛克不相信地问。“狂热和自私。”洛克笑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图。他的胳膊肘动了一下,把它们压压紧。他说:“这是你所见过的人人中,他所做过的最自私的事情。”他步行着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把他的设计工具和他放在那儿的一些零碎东西收拾好,打了一个包,他将它夹在胳膊下面,锁好了门,把钥匙交给了房租代理人。他告诉那个代理人说他将关闭他的设计院。他走回家里,把包放在那儿。然后他便向迈克的家走去。“不会吧?”看了一眼后,迈克才这么问他。“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了?”“我改天再跟你说。”“那些王八羔子!”“别去管它了,迈克。”“那个设计院现在怎样了?”“找把它关闭了。”“永久关闭吗?”“是暂时的。”“老天诅咒他们所有的人,红毛小子!老天诅咒他们!”“住嘴。迈克,我需要一份工作。你能帮我吗?”“我?”“这儿的各行各业里,肯要我的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你全都认识。”“在哪一行?你在说什么?”“在建筑行业。施工方面的工作。就像我以前做过的。”“你是说……一般工人的工作?”“我是指一般工人的工作。”“你疯了。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别打岔!迈克。你愿意帮我找份工作吗?”“可到底为了什么呀?你可以在一个建筑师的办公室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你知道你能行的。”“我不会的。迈克。再也不会了。”“为什么?”“我不想看见它,我连碰都不想碰它。我不想帮他们做他们正在做的事。”“你可以在别的行业找一份体面的好工作。”“那我还得去想关于一份体面的好工作的事。我不想去想。不想以他们的方式。无论我去哪里,那都必须是以他们的方式。我要一份我不需要去想这些问题的工作。”“建筑师是不做工人的工作的。”“可那就是我这个建筑师所能做的一切。”“你可以立刻去学点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学。”“你是说你想让我把你介绍到一个建筑队去,就在这儿,在城里?”“我就是那个意思。”“不,去你的吧!我办不到!我不想!我不会那么做的!”“为什么?”“就像演出一样地把你亮在那儿,让所有这个城市里的那些杂种观看吗?让所有那些狗娘养的知道他们把你整成这个样子吗?让他们都来幸灾乐祸地看你的笑话吗?”洛克大笑起来。“迈克,我自己都毫不介意这祥,你为什么还要在乎呢?”“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我才不会让那些婊子养的那么高兴呢。”“迈克,再没有别的我可以做的事了。”洛克轻轻地说。“胡说,有的,当然有。我以前就跟你讲过。你要服从理智。我有全部你需要的现金,直到……”“我来告诉你我对奥斯顿·海勒说过的话吧:如果你再给我钱的话,那我们俩就做不成朋友了。”“可这是为什么?”“别争了,迈克。”“可是……”“我再求你帮个大一点的忙。我要那个工作。你没必要为我感到遗憾。我不觉得遗憾。”“可是……可是你会发生什么事呢?”“哪里?”“我是说……你的将来?”“我会存足够的钱,而且我会再回来的。也许有人在此以前会请人来找我呢。”迈克注视着他。他在洛克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东西,他知道洛克并不想去那儿的。“好吧,红毛小子。”迈克温和地说。他又反复考虑了好半天,说:“听我说,红毛小子。我不会在城里给你找工作的。我就是不能那么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恶心。不过我会在同一行业帮你找个事儿做。”“好吧。任何事都成。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为弗兰肯这个杂种偏爱的所有承包商干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认识为他工作过的每一个人。他在康涅狄格州有一家采石场。其中有一个工头是我的铁哥们儿。目前他正好在市里。你以前在采石场于过吗?”“干过。很久以前的事了。”“想想你会喜欢那种活儿吗?”“当然。”“那我去找他。我们不要告诉他你是谁,只说是我的一位朋友。就这样。”“谢谢你,迈克。”迈克伸手去拿他的衣服,可这时他又把手缩了回来,看着地板。“红毛小子……”“没事儿的,迈克。”洛克步行着回家去了;天黑了,街上很荒凉。刮着大风。他感觉到面颊上那种呼啸而来的冰冷的压力。那是气流撕裂空气的惟一证据。他周围用石头砌成的路上,没有任何东西飘动一下。没有一棵树在风中摇晃,没有窗帘,没有布篷,只有大堆裸露的石块,玻璃,柏油以及陡急的拐角。面颊所感受着的强烈给人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街角的一只垃圾筐里,一份揉皱了的报纸在风中沙沙地响,痉挛似的拼命扑打着铁丝网。它使风显得那样真实。两天后的傍晚,洛克动身去了康涅狄格州。当窗外城市的天空进入视线,在车窗外略微定格的一刹那,洛克坐在火车上,回首凝望过它一眼。薄暮已经将建筑物的细节抹去。它们似箭杆一样地屹立于瓷青色的天际,是那种并非真实的东西所具有的色彩,那是属于黄昏和距离的色彩。它们只露出空虚的轮廓,如同等待去填充的空心模具。距离像一只巨大的手,将城市拉平了。唯独那些箭杆以它们无与伦比的高度屹立于天际,超越了地球上其余的一切。它们属于自己的世界。它们向天空举起一份声明书,展示出人类想到了的和实现了的计划。它们是空洞的铸模。可是人类已经走了这么远,他们还会走得更远。远在天际的城市里有一个疑问和希望。在星光屋顶饭店的玻璃窗里,反射出某一个著名的塔楼的最高点——一个小东西突然迸射出火焰般的灯光。然后,火车在一个弯道上突然改变了方向,城市从视野里消失了。那天晚上,星光屋顶饭店的宴会厅里正在设宴庆祝彼得·吉丁被准许成为公司的合伙人——这个公司就是后来的弗兰肯—吉丁设计院。那张长长的宴会桌上铺着的似乎不是台布,而是一层光,盖伊·弗兰肯坐在桌前。今晚,不知怎么,他毫不在意两鬓染上的一缕缕白霜,它们与那黑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如那严格的白色衬衫反衬着他的黑色晚礼服一样,为他增添了一份洁净而高雅的气质。吉丁端坐在荣誉席上。他挺着肩膀坐得笔直,手紧握住玻璃杯的杯柄。黑色的卷发衬着白皙的额头,显得格外光亮。在那片刻的静默中,来宾没有怨恨,没有恶意,也没有感觉到妒忌。在这个苍白俊气的小伙子面前,整个屋子显示出一种庄严的兄弟情谊。他的脸上露出领圣餐时才有的严肃表情。罗斯通·霍尔科姆起身发表讲话。他手拿玻璃杯站着。他提前为他的演讲作过准备,可是,令他自己也惊讶不已的是,他讲了一些与他原来想好的完全不同的话,以一种完美无缺的诚挚的语气:“我们是人类一项伟大事业的守护者,这项事业极有可能是人类最为伟大的一种奋斗。我们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我们也常常犯错。我们愿意以无比的谦恭为我们的后人开路。我们只是人,我们只是探索者。但是我们怀着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去寻求真理。我们以上帝所赋予人的庄严和崇高进行探索。那是一种伟大而神圣的追求。为了美国建筑业的未来——干杯!”第二部分 埃斯沃斯·托黑1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好像手掌的皮肤和他紧握着的钢条连在了一起。为了站稳当些,他使劲向下踩着,平滑的岩石向上顶着他的脚掌,他感觉到的不是身体的存在,而是血流的紧张——他的膝盖、手腕、肩膀和手中握着的电钻——感觉到电钻,在长时间地颤动,也感觉到胃在颤动,肺在颤动。他面前岩层的笔直线条消失了,在颤抖中变成了锯齿的条纹。他感觉到电钻和他的身体聚成一股单纯的意志压力,那一束钢钎正慢慢下沉到花岗岩中。这就是霍华德·洛克的全部生活——这他两个月以来每天的生活。阳光下,他站在那块炙热的石头上。他的脸已被晒成了青铜色。打着补丁的衬衫由于被汗水浸湿而大块地粘在了后背上。周围高处采石场里的岩石互相碰撞着。这里没有曲线、青草和泥土,而是一个只有石头平面的、棱角分明的、简化了的世界。这些岩石不是经过若干世纪风化沉积而成,它是在一个未知的深度里逐渐冷却后的沉淀。它被抛掷,被挤压出地表。它仍然保持着自然暴力的外形,以对抗人类在它表面施加的暴力。每一处的切割都产生出整齐的平面,每一次重击都形成了笔直的线条,连续的打压使石头裂开,电钻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紧张的声音穿过神经,穿过头颅,似乎那颤抖的工具正在慢慢粉碎石头和拿着工具的人们。他喜欢这个工作。他有时感到这是肌肉和岩石之间的一场摔跤比赛。到了晚上,他累极了。他喜欢那种精疲力竭后身体空空如也的感觉。每天晚上,他都会步行两英里,从采石场回到工人住的小镇。他穿越的那片草地,踩在脚下的青草令他觉得柔软而温暖。在采石场度过一天后,他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每天晚上,他会暗自发笑,似乎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快乐。他低头看自己脚踩着的地面,地面似乎也做出回应——它们让步了,身后留下的隐约可见的脚印便是让步的标记。他住的那间房子的阁楼上有个浴室。地板上的漆早就已经脱落了,只剩下灰白的木板。他在浴盆里躺了很长时间,让凉水将他身体上的灰尘浸泡掉。他头向后仰,闭着眼睛,靠在浴盆边上。全身的疲倦渐渐消除,只剩那种让全身紧张的疲倦缓缓远离肌肉的快感。他和采石场其他的工人一起,在厨房里吃了晚饭。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大炉灶上烧着油,发出噼啪的声音,使房间的其他部分都藏在湿热的阴霾之中。他吃得很少,但喝了很多水,干净的玻璃杯里那闪着光的、凉凉的液体让他有些迷醉。他躺在一个小木床上。屋顶上的天花板是倾斜的。下雨时,他能听见雨水落在房顶的声音,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意识到雨滴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晚饭后,他有时会去屋后的树林里走走。他会趴在地上,胳膊肘向前撑起,双手托着下巴。他观察眼前绿色草叶上的花纹。他朝它们吹了口气,看到草叶颤了颤,又停了下来。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感受到身下地面的温热。头顶上,叶子还是绿色的,但那是浓密的绿,好像要在黄昏将它融解之前,浓缩成最稠密的颜色。在发亮的柠檬色天空的映衬下,树叶一动也不动:那耀眼的苍白突现出光线在渐渐变得黯淡。他向下压了压屁股,后背紧贴身下的泥土;泥土似乎试图抵抗,但最终还是让步了。这好似一种无声的胜利,他感到腿部的肌肉有一种隐约的快感。有时,但不是经常,他会坐起来长时间不动。然后他浅浅地笑了,笑得像一个行刑人正在看着面前的罪犯。他想到了时光一天天过去,想到了他一直在设计的建筑,也许应该这样做下去,也许永远都不能了。他怀着好奇和冷静,漠不关心地看着那不招而至的痛苦。他自言自语:“哦,又来了。”他想看看那种痛苦能持续多久,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而又生硬的快感。看着自己跟它抗争,他忘记了那是自己的痛苦。他轻蔑地笑了,没有意识到他在嘲笑自己的痛苦。这样的时候很少,但是当它们来临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就在采石场,他必须要钻开花岗岩,他得用楔子劈开自己身体内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一直在呼唤他的怜悯。那个夏天,多米尼克·弗兰肯独自住在她爸爸那座宏伟的庄园里,那是殖民地时期的一栋老房子,庄园离采石场有三英里。她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一位上了年纪的管家和他的妻子是她惟一肯见的人,而且也不常见——除非在必要时。他们住的地方离公寓还有段距离,靠近马棚。管家照看农场和马匹,他的妻子负责家务和多米尼克的饮食。管家的妻子优雅而安静地把饭菜端上来。这种方式是她向多米尼克的妈妈学的,那时妈妈就在这间宽敞的餐厅里以这种方式招待客人。到了晚上,多米尼克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单放在桌子边,桌上的摆设像是在准备一个正式的宴会,点亮着的蜡烛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淡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像仪仗队队员手中发亮的长枪。黑暗的幕布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像座礼堂,高高抬起的窗户像一队哨兵笔直地站在走廊里。在长桌中央是一只浅浅的水晶碗,碗里盛着一株莲花,白色的花瓣开在如烛光的黄色花心周围。老妇人默不作声地准备着晚宴,然后就马上离开了。多米尼克走上楼来到卧室时,她发现那件精致的蕾丝睡衣已经叠好了放在床上。早上她走进浴室,发现浴盆中的水有一股风信子的味道,脚下打磨过的浅色瓷砖奕奕地发光。她的大浴巾堆在那里,像个要包裹住她身体的雪堆。她听不到脚步声,也感觉不出屋子里有人。就像对客厅橱柜里的威耐庭玻璃杯一样,老妇人恭敬、谨慎地照看着多米尼克。此前的几个冬夏,多米尼克都把自己放在一群人中间,在周围的人群中来显示自己的孤独。实际上那种与世隔绝的感受对于她来说是一种乐趣,是对一种她自己都从来不能允许的软弱的背叛,那是一种乐在其中的软弱。她伸直胳膊,慵懒地垂下,上臂有着一种甜蜜而又昏昏欲睡的沉重感觉,俨然如第一杯酒刚刚喝下。她穿了连衣裙,在走动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膝盖、大腿与布料之间的那种含糊的、有点儿抵抗性的摩擦,这使她能感觉到的不是布料,而是自己的膝盖和大腿。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庄园中央,四周都是树林,几英里之内不见人烟。她骑在马背上沿着那条荒废的小路向前行进。那条小路没有任何出口。叶子在阳光下发着亮光,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有时她会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感觉,在下一个路口的转弯处,会遇刭一些美妙且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无法判定希望看到什么。她不知道那会是一处风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她所知道的只有它的实质——一种玷污贞洁的快感。有时她会离开房子走上几公里,毫无目标,也不去想回来的时间。路边的汽车从身旁经过,采石场的人们认识她,向她点头致意。她是乡下城堡的女主人,就像很久以前她的母亲活着的时候那样。她在路口拐弯处走进了树林,继续向前走。胳膊慵懒地前后摆动,头向后仰去,看着树顶。她看见叶子后面的云彩在游动,好像是一棵大树在面前移动、倾斜,随时会倒下来把她压在底下。她停了下来,等待着。然后她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她不耐烦地把挡住她去路的繁密树枝推向一边,让它们划过她裸露的胳膊。她继续向前走,直到走累了。她伸展双臂来消除肌肉酸痛。然后倒下来,平躺着。她的四肢伸展开,好像地面的十字路口。她松了口气,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空气像一股力正在紧压着她的胸。有几天早上,当她在卧室醒来时,听到了采石场的爆炸声,她伸了个懒腰,胳膊放到枕在白色丝绸枕头的脑袋上方。她听着,那是一种破坏性的声音。但她喜欢这种声音。因为那天早上的太阳太毒了,她知道采石场会更热,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他们。多米尼克走到采石场,在这晴朗的天气里,她的想法改变了,她喜欢这样的景色。走出树林来到采石场旁边时,她感到好像被推进了一间充满滚烫蒸汽的行刑室。那种炙热不是来自于太阳,而是来自于地上那些被炸开的裂缝,来自于平滑岩石的反光。她的肩、头和后背在天空下裸露着。当她感到岩石的热气升到腿、下巴、鼻孔的时候,似乎又凉爽了一些。地表附近的空气发着微光,火花直穿花岗岩。她想岩石正在被搅拌、熔化,翻滚着变成一道道白色的熔岩。电钻和锤子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站在岩石架上的男人看上去是很猥亵的。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工人,而像是因某种无法启齿的罪行而被人用链子串在一起的囚犯,正在遭受着无法形容的惩罚。她无法不去面对他们。她站在那里,似乎对脚下的岩石十分无礼。那件浅绿色的裙子,样式简单但价格不菲,精致的裙褶严密得像玻璃边。她那尖尖的鞋后跟张开着,牢牢地踩在岩石上,头发柔顺亮泽,亭亭而立,身体显得愈加脆弱——显示出她先前所处的花园和客厅的惬意是如何不堪一击。她向下看,眼睛停留在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身上,那个人正抬起头看她。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她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视觉,而是触觉,那种意识不是看到了人像的存在,而像是当面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她笨拙地把一只手从身边挪开,手指张着,停留在空中,就像顶着一面墙。她意识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她无法移动。她看到他的嘴,看到了他无声的轻蔑:在他嘴巴的形状中,在消瘦、空洞的脸颊和那冰冷闪亮而不带一丝怜惜的双眸里,她看到了那无声的蔑视。她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为动人的一张脸,因为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她忽然感到一阵愤怒、抗议、抵抗和欣喜。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不是轻轻一瞥,而是一种占有。她想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他应得到的。但是她转而把目光转向他那被晒伤的胳膊和那上面的岩灰,紧贴着肋骨的湿透的衬衫,还有他的长腿。她想起了一直在寻找的男人的形象。她正好奇如果他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见他正看着她,好像他知道似的。她想她已经找到生命中的目标,那就是对那个人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憎恨。是她先动了,她转身离开,在前面采石场的小路上看见了采石场的工头。她摆了摆手,工头快步走到她跟前。“嗨,弗兰肯小姐!”他喊道,“嗨,您好,弗兰肯小姐!”她希望这些话被下面的那个男人听到,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成为弗兰肯小姐,第一次喜欢父亲的地位和财产,而以前她总是对那些东西深恶痛绝。她突然想到下面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是属于这个采石场的普通工人,而她几乎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工头必恭必敬地站在她面前。她笑了,说道:“我想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采石场的,所以我想也应该时不时地表示一下兴趣。”沿着这条小路,工头走在她前面,向她介绍自己的管辖范围并解释自己的工作。她跟着他来到采石场的另一边,走下满是灰尘的浅绿色小溪谷,那里到处是工棚,她检查着杂乱的机器,用了足够的时间,以说明自己的视察是卓有成效的。然后一个人沿着花岗岩形成的碗状边缘往回走。她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望着他。她看见一缕橘红色头发滑落在他脸上,随着电钻的颤动而摇摆。她想——充满希望地想——颤动的电钻会弄痛他,弄痛他的身体,以及他身体里的一切。她站在他上方的岩石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发觉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他向上看,似乎已料到了她会在那儿,好像他知道她会回来。她看到了一丝微笑,那比言语更加无礼。他就这样无礼地注视着她,不会走开,不会让步——不会承认他没有权利以那样的方式看着她。他不仅仅要实施权利,而且还无声地表示出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她飞快地转身,继续向前走,走下满是岩石的斜坡,离开了采石场。她能记得的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手。那一天的意义,似乎都蕴含在了她所注意到的惟一一幅图画中:他一只手停留在花岗岩上的瞬间。她又看见了,他的指尖压着岩石,长长的手指,从腕关节到指关节修长的肌腱。她想像着他。但是所有的想像只是花岗岩上那只手的画面。这令她害怕,令她无法理解。她想,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是一个雇来做苦力的工人。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想着这些。她看了看面前随意摆放的水晶饰品,它们就像冰雕一样宣示着她冰冷而又优美的脆弱。她想起了他紧绷的身体,想起了被汗水和灰尘浸湿的衣服,想起了他的手。她不想这样强烈地对比,因为这样会贬低自己。她向后仰去,闭上眼睛,想起了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那么多优秀的男人,想起了采石场的工人,想起了自己被击败——不是被她所倾慕的人,而是她憎恶的人。她让头垂到胳膊上,这种想法让她由于快乐而虚弱。两天来,她努力使自己相信:要逃离这个地方。她在旅行箱里找到了旧旅行手册,研究了一下,挑选度假的胜地、旅店和房间,查找要乘坐的火车、船和头等船舱。她发现这样做是一种略带恶意的消遣,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去完成她想要的旅行,她会回到采石场。三天后她回到了采石场,她在他开凿岩石的地方停住了,站在那儿公然地看着他。当他抬起头,她也没有转过头去。她的目光告诉了他,她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且不屑隐藏。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只是在告诉她,他早已料到她会回来。他弯腰拿起电钻,继续工作。她在那里等着,希望他抬起头,希望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却不会再看她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手,等着他钻开石头的时刻。她忘记了电钻和炸药,她喜欢想像花岗岩被他的双手劈开的情景。她听见工头在喊她的名字。当工头走近时,她转过身。“我喜欢看他们工作。”她解释道。“是的,很像一幅画,对吧?”工头也表示赞同。“那边又有一辆满载的火车要开了。”她没有看那辆火车,她看见下面那个人正看着她。她看到了一种快乐而傲慢的眼神,那告诉她:他知道她现在不想让他看着她。她转过头去,工头的眼睛掠过矿井,停留在下面那个人的身上。“嗨,下面的!”他喊道,“你是来这儿挣钱的还是发呆的?”男人一言不发,弯腰拿起电钻。多米尼克大声地笑了。工头说:“这儿的人可真是让人头疼,弗兰肯小姐。他们中有些人还坐过牢。”“这个人有犯罪记录吗?”她向下一指,问道。“哦,我说不好。不能凭外表来了解他们。”她希望他有。她很好奇,他们今天是否还在鞭打囚犯。她希望他们那样做。一想到这儿,她感觉一阵下沉的窒息,就是那种在童年时代的梦中从长长的楼梯上掉下来的感觉,但是她感到那种感觉在胃里。她转过身去,唐突地离开了采石场。几天后她回来了,出乎意料地,她站在小路旁平滑的岩石上看见了他。她猛地停住脚步,她不想走得太近,看到他这样毫无防范和没有理由地站在面前,感觉很奇怪。他站在那儿,盯着她。他们知道这样的亲密有些冒犯的意味。因为他们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她首先打破了沉静。“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她尖锐地问道。她很轻松地想,交谈是最好的疏远方式。她否定了一切。他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当她想到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了。他应该用自己的沉默来清楚地告诉她不作答是必要的,但是他回答了,他说:“和你盯着我看的原因一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知道,你会表现得多一些惊奇,少一些愤怒,弗兰肯小姐。”“你知道我的名字。”“你一直在大声地到处叫喊。”“你最好不要这样无礼,你知道,我可以马上通知解雇你。”他转过头,在下面的人群里找人,他问:“用我喊工头来吗?”她蔑视地一笑。“不,当然不用,这太简单了。但是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你最好在我来的时候,不要再那样看着我,那样会被人误会的。”“我不这么认为。”她转过身,不得不控制自己的音量。她向旁边的岩石架望去,问道:“你没发现在这里工作很辛苦吗?”“是的,苦得可怕。”“你累吗?”“累得不像个人样儿。”“那是这样的感觉?”“当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都走不动了。晚上,胳膊都动不了。我躺在床上,能数清身上疼痛了地方的数量——那恰好跟身上的肌肉块数相同,疼痛分散在各处,各种各样。”她突然明白,他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她。他说的正是她想听到的。他正告诉她,他知道她想听这些特别的话。她觉得气愤,一种令人满意的气愤,因为它冷静而坚决。同时她感到一种渴望,渴望可以与他肌肤相触,渴望自己裸露的胳膊压在他的长胳膊上——就是这种渴望。她很平静地问:“你不是这里的,对吧?你的谈吐不像个工人,你以前做什么的?”“电工,管工,粉刷匠,很多。”“你为什么在这儿工作?”“就因为你付给我工钱,弗兰肯小姐。”她耸了耸肩,转身上了小路。她知道他还在身后看着她。她没有回头看,继续走,穿过采石场,尽可能快地离开了。但是她没有回到可能会再次遇到他的那条小路上。2每天早晨,多米尼克都在对一天的期待中醒来。这是因为有个目标而被渲染得格外有意义——这一天,她不会去采石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所热爱的自由。她知道那会是一场持续的战斗——抵抗由单纯的渴望带来的冲动——这本身也是一种冲动,但这都是她喜欢接受的方式,这也是惟一能使他走进她生活的方法。她发现痛苦中有一种隐藏的满足感——因为那种痛苦来自于他。她去拜访远处的邻居,一个富裕、优雅的人家。在纽约时,她很讨厌他们。整个夏天,她没有拜访过任何人,他们看见她,既惊讶又高兴。她和一些成功人士一起坐在游泳池边。她感觉到她的周围到处是优雅的气息。当他们和她交谈时,她看到了这些人对她的尊重。她瞥了一眼池中的倒影,她比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美丽大方。带着一丝恶意的兴奋,她想到:如果这个时候他们读懂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如果他们知道她在想着采石场的一个男人,想像着和他身体的亲密接触,就像一个人不是在想另一个人的身体,而只想自己的。她笑了。但从她脸上纯洁的表情中看不出那种微笑的含义。她又回来拜访那些人——因为同样的想法,他们尊重她。一天晚上,一位客人提出开车送她回家。他是一位著名的年轻诗人,面色苍白,身材梃拔,他的嘴唇柔软而性感,眼神满是忧郁,似乎受尽了全世界的伤害。她没有注意到他那充满渴望的注视,更没有注意到那注视已持续很长。当他们在暮色中行驶时,她发现他有些犹豫不决地向她这边靠过来。她听见他呢喃着那些那曾多次 从男人那儿听过的慌乱企求,他停下车。她感觉他的嘴唇压住了她的肩膀。她猛地躲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因为如果她动的话,就会轻轻地碰到他。她不愿意碰他。然后她猛地推开门,跳了下去,用力把身后的门一关,好像那种撞击声能掩盖他的存在。她漫无目的地跑着,跑了一会儿,停下来,浑身哆嗉着向前走,沿着漆黑的小路向前走,直到她看见了自己家的屋顶。她停了下来,带着惊讶第一次清楚地打量周围。这样的事情过去经常发生在她的身上,只是那时她以为很好笑,没有任何反感,也没有任何感觉。她慢慢地走过草坪,走向家门。在楼梯上她停住了,她想起了采石场的那个人。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前面采石场的那个男人需要她。她以前就知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知道了,但是从来没有向自己承认过。她笑了。她看了看周围,房子寂静、华丽,它们令这些话显得无比荒谬。她知道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知道自己将施加给他怎样的痛苦。几天来她心满意足地来回穿梭于几个房间。这是她的领地。听到采石场的爆破声,她笑了。但是她感觉太肯定了,家里太安全了。她渴望通过挑战来加强这样的安全性。她在卧室的火炉前挑选了一块大理石板,想把它弄碎。她手握铁锤,跪在地上,尽力砸碎大理石。她猛击,瘦弱的胳膊掠过头顶,带着无助的狂怒使劲地敲下来。她感到胳膊的骨头和肩窝都有些酸痛。她成功了,一条长长的划痕横穿过大理石板。她来到了采石场。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径直向他走去。“你好。”她漫不经心地说。他停下电钻,靠在花岗岩上,回答道:“你好。”“我一直在想你。”她温柔地说,停了下来,又补充说,是一种强迫式的邀请口吻,“因为我家里有些很脏的活要干。你想挣点外快吗?”“当然,弗兰肯小姐。”“你今晚能来我家吗?佣人进出的入口处就在瑞至武德大街。卧窒的火炉那儿有块大理石板坏了,需要换一下。我想让你把它拿出去,然后为我换个新的。”她期待着愤怒和拒绝。他问:“我什么时间可以去?”“七点,你在这什么工钱?”“每小时六十二美分。”“好的,我确信你值那个价,也相当愿意付给你同样的工钱。那么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家吗?”“不知道,弗兰肯小姐。”“问村子里任何人都可以,他们会给你带路的。”“好的,弗兰肯小姐。”她走了,很失望。她感觉他们之间那种隐蔽的暗示没有了,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这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是一份她同样可以提供给其他任何工人的工作,然后她感觉到了体内的深呼吸,那种常常带给她羞愧与快乐的感觉。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比以前更明白、更可怕——因为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份不自然的提议。他已经告诉她,他知道很多,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惊讶。那天晚上,她让管家和他的妻子留在家里。他们的存在使这间封建古宅显得尽善尽美。7点的时候,她听见佣人入口处的铃声。老妇人陪着他来到大厅,多米尼克正站在宽敞的楼梯平台那儿。她看着他走近。她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为了让他相信这是个精心策划的优美姿势,就在他可能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她说话了:“晚上好。”声音极为柔和。他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直接上了楼梯。他穿着工作服,背了个工具包,动作迅速而且放松,是在这个房子里不曾有过的。她想,他在这间房子里会显得格格不入;现在,却是这间房子似乎在他周围显得并不协调。她用手指了指卧室的门,他顺从地跟在后面。他好像没太注意他所进入的这个房间,而似乎只是进入了一个工作间,他直接朝壁炉走去。“就是这儿。”她说着,一只手指向大理石裂缝。他什么也没说,跪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金属楔子,楔子尖顶住裂缝那儿,又拿出一把锤子,干净利落地砸了下去。大理石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畏惧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无须回答的表情,那暗含的笑只能感觉而无法看到。他说:“现在已经裂开,得换了。”“你知道这是哪种大理石吗?哪里有卖的?”“知道,弗兰肯小姐。”“那接着干,把它拿出来。”“好的,弗兰肯小姐。”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很奇怪,这足一种荒唐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必须看他工作,好像自己的眼睛能帮助他,然后她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看周围这个房间。然后她抬起了头。她看到了梳妆台。它的玻璃镶边就像昏暗之中的一条窄窄的绿色缎带,还有那个水晶容器。她看见了一双白色拖鞋,镜子旁的地板上有一条浅蓝色毛巾,一双长袜扔在椅子扶手上,白色缎带散落在床上。他的衬衫满是灰尘、潮湿的汗渍和像补丁一样的灰旧的石屑斑块。衣服上的灰尘勾勒出胳膊的线条。她感觉到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被他触摸过。空气好像是满满的池水,他们已经一起跳进去了,水流抚摸着他,也抚摸着她,也同样抚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她想让他抬头向上看,他却一直在那儿工作,没有抬头。她走近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她以前从没有离他这么近。她低头看着他脖子后面光滑的皮肤,她能数清他的每一根头发。她扫了一眼凉鞋尖儿,就在地板上,离他只有一英寸,她只需要挪动一步,轻轻的一步,就能碰到他。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回过头,没有抬头看,只是从包里拿出另一件工具,然后又弯腰工作。她大声地笑了。他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情吗?”他问。她表情严肃,回答的声音却是柔柔的。“哦,很抱歉,你可能以为我在笑你,但不是,绝对不是。”她接着说:“我不想打扰你。我肯定你很着急完成这项工作,然后离开这里。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你累了。但是,另一方面,我是按小时付给你钱的,所以,如果你想挣得多一些的话,你将时间拖延一点儿也没什么。你肯定有愿意谈论的话题。”“哦,是的,弗兰肯小姐。”“哦?”“我看这是个不怎么样的壁炉。”“真的?这间房子是我父亲设计的。”“当然,弗兰肯小姐。”“你现在讨论一位建筑师的工作没什么用。”“根本没用。”“我们应该谈论其他话题。”“好吧,弗兰肯小姐。”她离开了他,坐在床上,用胳膊支撑着向后仰去,两腿交叉着放在一起,成了一条又长又直的线。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整个身体弯曲着,面部严肃的表情与身体的姿势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工作时,时不时地看她一眼。他很谦恭地说:“我要确定大理石的品质,要十分精确。能够辨别不同种类的大理石是很重要的。总的来说,一共有三种。白色的大理石是石灰岩再次结晶的结果;缟玛瑙大理石是二氧化碳和钙化学反应后的沉积物;绿色大理石主要含有硅酸镁。最后这一种肯定不是真正的大理石。真正的大理石是变形的石灰岩,是由热和压力的作用产生的。压力是主要因素,它能决定最后的结果,而且一旦有了压力,就不能控制。”“什么结果?”她问,身体前倾过来。“石灰岩微粒的再次结晶和周围泥土外部成分的渗入,这些组成了大多数大理石上的彩色花纹。粉红色大理石是由于含有氧化锰。灰色大理石是碳化物。黄色大理石是铁的氢氧化物。当然,这一块是白色大理石。白色大理石有很多种类。弗兰肯小姐,你应该小心一些。”她坐着,身体前倾,缩成了昏暗的一团,灯光照在一只手上,那只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掌心向上,半握着,火苗勾画出每个手指的轮廓,黑色的裙子使手显得光洁漂亮。“一定要看准。订制的那块新的绝对要和这块品质一样。比如,用白色乔治亚大理石代替白色阿拉巴马大理石是不可以的,质地不如这个好。这是阿拉巴马大理石,品质很高,价格昂贵。”黑暗中,他看见她的手紧握着。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工作。完成的时候,他站起来,问道:“我要把这些石头放在哪儿?”“就放那儿吧!我会让人弄走的。”“我会订购一块新的。货到后付款,你想让我做吗?”“是的,当然,货到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我应该付给你多少钱?”她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钟,“让我看看,你在这里已经有四十五分钟了,那就是四十八美分。”她伸手去够她的包,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他,“不用找了。”她说。她希望他能把支票扔到她脸上。而他却顺手把支票揣进兜里,说:“谢谢你,弗兰肯小姐。”他看见她的黑色长袖在紧握的手指上晃动着。“晚安。”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空洞无力。他向她鞠了一躬:“晚安,弗兰肯小姐。”他转身下了楼梯,离开了。她不再想着他了,而是想着他订购的那块大理石。她等着,焦急、狂躁、紧张地等待着。那些天她不断盘算着,直到有一天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草坪外面。她郑重地告诉自己,她只是想等大理石的到来,就是这个,没有其他的东西,也没有深藏的理由,任何理由都没有,这是最后的、可笑的结果。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大理石来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大理石到了。她只是扫了一眼。送货车还没有走,她已坐到桌子旁,在一张精美的纸上写道:“大理石到了,我想今晚就装上。”然后让管家把纸条带到采石场。她叮嘱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把它交给那个红头发的人。管家回来了,带回了一张棕色的破碎了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道:“今晚会装上的。”她不耐烦地在卧室的窗户旁等着,空气有些令人窒息。七点时,佣人入口处的门铃响了。有人敲卧室的门。“进来!”她高声喊道——为了隐藏自己有些奇怪的声音。门开了,管家的妻子走进来,并示意后面的人进来,跟在后面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意大利人,弯着腿,耳朵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耳环,手里拿着一顶磨破边的帽子,十分谦恭的样子。“弗兰肯小姐,这人是从采石场来的。”管家的妻子说。多米尼克问道,她的声音不尖锐,也不像是提问。“你是谁?”“帕斯堪·奥斯尼。”男人谦恭地答道。答案却令人有些费解。“你想干什么?”“哦,我,我……刚从采石场来。听说要装壁炉。他说你想让我装壁炉。”“是的,是的,当然。”她站起来说,“我忘了,去吧。”她要出去,必须得跑掉,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如果能跑掉的话,也不想让她自己看见。她在花园里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浑身哆嗦,愤愤地把拳头压在眼睛上。这种纯洁简单的情感扫清了一切,除了生气、恐怖之外的一切。恐怖是因为她知道现在不能去采石场,她将来会去的。几天后,还不算太晚的时候,她去了采石场。她骑着马,走了很长时间,穿过村子。她看见草地上长长的影子。她知道她不能等到明天晚上了。她要在工人离开前赶到那儿。她飞一般地来到了采石场。风很猛,刮着她的脸上。她到采石场的时候,他并不在那儿。她很快就知道他不在那儿。尽管人们刚刚离开,还是有很多人排队从采石场上沿着小路下来。她站在那儿,紧闭双唇。她在找他,但是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骑马走进树林,在浓浓的暮色中,她任由马儿随意地在树林中跑。她停了下来,从树上折下一根又长又细的树枝,把叶子扯掉,继续走,把这根软棍当作鞭子,抽打着马,让它跑得更快些,让它比时间更快些,好在明天早上来临之前赶上时间。接下来她看见他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小路上。她快马加鞭,赶上了他,急促地停了下来。她前后摇摆,像刚刚被放松的弹簧。他停住了。他们什么也没说,互相看着对方。她想每个无声的瞬间都是一次背叛。此时无声胜有声,必须承认任何的问候都是没有必要的。她声音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不来装大理石?”“我认为对于你来说,谁来装,没有什么不同,弗兰肯小姐。”她感觉到的不是声音,而是被直接掴了一个嘴巴。她举起手里的树枝,猛抽他的脸,然后又飞快地骑马走了。多米尼克坐在卧室梳妆台旁。已经很晚了,周围的房子太空了,没有一点声音,卧室的落地窗一直开到台阶上。外面漆黑的花园里,树叶一动不动。床上的毛毯已经铺好了等着她。白色的枕头靠在高高的漆黑窗户旁,她要尽快地睡去。她已经三天没有看见他了。她的手插进头发里,弯曲的手掌掠过光滑的头发。她用指尖沾了香水,压了一会儿太阳穴。肌肤上冷冷的短暂的刺痛让她感到放松。梳妆台的玻璃上有一滴溢出的香水,起着泡泡,像一颗昂贵的宝石。她没听见花园里的脚步声,直到那脚步走上楼梯台阶的时候她才听见。她坐了起来,皱着眉,看着落地窗。他进来了,穿着工作服,衬衫很脏,卷着袖子,裤子上面是石头的灰尘。他站在那儿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理解的笑意,他的脸紧绷着,表情严峻冷酷,显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激情。他两腮深陷,嘴唇下垂且紧闭着。她双脚跳起,站在那儿,胳膊背在身后,手指张着。他也没动,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抖动着,又消了下去。然后他走向她,抓住了她,好像他要陷进她的肉里了。她感到他胳膊上的骨头碰到了她的肋骨。她的腿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腿。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她不知道,这种惊人的恐怖是否先震惊了她,使她用胳膊肘顶住他的喉咙,挣扎着扭身要跑,还是在那一瞬间要躺在他胳膊里。他的皮肤紧挨着她的皮肤,这些都是她曾经想过、曾经期待过但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一种她从来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因为这不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她连一秒钟都不能忍受的。她试着从他手中挣脱,这样的努力白费了。他的胳膊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的挣扎,她的拳头捶打着他的肩膀和脸。他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拧到她身后,压在他胳膊下,然后猛地拉过她的肩头。她扭过头,感到他的嘴唇压在她的胸上。她挣扎着把他甩开了。她后退几步,靠在梳妆台上。她蹲在那儿,双手抓住身后梳妆台的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毫无光彩,满是恐惧。他笑了,笑容挂在脸上,却听不到声音。也许他是故意放开她的,他站在那儿,两腿分开,胳膊垂在身旁。让她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要跨过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在他怀里时还更加强烈。她看了看身后的门,他看到她刚想动的迹象,那只是想跑到门那儿的想法。他伸出胳膊,没去碰她,又放下了。他的肩膀轻轻地向上收着,向前走了几步。她的肩膀,低了下来,蜷缩成一团,靠着梳妆台。他让她等着,然后走向她,毫不费力地将她扶起来。她的牙狠狠地咬着他的手,感觉舌尖有血。他把她的头扭过来,强迫她把嘴张开,顶在他的嘴上。她反抗,像动物那样。但是她没有弄出声音,没有喊救命。她在他喘着的粗气中听见自己捶打他的回声,她知道那是愉快的呼吸。她伸手去够梳妆台的灯。他打掉她手中的灯,黑暗中,水晶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把她扔在床上。她感到血液涌到喉咙、眼睛,血液里充满着憎恨和无助的恐怖。她感觉到了憎恨和他的双手。他的手在她身体上移动,那是凿开花岗岩的双手。她反抗着,最后抽搐了一下,突然有一种镇痛袭入她的身体,射进她的喉咙。她大叫了一声,然后直挺挺地躺了下去。这一切应该温柔,是爱的见证,亦或是被蔑视、被侮辱与被征服的象征;应该是情人的举止或者是一个士兵在侵犯一个女俘虏。他做着这一切,像个该受鄙视的人。这不是爱而是亵渎。她顺从地平躺着。只消他的一个温柔动作——她就能冷却下来,不会为发生的一切所触动。但是她却特别喜欢那种耻辱的、被蔑视的占有。她感到他在颤抖。一种难以忍受的快感袭来,甚至使他都不能忍受。她知道那是她给予他的,来自她,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知道他想要她知道什么。他横躺在床上,和她分开,头垂在床边。她听见他缓慢、持续的喘气。她仰躺着,和他把她扔在床上时是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嘴张着,她感到空荡、轻盈、平静。她看见他起来,看到他在窗旁的侧影。他走出去,既没有和她说话,也没有看地一眼。她注意到了,但是没关系,她清楚地听到了他在花园里的脚步声,但她面无表情。她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然后动了动舌头。她听到了体内某个地方发出一种声音,那是干巴巴的、短促的、令人厌烦的哭泣声。但是她没有哭,她干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声音没有了,一种从喉咙到胃的抽动,使她弹了起来,艰难地站起来,弯腰,前臂压着肚子。黑暗中她听见床边的桌子当啷作响。她感到茫然、惊讶,桌子怎么会动呢?然后她明白了是自己在晃动。她没有害怕,像那样的晃动太傻了。那是短促的突然一动,像是打了个没有声音的嗝。她想,必须要先洗个澡,无法再忍受了,好像她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希望洗个澡。她拖着脚步慢慢地挪进了浴室。打开了浴室的灯,在一面大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是他的嘴留下的青紫色的咬痕,她听见一声近乎无声的呻呤,声音不是很大,不是由于所看到的景象,而是由于豁然开朗。她知道不用洗澡了。她知道她想留住他身体的感觉,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以及她那暗含的渴望。她跪在地上,紧抓住浴盆边缘。她不能让自己爬过浴盆边,她的手滑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下的瓷砖很硬,很冷,她一直在那里躺到了早上。洛克早上醒来,想起了昨晚:那好像一个触手可及的点,又好像生命进程中的一个停顿。他活着就是为了这样的停顿,就像他曾经走过的尚未竣工的海勒的家,就像昨天晚上。在某种未加阐明的意念之下,昨晚对他来说,是一种建筑的体验,他体内的某种反应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已经结合在一起,理解胜于暴力,更远远超越了他行为上的故意猥亵。如果那种意义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的话,他就不会对她那样。同样,如果她认为他的意义不那么重要的话,她也可能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反抗,那不可重现的狂喜已经让他们都明白了这一点。他来到了采石场,像平常一样工作。她没来,他不希望她来,但是他还想着她。他很好奇地看着,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存在真是很奇怪,感到那是一种亲近而焦急的需要。不需要任何资质,既不高兴也不痛苦,只是结果有点像是最后通牒。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是很重要的。想起她,想起今天早上她怎么醒来,怎么走动,会想些什么。想到那属于他的,永远都属于他的她的身体,想着她在想什么,这一切都很重要。那天晚上,坐在满是烟灰的厨房里吃晚餐的时候,他打开了一份报纸,在漫谈专栏里看到了洛格·恩瑞特的名字。他看到了那篇短文:“看起来这次石油大王洛格·思瑞特可是被难住了,看起来好像是一件宏伟壮丽的东西在走向衰败。他不得不暂停恩瑞特公寓——最新的但不切合实际的妄想。据传,是建筑方面出了点麻烦,好像恩瑞特先生对六位建筑师设计的门都不满意,他们可都是一流的建筑师。”洛克感到了痛苦,那种他一直与之对抗以使自己免受其害的痛苦;当他知道自己可以做的、应该做的事情此时却对他关闭了,那种痛苦已经愈加现实并且在接近他。接着,没有任何原因,他想起了多米尼克·弗兰肯。尽管她和他心里想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很震惊,在这么多事情中,她依然还在他的脑海里。一周过去了。一天晚上,他在家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从他以前的办公室发到他在纽约的最后的住址,又从那里转给迈克,从迈克转到康涅狄格的。信封上石油公司的地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打开了信,上面写道:“亲爱的洛克先生:我们一直在努力与您取得联系,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您。请尽早在您方便的时候,与我取得联系。如果您曾经修建过法果商店,我很想与您一起讨论已经开始筹建的恩瑞特公寓一事。此致洛格·恩瑞特”半小时后,洛克已经在火车上了。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想起了多米尼克,想起了他要离她远去。这个想法似乎很遥远而且不怎么重要了。他只是很惊讶,即使在此时此刻,他仍然想着她。多米尼克想,她能接受也会尽快忘记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只保留一项记忆:在这一切里她找到了快乐。他已经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在他来到她这儿之前,他就知道,如果不是有那种理解,他是不会来的。她不能告诉他那个她一直知道的答案:单纯的憎恶——在憎恶中、恐惧和他的力量中她找到了快乐。那是她想要的堕落,因此,她恨他。一天早上,她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是爱尔瓦·斯卡瑞特寄来的:“多米尼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无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有多么地想你,有你在周围也不是让人很舒服。实际上,我很怕你,但我同样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你那膨胀了的自我,并且承认我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就像等待一个女明星的归来。”她读着那封信,笑了。她想,如果他们知道……那些人……那些过去的日子,还有那些人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敬畏……我被强暴了……我被采石场的橘红色头发的暴徒强暴了……我……多米尼克·弗兰肯……那种极度羞辱的话语所带给她的,是与在他臂膀里感受到的同样的快感。当她走过村子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些。她遇见了路上的人,他们向她鞠躬点头,她是这个城镇的女主人,她想大声喊,让每个人都听见。她没意识到,好多天已经过去了。在她不断重复的自言自语中,她感到冷静和满足。一天早上,在花园的草坪上,她知道一周过去了。她已经一周没看见他了。她转身,很快走过草坪,来到小路上,她要到采石场去。她沿着小路走了几英里,就这样,没戴帽子在阳光下走,终于来到了采石场。她不着急,不必着急,这是意料之中的,不需要什么目的。然后……还有其他的事情。她后面还有那些可怕的、重要的事情。这些模糊的想法在她的头脑里膨胀,但是最重要的是再次见到他。她来到采石场,慢慢地、仔细地、傻傻地看着周围,傻傻地是因为她所看见的凶恶没有进入她的头脑中。她立刻看出他没有在那里,采石场满是飘荡的灰尘,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她没看见一个懒散的人。他不在那些人当中。她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麻木地等着。然后她看见了工头,示意他过来。“下午好,弗兰肯小姐……多好的天气啊,对吧?弗兰肯小姐,好像仲夏又来了,秋天也不太远,是的,秋天要来了,看这些叶子,弗兰肯小姐。”她问道:“你这儿有个人……是一个头发是橘红色的人……他在哪儿?”“哦,是的,那个人,他已经走了。”“走了?”“不干了,我想他是去纽约了,特别突然。”“什么?一周前?”“哦,不,就是昨天。”“是谁……”然后她停住了。她想问“他是谁?”却问道:“昨晚谁在这儿工作得很晚,我听见了爆炸声。”“那是特意为弗兰肯先生的房子定做的。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你知道,很棘手的。”“是的……我明白。”“很抱歉打扰您了,弗兰肯小姐。”“哦,没关系……”她走开了,她不会去问他的名字。这是她自由的最后机会。她突然感到轻松,走得很快,很轻松。她有些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没有问过他。也许因为在看他第一眼时,她就已经知道了所有应该知道的一切。她想,没有人会在纽约找到一个不知名的工人,她安全了。如果她知道他的名字,她现在就该在去纽约的路上了。未来简单了,除了不用知道他的名字,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有了种解脱。她有了战斗的机会——她要击败它,否则就会被它击败。如果被击败,她就要去询问他的名字了。3彼得·吉丁走进办公室,开门的声音像是谁忽然吹响了嘹亮的喇叭。门洞开着,好像为了迎接一个人的到来而自动打开了。似乎在那个人面前,所有的门都要行那样的礼节。他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报。他的秘书把一摞报纸整齐地堆在他的桌子上。他喜欢在报纸上看到有关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或者是弗兰肯一吉丁公司的最新简讯。当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对这两点只字未提时,吉丁皱了皱眉,但是他看到了一则埃斯沃斯·托黑的消息。这是个惊人的消息,著名的慈善家托马斯·弗特的巨额遗产中,有十万美元遗赠给埃斯沃斯·托黑。“赠送给我的朋友和我的精神领袖一—表彰他杰出的思想和对人类的真诚奉献。”埃斯沃斯·托黑接受了这笔遗赠并将之悉数转赠给“社会研究工作室”。那是一所进步学院,他在那里担任“艺术,社会的象征”这门课的讲师。他曾经简单地讲解过,他不相信私人能继承学术,他拒绝进一步评论。“不,朋友们,”他说,“不说这个吧,”他又补充道,有一种破坏自己此时热情的感觉,“我最喜欢尽情享受奢华,我只想对吸引人心的事情畅所欲言,而我本人并非此范畴之列。”彼得·吉丁看了这则消息,对托黑的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知道他永远不会那样做。继而,带着习愤性的烦躁,他思忖着,自己直到今天也没能和埃斯沃斯·托黑见上一面。托黑在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比赛颁奖典礼后不久就去巡回演讲了。吉丁参加了那次盛大的聚会,但是因为他最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到场,于是感觉那次聚会没什么意思。托黑在专栏里从未提到吉丁的名字。像每天早上那样,吉丁满怀希望地翻到了《旗帜》报上《微声》一栏,但是今天的题目却是“歌曲和一切”,讲的是民歌的重要意义是如何在其他音乐艺术之上,以及合唱的重要意义如何在音乐会表演之上等问题。吉丁扔下《旗帜》报,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因为他现在必须面对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他已经推迟好几个早上了,这个问题就是要为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挑选一个雕塑师。几个月前,他将要放在大厦大堂里的那个名为“创业”的巨型雕塑项目暂时交给了斯蒂文·马勒瑞。尽管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但这个雕像是要放在这座大厦的主厅里。这项授权使吉丁很困惑,但是斯劳尼克先生已经作出决定了,所以吉丁只有赞成的份了。他已经与马勒瑞碰面了,并对他说:“您确实有非凡的能力,当然您还没什么名气。但是在完成这次委托任务后,您会声名鹊起的。像我们这样一幢建筑物,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他对马勒瑞没什么好感。马勒瑞的眼睛好像是没扑灭的大火留下的黑洞,从来不苟言笑。他只有二十四岁,开过一场个人作品展览会,但能够拿到的项目并不多。虽然没有很多的委托任务,但他的工作很奇怪而且充满力量。吉丁记得埃斯沃斯·托黑很久以前曾经在《微声》上说过:“如果不是建立在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形的假设基础之上,马勒瑞先生的形象应该是很不错的。如果我们用他的石雕人体作品来作为评判依据的话,也许这项工作委托给马勒瑞先生后,他会比上帝干得更出色。或者说,他会比上帝干得还出色吗?”斯劳尼克的选择一直让吉丁感到不解,直到他听说迪姆·威廉姆斯曾经和斯蒂文·马勒瑞共住过格林成治乡村公寓,这个谜惑才被解开。那时起,斯劳尼克对迪姆·威廉姆斯的要求是来者不拒,全盘接收。马勒瑞已经被雇用了,开始设计,并且完成了“创业”雕像的模型制作。当吉丁看到模型时,他知道这个雕像在他整齐典雅的大堂里看上去就像流血的伤口,像一抹燃烧的火迹。这个雕像是一个修长的赤裸人体像,看上去它似乎能在沙场上折断钢筋铁骨,冲破任何阻挡,立在那里也像是将要发起一场公然挑战。它在人们的眼睛里留下了奇怪的印迹,它使周围的人们觉得更为渺小而忧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雕像,吉丁理解了“英勇”这个词的含义。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当模型送到斯劳尼克先生那里时,许多人愤慨地说他们和吉丁的感觉一样。斯劳尼克先生让吉丁再找一个雕塑师,并把决定权交给了他。吉丁重重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向后靠去,舌头顶着上颚,发出喀嗒声。他琢磨着是否应该委托给波森,一位雕塑师,是考斯摩主席的妻子沙普夫人的朋友,或者委托给潘讷,他是由哈斯比先生推荐的。要知道,哈斯比先生正计划建一个新的五百万美元的化妆品工厂。吉丁发现他非常享受这种犹豫的过程,他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还有许多其他有潜力的人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希望,也许还包括他们肚子里的食物。无论如何,他要按照他的意愿来挑选,随便找个原因,甚至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可以抛起一枚硬币,可以用自己马夹上的钮扣来定分晓,他是一个伟人,他的光彩可以让人依靠。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信封。信封就在桌上那堆信的最上面,普通且薄薄窄窄的。信封的角落里有《旗帜》报的报头标志。他急忙将信拿在手里,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块明天旗帜报的校样。他看到了,在熟悉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微声》的标题下,用大字体,间距分明地写了一个单词,用周围的空白以凸显出作者的惊异。“吉丁”他扔下报纸校样,随即又捡了起来,读了出来。这一大段尚未斟酌的文字使他激动。报样在他手中抖动着,前额拧成了紧紧的粉色疙瘩。托黑写道:“说伟大是言过其实的浮夸,就像所有的浮夸一样,它必然要导致无知。这使我们联想到膨胀的玩具气球,不是吗?但是,在很多场合下,我们不得不承认有近乎伟大的人和事——太接近了——接近我们笼统所指的伟大。这样一种伟大就体现在我们的建筑启明星——一个叫彼得·吉丁的青年才俊身上。“公正地说,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他设计的著名的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的报导,这一次,让我们超越建筑本身,来一睹那个把个性印在大厦上的建筑师的风采。“建筑物上没有任何个性的印迹。我的朋友,这里却蕴含着伟大的个性,这是伟大而年轻的无私灵魂。它可以同化一切事物,并把它带回它的源头——它所来自的那个世界。这个灵魂因自己光辉的才华而得以自我完善。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出现了,不是孤身一人像个怪物,而是代表着所有同道中人,来实现他们自己的所有的抱负。“那些辨别天才的人能够从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厘的外形图中获得彼得·吉丁向我们传递的信息,能够看出那朴实厚重的地面三层代表了支撑整个社会的工人阶级;那别无二样的,窗格向着太阳的玻璃窗代表着普通人的灵魂,象征着兄弟大同阵营里,那无数无名人的灵魂正迎向阳关;他们看得见那一条条壮美的壁柱稳稳扎根于地基之上,直耸入它们那科林斯式的壁顶,这都象征着——文明之花只有扎根于广阔的沃土之中才能盛开不败。“为了回应那些把批评者当做只想毁灭敏感天才的魔鬼的人,本专栏希望对彼得·吉丁表示感谢,感谢他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太难得了——这样一个证实我们真正使命的机会,那就是发现年轻的天才——是到了发现的时候,如果彼得·吉丁有机会读到这几行,我们不希望得到他的感激,应该感激的是我们。”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吉丁读到了这篇文章,他注意到标题下面用红色铅笔写的几行字。“亲爱的彼得·吉丁:请近期来我办公室面谈。十分盼望与您会面相识。埃斯沃斯·托黑”简报飘落在桌子上。他站起来,用手捻着一缕头发,他简直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到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的草图前,草图挂在巴台农神殿和卢浮宫的巨幅照片中间。他看了看大厦的壁柱,从未把他们想成是群众之间到处盛开的文化之花,但是他知道一个人会把它们想像得很美,还有其余的美丽部分。然后他抓起电话,托黑的秘书接了电话,声音很高但语调平淡。他约定明天下午四点半拜访托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日常工作变得新奇而兴趣盎然,好像以前的日常活动只是一幅明亮的、单调的壁画,现在却成了一幅名贵的半浮雕,向前突出着,由于埃斯沃斯·托黑的几句话而变成了三维的。弗兰肯偶尔会从办公室漫无目的地走下来,衬衫和裤子与斑白的太阳穴很相配。他站在那里憨笑,态度和善,一句话也不说。吉丁在草稿室里走过他身旁,看见他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放慢脚步,把报纸放在弗兰肯胸前口袋中浅紫色手绢的折缝里,然后说:“亲爱的,有时间看看吧!”他要去下一个房间,又补充说,“亲爱的,今天想和我共进午餐吗?在广场等着我吧。”当他们吃完午饭回来时,吉丁被一个年轻的画草图的人拦住了,那个年轻人问道:“吉丁先生,谁朝埃斯沃斯·托黑先生开的枪啊?”由于激动,声音变得很高。吉丁喘着气说:“谁做了什么?”“枪杀托黑先生。”“谁?”“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谁?”“枪杀……埃斯沃斯·托黑?”“刚才在饭店一个小伙子手里的报纸上看到的,我还没来得及亲自买一份来看。”“他……被杀了?”“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看到上面说是枪杀。”“如果他死了,也就是说他明天不会发表自己的专栏了?”“哦,怎么了,吉丁先生。”“去给我拿份报纸。”“但是我得……”“给我拿份报纸,你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