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源泉》全本 -4

“噢,”吉丁说,有意拖延了一秒钟,然后问道,“为什么?”“那个横蛮无礼的杂种!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个朋友?”“出什么事了?”“我原本以为我是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真正出头的机会。我要他设计法莱尔大厦的草图——你知道的,就是巴内特最后完成的那个设计,最后我们终于让法莱尔接受了——你知道,是那种简化了的陶立克式风格。而你的朋友竟然跑上楼来,拒绝设计这个项目。仿佛他有什么理想似的。所以我就让他走人了……怎么啦?你笑什么?”“没什么。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可别想求我再把他请回来!”“不会,当然不会。”有好几天,吉丁一直想着去拜访一下洛克。他不知道对洛克说些什么,可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一再地拖延。他对自己的工作已经逐渐有了把握。最终,他认为他现在不需要洛克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也并没有去看望洛克,自己这么容易地就能把他忘掉,他甚至为此深感欣慰。在窗外,洛克看得见一座座屋顶,一眼眼贮水池,林立的烟囱,地面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在静寂的房间里,在空闲的日子里,在无聊地垂于两侧的双手里,他感受到一种威胁。还有另一种威胁从楼下的城市里升腾而起,仿佛每一扇窗户,每一英寸人行道都在冷酷地以无声的反抗而自我封闭着。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经理解了这-切,并且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把那些尚能忍受其设计风格的建筑师们列出一个名单来,按照自己讨厌的程度,由低到高进行了排序,便开始理智地、系统地着手找起工作来,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抱多大希望。这些日子是否令他伤心,他从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他找过的那些建筑师,彼此迥然不同。有的隔着办公桌打量着他,态度温和而暧昧。他们的神态似乎在说,他要成为建筑设计师的抱负很令人感动,就像所有青年的梦想一样,一样地令人感动和值得称赞,一样地离奇古怪而又不可救药地具有吸引力。他们有的抿着薄薄的嘴唇冲着他微笑,看到他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似乎很高兴,因为那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些人说话冷冰冰的,仿佛洛克的雄心大志是对他个人的污辱;有些人说话唐突无礼,而他们锐利的高音似乎在说,他们需要好的制图师.他们一直需要,可是他连制图师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并请他忍耐着点,不要那么无礼,他已经迫使他们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了。那并不是恶意,并不是对他的优点所下的判断。他们并不认为他是无用的。他们只是不在意,不想去弄清楚他是不是优秀的。有时候,他被要求打开他设计的草图。他就将它们在一张桌上铺展开来,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在难为情地收缩。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将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一样,然而那种难为情却并不是因为身体被暴露了,而是因为它暴露在冷漠的眼睛面前。偶尔,他也去一趟新泽西州,看看凯麦隆。他们一起坐在一座小山上的房子的门廊前。凯麦隆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膝头盖着的毛毯上。“情况怎么样,洛克?很艰难吗?”“不。”“想不想要我给他们随便哪个杂种为你写封推荐信?“‘不用了。”然后,凯麦隆就不再提及此事,他不想说,洛克被他们的城市拒之门外——他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成为事实。当洛克来看望他时,凯麦隆怀着那种单纯的自信谈论起建筑,仿佛建筑属于他一个人似的。他们坐在一起,越过河面,极目望去,看得见远在天际的城市。天空逐渐变暗,闪耀着蓝绿色的玻璃一般的光亮。那一座座建筑就像密集在玻璃上的云朵,在形成直角和垂柱的刹那间凝固,而太阳还在丢端朗照着…”夏季一天天地过去,他名单上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划去,他再次来到曾经拒绝过他的那些地方。洛克发现人们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而他听到的话都是千篇一律的,要么说得粗鲁而直率,要么提心吊胆,或充满忿怒,或不胜抱歉——“你被斯坦顿理工学院开除过,你被弗兰肯设计院解雇过。”所有的声音都一样,用的都是一样的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肯定的口气,因为已经有人为他们作好了决定。傍晚,他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伸开了手放在窗框上,城市就在他的手指下,他的皮肤擦着冰冷的玻璃。九月份,他读到一篇刊登在《建筑学论坛》杂志上,题为《为未来开路》的文章,作者是A·G·A.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篇文章认为建筑这一职业的悲剧就在于,设置在有才华的新手面前的障碍不可逾越;还说伟大的天赋就在这样的挣扎中尚未被人发现,便夭折了;认为建筑业因为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思想和独创性,缺乏洞察和勇气,因而正在走向枯萎。该文的作者还说,他把寻求有前途的新手,鼓励他们、造就他们,为他们提供应有的机会作为生平第一理想。洛克以前从未听说过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样一个人,不过这篇文章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诚挚论调。他便听凭自己的判断,第一次抱着一线希望,动身到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去了。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装修成灰色、黑色和大红的色调,这样的装饰集得体、谨严和大胆于一体。一位年轻漂亮的秘书告诉洛克,一个人不事先预约是不能见到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不过她会很高兴地帮他进行预约,时间定在下周三两点一刻。到了星期三两点一刻,那位秘书小姐冲洛克微微一笑,说请他稍坐片刻。到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才被允许进入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办公室。高登·L·普利斯科特身穿一件棕色格子图案的粗花呢上衣和一件高领的白色安哥拉羊毛毛衣。他个子高大,体魄健硕,年纪有三十五岁。脸上皮肤细腻,小鼻子,大英雄式的小而突起的厚嘴唇上透出一种爽快的老于世故的聪明气。他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金色的头发修剪成普鲁士军人式的短发。坦诚地说,他是有男子气概的,他言谈举止漫不经心,不过坦白了说,他对效果还是满在乎的。他默不作声地听洛克讲述,他的双眼就像是一只记录着洛克说出每一个单词所耗费的时间的秒表。第一个句子他放过去了,当听到第二个句子时,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洛克的话:“让我看看你做的设计图。”好像借此说明洛克可能要讲的情况他已经了然于胸了似的。他把那些设计草图拿在他古铜色的手中。他还没看草图,便先说:“啊,是啊。年轻人来向我请教的,有好多好多。”他在瞟了一眼第一张草图,可是还没看清楚,就抬起头来说,“当然,对于新手来说,难以掌握的是实用主义的与抽象普遍概念的结合。”他唰地将第一张插到最后一张下面,“建筑首先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概念,问题是要把实用主义原则提升到抽象的审美范畴中来。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他在两幅制图上瞥了一眼,把它们滑到下面,“我受不了那些空想家,他们从‘为建筑而建筑’的角度来看待一场神圣的改革运动。伟大的动力学原理就是人类平等的普遍性原则。”他又瞥了另一张草图一眼,将它滑到下面,“公众的审美力和公众的情感就是艺术家的终极标准。而天才就是那个懂得如何去表现这种普遍原则的人。例外的东西是为了开拓出非例外的东西嘛。”他把那一沓图纸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说他已经浏览了其中的一半,就把它们往桌子上那么一扔,说道,啊,是的,你的作品。很有意思。但是不实用。还不够成熟。具有那种没有焦点的散漫的特点,是训练不足。还是个少年呐,为创新而创新了。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如果你想知道一种人们迫切需要的新思路,瞧,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写字台的抽屉中取出一幅设计草图,“这是个毛遂自荐来找我的年轻人,是个新手,以前从未工作过。等你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来时,你就会发现完全没必要去找工作了。我看到这张设计图就马上雇用了他,一开始每周付给他二十五美元。尽管如此,没有潜能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将那幅设计图递给洛克。设计中表现的是一座形似地下仓库的房子,却不可思议地融入了一丝简洁的巴台农神庙的影子。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那就是独创性,在永恒中求新。你就朝这个思路试试吧。我也不能确切地说我能预测你的大部分未来。我们必须坦诚地说,我可不想给你造成一种以我的权威为根据的错觉。你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无法冒险对你可能具有的才华和今后取得的发展妄加揣测。但是,通过勤奋,也许……不过,建筑是很难做的职业,竞争又是那么激烈。你知道,相当激烈……那么现在对不起了,我的秘书还有一个预约等着我呢……”十月的夜晚。洛克很晚才步行回家。这是许许多多个延伸到他身后的岁月长河中的又一天。他也说不清楚在那一天的许多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都见了些什么人,拒绝的话语又采取了何种形式。当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时,他强烈地专注于他所得到的几分钟,别的一概忘在脑后。一离开那间办公室,他就将它们统统都忘了。那是必须做的事,已经做了,便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他又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长长的街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两旁的建筑如同高高的墙,在前方似有合拢的趋势,窄得令他觉得仿佛可以伸开双臂,抓住那一座座塔尖,把它们推开似的。他走得飞快,脚下的人行道就像是把他的步伐朝前弹出去的弹跳板一样。他看到一具三角形的混凝土筑成的物体悬在离地面好几百英尺高的半空中。他无法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在支撑着它。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想在那儿看到的东西,换了他,他会让人们看到什么。接着,突然之间,就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了现实:除了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之外,按照这个城市的逻辑,按照每一个人的逻辑,他将永远无法再做建筑了,永远不能了——在他还没有开始前。他耸耸肩。那些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连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仅仅是一种次要的客观存在,而这些偶然事件后事物的本质,则是那些人永远也无法领悟,无法触及的。他转身走上通向东河的一条侧街。一盏孤零零的交通灯远远地悬在前方,在阴冷凄凉的黑暗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些破旧的房舍低低地蜷缩在地面上,仿佛在天空的重压下弓着腰低着头似的。街道寂寥而空洞,传送着他脚步的回声。他继续走着,衣领竖起来,手揣在口袋里。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的影子从脚下升起,在一堵墙上画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弧线,犹如挡风板上的雨刷器一般。9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仔细看了一遍洛克的设计图,把其中三幅扒拉到一边,又把其余的放平,再瞅一眼那三幅设计图,翻来覆去从头到尾一张接一张地看下去。重重地击了三下掌,说道:“不同凡响。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很出众。你今晚打算做什么?”“什么?”洛克茫然地问道。“你有空吗?马上动手干活你介意吗?把外套脱掉,到制图室去,借别人的工具用用,给我设计一幅我们正在改建的百货商店的草图。只是做一幅粗样,只要将大体的思路表现出来就行,但是我明天就要。介意今晚熬夜吗?暖气开着,我让乔把晚饭给你送上来。想喝不加糖的咖啡还是苏格兰威士忌或别的什么?只要告诉乔一声就行了。你能留下来吗?”“能。”洛克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通宵加班。”“很好!太棒了!这正是我一直需要的,一个在凯麦隆那儿干过的人。别的类型的人手我都有。噢,对了,在弗兰肯设计院,他们付给你多少工资?”“六十五美元。”“哎呀,我可不能像大美食家盖伊那样任意挥霍。五十个总统头像。行吗?好嘞!立刻到制图室去。我让毕林斯向你解释商场的情况。我要你把它设计成现代风格。明白吗?现代、狂暴、疯狂,让他们看了大跌眼镜。不要克制自己。要达到极致。把你能想到的绝活都用上,越愚蠢越好。来吧!”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迅速地站起身来,猛然推开一扇门,进入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飞快地跑进去,滑到一张设计台前停下来,对一位面目可憎的圆脸的肥壮男子说:“毕林斯,洛克就是我们的现代主义者。你把本顿商店的情况向他交代一下。给他找些工具。把你的钥匙留给他,给他示范一下今晚哪些东西要上锁。工资从今天早上算起。五十。我与道森兄弟的约会定在几点?我已经迟到了。再见。我今晚不回来了。”他又飞身而出,砰地关上门。毕林斯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意外。他看着洛克的神情,仿佛他一直都在那儿工作似的。他讲话冷淡而毫无感情,有一种疲惫的拖腔。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离开了洛克,把各种工具一股脑儿堆在洛克面前的设计台上:图纸,铅笔,各种工具,一整套蓝图和几张百货商店的照片,一组线标图和一长串说明。洛克看着眼前雪白的设计图纸,手里紧紧地攥住一支细细的绘图铅笔。他将铅笔放下,再把它捡起来,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笔杆:他看到那支铅笔在颤抖。他赶快将它放下,为自己的不中用而生气——他竟然让一件如此简单的工作显得这么重要,因为他突然间理解了这无所事事的几个月对他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指尖摁在纸上,仿佛是纸控制了他的手一样,如同一个带电的表面会吸住从它上面擦过的人的肌肉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而且很痛。然后,他便开始工作起来……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五十岁,一脸滑稽逗人的表情透出他的狡猾和一肚子的坏主意。那神情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与每一个男人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想到一个淫猥的秘密,而不愿说出来,因为显然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是一名卓越的建筑设计师。他这样说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认为盖伊·弗兰肯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唯心主义者。他不受古典主义教条的束缚,他的设计技巧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自由。他什么类型的建筑都搞。他并不厌恶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当有一位罕见的客户要求这样的风格时,他高高兴兴地去修建这种光秃秃的平顶水泥盒子,他称之为进步。他修建他认为是过分讲究的古典罗马风格的宅第,修建他称之为超凡脱俗的哥特式教堂。他认为它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同。他从来不生气,可就是听不得人家称他是折中主义者。他自己有一套完整的运作系统。他雇用了五名风格各异的制图师,每当接到一宗委托设计任务时,他便在他们中发动一场比赛。他挑选出获胜的作品,再拿另外四种设计中的优点来完善它。他常说:“六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看着为本顿商店设计好的最后粗样,洛克明白了斯耐特不怕雇用他的原因。他认出作品中有自己亲手绘出的平面和空间,他设计的窗户,他的循环系统。他看出上面添加了科林斯式带有叶形饰钟状的柱顶,哥特式的拱顶,美国初期风格的撑墙和不可思议的花边,以及暖昧的摩尔人式的建筑风格。大样是用水彩绘制的,装裱在硬卡纸上,蒙上一层薄棉纸,具有一种奇迹般的精巧和别致。除非隔着一定安全的距离,否则,制图室的人是不许观看的;所有人都必须把手洗干净,所有的烟头都必须扔掉。向客户提交设计粗样时,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一向重视样图的得体外观,还专门雇用了一名年轻的中国建筑专业的学生全权负责完成这样的杰作。洛克知道该从他的工作中期待些什么。除了一些不完整的砗片,他是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作品矗立在地面上的,那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但是,他能按照他的意愿进行设计,而且还将得到更多解决实际问题的经验。虽然不能如他所愿,但也只能期望这么多了。他认可了这个事实。他认识了他的竞争者——其余四位同行制图师,打过招呼后,得知他们私下在制图室都有一个混名:“古典”、“哥特”、“复兴”和“大杂烩”。当他被冠以“现代主义”的头衔时,他的心一阵隐痛,收缩了一下。建筑同业工会组织的建筑工人大罢工使盖伊·弗兰肯极为恼火。发起这次大罢工的意图是为反对正在修建诺伊斯一贝尔蒙特宾馆的承包商,而这次罢工已经蔓延到纽约所有的新建筑工地。报纸上提到诺伊斯一贝尔蒙特宾馆的建筑设计师是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大多数报纸助长了斗争的继续——他们怂恿承包商不要让步。攻击罢工者的最大的呼声来自伟大的华纳德报业集团的各种强大的报纸。“为了普通民众的权利,我们一直站在那些有特权的黄沙鱼阶层的对立面。”华纳德报纸的社论里都这么说,“但是我们不能支特他们破坏法律和秩序。”人们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华纳德的报纸引导公众,还是公众的舆论引导着华纳德的报纸,人们只知道这二者竟然保持着惊人的同步。不过,除了盖伊·弗兰肯和另外少数几个人之外,并非人人都知道华纳德拥有着一家公司,而该公司拥有着诺伊斯一贝尔蒙特宾馆。而这一点又令弗兰肯极为不快。根据谣传盖尔·华纳德的房地产业务耍比他的新闻帝国庞大得多。那是弗兰肯第一次有机会接受华纳德的委托,所以他就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心里想着它会给他带来的种种机遇。他和吉丁煞费苦心地设计了最为华美的洛可可式宫殿——其主顾将是每天每房支付得起二十美元的贵客,而且喜欢欣赏石膏雕塑的花卉和大理石雕刻的爱神丘比特,以及镶铜边的开放式电梯。这次罢工却使那些未来的机遇化为泡影。弗兰肯对此不负什么责任,可谁能说得准华纳德会不会因为什么理由而怪罪下来呢?华纳德对于某种东西的偏爱是无法预言的,让人琢磨不透。而且众所周知,很少有受雇于他的建筑师会被他再度起用。弗兰肯心情郁闷,导致他无端地骂人,尤其是冲着那个平时总能幸免的人——彼得·吉丁发火。吉丁耸耸肩,转过身去,以示无声的侮慢。然后,吉丁就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无缘无故地冲着年轻的制图师们咆哮。他在门廊里与路谢斯·N·海耶撞了个满怀,便厉声喝道:“瞧你是怎么走路的!”海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眨巴着眼睛,一时手足无措。设计院里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话好说,他想躲避每个人。他早早地走出办公室,穿过十二月里寒冷的薄雾往家走去。在家里,暖气管变得太热,室内弥漫着油漆的味道,他大声诅咒着。可是当他妈妈打开一扇窗户时,他又诅咒天太冷。除了这忽然闲下来的空虚外,他弄不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会令他感到如此坐卧不安。他无法忍受这种落单的感觉。他抓起话筒给凯瑟琳·海尔西拨了个电话。她清纯的声音就像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他滚烫的额头,一下子使他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说“噢,也没什么大事,亲爱的,我只是不知道你今晚在不在家。我原本打算晚饭后顺便去看看你。”“当然在啦,彼得。我在家。”“太好了。八点半左右?”“好的……噢,彼得,你听说埃斯沃斯舅舅的事了吗?”“是啊。该死,我是听说了你的埃斯沃斯舅舅的事情!……我很抱歉,凯蒂……原谅我,亲爱的,我不是故意这么粗鲁的,可是我整天满耳朵听见的全是你舅舅的事。”“我知道,真是太了不起了,只是……你瞧,我们今晚不要谈论他了!”“是的,我们当然不谈他。对不起。我懂。我会等着你的。” “再见,凯蒂。”他已经听说了有关埃斯沃斯·托黑的故事,可是他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因为那会让他想到罢工这一烦人的话题。六个月前,因为《关于石头的论述》一书正在走红,埃斯沃斯·托黑成为《微声》的签约撰稿人,那是由报业辛迪加华纳德出售的一个日报专栏。开始,这个栏目在《旗帜》上是作为一个艺术评论专栏,而最终却发展成一个非正式的论坛,托黑通过这个栏目发表有关文学、艺术、纽约的餐馆、国际危机以及社会学——主要是社会学——的一些见解。那个专栏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可是建筑行业大罢工将托黑置于两难境地。他没有掩饰他对罢工者们的同情,可是他在他的专栏里却什么也没有说,除了华纳德以外,谁也不能确定他想在报纸上取悦谁。不过今晚将召集一个罢工同情者的集会。届时,许多著名的人物都将发表讲话,埃斯沃斯·托黑也在其中。至少,已经宣布了托黑的名字。这一事件引发了大量的离奇古怪的投机活动,人们下赌注竞猜托黑是否敢公开露面。吉丁就听到一个制图师满怀激情地说:“他一定会的。他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是新闻界最最诚实的人了。”另一个说:“他不会的。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样的噱头对华纳德意味着什么?”一旦华纳德选准什么人,他准会像地狱大火一样地把他给灭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手,采取什么方式,可是他会的,而且他这个人谁也拿不准,你一旦让华纳德盯上,那你就完了。吉丁对于这样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还谈什么关不关心呢。这整个事情都让他感到窝火。当晚,他冷酷地一语不发地吃着晚饭。每当吉丁太太说:“噢,顺便问一句……”想以此来引发他意识到一个话题时,他便厉声说:“你不要谈关于凯瑟琳的事了。你安静点行不行。”吉丁太太便不再说什么,只管往他的盘子里夹菜。吉丁乘出租车赶到格林尼治村,急匆匆跑上楼。他使劲摁了一下门铃:,等待着有人开门。没人应门。他靠着墙,反复地长时间地摁门铃。凯瑟琳明知道他要来的,她不会出去的。她不会的。他走下楼梯,不肯轻易相信,走到街上,抬头看她寓所的窗户。窗户里并没有灯光。他站在街上,一直抬头看着她家的那几扇窗户,就如同在审视一桩可怕的背叛。接着,他突然产生一种不舒服的孤苦伶仃的感觉,仿佛他在这个大城市里形单影只、无家可归似的;此刻,他忘记了自己的住址或者说忘了它的存在。然后,他就想到了那场集会,那场群众大会——在那里,她的舅舅在今晚将当众成为一个殉道者。她准是去了那儿,他想。该死的小傻瓜!他大声说:“见她的鬼去吧!”……然而他还是迅速地朝着人们聚会的大厅走去。在大厅的方形入口上方,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闪烁着一小团不祥的蓝白色的光。太冷也太亮了。灯光越过黑暗的街道,照亮了从上方某个边缘上流下来的一线雨丝,那雨丝像一根亮闪闪的玻璃针,是那样的纤细而光滑,吉丁古怪地想到了那种有人被冰柱戳死的故事。入口附近,几个好奇的游手好闲的人漠不关心地站在雨里,还有几名警察。会场的大门是开着的。光线暗淡的门廊里挤满了人,他们根本挤不进已经满座的围得水泄不通的大厅。他就站在那里,聆听着从那专为此事而特意安装的扬声器里传来的讲话。在门口,有三个朦胧的身影在向路人分发传单。其中有一位像是害着痨病的青年男子,没有刮脸,脖子老长;另一个是位穿高档毛领大衣的漂亮年轻人;第三个人就是凯瑟琳·海尔西。她站在雨中,淋得像只落汤鸡。她累得身子都站不直了,她的鼻头上发着光,眼睛因为激动而分外明亮。吉丁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手里拿着传单机械地朝他挥了过来,猛一抬头,看见是他。她毫不吃惊地冲着他微微一笑,高兴地说:“真的是你呀,彼得!你来这儿太好了!”“凯蒂……”他有点哽咽,“凯蒂,到底是怎么……”“可我必须这么做。彼得。”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你不明白,可是我……”“不要站在雨里了,到里边来。”“可是我不能!我还得……”“至少不要淋在雨里,你个傻瓜!”他粗暴地将她推到门里,站到门廊的一个角落里。“彼得,亲爱的,你不生我的气,对吗?你看,事情是这样的:我原以为舅舅今晚是不会让我到这儿来的,可是在最后的关头,他说如果我想来,我就可以来。还说我可以帮着散发传单。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我还在客厅的桌子上给你留了张便条,作了解释,而且……”“你给我留了张便条?在屋里?”“对呵……噢……噢,哎呀妈呀!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你当然进不去了。看我有多蠢。可是我当时走得太急了!别,你不要生气,你不能气的!你不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你难道不清楚他到这儿来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可我知道他会来的。这些我都对他讲过了,人们这么说,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绝不是偶然这么说说而已,那将是他的末日——而或许让他们说中了也未可知,可是他却满不在乎。他就是这样。我吓坏了,可是我特别高兴,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让我对全人类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不过我害怕,因为你瞧,华纳德可能会……”“安静点!我全知道。一提这个我就腻歪。我不要听关于你的舅舅、华纳德或是什么罢工的事!我们离开这里吧。”“噢,不,彼得!我们不能!我想听他讲话还有……”“那边的人闭嘴!”人群中有人冲着他们发出嘘声。“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她悄悄说,“讲话的人是奥斯顿·海勒。难道你不想听他演讲吗?”吉丁怀着某种敬意仰视台上,他对所有的名人都怀有这种敬意。他并没怎么读过他的作品,不过他知道海勒是《新闻编年史》报的一位著名的专栏撰稿人,而《新闻编年史>是一种极好的独立报纸,是华纳德报业的头号敌人。还知道海勒出身名门,毕业于牛津大学;他一开始是做图书评论的,而最终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魔鬼,致力于反对各种形式的专制。不管是私底下还是在公开场合,在天上还是在人间的强制行为他都反对。讲道者诅咒他,银行家诅咒他,俱乐部女会员诅咒他,劳工组织者也诅咒他。他比那些经常嘲讽社会的精英们更有修养,他总是为劳动者抗争,可是他具有比他们更为不屈不挠的品质。他可以应答自如地谈论百老汇新近上演的剧目,大谈中世纪的诗歌或者国际金融。他从不向慈善机构捐款,但却为了替各地来的政治犯辩护而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入不敷出。从扬声器里传来的话音语调有点平淡,吐字清晰,略带英国口音。“……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奥斯顿·海勒用那种不易激动的语调说,“既然,不幸得很,我们被迫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我们能够拥有法律的惟一方式就是让法律尽可能地少。国家是个彻头彻尾的不道德的概念,我无法用任何道德标准来衡量它。除了在时间上,思想上,金钱上,在努力和顺从方面,这是社会强求于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东西。而社会的价值和文明的程度是与它们对社会成员的掠夺成反比的。除了一个人自己选择要做的工作之外,你想不出有什么法律能以任何理由强迫他去工作。阻止他做出选择的法律是不可想像的——就像没有哪个人能强迫他的老板接受他一样。赞成或不赞成的自由是我们这种社会的基础——罢工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的组成部分。说到这个,我要向某个出生茌‘地狱的厨房’的彼特罗纽斯提个醒——就是那个衣着考究的杂种,他最近特别嚣张,叫嚣什么罢工就是对法律和秩序的破坏。”嘶哑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尖利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在门廊里还有人们气喘吁吁地说话声。凯瑟琳抓住吉丁的胳膊,对他耳语说:“噢,彼得!他指的是华纳德!华纳德就出生在‘地狱的厨房’。他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可是华纳德一定会把气出在埃斯沃斯舅舅身上的!”吉丁没法再听海勒演讲的其余部分,因为他头痛得异常厉害,有些眩晕,那种声响还让他的眼睛感到疼痛,他只好闭紧他的眼睑,靠在墙上。当他意识到周围异常地安静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他并未留意海勒演讲的结尾部分。他看见人们在紧张和严肃地期待着,扬声器发出的单调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使人们匆匆地看了一眼它那黑色的漏斗形的出声筒。然后,一个人的嗓音打破了沉默,声音洪亮而缓慢:“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埃斯沃斯·芒克顿·托黑先生!”那么,吉丁想,巴内特在设计院的六美元赢定了。会场上有几秒钟的静默。接着所发生的事对吉丁来说无疑等于当头一棒。他听到的不是一种声音,也不是轮胎爆炸——那是一种把时间劈开的声音,把这一时刻和以前的时刻切割开来的声音。起初他只感觉到震惊。清晰的、有意识的一秒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人们的掌声。它是那么响亮,他等着看它爆炸呢。掌声经久不息,在门廊的墙壁上回荡,他觉得墙壁朝大街方向塌陷了。周围的人们欢呼着。凯瑟琳站在那里,嘴唇张开着,他敢肯定,她此刻一点呼吸也没有。过了很久,才突然静寂下来,和那种咆哮声到来时一样地突然。扬声器哑了,以一种高调的声音哽咽着。门廊里的人静静地站着。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朋友们,”那声音说,简洁而严肃,随后又轻声地不自觉地说,“我的兄弟们,”两句话都说得富有情感,而且说话人为这种多情而报以抱歉的微笑,“这样的欢迎和待遇使我深受感动,使我无法克制自己。我希望大家对我这种人人皆有的孩子气不要见怪,然而我认识到了——也带着那种孩子气接受了——这不是给予我个人的礼遇,而是给予一个原则,正是那个原则使得我今晚有机会来到这里,带着谦恭为它辩护。”那不是人说话的语声,那简直就是个奇迹。它就像是展开了一面天鹅绒的旗帜。它说出来的是英语,可是那带着回声的每一个音节却使它听起来像一种第一次有人说出来的新语言,那是一个巨人的声音。吉丁站着,张着嘴。他并没有听清楚那声音说了些什么内容。他听到的是声音的美。他觉得没有必要知道它的含义;他可以接受一切,他心甘情愿地跟随着它的方向。“……那么因此,我的朋友,“那声音在说,“从我们这次悲剧性的斗争中得来的教训就是团结。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否则我们就会失败。我们的意志——我们这些没有特权的人、被忘却的和被压迫的人们的意志——将会使我们怀着共同的信念和目标,紧密结合成一个坚实的堡垒。该是我们每一个人抛弃那种个人的小思想、小问题,抛弃个人的得失、个人的安逸和自我满足的时候了;该是我们把自我融入到一个巨大的潮流中去,融入到正在逼近我们的不断上升的浪潮中去的时候了。那横扫一切的浪潮,不管我们情愿或不情愿,都会将我们扫入未来。我的朋友们,历史是从不质疑和默许什么的。它是不能倒流、不能改变的,因为群众的呼声决定了它。让我们倾听它的召唤吧。让我们组织起来,兄弟们。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吉丁注视着凯瑟琳。哪里还有凯瑟琳,分明只有一张消融在扬声器的声浪中的苍白面孔。那不是她在听舅舅讲话。吉丁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妒忌之感,他但愿他能妒忌得起来。那不是爱。是某种客观的、与个人无关的东西洗劫了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意志投降了:她没有了人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吞噬着她的那种无可名状的东西。“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小声说——声音很野蛮,凶巴巴的。他害怕了。她转向他,仿佛此刻她才慢慢地从无意识状态当中摆脱出来。他知道她是在设法理解他和他所隐含的意思。她小声说:“好吧,我们出去。”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冒着雨,穿过街道。天很冷,可是他们一直走,感受着移动带给他们的感觉。吉丁最后终于说,“我们都湿透了。”说得尽可能地直率和自然。他们的沉默不语使他害怕,后来证明他俩都理解得一模一样,而且是真实的。“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吧。”“好的。”凯瑟琳说,“走吧。这么冷……我不是在犯傻吗?现在我错过了舅舅的演讲,可我是那么地想听。”好了,她终于提到了。以一种健康适度的遗憾很自然地提到了。这件事过去了。“可我想和你呆在一起,彼得……我老想和你在一起。”情况来了个急转弯,不在于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在于那种促使她这样说的理由。然后,一切就都过去了,所以吉丁脸上泛起了微笑。他的手指在她的衣袖和手套之间搜寻着她光滑的手腕,她的肌肤暖暖地贴着他的……好多天以后,吉丁听说全城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人们说,就在群众集会的第二天,盖尔·华纳德就给托黑加了薪水。托黑一直很恼火,并且极力拒绝。“你贿赂不了我,华纳德先生。”他说。“我不是在贿赂你。别自以为是了。”当罢工的问题解决以后,一度中断的施工继续在城市各赴兴隆起来,有那么多新的委托业务源源不断地涌进设计院来,所以吉丁日以继夜地忙工作。弗兰肯整天高兴地对每一个人面带微笑,还为员工开了个小型弧对,有意要对他说过的话消除可能造成的影响。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盘旋路旁修建的那座宫殿似的宅第——吉丁搞的那个用文艺复兴晚期的风格和灰色大理石建成的宠物爱心工程,现在终于竣工了。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举行了一个暖房招待会,盖伊·弗兰肯和吉丁都在邀请之列,可是,就像最近时常发生的那样,路谢斯竟然被忽略掉了,十分的偶然。这次招待会上弗兰肯玩得很开心,因为每一平方英尺的花岗岩都在提醒他,康涅狄格州的采石场又收到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项。吉丁很喜欢这次招待会,因为雍容华贵的戴尔·恩斯沃斯夫人用一种使人消除敌意的口气说:“不过,我敢肯定,你是弗兰肯先生的合伙人!当然,牌子上写的是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看我真是十分的粗心!我借此想说的真心话就是——如果你还不是他的合伙人,人家就会说,只有你才有资格做他的合伙人!”办公室的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是那么顺利。因此,参加完恩斯沃斯家的招待会后的一天早晨,当吉丁看到弗兰肯带着一脸的紧张和焦虑走进办公室时,着实吃了一惊。“噢,没什么。”他冲着吉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的没什么。”在制图室里,吉丁发现,三个制图师正围在一起,头凑在一起,以一种不曾有的热心和兴趣阅读《纽约旗帜报》的某个栏目。他听到了令人不快的痴笑声。当看见他过来时,那张报纸突然不见了,动作也太快了。他无暇过问此事,办公室里还有一位承包商的接待员在等着他呢,而且还有一大沓的信件和很多设计图要等他签字。三个小时后,在匆忙的一大堆约会中,他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淡忘了。他感到神清气爽,不禁为自己的精力充沛而高兴。当他必须到图书室去查看一份新的设计图以便与它最好的样板进行比照时,他走出了办公室,吹着口哨,快乐地挥动着手中的设计草图。某种动机驱使着他途经接待室,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幅草图向前晃过去又拍打到他的膝盖上。他忘了那种情形下,他如此仓促的停留是相当不得体的。有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楼梯扶手前,正在同接待员说话。她纤细的身段似乎是正常人的体型按比例缩小的一样,她的线条如此修长、脆弱,如此夸张,使她看上去像一幅风格化了的妇女素描,使得正常比例的人体相形见绌。她身着一套朴素的灰色西服,衣服那简练的剪裁与她的外貌有意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具有一种不可思谀的优雅。她把一只手的指端放在扶手上,那是一只纤长的细手,给她那笔直专横的手臂线条画上了句号。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并非椭圆形的,好像是两只长长的矩形的切口夹在两条平行的睫毛线间。她神情冷漠而安详,精巧的嘴唇透着一丝恶意。她的脸,她淡色的金发以及西服似乎都是无色的,而只是从真实的色彩的边缘撷取了一点抹上去的,却反衬出整个真实世界的粗俗。吉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第一次领会当艺术家在谈论美的时候,他们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美指的是什么。“如果我要见他,那就是现在。”她正跟接待员这么说着,“他请我来的,而我只有现在才有空。”那并非一个命令,她说话的神气仿佛她并不想采用命令语气。“是啊,可是……”接待台上的一只传呼器响了,接待员慌忙地把线路接通,“是的,弗兰肯先生……”她转向来访者,“您现在就进去,好吗?”那位年轻女子转身走向楼梯,经过吉丁时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未做停留。他从呆呆的仰慕中清醒过来,不失时机地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疲惫的,但透露出一种傲慢不恭的神情,留给他的印象是无情的冷酷。他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那种无情的冷酷感便也随之消失了。可是仰慕依旧留在他心里。他热切地走近接待台。“刚才那位是谁?”他问。接待员耸了耸肩膀。“那是老板的小姑娘。”“哎呀!这个幸运的小气鬼!”吉丁说,“他还一直瞒着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那位接待员冷淡地说,“那是他女儿。是多米尼克·弗兰肯。”“噢,”吉丁说,“噢,天哪!”“怎么?”那个姑娘挖苦地看了看他,“你读今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了吗?”“没有。怎么啦?”“那就去读读吧。”她的控制台上的传呼器又晌了,她转过身去。他派了个小伙子买来一份《纽约旗帜报》,急不可待地翻到那个专栏——由多米尼克·弗兰肯撰稿的“你的家园”。他已听说她最近在描写纽约名人的家居方面一直很成功。她的话题范围是谈论室内装修,可是偶尔也大胆地写一写建筑评论。今天,她的主题是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盘旋路的新宅。他读到下面这一段文字:“你进入一座金色大理石的庄严门廊,觉得仿佛置身于市政大厅或者说到了邮政大楼,可是这里并不是。不过,它却一应俱全:带有柱廊的底楼与二楼之间的夹层和楼梯,以及有圈环的皮带状装饰镜板。只是,那并不是皮革的,而是大理石的。餐厅的门是上等的黄铜做的,却阴差阳错地装在天花板上,外形像个缠绕着新鲜的铜葡萄的葡萄架。墙壁的镶板上悬着些没有生命的鸭子呀,家兔呀什么的,蹲在一束束的胡萝卜啦,矮牵牛花呀还有豇豆之间。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想它们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过,既然它们不过是些拙劣的石膏仿制品,那倒也无可厚非……卧室的窗户对着一堵砖墙,还是一堵不怎么整洁的墙,可是谁也没必要去看卧室的窗户嘛……正面的窗户很大,采光充足,也能看得见那一具具栖息在窗外的丘比特的大理石雕像。丘比特们个个营养充足,向街道展示了一幅可爱的画面,映衬着那严肃的花岗岩的建筑正面。每当你朝窗外一瞥,看看是否在下雨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那碧波涟漪的箬鳎中,如果你受得了这个,这一切还是能去赞美的;如果你厌倦了这些,你可以从三楼正中的窗户望出去。你能看得见铸铁制的匠神墨丘利的臀部,它就高踞在门顶的人字墙上方。那还算是个非常漂亮的大门。明天,我们将会参观史密斯·皮克林夫妇的家。”这幢房子是吉丁设计的。但是想到弗兰肯读着这篇文章时一定有什么想法,想到弗兰肯将怎样去面对戴尔·恩斯沃斯夫人时,他狂怒不已。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俊不禁地吃吃笑出声来。接着他就把那幢房子和那篇文章忘了,他只记得写那篇文章的姑娘。他从桌子上随意捡了三幅草图,就向弗兰肯的办公室走去,请他批示,而他大可不必如此。在通向弗兰肯关着的房门前的那段楼梯上,他停了下来。隔着门,他听见了弗兰肯的声音,调门很高,忿怒而又无奈。弗兰肯受到打击时,常这样说话。“……没想到这样的暴举竟然出自我女儿之手!我对你一贯的所作所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这次你真是别出心裁,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向人家解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然后,吉丁就听见她哈哈大笑。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地欢乐,又是那样地冷酷,以至于他明白还是别进去为好。他知道他不想进去,因为他又一次感到害怕,就像刚才他看到她的眼睛时一样。他转身走下楼梯,到下一层。他想,他会认识她的,而且现在弗兰肯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了。他热切地想着这件事,嘲笑着他构想了好几年的弗兰肯女儿的鲜明形象,再次修正了他美好的未来之梦,尽管他隐约觉得他最好还是不要再遇见她。10罗斯通·霍尔科姆没有明显的脖颈,可是他的下巴却弥补了这点不足。他的下颚和嘴巴以完整的弧度,直接堆在胸脯上。粉红色的面颊,触感柔软;无法跳回的岁月使得皮肤就像晒焦或烫伤了的桃子皮。浓密的白发自前额向双肩垂下,一眼掠去,还真有点像中世纪的长发老者呢。那头发在他的领背上留下了一层头皮屑。他走过纽约的一条条街道,头戴一顶宽边帽,身着一套生意套服。一件淡绿色的缎纹衬衫,白色的锦缎西装马夹。颚下系了一个硕大的黑色蝴蝶结,而且持一根手杖,可不是用藤条或竹竿做的那种,而是一根高高的乌木制的权杖,顶上镶着一个金球。看起来,他硕大的身躯像是已经断了一切念头,转而决心接受单调的文明生活的习俗,以及那令人厌倦的衣着打扮。可是他那向前凸出的椭圆形的胸腹部依然放飞出他的内心和精神世界的缤纷色彩。这一切在他来说都是允许的,因为他是一个天才,是全美建筑师行会的总裁。罗斯通·霍尔科姆并不同意该组织中他那些同僚们的观点。他并不是一个孜孜不倦从事建筑的人,也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坚定地说,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他谴责了美国建筑行业中可悲的现状以及对从业者没有原则的选择。他指出,在任何一殴历史时期,建筑师都是在遵循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精神来进行建筑设计,而非挑选过去的东西。我们惟有在对历史规律的关注中,才能达到真实。而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使艺术深深地植根于自己的生活现实中。他谴责建造古希腊式、哥特式或者罗马式建筑的愚蠢行径。他恳切地说,让我们做现代人,让我们以属于自己时代的风格来做建筑吧。他已经发现了那种风格。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他思路清晰,论说透彻。他指出,因为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世界上还从未有过重大的历史潮流,我们应该认为,我们仍然生活在那个时代,而且所有我们生存的外在形式都应忠实于十六世纪的大师们为我们树立起来的典范。他说,他受不了少数一些人大谈现代建筑,使用一些与他完全不同的术语,他不理他们。他申明,那种想要摆脱过去的人是懒汉和没有知识的人,同时申明创新不能凌驾于美感之上。说美感这两个字时,他的声音都虔诚得发抖了。除了接受大宗的项目委托以外,别的业务他概不接受。他专门搞那些不朽的和有纪念意义的建筑。他修建了很多州的议会会堂和纪念馆。他还为国际博览会作过设计。他就像是一个受着某种神秘力量指引而即兴创作的作曲家。他会突然间顿生灵感,他会在一座已经竣工的建筑物的平顶上添加一个圆形的穹窿,或者为一个长长的拱顶的金叶形的镶嵌砖包一层外壳,或者凿开水泥的门面而代之以大理石。他的客户常常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可最终还是掏了腰包。他庄严的人格使他在任何客户的节俭面前都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为他做后盾的是那严峻的、不言而喻的、势不可挡的断言——他是艺术家,而且声名显赫。他出身名门,其家族名列社会名人录中,中年时娶了一位年轻小姐,虽然其家系名不见经传,却有大堆的钞票,创建了一个口香糖帝国,资产都留给了这位独生女。罗斯通·霍尔科姆现已六十五岁高龄。出于朋友们对他的美妙体魄的恭维,他常多报几岁。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才四十二岁,而她总把实际年龄说得小很多。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维持着一个沙龙,每到星期天下午便正式聚会。她告诉朋友们:“每个人,只要是在建筑业里有些身份的都可以来。”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最好来看看。”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吉丁开车来到霍尔科姆府上——一座佛罗伦萨式邸宅的翻版。他显得毕恭毕敬,但是有些不情愿。他是这类社会名流们聚会上的常客,他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因为每个他预料会来的人他都认识了。不过这一次,他觉得他非来不可,因为今天的隆重场面是为了庆祝霍尔科姆在不知哪个州修建的又一座州议会会堂的竣工。相当一群人进了霍尔科姆家的大理石球室,疏疏落落地走进原本当作宫廷接待室的那间被遗弃的岛状地带。宾客们四处站着,有意识地尽量表现得不拘礼节,努力显得卓越。人们的脚步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声响,发出在教堂地下室里一般的回音。高脚烛台上蜡烛的火焰与街灯的灰黄色调极不协调,显得有些凄凉。街头的灯光衬得烛光更加昏暗了,烛光给外面的白天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即将来临的黄昏的色彩。新的州议会会堂的缩模摆放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基座上装饰着的小灯泡耀眼地闪着光芒。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在茶桌上主持。每一位宾客都要接过一个透明的易碎的瓷杯,优雅地啜上两小口,然后朝酒吧方向走去。两位衣着华贵的男管事四处找寻人们丢弃的杯子。正如她的一位女友所描述的,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身材娇小,很有头脑。”她娇小的身材让她暗自悲伤,可是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寻找补偿。她可以大谈她穿的十号尺码的衣裙,大谈她在初中生用品部购物的事,她的确这么做过。她在夏季穿着高中生的学生服和短袜,露出她那纺锤形的细腿和那暴起青筋的血管。她崇拜名人。那是她一生的庄严使命。她以坚忍不拔的精神追逐名人。她睁大了敬慕的眼睛面对着他们,谈她自己的渺小和卑微,然后再谈自己的成就。每当他们中有谁不充分肯定她个人关于死后的生活、关于相对论、关于阿兹台克人的建筑艺术、计划生育和电影方面的观点时,她便耸耸肩膀表示轻蔑,抿紧嘴唇摆出一副充满仇恨的模样。她交了很多穷朋友,而且对此大肆宣传。如果有哪位朋友凭运气改善了自己的经济地位的话,她便与之绝交,觉得他这是大逆不道。她开诚布公地表现出她对财富的憎恨:他们分享着她的殊荣。她把建筑行业纳入自己的私人版图和领地。她受洗礼时的教名为康斯坦斯,她发现让人们都知道她叫“可可”是个非常聪明的主意,在她三十好几的时候还强迫她的朋友们使用这个绰号。霍尔科姆夫人在场时,吉丁从未感到舒服过,因为她太过于咄咄逼人地冲着他微笑,而且老爱对他的言行妄加揣测,眨着眼睛说:“哎呀,彼得,看你多调皮!”而其实他心里根本没这个意思。不过,今天,他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深深地鞠躬,而她则拿着她的银制茶杯对他报以微笑。她穿一袭像帝王般华贵的鲜绿色的天鹅绒长袍,短发上系了一根品红色的缎带,前方还有一个可爱的蝴蝶结,黄褐色的皮肤很干燥,鼻头上有几个粗大的毛孔。她把一只杯子递到吉丁手上,她手指上戴着一个切割成方形的绿宝石,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吉丁表示了他对州议会会堂设计的仰慕之情,然后逃也似的去看那个模型了。他一边喝着杯中那有丁香味的烫嘴的茶,一边在它面前站够了适当的时间。霍尔科姆从来不朝建筑模型这边看,但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它面前驻足的人。他拍了拍吉丁的肩膀,说了几句关于年轻人学习文艺复兴艺术的话。然后,吉丁就踱步走开了,毫无热情地与一些人握着手,不时地看一眼他的腕表,计算着可以离开的合适时间。然后,他站住了。在一顶宽敞的圆拱门之外的一个小型图书室里,他看见了多米尼克·弗兰肯,还有三位年轻人站在她旁边。她靠在一根廓柱上,手里端着一只鸡尾酒杯。她穿着一套黑色天鹅绒的衣服。那块不透光的厚重的布料阻止了肆意穿过她的手、脖子和面颊的光线,将她定格在了现实之中。一束白色的华光在她手中握着的杯子里闪烁,如同一个冰冷的金属十字架,仿佛那便是一组透镜,把她皮肤上散射出去的光线再聚拢过来。吉丁飞快地跑过去,在人群中找到了弗兰肯。“哎呀,彼得!”弗兰肯满面春风地说,“想让我给你拿杯茶来吗?还不那么烫。”随即压低了嗓音说,“不过这儿的曼哈顿鸡尾酒还不错。”“谢谢,我不喝。”吉丁说。“此事你知我知。”弗兰肯说,冲着那座模型眨眨眼,“那个东西糟糕透顶,不是吗?”“是啊,”吉丁说,“比例失调,真是糟糕透顶……那个圆形屋顶就像是霍尔科姆用脸模仿房顶初升的红日一样……”他们在一个能完全看见图书室的地方停下来,而吉丁的眼盯住那位黑衣女子,还提醒弗兰肯注意她。他很高兴为弗兰肯设了个圈套。“还有那幅蓝图!那蓝图!你在二楼看见了吗?……噢。”弗兰肯说着,终于注意到了。他看看吉丁,然后再看看图书馆,然后再看吉丁。“唔,”他最后说,“事后可别怪我。是你自找的。来吧。”他们一同来到书房。吉丁很得体地停住了脚步,可是,他却放任他的眼神透露出强烈的、不合礼仪的亵渎。此时,弗兰肯露出牵强的微笑,对女儿说:“多米尼克,我的宝贝!我可以介绍一下吗?——这位是彼得·吉丁,我的左右手。彼得——这是我女儿。”“你好。”吉丁说,他的声音很温和。多米尼克庄重地鞠了一躬。“弗兰肯小姐,我老早就想认识你了。”“这会很有意思。”多米尼克说,“你会尽力对我好的,不过,那可不能算是有外交手腕哦。”“弗兰肯小姐,你指什么呢?”“爸爸宁愿你对我坏些。我和爸爸相处得一点不融洽。”“为什么,弗兰肯小姐,我……”“我想,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这样很公平。你可能想重新得出一些结论。”他搜寻弗兰肯的影子,可他早就逃之夭夭了。“不,”她轻声说,“爸爸并不精于此道。他也做得太露骨了。你请他作介绍,可是他本不该搭这个茬儿。不过,还好,因为我们都接受了这一点。坐吧。”她顺势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所以吉丁也顺从地在她旁边坐下来。那几位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在一边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地微笑着,竭力地想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然后,他们踱着步走开了。吉丁略感安心了些,心想,多米尼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在她的话语和她讲话时所采用的那种率直和天真无邪之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反差。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点。“我承认是我要求他介绍的。”他说,“这无论如何都是很明显的,不是吗?谁不会这么做呢?可是你不认为我可能得出与你父亲毫不相干的结论吗?”“别对我说我很漂亮,气质优雅,别说我与众不同,不同于以往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别说你恐怕要爱上我了。你最终会这么说的,可是让我们先放一放。除此之外,我想我们还是会相处得不错。”“可你这是让我为难,不是吗?”“是的,爸爸早该告诉你的。”“他说了。”“那你就该听他的话。你得好好体谅我爸爸。我认识他太多的左右手了,我都快成为一个怀疑论者了。可是你是第一个经受得住考验的。而且看起来还会继续经得住剩下的考验。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向你表示祝贺。”“我盼望与你认识都有好几年了呢。我读你的专栏,是那么的……”他停住不往下说了。心知他本不该提起这个的,而且,最重要的,他就不应该停下来。“那么的……?”她轻轻地问。“……那么的有意思。”他终于说完了这个句子,满心希望她会放过去。“噢,是的。是恩斯沃斯家的房子吧。是你设计的。我很抱歉。你碰巧成了我鲜有的诚实攻击的牺牲品了。我并不经常写那种文章的。如果你也读了我昨天的文章的话,你便知道。”“我读过了。嗯——那么我学你的样也要十分的坦率。别以为我会抱怨一个人决不能抱怨他的批评家。可实际上,霍尔科姆设计的那座州议会会堂比起所有你对我们大肆攻击的那些地方来,要糟糕得多,有过之而无不及。昨天你为什么给他那么多溢美之辞,或者说,你犯得着那样做吗?”“别吹捧我。当然,我并非迫不得已。你以为任何一个关心报纸上有关家居装饰这一栏目的人会在乎我在栏目里谈了些什么吗?另外,照理我不应该写有关州议会会堂的文章。只是我厌倦了写家居装饰而已。”“那你为什么还要称赞霍尔科姆呢?”“因为那个州议会会堂太可怕了,以至于严厉的批评可能会导致人们对此话题突然失去兴趣。所以我就想,把它吹到天上或许会很有意思。果不出所料。”“那就是你干工作的方式吗?”“那就是我做事的方式。可除了那些家庭主妇们之外没人会读我的专栏,而她们是永远没有机会去做家居装修的。所以那根本无关紧要。”“可是在建筑方面,你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在建筑方面,我不喜欢任何东西。”“唔,你当然知道我是不信那一套的。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为了有事可做。比我能做的许多别的事情更令人作呕,而且更有意思。”“说下去,那是个很好的论据。”“我从来就没有好的论据。”“可你一定喜欢你的工作。”“我是喜欢。你没看出来吗?”“你知道,实际上我很羡慕你。在华纳德报业集团这样一个大企业工作。美国最大的报业组织,网络了最好的写作天才,而且……”“瞧,”她说着,亲密地靠近些,“我来帮你说完。如果你刚刚认识我爸爸,而且他在为华纳德报业工作,那样说就很对。但是跟我这么说可不行。那是我预料到你要说的,可我不喜欢听预料之中的东西。如果你说华纳德报业是个可鄙的下贱的懦弱的新闻垃圾场,他们的作者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铜子儿,那会有趣得多。”“你真的这样评价他们?”“根本不是。可我不喜欢人家只是一味地说他们以为我在想的事情。”“谢谢你,我将需要你的帮助。我从未认识过任何人……噢,不,当然,那是你不让我说的。可是我的确是这么看你们报纸的。我一直很钦佩盖尔·华纳德。我一直希望能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像奥斯顿·海勒所说的——一个衣冠禽兽。”他吃惊地畏缩了。他想起了听奥斯顿讲这句话的地方。在看着面前这样一只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如此纤细白嫩的小手时,再次想起凯瑟琳似乎有些过于沉重和粗俗。“但是,我的意思是,当面看起来,他怎么样?”他问。“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你没见过他吗?”“是的。”“噢,我听说他这人很有意思。”“毫无疑问。等我有心情做点堕落的事情时,我很可能会去认识他。”“你认识托黑?”“噢。”她说。她眼神里的东西——他以前也曾看到过,同时他也不喜欢她语气中透出来的那种甜甜的欢快。“噢,埃斯沃斯·托黑。我当然认识他。他很了不起。我很喜欢与他交谈。他出言不逊,是个十足的恶棍。”“唔,弗兰肯小姐,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我并不想危言耸听。我是指所有的方面。我钦佩他。他是那么完美。无论如何,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没见过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吗?而他却恰恰是完美的。纯粹是他自己的方式上的完美。任何其他的人都是未加工完备的一件玉器,支离破碎,七零八散,根本对不到一块。但托黑不是这样。他如一块磐石。有时候,当我面对这个世界感到痛苦时,我就会聊以自慰地这样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遭到报应的。我就想,世界就会变成它该变成的样子一一因为埃斯沃斯·托黑就在那儿。”“你想让什么遭到报应?”她看着他,她的眼睫毛张开了有好几秒钟,她的眼睛不再是矩形的,而是那么温柔,那么清澈。“你真聪明。”她说,“那是你说出的第一句聪明的话。”“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从我说的一堆废话中挑选什么。”所以我得回答你。我想为了让没有什么可以被报应这一事实遭到报应。现在让我们继续来谈谈埃斯沃斯·托黑。”“喔,我老是听人们谈论他,每个人都在说。他是那种圣徒式的人物,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不能收买的人和……”“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一个没有装饰的受贿者才会更安全。但是托黑就像一个识别真伪的试金石。你可以通过人们对待他的方式反过来去了解那些人。”“为什么?实际上你是指什么?”她又靠到椅子背上,把两臂伸开来放到膝盖上,绞着手腕,手掌心向外,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安适地笑出声来。“居然在茶会上搞出一个讨论的主题来,没趣。还是可可说得对。她讨厌看见我,可是隔三差五还得请我来,而我也不能不来,因为她不想要我来的意图也太明显了。你知道,今晚我把我对罗斯通设计的那个州议会会堂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她,而她竟然不相信我。她只是咧开嘴笑着说,我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那么,难道你不是吗?”“什么?”“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不,今天不是。我让你那么难堪。所以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我来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因为你会为此着急的。我觉得你长得很帅气,给人安全感,明明白白,很有抱负,而且你会侥幸成功的。而且我喜欢你。我会告诉爸爸,我对他的这个左右手很满意,所以你瞧,老板的千金也没什么可怕的。尽管我什么也不对他说可能会更好,因为我的推荐会起反作用。”“我可不可以把我对你的一点看法告诉你?”“当然可以。有多少看法你尽管说出来。”“我想如果你不说你喜欢我,可能还好些。那样听起来比较真实。”她笑了。“如果你明白这个,那我们还相处得不错。没准儿我会真的喜欢你呢。”高登·L·普利斯科特出现在球室的圆拱门下,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他身穿一套灰色的西服和一件银白色的高领羊毛衫。他孩子气的脸看上去像是刚刚擦洗过,他还像往常那样,浑身洋溢着香皂、牙膏和户外活动的气息。“多米尼克,宝贝儿!”他一边叫着,一边挥着手中的杯子,“你好,吉丁。”他又敷衍了一句,“多米尼克,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听说你来了,我找你找了老半天!”“你好,高登。”她不失礼节地说。在她平静礼貌的话语里,听不出有丝毫的反感,但是紧随着他热情的高调之后,她采用的却是那种近乎死板的平淡语调——仿佛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篇有着弦外之音的、对其蔑视的旋律优美的二律对位乐章。普利斯科特没有听出来。“宝贝儿,”他说,“每一次我见到你,你看着都比以前更漂亮了。”“这是第七次了。”多米尼克说。“什么?”“高登,这是你和我见面时第七次这么说了。我一直在替你数着呢。”“你就不能严肃点吗?多米尼克。你永远也没个正形。”“噢,你说得对,高登。我刚才正和我的朋友彼得·吉丁进行严肃的谈话呢。”有一位女士朝普利斯科特挥了挥手,他就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溜掉了,看起来很蠢。吉丁心里寻思,她为了希望继续和她的朋友彼得·吉丁谈话而打发走了另一个男人,想到这里也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当他转向她时,她甜甜地问:“我们刚才谈什么话题来着,吉丁先生?”然后她就兴趣盎然地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一个形容委琐、被威士忌呛得直咳嗽的小个子男人。“嗯,我们在……”吉丁说。“噢,那边是尤金·帕丁格尔。我最喜欢的朋友。我得去向他问好。”她随即便站起身来,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她走路时身体后倾,向着在场的人中最不吸引人的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走去。吉丁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划在高登·L·普利斯科特一类人当中去了。或者说,那只是一个意外的事故。他不情愿地再次踱回到球室里。他强迫着自己加入到一群来宾的谈话中。当多米尼克穿过人群走动时,当她站住和他人交谈时,他都在观察着她。她根本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无法断定他与她之间的相处是成功的,还是不幸地以失败而告终了。当她要告辞时,他想尽力出现在门口。她停住了,向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便说:“不,你不能开车送我回家。我的车在等着我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她离去了,而他站在门口,很无助,感觉到他的脸在发烧,他狂怒不已。“打算回家吗,彼得?坐我的车吧?”“可是我还以为你要在俱乐部待到七点呢。”“噢,没关系的。我会稍晚一点,不要紧。我开车送你回家,根本没问题。”弗兰肯的脸上有一种特别期待的表情,那很罕见,与他极不相称。吉丁默不作声地听了他的话,觉得好笑,当他们单独在弗兰肯的汽车上享受朦胧的舒适时,他一语不发。“怎么了?”弗兰肯觉出苗头不对,问。吉丁笑了一下:“你是只猪,盖伊。你不懂得如何去欣赏你所拥有的东西。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噢,是的。或许那正是问题所在。”弗兰肯神情黯淡地说。“什么问题,你看出哪儿有问题了吗?”“彼得,你认为她到底怎么样?忘掉外表吧。你会发现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外表的。你怎么看她?”“唔,我想她个性太强。”“谢谢你的轻描淡写。”弗兰肯神情阴郁,沉默不语,接着他用稍许笨拙的、有点近似希望的语气对吉丁说:“你知道,彼得,我感到意外。我观察着你,你和她谈了很长时间。那太令人吃惊了。我满以为她会借一个优雅而讨厌的一流人物之手把你赶跑。或许你有可能与她很好地相处。我断定你不可能说得出她的问题。或许……彼得,你知道,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她对你说,我不想让你与她相处——你可千万别在意。”他说出那个句子的严肃认真劲儿是多明白的一个暗示啊。吉丁不由自主地将嘴撮成要吹口哨的形状,可是他适时地忍住没有吹出来。弗兰肯又庄重地说:“我可一点儿也不想你对她凶。”“你知道,盖伊,你不该就那样走开的。”吉丁用一种自命为恩人的口气责备弗兰肯。“我从来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他叹息道,“我从来学不会怎样跟她讲话。我无法理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肯定有问题。她就是不能做得像个人样。你知道,她被两所淑女学校开除过。我无法想象她大学是怎么念完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整整四年来,我都害怕打开我的信件,我一直在等待着那最终要来的消息。后来我想,算了,一旦她独立了,我就和她两清了,所以我也不必担心什么了,可是,较之以往,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觉得你在担心什么呢?”“我不担心。我尽量不去担心。不必去想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开心。我也对此束手无策。我不是做父亲的料。可有时候,我又觉得那毕竟是我的责任,尽管天知道我并不想担那分责任,然而,问题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应该做点什么,没有别的人能担此重任。”“你让她把你吓住了,盖伊,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认为没什么可怕的吗?”“是的。”“或许你就是能治得了她的那个人。现在我不后悔你认识她了,可你清楚,我本不想让你认识她的。对,你能制服得了她的。彼得,你……你很坚定,不是吗?——当你在追求什么的时候。”“唔,恐怕经常是这样的。”吉丁说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然后,他往后靠在垫子上,仿佛是累了,仿佛他并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剩下的一段路程,他一直默不作声。弗兰肯也没吱声。**********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小伙子们,这件事你们可得不遗余力地去做。那是我们今年所接受的一宗重大委托。你们明白,钱是没有多少,但重要的是名气,还有人际关系!如果我们中标的话,难道那些大建筑师们不眼红么!奥斯顿·海勒已经坦诚地对我说了,我们是他打过交道的第三家设计院。那些大建筑设计师们硬要卖给他的东西他一概不会接受。所以机会该轮到我们了,小伙子们。你们清楚,要设计得与众不同,要不同凡响,但是要特别高雅,所以你们清楚,要不同凡响。那就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吧。”他的五个制图师在他面前站成半圆形。“哥特”神情看起来还不算很厌倦,而“大杂烩”似乎提前就打退堂鼓了,“复兴”的眼睛正跟着一只天花板上的苍蝇打转。洛克说:“斯耐特先生,他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斯耐特耸耸肩,风趣地看着洛克,仿佛他与洛克之间共同保守着一个有关新客户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无须说出来似的。“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小伙子们,我私底下跟你们说,他在新闻界也算精通英语,可他却不怎么会表达内心思想。他承认他对建筑一窍不通。他没说他想要现代主义的风格呢,或者是某一个时期的别的什么。他的大意是说,他想要一座他自己的房子,但是他对于修建这座房子已经犹豫了好长时间,因为所有的房子在他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他不明白人怎么对那样的房子怀有热情。然而,他有个理想,那就是他要一座他真正喜欢的房子。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有点意义的建筑。’尽管他又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房子,怎么个设计法。喏,他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参考性。而且,他要不是奥斯顿的话,我本来不想答应要向他提交粗样的。不过我向你们保证,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吗,洛克?”“没什么。”洛克说。就这样,关于奥斯顿邸宅的第一次主题会议结束了。就在当天后半晌,斯耐特让他的五个制图师挤上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察看海勒选定的建筑场地。他们站在一块由海岸延伸过来的多石而僻静的地方,这儿离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有三英里远。他们嚼着三明治和花生,看着一段悬崖。它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最后又陡直地伸入海中。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如同一根垂直的巨石柱,与漫长苍白的海平面构成一个十字架。“那儿,就在那儿。”斯耐特说。他手上滴溜溜地旋转着一根铅笔。“该死,哼?”他叹了一口气,“我试图向他提议一个更有名望的地方,可他好像不怎么接受,所以我只好缄口不语。”他又滴溜溜地旋转起铅笔来,“那就是他要建房子的地方。恰恰就在山顶上。”他用铅笔头顶着自己的鼻尖:“我试图建议他把地址选得离海远一点,可以把那个山包作为一个景致,可是白费口舌。”他用牙尖咬住橡皮头,“想想那一阵阵的强风,而且测量起来也够呛。”他用铅笔头擦着他的指尖,结果是一片污迹,“那就这样吧……观察一下石头的倾斜度和品质。处理起来会很棘手……所有的测量图和照片都在我的办公室里……哎呀……谁有香烟?……那么,我想就这样吧……我会随时向你们提出建议的……另外……那趟该死的火车到底什么时候返回?”就这样,五个制图师开始着手他们的设计任务。其中四个人立刻动手在卡纸上绘制粗样。洛克则独自一人几次三番到房址上去察看。在斯耐特设计院的这五个月,洛克就像那张展开在他面前的白纸。假如他曾经有什么感悟的话,他是找不到答案的,惟有这样一个事实——这五个月在他脑子里留下一片空白。如果他竭力去回想,他还能够想起那些设计草图的遭遇,他并没有费力去想。但是,他却从未像他对待奥斯顿·海勒的房子那样认真地对待过这些粗样。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待在制图室里,独自面对着一张图纸,想象着那座临海而立的悬崖。在粗样绘制好以前,他谁也没见过。做好粗样的那个夜里,他在台前坐下来,看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张图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垂在身体的一侧,抚摸着它们,他能感觉到血液在他的手指上涌动,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他并没有看眼前的粗样。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异常疲惫。那图上的房子简直不是由洛克构思的,而是由它所蹲踞的那座岩石设计的。仿佛是那个小山包自己成长,自己完善,最终完成了它一直在等待着的使命似的。那座房子分解成几个层次,依山势走向和地形起落而建,俯仰包合,错落有致,最终达到一种圆满和谐。屋墙与山体同为花岗岩,与山势互为依托。混凝土的阶梯宽阔而突出,似银色的大海一般,似乎在回应着律动的大海和笔直的地平线线条。当人们回到制图室又开始新的一天时,洛克依然静坐台前。后来,那几张粗样就被送到斯耐特的办公室去了。两天以后,那份准备提交给奥斯顿·海勒的最终本.由埃瑞克·斯耐特选择和编辑,由那位中国画家执行的最后定稿用薄棉纸包好放在一张设计台上。那是洛克的设计。他的竞争对手们都被淘汰了。那房子是洛克设计的,可是它的屋墙现在变成了红色的砖墙,它的窗户被分割成传统大小,还被装上了绿色的护窗板,房子突出的两翼被删去了,那座临海的大露台不见了,代之以一款装饰性的铁制阳台,还增加了一个大门,爱奥利亚式的廊柱支撑着一个分开的人字墙,还用一个锥形体支撑着风向标。约翰·埃瑞克·斯耐特站在一张设计台前,两手在样图上方伸开,惟恐一不小心碰坏了那如处子般纯洁精致的颜色。“这才是海勒心目中想要的东西呢,我敢肯定。”他说,“相当漂亮……不错,相当出色……洛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最终的样图前抽烟?站开些。你会把烟灰弄到上面的。”预计奥斯顿·海勒十二点钟来。但是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斯明顿夫人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要求立刻拜见斯耐特先生。斯明顿夫人是一位刚刚继承了亡夫遗产的贵妇人,一向专横跋扈。她刚刚搬进由埃瑞克·斯耐特设计的新宅。此外,埃瑞克·斯耐特希望能得到她兄弟的一座公寓的设计委托书。他不能拒而不见,便点头哈腰地将她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她继续滔滔不绝、言辞毫不含蓄地诉说起来——她书房的天花板上开了一道裂缝,而且,起居室靠海湾的窗户笼罩在一片永久的大雾里,而她对此束手无策。斯耐特把他的主设计师叫来。他们一起向她作起详细的解释:再三道歉,大骂工程承包商。当斯耐特办公室桌上的一个传呼蜂音器响起,接待员宣布奥斯顿·海勒到来时,斯明顿夫人还在气头上。不可能请斯明顿夫人离开,也不可能让奥斯顿·海勒等待。斯耐特抛下她一个人去听设计师那些安抚的话语,自己先告退出来一会儿。紧接着他就进了接待室,握住海勒的手向他提议:“你介意走几步路到制图室去吗,海勒先生?那儿光线更好些,粗样都为您准备好了,可是我没有冒险去挪动它。”海勒似乎并不介意。他顺从地跟着斯耐特走进制图室,他个子高大,宽阔的肩膀,沙色的头发,穿一身英格兰粗花呢衣服,诙谐平静的眼睛周围已经有数不清的皱纹。那份样图就摆放在中国画家的工作台上,而画家本人则羞怯地默不作声地闪到一边去了。旁边就是洛克的设计台。他背朝海勒站着,继续制他的图,并未转过身来。雇员们已经受过这样的训练——当斯耐特带领客户进来时不许打扰。斯耐特用指尖捏着薄棉纸轻轻地将它提起来,仿佛在揭去新娘的面纱一样。然后他退后几步观察着海勒的脸色。海勒弯下腰弓着背,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上面,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看着,半天没说一句话。“我说,斯耐特先生,”他开口说话了,“这,我想……”又停住不说了。斯耐特耐心地等待着,满心欢喜,感觉着某种他不想惊扰的东西的来临。“这,”海勒突然大声地说,一拳砸在图纸上,斯耐特吓得缩了一下,“这跟我想要的东西最为接近了!”“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海勒先生。”斯耐特说。“我不喜欢。”海勒说。斯耐特眨着眼,等着下文。“不知怎么,它跟我要的东西是如此的接近。”海勒遗憾地说,“可是,差了点什么。我说不清楚是哪儿。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请原谅我,这话听起来很含糊。可是我总是这样,要么立刻就喜欢上什么东西,要么就是不喜欢。比如说那个大门,我知道我不会喜欢,可你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你对此太习以为常了。”“呵,不过请容我指出一些原因,海勒先生。一个人当然要现代一点,可是人也得保留一个家所具有的外表吧。集庄严、华贵和安乐、舒适于一体,你明白的,像这样一座庄严的房子需要略作一些柔化的修整和处理。这从严格的建筑学意义上来讲,是正确的。”“毫无疑问,我不想知道这么多。我在个人的生活中就从来没有严格地正确过。”“只要容我解释一下这个设计,你就会明白……”“我知道,”海勒疲惫地说,“我知道。我确信你是对的。只是……”在他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渴望,他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要是它有一点整体感,一点……一点主题……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如果它有点生命活力的话……可是却没有……它缺少点什么,而且有过多的……如果它再简洁些,更简练……我听人家用什么字眼来着?——如果它是浑然一体的话……”洛克转过身来。他就在台子的另一边。他抓起那份粗样,他的手向前一闪,铅笔便从那幅设计图上划了过去,把粗黑的线条深深地切进那碰都不能碰的水彩上。爱奥利亚式的廊柱、山头或人字墙、大门、塔尖、百叶窗、红砖的线条统统被摧残了,是它们抛弃了两旁石制的侧翼,是它们把窗户变宽了,它们劈开了露台并且把阶梯推向临海的地方。他的这一动作开始的时候,别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斯耐特向前冲过来,可是海勒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洛克的手以忿怒的动作不停地毁坏着那些墙面,割裂着它们,使它们恢复着本来的面目。洛克的头猛地抬起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为了看一眼对面的海勒。这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介绍,就像是握了一下手一样。洛克又继续地划着,改着,等他扔下铅笔的时候,那座房子一如他当初所设计的一样,以一种黑色的条纹形式完整地呈现出来。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斯耐特试图想说点什么。因为海勒一语不发,他就冲洛克发起火来:“你被解雇了,见你的鬼去吧!出去!你被解雇了!”“我们俩都被解雇了。”奥斯顿·海勒说,一边冲洛克眨眨眼,“来吧,你中午吃东西了吗?我们找个地方,我有事要和你谈。”洛克到仓库管理人那里取了他的帽子和外套。设计室目睹了这样的使人目瞪口呆的行为,所有工作着的人都停下来旁观:奥斯顿·海勒捡起那幅样图,一折为四,把那神圣的卡纸弄得哗哗响,然后将它随手装进了衣服口袋。“可是,海勒先生……”斯耐特结结巴巴地说,“容我解释一下……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那完全好说。我们把粗样重新再做一遍……容我向你解释……”“现在不用解释了,”海勒说,“不是现在,我会把支票送过来的。”然后,海勒就走了,洛克也跟着他走了出去。那扇门在海勒先生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就像海勒先生某篇文章的结尾段落一样地响亮。洛克一句话也没有说。那是洛克平生所去过的最豪华饭店的一间灯光柔和的小间,他们之间隔着晶莹的玻璃杯和银光闪闪的餐具。海勒说:“既然那是我想要的房子,既然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房子。你能帮我把它建造起来吗?绘出蓝图,并且监督工程?”“行。”“如果马上开工的话,得用多长时间?”“大约八个多月。”“我在暮秋就要住,届时能完工吗?”“可以。”“就跟那幅图修得一模一样吗?”“就和它一样。”“瞧,我也不知道与一个建筑师要签什么样的合同,而你肯定知道。下午起草一份协议书,让我的律师签字,行吗?“好的。”海勒审视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看见他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海勒的意识集中在那只手上。他看见那修长的手指,轮廓鲜明的关节,和那清晰可见的血管。他有一种感觉,他并不是雇用这个人,而是向这个人的职业精神屈尊投降。“你多大啦?”海勒问,“你是什么人呢?”“二十六岁。你想要我的个人材料吗?”“该死。不要。我有。就在我口袋里呢。你叫什么名字?”“霍华德·洛克。”海勒掏出一个支票簿,在桌子上打开,伸手掏他的水笔。“你看,我给你的账上划拨五百美元。给你自己开间办公室,或者买些必需品,去干吧。”他撕下那张支票夹在两指之间,递到洛克手里,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向前靠过来,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手势摆动着。他眯起眼睛,滑稽地观察着洛克,感觉到很有趣。可是那个姿势像是在致敬。那张支票被兑现后便有了“霍华德·洛克建筑设计院”。11霍华德·洛克有了一间自己的设计院。那是一幢旧楼顶层的一个大房间,从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到下面的屋顶。他静静地站在窗前,极目远眺,看得见像一条玉带似的哈得逊河,他把手按在玻璃上,河上船只在他的指尖下移动,留下一道道小小的条纹。他有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和一张巨大的设计台。门口的玻璃门上贴着这样几个字:霍华德·洛克建筑设计院。他久久地站在大厅里,看着那几个字。然后他走进来,摔上门。他从设计台上拣起一把曲尺,再把它扔下去,仿佛轮船正在抛锚。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表示反对。当洛克回来取他的绘图工具时,斯耐特走进接待室,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哎呀,洛克!你还好吗?快进来,赶快进来呀,我有话要跟你讲!”待洛克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定,他大声地继续说道:“瞧,好家伙,我希望你理智一点,不要拿我昨天说过的任何话来向我示威。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昏了头。然而,并不是……而是你得再去做那幅样图。那幅大样……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没有想不开吧?”“没有。”洛克说,“一点儿也没有。”“当然,你没有被开除。你没有当真吧?你现在就可以立马回来上班。”“为什么?斯耐特先生?”“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噢,你还在想海勒先生的房子吧?你没有把海勒的话当真吧?你也看出他是怎样的人了,那个疯子一分钟要改变六十次主意呢?他不会真的把那个委托交给你的,这你要弄清楚,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我们昨天刚签了合同。”“噢,签了吗?那就太好了!哎呀,瞧,洛克,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你把那项委托带回我这里来,我允许你和我共同签名——‘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一霍华德·洛克’。设计费我们平分,那算是你的额外工资,而且顺便说一句,也要给你加薪。那样我们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处理任何其他你介绍来的业务了……我的老天,伙计,你在笑什么?”“请原谅,斯耐特先生,对不起。”“我想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斯耐特有点着慌地说,“难道你不明白吗?那是你的安全保障。你还不想让步。委托书不会就像这次一样,飞到你的手中来的。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你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你能朝着独立开业的方向来进行设计,如果那就是你所追求的东西的话。过上四五年,你就会做好准备迈出这一大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懂。”“那你同意了?”“不同意。”“可是,我的老天,我说伙计,你发疯了!现在就想独立开业吗?没有经验,没有业务关系,没有……哎呀,根本连什么都没有!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你去问问任何一个建筑行业里的人。看看他们会怎么跟你说。简直是荒谬透顶!”“很可能是这样。”“听我说。洛克,你想不想听我说?”“斯耐特先生,如果你想让我听,我就听着。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就应该告诉你,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你不介意并继续说的话,我倒不介意听一听。”斯耐特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天,洛克听着,毫无疑义、毫不解释地毫无反应。“那么,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等你在大街上讨饭吃的时候,别想我会再次收留你。”“我并不指望你能收留我,斯耐特先生。”“人们听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后,也不会有建筑行业的任何别的人收留你!”“那个我也没想过。”有好些日子,斯耐特想着要起诉洛克和海勒。可是最后他决定不诉讼了,这种案例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因为海勒已经付给了他辛苦费,而那座房子实际上是洛克设计的;而且,也从没有人告过奥斯顿·海勒的状。洛克设计院的第一位访客就是彼得·吉丁。一天下午,他不告而来,径直走进来,穿过办公室,在洛克的写字台上坐下来,快活地微笑着,伸开双臂做了个横扫一切的姿势。“唷,霍华德!哎呀,真想不到!”他说。他有一年没见过洛克了。“你好,彼得。”洛克说。“你自己的设计院,挂着自己的大名,而且一应俱全!万事俱备啊!想想看!”“是谁告诉你的,彼得?”“噢,没有不透风的墙嘛。你总不能阻止我密切注意你事业的动向吧?你知道我一直想着你。而且也没必要跟你说祝贺你、祝你一切顺利之类的话。”“是的,你不必说那些。”“你找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嘛。既宽敞又明亮。或许不起眼,可是创业之初,还能期待些什么呢?如此说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对吗?霍华德?”“可以这样说。”“你可是冒了个可怕的风险。”“很有可能。”“你真的是铁了心要彻底干下去了吗?我是说,就你一个人?”“似乎是这样,不是吗?”“那么,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你清楚。当我听说你的事以后,我满以为你一定会跟斯耐特重归于好,与他好好做一笔交易呢。”“我没那么做。”“难道你真不想那么做?”“是的。”吉丁不明白,为什么他竟然体验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怨愤之情;为什么他到这儿来,只不过是希望推翻人们的传言。他希望看到洛克犹豫不决,甘愿屈服。自从他听说洛克的事后,那种感觉便一直萦绕于怀。在他忘记事情的缘由后,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依然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当某种怨愤之情会无缘无故地袭上心头,心中荡起一阵空乏无味的愤怒波涛时,他就扪心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听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想起来了:噢,对,洛克,洛克已经注册开办了自己的设计院。他常常不耐烦地问自己:那又怎么样?但是同时他心里清楚,要面对那些字眼是痛苦的,就像受过污辱一样地使他感到丢脸。“霍华德,你清楚,我钦佩你的勇气。真的,这你知道。我有更丰富的经验,而且我在建筑行业也更有身份和地位,别介意我这么说。我只是在客观地讲,可是连我都不愿走这一步。”“是的,你不会的。”“所以,让你抢了先。好了,好了。谁会想得到呢?……我祝愿你在这一行走好运。”“谢谢你,彼得。”“你知道你会成功的。我确信这一点。”“是吗?”“当然了!当然。我有把握。难道你没有把握吗?”“我从未想过。”“你没有想过?”“没怎么想过。”“那你是没把握了,霍华德?是吗?”“你为什么问得那么急切?”“什么?唔……不,不是急切,不过当然了,我这是出于关心嘛。霍华德,处在你这样的状况,现在拿不定主意可不是好的心理素质。那么,你还心存顾虑?”“我没有任何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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