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6

“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你必须得做点什么。”“我无计可施。”“你必须学会和人打交道。”“我做不到。”“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去待人接物。我天生就缺少某种特定的功能。”“那是人后天学来的。”“我没有学习这种能力的感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缺乏这种东西,或者是我具有某种额外的东西,它妨碍我去获得这种能力。此外,我不喜欢那种得让人去对付的人。”“可是你不能静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呀。你得去寻找项目。”“我对人们说什么才能得到委托书呢?我只会出示我的作品。如果他们连我对作品的解释都听不进去,那他们也不会听我所说的任何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名小卒,我给他们的只有我的作品——那是我们惟一共同要面对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不想跟他们说任何事情。”“那你打算做什么呢?你不着急么?”“不,我早料定会这样的。我在等。”“等什么?”“和我一样的那种人。”“那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我经常希望我能解释。肯定有某一条原则是适用于它的,可我又不知道那条原则是什么。”“是诚实吗?”“对……不,只是一部分。盖伊·弗兰肯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是他那样的诚实。是勇气吗?罗斯通·霍尔科姆就有勇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对于别的事情没有那么含糊和暧昧。可是我可以凭人们的面相辨别出像我一样的人。通过他们面孔上的某种东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你的房子,经过加油站。如果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驻足看见了它,那就是我所需要的。”“那么说,霍华德,你到底还是需要别人的,不是吗?”“当然。你笑什么?”“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我曾经很荣幸地见过的反社会的动物。”“我需要人们给我工作。我修建的又不是陵庙。你以为我会在其他方面需要他们吗?在更亲密、更为个人的方面吗?”“在个人方面,你并不需要任何人。”“是的。”“你根本不是在吹嘘。”“我犯得着吗?”“你不会。你太傲慢,傲慢得不会吹嘘了。”“那是我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我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你了解我的程度,或者说别的任何人了解的程度。”海勒默不作声,手指间捏着根香烟,用手腕画着圈。然后笑出声来,说:“非常的与众不同。”“什么?”“你并没有央求我告诉你,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换上任何别的人都会这么做的。”“对不起。那并不说明我不在乎。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我想保持友谊的人之一。我只是没有想到要问你而已。”“我知道你没有想到。这就是问题的要点。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魔鬼,霍华德。因为你是全然无恶意的,这就愈发地荒谬可笑。”“你说对了。”“既然你承认了这一点,那你应该稍微注意一点。”“为什么?”“你知道,有一件事使我为难。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冷漠的人。然而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知道你实际上是个让自己处于安静之中的魔鬼。为什么每当看见你,我总是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能给予人生命的人。”“你是指什么?”“我不知道,就是这样。”日子一周周地过去。洛克每天步行去他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上八个小时,大量地阅读。五点钟的时候,他步行回家。他已经搬到了一个好一点的屋子,在办公室附近。他花钱很细心,他有足够的钱来对付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二月的一个早晨,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一个明显的生气勃勃的妇女要求与建筑师洛克先生定个约会。当天下午,一位生气勃勃的、黑皮肤的小个子妇女走进洛克的办公室。她穿着一件水貂皮大衣,每当她的头一动,那对异国情调的耳环便叮铃叮铃地响。她使劲儿地摇头,像小鸟似的猛地转来转去。她是长岛的维恩·威尔默特夫人,她希望建一座乡间别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请洛克先生来修建它,是因为奥斯顿·海勒的家就是他设计的。她崇拜奥斯顿·海勒。她认为,对于那些最不觊觎知识分子头衔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圣人。她认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她就像一个狂热者一样追随着海勒,“是的,从字面上来讲,像个狂热的追随者。”洛克先生很年轻,不是么?可是她不在乎,她是个思想非常自由的人,而且喜欢帮助青年人。她想要一幢大房子,她有两个孩子,她相信应该表现出他们的独立个性,“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而且每个孩子都得上各自的托儿所,她得有个图书馆,“我爱读书爱得发狂。”——一间乐室,一间温室,“我们种铃兰,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幸运花。”给她丈夫一间小而舒适的书斋,他绝对地信赖她,所以让她来设计这所房子,“因为我很擅长设计,如果我不是女人,我肯定是一个建筑师”,还有佣人住的房间什么的,以及三间车库。过了半个小时,她的细节才讲了一半,她说:“而且当然了,至于房子的风格,那将是英国都铎王朝时期的风格。我崇拜都铎王朝。”他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你见过海勒的房子吗?”“没有,尽管我确实想去看看,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我从不认识海勒先生,我只是他的发烧友,仅此而已,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发烧友,他人怎么样?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渴望听到他的事。不,我没有见过他的房子,它在缅因州的什么地方,不是吗?”洛克从抽屉里拿出照片递给她。“这就是海勒邸宅。”她看着那些照片,她的眼神就像从照片光滑的表面上滴落下来了一样,她把它们往桌上一扔。“很有趣,”她说,“特别地不同凡响。极其漂亮。不过,当然,那不是我要的。那种房子不能表达我的个性。我的朋友说我具有伊丽莎白的个性。”他平静地、耐心地试图向她解释他不能建都铎式房子的原因。“瞧,洛克先生,你不是在对我指手画脚吧?我对自己的品味有相当的把握,而且我对建筑颇有研究,我在俱乐部还学习过专门的课程。我的朋友说,我比很多建筑师懂得的知识都要多。我已经彻底拿定主意要一幢都铎式的房子了。我可不想再争论了。”“你只得请别的建筑师了。威尔默特夫人。”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么你是说你拒绝了我的委托?”“是的。”“你不想要我的委托?”“对。”“那为什么?”“我不设计这样的东西。”“可我以为建筑师……”“是的。建筑师会建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城里别的建筑师都会的。”“可是我把第一次的机会给了你。”“威尔默特夫人,请你帮个忙行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要的不过是都铎式的房子,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唔,我当然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机会。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用的是奥斯顿·海勒用过的设计师。”他努力地去解释,试图想让她理解。他说的时候,明知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碰在真空管上一样。仿佛没有威尔默特夫人这个人;只有一个空壳,一个装着她朋友的观点,装着她所看见过的那些带有图画的明信片,她所读过的有关乡村的小说的空壳。他就是在对着这样的空壳讲话,对着这样一个既不可能听他说,也不可能回应他的无形的东西,一个不具人格的棉花团在讲话。“我很抱歉,”维思·威尔默特夫人说,“可是我极不善于与一个极其没有理性的人打交道。我相当有把握——乐意为我效劳的更有名的建筑师多的是。我的丈夫首先就反对我雇用你,而且我很遗憾地发现他竟然是对的。日安,洛克先生。”她很体面地走了出去,却把门摔得很响。他把那些照片抹进了抽屉。罗伯特·芒第先生是由奥斯顿·海勒派来的,他在三月份来过洛克的办公室。芒第先生的嗓音和头发都像铁一样地灰,而他蓝色的眼睛既柔和又充满渴望。他想在康涅狄格州修建一座房子,他说到它的时候声音发抖,像一个年轻的新郎,又像一个在探索最后的秘密目标的人。“它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洛克先生,”他腼腆而羞怯地说,仿佛他在对一个比他年龄大的、更有威望的人讲话,“它就像……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个象征。它就是这么多年来我所等待着的和为之奋斗不息的东西。现在都这么多年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好让你明白。我现在有很多钱,我都不愿去算了。我过去并不总是有钱。也许它来得太晚了。我不知道。年轻人以为人会在到达目的地时就会忘记路途上所发生的事情。可人是忘不掉的。有些东西还历历在目。我永远会记得儿时的情形——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小地方,我怎样地为一个做马具的人跑腿,而每当马车经过,那些小娃娃们就会大声取笑我,而且马车会溅得我的裤子上到处是泥巴。就在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人们坐着马车要去的那种房子。从那以后,无论境况多艰难,我总想着那幢房子,还挺管用。后来,我也很害怕它——本来早就应该盖起来的,可是我很害怕。好了,现在时间终于来了。洛克先生,你明白吗?奥斯顿说,你就是那个善解人意的人。”“是的,”洛克说,“我懂。”“有个地方,就在我的家乡那边,整个那一带的一座大庄园,在伦道夫那个地方。我过去常到那儿送东西,是从后门送进去的。我就要那样的房子。洛克先生,就像那幢房子一样。不过不是在佐治亚州,我不想回到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地,你必须帮我把它周围的风景也规划成跟伦道夫那地方一模一样的。我们要种上树木和灌木丛,就种他们在佐治亚州种的那种花草。我们会想办法让它们生长。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我们当然要用电灯和车库,而不是四轮马车。不过我要你把所有的电灯都设计成蜡烛的样子,而且我要你把车库设计成马厩的样式。每一件东西都跟过去一样。我有伦道夫房子的照片。我还买了他们的部分旧家具。”当洛克开始说话的时候,芒第先生听着,一脸的礼貌和惊讶。他似乎不是讨厌那些字眼。它们根本就不会往他心里去。“你不明白吗?”洛克说,“你想建的那叫纪念馆,但不是为你自己修建的。不是为自己的一生和你自己的成就修建的。是为他人修的。是为他人在你面前的优越感而修建的。你这不是在向那种优越性和至高无上提出挑战,而是在使它们永垂不朽,传诸后世。你并没有摆脱它们对你的束缚——你在为自己戴上永远的精神枷锁。如果你把自己的余生就关在这样一栋抄袭来的房子里,你会感到快乐和幸福吗?还是你为自由而抗争一次,为自己建起一座崭新的房子?你要的不是伦道夫那地方。你要的是它所象征的东西。可是它所代表的正是你一辈子所与之抗争的东西。”芒第先生茫然地听着,毫无表情。而洛克再一次地感觉到一种在现实面前的迷茫无奈。眼前没有茫第这个人,有的只是那些在伦道夫地方居住过的人们的余烬,早就没有了生命,人是无法与余烬辩论的,也无法去说服它们。茫第先生最后终于说:“不,不。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说你讲的没有道理,而且它听起来还很在理,可是我喜欢伦道夫那房子。”“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就是因为那正是我喜欢的东西。”当洛克说他得另请高明时,茫第先生颇感意外地说:“可是我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设计呢?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影响?”洛克没有解释。后来奥斯顿·海勒对他说:“果不出我所料。我就担心你会拒绝他。我不是在怪你,霍华德。只是因为他那么有钱。那个项目本来能对你有很大帮助的。而且,毕竟,你得生存。”“不是以那种方式。”洛克说。四月份的时候,詹因斯一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纳撒尼尔·詹因斯先生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詹因斯先生粗鲁而又直率。他说他的公司在计划修建一幢小型办公楼,三十层,就在百老汇大街南部,还说他并不相信洛克,实际上他或多或少是反对他的,可是他的朋友奥斯顿·海勒坚决要求他见见洛克并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詹因斯先生对洛克拙劣的作品不以为然,可是海勒的确露骨地威胁过他,说他最好在决定用任何人以前先听听洛克的想法,他问洛克:对这个话题有什么高见?洛克有很多话要说,他说得从容而镇定,而刚开始很难做到,因为他想要那个工程,因为他所感觉到,如果他有一把枪的话,他有一种用武力威胁、硬把那幢大楼从詹因斯手里夺过来的渴望。但是过了几分钟以后,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枪的念头消失了,甚至他的渴望也消失了;没有要争取的项目,他在这儿也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他只是在谈论建筑。“詹因斯先生,当你要买一辆汽车的时候,你并不想让它的窗户上装饰着玫瑰花环,不想让每个挡泥板上装饰一头狮子,更不想车顶上蹲着一个天使。你为何不喜欢这些?”“那样会很愚蠢。”詹因斯说道。“为什么说很愚蠢呢?可我却认为那会很漂亮。而且,路易十四就有一辆那样的马车,那么对路易十四来说好的东西对我们也差不了。我们不应该追求轻率的创新,而且我们不应该与传统决裂。”“得啦,你明知道你不信那一套的!”“我知道我不相信。可那正是你所相信的,不是吗?那么,譬如人体。你为什么不喜欢长着一个卷曲的尾巴,尾巴尖上还长着几根翎毛的人体呢?还有长着形似莨菪叶的耳朵的人呢?你知道,那会富有装饰效果,而不像我们的身体,刻板、光秃秃的丑陋。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想法呢?因为那是毫无用处的,而且是不得要领的、空洞的,无意义的。因为人体的美就在于它没有一块肌肉不是具有自己的目的的,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每一处细节都切合某种思想,切合人的思想和人的生活。你能否告诉我,每说到一幢大楼时,你为何不想让它看起来具有目的和意义,却要用装饰品来扼杀它,你想舍弃它的功能而取它的外壳——可你却连为何需要那样的外壳都不清楚?你想让它看着就像一个经过十种不同的品种杂交以后生出的杂种畜生?直到它们不断地混合后变得没有肠子,没有心脏和大脑,变成一个浑身都是皮毛,尾巴,脚爪和羽毛的怪物时,你才喜欢?为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因为我从来未能理解它。”詹因斯先生说:“可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不十分确信地说,“但是我们想让我的大楼看起来有威严,而且要有美感,这你知道,也就是他们称之为真美的东西。”“什么样的人所说的什么样的美呢?”“唔……”“詹因斯先生,告诉我,你真的认为在一座现代的钢筋结构的办公楼上采用希腊式的门柱和水果篮子就是美的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思考过一座什么样的建筑物是漂亮的这类问题。”詹因斯先生承认说,“可是我想美就是公众想要的东西。”“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想要它呢?”“我不知道。”“那么你还在乎他们需要什么吗?”“你必须得考虑公众。”“难道你不知道大多数人接受事物是因为那就是人们所给予他们的那些东西,而他们是什么观点都没有的吗?他们期待你考虑他们所想的东西,你是愿意听从他们的期待?还是愿意听从自己的判断?”“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牛头呀。”“你不必非得强迫他们接受。你只需有耐心就行了。因为在你这方面,你有理由——噢,我知道在对方一边,那是一种没人真正想要的、甚至是与你对抗的东西,你只有某种含糊的、迟钝的、盲目的惰性。”“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想要理性呢?”“詹因斯先生,并非只有你是如此,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以这种方式看问题的。他们不得不抓住一个机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抓机会,可是当他们接受某种丑陋、愚蠢和虚有其表的东西时,便更有一种安全感。”“果真是这样的。”詹因斯先生说。在面谈结束时,詹因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能说那是没有道理的,洛克先生。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会很快得到我的答复的。”詹因斯先生一周后给他打来电话,说:“董事会将必须作出选择。洛克先生,你愿意试一试吗?拟定一个计划,并做好初步的粗样。我会把它们提交董事会。我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不过我是支持你的,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洛克日以继夜连续苦战,终于完成了计划。计划提交上去了。然后,他被叫到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董事们面前。他站在长长的会议桌的一边阐述自己的观点,目光慢慢地挨个儿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竭力地不去看桌子,但是他视线下方的佘光可以看得见桌子上那一点白色——他做的粗样展开了放在十二个董事们面前。他们向他提了很多问题。有时候詹因斯跳起来代他回答,用拳头砰砰地捣着桌子,咆哮着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吗?难道这还不清楚吗?……格朗特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即使从来没有人建造过那样的大楼,那又有什么关系?……哥特式的吗,赫巴特先生?我们为什么非得要哥特式的呢?……如果你拒绝这个计划,我倒十分愿意辞职!”洛克说话时语气平静。他是这间会议室里惟一对自己说的话有把握的人。他同时也感觉出他是没有希望的。他面前的十二张脸表情各异,但是每一张脸上都具有某种共同特性,那种特性既不是肤色,也不是容貌,它将他们的表情融化了,最终它们不再是一张张的面孔,只剩下空洞的椭圆形的肌肤。他向所有的人讲话,他不是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讲话。他感觉不到回应,甚至连自己的话语反射到耳膜上的回音都听不到。他的话语从墙上掉下来,中途撞击在凸出的石角上,但每一个凸角都不愿承载它们,而是把它们抛得更远,使它们彼此摇摆颠簸着,把它们送到那并不存在的无底深渊。他被告知他们将会通知他董事会的最后决定。这个决定即使不通知他,他也预先知道了结果。当他收到那封信时,他亳无感觉地读着。那封信是詹因斯先生写来的,它开头这样写道:“亲爱的洛克,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想他们无法将此项目交付于你,因为……”在这封信令人生厌的、语气正式的礼节中有一种请求:一个无法面对他的人的请求。约翰·法果当初是靠推着手推车做小商贩起家的。他在第六大道的南面有一笔数目不大的财产和一个生意很红火的百货商店。多年来,他成功地与街对面一个的大商家抗衡,那是一家人数众多的大家族继承的许多商店中的一个分店。在去年秋天,那个家族将该分店搬迁到一个远离商业区的新地方去了。他们确信城区的零售商业中心将向北移,而他们决心让他们的老店空无一物,以此加速旧社区的萧条。约翰·法果已经作出回应,他宣布,他将建一个新店,而且就在同一个地点,在他的老店的隔壁。他要建成一个比这个城区所见过的任何商店都要更新潮、更漂亮的商店,他声称要保住旧社区的名气。当他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并没有说他必须迟一些作出决定或者考虑考虑情况之类的话。他说:“你就是我商店的建筑设计师了。”他坐在那里,脚搭在办公桌的边上,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着说话,一边喷出一股股的烟雾。“我会告诉你我要多大的空间和我要投资的数目。如果你觉得不够,你就说出来。其他的事由你来决定。我虽然不大懂建筑,可是看见一个懂建筑的人,我识货。干吧。”法果之所以选择了洛克,是因为有一天他开车经过高文的加油站时,他停下了车,走了进去,还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又买通了海勒家的厨师,趁海勒不在家时带他参观了海勒的房子。法果不需要更多的例据。五月下旬,当洛克办公室的制图台上堆满了法果商店的草图时,他又接到了一宗委托设计任务。主顾惠特福德·桑伯恩先生拥有一幢多年前由亨利·凯麦隆设计修建的办公大楼。当他决定要修建一座乡间庄园的时候,桑伯恩先生驳回了他妻子请别的建筑师的建议。他给亨利·凯麦隆写了一封信。凯麦隆写了一封十页的长信作答。前三行述说他已经离开了建筑实践,退休了,其余的几页都讲的是关于洛克的事。信中写了些什么,洛克不得而知。桑伯恩不会给他看,而凯麦隆也不会告诉他。但是,桑伯恩无视夫人的强烈反对,与洛克签了合同让他来修建这座乡间宅第。桑伯恩夫人担任着很多慈善机构的主席,这使她对独裁统治上瘾,而这种瘾是其他副业所不能带来的。桑伯恩夫人希望在他们哈得逊的新庄园上修建一座法式的城堡。她希望这座城堡看上去庄重肃穆而古风盎然,好像是她的家族先辈遗留下来的似的;当然,她也承认,人们会知遒那城堡不是先辈留下来的,但是它看起来应该像是那样。在听洛克详细地阐述了他对房子的理解以后,桑伯恩先生与他签订了合同。桑伯恩先生很情愿地点头认可了,甚至都没有表示要等待审定草图的意思。“不过,芬妮,”桑伯恩先生疲惫地说,“我想要一幢现代风格的房子。我早就对你说过。那正是凯麦隆可能设计出来的风格。”“凯麦隆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问。“芬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纽约没有一座房子像他为我设计那样。”晚上,桑伯恩夫妇久久地坐在他们家的那间黑暗的、杂乱无章却打磨得发亮的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里。争论持续了好多天,桑伯恩先生犹豫不决。洛克问:“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边用胳膊朝客厅外一扫,指着周围的整个房子。“怎么!如果你想说无礼的话……”桑伯恩夫人正要说下去,可是桑伯思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芬妮!他说得对!那是我不想要的东西!我对此已经腻歪透顶!”洛克在制好草图前谁也不见。那幢朴素的大卵石建造的房子位于临河的花园里,设计了宽大的窗户和阳台。房子依河而立,顺势延伸,无比宽敞,与花园一样地开阔。人必须仔细留意,顺着线条才能找到那些花园拐弯处的阶梯。庭园及花坛的起伏坡度极小,通向每堵墙壁的引桥以及真实的墙体都处理得非常自然,似乎是树木川流不息她进入房子并从中穿过,仿佛房子并不是阻碍阳光的障碍,而是一个大盆,把采集到的阳光聚成一个辐射中心,比起户外的光线更为灿烂。桑伯恩先生是第一个看到图纸的人。他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说:“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洛克先生。它太棒了。凯麦隆对你的评价一点不假。”等到别的人看过图纸以后,桑伯恩先生就不再对此那么肯定了。桑伯恩夫人说那房子丑陋无比。于是又回到了整晚的争论中去。“哎呀,唔,为什么不在那个角落里增加一个塔楼呢?”桑伯恩夫人问,“这些平屋顶上可是有足够的地方呀。”当她被说服不使用塔楼后,她又问:“为什么我们不采用直棂的窗户呢?那又有什么影响呢?天知道,那些窗户可真够大的——尽管我看不出它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大,可真是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了——可是,洛克先生,如果你还是对此那么固执的话,我愿意接受你设计的窗户,可你为什么不在窗格上装上窗棂呢?那样会使东西变得柔和些,而且还增添一种帝王般的气派,你一定还记得,就是那种封建时代的情调。”桑伯恩夫人将那些样图匆匆拿给她的朋友和亲戚们过目,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座房子。渥玲夫人说它是荒谬可笑的,而胡珀夫人认为那是粗制滥造的。米兰德先生说白白送给他,他都不要。艾珀比夫人说它像一个制鞋厂。戴维特小姐瞥了一眼那些草图赞赏地说:“噢,亲爱的,多么富有艺术性啊!是谁设计的?……洛克?……从来没听说过他……喔,老实说,芬妮,它看起来像是冒牌货。”这家的两个孩子对此各持己见。十九岁的珍·桑伯恩一直认为建筑师都是罗曼蒂克的,所以得知他们会请一位非常年轻的建筑师,她很高兴。但是她不喜欢他的样子,不喜欢他对她的暗示所持的冷漠态度,所以她宣称那幢房子是可怕的,还有,至少她是拒绝住进去的。理查·桑伯恩二十四岁,他在上大学时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而现在却快要醉死了。他一改往日的没精打采,宣称那房子太棒了,这使他的家人大为震惊。没人能说得清楚他的话到底是审美的评价,还是对母亲的敌意,或者两种成分都有。惠特福德·桑伯恩没有主见,出现一种新的趋向,他就动摇不定,倒向一边。他常常嘀咕:“算了,那么就不用窗棂了,当然,那完全是无聊的想法,不过,洛克先生,你就不能为她装个花檐吗?好让我的家人平静一些,就那种细圆齿状的花檐,它又不会破坏任何东西。或者说,它会妨碍什么吗?”洛克说除非桑伯恩先生赞成原来的粗样,并且在每一张草图上面签字,否则他就不修了,此时争论才结束。桑伯恩先生签了字。桑伯恩夫人不久以后便高兴地得知,没有一个有名气的承包商愿意承包这座房子的建筑工程。“你明白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桑伯恩先生拒绝明白。他找了一家不出名却愿意接受这个项目的工程公司,他们极不情愿,说接这个工程是对他的特别照顾。桑伯恩夫人得知承包商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所以她便违背了社会惯例,甚至于到了请他一起喝茶的地步。她对这幢房子早已失去了有条理的首尾一贯的见解,她只是恨洛克,而她的承包商则是恨所有有原则的建筑师。桑伯恩家房子的建筑工程从夏季一直持续到秋季,每天都有新的战斗。“可是,当然,洛克先生,我告诉过你,我的卧室要三个衣柜,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个星期五,我们都坐在起居室里,桑伯恩先生就坐在靠窗户的一把大椅子上,而且我在……那些蓝图怎么样?什么蓝图?你怎么能指望我来看懂什么设计蓝图?洛克先生,罗莎莉姑妈说她不可能爬圆圈形的楼梯,你打算怎么办?为了适应你的房子还得对我们的客人进行挑选吗?可真是削足适履呀!”“赫尔伯特先生说,那种天花板没法……噢,是的,赫尔伯特先生可是很懂建筑的行家。他在威尼斯度过了两个夏天呢。”“我可怜的宝贝女儿珍说,她的房间会像地窖一样地黑暗……哎呀,洛克先生,她就是那样想的。即使不是真的黑暗,可是如果那让她觉得黑暗,那还不是一样。”洛克熬上几个通宵,重新绘制草图,做一些他避免不掉的改动。而这就意味着一天又一天地拆掉地板,楼梯,已经砌好了的隔墙;这就意味着承包商的账单上的预算数目在不断地积累。那位承包商耸耸肩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既然你请一个异想天开的建筑师,这样的事情是难免要发生的。在他完工前他还要花你多少钱,你就等着瞧吧。”后来,随着房子逐渐地成形,洛克发现还是需要做一处改动。东边的一侧从未让他感到满意过。看着它矗立起来了,他才看出自己所犯的错误和应该修改的方法;他知道那将使房子更具有一种逻辑上的整体感。他在施工中迈出了最初的几步,而那是他初次的试验。他可以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可是桑伯恩先生拒不允许做这样的改动。这次轮到洛克了,洛克反过来去恳求他。一旦洛克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房子东侧新的清晰构思,他便再也无法忍受房子保持原样。桑伯恩先生冷冰冰地说:“不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实际上,我确实觉得你是对的。可是,对不起,我们付不起那么多的费用。”“这点改动比桑伯恩夫人强迫我所做的那些无意义的改动花的钱还要少得多。”“别再对我提那件事了。”洛克慢慢地说:“桑伯恩先生,如果这处改动不花你一分钱,你肯签字正式批准认可吗?”“当然行。如果你能变出戏法做得到的话。”他签了字。东翼又重新修了一遍。这笔费用由洛克自己承担。它的成本比洛克挣的设计费还要高。桑伯恩先生又有些犹豫不决了。他想支付这笔费用。桑伯恩夫人阻止了他:“那只是一种卑鄙的手段。只是一种强行推销的形式罢了。他在借你高尚的感情对你进行敲诈勒索呢,他料定你会出钱的。等着瞧吧。他会张口要的。别让他的诡计侥幸得逞。”洛克并没有开口要那笔钱。桑伯恩先生也从来没有支付给他。当房子竣工以后,桑伯恩夫人拒绝搬进去住。桑伯恩先生愁眉苦脸地看着新房子,他已经累得无法承认说他喜欢它了,累得无法说他一直就想要的就是那样一座房子了。他做出了让步。房子没有装修。桑伯恩夫人携了她本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到佛罗里达过冬去了。“在那边,我们有一幢像样的西班牙风格的房子,谢天谢地!——因为我们买了现成的房子。每当你冒险自己修房子时,你常常会遭到这样的下场!谁叫你要请一个半吊子的建筑师呢!”令每个人大吃一惊的是,她的儿子却突然一下子爆发出野性的力量。他拒绝到佛罗里达去;他喜欢这座新房子,除了这里,别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所以特意为他装修了三间屋子。家里的人都走了,而他独自一人搬进了哈得逊河畔的这幢房子里。每当夜晚来临,人们从河上可以看得见迷失在那座庞大的,死寂的房子中间的一小方被人遗忘的,昏黄的灯火。全美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最近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虽然说不上可悲可叹,也可说是令人感到可笑。据报道,最近由著名的实业家桑伯恩先生出资兴建了一座庄国。该庄园由霍华德·洛克设计,工程耗资十万美金,可是全家人却发现此庄园不适于居住,现在已经被遗弃。这正是专业不合格的有力证据。”14路谢斯·N·海耶的生命很顽强,他拒绝死去。他已经从中风病中恢复过来了,并且不顾医生和盖伊·弗兰肯的反对,回设计院来上班了。弗兰肯想出钱买下他的全部产权。海耶不干,他浅色的时常淌着眼泪的双眼顽固地瞪着,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每隔两三天便到办公室来一次;他按照惯例翻阅他信件栏里的信件;他坐在桌前在干净的吸墨纸本上画着花朵;然后他再回家。他慢慢地拖着脚走路;他的胳膊肘压在两胁,前臂向前伸出,手指半开半合,就像一只动物的爪子;手指打着颤;左手根本就不能用了。他不愿意退休。他喜欢看那些印在设计院的信纸上的他的名字。他朦胧地感觉到他们不再把他介绍给那些有名的主顾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奇怪为什么直到大楼修了一半,他才看到新大楼的设计草图。如果他提起此事,弗兰肯便向他提出抗议说:“可是,路谢斯,在你这种身体状况下,我不可能想到要去打扰你。换上任何一个人,老早以前就退休了。”弗兰肯只是让他略感迷惑,而吉丁简直令他大为困惑。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吉丁都懒得向他问声好,事后才想起来补上。吉丁在与他说话时,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转身走了。有时候海耶传达一些较次要的指令,就派一名制图师办理,可他的命令却得不到执行,那位制图师告诉他说,他下达的命令已经被吉丁先生取消了。海耶无法理解。他一直记得吉丁是那样一个跟他愉快地谈论着古董瓷器的小伙子。一开始他宽恕了吉丁,继而他便低声下气地、笨拙地去软化他,然后他对吉丁便有了一种没有缘由的畏惧。他向弗兰肯抱怨过此事。他采用一种他从不曾运用过的权威者的口吻发脾气说:“盖伊,你的那个小伙子,吉丁那小子,他现在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对我无礼。你应该除掉他。”“路谢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应该退休了。你神经过分紧张,而且你开始猜疑别人了。”接着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楼的设计竞标比赛开始了。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影业公司决定在纽约设立一个宏伟壮观的中心办事处——修建一幢能够容纳一个动画影城和四十层的办公摩天大楼。为了挑选最好的建筑师,已经提前一年宣布了一场全世界范围内的设计比赛。据说,考斯摩一斯劳尼克不仅仅是动画艺术的先锋,而且还包括所有的艺术门类,因为它们都对电影创作有所贡献;而建筑艺术尽管曾一度遭到忽视,但作为是一个高尚艺术的分支,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公司乐意使它出人头地。随着电影《我愿选择一位水手》演员的选定和电影《出售妻子》的开拍,关于巴台农神殿和万神殿的故事开始流传开来。莎莉·奥多恩小姐站在雷姆斯大教堂的台阶上拍照——穿的是泳装,而普拉特·珀赛尔先生,她的“搭档”也接受记者采访,说,假如他没有成为一名演员的话,他一直梦想着要当一名建筑大师。罗斯通·霍尔科姆,盖伊·弗兰肯和高登·L·普利斯科特有关美国建筑的未来的论述被引用在一篇文章中,该文章是由狄米珀斯·威廉姆斯小姐撰写的,而且一篇假想的人物专访还提出如果克里斯托弗·雷恩先生还活着的话,有可能会发表的关于动画电影的看法。在星期日增刊上,刊登了穿着运动短裤和厚运动衫的考斯摩一斯劳尼克童星的照片,他们手里拿着直角尺和计算尺,站在一个巨幅的画板前面,在一个巨大的问号上面写着:“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楼”。这次比赛是面向所有国家的所有建筑师的。这幢大楼将矗立在百老汇大街,预计耗资一千万美元。它将是现代技术的天才和美国人民昀精神象征。它被提前宣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竞赛的全体评审员中,有代表着考斯摩的舒普先生和代表斯劳尼克的斯劳尼克先生,以及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彼得金教授,纽约市市长,罗斯通·霍尔科姆,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主席,以及埃斯沃斯·托黑。“你去参赛吧,彼得!”弗兰肯热情地对吉丁说,“尽你最大的努力。把你所有的才能都给我展示出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你赢了这次比赛,你就闻名于世了。我们这样来:我们将以设计院的名义参赛,附带地缀上你的名字,如果你胜出,你可以得到五分之一的奖金。你要知道,最高奖金为六万美金。”“海耶会反对的。”吉丁谨慎地说。“让他反对去吧。这正是我这么做的原因。或许他脑子能转过弯来了——怎么做才是合适的。而且我……好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合伙人了。我见你这个名分,而你已经赢得了它。这个机会就是你能否成为合伙人的关键。”吉丁把他的设计方案修改了五次。他憎恶它。他在它还没有设计出来之前就讨厌起它的每一根大梁了。他发奋地工作着,手在发颤。他想到的不是他手底下正在做着的设计图,他想到的是其他的参赛选手,想到的是那个可能会赢得竞赛并被宣布为比他优越的那个人。他不知道那个“另一位”会做什么,那个“另一位”会怎么解决那个难题而最终超越他。他必须打败那个人,其他的事一概都不重要。没有彼得·吉丁这个人,他只剩下一个吸气的心室,就像他听说过的那种热带植物,那种植物把一只小昆虫吸入到它的螺管,将它吸干,就这样维持自己的生存。他的草图制好了,当一座白色大理石大厦的精巧的透视图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一种无穷的怀疑。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橡胶做成的延伸到四十层高度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他之所以选择文艺复兴风格,是因为他清楚所有的建筑评委都喜欢门柱,还因为他记得罗斯通·霍尔科姆也在评委席上。他借鉴了所有霍尔科姆所偏爱的意大利宫殿。它看上去漂亮……它或许很漂亮……他没有把握。他没有一个人可以请教。他倾听着自己这个心声,感到一阵难解的愤怒。在弄懂原因之前,他就感觉到那种愤怒,可是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知道了愤怒的原因:他有一个可以去请教的人。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名字;他不愿去找他;他的怒气已经上升到脸上,而且他能感觉得到眼睛下方的热辣。他知道他会去找他的。他把这个念头从他的心头抛开。他哪里也不去。当下班的时间到了以后,他把草图顺势往文件夹里一放,便到洛克的办公室去了。他发现洛克独自坐在那间大屋子里的写字台前,房间里没有任何的活动迹象。“你好,霍华德!”他快活地说,“你好吗?我没有打搅你,对吧?”“你好,彼得。你并没有打搅我。”洛克说。“不太忙,是吧?”,。是的。”“介意我坐一会儿吗?”“坐吧。”“哎呀,霍华德,你干得很了不起。我见过法果的商店了。极好。我向你表示祝贺。”“谢谢你。”“你可真是奋勇前进呵,对吧?都已经接了三份委托书了吗?”“四宗。”“噢,是呵,当然,四宗,很好。我听说你跟桑伯恩家有点小麻烦。”“是的。”“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一帆风顺的,不是所有的,你知道……从此再没有接到新的委托?什么活儿也没有?”“是的,一件都没有。”“算了,会有的。我就常说,建筑师们没必要去相互残杀,我们大家干的工作有的是,我们必须建立一种团结和合作精神。譬如说,就拿这次竞赛来说……你的报名表寄去了吗?”“什么竞赛?”“哎呀!就这次大赛。考斯摩一斯劳尼克设计大赛。”“我不想报名。”“你……不想报?一点儿也不想?”“是的。”“为什么?”“我不参加比赛。”“为什么?务必告诉我?”“快说吧,彼得,你并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事实上,我觉得我确实得让你看看我的参赛作品。你明白,我这不是在求你帮忙,我只需要你的反应。只是总的看法。”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洛克仔细端详了他的草图。吉丁吆喝着说:“怎么样?还行吗?”“不行。很臭。你也清楚。”然后,一连好几个小时,吉丁在一边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都市里的窗口亮起了灯光。洛克侃侃而谈,作着解释。他将蓝图上的线条一顿猛砍猛删,解开那些剧院的出口和窗户的曲径,拆散大厅,打碎毫无用处的圆拱,将那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楼梯弄直。吉丁结结巴巴地说过一句:“霍华德,老天!如果你能像这样地修改,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加竞赛呢?”洛克回答说:“因为我不可能参赛。即使报名参加,我也不会成功。我失去了创造力。我如一张白纸,不可能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别人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能矫正。”当他把那些蓝图推到一边时,天已大亮。吉丁低声说:“还有正视图呢?”“噢,去你的正视图!我不想着你的该死的文艺复兴式的正视图!”可是他看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去删除透视图中一根根的线条。“好吧,去你的!如果你必须给他们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就给他们优秀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只是我可不能帮你弄这个。你自己去估算好了。大概就像这个样子。再简洁些。彼得,再淳朴些,更直截些,把一个不诚实的东西尽可能地改得诚实些。现在回家去,就按这个整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吧。”吉丁回家去了。他照着洛克的蓝图又仿做了一份。他把洛克仓促描出来的略图演绎成一幅整洁的,完整的透视图。然后,这些制图就被寄出去了,地址整整齐齐地注明:“世界最美的建筑”大赛纽约市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影业公司这个信封,连同报名表装着下列的名字:“弗兰肯一海耶,建筑设计师院,彼得·吉丁,联合设计者”整个冬天的几个月,洛克没有再找到别的机会,没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也没潜在客户的业务。他坐在桌前,有时候,在黄昏,他甚至忘了去打开灯。仿佛时间那种承重凝滞已经流入办公室、流进那扇门,流入室内空气中,正逐渐地渗入他的肌肤。他会站起身来将一本书朝墙上扔过去,去感觉胳膊的动作,去倾听书所迸发出来的响声。他苦笑一下,觉得开心,捡起书,再整整齐齐地摆好在写字台上。打开电灯。然后,从台灯下面的锥面光线中把手收缩回来以前,他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手指。接着,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凯麦隆对他说过的话。他将手猛地缩回去。他伸手拿自己的外套,关掉灯,锁好门,回家去。随着春天的临近,他清楚自己的钱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在每月的第一天就赶紧去把办公室的房租付了。他希望有那种还有三十天的感觉,在这三十天内,他仍然可以拥有这间办公室。每天早晨他镇定自若地走进办公室。他只觉得在黄昏渐临时分,他不想看日历,可他知道三十天中又有一天过去了。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便迫使自己看一眼日历。现在,正在举行一场赛跑,是他与他的租金之间和……他不知名的另外一个对手。或许那个对手就是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当他向办公室走去时,电梯工用一种怪异的,懒洋洋的,好奇的方式看他;每当他开口讲话时,他们并不是横蛮无礼地回答他,而是以一种慢吞吞漠不关心的拖腔,那种腔调似乎是说,它马上就会变成无礼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者说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一个客户也不登他的门。他也出席海勒偶尔举办的聚会,因为奥斯顿·海勒要求他这样做;他听到客人们这样问他:“噢,你是个建筑师吗?请原谅,我一向跟不上建筑的潮流——你修建过什么?”当他回答了他们时,听见他们说:“噢,是的,的确。”既而就看到他们刻意表现出来的礼貌态度,那种礼貌告诉他他是一个自己臆想中的建筑师,他们从未见过他设计出来的作品。那是一场战争,他被邀请去参战,可又不知道对手是什么,然而他被推出去战斗,他必须战斗,他别无选择——可是却没有敌手。他从正在施工的大楼旁经过,停下来看着它的钢骨结构。有时,他仿佛觉得那些桁条和纵梁没有变成房子的形状,而是变成了阻止他前进的路障。人行道上,那几级台阶将他与工地周围的木栅栏隔开,那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但那种伤痛已经钝化,没有了穿透力。他便对自己说,那是真实的;“不是”,他的身体——那个陌生而无法触及的健全之身便会回答说,那不是真实的。法果的商店开业了。可是一座建筑保全不了街坊;法果的竞争对手们说对了,潮流变了,正在向非商业区流动,他的客户们正在逐渐地离他而去。人们公开评论法果的衰退:这个人,他的商业判断力竟然差到极点,竟然投资修建了一座十分荒谬而且不合时宜的建筑。据说,这件事证明了公众不会接受这种建筑上的创新。人们并没有说那家商店是全城最洁净最明亮的一家;并没有说它的设计技巧使它的施工比以往更为容易了;并没有说那一个街区早在它建立起来之前就注定要衰落。这座建筑物承担了全部的罪责。埃瑟尔斯坦·比斯利是建筑专业的才子,也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委员会里的开心果。他似乎从来没有修建过任何一座建筑。可是却组织了所有的慈善舞会,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他的专栏中,他在写了一篇题为《挖苦话与双关语》的文章:“好了,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我来讲一个有哲理的童话故事:似乎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小男孩,长着像万圣节前夕的南瓜一样头发,他以为他比你们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女孩都出色。所以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建成了一座房子,那是一座漂亮的房子,可就是没有人能住进去;还建了一座商店,也是一座非常可爱的商店,可就是让商店破产了,他还建起了一座杰出的建筑,即:一条土路上的一辆狗拉车;而这最后一座建筑据报道,运作得确实不错,而也许这正是这个小男孩应该努力的领域。”三月底,洛克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洛格·恩瑞特的故事。此人拥有百万资产和一个石油公司,性格无拘无束。这使他的大名频频出现在报纸上。他心血来潮时所做的各种各样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激起人们对他半是赞美、半是嘲弄的敬畏。最近的冒险便是一个新型的住宅开发项目——一座公寓大楼,每个单元都像一座豪华的私人住宅一样完整和独立。该大楼将被称作“恩瑞特公寓”。恩瑞特宣称他不想让它看起来和任何地方的任何建筑有所类同。他已经和市里最好的建筑师接洽并把他们都拒绝了。洛克感觉报纸上的消息似乎是一个向他发出的个人邀请,是特意为他创造出来的机会。生平第一次他萌生了努力去谋求一宗委托业务的念头。他请求与洛格·恩瑞特先生见面。他的秘书,一个看起来很烦的年轻人,问了几个有关他的经历的问题。他问得很慢,仿佛在这种情况下,决定要问什么得体的问题是件难办的事情。需要做一番努力似的,因为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是无关紧要的;他瞥了一眼几张洛克设计作品的照片,并断言说,恩瑞特先生不会感兴趣的。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洛克交付了最后一笔房租,他可以在这间办公室再呆上一个月。此时,有人要求他提交一份曼哈顿银行新大楼的设计粗样。这个要求是魏德勒先生提出的。他是董事会成员,是年轻的理查·桑伯恩的一位朋友。魏德勒对他说:“洛克先生,我与他们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不过我觉得我们赢了。我私下带领他们参观了桑伯恩家的房子,我和迪克向他们解释了一些情况。不过,董事会必须先看粗样才能最终作出决定。所以,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仍然不是十分确定,可这几乎是确定的了。他们已经拒绝了另外两个建筑师了。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放心干吧。祝你好运!”亨利·凯麦隆病情恶化,医生警告他妹妹说,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感觉到了一丝新的希望,因为她看见凯麦隆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而且几乎是高兴的,要在原来,她觉得这个词是不可能与她的兄长有任何联系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当他说“给洛克打电话,请他到这儿来”时,可把她吓坏了。自他退休这三年来,他从未召唤洛克到这里来过,他一直是等着洛克来访的。洛克一小时之内就到了。他坐在凯麦隆的床边,而凯麦隆也像往常一样地和他交谈着。他没有提及这次特意的邀请,也没有作任何解释。那晚,天气很暖和,凯麦隆卧室的窗户没有关,向黑漆漆的花园敞开着。突然,在话语的停顿之间,凯麦隆意识到了窗外树木和深夜的静寂,他叫来妹妹,对她说:“为霍华德准备好起居室里的沙发,他今晚就住这儿了。”洛克注视着他,一下子明白了,他颔首表示同意。他只能通过与凯麦隆一样严肃无声的一瞥来表明他听到了后者刚刚所作的宣布。洛克在这座房子里待了三天。他们并没有再提起他待在这儿的事——也没有提过他在这儿得待多久。他的到来被当作是一件无须赘言的事实。凯麦隆小姐明白,她心里清楚,她必须保持缄默。她以一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勇气默默地走来走去。凯麦隆不想让洛克连续守在他的房间里。他就会说:“霍华德,出去吧,到花园里散散步。很美。青草都发芽了。”他便躺在床上,欣慰地看着洛克的身影映衬在淡淡的蓝天下,看着那身影在光秃秃的树木之间走动。他一旦要求洛克与他一道吃饭。凯麦隆小姐便会将一个托盘放在凯麦隆膝头,而把洛克的饭菜放在他床边的一只小茶几上。对于这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和从未寻求过的东西,凯麦隆似乎乐在其中:他在履行这种一日常规中体会到一种温馨,一种如同家一样的感觉。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凯麦隆向后靠在枕垫上,像平常一样地说着话,可是那些话语来得很慢,他的头不动了。洛克倾听着,并集中注意力尽量不表现出他清楚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之间的沉默意味着什么。那些话语昕起来很自然,而他们所耗掉的气力将如他所愿的把他的最后遗言留下来:凯麦隆说到了建筑材料的未来:“密切关注那些轻金属工业,霍华德……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看到他们会做出惊人的举动……密切关注塑料,将会有一个全新的时代……来自塑料……你将找到新世界和新工具,新的途径,新的形式……你将必须向……那些该死的傻瓜……展示……人类的智慧为他们创造出了怎样的财富……有什么样的前景……上周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一种新的合成弹性地砖……而且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在别的什么也……不能取代的地方使用……比如,一座小型的房子……大约五千美元左右……”过了一会儿,他停住了,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睛。然后洛克听见他突然小声说:“盖尔·华纳德……”洛克向他靠得更近些,慌得不知所措。“我再也……不恨谁了……唯独盖尔·华纳德……不,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他……可是他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不正常的地方……庸俗下流和专横跋扈的行为……的胜利……霍华德……你要搏击的正是盖尔·华纳德。”然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他微笑说:“我知道……目前你在设计室所经受的一切……”洛克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此事。“不,不要否认……而且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可是……没关系的……不要担心……你还记得我试图开除你的那一天吗?……忘掉我当时对你说过的话……那还不是整个事情的始末……这是……不用害怕……是值得的……”可是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而且他再也不能用它了。可是他的视觉功能还是正常的,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洛克。半小时后,他去世了。吉丁常与凯瑟琳见面。他并没有宣布他们订婚的事,可是他的妈妈知道,而且现在,那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宝贵的秘密了。有时候,凯瑟琳想,他已经降低了他们约会时那种神圣感了。她不用再去承受那种等待他的孤独和寂寞了,可她对于他必然会回来的那种把握性却再也没有了。吉丁曾经对她说:“凯蒂,我们等那个影业公司的大奖赛的结果出来吧。那不会太久的。他们在五月份就会宣布结果。如果我获奖了——我就一辈子都有了保障。然后我们就结婚。而那才是我要认识你舅舅的时候——到时候他会想见我。所以我必须赢。”“我知道你会赢得这次大奖的。”“此外,老海耶再也拖不了一个月了。那位医生告诉我们说,他随时都有再次中风的可能,而且肯定会是那样。如果再次中风不把他送到坟墓里去,那也肯定会叫他离开设计院的。”“噢,彼得,我不喜欢你那样说。你不能如此……自私。”“对不起,亲爱的,可是我想,我是有些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与多米尼克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多米尼克得意地观察着他,仿佛他不再是个问题了。她似乎觉得他适合在一个无聊的夜晚做一个临时的、无趣的伙伴。他觉得她喜欢他。他心里清楚那可不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乐观兆头。有时,他忘了她是弗兰肯的女儿,他忘了所有促使他要她的理由。他觉得没必要被促使。他想要她。除了她在场时的那种兴奋,没有别的理由。然后,在她面前,他感到很无助。一个女人居然会在他面前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不愿接受这个想法。可是他甚至连她到底是否无动于衷都无法确定。他等待着,并且努力地去揣测她的情绪,并按照他认为她所期望的那样做出反应。她却对他未作任何表示。在一个春日的夜晚,他们一起去参加舞会。他们跳着舞,他把她拉近了一些,将接触到她身体的手压得更重了一些。他知道她注意到了并且明白他的意思。她并没有缩回去,她用一动不动的目光注视着他,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期待。当他们要离开时,他拉着她的围巾,将他的手指放在她的肩头没有拿开。她并没有动,也没有拽紧她的围巾。她等着;她让他抬起了他的手。然后,他们一起朝出租车走去。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出租车的角落里,她从来没有觉得他的在场重要到让她沉默的地步。她坐着,双腿交叉在一起,围巾已经紧紧围好了,她的指尖慢悠悠地在膝盖上轮流打着节拍。他的手轻轻地捏着她的手臂。她没有反抗,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指尖不再敲了。他的嘴唇触到了她的头发。那并不是一个吻,他只是让自己的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很久。当汽车停下来后,他轻声地对她说:“多米尼克……让我上去……就一会儿……”“好吧。”她回答说。那个字说得平板单调,没有任何情感因素在里面,没有任何要邀请的意思。这在以前,她可是从来都不会允许的。他跟着她,心怦怦直跳。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在她走进公寓时,她停下来,等待着。他无助地凝视着她,高兴地不知所措。只有当她再次走动,从他身边走开,进入起居室时,他才意识到那一刻的停留。她坐下来,双手了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的胳膊从身体边挪开,使自己处于一种没有设防的状态。她半闭着双眼,四边形的,空洞而无神。“多米尼克……”他小声说,“多米尼克……你多美丽啊…接着,他便坐在她旁边,语无伦次地对她耳语:“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我爱你……别笑我……求你别笑了……我的一生……只要你愿意……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多米尼克……我爱你……”他停住了,他的胳膊还搂着她,他的脸还俯视着她,他想捕捉些许的反应或者说抵抗,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猛地将她抱紧了,亲吻着她的双唇。他松开了她的胳膊。他任凭她的身体又靠回到沙发靠背上去。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惊得目瞪口呆。那不是一个吻。他怀里搂着的并不是一个女人,他所拥抱所亲吻的不是个活人。她的双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的胳膊并没有去拥抱他,那甚至连反感都算不上——反感他倒是可以理解的。似乎他可以永远那样地抱着她,或者说放下她,再次亲吻她或者更进一步地去满足他的渴望——而她的身体是不会知道的,也不会注意到的。她正注视着他,照直看过去,对他视若无睹。她看见旁边桌上一只烟头从烟灰缸里掉出来了,便抬起她的手将烟蒂顺手放进了烟灰缸。“多米尼克,你难道不想让我亲吻你吗?”他愚蠢地低声问她。“不。”她没有嘲笑他,她是在坦白而无可奈何地回答他。“难道你以前没有被人吻过吗?”“不。很多次了。”“你经常是那样的吗?”“一直是,就像那样。”“你为什么想让我吻你呢?”“我想试一下。”“你不通人性,多米尼克。”她抬起头,站起身来,又恢复了她那敏捷而轻快精确的行止。他清楚,从她的语气中,他不会听到她率真地承认自己的无助。他清楚那种亲呢已经结束了,尽管当她说话的时候,用词更为亲密,比她所说过的任何话透露出更多的心思,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坦露了什么,或者对象是谁。“我想我就是你听说的那种怪胎吧,一个性冷淡的女人。彼得,我很抱歉。你明白了吧?你是没有情敌的,包括你自己。有点大失所望吧,亲爱的?”“你……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摆脱这种痛苦的……总有一天……”“我实际上并不那么年轻,彼得。我二十五岁了。和一个男人睡觉一定是一种有趣的经历。我一直想要这样做。我觉得变成一个放荡的女人应该很刺激。你知道,我是……在一切方面……可实际上,彼得,你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脸红了,而那才是很有趣的呢。”“多米尼克!你难道根本没有恋爱过吗?连一点儿都没有过吗?”“没有过。其实,我真的想爱上你。我原以为那会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我与你之间会什么问题也没有。可是,你明白吗?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我感觉不出任何不同,无论你是爱尔瓦·斯卡瑞特,还是路谢斯·N·海耶。”他站起身,不想看她。他走过去,站在窗口凝望着窗外,他的双手在身后钩住。他已经忘了他的渴望以及她的美丽,可是他现在想起她是弗兰肯的女儿了。“多米尼克,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知道他必须现在就说。如果他再让自己想到她,那他便永远不会说了。他对她的感觉不再重要了,他不能让那种感觉挡在他和他的未来中间,而且他对她的感觉正在变成仇恨。“你不是认真的吧?”她问道。他转身向着她。他说得很快,说得轻而易举。他现在开始撒谎了,所以他对自己很有把握,而且说得毫不费力:“我爱你,多米尼克。我爱你爱得发疯。给我一个机会吧。如果你没有别人的话,为什么不选择我呢?我会很耐心地等待。我会让你幸福的。”她突然战栗了一下,接着她便放声大笑。她笑得很率真、彻底。他看见她浅色衣服的轮廓整个儿都在发抖。她站得很直,她的头向后扬起,仿佛一根弓弦,随着弹奏出的一阵阵令人昏厥的侮辱,在不断振动。那是一种侮辱,因为她的笑声既非讥讽的也非嘲笑,而是相当单纯的快乐。然后那笑声停下来。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认真地说:“彼得,如果我想因为什么可怕的事而惩罚自己的话,如果我想用什么令人作呕的方法来惩罚自己的话——我会嫁给你。”接着又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诺言。”“我会等待——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理由。”接着她又快活地微笑了,是那种让他恐惧的,冷酷的欢笑。“真的,彼得,你不必非得这么做,这你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拿到合伙人契约的,而且我们一直会做好朋友的。现在是你该回家的时候了。别忘了,星期三你还要带我去看马术表演呢。我很欢喜马术表演。晚安,彼得。”他离开了,穿过暖暖的春夜往家走去。他愤怒地走着。如果此刻有人主动把弗兰肯一海耶集团的股份单独转手让给他,代价是和多米尼克结婚的话,他都可能会拒绝。而且他也知道,他恨自己,他恨的是如果在次日早晨再给他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15这就是恐惧。这就是一个人处在梦魇里的感觉,彼得·吉丁心想。只有当这种恐惧变得无法忍受时,人才会惊醒,但他既无法惊醒,又无法再去忍受这种恐惧。这种恐惧在不断地扩大,一连数日,连续几周,而且现在它终于摄住了他——这是一种对失败的邪恶而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会在竞赛中失败的,他肯定会失败,而且随着期待着的每一天的过去,这种肯定性与日俱增。他无法工作。当人们与他讲话时,他猛地扭过头去;他整夜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朝着路谢斯·N·海耶家走去。他竭力不去注意经过他的行人的脸,但是他必须得注意。他一直是注视着人的,而人们也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注视着他。他想冲着他们大声叫喊,命令他们走开,让他一个人呆着。他觉得,他们瞪眼看着他,因为他注定要失败,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清楚楚。他打算到海耶家去,他明白这是他把自己从即将来临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惟一的方式。如果他在大奖赛中失败——而他清楚他是注定要失败的——弗兰肯一定会大为震惊,大失所望;然后,如果海耶死了,就像他随时都会死的那样,而弗兰肯在这种当众出丑后的羞愤的余波里,就会对接受吉丁为他的合伙人的事犹豫不决;如果弗兰肯犹豫,那他在这场游戏中就输了。还有别的人等着这个机会呢。巴内特,那个他一直无法从设计院除掉的家伙。克劳德·斯登戈尔,他独自干得很不错,而且主动与弗兰肯接洽自愿出钱将海耶的职位买到手。除了弗兰肯对他的那种犹豫不决的信心外,他什么都指望不上。一旦另一个合伙人取代了海耶的位置,那他吉丁的前途也就完蛋了。他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成败垂成是永远不可饶恕的。经过这些不眠之夜,这一决定在他心里逐渐清晰,并不容怀疑——他必须马上解决这种事情。他必须赶在大赛的优胜者被公布之前对弗兰肯自欺欺人的幻想加以利用。他必须强迫海耶退休并取代他的职位。他只剩下不多的几天时间了。他还记得弗兰肯所说的关于海耶品格的闲话。他仔细地翻阅了海耶办公室的文件,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封来自某一位承包商的信,信是十五年前写的。信上说,那位承包商随信奉上一张两万美元的支票,写明是付给海耶的。吉丁查找了专门有关那幢建筑的记录,看起来那幢大楼的修建成本高于它的实际成本。那一年正是海耶开始收藏瓷器的时间。他发现海耶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那是一间小小的光线暗淡的屋子,屋里空气很闷,仿佛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那些深色的红木镶板、壁毡,以及一件件无价的古董家具都擦得千干净净,一尘不染,可是不知怎么,从屋子里能嗅出一种贫穷和腐败的气味来。仅有的一盏台灯在墙角的一只小桌上亮着,五只精致的,价值连城的古瓷杯就放在那张桌子上。海耶弓身就着灯光在仔细地查看那些瓷杯,脸上有一种呆滞无神的欢喜神色。当老男仆将吉丁让进来时,他茫然而迷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但是还是请他坐下了。开口说话,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一路上伴随他的那种恐惧了。他的语气残忍而镇定。他想,蒂姆·戴维斯,克劳德·斯登戈尔,而现在只要再除掉一个。他说明了想要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静寂的空气里,展开了他思想的一个简明扼要的段落,它完美得如同一个边角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小松饼。“所以,要是你明天早晨不向弗兰肯申明你要退休的话,”他最后说,一边用两指的指尖捏着那封信的一角,“这个将被送到全美建筑师行会去。”他等待着。海耶坐着没有动,他那浅色的、鼓突的眼睛茫然失色,张开的嘴巴像一个完美的圆。吉丁一阵战栗,心下疑惑他是不是在对着一个白痴讲话。接着,海耶的嘴唇动起来了,淡扮色的舌头露了出来,在他的下牙齿上忽隐忽现。“但是我不想退休。”他说得简单而无辜,有点不耐烦的发牢骚的意味。“你必须得退休。”“我不想。我不打算退。我是个著名的建筑师。我一直是个著名的建筑师。我希望人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他们都想让我退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身子向前倾过来,狡猾地小声低语:“你也许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骗不了我。盖伊想让我退休。他以为他的机智胜我一筹,可是你能看穿他。我早玩过他了。”他低声地吃吃笑起来。“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吉丁说着将那封信往海耶半合着的手指间一塞。吉丁看见海耶握住那张薄纸在颤抖。接着那张纸掉到了桌子上,而海耶那只手指,瘫痪了的左手妄自对着它没头没脑地乱戳一气,就像一只钩爪。他哽咽地说:“你不能把它交给美国建筑师行会。他们会吊销我的执照的。“他们当然会的。”吉丁说。“而且此事还会登在报纸上。”“在所有的报纸上。”“你不能那么做。”“我会这么做的——除非你退休。”海耶的双肩扑倒在桌边上。他的头依然露在桌子上面,仿佛要把那封信挡住似的。“你不会那么做的,求你不要,”海耶一刻不停地哀求着,他的嘴闭着,似乎用牙根发着咕噜噜地的声音,“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孩子你不会那么做的是吗?”那一小方黄色的信纸摊开在桌子上。海耶伸出不中用的左手去够它,慢慢地在桌边上爬着。吉丁向前靠过去,一把将那封信从他手底下夺走了。海耶注视着他,他的头歪到了一边,他的嘴张开着。看着好像是预料到吉丁要打他似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恳求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他会允许吉丁打他的。海耶小声地说:“求你了,你不要那样做,好吗?我觉得不舒服。我从没有伤害过你。我似乎记得,我曾经还做了一件对你十分有益的事。”“你说什么?”吉丁厉声说,“你为我做过什么了?”“你的名字是彼得·吉丁……彼得·吉丁……你是盖伊信任的小伙子。不要相信盖伊。不过我喜欢你。我们最近就会让你成为主设计师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嘴巴依然大张着,一缕细细的口涎从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求你……不要……”吉丁的眼睛因为厌恶而分外明亮。厌恶驱使着他,他必须变本加厉,因为他忍无可忍了。“你会被当众揭穿。”吉丁说道,放开了嗓门,“你将作为一个贪污分子和受贿者而受到谴责。人们会戳你的脊梁骨。他们会把你的照片印在报纸上。那幢大楼的持有者将会起诉你。他们会把你关进大牢。”海耶没有作声。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吉丁听到桌子上的古董杯子一下子叮铃铃响起来。他看不见海耶的身体在抖动。在这间屋子的静寂里,他听到一声细小轻微的玻璃质的叮铃声,仿佛那些杯子自己在发抖似的。“滚出去!”吉丁说,提高了他的嗓音,他不想听到那种叮铃声,“滚出这个公司!你赖着不走还想要什么?你不中用了!你从来就没有任何价值。”那张倒在桌子边上的蜡黄的脸张开它的嘴,发出一阵汩汩的伤感的呻吟。吉丁安逸地坐着,身子向前倾过来,他的两腿叉得很开,一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耷拉着,摇晃着那封信。“我……”海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闭嘴!你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是或不是。脑子转快点。我不是到这儿来和你争论的。”停止了颤抖。一抹阴影斜斜地从他的脸上横切过去。吉丁看到一只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半边嘴张开着,黑暗流进那个洞里,流进他的脸庞,仿佛他正在被水淹没。“回答我!”吉丁尖叫了一声,突然之间,他很害怕,“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那半张脸摇动了一下,他看见那颗头颅向前歪了过来。它倒在桌子上,然后又掉下去,当它停止时,便滚落到地板上。有两只杯子跟着掉了下去,轻轻地掉在地毯上摔碎了。吉丁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丝慰藉一一他看见那具躯体随着那颗头颅掉到地板上,别扭地倒作一堆,完整无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碎裂了的瓷器掉在地毯上时所发出的声音,如同消过音一样,美妙动听。看着那些杯子,吉丁想,他会暴怒的。他跳了起来,跪着,不得要领地捡着那些碎片。他看到它们是无法修补的了。他知道他同时也在想,终于来了,他们一直期待着的第二次中风,而且一会儿之后,他还得做点什么,可是那没有关系,因为海耶现在将不得不退休了。接着,他趴到海耶的身体跟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碰他。“海耶先生,”他叫了一声。嗓音很温和,几乎是谦恭的。他举起海耶的头,感到有点好奇。他又让它掉下去。他听不到它落下的声音。他听到了自己的喉咙里打嗝的声音。海耶死了。吉丁跪坐在那具尸体的旁边,臀部压在脚后跟上,两只手平放在他的双膝上。他两眼直视前方,目光停留在门边悬挂物的褶层上。他不知道那灰色的光彩是尘土呢还是天鹅绒上面的呢绒,而且如果是天鹅绒的话,那么,在门边挂上那样的装饰是多么过时呵。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想呕吐。他站起身,穿过房间,突然把门开大,因为他想起这座公寓的什么地方还有人,里面还有一个男仆,所以他大声喊叫起来,努力地尖声呼救。吉丁像往常一样来到设计院。他回答人们的提问。他解释说,那天海耶邀请他晚饭后到他家里去一趟,海耶想和他谈谈退休的问题。谁也没有对这个说法心存怀疑,而且吉丁很清楚,没有人会怀疑。海耶的结局就跟每个人所预料要发生的一模一样。弗兰肯所能感觉得到的只有欣慰。“我们知道他会的,这是迟早的事,”弗兰肯说,“他让他自己和我们都免去了长期的苦恼,干吗还要为他感到遗憾呢?”几周以来吉丁的举止平静多了。那是一种漠然的麻木和茫然若失。那个念头尾随着他,那么柔和,没有重音、一成不变,在他工作时,在家里,在夜晚:他是一个杀人犯……不,可几乎是一个凶手……几乎……是一个……凶手……他明知那不是一次事故。他清楚他当时是期待那种震惊和恐怖的。他指望过第二次的中风——它会把他送进医院去度过余生。可那就是他所期待的一切吗?难道他心里不清楚第二次中风意味着什么吗?他难道不是指望着这又一次的中风吗?他竭力地回忆着。他努力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他麻木了,没有一点感觉。他本来就以某种方式期待着麻木,只不过他想证实这一点罢了。他没有注意到设计院里他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他忘记了,他与弗兰肯敲定合伙人一事只剩下不多时间了。海耶去世以后又过了几天,弗兰肯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彼得,坐。”他带着比往常更快活的微笑说,“哎呀,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小子。他们今天早晨宣读了路谢斯的遗嘱。人们都知道,他没有剩下什么亲戚。不过,我很吃惊。我想,我是不够相信他。可是似乎他偶尔也能表现出一些雅量来。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很伟大,不是吗?那么等我来安排……你不用担心投资的事了。彼得,你怎么了?……彼得,我的孩子,你病了吗?”吉丁将他的脸埋在他支在桌角上的胳膊里。他不能让弗兰肯看见他的脸。他就要病了,因为透过那种恐怖,他发现他正在盘算海耶实际上留给了他多少……那份遗嘱在五个月前就立好了。也许是出于对那个在设计院惟一向海耶表现出体谅和关心的人的爱意,也许因为一时愚蠢的心血来潮,或许是作为一种向他的合伙人挑衅的姿态,那份遗嘱被立好了并且被遗忘了。遗产共计二十万美金,还要加上海耶在公司的利润和他的瓷器。那天,吉丁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对人们的祝贺置若罔闻。他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妈妈,她在起居室里吃惊得透不过气来。他则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晚饭前,他出去了,什么也没有说。那一晚,他没有吃晚饭,不过他在自己偏爱的那家非法酒吧里疯狂地喝酒,但头脑异常清醒。在那强化了的光辉明亮的美景里,他端着酒杯摇头晃脑,可是他的心里是沉着镇定的。他告诉自己说,他无怨无悔,他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凯瑟琳说过,他很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自私是不太好,可是自私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只是比大多数人更幸运些罢了,因为他比大多数人更为出色。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希望那个没用的问题不要再来烦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低声咕哝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个没用的问题再也没有来烦他。在随之而来的日子里,他没有时间再去搭理它。他赢得了考斯摩一斯劳尼克设计大赛。彼得·吉丁知道那个胜利早在意料之中。可是,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却又在意料之外。他曾经梦想的只不过是小号的声音,不料听到的却是交响乐的爆发。先是细声细气的电话铃声,宣布了获奖者的名字。继而设计院的每一部电话都加入进来,尖声叫着,从几乎无法控制交换机的接线员的手指间迸发出来。来自各大报社的,来自著名的建筑师的电话,询问,采访的要求,以及道贺。接着那股潮水从电梯中涌出来,涌进了各个办公室的门。短消息,贺电,吉丁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接待员一时不知所措,发痴发呆了,不知道应该允许谁,又该拒绝谁。而吉丁不停地握着手,那些手的洪流像是通过一只长着许多潮湿的钝齿的轮盘,在不挤满了人和摄像机,弗兰肯大开着酒柜的门。弗兰肯气喘吁吁地告诉所有的人说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楼是由吉丁一个人设计的;弗兰肯不在乎,他在一阵心血来潮中表现出无比的宽宏大量,而且,那样说会传为佳话的。那个故事传得比弗兰肯预计的要好。彼得·吉丁的脸从各大报纸上注视着这个国家,那张英俊的、健全而生气勃勃的笑脸,那双才气焕发的、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乌黑的卷发。这个故事给新闻栏目加上各式各样的标题:贫穷,奋斗,远大抱负,坚持不懈;辛勤劳动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关于为了儿子的成功而辜负了大好青春、牺牲了一切的母亲的坚强信念;建筑业的灰姑娘。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很满意。他们没有想到,大奖得主竟然也会年轻、英俊而且一贫如洗——应该这么说,至少是之前不久还是一文不名。他们已经发掘出了一个青年才俊。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崇拜青年才俊,斯特尼克先生本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年仅四十三岁。吉丁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的正视图被各大报纸翻印,下方附上了颁奖辞:“……对此方案卓越和简洁的设计手法……其干净利落和无情地实效性……其对空间的别出心裁而富有独创性的充分利用……将现代与传统在艺术上进行了巧妙地融合……颁给弗兰肯一海耶和彼得·吉丁……”吉丁出现在新闻短片里,与舒普先生和斯劳尼克先生握着手,而下方的白色字幕显示出这两位先生对吉丁建筑作品的看法。吉丁在新闻短片中与迪米珀斯·威廉姆斯小姐握手,下方字幕显示出他对于她目前所拍摄的电影的看法。他出席建筑业界的宴会,同时也在电影界的宴会上、在享有荣耀的场合露面,而且他必须发表讲话。他忘记了自己到底谈的是建筑还是电影。他出现在建筑业行会俱乐部和发烧友俱乐部。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印发了一种吉丁和他的建筑作品的综合图片,索要者只要寄一个写明发信人姓名和地址的贴上十二分半邮票的信封就可以了。有整整一周,他每晚亲临考斯摩影剧院的大舞台,参加考斯摩一斯劳尼克最新的特制影片的第一轮连演。他在舞台的脚光灯前鞠躬,穿着黑色的小礼服,身材纤细苗条,举止优雅得体,他还做了关于建筑的重要意义的长达两分钟的讲话。他以主席的身份参加了在亚特兰大市的一次选美大赛,优胜者将获得在考斯摩一斯劳尼克电影公词进行试镜的机会。他与一位著名的职业拳击手合影,副标题是《冠军》。他设计的大楼的缩模连同这次参赛的其他优秀作品都被送去巡回展出,并将陈列在全国各地所有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影剧院的门厅和休息室里。一开始,吉丁太太哭了。她抱住吉丁的胳膊,喘着气说,她简直没法相信那是真的。她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有关吉丁的问题,扮好各种姿势拍照,她既窘迫,又渴望取悦于人。后来她就对此习以为常了。她耸着肩膀不以为然地告诉吉丁,他当然赢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再没有别的人能赢了。她很快就学会了一种专门对记者们说话时所采用的一副轻快的高高在上的腔调。当皮迪的照片上没有她时,她也露出明显气恼的神情——她新近刚买了一件水貂皮大衣。吉丁听任着这股湍急洪流的摆布。他需要人们以及他周围的人声鼎沸和舆论哗然。当他站在发言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片脸的海洋时,便再也没有疑虑或怀疑。空气是稠密而饱和的——那惟一的溶剂便是钦佩和赞美,再也融不进别的东西了。他是伟大的。说他伟大的人有多少,他就有多伟大。他是正确的,信任他的人数是多少,他不会弄错。他注视着那一张张面孔和无数双眼睛;他明白他生来就是属于他们的。他明白他们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厚礼。那才是彼得·吉丁,就是他——在那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学生眼里,他的躯体只不过是那个形象的影子罢了。有一天晚上,他抽出时间与凯瑟琳共度了两个小时。他把她搂在怀里,而她则在他耳边小声低语——描绘着他们未来的辉煌蓝图,他心满意足地瞥了她一眼——他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心里所想的是——如果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被拍成照片,那会是什么样子。有多少家报纸会通过报业辛迪加在多家报刊上同时发表他们的照片。他见过多米尼克一次。她即将离开纽约外出度暑假。多米尼克令人大失所望。她非常合乎礼节地向他道贺,可是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注视他,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在所有的建筑类出版物当中,唯独她的专栏对考斯摩一斯劳尼克设计大赛优胜者只字未提。她告诉他说:“我打算到康涅狄格州去,今年夏天我要取代爸爸在那边的位置。爸爸任凭我独占那座别墅。不,彼得,你不能来看我。一次也不行。我去那里就是不想见任何人。”他有点失望,可那并没有破坏那些天他胜利的喜悦。他不再惧怕多米尼克了。他感觉很自信,他相信他可以使她的态度改变,而且相信等她秋天回来时,他就会看到这个转变的。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损坏了胜利的喜悦。它来得并不频繁,也不响亮。他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倾听人们对他的议论,可是他不喜欢人们过多地议论他的建筑作品。而且当他不得不听他们议论建筑作品时,他并不介意他们评价它的建筑正面能“将现代与传统艺术进行了巧妙地融合”。可是当提及那个篮图——而他们过多地提到那幅蓝图——当他听到有关“卓越和简洁的设计手法……其干净利落和无情的实效性……其对空间的别出心裁和富有独创性的充分利用……”时,当他听到或是被人们这么看的时候……他感到不以为然。他的头脑中没有概念。他不会容忍它们的。他心里只有一种阴暗的沉重感觉和一个名字。颁奖后,有两周的时间,他都将此事抛在脑后,如同一件不值得他去关心的东西一样,如同他那惴惴不安的下贱的过去一样。整个冬天,那些经过另一只手删减过的铅笔线条的大楼粗样他都保存着。颁奖的那天晚上,他把那些图纸都埋葬了。那是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但是这件事却不愿放过他。然后,他突然间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一种模糊的威胁,而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而他现在已经对它没有任何的顾虑了。他能应付一种实际存在的危险,他同样也可以相当简单地处理这件事。他释然开怀,咯咯笑出声来。他拨通了洛克办公室的电话,约好跟他见面。他很自信地去赴约。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摆脱了那种在洛克面前所感觉到的无法解释和无法逃避的奇怪的不安。现在他感到安全了。他与霍华德两清了。洛克坐在办公室的桌前等着。那天早晨,电话响过一次,只不过是彼得·吉丁要求见一见面的电话。现在,他忘了吉丁要来。他在等那个电话。在过去的几周里,他已经开始依赖起电话来。他要随时听到他为曼哈顿银行公司所设计的那份草图的消息。他这间办公室的租期好久以前就到了,他现在住着的那间屋子也是一样。那间屋子他倒不在乎,他可以告诉房东叫他等一等。房东等着。如果房东不等了,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办公室就关系大了。他告诉租赁代办人说他得等一等,他并没有请求延迟,他只是直截了当地、平静地说会拖一拖,他只能这么做了。可是他认识到,他要请求代办人施舍,他认识到太多的事要取决于这件事,而这种认识使他说出来的话在他心里听起来就像是在乞讨似的。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没关系,他心想,是折磨。可那又怎么样?电话账单已经到期两个月了。他已经收到了最后通牒。电话再过几天就要被切断了。他只好等。几天以后要发生这么多的事。虽然魏德勒先生很早前向他保证过,但是银行董事会的答复却拖了一周又一周。董事会无法作出决定。有反对者,也有强烈的支持者。开了好几次会。关于实际情况,魏德勒对他讲得不多,可是他能猜到不少。有很多天,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办公室里的沉寂,整个城市地沉寂,他内心的沉寂。他等待着。他坐着,身子横摊在桌子上,脸枕在胳膊上,手指放在电话架上。他朦胧地想,他不应该这样坐着,可是他今天感觉特别累。他觉得他应该把手从电话上拿开。他可以把它砸碎,可他依然要依赖它,他,他的每一下呼吸,以及他身上的每一点都要依赖于它。他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电话上。不只电话,还有信件。关于信件,他也欺骗着自己。每当他强迫自己不要跳起来的时候,他便撒谎,因为鲜有信件从门上那个窄缝里塞进来,他欺骗自己不要跑上前去,而是要等待,要站着看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信封,然后慢慢地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门上的窄缝和电话——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因为他想到了信件,他便抬起头朝门下方的窄缝看去,看着门的底边。什么也没有。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很可能已经过了最后一趟送信的时间。他抬起手看表,但看到的却是光秃秃的手腕。那块表已经被抵押了。他把脸转向窗户。在一个遥远的塔楼上,依稀能看得见一个时钟。时间是四点半,今天不会再有信件送来了。他看到他的手正拿起话筒。他的手指在拨号。“没,还没有。”电话里,魏德勒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本来计划昨天开个会的,但是不得不取消了……我像个凶神似地逼着他们……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明天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不是明天,那就只得等过这个周末了,可是在星期一之前,我可以肯定地向你承诺……洛克先生,你对我们真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我们很欣赏这一点。”洛克丢下话筒。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他想放松自己,休息一下,就像这样茫然了一小会儿,他再开始去想那个电话通知是哪一天发来的,考虑用什么办法他才能拖到星期一。“你好,霍华德。”吉丁说。他睁开了眼睛。吉丁已经走进来了,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微笑。他穿着一件浅棕黄色的春装大衣,衣襟敞开着,衣带两头的两只扣环就像长在他身体两侧的两个手柄,衣服扣眼上插着一朵蓝色的矢车菊。他站在那儿,两腿分开,两只拳头垂在臀部,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他的黑色卷发衬在苍白的额头上,是那么鲜艳而卷曲,仿佛是你都可以期待的春天的晶莹露珠闪烁其上,如同那朵矢车菊上的晨露一样。“你好,彼得。”洛克说。吉丁舒服地坐下来,脱掉他的帽子,把它扔在桌子中央,两手轻快地往两边的膝盖上那么一拍,说: .“咳,事情还真有点意外,不是吗?”“祝贺你。”“谢了。你怎么啦,霍华德?你看起来好像不妙。听我说,你不是劳累过度吧?”这不是他原本要采取的方式。他本来计划让这次会谈既温和又友好。他想,算了,等一下我会改变话题和方式的。不过他得先显示出他并不惧怕洛克,而且他永远也不再惧怕他了。“不是,我不是劳累过度。”“瞧你,霍华德,你干吗不把它丢掉?”那是他根本无意要说的话。仍然微张着嘴,很吃惊的样子。“丢掉什么?”“那种架子。噢,那些理想,如果你更喜欢这样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下来食点人间烟火?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其他每个人一样开始工作?你别再那么犯傻了好不好?”他觉得自己像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收不住势了,根本没法停下来。“怎么啦,彼得?”“你希望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混?你得与人们一起生活,这你知道。只有两种途径。要么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要么就与他们对抗。可你似乎哪一样也没有做。”“是的,哪一样也没有。”“所以人们不需要你。他们不要你!你不害怕吗?”“不。”“你没有活干都一年了。可你却不想:谁会给你工作呢?你或许还剩下几百块钱——然后,就完蛋了。”“你说的不对,彼得。我还有十四美元,外加有五十七美分。”“怎么?哎呀,瞧我!我自己倒不在乎那样说是不是有些无礼。那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不是在吹牛。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可是看看我吧!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起步的吗?再看看现在的我们。然后想想,问题全在于你。放弃那个愚蠢的错觉吧——以为你比每一个人都强——然后去工作。再过一年,你就会有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那时候想到这间破陋的房子,会教你脸红。你会有很多的追随者,你会有客户,你会有朋友,你还会有一大帮制图师归你呼来唤去!……见鬼!霍华德,对我来说无所谓——那对我能意味着什么呢?——我这又不是为自己捞什么好处。实际上,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可是我必须跟你说这些。你就想想吧,霍华德!你会有钱,你会出名,你会受人尊敬,你会被人称赞,你会受人崇拜——你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怎么?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看见洛克的眼神里并没有了空洞傲慢的,而是充满了专注而惊奇。但对于洛克来说,那已经近乎某种意义上的屈服了,因为他还没有丢开他眼中那层钢铁一般坚强的东西,因为他的眼睛流露出困惑和好奇——而且几乎是茫然不知所措。“瞧,彼得,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这么说,也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知道你并不想让我成功——那没关系,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一直明白这——你甚至连你给予我的这些东西都不想让我得到。而你却在怂恿我去得到它,还说得那么诚恳。而且你明知道,如果我听从了你的忠告,我就会得到它们。然而那不是对我的爱,因为爱不会让你那么愤怒——而且这么害怕……彼得,我现在这样子到底妨碍你什么了?”“我不知道……”吉丁低声说。他明白他的回答等于是在坦白,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坦白。他不知道他所承认的事情的实质,而且他确信洛克也不知道。可是,事情已经是赤裸裸的时候,他们却反而无法把握它了,不过他们感觉出了大概。而正是这一点使他们愕然而听天由命地面面相觑,缄默不语。“振作起来,彼得,”洛克轻轻地说,就像在对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讲话,“我们以后决不要再提这个了。”然后吉丁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明显地依仗着他的新的语调,明快而粗俗。“哦!见鬼,霍华德,我刚才只是吹了个十足的大牛。那么假如你想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工作的话——”“闭嘴!”洛克厉声说。吉丁向后一靠,筋疲力竭。他没有别的话可说。他已经忘了他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的了。“那么,关于大奖赛,你原本是想来跟我说些什么呢?”吉丁猛地向前倾过身来。他不知道洛克是怎么猜着的。然后,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因为在一股汹涌而势不可挡的怨恨的怒涛里,他将别的一切都淡忘了。“噢,是的!”吉丁很干脆地说,声音里明显地带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怒气,“是的,我确实想跟你谈谈那件事呢。多谢你提醒了我。当然,你会猜到的,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蠢猪。我确实是到这儿来向你道谢的,霍华德。我并没有忘记,那个设计也有你的一份,关于那个设计,你确实给我提了一些忠告。我会是第一个把你的荣誉还给你的人。”“那是没必要的。”“噢,并不是我介意,而是我觉得你肯定不想让我提起这件事。而且我确信你自己什么也不想说,因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太可笑了,人们对一切都是这么愚蠢地曲解……可是既然我将得到一部分奖金,所以我想只有让你也拿一部分才是公平的。我很高兴正好赶上你急需它的时候。”他掏出一个钱夹,从中抽出一张他事先填好的支票,把它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记名支票付给霍华德·洛克——共计五百美元。”“谢谢你,彼得。”洛克收下了支票。接着他把它反过来,拿出他的钢笔,在背面写上“记名付给彼得·吉丁”,签了名又把支票递给吉丁。“而这就是我对你的贿赂,彼得。”他说,“为了同一个目的,管好你的嘴。”吉丁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现在所能给你的就那么多了。”洛克说,“目前你不可能从我这里勒索任何东西,但是过一段时间,等我有钱了,我想求你不要再敲诈我。我老实告诉你你以后会的。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那座建筑有任何关系。”看到吉丁脸上那反应迟钝表情,他大声笑起来。“不会吗?”洛克说,“你不想就那件事来敲诈吗?……回家去吧,彼得。你百分之百地安全了。关于那件事我会守口如瓶的。那是你的,那座大楼连同它的每一根大梁,以及每一英寸的波导管,还有报纸上你的每一张照片。”然后,吉丁跳了起来。他在发抖。“去你的!”他尖叫道,“去你的!你以为你是谁?谁对你说你可以对人们这样做?那么你是太出色了,不屑于承认和那个设计有关系了吗?你想让我为此感到耻辱吗?你这个卑鄙龌龊的、自负的杂种!你是谁呵?你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不够格的,一个乞丐,一个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而你甚至连弄清楚这一点的才智都不够!可你竟然站在那里下起判断来了!你,与全国的人作对!你与每一个人作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吓不倒我的。你没法伤害我。我有全世界的人支持!……你别那样瞪着我看!我一直都恨你!你不知道,是吗?我一直憎恨你!我会永远恨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整垮你,我发誓我会的,即便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彼得,你为什么无意中流露出这么多内心的东西?”洛克说。吉丁透不过气来,发出了一声窒息的呻吟。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坐着不动了,两只手抓紧他身体下面的椅座。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木然问道:“噢,天哪!霍华德,我在说些什么?”“你现在还好吧?你能够走回去吗?”“霍华德,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想让我这么做的话。”他的语气单调而生硬,毫无诚意,“我失去了理智。我想我是精神失常了。我根本无意于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老实说,我不知道。”“把你的领子弄好,它松了。”“我想,我是因为你对那张支票的态度才生气的。可是我想,你也受到了侮辱。对不起。我有时候就是那么愚蠢。我本来无意于冒犯你的。我们实际上会把那件该死的事情弄砸的。”他拿起支票,擦了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看着它烧完,直到剩下最后的一缕纸,他才扔掉。“霍华德,我们会忘了它吗?”“难道你不觉得你最好现在就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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