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的顶峰是动物的生命”(第一六六页)。但是纵然达到了顶峰,自然美还是 有缺陷的,原因在于动物只是“自在”的而不是“自为”的,还没有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动物的生命不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动物的灵魂不是自为地成为这种观念性的统一,假如它是自为的,它就会把这种自为存在的自己显现给旁人看”(第一六七页)。换句话说,动物只能使旁人见出它的不完全的美,还不能自觉美,还不能由自己创造美的形象给旁人看。所以黑格尔说:由于理念还只是在直接的(自在的非自为的,——引者注)感性形式里存在,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它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第一五六页 由于自然美有这种缺陷,艺术美才有必要。“艺术的必要性是由于直接现实有缺陷”(第一九一页)。艺术才是由心灵自为地把理念显现于感性形象,才真正见出自由与无限。黑格尔很形象化地说:“艺术也可以说是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的心灵,”(第一九三页) 黑格尔还提到象寂静的月夜、雄伟的海洋那一类“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的自然美,只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说:“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第一六六页)。这就是后来几乎统治德国美学思想的“移情作用”。黑格尔并没有在这上面再做文章,足见他对此并不重视。他的门徒费肖尔父子才发挥这个观点,成为移情说。 如上所述,黑格尔对自然美的轻视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那个定义的必然的结论。此外还有一个根深刻的原因:他所处的时代是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而浪漫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崇拜自然,对自然的崇拜特别是在反动的浪漫主义者的心目里,含有浓厚的泛神主义的神秘色彩。黑格尔轻视自然美,是与他一贯反对反动的浪漫主义的斗争分不开的。他的艺术理想是希腊古典艺术的理想,而希腊古典艺术的基本精神是人本主义的。黑格尔美学的基本精神也是人本主义的。我们应该从这上面认识他的进步性。 黑格尔的人本主义表现在他把人看成几乎是艺术的唯一对象。艺术在表现自然美时,也不是因为自然本身而是因为自然表现了人的活动和人的性格。这个观点他在谈荷兰画时说得最明确。荷兰画所表现的是平凡的自然,但是这种平凡的自然并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有价值,它之所以成为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对象,是因为它反映出荷兰人民对自己经过英勇斗争而获得的自由与繁荣所感到的快慰与骄傲(第二一○至二一一页)。所以荷兰画所表现的自然美毕竟还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 这个看法是与上文所说的实践观点一致的。与此密切相关的是黑格尔反对用自然主义的方式去“摹仿自然”,他责备这种创作方法说:总是那些老故事,夫妻,子女,工资,开消,牧师的依赖性,仆从秘书的阴谋诡计,以至主妇和厨房女用人的纠葛,女儿在客厅里多情善感的勾当——这一切麻烦和苦恼,每个人在他自己家里都可以看到,而且比在戏剧里所看到的还更好更真实些。——第二○二页艺术并不是这样毫无选择,原封不动地把日常生活搬上舞台,“它要把现象中凡是不符合事物真正概念的一齐抛开,只有通过这种清洗,它才能把理想表现出来”(第一九五页),“理想就是从一大堆个别的偶然的东西之中所拣回来的现实”(第一九六页)。艺术要“抓住事物的普遍性”(第二○六页),要对事物加以“观念化”(第二○九页)或理想化。“诗所提炼出来的永远是有力量的,本质的,显出特征的东西,而这种富于表现性的本质的东西正是理想性的东西”。这样把带有普遍性的本质的东西“提炼”出来,把偶然的无关要旨的东西“清洗”出去,结果才会使作品中一切个别方面都能完全体现出“基本意蕴”,“不剩下丝毫空洞无意象的东西”(第二一五页)。这样塑造出的人物就是“活的个性”。从这一切看,黑格尔所提出来的基本上符合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对当时初露萌芽的自然主义的倾向进行了批判。4.艺术的发展史:类型与种类的区分 黑格尔对于艺术发展史的看法也是由“理念的感性显现”那个美的定义推演出来的。艺术是普遍理念与个别感性形象,即内容与形式,由矛盾对立而统一的精神活动。但是这两对立面的完全吻合只是一个理想,而事实上它们之间却有不同程度的吻合。因此艺术就分成三种类型(Kunstform),即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每个类型之下又分若干种类(如建筑,雕刻,音乐,诗歌等)。在历史发展中每个阶段都有它的独特的艺术类型和艺术种类。 最初的类型是象征型艺术,在这个阶段,人类心灵力求把它所朦胧认识到的理念表现出来,但是还不能找到适合的感性形象,于是就采用符号来象征,例如基督教以三角形这个符号来象征神的三身一体的概念,符号和它所象征的概念之间有些相同,否则就不能起象征作用:也有些不相同,否则内容与形式恰相吻合,就失其为象征。由于有些不相同,从形式就不能明确地见出内容,所以象征艺术都有些暧昧,有些神秘的性质。典型的象征艺术是印度、埃及、波斯等东方民族的建筑,如神庙、金字塔之类。这种艺术的一般特征是用形式离奇而体积庞大的东西来象征一个民族的某些抽象的理想,所产生的印象往往不是内容与形式谐和的美,而是巨量物质压倒心灵的那种崇高风格(sublime)。 形式总是由内容决定的,象征艺术的物质形式和精神内容之所以不调和,正由于它的精神内容本身还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例如印度婆罗门教的“梵”是一种没有任何定性的浑然太一,由它本身推演不出任何具体形象来,于是就凭偶然的联系,把牛猴之类动物当作“梵”的体现来崇拜。原始东方民族对于精神内容之所以没有具体的认识,是由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达到绝对精神既是认识主体又是认识对象那种自觉阶段。只有在精神(或心灵)由主体转到客体或对象,再由主客体的对立而回到主客体统一时,对精神内容的具体认识才有可能,因此艺术理想也才有可能实现,象征艺术在这方面还有缺陷,所以到了一定发展阶段,它就要解体,让位给较高类型的艺术。 这较高类型就是古典艺术,到了古典艺术,精神才达到主客体的统一,精神内容和物质形式才达到完满的契合一致(这就是说,精神内容中没有什么没有表现出来的,而物质形式中也没有什么是无所表现的)。因此,认识到感性形象也就同时很明确地认识到它所显现的理念。典型的古典型艺术是希腊雕刻。这种艺术恰恰符合黑格尔的美的定义,所以他把古典艺术看作最完美的艺术。希腊雕刻所表现的神不像埃及、印度的神那样抽象,而是非常具体的。神总是作为人表现出来的,因为人首先是从他本身上认识到绝对精神,而同时人体既是精神的住所,也就是精神的最适合的表现形式。在人体形象里,神由普遍性而转入个别形体,但是虽在个别形体里,神还要保持他们的普遍性,所以古典艺术的特点在于静穆和悦,雕刻最适宜于表现这种静穆和悦,因为它只表现静态而不表现动作。 但是精神是无限的、自由的,而古典艺术所借以表现神的人体形状毕竟是有限的、不自由的。这个矛盾就导致古典艺术的解体。接着来的是浪漫型的艺术。在浪漫艺术里,无限的心灵发见有限的物质不能完满地表现它自己,于是就从物质世界退回到它本身,即退回到心灵世界。这样,浪漫艺术就达到与象征艺术相反的一个极端,象征艺术是物质溢出精神,而浪漫艺术则是精神溢出物质。这也就是说,浪漫艺术在较高的水平上又回到象征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的失调。所以就无限精神的伸展来说,浪漫艺术处于艺术的最高的发展阶段,但是就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一致来说,古典艺术终于是最完美的艺术。 典型的浪漫艺术是近代欧洲的基督教的艺术(注意:黑格尔所谓浪漫艺术比一般文学史家所说的浪漫主义意义较广,起来也较早。狭义的浪漫主义起于十八世纪末,黑格尔的浪漫艺术起于中世纪),在浪漫艺术里,精神回到它本身,这就是说,有自意识的人回到他的“自我”,所以浪漫艺术的特点之一是把“自我”抬到很高的地位,它的主观性特别突出。近代艺术中的人物性格不像古代人物那样体现普遍的伦理、宗教或政治的理想,而主要地是体现私人的意志和愿望。近代艺术中的冲突主要地是性格本身分裂的冲突,即内心方面的冲突。它所表现的不是古典艺术的那种静穆和悦,而是动作和情感的激动,浪漫的灵魂是一种分裂的灵魂,所以古典艺术经常避免的罪恶、痛苦、丑陋之类反面东西在浪漫艺术里却找到了地位。 总观黑格尔关于艺术史发展的看法,其中有一个总的概念,是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分不开的,这就是艺术愈向前发展,物质的因素就逐渐下降,精神的因素就逐渐上升。象征艺术是物质超于精神,古典艺术是物质与精神平衡吻合,浪漫艺术则转到精神超于物质。就浪漫艺术本身的发展来说,也是精神逐渐超于物质。浪漫艺术的主要种类是绘画,音乐和诗歌。绘画比起雕刻受物质的束缚已较少,因为它只表现平面而不表现立体,但究竟还不能脱离空间的限制。音乐就前进了一步,它不表现空间而只表现时间,就更多地脱离物质的束缚了,但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音调究竟还是物质的现象。至于诗歌——最高的浪漫型艺术——则更前进了一步,它不用事物形体而用语言,语言并不直接图绘事物形象,像图画那样,而是起一种符号作用,间接唤起“心眼”中的意象和观念,所以诗歌所表现的主要是观念性或精神性的东西,物质的因素已消减到最低限度。但是诗歌毕竟还未脱艺术范围,因为它毕竟还是对世界的感性掌握,感性对象毕竟只是事物形象,还不是抽象概念。 精神超于物质毕竟是内容与形式的分裂。依黑格尔看,这种分裂不但导致浪漫艺术的解体,而且也要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到了浪漫时期,艺术的发展就算达到了高峰,人就不能满足于从感性形象去认识理念,精神就要再进一步脱离物质,要以哲学的概念形式去认识理念。这样,艺术最后就要让位给哲学。 艺术是否从此就要达到发展的止境,宣告灭亡呢?黑格尔的回答是这样:我们尽管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已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尽管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美,但是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第一二七页这个答案并不像一般哲学史家和美学史家说得那么绝对(他们认为黑格尔断定艺术终要灭亡),而是有些含糊。这种含糊显出他的矛盾。从一方面看,他的不彻底的辩证逻辑把发展看成是有止境的,同时,如下文还要谈到的,他对资产阶级社会情况不利于艺术发展有锐敏的认识,这也使他推论到艺术会从此一蹶不振。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也认为歌德和席勒的早年的诗歌是“在近代现实情况中恢复已经丧失的艺术的形象的独立自足性”而加以赞赏(第二四二页),而且在讨论史诗发展时,他看到小说这个新起的形式代表“近代社会的史诗”,前途有“无限的机会”,“在旨趣,情境,人物性格和生活关系各方面显得丰富多采,具有整个世界的广大背景”(《美学》第三卷)。从此可知,他也仿佛见到已丧失的东西有恢复的可能,而且每个新的时代都有相应的新的艺术形式,来代替旧形式。他的三种艺术类型的代谢本来就可以使他把这个道理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由于他受了他的不彻底的辩证逻辑的束缚,而且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以后的社会毫无预见,所以在艺术将来命运问题上露出他的深刻的矛盾。 黑格尔对于艺术史的最大功绩在于他不但肯定艺术是发展的,而且把这种发展和经济政治伦理宗教等“一般世界情况”联系在一起来看,认为是有规律可寻的,他以前的艺术史家还不曾有人有过这样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分析。但是由于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的限制,由于他的辩证逻辑不彻底,由于当时德国文化中庸俗市民倾向,他的见解有时不但是死板的,错误的而且是反动的,他把艺术的黄金时代摆在过去,对艺术未来的远景存在着悲观,把自然和艺术的演变都看成精神逐渐克服物质的演变,这些都是他的基本错误。他的死板处见于他对三种类型艺术的划分,仿佛艺术发展都是按照他的正反合的公式进行的。其实他自己也承认,古典时代可以有象征时代的建筑,浪漫时代可以有象征时代的建筑和古典时代的雕刻,较后阶段的艺术类型也可以出现于较早的时代,例如图画音乐和诗歌在象征时代和古典时代也都久已具备。从此可知艺术的丰富的史实不能尽纳入简单的刻板的公式。黑格尔的反动处特别表现于他的狭隘的民族主义。他对东方艺术是轻视的,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仿佛是东方为西方作准备,而西方又为普鲁士作准备,不但普鲁士的君主专制是理想的政体形式,普鲁士的哲学在他自己身上达到世界哲学的高峰,而普鲁士的诗歌也是世界文艺发展的顶点和止境。这种思想对德国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发展是有直接影响的。5.人物性格与环境的辩证关系:情致说 黑格尔把人看作艺术的中心对象,所以人物性格的描写成为艺术创作的主要部分,他在《美学》第一卷第三章里着重地讨论了人物性格的问题。 与当时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唯我主义的文艺思想潮流相反,黑格尔从来不把文艺中的人物当作孤立的个人看待,总是把他们看作社会历史环境的产品,人物行动的推动力不是什么个人的幻想和癖性,而是每个时代的社会力量。 这里有三个重要的术语先须交代明白,这就是“一般世界情况”,“情境”和“情致”。“一般世界情况”(Der Weit zustand)是“艺术中有生命的个别人物所借以出现的一般背景”(第二四四页),是“把心灵现实的一切现象都联系在一起的”,即“教育,科学,宗教乃至于财政,司法,家庭生活以及其它类似现象的情况”;总之,它就是某特定时代的一般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背景。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黑格尔特别着重某特定时代所流行的伦理宗教法律等方面的信条或理想,把它们叫做“普遍力量”,其实也就是他所了解的抽象的“理念”。这种“一般世界情况”是普泛的,对于同一历史时代的大多数人是共同的,如果要它在某个别人物身上起作用,它就要经过“具体化”,“在这种具体化过程中,就揭开冲突和纠纷,成为一种机缘,使个别人物现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物”(第二四五页)。黑格尔把这种“特殊的”,揭开冲突,引起动作,显现性格的“机缘”叫做“情境”(Die Situation)。“情境”是“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成的推动人物行动的客观环境,可以说是人物行动的“外因”,“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还要在个别人物身上具体化为推动行动的“内因”,即“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所形成的主观情绪,或人生态度,黑格尔把它叫做“情致”(Pathos)。“情致”就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第二八八页)。这种内容为数不多,就是“恋爱”名誉,光荣,英雄气质,友谊,亲子爱之类的成败所引起的哀乐”(第二九○页)。以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为例来说,这部悲剧所表现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背景(尽管这位丹麦王子是中世纪的人物),“情境”是王子的母亲和叔父通奸,把父亲谋杀了那一个具体事件,“情致”是王子在计划报仇中由于他的人生观和伦理观念所形成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就是外在的“情境”引起内在“情致”的矛盾和冲突,构成了这部悲剧情节发展的推动力。这种“情致”说后来在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详见下章。 黑格尔的功绩在于指出个人性格与一般社会力量的具体的统一,人物性格的发展起于矛盾冲突,以及在这种发展中内因与外因的辩证关系。但是他的辩证观点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系统之间的矛盾在这里显得很突出。他一方面承认个人的“情致”决定于“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而“一般世界情况”是随历史发展的,另一方面却认为这种“情致”或“理性内容”是些普遍永恒的理念。这就是自相矛盾。如果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和发展观点去看,黑格尔的错误当然就更明显。黑格尔的永恒理念说就是文艺理论中的“人性论”的来源之一。 “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为客观方面的“情境”,“普遍力量”具体化为主观方面的“情致”,这样就引起矛盾冲突,激起行动,推动人物性格的发展。黑格尔把“独立自足性”看作是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必有的主要特征,所谓“独立自足”并非脱离社会而孤立,而是能掌握环境,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发出行动,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人物性格才能既鲜明而又坚强有力。这种具有“独立自足性”的理想的人物性格只有在理想的环境里才能形成。依黑格尔看,理想的环境是“英雄时代”即史诗时代的一般世界情况。在“英雄时代”,人物是比较独立自由的。首先就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来说,“英雄时代”的文化还处在生长期,社会上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个人自己就是法律”(第二三一页),这就是说,他可以凭自己的判断,抉择自己所要做的事。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与他所隶属的那个伦理的社会整体处于实体性的统一”(第二三五页),这就是说,他认识到自己是一定社会的成员,能把这社会中所流行的道德理想作为自己的道德理想。因此他一方面依存于社会,接受社会的理想。另一方面又不受社会限制,能凭自己的认识对行动是否符合这种理想下判断,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实现这种理想。例如希腊大力士赫库里斯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独立自足性”的性格的。他是一个“维护正义与公道的战士,具有完备的独立自足的能力和筋力,为着实现正义与公道,他出于自己意愿的自由选择,承担了无数辛苦的工作”(第二三二页)。 其次,在“英雄时代”,就人对周围物质世界的关系来说,生产方式还是原始的,主要是单干的,每个人都要进行体力劳动,来生产自己的生活必需品。黑格尔从荷马史诗里举过一系列的例子证明当时一些著名的英雄都进行生产劳动:例如阿伽门农的王杖就是他的祖先亲手雕成的传家宝,俄底修斯亲自造成他结婚用的大床,阿喀琉斯的著名的武器虽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但也还是经过许多错综复杂的活动,因为那是火神赫斐斯托斯受特提斯的委托造成的。总之,到处都可见出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一切都是家常的,在一切上面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筋力,他的双手的伶巧,他的心灵的智慧或是他的英勇的结果。只有这样,满足人生需要的种种手段才下降为仅是一种外在的事物;我们还看到它们的活的创造过程以及人摆在它们上面的活的价值意识。——第三二四页换句话说,通过劳动实践来生产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人“就感觉到它们(外在事物)都是由他自己创造的,因而感觉到所要应付的这些外在事物就是他自己的事物,而不是在他主宰范围以外的疏远化了的事物”(第三二三页) 。“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第三一八页)。这样,人才能是自然的主宰,而不受制于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调和统一的。在这种关系中,人才有独立自足性。 黑格尔的这番关于“英雄时代”的理论是极端重要的。第一,他是把“英雄时代”经济落后状态和文艺的繁荣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就从这一点,马克思后来发展出文艺与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规律(11),其次,他是把艺术活动和劳动实践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可惜这个观点受到他的唯心主义哲学的限制,没有得到发挥。一般地说,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是把劳动限于脑力劳动的。其三,他在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提出了人所创造的事物对于人不是“疏远化的”,以及“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两个重要观念。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子稿》里所阐明的”劳动异化”(”异化”即“疏远化”,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劳动体现于产品,随着产品而”异化”到资本家那里去,成为自己的敌对力量,这是私有制的起源,也是近代文化衰朽的根源)和“人化的自然”(在生产劳动起来以后,自然经过人的改造,就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和人的愿望)两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批判地接受了,而且发挥了黑格尔在这里约略提到的“疏远化”与“人化”的观念。 与“英雄时代”对立的有两种世界情况,黑格尔认为都不适宜于形成具有“独立自足性”的人物性格,因而不利于文艺。一种是“牧歌式的情况”,即西方从希腊罗马以来牧歌体诗人和作家们所描写的那种空想乐园的情况。在这种情况里,自然能“满足人所感到的一切需要,无须人去费什么劳力”.黑格尔说:对于一个完全的人来说,他必须有较高尚的要求,不能满足于与自然相处相安,满足于自然的直接产品。他不应降低到这种牧歌式的生活,他应该工作(劳动)。——第三二一页“这种乡村牧歌式的生活和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都失去了广泛的联系”,所以“不能引起多大兴趣”,尽管人在这种生活情况里可以有若干“独立自足性”,却不适宜于艺术,因为它所形成的人物性格显不出较高尚的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应有的那种顽强坚定。 另一种是“散文气味的现代情况”,即资产阶级的社会情况。在这种情况里,一切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都已凝定而且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孤立的个人在这种社会中是渺小的,不自由的。他“须服从这种不依存于主观意图的国家所表现的客观理性”,他的行动大半取决于外因,不能见出他自己的自由选择,因此自己对它也不能负多大责任,成不是他的功,败也不是他的过。因此,在这种社会里,个人与社会处于对立地位,不能体现个人行动与社会理想的统一,所以不适宜千充当文艺作品中的理想的人物性格。黑格尔在这里见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脱节,但尤其重要的是他还见出近代生产方式与文艺之间的矛盾。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作了如下的描绘:需要与工作以及兴趣与满足之间的宽广关系己完全发展了,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足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完全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或是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还不仅此,他的每种活动并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在这种工业文化里,人与人互相利用,互相排挤,这就一方面产生最酷毒状态的贫穷,一方面产生一批富人。——第三二二页但是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东西部不是自己创造的”,都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主宰,因而部失去了艺术中理想性格所必须具有的“独立自足性”,他在这里指出了剥削制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分工制对于艺术的恶劣影响。 在上一节研究黑格尔关于艺术发展史的看法时,我们见过,他认为艺术到了浪漫型出现以后,由于精神溢出了物质,理念溢出了感性形象,就要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艺术就要让位于哲学。在考察“一般世界情况”时,黑格尔又从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事实来论证他的艺术衰亡论。在这里我们一方面可以见出黑格尔的思想深刻处,他见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与艺术发展之间的矛盾,正是根据这种矛盾,马克思阐明了他的著名的论断:“资本主义生产对于某些精神生产部门是敌对的,例如对于艺术和诗歌就是如此。”(12)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见出黑格尔的局限性,他所认识到的历史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就算到了尽头,他没有看出还有更高阶段的社会要代替资本主义社会而兴起,因此他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加以绝对化,认为这种矛盾是永远得不到解决的,所以把艺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衰亡就看成艺术的永远衰亡。6.冲突论和悲剧论 与“一般世界情况”这个概念密切相关的是黑格尔的人物性格的冲突说。冲突是人物性格在某具体情境中所遭受到的两种普遍力量(人生理想)的分裂和对立。普遍力量本是抽象的,浑整的,结合到具体的情境与具体的人物,它才“得到定性”。就在这“得到定性”或“具体化”过程中,它才“现出本质上的差异面,而且与另一方面相对立,因而导致冲突”,推动情节(人物动作)的发展,经过否定的否定,终于消除冲突而达到调和统一。黑格尔讨论冲突是联系导致冲突的情境来谈的。情境有三种,最简单的一种是普遍力量还处于浑整未分裂的状态,因而还是没有定性的,例如古代雕刻所表现的就是这种没有定性的情境,所以现出一种“静穆中泰然自足的神情”。其次是所谓”平板状态”或“无害状态”的情境,虽有定性而还没有见出矛盾对立,黑格尔举早期希腊雕刻中的神像和抒情诗为例。但是理想的情境是第三种,即见出矛盾对立的一种,在这里才开始有冲突。只有在导致冲突的时候,“情境才开始见出严肃性和重要性”(第二五三页)。不仅如此,人物性格的高度和深度也要借冲突来衡量。“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第二二二页),冲突是”动作的前提”,“充满冲突的情境特别适宜于剧艺”(第二五三页),因为戏剧主要地是表现动作的。 冲突是对本来和谐的情况的一种破坏,但“这种破坏不能始终是破坏,而是要被否定掉”,使冲突消除,又回到和谐。冲突可能有多种。一种起于“自然所带来的疾病、罪孽和灾害”,例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斐罗克特提斯》的冲突起于主角被一条毒蛇咬伤。另一种起于家庭出身和阶级关系,例如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的冲突起于主角是国王的最近亲属,有继承王位的优先权。但是这两种冲突或是不合理或是不公平,不能成为理想的情境。理想的冲突的情境却起于“人的行动本身”,起于两种同是普遍永恒的力量的斗争,“冲突所揭露的矛盾中每一对立面还是必须带有理想的烙印,因此不能没有理性,不能没有辩护的道理”(第二九一页)。 结合到这种理想的冲突,黑格尔提出了他的著名的悲剧论。悲剧所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解,就各自的立场来看,互相冲突的理想既是理想,就都带有理性或伦理上的普遍性,都是正确的,代表这些理想的人物都有理由把它们实现于行动。但是就当时世界情况整体来看,某一理想的实现就要和它的对立理想发生冲突,破坏它或损害它,那个对立理想的实现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所以它们又都是片面的,抽象的,不完全符合理性的。这是一种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牺牲其对立面的两难之境。悲剧的解决就是使代表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毁灭。就他个人来看,他的牺牲好像是无辜的;但是就整个世界秩序来看,他的牺牲却是罪有应得的,足以伸张”永恒正义’的。他个人虽遭到毁灭,他所代表的理想却不因此而毁灭。所以悲剧的结局虽是一种灾难和苦痛,却仍是一种”调和”或”永恒正义”的胜利。因为这个缘故,悲剧所产生的心理效果不只是亚理斯多德所说的“恐惧和怜悯”,而是愉快和振奋。我们最好援引黑格尔自己所举的实例来说明他的意思。 头一个例子来自实际生活。苏格拉底是一位令人崇敬的献身于真理的哲学家,却被雅典法庭以破坏宗教信仰和毒害青年的罪状判处死刑。依黑格尔看,苏格拉底是一位革新者,代表雅典社会精神生活的新理想,在这一点上他在历史上是有功绩的。但是他所代表的新理想和当时雅典社会的法律秩序发生冲突,他破坏了那种同样有理由要维持自己的法律秩序,所以他所代表的理想还是片面的,他的死亡毕竟是罪有应得的,合理的。黑格尔的结论是这样:在世界史中凡是开创新世界的英雄们的情况一般都是如此,他们的原则和旧原则发生矛盾,把旧原则破坏了。他们代表着暴力破坏法律者。所以作为个人,他们遭受到死亡,但是在惩罚中遭到毁灭的只是他们个人而不是伦们的原则.……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真正悲剧性的,并非把一切不幸都看成悲剧性的那种肤浅的意义,……例如说,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就因为他被判处死刑。无辜的灾难只是悲惨的而不是悲剧性的,因为这种不幸是无理性的。只有在产生于主体的无限的(自由的——引者注),合法的道德的意志时,那种不幸才是有理性的。——《哲学史讲义》,第二卷总之,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因为他的死亡还是罪有应得的,合理的。 另一个例子来自悲剧作品,就是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在这部悲剧里,女主角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争王位,借外兵进攻自已的祖国忒拜,兵败身死,忒拜国王克瑞翁下令禁人收尸,违令者死。安提贡不顾禁令,收葬了哥哥,国王于是下令把她烧死。但是她死之后,和她订过婚的王子,即克瑞翁的儿子,也自杀了。(13)依黑格尔看,这里所揭露的是照顾国家安全的王法与亲属爱两种理想之间的冲突,这两种理想都是神圣的,正义的,但是处在当时那种冲突的情境里,却都是片面的,不正义的,国王因维持他的威权而剥夺死者应得到的葬礼,安提戈涅因顾全亲属爱而破坏王法,每一方面都把一种片面的理想推到极端,因而使它转变成为一种错误,所以互相否定,两败俱伤,冲突才得解除,又恢复到冲突以前的平衡。在这种冲突中遭到毁灭或损害的并不是那两种理想本身(王法和亲属爱此后仍然有效),而是企图片面地实现这些理想的人物。(14) 从这些例子看,黑格尔的悲剧论还是从“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那个基本原则出发的。这个看法的合理内核是把悲剧看成一种矛盾由对立而统一的辩证过程,这就排斥了西方学者用命运来解释希腊悲剧的传统看法。命运还是一种神力。黑格尔明确地反对神力说,“如果把发号施令的权力归之于神,人的独立自足性就要受到损害,而人的独立自足性却已定为对于艺术理想是绝对必要的”(第二七八页)。由于他强调悲剧中冲突的双方都必代表有普遍性和理性的理想,他反对艺术表现“反面的。坏的,邪恶的力量”。他说,“如果内在的概念和目的本身已经是虚妄的,原来内在的丑在它的客观存在中也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美”(第二七三页),他认为恶魔本身是“一种极端枯燥的人物”,不宜用作史诗或悲剧中的主角。密尔顿在《失乐园》里所描写的恶魔撒旦之所以动人,井非由于他的邪恶而是由于他显出高贵雄伟的品质,不是完全无理性的。 黑格尔的悲剧论也暴露了他的全部哲学思想的妥协性。这在他对苏格拉底悲剧的看法中显得很突出。他对苏格拉底和判他死刑的雅典法庭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混淆了真是真非。苏格拉底既然是一个革新者,而“凡是开创新世界的英雄们”都应该遭受到毁灭,而这种毁灭都是罪有应得的。这就排斥了一切革命,要让一切反动的法律秩序维持下去,正是受到黑格尔的这种悲剧论的影响,拉萨尔写出了他的《弗兰茨·冯·济金根》,他也认为“革命的悲剧”都起于革命者的主观意图与现实客观条件之间的矛盾,因而必以失败告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里都指出弗兰茨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他还是没落的骑士阶级的代言人,而不是由于他”自以为是革命者”,这样就批判了“革命的悲剧”就是由于革命那种反动的谬论。(15)7.理想的人物性格 理想的人物性格就是典型的人物性格。自在自为的人才能真正体现理念,所以黑格尔把人物性格看作“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第二九二页)。引起动作的是”一般世界情况”中流行的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黑格尔有时把这种普遍力量称之为“神”,也就是理念。这种普遍力量体现于具体人物的个性中就是“情致”,“神们变成了人的情致,而在具体活动状态中的情致就是人的性格”(第二九二页)。 黑格尔认为艺术中理想的性格应有三大特征。首先是丰富性,黑格尔说:人不只具有一个神来形成他的情致;人的心胸是广大的,一个真正的人就同时具有许多神,许多神各代表一种力量,而人却把这些力量全包罗在他的心里,全体俄林波斯(希腊众神所居山,代表所有的神——引者注)都聚集在他的胸中。——第二九三页黑格尔常举荷马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作为丰富性的范例。例如阿喀琉斯“一方面有年青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有人的其它品质。荷马借种种不同的情境,把他的这种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来了”(第二九四页)。黑格尔还举出荷马所写的许多其他人物性格,替他们作了这样的总结: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第二九五页因为他要求性格的丰富性而反对抽象化,所以他推崇莎士比亚的丰富多采,不像莫里哀在他的喜剧里只突出地写出人物的某一种性格,如“悭吝”“伪善”之类。黑格尔这里所要区分的正是马克思在给拉萨尔的信里所强调的“莎士比亚化”与“席勒方式”两种创作方法的分别。其次,人物性格还须具有明确性,否则虽丰富而无重点,显不出主要的矛盾。多方面的性格中“应该有一个主要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例如莎士比亚所写的朱丽叶是“从许多关系的整体中显出她的性格,例如她对父母,保姆,巴里斯伯爵以及神父劳伦斯的关系。尽管有这些复杂的关系,她在每一种情境也只是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只有一种情感,即她的热烈的爱,渗透到而且支持起她整个的性格”(第二九六至二九七页)。第三,人物性格要有坚定性,即始终一贯地“忠实于它自己的情致”。这种坚定性是与上文已提到的“独立自足性”密切联系着的。从这个标准出发,黑格尔痛斥“长久在德国统治着的那种感伤主义”。他认为歌德的“维特”就是一个“软弱的”性格,他特别反对反动的浪漫主义颓废倾向,替这派作家作了如下的描绘:他的软弱表现于对现实世界的真正有意义的事不但不肯去做。而且不能忍受。其所以如此,是由于他抱着自我优越感来看现实世界,以为其中一切都值不得他关心,因而对它加以否定。这种“优美的心灵”对于人生的真正有价值的道德方面的旨趣是漠不关心的,他只孤坐默想,像蜘蛛吐丝一样,从自己的肚子里织出他的主观的宗教和道德的幻想……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可以使这种人的心情陷于极端绝望的境界,这就产生了永无止境的优伤抑郁,愤愤不平,悲观失望。……没有人能同情这种乖戾心情,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必具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第三○○至三○一页这段话对于资产阶级没落时期颓废主义文艺的病根是一针见血的。日丹诺夫所斥为“颓废主义祖宗”的霍夫曼在当时正风靡一时,黑格尔在《美学》里就看出他的毒害性而痛加斥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文艺中人物性格所提的理想是针对当时文艺病态倾向的,是健康的而且深刻的。结束语 初读《美学》的人容易发生一种不大正确的印象,以为黑格尔仿佛只是在概念里兜圈子,丝毫不接触现实。其实读者如果联系到当时欧洲的哲学思想,美学思想和一般文化情况来读黑格尔,就会感觉到他是密切结合当时现实的。首先他认识到资本主义时代的一般社会情况与文艺活动之间的矛盾在于个人与社会的脱节,在于主观主义和唯我主义的猖撅,使个人性格中不能体现有理性内容的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理想,因此不能具有文艺理想所要求的人物性格的独立自足性与坚强性。 他的《美学》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企图纠正时弊,指出正确方向的。在文艺方面,当时正是浪漫主义刚兴起就逐渐转入反动的颓废主义的转折点。这个反动倾向在理论方面表现于许莱格尔兄弟所提倡的滑稽说(第七五至八三页),明目张胆地把“自我”提高到绝对地位,鼓吹人应以凭高俯视一切的态度去鄙视现实:在创作方面表现于甲柯比的《浮尔德玛》和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兄弟》,都尽情发泄个人的幻想与伤感,鼓吹什么”幽暗玄秘的力量”(第三○三至三○五页).黑格尔在《美学》里屡次对这种颓废倾向加以斥责,他说:“在艺术的领域里没有什么是幽暗的,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而这种不可知的力量只能是精神病的表现,而描写它的诗也只能是晦涩的,琐屑的,空洞的。”接触过欧洲文艺中所谓”印象派”,“象征派”,“近代派”,“超现实派”等等的作品的人,就会体会到黑格尔对于资产阶级末期文艺病态的诊断是切中要害的。同时我们还要记得黑格尔是和叔本华与尼采两个宣扬悲观主义的哲学家同时代的,而且都是德国人,试看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与他们两人的反理性主义处于多么尖锐的对立!黑格尔不但反对当时正在猖撅的反动的浪漫主义以及其连带的颓废主义,而且也反对当时初露萌芽的自然主义的倾向,反对“把逼肖自然作为艺术的标准”和“把对外在现象的单纯摹仿作为艺术的目的”(第五四页),要求艺术把本质的东西“提炼”出来,把偶然的东西”清洗”出去,所以在基本上黑格尔的文艺主张是符合现实主义的。 在美学本身,黑格尔继承康德而对康德进行了切中要害的批判,康德在《美的分析》里把审美活动看成只是感性活动,认为纯美只关形式,涉及内容意义便破坏了纯美。这种形式主义和感性主义在当时美学界以至在现在的资产阶级美学界都是占优势的,黑格尔的全部美学思想就是要驳斥这种风靡一时的形式主义和感性主义,强调艺术与人生重大问题的密切联系和理性的内容对于艺术的重要性。美学从康德到黑格尔的转变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康德只把审美判断作为一个孤立的现象,依据形式逻辑的范畴,加以仔细剖析,曾不离题寸步,也不曾结合文艺实践,黑格尔却费大部分工夫讨论艺术的理性内容和艺术的发展史,涉及狭义美学所不曾摸而且也不敢摸的许多与艺术貌似无关而实密切相关的问题。到了黑格尔,美学的天地开阔了。 黑格尔对美学的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把辩证发展的道理应用到美学里,替美学建立了一个历史观点。他把艺术的发展联系到“一般世界情况”来研究,即联系到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联系到经济、政治、伦理、宗教以及一般文化来研究。他认为艺术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寻的。作为这种规律的基础,他提出了一系列的辩证的对立与统一的原则,例如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特殊与一般,认识与实践,个人性格与当时社会流行的人生理想等对立范畴的辩证的统一。他还隐约见出艺术与劳动(尽管局限于脑力劳动)的关系,替美学上的实践观点种下了种子。此外,他从辩证观点所提出的冲突说对于人物的分析与情节的发展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原则。 由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与辩证法之间的深刻的矛盾,也由于他的历史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他的一些重要思想的萌芽不可能得到正确的充分的发展,而且被一些错误的乃至反动的思想所掩盖起来。他的主要的错误根源在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首足倒置”,即不把精神安在物质的基础上,不把理性安在感性的基础上,不把一般安在特殊的基础上,而是把这些对立范畴的关系倒转过来。把这些关系摆正,把头从新安放在脚上,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批判黑格尔所做的工作。他的另一个错误根源在他的历史观,把黄金时代摆在过去,把资本主义社会看成历史发展的止境,看不出历史的未来,因而也看不出艺术的未来。在这一点上也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了正确的道路,到了私有制取消,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消灭以后。艺术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将获得无限深广的发展而不是衰亡。 由黑格尔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美学经历了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但是在这种转变中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也从黑格尔那里吸收了一些”合理内核”,把它们发展为崭新的东西。试把黑格尔的《美学》和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调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主要是在这部早期著作里建立起来的)摆在一起来研究,我们就不但可以更好地理解黑格尔的美学思想,而且可以更生动具体地理解批判继承的意义和方法,可以从历史发展上更清楚地理解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文艺理论。(16)注:(1)本章引文凡是只标页数的都引自编者所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2)Vermittled:列宁在《哲学笔记》里把这字解释为“联系”,编者在《美学》译文中译为“调和”,英俄译本都译为“间接”。(3)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七一至七五页。(4)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六四页和六三页。(5)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七六页。“思辩的叙述”指对于逻辑推演的论断;“真实的叙述”指对于真实界的论断。(6)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九一页。(7)本章引文页码均据黑格尔《美学》,第一卷。(8)一般译作“表象”或“观念”。(9)把感性形象看作“形式”,与一般人把比例对称变化整齐等看作“形式”不同。这是沿用席勒的用法。后来别林斯基也沿用这个用法。(10)参看本书第二十章(二)。(11)参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一一二至一一四页。(12)《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册,第二七三页。(13)参看《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二种》,罗念生译。(14)《安提贡》是黑格尔的理想的悲剧,他在《美学》第一卷第二七二页以及第三卷论悲剧章都举它为例。(15)参看本书第二十章(三)。(16)本章主要根据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现在《美学》第二、三卷全已译出,交商务印书馆付印。本章述评显然有许多欠缺,读者如果要深入研究,就必须读《美学》全书,其中《译后记》亦可参看。第三部分 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乙 真他流派第十六章 俄国革命民主主义和现实主义时期美学(上)(1)文化历史背景 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活动时期大约总共有四十年左右,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这正是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运动的上升时期,也正是俄国文学中现实主义的胜利时期。在这两方面,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都是主要的领导人。他们不但替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奠定了美学基础,而且也皆一九○五年以前的俄国民主革命运动的高涨作了第一阶段的思想准备。 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运动的任务是废除封建的农奴制。俄国从十八世纪后期开始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以后,农奴制的生产关系和新兴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不适应造成了日益严重的危机。在西欧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的影响之下,在不断的农民暴动的直接推动之下,进步的贵族青年发动了十二月党人革命运动,但是时机未成熟,一八二五年的彼得堡起义遭到了残酷镇压。别林斯基的活动正在十二月党人失败之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加强反动统治的时期开始的,所以他的处境是极其艰苦的,他的活动主要是通过《祖国纪事》,《现代人》等文学刊物,以文学批评的方式宣传反沙皇专制和反农奴制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列宁曾把别林斯基称作“解放运动中代替贵族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先驱”。在这解放运动由贵族转到平民知识分子手里的时期,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政治思想上斗争的对象不仅有宣扬“正教,君主专制和民族性的基本原则”的地主农奴主以及反对一切革新的斯拉夫主义者,还有主张妥协改良的“西欧主义”的自由派。别林斯基的政治立场在一八四七年七月写给果戈理的一封著名的信里表现得最清楚。他指责果戈理晚期变节,宣扬”神秘主义,禁欲主义和虔信主义”,歌颂俄国统治者和人民的亲密关系并且想当皇太孙的太傅。他指出当时“俄国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是废除农奴制”,而作家所应做的事则是“在人民中间唤醒几世纪以来都埋没在污泥和尘芥中的人类尊严”。这样他就向俄国文学界提出了文学为解放斗争服务的明确方向。 别林斯基死于一八四八年,正当西欧法,德,意,奥各国都相继爆发了革命的一年。这个消息鼓舞了垂危的别林斯基,也鼓舞了俄国社会各个进步阶层。但是这些革命都失败了。俄国本身在这时遭到严重的灾荒,又加上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亚战争的大挫败,社会内部矛盾的加剧引起了解放运动的进一步的高涨,转入列宁所说的运动的平民知识分子的阶段。车尔尼雪夫斯基是这个时期的主要领导人物,和比他年纪稍长的赫尔岑并肩作战。(2)他的活动开始于五十年代.经过二十一年的拘禁和流放(1862一1883),始终不懈地坚持着斗争。他不仅在文学和美学方面有卓越成就,而且研究了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政治经济问题。 革命民主主义者都是把政治斗争和文学与美学的斗争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关于当时俄国文学情况,读者很容易从俄国文学史里去查考,这里只能指出一点重要的事实:这个时代正是俄国文学开始繁荣的时代,是普希金,莱蒙托夫和果戈理时代,是由浪漫主义转到现实主义的时代。在十九世纪头二三十年,俄国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以茹科夫斯基,马林斯基,波列伏依和早期的普希金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这个流派是在俄国社会病态既已暴露而革命形势尚未形成的情况之下和在西欧文学影响之下形成的,所以消极的因素居多,特别是茹科夫斯基一派人的作品所提供的不是对腐朽现实的揭露和对革命要求的鼓舞,而是一种感伤忧郁的情调和神秘主义的幻想。与这个流派密切相联系的还有从西欧传来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论,认为文艺的唯一目的是在创造美,是要美化现实。这种论调为统治阶级利用来麻痹人民的斗争意志,对解放运动是极其不利的,但是到了三十年代,随着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进步的文学家开始尽情揭露农奴制下的腐朽情况,于是以果戈理为首的”自然派”就作为“浪漫派”的对立阵营而出现了。所谓“自然派”其实就是现实主义派,用别林斯基的话来说,自然派的目的是要“使艺术完全面对现实,不要任何理想”,或”美化现实”,要让“艺术成为现实以其全部真实性的再现”。果戈理的名著《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等就是按照这种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写成的。这些作品一出世,就遭到敌对派的攻击,特别是波列伏依的攻击。维护封建统治和农奴制的人们骂果戈理丑化政府官吏,留恋浪漫派温情和幻想的人们骂他没有美化现实,破坏了“纯文艺”的规律。从别林斯基的《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以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来看,当时这场文学界的斗争是激烈的。这是在现实主义与”纯艺术”的浪漫主义之间谁战胜谁的问题。这是与解放运动和农奴制之间谁战胜谁的问题密切相联系的。这两方面的斗争都进行得很长久。四十年代前后坚决攻击“纯艺术”而维护果戈理和自然派的是别林斯基。他死之后,这项任务就落到车尔尼雪夫斯基身上,这两位杰出的思想家的文学评论和美学著作都主要是为这场斗争服务的。记住这一点,我们就不难了解他们何以有时持论不免偏急,片面地强调现实主义,把浪漫主义一笔抹煞,在当时斗争的情况下,他们这样做是对的。由于他们的努力,现实主义在十九世纪俄国才取得了主导地位。 这时期的文学创作是与文学评论分不开的,而这时期的文学评论又和哲学思想分不开的。在哲学思想方面,当时俄国所受到的西欧影响主要来自德国,莱辛,席勒,谢林和黑格尔的影响特别显著。在别林斯基时期,占上风的是黑格尔;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时期,反对黑格尔的潮流主要是由费尔巴哈的影响所推动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美学论文第三版序言里以及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六篇里都曾扼要地叙述了俄国文艺思想与德国哲学的渊源。他说,“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他(黑格尔)的哲学却支配着我国的文学界。”(3)这正是别林斯基积极活动的时期。在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一个公式的消极影响之下,别林斯基经历过一段“跟现实妥协”时期,到了四十年代,他经过了转变,对黑格尔哲学表示过反感。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种转变从两方面作了解释。第一,就黑格尔体系本身来看,它的“内容”或结论不符合它的”原则”,它的“原则”是用思维的辩证方法去探求真理,破除迷妄,是“深刻的,有效的,伟大的”;它的内容则是跟现实妥协的唯心主义,是”渺小的,庸俗的”。但是黑格尔的门徒(作者没有明提费尔巴哈)已”清除教师的错误,抛弃一切虚伪的结论,勇敢地向前迈进了”。其次,就别林斯基来说,他从莫斯科移居到彼得堡,才接触到现实生活,使他能”检验黑格尔体系中那些阿谀现实的理论”,认识到”德国的庸俗的理想是和俄罗斯生活没有什么共通点的”.对他的这种转变,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六篇结尾时作了筒赅的评价,说在一八四○年以后,在他的文章中”带着抽象观点的议论是越来越少了;生活所表现的因素,越来越坚定地占着优势了”(4)。他的转变是否就是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彻底转变呢?知道他最清楚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并不曾这样提,我们在下文还要看到,资料的证据也不容许人这样提。别林斯基到了晚期虽基本上转到唯物主义,却也井没有完全摆脱掉黑格尔的影响。 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情况却不相同。他自认费尔巴哈是他的“先师“,他的美学论文是“一个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决美学的基本问题的尝试”,其中”只有那些取自他的先师论文中的思想才有重要意义”,而且他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哲学中的人类学的原则》(1860)就是根据费尔巴哈的”人类学主义”(5)的概念来发挥和命名的。费尔巴哈本属黑格尔门徒中的左派,像施特劳斯一样,也是从批判宗教出发,去批判黑格尔体系的,黑格尔体系的奠基石是绝对理念或神,为一切客观世界事物所自出。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里证明宗教所崇奉的神或上帝并不是一种真实的客观存在,而只是人的本质(意识和理想)的对象化或人格化,即把人的理想体现于一种想象的神上面。人有一种自然倾向,把”自己的本质”加以对象化或人格化(即“外化”),使本来在我的东西成为一种独立的客体,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也是这样产生的。理念本是人的认识逐渐由低到高,逐渐抽象化的结果,而黑格尔却把它看成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客观存在,这其实是把人的思维发展过程对象化为客观世界发展过程,这只是一种认主作宾的幻想。黑格尔是要从客观存在的绝对理念引导出整个感性世界;费尔巴哈却企图把这种首尾倒置摆正过来,认为理念或精神世界是要从感性的物质世界引导出来。他说,“人是一种实在的感性的存在,身体全部就是人的自我,人的本质”,”感性的东西是第一性的”,“没有感性的东西,就无所谓精神的东西”。“感性的”在他的术语里就是“物质的”或“肉体的”。从此可见,费尔巴哈所争辩的正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基本区别,即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的区别。黑格尔是主张物质是由精神(理念)”外化”来的,而费尔巴哈则坚持精神是由物质(人的器官)”外化”来的。他讥诮黑格尔说。“从神(6)那里引导出自然界,就无异于从画像中或复制品中提炼出原物或蓝本,从关于某物的思想中提炼出某物本身”。这番话就挖去了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的基础,从人类学观点建立起唯物主义。所谓”从人类学观点”,是指从生理决定心理,器官决定功能,肉体决定精神这个原则出发。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哲学中的人类学的原则》一书里接受了费尔巴哈的这个基本思想,在美学论文第三版序言里曾把这个基本思想作了如下的简赅的说明:他的结论是从费尔巴哈的下面的思想中得出来的,即想象世界仅仅是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的改造物,而这种改造物是我们的幻想按照我们的愿望而产生的;改造物同现实世界事物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印象比较起来,在强度上是微弱的,在内容上是贫乏的。——《选集》,上卷,第一四一页如果用费尔巴哈的术语来翻译这段话,”想象世界”包括基督教的上帝,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乃至于艺术作品,都是人凭想象按照他的愿望所作出的“改造物”’,也就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主观愿望的客观体现),它只能是第二性的,所以比起现实是较微弱和贫乏的。不难看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番话概括了他的基本哲学观点和基本美学观点,即哲学上的唯物主义的观点,美学上的现实主义的观点。 已经约略介绍了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时期的文化历史背景。现在就可以分别讨论这时期两位主要领导人物的美学思想了。别林斯基1.他的思想转变问题 别林斯基(1811—1848)只活了三十七岁;他的文学活动只有十四年(1834—1848)的历史,中间有一段所谓“跟现实妥协”时期(1837—1839),由此过渡到四十年代的”向现实反抗”时期。所以他的思想发展一般被划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在四十年代以前,是黑格尔的影响占上风的时期,这期著作以《文学的幻想》(1834),《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的中篇小说》(1835),《智慧的痛苦》(1840)和《艺术的概念》(1841)为代表,第二个时期是他的思想成熟期,现实主义思想占上风的时期,这期著作以《论普希金》十一篇(1843—1845),《给果戈理的信调》(1847)和《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1848)为代表。从前期到后期,别林斯基经历过了很大的转变,这是公认的;关于这个转变的性质和程度,苏联学术界却还有些争论。 普列汉诺夫在《论别林斯基的文学观点》(7)一文里批判了当时流行的看法。这个看法认为别林斯基在“跟现实妥协”时期所受的黑格尔的影响是有害的,使他宣扬为艺术而艺术,只重艺术的形式,但是在“向现实反抗”时期,他的美学观点就有“完全的转变”。普列汉诺大承认别林斯基早期确实相信过纯艺术论,但并不主张诗只须顾形式而不顾内容,他在早期从黑格尔哲学所吸取的是它的“绝对理念”一方面,忽视了它的辩证发展的历史观方面,因此他过分轻视艺术的主观住而片面强调艺术的客观性,努力寻求艺术的客观规律作为文学批评的基础。普列汉诺夫把别林斯基所找到的客观规律归纳为五条:(1)诗用形象来思维,应显示而不应论证;(2)诗以真理为对象,它的最高美在真实与单纯,不美化生活;(3)艺术所显示的理念应该是具体的理念。应具有整一性;(4)理念与形式应互相融合;(5)艺术作品的各部分应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在转变以后,别林斯基逐渐放弃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而转到黑格尔的辩证观点,但是他在早期所定下来的五条客观规律却基本未变,只是对理念的具体性的理解有了重要的改变。从前“具体的理念”指“诗应描写诗人周围现实的合理性”,而现在它却指”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因此他在晚期看艺术问题已不再从“绝对理念”出发,而是从俄国社会关系的历史发展观点出发。别林斯基的最明显的转变当然是从坚信纯艺术观转到坚决反对纯艺术观,不过普列汉诺夫却认为他反对纯艺术观的论证没有说服力。但是纯艺术观毕竟被打倒了。 近来苏联学者多半反对普列汉诺夫的看法,我们可选最近一部讨论别林斯基美学最详尽的专著(8)的作者拉弗列茨基为代表,他的基本论点是:“别林斯基始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不过在前期他是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现实主义,在后期他是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现实主义。”(9)他甚至以为别林斯基早期美学观点“只是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内容上是唯心主义的”(10):“唯心主义的外壳有时还扼杀现实主义的思想”(11);“别林斯基克服唯心主义,自从他开始建立美学时就已开始,自从始终存在于他的美学中的现实主义倾向得到发展时就已开始,从此扩张,后来他就在全部世界观里克服了唯心主义”.在“从社会实践去我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的桥梁”这一点上,他是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走,不过由于当时俄国现实的历史局限,他还不能”完全达到马克思主义”(12)。总之,拉弗列茨基企图尽量洗刷别林斯基早期的唯心主义,论证他晚期的唯物主义思想和辩证观点,从而证明他的思想发展是前后融贯的。 从这些分歧的意见可以见出对别林斯基美学观点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对他的思想转变过程的理解,在阅读别林斯基前后两期的代表论著和衡量上述不同的意见之后,我们觉得别林斯基在他的思想发展中始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始终没有完全摆脱黑格尔的影响。这二者之间就有从现实生活出发和从理念或理念的变相出发之间的矛盾,也就是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理论和俄国现实以及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实践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在早期表现得较尖锐,在后期得到了一些克服。但也不是完全的克服。拉弗列茨基指出别林斯基一开始就有现实主义的倾向,这是完全正确的。这个现实主义倾向起于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的客观现实需要,而以果戈理为首的“自然派”(即现实主义派)反映当时腐朽社会的作品对这个倾向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唯其如此,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一开始就带着很强烈的社会现实色彩,就有意识地要运用文学武器为农奴解放运动服务。例如他在最早的《文学的幻想》就已强调文学不能离开民族土壤,一切最好的作品都“要在精神和形式上带有它那时代的烙印,并且满足它那时代的要求”。他的现实主义的美学思想一开始就多少是和社会实践观点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社会实践观点在黑格尔的影响之下在早期处于劣势,随着俄国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而日渐发展,后来就处于优势。这是事实。这是问题的一方面,不认识到这一方面,就不可能正确地理解别林斯基美学思想的发展和转变。 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别林斯基也始终没有完全摆脱黑格尔的影响,他的早期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并不“只在形式上”,不只是一种”外壳”,而是他的艺术本质观,典型观以及美的本质观的哲学基础,他的这些美学观点都是黑格尔的”理念的感性显现”一个公式的发挥。这些观点在四十年代以后,由于俄国解放运动形势的发展以及作者本来的现实主义倾向的加强,确实得到了一些改变,但是并没有完全达到唯物主义,更不消说“没有完全达到马克思主义”。《论普希金》十一篇是他的成熟作品,在第五篇(1844)里他提出了所谓“情致”说,情致说确实指出”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的桥梁”,但是主要地恐怕还不是“从社会实践观点”去找到的,因为他是在发挥黑格尔早已提出的一个概念。这一点在下文还要说明。此外,别林斯基从理念出发的基本观点到晚期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如果不认识到问题的这一方面,也就不可能正确地理解他的美学思想的发展和转变。 提出了这个基本看法以后,我们就来顺次介绍别林斯基对于(1)艺术的本质和目的,(2)主观与客观的关系,(3)典型,以及(4)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和美的本质四个关键性问题的看法。这四个问题实际上只是艺术反映现实这一个基本问题的四个方面,彼此是不能分割的。现在把它们分开来,只是为着叙述的便利。2.艺术的本质和自的 别林斯基的美学观点都围绕着艺术的本质和目的这个中心问题。依他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凭主观理想而要针对艺术实践的实际情况。在评《杰尔查文的作品》第一篇(1841)里,他这样确定了美学的任务:真正的美学的任务不在于解决艺术应该是什么而在解决艺术实际是怎样。换句话说,美学不应把艺术作为一种假定的东西或是一种按照美学理论才可实现的理想来研究。不,美学应该把艺术看作对象,这对象原已先美学而存在,而且美学本身的存在也就要靠这对象的存在。(13)他在实践中并不能始终坚持美学任务的这个正确原则.特别是在早期,他对艺术本质问题就经常表现出既想从现实出发又想从概念或理想出发的矛盾。例如在他的最早的论著《文学的幻想》第三篇里有这样一段话:什么才是艺术的使命和目的呢?用语文,声音,线条和颜色把一般自然生活的理念描写出来,再现出来,这就是艺术的唯一的永恒的主题,诗的灵感是自然创造力的反映。所以诗人比任何人都应该研究自然(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两方面),爱自然,对自然同情共鸣。……如果诗人用他的作品来强使我们用他的观点去观察生活,他就不再是诗人而是思想家,……因为诗本身就是目的,此外别无目的,(以上重点引者加)对,艺术是宇宙的伟大理念在它的无数多样的现象中的表现!(重点原文有) 这段话是别林斯基的全部美学思想的幼芽,后来的发展都从此出发。他在这里显然把艺术不是作为对象而是作为理想来研究。有三点须注意:第一,他的出发点是黑格尔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说:其次是与黑格尔无关而也是从西欧传来的纯艺术论(艺术无外在目的);第三,研究自然和再现生活的现实主义信条也已出现了。这中间就已隐藏着他的基本矛盾。“理念”是一般,“现象中的表现”是特殊。艺术究竟应该从一般理念出发还是应该从特殊现象(现实生活)出发呢?这就是歌德所曾提出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和“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分别。别林斯基是比较倾向于”为一般而找特殊”即从”理念”出发的。下面的引文可以为证:一切艺术作品都是由一个一般性的理念产生出来的,也正是归功于这理念,它才获得它的形式的艺术性。——《全集》,第三卷,第四七三页故事情节从理念生发出来,就象植物从种子发生出来一样。——《全集》,第四卷,第二一九页诗的本质在于使无形体的理念具有生动的感性的美的形象。——《全集》,第一卷,第五九一页这些言论是从不同时期论著中引来的,足见他从理念出发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别林斯基的最著名的诗用形象思维,不论证真理而只显示真理的论点也是根据“理念的感性显现”说提出来的。在评《智慧的痛苦》里他说得很清楚:诗是真理取了观照的形式:诗作品体现着理念,体现着可以眼见的观照到的理念。因此,诗也是哲学,也是思维,因为它也以绝对真理为内容,不过诗不是取理念按辩证方式由它自身发展出来的形式,而是取理念直接显现于形象的形式。诗人用形象来思维,他不是论证真理,而是显示真理。(重点引者加)这个论点他在评《杰尔查文的作品》(1843)里又重复过一遍,可以看作他的后期中比较成熟的看法,也足见他的转变并不如一般人所说的那么突然或彻底。按照上下文来看,当时形象思维直接性的提法有三个用意:第一是说明理念体现于具体形象,其次是辩护纯艺术论,第三是强调艺术的客观性。别林斯基认为诗和哲学在内容(绝对真理,理念)上相同,所不同者哲学用抽象思维,达到概念;诗用形象思维,达到形象。这样把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绝对对立起来,就必然否定诗和艺术与任何理智作用有关。所谓诗人只显示而不论证,涵义之一就是诗人没有外在的目的。紧接着上段引文,我们就读到:但是诗没有外在于自身的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因此,诗的形象不是一种外在于诗人的或次要的东西,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否则它就不会是形象而只是象征(符号)。呈现于诗人的是形象而不是理念,离开形象,诗人就见不到理念。……诗人从来不存心要发挥这个或那个理念,从来不给自己定课题;用不着他的自觉和意志,他的形象就从想象里涌现出来。(重点引者加)足见作者在这里还是在为纯艺术论辩护:说形象不是手段(不是论证真理)而是目的(本身显示真理),就是说诗作品的目的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因此,作者反对存心劝善惩恶的教诲性的诗,因为它所给的是抽象理念的象征而不是艺术形象,而且存有外在的目的.作者所要求的是“具体的理念”,即理念体现于形象中,离开形象就见不出理念。这种内容与形式融合的观点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这里仍有一个矛盾,既然说“一切艺术作品都是由一个一般性的理念产生出来的”,何以又说“诗人从来不存心要发挥这个或那个理念”呢?从上面引文看,别林斯基是想用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不自觉性)来解决这个矛盾的。他的意思是说,形象暗含着理念而诗人或艺术家自己却见不到达理念,所以他说,“呈现于诗人的是形象而不是理念”.”用不着他的自觉和意志,他的形象就从想象里涌现出来”。 但是矛盾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把“理念”和“无意识性”这两个概念联在一起,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依别林斯基自己的看法,理念是诗和哲学所共有的内容,艺术用形象来显示真理,还是一种思维的结果。这个看法也不符合黑格尔对于理念的理解。因为“理念”作为一种精神存在,是“自在又自为的”(即自觉的)。 这是一个难问题。别林斯基的想法也并不很明确,有时甚至自相矛盾。例如他在讨论戏剧表演时,说演戏的艺术”也和其它种类艺术一样,在于一种习惯本领,能在体会了理念之后,找到真实的形象去表现它”(14)。在谈到俄国现实主义小说时,他指出近代现实诗是“对问题的答复”,须有“完满的意识”。(15)这样看来,“理念”就不能说是“无意识的”了。 本来艺术创作过程中是否包括某些“无意识的”或”自发的”因素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不过别林斯基既然强调艺术是为理念而找形象,他就不能把艺术摆在”无意识”的基础上。他之所以陷入这个矛盾,似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他在早期往往把艺术观照的直接性(“艺术是对真理的直接的观照”(16))和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混为一事。其实直接的观照毕竟还是一种认识,尽管只是感性认识,却不能说是无意识的。在四十年代初,别林斯基开始见出“直接性”与”无意识性”的分别,因此就否定了“无意识性”:现象的直接性是艺术的基本规律和必不可少的条件……无意识性却不但不是艺术所必有的特性,而且对艺术是有害的,会降低艺术的。(重点引者加)——《论艺术的概念》(1841)下文还要看到,别林斯基在《论普希金》第五篇中提出情致说和强调艺术家个人性格时,实际上还承认艺术创造毕竟有长期的无意识中的酝酿。这里暂只指出,上段引文仍显示出一种暂时还不能克服的矛盾。就否定无意识性来说,“无意识的理念”的矛盾已解决,艺术显示理念的原则就可以保持;但是就肯定“直接性为艺术的基本规律”来说,直接性指对形象的感性观念,只能属于感性认识活动,这就要排除把理性认识的对象,“理念”。作为艺术出发点的原则了。 事实上这个矛盾的第二方面,即“现象的直接性”,在别林斯基的思想里后来日渐取得主导的地位。在一八四三年以后,他愈来愈少地(这并非说完全放弃)谈艺术显示理念,愈来愈多地强调艺术须面对生活和现实,从这中间揭示事物的本质。他在给巴枯宁的信里说:”我不是按照它的一般抽象意义,而是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理解现实”(17)。(重点引者加)“一般抽象意义”还是”理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现实社会生活了。所以他愈来愈多地强调文艺须表现“现世纪的兴趣和时代的精神”(18),认为”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表现,是社会给文学以生命,而不是文学给社会以生命”(19)。下面一段话更足以表达他的较成熟的思想:每个时代的诗的不朽都要靠那个时代的理想的重要性以及表现那个时代历史生活的思想的深度和广度。活得最长久的艺术作品都是能把那个时代中最真实,最实在,最足以显出特征的东西,用最完满最有力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全集》,第七卷,第二一四页这种从理念到现实的观点转变是和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的进展以及别林斯基本人对这运动的日益关心分不开的。 上文我们提到,别林斯基在评《智慧的痛苦》里对形象思维直接性的提法还有第三个用意,即强调艺术的客观性。艺术既然是“理念直接显现于形象”,艺术创作过程在当时既然还被视为“无意识的”,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就没有多大施展的余地了。为着较详细地说明别林斯基这方面的思想,我们就要转到主观与客观的关系这一个美学上关键性的问题。3.主观与客观的关系:现实诗与理想诗,“情致”说 别林斯基很早就在考虑艺术创作中主客观关系问题,而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长期处在矛盾中的。我们先研究一下他早期说的一段话:为什么说创作既有不依存于创作者的自由,又有对创作者的依存呢?(重点原文有)——诗人是他的对象的奴隶,因为他对选择对象和发展对象都没有控制权,……因此,创作是自由的,不依存于创作者。……但是为什么在艺术家的创作里反映出时代,民族乃至于他自己的个性呢?为什么反映出艺术家的生活意见和教养程度呢?从此看来,艺术不是要依存于他,他对创作不是既是奴隶又是主子吗?不错,创作依存于创作者,正如灵魂依存于肉体。(以上重点引者加)——《论俄国中篇小说》这段话好象揭示出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的统一。但是事实上别林斯基在早期所侧重的是诗人是“他的对象的奴隶”一方面,即艺术的客观性一方面。 首先,《论俄国中篇小说》中理论部分是讨论“现实的诗”和“理想的诗”(20)的对立。在“理想的诗”里,诗人“按照自己的理想来改造生活,这种理想要依存于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以及他对他所处在的世界,民族和时代的态度”;而在“现实的诗”里,诗人却“按照生活的全部真实性和赤裸的面貌来再现现实,忠实于生活的一切细节”。从这些定义看,“理想的诗”是着重主观的,“现实的诗”是着重客观的,二者仿佛是截然对立,不可调和的。在权衡这两种诗的优劣时,作者说,“可能它们分不出优劣,如果它们都满足了创作的条件,这就是说,理想的诗须与情感协调,而现实的诗则与所表现的生活协调。但是现实的诗因为是由我们这个讲究实证的时代所产生的,似乎更能满足这个时代的最基本的要求”。(重点引者加)他经常提到“我们时代的口号是现实”。由此可见,别林斯基更看重的是“现实的诗”或客观的诗,事实上他的大部分论著都是为“现实的诗”进行热情的宣传。这是和他的政治态度密切联系着的,他所说的“这个时代的最基本的要求”指的当然是农奴解放运动。因此,我们很难赞同拉弗列茨基所说的别林斯基“在他的唯心主义时期始终表现出‘主观性’的观念(21)”。 其次,别林斯基很早就侧重艺术的客观性。在他的早年著作里,我们读到这样的话:客观性是诗的条件,没有客观性就没有诗:没有客观性,一切作品无论怎样美,都会有死亡的萌芽。——《全集》,第二卷,第四一九页诗人所创造的一切人物形象对于他应该是一种完全外在于他的对象,作者的任务就在于把这个对象表现得尽可能地忠实,和它一致,这就叫做客观的描写。——《全集》,第三卷,第四一九页就在《论俄国中篇小说》里他把客观性说得更具体: 说了这番话以后,难道在我们的时代特别得到发展的是诗的这种现实方向,是艺术与生活的这种紧密结合,还足为奇吗?难道最近作品的特征一般在于无情的坦率,仿佛要让生活丢脸,把生活中可怕的丑和庄严的美都一齐赤裸裸地显示出来,仿佛用解剖刀把生活解剖开来,还足为奇吗?我们所要求的不是生活的理想而是生活本身,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它坏也罢,好也罢,我们不愿把它美化,因为我们认为在诗的表现里,生活无论好坏,都同样地美,因为它是真实的,哪里有真实,哪里也就有诗。(重点引者加)在较晚较成熟的评《智慧的痛苦》里他又重申过这个信条:最高的现实就是真理;诗既然以真理为内容,诗作品所以就是最高的真实。诗人并不美化现实,他写人物并不按照他们应该有的样子,而是按照他们实在有的样子。……客观性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它否定了一切目的,一切来自诗人的诉讼。这些话还不足以证明别林斯基早期侧重艺术的客观性吗?在这些话里他提出旗帜极鲜明的现实主义的信条。如果我们朝后看看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可以看出他的“美就是生活”的原则早就已由别林斯基提出过,而且别林斯基否定了他所肯定的“应该有的样子”,在这一点上还比他更激进。激进有时不免片面,别林斯基早期所强调的客观性实际上是一种客观主义,所以他早期所理解的现实主义还不免带有片面性。 过正往往由于矫枉,别林斯基早期片面强调客观性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和他对俄国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占统治地位的浪漫主义所进行的顽强斗争分不开的,因为浪漫主义是片面强调主观性的。就在上引的评《智慧的痛苦》里他断定浪漫主义先驱卡拉姆静的感伤主义是一个“错误的有害的倾向”,浪漫派大师茹柯夫斯基的神秘主义是“幻梦与妄诞的幻想的结合”,是一种“翻新的感伤主义”,并且拿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作对照说:浪漫艺术把尘世搬到天上,它的追求永远是在天上,在现实生活之外。……浪漫诗是幻想的诗,是理想的漫无节制的倾泻,而现代诗却是生活的诗。他对浪漫主义的鄙视在下面两段里表现得更露骨:柯斯洛夫是一位情感诗人,所以不用到他那里去找艺术作品。——《全集》,第五卷,第七五页凡是不精确的,不明确的,混乱不清的,外表的意思像很丰富而实在的意思却很贫乏的作品都应该叫做浪漫主义的。——《全集》,第六卷,第二七六页他为什么这样敌视浪漫主义呢?别林斯基自己在《1845年俄国文学评论》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浪漫主义者总是一切实践的敌人。……他们的通病是脱离现实”,是消极的,它把人们“从尘世搬到天上”,在“幻想”和”感伤”里过日子,放弃迫切的解放斗争。所谓“实践的敌人”就是解放斗争的敌人。这种文学决不能“满足这时代的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别林斯基对症下药,提出文艺再现生活,对现实作无情的忠实的客观描写的口号,指出以果戈理为首的“自然派”做学习的榜样。这样就把当时浪漫主义的颓风打下去,把俄国文学引上了现实主义的康庄大道,因而唤醒民众,促进了解放运动,并且为未来的革命作了思想准备。这是别林斯基的最大功绩,远远超过了他有时矫枉过正的毛病。 他的矫枉过正表现于在片面强调艺术客观性之中,他否定了艺术创作的一些完全合法合理的因素。第一,他因为反对幻想而走到反对艺术虚构的极端,认为“现实以外的一切,即作家所凭空虚构的都是虚伪,都是对真理的毁谤”(22)。其次他因为反对感伤主义而走到否定艺术表现情感的极端,称赞莎士比亚“没有同情,没有习惯倾向和偏嗜,没有心爱的思想,也没有心爱的典型,他是无情的”(23)。第三,他因为反对“美化”而走到否定艺术表现生活理想的极端,这在上面引文里已不止见过一次。第四,他因为反对作者表示主观态度而走到否定讽刺文学的极端,说讽刺“不属于艺术范围”,是一种“伪体裁”。(24)如果在这几点上艺术家都要听从别林斯基的话,客观性就会流为客观主义,艺术就不可能有思想倾向性。 但是这些只是别林斯基的美学观点的一面,此外也还有重视主观性,情感和理想倾向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在早期也就已存在,只是没有和侧重客观性的一面达到辩证的统一,所以表面看来,他的言论往往显得互相矛盾。矛盾是思想发展所必有的条件,也是思想家在发展过程中不轻于下定论的严肃态度的表现,而别林斯基在思想态度上正是极其严肃的。早在《文学的幻想》里他就已认识到诗的思想“不是推理,不是描写,不是三段论法,而是热情,欣喜,绝望和呼号”:“思想消融在情感里,而情感也消融在思想里:从思想和情感互相消融里才产生高度的艺术性”。他也很早就认识到“客观性并不是艺术的唯一的优点”(25),“客观性绝非不动情感,不动情感就会把诗毁灭掉”(26)。在一八四一年他写信给波特金谈心事说,“近来我对客观的艺术作品产生了一种敌视”(27)。足见这时期是他的思想转变中一个关键。现在他认识到“对生活作纯然客观的诗的描写,……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客观诗人与主观诗人的称号把同一创作活动割裂成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尖锐对立的两半截,这种做法应该从理论中清除出去”(28)。(重点引者加) 这些都足以说明别林斯基已逐渐认识到他自己过去侧重客观性的片面性,仿佛是在纠正早期的片面性,他在晚期就愈来愈多地强调主观性的一面,下面几段话可以为证:果戈理的最大的成功和跃进在于在《死魂灵》里到处渗透着他的主观性。我们所理解的主观性不是由于有局限性和片面性而对所写对象的客观现实性进行歪曲的那种主观性,而是一种深刻的渗透一切的人道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显示出艺术家是一个具有热烈心肠,同情心和精神性格的独特性的人,——它不容许艺术家以冷漠无情的态度去对待他所描写的外在世界,逼使他把外在世界现象引导到他自己的活的心灵里走一过,从而把这活的心灵灌注到那些现象里去。——《全集》,第六卷,第二一七至二一八页如果一件艺术作品只是为描写生活而描写生活,没有任何植根于占优势的时代精神中的强烈的主观动机,如果它不是痛苦的哀号或高度热情的颂赞,如果它不是问题或问题的答案,它对于我们时代就是死的。——《全集》,第六卷,第二七一页分析的精神,压制不住的研究努力,热烈的充满着爱和恨的思想在今天已变成一切真正诗的生命。(三段重点均系引者加)——《全集》,第七卷,第三四四页这里“占优势的时代精神”就是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中的革命精神,这种精神是“热烈的充满着恨和爱的思想”。强调这一点并不是回到消极浪漫主义的主观性,而是肯定“不容许艺术家以冷漠无情的态度去对待外在世界”的那种主观性。根据以上许多引文,我们似可得出这样的结论:随着俄国解放运动形势的发展,别林斯基就逐渐放弃早期偏重客观性的态度,转到渐重视主观性,他已认识到客观性与主观性统一的必要和可能,而且多少已认识到现实主义并不必然要排斥积极的浪漫主义,上引三段话无宁说是对革命的浪漫主义文学所下的定义。 问题在于客观性和主观性究竟如何统一。别林斯基对这个问题是用他的“情致”说来解答的。情致说是他在一八四三年评《谢内依达·P—的作品》里首次提出来的,他说,“诗作品中的思想就是情致(Пaфoc)(29)。情致就是对某一思想的热烈的体会和钟情”。在一八四四年《论普希金》第五篇里,他就情致说作了更详尽的阐明。在这篇论文里他首先讨论了艺术家个人性格对艺术作品的重要性: 一个诗人的全部作品,尽管在内容和形式上每篇各不相同,却仍有一种共同的面貌,印刻下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特殊性格,因为这些作品都是从一个人格,一个完整不可分割的“我”生发出来的。因此,要着手研究一个诗人,首先就要在他的许多种不同形式的作品中抓住他的个人性格的秘密,这就是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精神特点。(重点引者加)每个诗人既然要在他的全部作品印刻下他所特有的个人性格,所以就“不能用拜伦的尺度去衡量歌德,也不能用歌德的尺度去衡量拜伦”。要研究一个诗人,单靠浮面的理智的了解还不够,还必须“亲领身受他的作品中的情感和生活”,为其中“伟大的思想所完全掌握和渗透,以至它的骨变成自己的骨,它的肉变成自己的肉”,“为书中的哀伤而哀伤,为书中的欢乐,胜利和希望而感到幸福”。这才算“找到了打开诗人的人格和诗作品的秘密的钥匙”。这把钥匙不是抽象的思想而是“诗的理念”或“情致”: 艺术并不容纳抽象的哲学的理念,尤其不容纳用理智论证的理念:它只容纳诗的理念,而这种理念却不是三段论法,不是教条,不是规则,而是活的热情或情致。从此可见,诗和哲学共用同一内容的看法已不声不响地抛开了。诗自有“诗的理念”,别林斯基有时又沿用黑格尔的术语,把它叫作“具体的理念”,把它和“情致”等同起来。用通俗的话来说,情致就是情感饱和的理念,渗透诗人个人性格的理念,就是这种情致推动诗人去创作:诗人如果不辞劳苦,要从事于创作的艰辛劳动,那就意味着有一股强烈的力量,一种压制不住的热情在推动他,鼓舞他。这种力量和热情就是情致。诗人处在情致中就显得钟情于某一种理念,像钟情于一种优美的东西一样,热情地沉浸到这种理念里去。他观照这种理念,并不是凭理智,凭推理的能力,凭感官的感受或是凭心灵中某一方面的力量,而是凭他的全部丰满而完整的道德存在(精神生活——引者注)。所以这种理念在他的作品中显得是……思想和形式融成一种整一的有机的作品。凡是理念都来自理智,但是创造和产生有生命的作品的却不是理智而是爱。从此抽象的理念和诗的理念之间的区别就显而易见了,前者是理智的产品,后者却是一种热情或爱的果实。这种“诗的理念”或“情致”既然还是一种热情,为什么不干脆就把它叫做热情呢?因为一般热情夹杂有私人的自私的本能的或动物性的成分,而情致却要表现上面引文里所说的诗人的“全部丰满而完整的道德存在”或精神生活,它是高度发展的社会人才有的一种道德情操,(30)别林斯基的说明如下:情致这种热情却永远是由理念在人心灵中激发起来的,而且永远奔向理念,因此它是一种纯然精神道德方面的神明境界的热情。这种情致把单纯通过理智得来的理念转化为对那理念的爱,充满着力量和热情的奋斗。在哲学里理念是无形体的;通过情致,理念才转化为行动,为现实的事实,为有生命的作品。……每一部诗作品都应该是情致的产品,都应该由情致渗透。(重点引者加)从此可见,情致就是“思想和情感的互相融合”所形成的艺术家个人性格或精神特点。别林斯基认为情致的表现是艺术性的重要标志,诗人要达到艺术性,“就应该使情感产生于理念,而且就表现出那个理念”(31)。他始终强调“思想是一切诗的真正内容”这“思想”依他在早期所理解的大半还是由理智产生的抽象的理念;自从提出情致说以后,他所理解的“思想”就有远较丰富的涵义,即诗人的整个人格中所蕴藏的世界观或精神倾向,是情与理的统一。这种“思想”就是“情致”,就是“理想”,也就是别林斯基所理解的倾向性。他说得很明白:倾向本身应该不只存在于作者的头脑里,而是要存在于他的心脏和血液里,它首先应该是一种情感,一种本能,然后也许才是一种自觉的思想。(重点引者加)——《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作为“情感”或“本能”而“存在于诗人心腔和血液里”的“倾向”正是“情致”或“贴心的思想”。这是存在于创作时“自觉的思想”之前的。 这种“情致”或“倾向”是如何形成的呢?它是“时代精神”或现实社会生活对艺术家的教育的结果。别林斯基有一段名言这样描写诗人的崇高任务:诗人要在今天达到成功,单凭才能是不够的,还需要在时代精神中的发展。诗人已不再能在幻想世界里生活着:他是这时代现实王国中的一个公民;一切发生过的事物都应该在他身上活着。社会希望在他身上见到的不是一个提供娱乐的人,而是它自己的精神理想生活的代表者,是对最难问题提出答案的预言者,是首先在自己身上诊断出一般人的疾病痛苦,然后用诗作品去医疗那些疾病的医生。——《全集》,第六卷,第九页所以情致来自“时代精神中的发展”,它是“一切发生过的事物在诗人身上活着”,一般人的疾病痛苦在诗人自己身上诊断出来”的结果。别林斯基曾举《谁之罪?》的作者赫尔岑为例,指出赫尔岑的特长“在思想,在情感上深受感动的,完全自觉到和发展出来的思想”,换句话说,还是在情致。什么才是赫尔岑的“贴心的思想”呢?别林斯基回答说,“作为他的灵感来源的,以及使他在忠实描写社会生活现象之中几乎提高到艺术性的那种思想乃是人类尊严遭到屈辱,而屈辱人类尊严的就是偏见和愚昧,人对人的不公平以及人对自己的糟蹋”,(32)换句话说,就是他对当时俄国社会中人压迫人的现象的愤恨。这愤恨就是他的情致,是俄国社会现实在他身上的反映。 在这种对情致或倾向的看法之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指出。 第一,这个看法表现出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的统一。情致不是艺术家个人的飘忽的情感,而是时代精神在他个人性格中的结晶,所以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这个道理在下面两段引文里说得很明白:伟大的诗人在谈着他自己,他的“我”时,也就是在谈着一般人,谈着全人类。……所以人们从他的悲哀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悲哀,从他的心灵里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心灵,认识到他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人。(重点原文有)——评《莱蒙托夫的诗》(1841)现在长篇和中篇小说所描写的……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人,它们描写了人,也就描写了社会。——《全集》,第九卷,第三五一页从此可见,像诗人所写的人物性格一样,诗人自己也就是当时社会的一个典型性格,从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中,别林斯基看到了客观与主观的统一。 其次,我们在上文见过,别林斯基早期在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或不自觉性)的问题上纠缠得很久,先是强调无意识性,后来又否定无意识性。自从后期提出情致说以后,他实际上已达到无意识性与自觉性的统一。就情致是个人性格的核心,是“存在于心腔和血液里”的一种情感和本能来说,它还是不自觉的;就“在自己身上诊断出一般人的疾病痛苦,然后用诗作品去医疗那些疾病”,“成为对最难问题提出答案的预言者”来说,诗人所表现的就须是一种“自觉的思想”,例如赫尔岑在《谁之罪?》里的思想就是一种“在情感上深受感动的,完全自觉的和发展出来的思想”。“情致”,“倾向”和“个人性格”好比一座大水库,是由当时现实社会各种影响汇流而成的。它是一种长期的储备。体现情致于个别作品,这就好比开渠引水灌溉特定区域的农田,就不能不是有目的,有计划的。 从此可见,别林斯基早期所提出的艺术是理念加形象的那个黑格尔式的老公式现在已获得完全崭新的意义了。从前只是诗与哲学共有的理念,现在是“对理念的爱”或“充满着爱和恨的思想”了。从前是片面地强调客观性,现在客观性和主观性却达到统一了,从前是鄙视浪漫主义的情感,现在却把情感提到首位了。从前否定幻想虚构,现在艺术创作中“主要的活动是想象”(33)了。从这种对比看,别林斯基在晚期确实经历过巨大的转变。我们不禁要问:在别林斯基的成熟的思想中,文艺在近代是否只有现实主义的一条路,如他早期所坚持的呢?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否处于不可调和的对立呢?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是否有结合的可能呢?我们认为别林斯基在情致说里已足够明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认真考虑一下这些问题是重要的,因为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的影响一直是深刻的,而检查一下这种影响,就不难看出他早年片面强调现实主义而轻视浪漫主义的思想为什么一直得到更大的重视和更广泛的宣扬。 别林斯基早期片面强调现实主义,主要由于当时俄国解放运动的现实需要,他在晚年发展出带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美学思想,也主要是由于俄国解放运动进一步的发展和他本人对社会现实更密切的接触。但是黑格尔的影响也是始终存在的。他的晚期思想体系都围绕着“情致”说,而“情致”说恰恰是从黑格尔那里继承来的。黑格尔把“情致”看作“艺术的真正中心”,“不是本身独立出现的而是活跃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处受到感动的普遍力量”,“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这种“情致”并不是完全个人的,它是“一般世界情况”所形成的“普遍的精神力量(理想)在艺术家个人性格中的体现”。(34)别林斯基所用的名词(ποθαs)和对这个名词所了解的意义基本上和黑格尔是一致的,但是他发挥了黑格尔的学说,因为他把它结合到俄国解放运动的具体现实,使“情致”具有一个崭新的涵义,即革命的热情和理想。 “情致”的这个崭新的涵义是否能证明别林斯基晚期思想已完全摆脱了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影响呢?这问题关系到对他晚期思想的正确估价。人们的意见还是不一致的。我们认为:别林斯基早期所理解的“理念”仍然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客观存在的先于感性现象的普遍的永恒的理念,他以这种理念为艺术的出发点,所以无疑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他晚期所理解的“情致”虽然仍是黑格尔所理解的由“一般世界情况”所决定的情致,但是他更明确地指出情致的根源在于现实社会生活,更清楚地认识到艺术要从现实出发,在这个意义上,他已基本上由客观唯心主义转到唯物主义,而且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认识到一般与特殊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客观与主观的统一。这是一种世界观上的大变革。 但是这个变革不管有多么大,仍然是不彻底的。这特别表现在他在晚期还没有完全抛弃抽象的人性和抽象的“人类精神”。他说,“诗人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人”,他把这“人”字理解为“一般人乃至全人类”,所以诗人的主观性是“渗透一切的人道的主观性”,诗人的职责在“体现认识到的人类尊严的生活理想”,赫尔岑所要表达的也是关于“人类尊严遭到屈辱”的思想。就在发挥情致说的《论普希金》第五篇里,他在强调现实社会根源的同时,也还是把个人性格看作人类精神的个别体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生下来就凭他的个人性格去实现那和永恒(宇宙)同样无限大的人类精神的无限杂多方面的一方面。个人性格的全部价值和重要性就在于这种体现永恒的使命上,因为它(个人性格)就是精神获得存在和实现,就是精神的现实。……总之,诗人创作的源泉就在于表现在他个人性格里的那种精神,所以他的作品的精神和性格首先应该从他个人性格里去找解释。(重点引者加)谁也无法否认在这番话里,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幽灵仍在徘徊着。所以我们不能同意某些苏联美学家的说法,说别林斯基在“反抗现实”时期就已经转到彻底的唯物主义。别林斯基的思想不是单线发展的,是深广的,朝各个方向探险的,因而是充满着矛盾,带有很大发展前途的。可惜他死得过早,没有能得到尽量发展。4.典型说 在近代美学家中,别林斯基是把典型化提到艺术创作中首要地位的第一个人。在他的一些重要评论里,他都着重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在评《现代人》(1839)里说,“典型化是创作的一条基本法则,没有典型化,就没有创作”。他这样重视典型,还是从他对艺术本质的基本看法出发的。这就是艺术是形象思谁,是黑格尔所说的“理念的感性显现”。随着他对艺术本质的基本看法的发展和转变,别林斯基的典型观也有发展和转变。由于发展都有个萌芽,以后变来变去,都很难把这萌芽所指定的趋向完全抛弃掉。我们已经看到别林斯基在艺术本质问题上的思想发展是如此,他在典型问题上的思想发展也还是如此。 这个萌芽在《文学的幻想》中“艺术是宇宙的伟大理念在它的无数多样的现象中的表现”一语中已可见出。这个艺术的定义已包含着典型的定义。在《论俄国中篇小说》里,这句话得到进一步的明确化:“每一个人都应该分为两方面:一般的与人类的,和特殊的与个人的”;果戈理所塑造的庇罗果夫“就是整个等级,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只纳到一个字里面”。在评《现代人》里,别林斯基早期的典型观已成了定型:创作中的典型是什么?它同时是一个人和许多人,一副面貌和许多副面貌,这就是说,它是这样一种对一个人的描绘,其中包括多数人,即表现同一理念的一整系列的人,姑举实例来说明这个意思。奥赛罗是怎样一个人呢?他这个人有伟大的灵魂,但是情欲还没有受到教养的节制,还没有由思想启发,提升到情感,因此他就成为一个妒忌的人,只因为疑心妻子不忠贞,就把她扼杀了。奥赛罗就是典型。过去有,现在也还会有,许多这样的奥赛罗,尽管在形式上有所不同。(重点引者加)在评《智慧的痛苦》里他进一步把典型看成理想,把典型化看成理想化。“理想”是按黑格尔的辩证式来说明的:理想是一般性的(绝对的)理念,否定了自己的一般性,以便变成个别现象,既变成了个别的现象,又重新回到它的一般性。他仍举奥赛罗为例。奥赛罗所体现的理念是妒忌。“这个理念……像是不知不觉地落到诗人心灵里的种子,发展成为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两人的形象”,从而具体的妒忌人物就否定了“妒忌”这个理念的一般性,由于这两人的形象虽是个别的,却是典型的,所以经过否定的否定,又重新回到“妒忌”这个理念的一般性。至于理想化则是这样解释的:对现实加以理想化就是把一般的和无限的东西体现在个别的有限的现象里,不是从现实中抄袭任何偶然的现象,而是塑造出典型的形象。……例如有一个人,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身上认识出悭吝人,他就是一个理想,就是“悭吝”这个一般性的属于同一类的理念的典型的表现,这个理念本来包含它所有的一切偶然现象;所以一旦成为形象,一切人都可以从这个形象里认识出不是某一个悭吝人而是任何一个悭吝人的画像,尽管这任何一个悭吝人各有完全不同的面貌特征。(后一句的重点原文有)不难看出,这种典型说是把黑格尔的典型即理想说与贺拉斯和多数古典主义者的典型即类型说混合在一起的。 第一,像黑格尔一样,别林斯基也是从理念出发,把典型看作体现一般理念的个别形象,例如奥赛罗体现“妒忌”的理念,阿巴贡体现“悭吝”的理念,这种典型化是歌德说席勒所采用的“为一般找特殊”,不是歌德自己所采用的“从特殊见一般”。这里的分别在于前者是从概念出发而后者是从现实出发。从概念出发的典型化总不免有些抽象化。例如别林斯基把莎士比亚所写的奥赛罗,本来是一位充满想象,热情,原始的生活力与高度民族感的英雄,看成只是一个妒忌人,总未免是削作品之足来就理论之履。他是把莎士比亚式的典型化和莫里哀式的典型化看成等同的。其实这两种典型化方式的不同,黑格尔早就指出过。(35)黑格尔主张每一个典型人物“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莫里哀所写的阿巴贡正是孤立的“悭吝”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而莎士比亚所写的奥赛罗却不是这样,而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这个分别也正是马克思在给拉萨尔的信里所说的“席勒方式”和“莎士比亚化”的分别。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赞许“莎士比亚化”的。别林斯基的“理想”只能说是“席勒方式”的典型。不能否认这毕竟还是一种典型,但不是最高意义的典型。 其次,像贺拉斯一样,别林斯基同时又从类型出发,把典型看成代表性或同类事物的共同属性,他说:典型(原型)在艺术里,犹如类和种在自然界里。……典型是一般与特殊这两极端的混合的成果。典型人物是全类人物的代表,是用专名词表现出来的公共名词。……只是赫列斯塔柯夫这一个鼎鼎大名就可以很妥贴地安到多少人身上啊!(36)这种类型概念和黑格尔的理想概念是不同的。类型是总结现实经验所得到的“统计平均数”。别林斯基在谈果戈理写群众时曾称赞他在平常的“统计平均数”里显出“不平常的”社会性格来。在论《俄国摹写自然的作品》(1842)里谈到典型的本质说,“即使在描写挑水人的时候,也不要只描写某一个挑水人,而是要通过他这一个挑水人写出一切挑水人”,“挑水人”这个类概念就不能是黑格尔的理念了,而是从直接现实经验中概括得来的了。如果把概括的结果看成“统计的平均数”,把它再现于个别人物形象,所得到的必然是一种抽象的没血没肉的人物。从类型出发的典型观的毛病正在于此。 应该承认,别林斯基认识到一般类型说的毛病。他不只是强调一般或理念,而且也重视特殊或个性。他要求“人物既表现一整个特殊范畴的人,又还是一个完整的有个性的人”(37)。要达到“这种对立面的调和”,就要通过集中与提高的理想化:诗人从所写的人物身上采取最鲜明最足以显出特征的面貌,把不能渲染人物个性的一切偶然的东西都一齐抛开。——评《智慧的痛苦》,《全集》,第三卷,第四六三页在自然界事物中,必然的和见出本质特征的东西往往为许多偶然的东西所掩盖,因而很难见出典型,典型化的过程就是抛开偶然,揭示本质特征的过程。因此,艺术的典型应该比自然的原型更真实:在一位大画家所作的画像里,一个人比起在照像里还更像他自己,因为大画家通过鲜明的特征,把隐藏在这个人的内在世界里,连对他本人也许是秘密的东西,揭露出来了。——《全集》,第四卷,第五二六至五二七页 这番话不免令人想起亚理斯多德的诗与历史的比较,别林斯基有些见解是符合《诗学》的,特别是“可能性”这个概念在他的论著里经常出现。他说:理想隐藏在现实里。……它不是对现象的抄袭,而是由理智探索和想像再造出来的某一现象的可能性。——《全集》,第八卷,第八九页诗的思想……只是可能的现实中一些事例。所以在诗里“这是否曾经有过?”的问题从来没有地位;诗要正面回答的问题却永远是“这是否可能?这在现实中是否可能有?”——《全集》,第四卷,第五三一页诗是对可能的现实所作的一种创造性的再现。所以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东西也就不可能是诗的。(以上重点均系引者加)——《全集》,第七卷,第九四页这“可能性”究竟是什么呢?他在评《智慧的痛苦》里给了解答。“可能性之得到实现,是根据严格的不可改变的规律”,它“有合理性和必然性”。这就是说,可能的现实不一定就是已然的现实,而是按必然规律来推测是于理应有的现实。这就不但把再现现实和抄写现实区别得很清楚,而且也把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区别得很清楚了。 可能性就是“合理性和必然性”,也就是客观规律性。按照客观规律来创造典型,所以典型是近情近理的,可理解的。同时它又是经过创造想象的理想化的结果,抛开了偶然的东西,揭示出必然的东西,所以典型又是“不平常的”,“新鲜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别林斯基把典型叫做“熟识的陌生人”(38)。熟识的是现实基础,陌生的或新鲜的是艺术创造。他特别强调典型形象的独创性:在真正的艺术作品里,一切形象都是新鲜的,具有独创性的,其中没有哪一个形象重复着另一个形象,每一个形象都凭它所特有的生命而生活着。——评《玛林斯基的全集》这样,他虽有时从类型出发,却克服了过去类型说的一般化的毛病。 别林斯基对典型理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于他多少已看出典型性格与典型环境的关系。他一开始就强调一切作品须“在精神上和形式上都带有它那时代的烙印,并且满足它那时代的要求”(39)。他认为“要评判一个人物,就应考虑到他在其中发展的那个情境以及命运把他所摆在的那个生活领域”(40)。下面两段话尤其足以说明他的看法: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艺术应该属于历史发展的过程。……我们时代的艺术是用精美的形象去表现和实现当代的意识,对当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的看法,对人类道路和永恒的真实存在的看法。——《全集》,第六卷,第二八○页现在俄国长篇和中篇小说所描绘的不是罪恶和德行,而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人,它们描绘了人,也就描绘了社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对长篇和中篇小说以及戏剧的要求是每个人物都要用他所属阶层的语言来说话,以便他的情感,概念,仪表,行动方式,总之,他的一切都能证实他的教养和生活环境。(重点引者加)——《全集》,第九卷,第三五一页 上文我们已指出别林斯基始终抱有抽象的普遍人性的看法,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不但有历史发展的观点,而且已隐约有阶级观点了,这里两段引文可以为证。典型应该体现时代精神的特征,而且还要反映出人物所属阶层与生活环境,所以别林斯基还结合莱蒙托夫的小说名著,提出了“当代主角”(41)这一个重要的概念。主角应能体现时代的精神特征,例如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莱蒙托夫的毕乔林以及果戈理的死魂灵收购人乞乞科夫。 这种看法是深刻的,有独创性的。但是它也还不能说明别林斯基已完全摆脱了永恒理念,抽象的人性以及典型从一般出发那些概念。在上面的引文里,“艺术属于历史发展过程”之后还是拖着“永恒的真实存在”的狐狸尾巴,就说明矛盾并未完全消除。5.内容和形式:美 像黑格尔一样,别林斯基也把理念看成内容,表现理念的具体形象看成形式。理念也有时叫做“真理”。“真理是哲学的内容,也是诗的内容;单就内容来说,诗作品和哲学论文是一样的”(42)。“因此,诗也是哲学,也是思维,因为它也以绝对真理为内容”,所不同者哲学用概念和逻辑规律来思维,而“诗人用形象来思维,他不是论证真理而是显示真理”。(43)所以“诗和思维(即哲学思考——引者注)毕竟不是一回事:它们在形式上是严格区分开来的”。诗和哲学既然只在形式上有区别,这两种思维——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所用的心理功能也不一样,“哲学或广义的思维是通过理智起作用而且对理智起作用的”,一般“无须借助于情感和想象”;诗却以“想象为主要的动力”,因为“任何情感和任何思想都必须用形象表达出来,才能成为诗的情感和思想”。(44) 别林斯基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前后有时矛盾,按照上引一些话看,诗和哲学的分别不在内容而只在形式,完全相同的内容可以表现为完全不同的形式,内容和形式就可以割裂开来了。但是别林斯基在无数场合都强调过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形式对内容的依存,例如:“具体”是指这种情况:其中理念渗透到形式里而形式表现出理念,消灭了理念也就消灭了形式,消灭了形式也就消灭了理念。换句话说,具体性就是形成一切事物生命的,没有它任何事物都活不了的那种理念与形式之间的秘奥的,不可分割的必然的融合。——《全集》,第二卷,第四三八页理念是一种具体的概念,它的形式对它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它自己所特有的那种内容的发展。(重点引者加)——《全集》,第四卷,第五九九页无内容的形式和无形式的内容都不可能存在。——《全集》,第五卷,第三○六页人们不禁要问:诗和哲学所共有的那种“真理”或“理念”或那种“内容”有没有形式呢?既然形式是内容本身的发展,同一理念何以时而发展为哲学的概念,时而发展为艺术的形象呢?既然经过了不同的发展,那原来共同的内容或理念改变了没有?依别林斯基自己的内容形式一致的前提,能说诗和哲学在内容上一致而只在形式上才有区别吗? 这些问题是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的基本矛盾所在。诗和哲学就在内容上也不能看成同一的。他之所以把它们看成同一,是因为他随着黑格尔相信艺术是从理念到形象的。这理念在表现为形象之前究竟是怎样一种“内容”呢?能说它已经是“具体的理念”吗?不能,因为没有表现为形象,它就还不是“具体”的,而只能是抽象的,例如他所说的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表现“妒忌”(45),普希金的“吝啬骑士”,果戈理的泼留希金,以及莫里哀的阿巴贡都表现“吝啬”。(46)这些实例都说明别林斯基心目中的艺术作品大半是从抽象概念出发的,而且他把“主题”和“内容”混为一事。过去许多作家所描写的各种不同的吝啬鬼怎能说在内容上都相同呢?不,在具体的内容上,不但诗和哲学不同,就在诗与诗之间也不能相同。 对内容与形式的看法的矛盾也就必然带来对美的本质的看法的矛盾,美究竟在内容,在形式,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呢?依别林斯基的看法,美有时在内容,有时在形式,有时又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姑先分析下面一段引文:现实本身就是美的,但是它的美在本质上,在它的要素上,在它的内容上而下在它的形式上。就这一点来说,现实是未经洗炼的埋在矿砂堆和泥土里的原金:科学和艺术就现实的金子加以洗炼,把它铸成精美的形式。所以科学和艺术并不虚构原来没有的新的现实,而是从曾经有过的,现有的或将有的东西中采取现成的材料,现成的因素,总之,现成的内容,然后给它一个妥贴的形式,连同比例匀称的各部分以及使我们从各方面都能看到的体积轮廓。(重点引者加)——《全集》,第四卷,第四九○至四九一页 在这里别林斯基明确地指出两点:(1)现实本身就美,现实美是在内容而不在形式;(2)现实提供现成的内容给艺术,这内容在艺术里在本质上还和在自然里一样,犹如洗炼过的金子还是埋藏在矿砂里的金子,艺术只是把自然“铸成精美的形式”,所以艺术美只是在形式上。美既然可以单独地在内容,也可以单独地在形式,这两种美究竟如何区别呢?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一样坚信现实本身就美。下面的话是经常在他的论著中重复出现的:诗就是生活的表现,或则说得更好一点,诗就是生活本身。——《全集》,第四卷,第四八九页诗就是现实本身。——《全集》,第五卷,第五○三页哪里有生活,哪里也就有诗,但是只有在有理念的地方才有生活。——《全集》,第四卷,第五三三页在诗的表现里,生活无论好坏,都是同样美,因为它是真实的;哪里有真实,哪里也就有诗。(重点均系引者加)——《论俄国中篇小说》对这几句话稍加分析,可以看出这几点:(1)“诗”字有时指文学作品(“诗是生活的表现”),有时指诗的特质,涵义近于“美”字(“哪里有生活,哪里也就有诗”)。艺术的诗反映生活的诗。(2)生活或现实之所以美,由于它真实,美与真是统一的。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现实美在于内容。(3)在现实生活里,丑恶尽管是真实的,并不能因此而美;“生活无论好坏都同样地美”,这句话只是就“诗的表现”或文艺作品而说的。由此可见,诗虽就是生活本身,毕竟有所不同。(4)问题在于别林斯基所了解的“生活”还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生活”,因为他说得很明确,“只有在有理念的地方才有生活”,所以他又说,“现实诗的任务在于从生活的散文中抽绎出生活的诗”(47)。这就是从一般人所了解的生活(即“生活的散文”)中揭示出“理念”(即“生活的诗”),也就是排除偶然而揭示“隐藏”的本质那种典型化或理想化的过程,也就是艺术赋与形式(即形象)于自然内容(即理念)的过程。 由(1)和(2)两点看,艺术美反映自然美,美在于真,都应只在内容上见出,所以他说,“只有内容才是衡量一切诗人的真正标准”(48)。由(2)和(3)两点看,艺术美只能在创造成的形式(即形象)上见出。艺术美在形式,上引炼金的例子也已说得很明确,此外别林斯基还说过,“形式属于诗人,内容属于他的民族的历史和现实”(49)。“形式属于诗人”就等于说形式属于艺术创造。这两种看法显然有矛盾,而矛盾的根源在于内容与形式的割裂。 此外还须指出,俄文Жизнь一词和一般西语中相应的词一样,包括“生活”和“生命”两个意义;而“美”这个词在俄文里却有Красивые和Прекрасные两个词,前者较低,相当于汉语中“漂亮”,“整洁”之类的美,后者较高,相当于汉语中真正审美意义的美。别林斯基常强调这两种美的分别,把前者摆在形体方面,后者摆在精神或生命方面。他有时强调自然美在内容(生命)而不在形式(形体),是就这个意义来说的。例如,他在讨论普希金的诗时说过:普希金的诗好比受到情感和思想灌注生命的那种人眼的美。如果去掉灌注生命的那种情感和思想,那副眼睛就会只是漂亮的(Красивые),不再是神光焕发地美(Прекрасные)了。——《1841年俄国文学评论》后来他讨论到女性美时,把这个意思说得更明确: 有些女人生来就有一种罕见的美,但是她的面貌拘板地端方四正,却给人一种枯燥的感觉;她的动作也不秀气。这种女人也可以凭她的耀眼的光彩而引起惊赞,但是这种光彩却不能使任何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而心跳动起来;她的美不能引起爱,而没有爱伴随着的美就没有生命,没有诗。(50)(重点引者加)这种观察是精细的,但是根据这种观察所作的美只在内容的理论就还是把形式和内容割裂开来。“神光焕发的眼睛”毕竟有赖于“漂亮的眼睛”,而“伴随着爱的美”也不是和“罕见的美”毫不相干。 如果说别林斯基经常都把内容美和形式美割裂开来,这话也不是正确的。他也很早就有上文所已提到的内容与形式一致的看法,因此他有时又以为艺术美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上,而形式美是由内容美决定的。这个看法在《论普希金》第五篇里提得很明确:这种理念在诗人的作品里显得不是抽象的思想,也不是死板的形式,而是一部有生命的作品,其中形式的精美正足以证明理念的神圣,而且其中没有拼凑缝补的痕迹,没有形式和思想的割裂,而是思想和形式融成一种整一的有机的作品。在另一篇评论里他谈自己对一座女爱神雕像的欣赏体会,更具体地说明了美在统一体的道理:这座雕像里的这种理念与形式的生动的交融,这种生命与大理石的有机结合(重点原文有)的秘密究竟在哪里?……除掉美丽,和谐与少女的羞态以外,我还在这座女爱神的面貌上,姿势上以及她的整体上看出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这座美的女爱神是既作为理念而美,又作为个体而美的。……这一切都很好地通过一种鲜明和精巧,一种聪慧而表现出来的,而同时它又那样简单和平常,使人不能指出哪一点来说,“瞧,嘴唇边这个线条,腮帮上这种表情。”……别向我说这套话吧,如果你想把她的内在的生命分解为某些线条和突出点,你就不懂艺术。……这个人物面貌,这个形象使我惊赞,是凭它的整体和一般表情,而不是凭某些部分的线条和突出点。生命不在眼睛上,也不在唇上,也不在腮上,也不在手上或脚上,而是在面貌和整个形体上,在那身体上一切线条,突出点,轮廓的圆满以及四肢各部分的和谐。——《全集》第二卷,第四二○至四二一页总之,美是不可分解为内容和形式(神和形)两部分的。这座女爱神既作为理念(神)而美,又作为个体(形)而美,二者是不可分割的。这段话是别林斯基早年写的,是在他在评《智慧的痛苦》和《杰尔查文的作品》两文里提出诗与哲学的分别只在形式说之前写的。从此可见,别林斯基对于内容和形式以反对于美都持着一些互相矛盾的看法。内容与形式统一的看法愈到后来愈占上风,例如他讨论普希金的诗作品时,总是强调他的特长在于艺术性,而他的艺术性在于“内容与形式的生动的有机的结合”。在他的最后一篇名著《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里,他既反对只重形式的“纯艺术”,也反对宣传抽象思想的教诲诗,要求思想性(倾向性)与艺术性的统一:毫无疑问,艺术首先应该是艺术,然后才能成为某一时代社会精神和倾向的表现,诗作品不管塞进去多么美的思想,不管多么有力地反映出当代问题,如果它里面没有诗,也就不可能有美的思想和任何问题:人们在它里面所能看到的不过是意图虽美而实现得很坏。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一致归根到底还是内容与形式的一致。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别林斯基在晚期从社会发展的观点对于美提出了一种新的看法,他指出审美的世界是“一种不断劳动,不断行动和变化的世界,是一种未来和过去进行永恒斗争的世界”(51)。这就是说,审美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永远是在新旧斗争,推陈出新的发展过程中。在这过程中旧的根干尽管庞大触目,却终将消失;而新的幼芽尽管脆弱,也终将繁荣,这就是下面一段话的意思:在发展过程的顶点上,特别触目的往往正是在发展过程终结时就应该消失的那些现象,而看不见的则往往正是后来应该作为发展过程结果的那些现象。——《全集》,第一○卷,第四三页这可以说是别林斯基是从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的现实中得来的一种预感。在发展过程中终将消失的是沙皇专制社会,而终归胜利的则是俄国劳动人民的革命理想。把这个历史发展规律应用到美学上来,别林斯基得出下面一个深刻的结论:精神的发展过程往往是不美的, 不过这种过程的结果却总是美的。(重点引者加)——《全集》,第一一卷,第四三○页在另一个地方他斥责斯拉夫主义者的一段话可以做这段话的注脚:像斯拉夫主义者一样,我们也有我们的道德理想,……但是我们的理想不在过去,而在建筑在现在基础上的未来。……我们也承认年青一代的商贩比他们的坚持旧事物的父亲们更为离奇荒谬。……但是这年青的一代却表现出他们那个阶层的转变情况,从较坏的转变到较好的,但是这个“较好的”之所以较好,只是作为转变过程的结果来看;如果单就转变过程本身来看,它比起旧事物,与其说是较好的,无宁说是较坏的。——《全集》,第一一卷,第四三至四四页这是辩证发展的看法,也是革命的看法。可惜别林斯基来不及进一步更具体地发展这里所表现的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 最后,我们还须约略谈一谈对于现实美与艺术美的地位的看法。首先,他肯定了“生活永远高于艺术,因为艺术只是生活的一种显现”(52)。“现实永远高于理想的虚构”(53)这也是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点,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只停留在这个论点上。而别林斯基却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他说,诗是生活的表现,或则说得更好一点,诗就是生活本身。还不仅此,在诗里生活比在现实本身里还显得更是生活。——《全集》,第四卷,第四八九页现在俄国的长篇和中篇小说已经不是虚构和拼合,而是在揭示现实界的事实,这些事实既然提升到理想,即洗净了一切偶然的和个别的东西,就比现实本身还更真实。——《全集》,第九卷,第三五一页艺术中的自然完全不是现实中的自然。(重点均系引者加)——《全集》,第八卷,第五二七页从此可见,现实高于艺术,是就现实作为艺术的源泉来说的;艺术高于现实,是就艺术抛开偶然,揭示事物本质,把形象提高到典型来说的。别林斯基的看法正符合毛主席关于生活美和艺术美地位高低的辩证的论断,(54)也就因为艺术对自然加以典型化,“艺术中的自然完全不是现实中的自然”,艺术的真实也不等于生活的真实。 总起来说,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尽管还带有思想发展中所难免的一些矛盾,却建立了一套远比过去为完整的现实主义文艺的理论。这套理论否定了纯艺术论和自然主义,而且在晚期的情致说中也显示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可能。别林斯基用这套理论大大地促进了十九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辉煌的发展。注:(1)法国现实主义留到第二十章三、四两部分评介。(2)赫尔岑是《谁之罪?》的作者,在别林斯基的论文中以“伊斯康德”笔名出现。关于他的美学思想,可参看刘宁同志的《赫尔岑的美学观和艺术观》,《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二期。(3)《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上卷,第一三三页。(4)《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上卷,第四一○至四四四页。(5)Anthropologismus一般译为“人本主义”,不妥,因为这就与Humanismus(有时也译为“人本主义”)相混,Anthropologie是把人作为一种动物种类来研究的科学,即人类学。“人类学的原则”或“人类学主义”把“人看作只有一种本性的生物”(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的解释),所谓“一种本性”即生理器官所显示的本性,指肉体决定心灵或物质决定精神而言。(6)黑格尔有时把“理念”或“普遍力量”也叫做“神”。(7)《普列汉诺夫哲学选集》,1958年俄文版,第五卷,第一九一至二三七页。(8)拉弗列茨基:《别林斯基的美学》,苏联科学院1959年版。(9)同上书,第一三页。(10)同上书,第一六页。(11)同上书,第一九页。(12)拉弗列茨基:《别林斯基的美学》,苏联科学院1959年版,第三○至三一页。(13)《别林斯基全集》(苏联科学院,1953-1957),第六卷,第五八五页。以下除经常易见的论著单注篇名以外,引文只注《全集》卷数、页数。这些引文大半是编者试译的。(14)《全集》,第二卷,第三○五页。(15)《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的中篇小说》,以下简称《论俄国中篇小说》。(16)《论艺术的概念》。(17)《全集》,第一一卷,第三一四页。(18)同上书,第五卷,第五五二页。(19)《全集》,第六卷,第四五一页。(20)别林斯基在用“诗”(Поэзия)这个词时通常沿西方传统的用法,指一般文学,所以果戈理的小说也属于“现实的诗”,“现实的诗”就是现实主义的文学。一般汉译都用“诗歌”,这是不妥的。(21)拉弗列茨基:《别林斯基的美学》,第三○页。(22)评《别林斯基的全集》(1840)。(23)《论俄国的中篇小说》。(24)评《智慧的痛苦》。(25)《全集》第二卷,第二九二页。(26)同上书,第一卷,第九○页。(27)同上书,第一二卷,第七三页。(28)据拉弗列茨基的《别林斯基的美学》第一七页的引文。(29)这个词有译为“热情”或“激情”的,这里译“情致”,理由已在黑格尔《美学》中译本第一卷第二八七页的注里说明过。(30)这也是Пaфoc不宜译为“热情”或“激情”的一个理由。(31)《全集》,第六卷,第四六六页。(32)《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第二篇。(33)《全集》,第九卷,第一八五页。(34)参看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第三章,特别是第二八七至二九二页,以及本编第一五章(五)。(35)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二九二至二九八页。(36)《全集》,第五卷,第三一八至三一九页。赫列斯塔柯夫是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里的一个腐朽的小官吏,在俄国已成为贪污枉法,招摇撞骗者的诨名。(37)评《现代人》。(38)《论俄国中篇小说》。(39)《全集》,第一卷,第九○页。(40)同上书,第四卷,第二五七页。(41)参看评莱蒙托夫的《当代主角》(1840)和评索罗古柏的《旅行马车》(1845)两文。《当代主角》一般译为《当代英雄》,不妥,因为别林斯基指的是作品中能反映时代特征的角色,可以是卑鄙恶劣的人物,例如乞乞科夫。(42)评《杰尔查文的作品》第一篇(1842)。(43)评《智慧的痛苦》。(44)同上。(45)他谈典型时最爱举的例。(46)《论普希金》,第一一篇(1846)。(47)《全集》,第一卷,第二九一页。(48)《评波列查耶夫的诗》(1842)。(49)《全集》,第二卷,第五二页。(50)《全集》,第七卷,第九四页。这种看法可能受到英国经验派博款的影响。(51)《全集》,第七卷,第一九五页。(52)《论普希金》。(53)《全集》,第四卷,第一七○页。(54)《毛泽东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六四至六五页。第三部分 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乙 真他流派第十七章 俄国革命民主主义和现实主义时期美学(下)车尔尼雪夫斯基1.车尔尼雪夫斯基与别林斯基的关系,他的哲学基础 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的《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1855)在我国解放前是最早的也几乎是唯一的翻译过来的一部完整的西方美学专著,在美学界已成为一部家喻户晓的书。它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很多人都是通过这部书才对美学发生兴趣,并且形成他们的美学观点,所以它对我国美学思想的发展有难以测量的影响。但是如果把它当作一个孤立现象来看待也难免有对它作窄狭的或片面的理解的危险。像任何一部有价值的著作一样,它是一个历史的产物。只有把它摆在美学思想发展史的大轮廓里,才可以正确地理解车尔尼雪夫斯基所驳斥的和所建立的那些理论的意义,也才可以正确地估计他在美学上的贡献和缺点。 车尔尼雪夫斯基是别林斯基的接班人。比起别林斯基,他的活动大约较晚二十年。处在俄国农民解放运动的较高的发展阶段,他更积极地投身到实际斗争,他的处境也更艰苦,而他的思想活动也更多地面对现实,在文学批评和美学方面,他一方面继承了别林斯基的工作,受了他的先驱者的很大影响;另一方面也和这位先驱者有些重要的分歧,把美学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总的来说,这两位革命民主主义者在目标上是一致的,他们都要运用文学来为解放斗争服务;他们对文学创作方法的看法也是一致的,他们都反对浪漫主义,努力建立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和美学观点。他们的分歧起于当时哲学的进展:别林斯基处在“黑格尔哲学支配着俄国文学界”的“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像在前一章所已提到的,他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掉黑格尔的影响;车尔尼雪夫斯基则处在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的著作开始在俄国流行的时代,他虽然也是一位“伟大的黑格尔派”,却更相信费尔巴哈,他自认他的美学论文“就是一个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决美学的基本问题的尝试”(1)。所以别林斯基由客观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变不是彻底的,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却一开始就坚决地站在唯物主义方面,尽管费尔巴哈式的唯物主义还是机械的。 先谈车尔尼雪失斯基和别林斯基在文学方向上的一致性。在前一章里我们已略述别林斯基站在现实主义立场上,对当时流行的充满幻想与感伤情调的消极浪漫主义文学以及纯艺术论所进行的斗争。经过他的揭露和批判,浪漫主义颓风的声势虽然已经衰落,但是仍在作垂死的挣扎。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五章里把果戈理时期文学批评(主要指纳杰日丁和别林斯基的)的主要功绩归之于“为反对浪漫主义而进行的无情而不间断的论争”,并且就这场论争作了简赅的叙述。他指出在这场论争之后,“浪漫主义只做了一些表面上的让步,……可是根本没有销声匿迹”,“它在文学中还有许多继承者”,它在攻击果戈理和“自然派”的人们身上还活着。这样估计形势之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下结论说,“反对生活中病态的浪漫主义倾向,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是必要的,甚至一直到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这个名字被人忘却的时候,也还是必要的。”(2)这个看法对于理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许多斥责幻想,想象,理想和热情的话是一把很好的钥匙,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幻想,想象,理想和热情这些因素都是浪漫主义的病态,这一点他在对美学论文所作的《自评》里说得很明确。“热病通常是感冒的结果,热情就是道德上的热病,也还是一种病”,“只有在现实中感到太无聊的时候,妄诞无稽的幻想才支配着我们”,最后,他把这些毛病统归于浪漫主义:就在这个概念上,可以见出产生超验主义科学体系的陈腐的世界观与现时的对自然和生活的科学观点之间,有一个本质的区别。现时科学承认现实远胜于幻想,认识到沉没到幻想和空想中去的那种生活的贫乏无聊:而从前人们由于缺乏谨严的讨探,却认为想象所产生的幻想还比现实生活更高,更能引人入胜。在文学领域里,这种对幻想生活的偏嗜就表现为浪漫主义。(3)从此可见,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美学中抬高现实,贬低艺术想象的基本论点是与他在文学上继别林斯基之后,从民主革命立场出发,为现实主义而反对浪漫主义所进行的斗争分不开的。 其次,我们须进一步研究一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的哲学基础,上文已经提到他自认这个基础是费尔巴哈的哲学体系,从普列汉诺夫在一八九七年发表他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点》论文以来,苏联美学史家们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多大程度上是费尔巴哈的门徒,或是他的思想中有多少“人类学主义”这个问题一直还在争论。(4)有一派强调他对费尔巴哈的继承,有一派强调他的独创性。其实这两个观点是不难统一的,因为继承理应包括独创。首先应该肯定他从费尔巴哈那里有所继承。他自己就屡次强调了这一点。他的唯一的一部哲学著作《哲学中的人类学的原理》就接受了费尔巴哈的自然是人的基础,物质是精神的基础这些基本观点,而特别着重人的有机的统一性,理性只是感性的提高,“牛顿在发现引力定律时神经系统内所发生的过程和鸡在垃圾尘土里找谷粒时神经系统内所发生的过程是同一的”。人与自然也是服从同样自然科学的规律。“自然科学所制定的关于人类机体统一性的思想,是哲学对人类生命及其全部现象的观点的原则;生理学,动物学和医学的观察消除了一切关于人的二元论的思想。哲学所看到的人和医学,生理学。化学所看到的人是一样的”。所以人只是物质在运动中的一个个别事例。从自然科学观点研究人的学问叫做“人类学”:人类学的原理是哲学的基础:根据人类学的原理,(5)人这种存在应该看作只有一种本性,人的生命不应分割为彼此不同的两半,各有不同的本性;人的活动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应该看作只是他的从头到脚的全部身体组织的活动;如果所涉及的只是人体中某一器官的功能,也应把这个器官和全体组织的关系摆在一起来看。(重点引者加)总之,人体器官决定一切,例如“要产生愉快的感觉就一定需要身体的一种活动”。人的一切活动都由一个原则出发:“怎样做更愉快,人就怎样做,他总是放弃较小的利益或满足,去追求较大的利益或满足”,所以“人的一切企图的目的都在于获得享受”。行善骨子里还是为着利己。(6) 不难看出,这种用“人类学的原理”所建立起来的一元论哲学是一种唯物主义,但也只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其所以是机械的,因为它只从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理学)观点,而不从社会科学观点,来看人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社会性的人也还是作为动物性的人来看,因而或多或少地(费尔巴哈较多,车尔尼雪大斯基较少)忽视了社会历史发展的作用,有时不免堕入普遍人性论乃至于功利主义(在这一点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可能受到英国功利主义的影响(7))。它对于“人”,“自然”,“思维”和“存在”这些概念的理解往往是抽象的,即不含具体历史内容的。所以列宁曾指出,费尔巴哈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人类学的原理”“只是关于唯物主义的一种不确切的肤浅的表述”(8)。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一个基本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依据他的“人类学的原理”,因为他所给的理由是“美的事物在人心中所唤起的感觉,是类似我们当着亲爱的人面前时而洋溢于我们心中的那种愉悦”(9),而人“觉得世界上最可爱的就是生活”,“凡是活的东西在本性上恐惧死亡,恐惧不存在,而爱生活”。这里应该指出,俄文Жизнь一词兼有“生活”和“生命”两个意义,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两个不同的意义不加区别,有时指带有社会意义的“生活”,有时指只有生理学意义的“生命",在用作“生命”时,他就只从“人类学的原理”出发,例如说美由于健康,丑由于疾病,植物茂盛就美,枯萎就丑,鱼游泳很美,蛙和死尸一样冰冷,所以丑,如此等等。在《自评》里他自问自答说,“人到底是本能地还是自觉地看出美与生活的关系呢?不言而喻,这多半是出于本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曾批评过英国美学家博克,说他“陷入纯粹生理学的说明”,生理学的说明在美学上本来有地位,但是博克说得太拙劣。(10)他似乎没有认识到他自己的观点有时和博克的很相近,也往往陷入“纯粹生理学的说明”,尽管没有博克所说的那么拙劣。 应该指出,车尔尼雪夫斯基虽然基本上还是普遍人性论的信徒,却比费尔巴哈前进了一步,有时也流露一些历史发展观点。例如在历史发展的动力是精神还是物质的问题上,费尔巴哈还寄希望于“爱”的宗教,想通过它来推进人类文化,车尔尼雪夫斯基却明确地认识到物质生活条件在人类社会中起着首要的作用。再如费尔巴哈虽然也偶尔能从阶级观点看问题,(11)由于他没有参加过实际阶级斗争,他的阶级的意识毕竟模糊,他的“爱”的哲学和阶级斗争是不相容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却比较清楚地认识到人的阶级性,知道“人是一定阶级的代表”,每个哲学家都是“某一政党的代表”,“一篇学术论文也是历史斗争的反响”。(12)在美学论文里他就举农民阶级和上流社会为例来说美的理想随阶级地位而不同。列宁曾称赞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散播着阶级斗争的气息”。有些人(例如普列汉诺夫)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没有跳出费尔巴哈的窠臼,说他的美学论文“几乎完全没有发展观点”(13),这种估价不能说是很公平的。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五章里,他批判了德国哲学没有足够地重视“人类物质生活方面所产生的实践问题”,指出研究“人类生活的物质的和道德的条件,支配着社会生活方式的经济规律”的重要性,“个人只是时代与历史必然性的服役者”,所以“思想总是完全属于它的时代的”。(14)没有历史发展观点的人说不出这些话来。当然,这方面的思想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头脑里还只露萌芽,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哲学遗产的批判继承的态度是很辩证的。他认为在每一种公认的见解里都可以“找到某些哪怕是被歪曲的真理,或对某些也许是被误解了的真理的暗示”,“在错误中揭示出真理,或是指出错误是从哪种真理引伸出来的,这就是消灭错误”。(15)这就是他对黑格尔所做的工作,他对黑格尔是一个无情的批判者,同时也表示高度的崇敬,他认为黑格尔反对“主观的思维”,要求哲学思维从各方面观察现实,探求依存于具体情境的“具体的真理”这些辩证原则是正确的,深刻的,只是他根据这些原则所抽绎出的结论却往往是褊狭的,错误的;他的病根在于不从自然科学出发,所以他的体系还是“形而上学的,先验的,烦琐的”。不过“作为从抽象的科学到生活的科学的过渡来说,黑格尔哲学永远有它的历史意义”。(16)车尔尼雪夫斯基还自认费尔巴哈和他自己的新观点和黑格尔的旧观点虽根本不同,毕竟还是那旧观点的“必然的进一步的发展”。在下文我们还会看到,他的“美是生活”的基本观点一方面是对黑格尔美学的彻底批判,另一方面也还是受到黑格尔和他的门徒费肖尔的影响。列宁把车尔尼雪夫斯基称为“俄国的伟大的黑格尔派”(17)。也许会使《生活与美学》的某些读者感到惊异,其实是指出一个确凿不移的事实。2.车尔尼雪夫斯基对黑格尔派美学观点的批判 丰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论文的标题是《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这个标题就界定了他所研究的范围不包括美的全部问题,也不包括艺术的全部问题,而只抓住美学中的一个最中心的问题,即艺术对现实在审美方面的关系,因为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了,其它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他的基本论点是艺术反映现实,现实中原已有美,艺术才能把它反映出来,艺术美是现实美的摹本,而摹本总要比蓝本稍逊一筹。在论文终结时,作者把他的意图概括成为一句话:“这篇论文的实质,是在将现实和想象互相比较而为现实辩护,是在企图证明艺术作品决不能和活生生的现实相提并论。”这是一个新观点,和当时流行的黑格尔派的观点是对立的。实际上这个新观点正是在批判黑格尔派的观点而建立起来的。所以研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点,应该从他的破与立两方面来看。他的程序是先研究一般现实美,求出美的本质,然后再研究反映现实的艺术,就艺术美和现实美进行比较,来确定艺术的功用和价值。在破与立两方面,他都大致按照这个程序。 先说破。由于黑洛尔的名字当时在俄国还是忌用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很少直接提到黑格尔本人,他拿来作为批判对象的主要是黑格尔左派门徒费肖尔。依这派的看法,美的本质可以用两个公式表达出:(1)美是理念(18)在个别事物上的充分显现。(2)美是理念与形象的完全一致。应该趁便指出,拿这两个公式来表达黑格尔的原意,是不很确切的,首先,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两个公式实际上只是一回事,不必分开,黑格尔自己并不曾把它分开,他只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他的定义所强调的是理性内容与感性形象的统一。其次,“充分显现”和“完全一致”对于黑格尔只是美的理想,只有希腊雕刻才达到过。他并不曾要求一切美的东西都达到理念与形象的完全一致,他所举的古代东方象征型艺术和西方近代浪漫型艺术都恰恰是理念与形象不完全一致,所以在瞄准靶子时,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已稍微射偏了一点。他对上述两个割裂开来而且略微改变原样的公式进行批判,来证明它们都没有抓住美的本质。按照他的看法,第一个定义其实是说,”凡是出类拔萃的东西,在同类中无与伦比的东西,就是美的”,但是“一只田鼠也许是田鼠类中的出色的标本,却绝对不会显得美”,所以他认为上述定义太空泛,不能说明事物何以有美丑之分;同时,它也太窄狭,因为个别事物都显出具体情境所带来的许多偶然的性质,决不能充分显现它同类事物的理念。应该指出,车尔尼雪夫斯基是用理性主义者的“完善”和古典主义者的“类型”(同类事物的共同性)来理解黑格尔的“理念”(显现于个别事物的理性内容)的,他指出上述定义“也含有正确的方面——那就是美是在个别的活生生的事物,而不在抽象的思想”。至于第二个美的定义,“美是理念与形象的一致”,他也认为一方面太窄,因为它只适用于艺术而不适用于现实,显出轻视现实的毛病;另一方面又太泛,因为理念与形象的一致是“一般人类活动的特征”,并不仅限于艺术。应该指出。自然美如果须使人“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像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所肯定的,“理念与形象的一致”还是可以适用于现实生活。(19) 在批判了关于一般美的本质的两个定义之后,车尔尼雪夫斯基接着就批判关于艺术美以及艺术美与现实美对比的“流行的看法”,特别是费肖尔所发挥的黑格尔的看法。这个看法可以用三个互相关联的命题来表达:(1)艺术美弥补自然美的缺陷,(2)艺术起于人对美的渴望或本性要求,(3)艺术内容是美。应该指出,(1)黑格尔并不是把艺术美和自然美摆在同一个静止的平面上来看,说艺术美是用来弥补自然美的;而是从发展观点来看,说自然只是自在的而不是自为的(自觉的),就精神的发展来说,它所现出的美还是不完满的;等到精神发展到自在又自为的阶段,即到了有自意识的人的阶段,才能有艺术,所以艺术代表美的最高发展阶段,也正因为这个道理,艺术美高于现实美。(2)黑格尔从来没有说“艺术起于人对美的渴望”,他只说,艺术体现人类精神的一个发展阶段,而它具有美的特质。(3)黑格尔也不曾说“艺术内容是美”,而只说艺术内容是“理念”(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感性形象就是形式,而美则显现于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上。他倒有把艺术和美等同起来的毛病,因为“理念的感性显现”适用于美,也适用于艺术。 在批判第一个命题中,车尔尼雪夫斯基花了全书的大半篇幅,(20)他的批判主要针对着费肖尔。费肖尔曾指出自然美或现实美的一系列的缺点,例如说自然美不稳固,易遭偶然性干涉或破坏,具有流动性,转瞬即逝:不出于意志,没有意图性或目的性;须从某一定观点来看才见出美:生命过程常破坏自然美;自然美不是绝对的,只能接近美,达不到完全的美,如此等等。除掉意图性(目的性,自觉性,这与黑格尔所了解的“自在自为”或“绝对”有关)一点以外,这些指责本来是肤浅的,烦琐的,只看浮面现象而没有抓住本质的,不完全符合黑格尔本意的,值不得用那么大的力量去批判,因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批判往往是跟着被批判的对象转,也流于肤浅烦琐。他的总的结论是:自然美不见得有费肖尔所指责的那些缺点,那些缺点表现在艺术美上还更严重。但是在批判的过程中,他对于想象和虚构以及典型和个性几个关键性的问题,提出了他自己的片面看法,这些待下文再讨论。 关于“艺术起于人对美的渴望”的命题,车尔尼雪夫斯基是结合艺术起源的问题提出来进行批判的。(21)他并不完全反对这个命题而只是反对这命题中的“美”这个词的流行的解释。依流行的解释,美是“理念与形式的完全吻合”,这就“混淆了‘艺术’这个词的两种不同的意义:一,纯艺术(诗,音乐等)和二,将任何一件事做好的技能或努力,只有后者是追求理念和形式的一致的结果”(这里有些混淆,在《选集》第五页里作者说过“理念与形象的一致”只是“艺术作品的美的观念的特征”,而在这里,《选集》第八四页,他却认为这只是“一般人类活动”的特征而不是艺术的特征;在《选集》第九○页,他又说,“内容与形式的一致并不是把艺术从人类活动的其它部门区别出来的一种特性”,因为人类一切活动,包括艺术在内,都有这个共同性)。但是如果“把美(如我们所认为的)理解成一种使人在那里面看得见生活的东西,那就很明白,美的渴望的结果是对一切有生之物的喜悦的爱,而这一渴望被活生生的现实所完全满足了”。换句话说,如果把美理解为生活,“艺术起于美的渴望”还是“可以被认为正确的”,“艺术起于美的渴望”就是艺术起于生活的渴望。这种用“生活的渴望”来解释艺术起源的观点又回到“人类学的原理”了。这一点从作者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里所说的一段话里可以看得更清楚:……以一种特殊的夫的观念作为艺术论的根据,这就会陷入片面性,而造成不符合现实的理论。在人的每一种行动中都贯串着人的本性的一切追求,虽然其中之一,在这方面也许特别使人感到兴味。因此连艺术也不是因为对美的(美的观念)抽象的追求而产生的,而是活跃的人的一切力量和才能的共同行动。正因为在人的生活中,例如对于像真理,爱情和改善生活的要求,总是比对于美的追求更强烈,因此艺术不但一直是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这些要求,……而且艺术作品;……也几乎总是在真理……,爱情和改善生活的要求的大力影响下产生的,因此对美的追求,照人的行动的自然规律说来,总是人的本性中某种要求的表达者。——《选集》,上卷,第四五七至四五八页这段话最足以见出作者思想的矛盾。他一方面看到艺术的要求涉及“真理,爱情和改善生活的要求”,有着广泛的认识和实践的意义,并不限于“对美的渴望”,这是他的思想中进步的一面,也是主要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把艺术和“人的每一种行动”都看成是为着满足“人的本性的要求”,而不是从社会历史发展来看这问题,不是从社会基础来看这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思想中落后的一面,尽管是次要的一面。他在精神和物质关系问题上是一个坚决的唯物主义者,而在涉及社会历史科学问题时。他多少不免像费尔巴哈一样,还保留着一些唯心主义的残余。 关于“艺术内容是美”的命题,车尔尼雪夫斯基是结合艺术内容问题提出来进行批判的。(22)其实这第三个命题已包含在上述第二个命题之中,批判了第二个命题,也就已批判了第三个命题,但是作者还是从另一角度把这个问题讨论得更清楚些。他指出艺术作品在内容上大半不能归入美(包含崇高与滑稽),“最反对把自己的内容归入美及其各种因素的狭窄项目里去的是诗(23)。诗的范围是全部的生活和自然”,他接着追求这个错误见解的根源,说“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没有把作为艺术对象的美和那确实构成一切艺术作品的必要属性的美的形式明确区别开来”。这句话牵涉到内容与形式关系的问题,下文还要谈到。现在只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批判主要针对当时流行的“纯艺术论”,来论证艺术不是专为美而有更深广的现实意义。这个观点却是极端重要的,带有革命意义的,因为像托尔斯泰在《艺术论》(1889)所指出的,西方美学家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艺术的目的就在创造美,在替艺术下定义时都一定要把美的概念拖进来。托尔斯泰在否定艺术目的在美说这一点上,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意见是一致的,尽管他在《艺术论》里提了许多西方美学家的名字而没有提到他本国的美学界先驱。他批判了一些用美来界定艺术本质的定义,然后提出他自己的著名的定义:在自己心里唤醒亲身感受过的一种情感,然后运用动作,线条。颜色或用语言表达的形式,把那种情感传达出去,以便旁人也可以感受到那种情感——这就是艺术的活动。艺术是人的一种活动,它的要义在于:一个人自觉地通过某些外在的符号,把亲身感受过的一些情感移交给旁人,使旁人受到这些情感的感染,也感受到那些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