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这里所说的“狂喜”(希腊文Ёχδταιζ,英译Ecstasy)是指听众在深受感动时那种惊心动魄,情感白热化,精神高度振奋,几乎失去自我控制的心理状态。这比“娱乐”或“乐趣”要远较深刻和强烈。他所要求于文艺的不是平淡无奇,温汤热的东西,而是伟大的思想,深厚的感情,崇高的风格;是气魄和力量,是狂飙闪电似的效果:崇高风格到了紧要关头,像剑一样突然脱鞘而出,像闪电一样把所碰到的一切劈得粉碎,这就把作者的全副力量在一闪耀之中完全显现山来。——第一章这种对强烈效果的要求,像一条红线贯串在《论崇高》全书里。这首先表现在对具体作品的分析和比较上。有名的第九章对《伊利亚特》和《奥得赛》两部史诗的比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朗吉弩斯指出《伊利亚特》充满着戏剧性的动作和冲突,深挚的情感,真实而生动的形象和始终一致的崇高风格,而《奥得赛》却缺乏这些优点。因此,他断定后一部是荷马老年的作品,说它“好比落日,虽然还是一样伟大,而强烈的光辉却已不存在了”。他还指出《伊利亚特》是戏剧性的,把生动的情节直接摆在眼前,而《奥得赛》则“把重点摆在人物性格的描绘上”;他认为这种唠叨的叙述是“由于热情的衰退”,是“老年人的特别标志”。从此可见,他把动作或情节看得比人物性格更重要,是和亚理斯多德一致的。不过亚理斯多德侧重动作,是因为以动作为纲,容易见出内在逻辑和达到结构整一;朗吉弩斯侧重动作,是因为最能打动强烈情感的是动作的直接表演而不是人物性格的间接描绘。 他对希腊大演说家德漠斯特尼斯和罗马大演说家西赛罗作比较,也得出类似的结论:前者比后者伟大,因为前者“具有烈火般的气魄”,“以他的力量,气魄,速度,深度和强度,象迅雷疾电一样,燃烧一切,粉碎一切”,而“西赛罗却像一片燎原的大火,四方八面地燃烧”,这就是说,广度有余,速度,深度和强度都不足。从他所举的许多例子看,朗吉弩斯很看重“真实而生动的形象”。对形象的重视在当时还是少见的。 朗吉弩斯的看法往往是辩证的,他虽然把情感抬得极高,却也并不抹煞理智,这在第三十九章所作的音乐与文学的比较中可以见出。他认为音乐的和谐只借本身无意义的声音造成一种节奏的运动,“迫使听众跟着这节奏运动,使自己和乐音相应”。因此,它的“极大的迷人力量”“不是由人的心思产生出来的”,即不是通过理智而只通过感官的。文学则较高一层,“它的和谐不只是由声音而是由文字意义组成的,而文字对于人是自然的,不仅能打动听觉,而且能打动整个的心灵”;“通过由文词建筑起来的巨构,作者能把我们的心灵完全控制住,使我们心醉神迷地受到文章所写出的那种崇高,庄严,雄伟以及其它一切品质的潜移默化”,总之,文学比音乐具有更大的感动力,因为它不仅诉诸感官和情感,尤其重要的是通过文字意义而诉诸理智。这个看法对美学有很重要的意义:它涉及艺术只关感性还是也关理性的问题。朗吉弩斯认为音乐只关感性而语文艺术更关理性。近代西方象征主义起来之后,有所谓“纯诗”运动,要求诗和音东一样,直接用声音打动听众,用不着假道于意义,这是近代感性主义与形式主义猖撅的结果,与朗吉弩斯的看法是背道而驰的。 朗吉弩斯对美学的更重要的贡献还在于把“崇高”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提出,在这个问题上过去的意见不一致。一派以为朗吉弩斯所说的“崇高”与后来美学家博克和康德等人所说的“崇高”是一回事,同是一个审美范畴:另一派以为《论崇高》的希腊原文(περξ γψσμs)译成拉丁文字的“崇高”(De Sub1imate)是译错了,朗吉弩斯所讨论的是文章风格的雄伟或优异,与美学家们所说的“崇高”并不是一回事。我们认为第一派意见是正确的。理由有二。第一,没有理由可以断定文章风格的雄伟就不能产生审美的“崇高”效果;近代美学家讨论崇高,从文学作品中举例证,也是常见的事。其次,即使把崇高限于自然景物和人的伟大品质和事迹(这是不正确的),这些对象如果在文学作品中得到真实的反映,并不会因此就失去原有的崇高。朗吉弩斯在第九章里所引的《旧约·创世记》中“上帘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个著名的例子,其中所表现的也正是形象方面的崇高。第十章所讨论的荷马描写大风暴的一段诗也是如此。第三十五章中有一段更能说明问题:大自然把人放到宇宙这个生命大会场里,让他不仅来观赏这全部宇宙壮观,而且还热烈地参加其中的竞赛,它就不是把人当作一种卑微的动物;从生命一开始,大自然就向我们人类心灵里灌注进去一种不可克服的永恒的爱,即对于凡是真正伟大的,比我们自己更神圣的东西的爱。因此,这整个字宙还不够满足人的观赏和思索的要求,人往往还要游心骋思于八极之外。一个人如果四方八面把生命谛视一番,看出一切事物中凡是不平凡的。伟大的和优美的都巍然高耸着,他就会马上体会到我们人是为什么生在世间的。因此,仿佛是按照一种自然规律,我们所赞赏的不是小溪小涧,尽管溪涧也很明媚而且有用,而是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尤其是海洋。很显然,这段对人类尊严的歌颂中所描写的一些“不平凡的,伟大的”事物正是美学家所谓“崇高”的对象,其中有康德所说的“数量的”(大河和海洋)和“力量的”(人的尊严)两种崇高,并且指出“崇高”的特征是伟大和不平凡,“崇高”的效果是提高人的情绪和自尊感。这里面已经就有康德的解释崇高的学说的萌芽了。趁便指出,这段话也是古典主义者所崇奉的“人道主义”的最早的一段文献。 从以上的叙述和比较看,朗吉弩斯在一些古典主义的基本信条上(例如古典的典范作用,自然与艺术的关系,创造与虚构的关系,理智与判断力的重要性,文艺作品的整一性等),和贺拉斯是一致的。但是他毕竟比贺拉斯前进了一大步,严肃的题材,深刻的思想感情,崇高的风格,这三者必须统一起来,这个古典主义的基本信条到了朗吉弩斯手里更加明确化了。文艺的强烈效果,普遍的标准以及作为一个审美范畴的崇高也都是首次明确地提出来的,朗吉弩斯的理论和批评实践都标志着风气的转变;文艺动力的重点由理智转到情感,学习古典的重点由规范法则转到精神实质的潜移默化,文艺批评的重点由抽象理论的探讨转到具体作品的分析和比较,文艺创作方法的重点由贺拉斯的平易清浅的现实主义倾向转到要求精神气魄宏伟的浪漫主义倾向。英国诗人屈莱顿认为朗吉弩斯是“亚理斯多德以后最大的希腊批评家”,这个估价不是过分的。三 普洛丁 普洛丁(Plotinus,205一270)是新柏拉图学派的领袖,亚力山大理亚学派希腊哲学家的殿军,中世纪宗教神秘主义的始祖,是站在古代与中世纪交界线上的一个思想家。他生在埃及,在亚力山大理亚从阿牟尼乌斯求学。传说阿牟尼乌斯原是一个基督教徒,因为基督教会仇视他所热爱的艺术和科学,后来脱离了基督教。从此可以推测到普洛丁可能对基督教有些接触。他还随罗马远征军到过波斯,用意是在学习印度和波斯的哲学。所以从思想来源看,普洛丁是把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基督教的神学观念和东方神秘主义的思想熔冶于一炉的。他所处的时代,公元三世纪,是罗马奴隶社会由于腐朽透顶而日渐瓦解的时代。罗马统治阶级的生活方式达到了骄奢淫逸的顶点,一般人姑图现世享乐,而在这享乐生活中也反映出对现实前途的绝望。普洛丁的思想有浓厚的否定现实,悲观禁欲和在对神灵的信仰中找安慰的色彩,可能也受到斯多噶学派禁欲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在罗马讲学二十多年,一直到死。他的思想颇投合当时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要求,所以声望影响都很大。他留下的著作有五十四卷之多,经过他的门徒编辑,统名为《九部书》(Enneads),其中第一部第六卷有一篇专门讨论美学的论文,其它部分也往往涉及美学问题。 在哲学系统上,普洛丁把柏拉图的“最高理式”看作神或“太一”。这是宇宙一切之源。这种浑然太一的神超越一切存在和思想,本身是纯粹精神,也就是最高的真善美三位一体。普洛丁用“放射”说来说明神如何创造出世界。神好像是太阳,把他的光“放射”出来,放射愈远,光就变得愈弱。神最早放射出来的是只有理智才能达到的“理”或宇宙的原则大法(相当于柏拉图的理式);接着就放射出“世界精神”或“世界心灵”,这世界心灵又放射出(具体体现于)个别心灵;最后神才放射出感官所接触的物质世界。神本是无物质的,但是在放射过程中每一步都比前一步降低本质或退化,终于碰到无形式的物质的障碍,所以个别灵魂才和物质(肉体)结合起来。物质是和神或太一相对立的,它是杂多体,也是罪孽的根源。神所放射的各级存在(理,世界心灵,个别心灵)都有回归到神的倾向,只有物质不能回归到神。个别灵魂的最后来源是神,神是个别灵魂的家,个别灵魂由于肉体的障碍,一方面脱离了家,一方面又思念家,渴望回到神的怀抱。与神契合为一体。要做到这一点,灵魂就要努力解脱肉体的束缚,凭清修静观,苦行默想,达到宗教的心醉神迷状态才行。在这种迷狂状态中,灵魂才能凭神原来放射给它的智力或直觉本领,达到所谓“灵见”.见到神的绝对善和绝对美,这就仿佛是回到了家,与神达到某种程度的契合。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人才有美的爱好。 普洛丁承认物质世界里有美,但是他的美学思想的全部意图都在证明物质世界的美不在物质本身而在反映神的光辉。当时流行的关于物体美的学说是西赛罗的形式主义的看法,认为美在各部分与全体的比例对称和悦目的颜色。普洛丁反驳这种学说,认为单纯的东西如太阳的光和乐调中每一个音虽没有比例对称的关系,仍然使人觉得美,而且文章,事业,法律,学术等等的美不能说有什么比例对称,足见美不在物体形式上的比例对称(《论美》第一章)。他自己的解释还是神的“放射”说亦即物的“分享”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要点: 一 物体美不在物质本身而在物体分享到神所“放射”的理式或理性(《论美》第二章)。这理式也就是真实,“真实就是美,与真实对立的就是丑”(《论美》第六章)。 二 物体美表现在它的整一性上。理式本身是整一的,“等到它结合到一件东西上面, 把那件东西各部分加以组织安排,化为一种凝聚的整体,在这过程中就创造出整一性。事物受到理式的灌注,就不但全体美,各部分也美。美的整体中不可能有丑的组成部分。丑就是“物质还没有完全由理式赋与形式,因而还没有由一种形式或理性统辖着的东西”(《论美》第二章)。 三 神或理式就是真善美的统一体,所以“美也就是善”。“丑就是原始的恶”,所谓“原始”指物质未经理式灌注以前的状况(《论美》第六章)。 四 物体美“主要是通过视觉来接受的,就文词和各种音乐来说,美也可以通过听觉来接受”(《论美》第一章)。但是物体美也要心灵凭理性来判断(《论美》第二章)。理性就是“一种为审美而特设的功能”,“这种功能本身进行评判,也许是用它本有的理式作为标准,就像用尺衡量直线一样”(《论美》第三章)。 五 美不能离开心灵,心灵对于美之所以有强烈的爱,是由于心灵接近真实界(神,理式):美既有真实性,能显出理式,所以心灵和美的事物有“亲属的关系”,一见到它们,“就欣喜若狂地欢迎它们”(《论美》第二章)。真实界也可以比作心灵的老家,心灵由于受到物质的污染,才离了家,但是既是心灵,它就还思念家。它要想回家·就得经过“净化”,洗清物质的污染,“变成无形体的”,拒绝尘世的感官的美,这样才能回到“我们的故乡或我们所自来的处所。我们的父亲就住在那里”;这样才能达到“与神契合为一体”的愿望,见到最高的美。要见到这最高的美,也不能靠肉眼而要靠心眼,要靠“收心内视”(《论美》第七、八、九章)。总之。“心灵由理性而美,其它事物——例如行动和事业——之所以美,都是由于心灵在那些事物上印上它自己的形式。使物体能称为美的也是心灵。作为一种神圣的东西,作为美的一部分,心灵使自己所接触到而且统辖住的一切东西部变成美的——美到它们所能达到的限度”(《论美》第六章)。“心灵本身如果不美,也就看不见美”(《论美》第九章)。 六 美有等级之分,感官接触的物体美是最低级的:其次是“事业,行动,风度,学术和品德”的美,这些都是“从感觉上升到较高的领域”.物体和一般事物之所以美,“并非由于它们的本质而是由于分享;也有些事物是由于它们的本质而美,例如品德”.在这些之上,还有一种“先于这一切”即涵盖这一切的美,那就是与真善合一,脱去一切物质负累的纯粹理式的美。这不能靠感官而要靠纯粹的心灵或理性去观照(《论美》第三章)。 七 关于艺术美,它也不在物质而在艺术家的心灵所赋与的理式。拿顽石与雕像为例来说,“雕的如果是人,就不是某某个人,而是各种人的美的综合体。这块已由艺术按照一种理式的美而赋与形式的石头之所以美,并不能因为它是一块石头(否则那块未经艺术点染的顽石也就应该一样美),而是由于艺术所赋与的理式。这理式原来并不在石头材料里,而在未被灌注到顽石里之前,就已存在于构思的心灵里”(《九部书》第五部,第八卷,第一章)。这就是说,艺术美是理想化的结果。普洛丁又说,“艺术并不只是摹仿由肉眼可见的东西,而是要回溯到自然所由造成的道理;艺术中还有许多东西是由艺术自己独创的,弥补事物原来缺陷的,因为艺术本身就是美的来源,例如斐底阿斯雕刻天神宙斯,并不是按照什么肉眼可见的蓝本,而是按照他对于宙斯如果屑于显现给凡眼看时理应具有什么形象的体会”(《九部书》第四部,第一八章)。在这一点上,普洛丁放弃了柏拉图的艺术被动地抄袭自然的看法。但是在蓝本与摹仿的忧劣上,他和柏拉图的看法仍是一致的。他认为自然美比它们反映的理式美较减色,艺术作品美也不能完全体现艺术家的理想美(《九部书》第五部,第八卷,第一章)。 普洛丁的美学观点大体如上所述。他是在奴隶社会日渐瓦解,基督教开始在西方流行的历史情况下,来发展柏拉图的美学思想的。他所发展的是柏拉图思想中最反动的部分。第一是片面地抬高精神而否定物质。物质生来就丑,心灵用理式克服物质的丑,才能有美。美的高低就要看心灵克服物质的程度大小这个看法多少影响了黑格尔的美学观点。其次是片面地抬高理性而否定感官。要拒绝感官所接受的美才能上升到最高的纯粹理式的美,因为感官最易受物质的引诱和污染,第三是抬高对神的观照而否定社会实践。按照普洛丁的看法,精神和理性仿佛都不是在社会实践的经验中形成的,而是与生俱来的,由神“放射”给人的。这些反动观点的实质就是有神论和禁欲主义的辩护和宣扬。它反映出奴隶社会没落时期思想家们对社会现实生活的绝望,幻想在另一世界找到乐园。这就是说,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与它同时在西方开始流行的基督教,在基本思想上以及在社会根源上都是相同的。所以在中世纪基督教统治的约莫一千年之中,美学思想流派中占统治地位的就是新柏拉图主义。圣奥古斯丁和圣托玛斯的美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发展。 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带有很浓厚的神秘主义,这不仅表现在神“放射”出世间一切的观点上,不仅表现在他对柏拉图的“迷狂”说与灵感说的发挥上,而且还表现在他所强调的理性或智力上。这不是根据经验事实去推理的能力,也不是生活经验所培养成的洞察力,而是神所赐与的一种先天的先经验的神秘的直觉力。它不但不是通常人凭通常理智所能了解的,而且寻常理智对于它甚至是一种障碍。所以普洛丁的关于“理性”的强调实质上恰是反理性主义。这种反理性主义的思想对后来一般视文艺活动为一种神秘力量所支配的美学观点也不断地在发生影响。 在艺术观点方面,就把理式看作一切美的来源说,普洛丁还是继承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就把艺术看作艺术家凭心灵中的理式赋与形式于物质或材料来说,普洛丁已有转到主观唯心主义的倾向。主观唯心主义本是近代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产品,但是普洛丁的思想里已略露萌芽,在古代他也是处在城邦集体生活瓦解,个人主义开始出现之后。就艺术赋与形式于物质这个看法来说,康德的先验范畴说和克罗齐的直觉说,也多少受了普洛丁的影响。但是普洛丁对近代美学思想发展的影响是复杂的。在英国乃至于欧洲大陆上在启蒙运动时代的美学思想发展中,夏夫兹博里所起的启发作用很大,而他就是新柏拉图派代表人物,德国启蒙运动领袖文克尔曼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信徒。在浪漫运动中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也是一股潜流,歌德,席勒和许莱格尔等思想家也偶尔受到它的影响,特别是关于真善美统一,艺术赋形式于物质以及艺术创造须有内在理想的看法。注:(1)参看本编第二十章(二)。(2)希腊传说中的古诗人。(3)“亚力山大理亚的风格”指晚期希腊风格,技巧成熟,但缺乏有生命的内容。“白银时代”是继“黄金时代”即奥古斯都时代来的。第一部分 古希腊罗马时期到文艺复兴第五章 中世纪:奥古斯丁,托玛斯·亚昆那和但丁 普洛丁是希腊罗马古典文艺思想的殿军,他死之后,从第四世纪到十三世纪这一千年左右漫长的时期中,欧洲文艺思想和美学思想实际上处于停滞状态,如果说还有些活动,那也只是把普洛丁所建立的新柏拉图主义附会到基督教的神学上去,一直到但丁,这种停滞的局面才开始转变。为着约略说明这种停滞的原因,首先须回顾一下中世纪几件重大的文化史实。一 奴隶社会的解体与封建制度的奠定 奴隶社会在罗马帝国表面上还很强盛的时代,就已开始现出衰颓的迹象。衰颓的原因在于罗马统治阶级的残酷的剥削和镇压引起了被统治的人民的日益强烈的痛恨和反抗,罗马对外侵略战争以及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内战频年不绝,这就削弱了兵力和财力,阻止了生产的发展,加深了人民的痛苦。从第三世纪起,欧洲就在发生民族大迁徙,即过去历史家所说的“蛮族的入侵”。北欧一些新兴民族(主要是条顿民族)以及压迫这些民族的匈奴大举进犯欧洲南部,陆续侵占相当于近代的德、法。意、英、西班牙和东欧的一些区域。为了统治和防御的方便,罗马帝国在三九五年就正式分裂为二。西罗马帝国都罗马,东罗马帝国都拜赞庭(君士但丁)。此后北欧各族南侵的声势就日益浩大,罗马曾经一度被攻破,到了四七六年西罗马帝国便亡在条顿族一个部落领袖奥多莎手里。这些入侵的“蛮族”在侵占一个地方之后,往往由酋长统治,把掠夺的土地分赐给功臣和随从部落,被征服的居民则沦为农奴,因此就逐渐形成了封建制度,“蛮族”就在罗马帝国里成立了一些封建政体的国家。这个过程从“蛮族”入侵开始,到了八○○年左右查理大帝时代就已大致完成。二 基督教的传播和基督教会对欧洲的封建统治 基督教发源于住在巴勒士坦的希伯来民族,是对于希伯来旧教(犹太教)的一种改革。巴勒士坦是罗马帝国统治下的一省。地瘠民贫,受剥削特别沉重,基督教的创始人(传说是耶稣)宣扬在终会到来的天国里,人们一律平等和互相友爱,反对家庭制度,私产制度和世俗政权,本来带有反抗罗马帝国的意味。这是一种穷苦人的宗教,代表当时被压迫被奴役的人民的希望。它之所以能在罗马帝国里得到迅速而广泛的传播,就因为它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有深广的心理基础。在基督教开始传播的头三百年里,它不断地遭到罗马政权的残酷的迫害和镇压,有时只能在地下活动,但是它的传播并不因此停顿,反而蔓延得更深更广,深入到罗马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从三世纪以后,罗马政权开始改变政策,以利用代替镇压,到了第四世纪,就把基督教正式定为国教,并且下令禁止其它的宗教信仰,罗马政权想利用基督教的广泛的群众基础,来牢笼复杂的被统治的多民族,使他们有一种思想信仰上的统一,便于维持罗马政权,宗教本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麻痹人民的斗争意志,使他们安分守己,这对于维持罗马政权是有利的。 从三九五年东西罗马帝国分立之后,基督教会也就逐渐分成东西两教会。东教会叫做“正教”,西教会叫做“天主教”。跟中世纪欧洲政局和文化特别有关的是西教会。从四七六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在几百年之中,罗马教皇就由天主教会的首领变成同时是世俗政权的首领。天主教会对于封建制度的奠定起了很大的作用。它本身变成极大的封建地主,拥有全欧土地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教会的官阶也是按封建等级制来分的。为着维持罗马教廷的封建统治,教会还制造出“神权说”,作为封建制度的理论基础。据说世俗政权是由上帝授与的(上帝是最高的封建主),教皇是上帝在尘世间的代理人,代上帝把政权以及政权所统辖的土地人民授与国王,国王以下各等级的权益也是这样由上一层递授与下一层,一直到最下层的农奴,国王加冕应由罗马教皇主持,这就是“封”.受封的国王就变成教皇的隶属或佃户(vassal)。八○○年查理大帝受教皇的“封”,就标志着封建制度的正式奠定,“神圣罗马帝国”的开始以及宗教与封建政权的联盟。但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成立也标志着近代国家的兴起(查理大帝所统辖的疆域就是近代法德等国的摇篮)以及世俗政权的重新抬头。此后数百年的历史便成为教廷与世俗政权之间勾结和冲突的历史。到了十一世纪十字军东征以后,工商业日渐发达;人民的力量日渐抬头,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日益尖锐,到了文艺复兴时代,近代资产阶级起来了,封建和教会的势力才日渐削弱。三 中世纪文化的落后,教会对文艺的仇视 中世纪的经济穷困,生产落后,政治腐败,故争频繁,以及社会动荡不宁的情况都是不利于文化发展的。当时统治一切的教会对于世俗文化是极端仇视的。凡是教会认为是违反自己的教义和利益的思想和行动,都受到“异端”的罪名和残酷的镇压。对于一般人民,教会所采取的是愚民政策,不让他们有受教育的机会。中世纪在很长时期里,仅有的学校是寺院中训练僧侣的学校(后来的巴黎,牛津等大学都是由僧侣学校发展出来的),这也就是说,僧侣是唯一的受教育的阶层,一切有关文化的事都由僧侣垄断。许多声名煊赫的国王和贵族骑士都是文盲,其他可想而知。当时唯一的通用的官方语言是拉丁,圣经是用拉丁文本为官方定本,礼拜仪式和宣讲教义都用拉丁文进行,而拉丁文也是僧侣阶级的专利品,普通人民所说的地方语是受鄙视的。 天主教会要扼杀世俗文化教育,因为它认识到世俗文化教育在当时只能是根深蒂固的希腊罗马古典的文化教育,而这种古典文化教育和基督教所宣扬的教义是不共戴天的。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神权中心与来世主义。现世据说就是孽海,一切罪孽的根源在肉体的要求或邪欲。服从邪欲,灵魂就会堕落,就会远离上帝的道路而遭到上帝的严惩。所以人应当抑肉伸灵,抛弃现世的一切欢乐和享受,刻苦修行,以期获得上帝的保佑,到来世可登天国,和上帝在一起同享永恒的幸福。来世主义是与禁欲主义分不开的;现世的禁欲是为着来世的享乐。“归到神的怀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这就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这种教义是在希腊罗马古典文化长期扎根的地区里传播开来的,它一开始就把自己作为古典文化的鲜明的对立面而提出,就和古典文化所代表的理想进行顽强的斗争。古典文化代表哪些理想呢?古典文化是建筑在人本主义和现世主义的基础上的。“人是一切事物的权衡”.希腊罗马虽然也信神,但是他们的多神教还是根据人的生活和人的需要来建立的。他们理想中“最高的善”是现世的幸福,并不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他们要求灵与肉的平衡发展和多方面的自由活动,如体育锻炼,学术探讨和文娱活动等等。就是这种人本主义和现世主义的古典文化,基督教要把它连根拔掉,代之以它自己的神权主义和来世主义,在基督教会看,人当满足于对上帝和基督教义的信仰,只有这个才是真理。此外一切知识欲都是无用的,有罪的,应当一律压制下去,否则人们就会落到“邪教”的圈套里,这就等于把灵魂交给魔鬼,就是为了防止“邪教”的复辟,基督教会才想尽一切方法,去禁止世俗文化教育的活动。当然,这背后的根本理由还在巩固神权,即教会的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 基督教会仇视一般文化教育活动,特别是文学和艺术。假如反对文学和艺术的论调也算是文艺理论,基督教会也就有一套文艺理论。基督教会攻击文艺的理由和柏拉图所提出的大致根同,就是文艺是虚构,是说谎,给人的不是真理:并且挑拨情欲。伤风败俗。早期基督教神父特尔屠良(Tertullianus,公元160一230)说得很清楚:“真理的主宰痛恨一切虚伪,把一切不真实的或伪造的东西部看作邪淫。”所谓“不真实的或伪造的东西”指的正是文艺。他认为圣经和神父们的讲道录才“不是艺术的勾当而是大道至理”。人们有这个就够了,无用外求。就文艺的道德影响来说,基督教会除掉重复柏拉图所提的题材淫荡,亵渎神圣,伤风败俗以外,还有它的特别的理由。文艺是感官的享受,所满足的还是一种肉体的要求,所以本身就是种罪孽:它打动情感,也妨碍基督教所要求的心地平静,凝神默想和默祷。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追述他早年酷爱荷马和维吉尔的史诗中一些描写爱情的部分,痛自追悔,仿佛这就是犯了滔天罪行。从此可知,当时虔诚的基督教徒是从心坎里厌恶世俗文艺的。 基督教会史里有几次镇压文艺活动的运动,例如在第四世纪,希阿多什(Theodosius)大帝在罗马帝国东部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镇压“邪教”的运动,把境内所有的希腊罗马的庙宇建筑以及雕刻图画等文物遗迹都毁灭掉,另一个镇压文艺运动是破坏偶像运动。从宗教宣传观点出发,基督教会也想利用文艺来为宗教服务,但总是把它严格局限在宗教范围之内,例如图画雕刻的题材总不出圣经故事的范围,音乐和诗歌只限于对上帝的颂赞。有些神父对这样利用文艺来宣传宗教,也表示怀疑和反对。在第六世纪,法国马赛区的主教下令销毁他的教区里所有的圣像。这事闹到教皇格列高里(Gregory)那里,教皇为神像辩护,说读书人可以从文字理解教义,不识字的广大群众只能从图像去理解教义,不能把崇拜圣母,耶稣和圣徒们的图像看作一般的偶像崇拜,由于这位教皇的影响,宗教性的文艺在西教会里才得维持下去。在东教会里问题不是这样容易解决了的。“销毁偶像运动”进行了一百余年之久(726一842)。在七五四年君士但丁宗教会议里曾正式通过决议说。“基督在他的光荣化的人身中,虽然不是无形体的,却提升到超越感性事物的一切局限和缺陷,所以决不能通过人的艺术,按照一般人身的类比,用形象把基督表现出来”,因此,决议最后宣布,凡是用图形去表现基督和圣徒的人一律开除教籍。这个决议到九世纪中叶以后才失效,以上这些事例都充分说明基督教会对文艺的仇视和摧残。四 圣奥古斯丁和圣托玛斯的美学思想 尽管基督教对文艺是仇视的,它所传播的区域是希腊罗马古典文化植根很深的区域,而且它本身也还要利用文艺为宗教服务,它就不能不有一套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来抵制古典的,“邪教”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并且为它所利用的宗教性的文艺作辩护。当时所谓“经院派”学者都属僧侣阶级,对一切问题都是从宗教的角度去看,所以把一切学问都看成神学中的个别部门,美学也是如此。在这方面,他们对于希腊罗马的“邪教”思想毕竟有所继承,那就是把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附会到基督教的神学上去。从圣奥古斯丁到圣托玛斯,中世纪欧洲有一股始终一贯的美学思潮,就是把美看成上帝的一种属性,上帝代替了柏拉图的“理式”,上帝就是最高的美,是一切感性事物(包括自然和艺术)的美的最后根源。通过感性事物的美,人可以观照或体会到上帝的美。从有限美见出无限美,有限美只是到无限美的阶梯,它本身并没有独立的价值。在美的自然事物与艺术作品之中,经院派学者一般是看重前者而鄙视后者,因为前者是神所创造的而后者只是人所创造的。“人造的”就含有“虚构的”“不真实的”意味。虔诚的教徒们要“从上帝的作品中去赞美上帝”。因此,中世纪的美学并不以文艺为主要对象。这是中世纪美学的总的情况,现在就两个主要代表的美学思想分述如 下:1.圣奥古斯丁 圣奥古斯丁(Augustine,354一430)在还未皈依基督教以前,对希腊罗马古典文学有相当深刻的研究,当过文学和修词学教师,并且还写过一部美学专著,题为《论美与适合》,手稿在当时就已失传。皈依基督教后,他一方面钻研基督教经典,一方面仍继续研究他早年所爱好的柏拉图。他的美学言论大半见于他的神学著作和《忏悔录》。 圣奥古斯丁给一般美所下的定义是“整一”或“和谐”,给物体美所下的定义是“各部分的适当比例,再加上一种悦目的颜色”。前一个定义来自亚理斯多德,后一个定义来自西赛罗,在字面上都只涉及形式。但是这些侧重形式的老定义在圣奥古斯丁的思想里是和中世纪神学结合在一起的。无论在自然中还是在艺术中,使人感到愉快的那种整一或和谐并非对象本身的一种属性,而是上帝在对象上面所打下的烙印。上帝本身就是整一,他把自己的性质印到他所创造的事物上去,使它尽量反映出他自己的整一。有限事物是可分裂的,杂多的,在努力反映上帝的整一时,就只能在杂多中见出整一,这就是和谐。和谐之所以美,就因为它代表有限事物所能达到的最近于上帝的那种整一。但是由于与杂多混合,比起上帝的整一,它究竟还是不纯粹不完善的。从此可见,圣奥古斯丁关于无限美(最高美,绝对美)与有限美(感性事物的美,相对美)的分别的看法基本上还是柏拉图的看法(感性事物的美只是理式美的影子)。 通过柏拉图,圣奥古斯丁还接受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神秘主义的影响,把数加以绝对化和神秘化。现实世界仿佛是由上帝按照数学原则创造出来的,所以才显出整一,和谐与秩序。他说。“数始于一,数以等同和类似而美,数与秩序不可分。”人体的匀称,动物四肢的平衡,乃至地水风火的体积和运动都由数在统辖着。美的基本要素也就是数,因为它就是整一。他又说,“理智转向眼所见境,转向天和地,见出这世界中悦目的是美,在美里见出图形·在图形里见出尺度,在尺度里见出数”.这种从数量关系上找美的想法,上承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黄金分割说,下开达·芬奇·米琪尔·安杰罗以及霍嘉兹诸艺术大师对于美的线形所求出的数量公式,以及费希纳和实验美学派对于美的形象所进行的试验和测量,在美学发展中一直是很有影响的。它的基本出发点是形式主义。 圣奥古斯丁还提出丑的问题。有限世界在本质上虽是杂多的,却具有上帝所赋与的整一或和谐。丑的事物(包括罪恶在内)在这和谐整体里占什么地位呢?圣奥古斯丁认为美虽有绝对的而丑却没有绝对的。丑都是相对的,孤立地看是丑,但在整体中却由反称而烘托出整体的美,有如造型艺术中阴阳向背所产生的反称效果。这就是说,丑是形成美的一种因素。因此,丑在美学中不是一种消极的而是一种积极的范畴。圣奥古斯丁还指出一个人能否从差异部分的统一中见出和谐,要看他的资禀和修养何如.要有合拍的心灵,才能认识到整体的和谐;否则只见到各个孤立的不同的部分,见不出整体及其和谐,就觉得某些部分丑,甚至全体都丑。圣奥古斯丁打过这样的比喻:在我们看来,宇宙中万事万物仿佛是混乱的。这正如我们如果站在一座房子的拐角,象一座雕像一样,就看不出这整座房子的美。再如一个士兵也不懂得全军的部署;在一首诗里,一个富于生命和情感的音节也见不出全诗的美,尽管这音节本身有助于造成全诗的美。在和谐的整体中,丑的部分有助于造成和谐或美,也是如此;单从丑的局部看,就看不出美而只看出丑。这里丑在整体美里是作为被克服而纳到统一体里的一个对立面来了解的。在运用“寓杂多于整一”的原则来解释丑时,圣奥古斯丁表现出一些朴素的辩证思想,同时,这里也可以见出他维护反动的封建统治的企图,把丑恶的东西说成美好的东西所赖以形成的条件,叫人接受它而不去消除它。后来理性派哲学家来布尼兹和沃尔夫等也有类似的想法,并且认为丑恶烘托出美好,是上帝那位钟表匠的明智的安排。2.圣托玛斯·亚昆那 圣托玛斯(St.TbomasAquinas,1226一1274)是基督教会公认的中世纪最大的一位神学家。他的美学思想散见于他的《神学大全》。他的基本出发点是和圣奥古斯丁一致的,也是把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附会到神学上去,不过他同时也接受了亚理斯多德的影响。 我们最好把《神学大全》中有关美学的几段关键性的言论译出,然后从这些言论中分析出他的美学观点:(1)美有三个因素。第一是一种完整或完美,凡是不完整的东西就是丑的:其次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第三是鲜明,所以着色鲜明的东西是公认为美的。人体美在于四肢五官的端正匀称.再加上鲜明的色泽。美与善是不可分割的,因为二者都以形式为基础,因此,人们通常把善的东西也称赞为美的。但是美与善毕竟有区别,因为善涉及欲念,是人都对它起欲念的对象,所以善是作为一种目的来看待的:所谓欲念就是迫向某目的的冲动,美却只涉及认识功能,因为凡是一眼见到就使人愉快的东西才叫做美的。所以美在于适当的比例。感官之所以喜爱比例适当的事物,是由于这种事物在比例适当这一点上类似感官本身。感觉是一种对应,每种认识能力也都是如此。认识须通过吸收,而所吸收进来的是形式,所以严格地说,美属于形式因的范畴。(2)美与善一致,但是仍有区别.因为善是“一切事物都对它起欲念的对象”,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善应使欲念得到满足。但是根据美的定义,见到美或认识到美,这见或认识本身就可以使人满足。因此,与美关系最密切的感官是视觉和听觉,都是与认识关系最密切的为理智服务的感官。我们只说景象美或声音美,却不把美这个形容词加在其它感官(例如味觉和嗅觉)的对象上去。从此可见,美向我们的认识功能所提供的是一种见出秩序的东西,一种在善之外和善之上的东西,总之,凡是只为满足欲念的东西叫做善,凡是单凭认识到就立刻使人愉快的东西就叫做美。 这几段话里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 第一,“凡是一眼见到就使人愉快的东西才叫做美的”。这个定义指出美是通过感官来接受的,美的东西是感性的,美感活动是直接的,不假思索的,也就是说,只涉及形式而不涉及内容意义的。这种强调美的感性和直接性的观点在后来康德和克罗齐的主观唯心主义美学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它就是美只关形式不沾概念说与艺术即直觉说的萌芽。 第二,在指出美与善一致的同时,圣托玛斯又指出美与善毕竟有分别,这分别就在于善是欲念的对象,欲念所追求的目的不是立即可以达到的;美是认识的对象,一认识到,就立刻使美感得到满足。对于对象并不起欲念,这也就是说,美没有什么外在的间接的实用的目的。这样把美与善的区分归结为带不带欲念和有没有外在目的的区分,对后来唯心主义美学的发展也很有影响。这就是康德的“审美判断的二律背反”说的萌芽,康德也认为美不关欲念,无外在目的。 第三,圣托玛斯在各种感官之中只承认视觉和听觉为审美的感官,其理由有二:第一,视觉与听觉“与认识关系最密切”,是”为理智服务的”,而审美首先是认识活动。其它感官如味觉嗅觉等所得到的快感等则主要是欲念的满足,生理方面的动物性的反应。其次,“美属于形式因的范畴”,形式只能通过视觉和听觉去察觉。这种看法的重要性有两点:它是寻找美感与一般快感的分别的一个最早的尝试:而且确定视觉和听觉为专门的审美感官,这对后来美学的发展也起了一些影响,例如达·芬奇认为视觉更高于听觉,因此断定绘画(通过视觉)更高于诗歌音乐(通过听觉),莱辛根据视觉和听觉的分别来确定绘画与诗歌的界限。 第四,最突出的是圣托玛斯的形式主义的观点几乎与圣奥古斯丁的完全一致。他所指出的美的三个因素:完整,和谐与鲜明都是形式的因素,所以他说“美属于形式因的范畴”。中世纪经院派学者们谈到美,大半都认为美只在形式上,很少有人结合到内容意义来讨论美。在这一点上康德在《美的分析》中也是与中世纪经院派学者一致的。此外,康德的在美感中“各种官能和谐地发挥作用”的说法在圣托玛斯的美学观点里也已有萌芽。“感官喜爱比例适当的事物,是由于这种事物在比例适当这一点上类似感官本身”,这就是说,美的事物和感官本身相应,所以合拍。 第五,在美的三个因素之中,完整与和谐是从希腊以来美学家们一向就着重的,圣托玛斯结合到西赛罗和圣奥古斯丁所提到的颜色,另提出“鲜明”一个概念(他用了许多同义词,如“光辉”,“光芒”.“照耀”,“闪烁”之类)。在运用这个概念中他把美归结为神的特性。他给“鲜明”所下的定义是:一件东西(艺术品或自然事物)的形式放射出光辉来,使它的完美和秩序的全部丰富性都呈现于心灵。这种光辉是从哪里来的呢?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上帝是“活的光辉”,世间美的事物的光辉就是这种“活的光辉”的反映,所以人从事物的有限美可以隐约窥见上帝的绝对美。 圣托玛斯集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的大成,也是经院派哲学的殿军,上承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下启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和形式主义的美学。他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他的美学思想正如他的政治思想一样,以维护天主教会的反动的封建统治为主要目的,所以在帝国主义时代,它仍然可利用来作为维护法西斯统治的思想武器。以玛里坦(Maritain)的《艺术与经院哲学》一书为代表的新托玛斯主义美学在法意美英等国还有相当广大的市场,便是一个明证。五 中世纪民间文艺对封建制度与教会统治的反抗 尽管基督教会仇视文艺,竭力阻止人民从事文艺活动,人民对文艺的自然要求毕竟是阻止不住的。中世纪在艺术上最大的成就要算建筑,主要的是散布在欧洲各国的大教寺。这些建筑由早期的罗马式发展成为十一世纪以后的高惕式,达到了西方建筑的高峰。随着大教寺建筑的发展,一些相关的艺术如雕刻,壁画,板画,着色玻璃,嵌镶图案等也都逐渐繁荣起来,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光辉灿烂的艺术打下了基础。这些艺术虽然仍是为宗教服务的,却是当时劳动人民的艺术天才和辛勤劳动的成果。当时各门艺术家都是基尔特或职业行会的成员,是用工人的身份参加各种艺术创作的。他们对宗教并不存多大的幻想,所以他们的作品在精神和风格上能超越宗教所限定的范围,表现出对现世美好事物的爱好。例如许多圣母画像的杰作之所以能动人,与其说是由于宗教的涵义,无宁说是由于充分表现出女性美,事实上它们大半是用尘世间活的美人为蓝本的。 在文学方面,中世纪民间世俗文学也呈现出一种繁荣的局面,体裁多种,形式千变万化,例如传奇体叙事诗,抒情民歌,叙事民歌,寓言,短篇故事,讽刺小品,宗教剧,谐剧,诗和散文杂糅的抒情故事,隐语,谐谈等等,真是美不胜收。民间世俗文学的作者大半是没有文化教育的普通人民,不知道有希腊史诗和悲剧,也不知道有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所以他们不受古典传统中陈腐规则的束缚,在作品中能自由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这些民间作品的共同特色在于情感的真挚,想象的丰富(有时不免离奇)和形式的自由(有时不免缺乏比例和谐)。在十八世纪后期。文艺界对于新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和矫揉造作的风格感到厌倦,掀起了一个反抗运动,叫做浪漫运动。这个浪漫运动就是回头向中世纪民间文艺学习的运动,要求情感和想象的自由表现的运动,“浪漫”这个词本身就是从中世纪传奇故事诗(roman)来的。顾名思义,浪漫主义就是中世纪传奇故事诗所表现的精神和风格,十九世纪初期欧洲各国文艺都受到这种精神和风格的深刻影响。“浪漫”这个词在近代欧洲拉丁系统语言里又是“小说”这种新体裁的称号,小说是近代文学的主要形式,也是从中世纪传奇故事诗发展出来的。同时我们还须记得,中世纪官方语言是拉丁,这是各国基督教会中通用的语言,但是当时民间文学大半用本地方言创作的,由口头流传的,所以它是西方近代各国民族文学的起源。从此可知,中世纪民间文艺对近代欧洲文学影响之大,正不亚于希腊罗马古典文艺。 民间文艺创作在中世纪虽然很繁荣,但是民间诗人和艺术家大半是劳动群众,被剥夺了受文化教育的机会,而且全部精力都耗在生产实践活动,没有足够的条件去进行文艺理论的探讨。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对于文艺就没有明确的看法。这种看法在他们的作品中就流露出来了。他们对封建制度和基督教会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对统治阶级的腐败和愚蠢进行了尖锐的讽刺,对劳动人民的英勇和智慧进行了热情的表扬,表现出对现世生活的重视以及对美好事物的爱好,和基督教会所宣扬的来世主义和禁欲主义处于明显的对立。例如英国洛宾荷德系统的民歌,德国《列那狐》的故事,法国传奇故事《愁斯丹和绮瑟》和《奥卡逊和尼柯莱特》等等都是富于反抗性和现世性的。姑举奥卡逊的故事(十二世纪诗和散文杂糅的爱情故事)为例。他笃爱一个回教徒的女俘(当时基督教和回教是死敌)尼柯莱特。按照教会的规矩,他如果不放弃尼柯莱特,就要下地狱。他宣告他宁可下地狱的决定说,“到那里去的有金有银,有披貂戴翎的,也有琴师,行吟诗人和国王。我决定和他们结伴,只要我能和我的密友尼柯莱特在一起。”这在中世纪是一个新鲜的勇敢的呼声,它和天主教会所宣扬的一套是完全对立的。这呼声标志着风气的转变,揭示出文艺复兴的曙光了。六 但丁的文艺思想 但丁(Dante,1265一1321)比圣托玛斯迟生四十岁,是在圣托玛斯所发扬的经院派的神学笼罩一切的学术气氛中生长起来的;同时他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近代第一位最大的诗人(3)。所以他是中世纪与近代交界线上的人物,他的文艺思想最适宜于用来说明由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的转变,这也就是由封建社会到资产阶级社会的转变。 但丁生在佛罗棱斯,这在当时意大利是一个工商业发达最早的城市,资产阶级已开始露头角。资产阶级在和教会的封建统治进行斗争之中,是站在代表近代国家的世俗政权一边的。当时有两大政党,拥护教会统治的教皇党和拥护世俗政权的皇帝党。这两党的斗争在佛罗棱斯特别激烈。教皇党最后虽取得胜利,但本身又分裂为黑白两派。在这两派纷争中,但丁被教皇迫令终身流放境外。所以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反对教皇的。在《神曲》里但丁把这位教皇打下第八层地狱。但丁寄希望于世俗政权,从他的《论君主》一书中也可以见出。但是由于他是两个时代交界线上的人物,就不免有交界线上的人物所常有的矛盾。他在思想上有一半是近代人,也有一半还是中世纪的人。就拿《神曲》为例来说,这部杰作的主题是灵魂的进修历程,看遍地狱中的罪孽和惩罚,到净界得到净化,终于升入天堂,凝神观照那个极乐世界的庄严优美,这些毕竟还是基督教的神学的形象化。但是这部大诗里有很多东西是基督教会不会点头称赞的。基督教会中许多上层领导人物如教皇,大主教等等都被他打下地狱了。但丁的地狱和净界的向导是罗马大诗人维吉尔,天堂的向导是他幼年所锺情而后来嫁给别人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比阿屈理契。这岂不是“邪教”与“肉欲”的结合?凭“邪教”和“肉欲”作向导就登了天堂,但丁要置神父于何地呢?《神曲》很明显地表现出新旧两个时代思想的矛盾,而其中主导的方面也显然是新生的东西,即对个性解放的要求与对现世生活的肯定。但丁在流放时期接触到各阶层的人民与上节所说的民间歌颂爱情的诗歌和行吟诗人的作品。正是这些民间文学鼓舞了他大胆地放弃拉丁文而用近代意大利语言,去写近代第一部伟大的民族诗,去创造一种既非戏剧又非史诗的新形式,去运用教会所斥为“邪教”和“亵渎神圣”的题材。1.诗为寓言说 但丁的文艺理论主要地见于两部著作:给斯卡拉族的康·格朗德(Can Grande della Scala)呈献《神曲》的《天堂》部分的一封信和《论俗语》。在给康·格朗德的信里他说明《神曲》的意图,特别强调这部诗的寓言的意义:为着把我们所要说的活弄清楚。就要知道这部作品的意义不是单纯的,无宁说,它有许多意义。第一种意义是单从字面上来的,第二种意义是从文字所指的事物来的:前一种叫做字面的意义,后一冲叫做寓言的,精神哲学的或秘奥的意义。为着说明这种处理方式,最好用这几句诗为例:“以色列出了埃及,雅各家离开说异言之民。那时犹大为主的圣所,以色列为他所治理的国度。”(4)如果单从字面看,这几句诗告诉我们的是在摩西时代,以色列族人出埃及:如果从寓言看,所指的就是基督为人类赎罪:如果从精神哲学的意义看,所指的就是灵魂从罪孽的苦恼,转到享受上帝保佑的幸福;如果从秘奥的意义看,所指的就是笃信上帝的灵魂从罪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达到永恒光荣的自由。这些神秘的意义虽有不同的名称,可以总称为寓言,因为它们都不同于字面的或历史的意义。从这段引文看,但丁的文艺思想显然还带有中世纪经院派神学的神秘气息和烦琐方法。但是这段引文并不因此而失其重要性,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中世纪关于文艺的一个普遍的看法。这就是认为一切文艺表现和事物形象都是象征性或寓言性的,背后都隐藏着一种秘奥的意义。圣托玛斯把光辉作为神的象征。就是一个例子。中世纪文艺作品中象征或寓言的意味也特别浓厚,这是与宗教神秘主义分不开的。例如在造型艺术之中,牧羊人象征基督或传教士,羊象征基督教徒,三角形象征神的三身一体,蛇象征恶魔之类。天主教神学家们把圣经的《旧约》(本来主要是希伯来民族史)看作预示基督降临的寓言。经院派学者们甚至把希腊神话解释成基督教义中某些概念的象征,例如胜利神变成基督教的天使,爱神变成基督教的博爱。但丁所说的诗的四种意义也并不是他的独创,而是中世纪长期以来普遍流行的概念。六世纪罗马教皇格列高里就认为圣经有字面的,寓言的和哲理的三种意义。第四种意义,即秘奥的意义,也是在但丁以前就有人加上去的。这四种意义的区分是烦琐的;穿凿附会的,实际上像但丁所指出的,字面的意义以外都可以叫做寓言的意义。寓言或象征是中世纪文艺创作与理论的一个指导原则。就但丁的这一段话看,中世纪文艺创作者所用的思维可以说是寓言思维。寓言思维是一种低级的形象思维,因为感性形象与理性内容本来是分裂开来而勉强拼凑在一起,感性形象还不一定就能很鲜明地把理性内容显现出,所以它还带有神秘色彩。黑格尔把东方原始艺术称为象征型,把基督教时代艺术称为浪漫型,其实就中世纪这个阶段来说,说基督教的艺术属于象征型,也许更符合实际些。 但丁说明他写《神曲》的用意说:……从寓言来看全诗,主题就是人凭自由意志去行善行恶,理应受到公道的奖惩。后来流行的“诗的公道”说(即善恶报应说)在此已初次露面了。但丁认为《神曲》是隶属于哲学的,但是它所隶属的哲学是“属于道德活动或伦理那个范畴的,因为全诗和其中各部分都不是为思辨而设的,而是为可能的行动而设的,如果某些章节的讨论方式是思辨的方式,目的却不在思辨而在实际行动”。认为诗的目的在影响人的实际行动,这个提法是新的,深刻的,比起贺拉斯的教益说更为明确。但丁的实际生活斗争使他明白了文艺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实践。但丁虽然相信诗的公道,诗属于伦理哲学,诗的目的在于实际行动,却没有把美和善看作一回事。他主张文艺在内容上要善,在形式上要美。他在《筵席》里说:每一部作品中的善与美是彼此下同,各自分立的。作品的善在于思想,美在于词章雕饰。善与美都是可喜的。这首歌的善应该特别能引起快感,……这首歌的善是不易了解的,我看一般人难免更多地注意到它的美,很少注意到它的善。这番话把内容和形式对立起来,仿佛美有相当的独立性,但丁的用意是要强调内容的重要,认为内容的善应该引起更大的美感。深怕读者只看到他的《筵席》中歌的美,看不见它的善。2.论俗语 但丁的最重要的理论著作是《论俗语》。 他所谓“俗语”是指与教会所用的官方语言,即拉丁语相对立的各区域的地方语言。但丁以前的文人学者写作品或论文,一律都用拉丁文,这当然只有垄断文化的僧侣阶级才能看懂,就连《论俗语》这部著作本身,因为是学术性论文,也还是用拉丁文写的。从十一世纪以后,欧洲各地方近代语言逐渐兴起来了,大部分民间文学如传奇故事,抒情民歌,叙事民歌等都开始用各地方民间语言创作(多数还是口头的)。至于用近代语言写像《神曲》那样的严肃的宏伟的诗篇,但丁还是一个首创者。《论俗语》不但是但丁对自己的创作实践的辩护,也不但是要解决运用近代语写诗所引起的问题,分析各地方近代语言的优点和缺点,作出理论性的总结,用以指导一般文艺创作的实践;而且还应该看作他想实现统一意大利和建立意大利民族语言的政治理想中一个重要环节。但丁所面临的问题颇类似我们在五四时代初用白话写诗文时所面临的问题:白话(相当于但丁的“俗语”)是否比文言(相当于教会流行的拉丁语)更适宜于表达思想情感呢?白话应如何提炼,才更适合于用来写文学作品呢?这里第一个问题我们早就解决了,事实证明:只有用白话,才能使文学接近现实生活和接近群众,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们还在摸索中,还不能说是解决了,特别是就诗歌来说。因此,但丁的《论俗语》还值得我们参考。 但丁首先指出“俗语”与“文言”的分别,并且肯定了“俗语”的优越性:我们所说的俗语,就是婴儿在开始能辨别字音时,从周围的人们所听惯了的语言,说得更简单一点,也就是我们丝毫不通过规律,从保姆那里所摹仿来的语言。此外我们还有第二种语言,就是罗马人所称的“文言”(5)。这第二种语言希腊人有,其它一些民族也有,但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只有少数人才熟悉这第二种语言,因为要掌握它,就要花很多时间对它进行辛苦的学习。在这两种语言之中,俗语更高尚,因为人类开始运用的就是它;因为全世界人都喜欢用它,尽管各地方的语言和词汇各不相同:因为俗语对于我们是自然的,而文言却应该看成是矫揉造作的。 这样抬高“俗语”,就是要文学更接近自然和接近人民,作为意大利人,但丁最关心的当然是意大利的“俗语”。但是意大利在当时既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也没有一种统一的民族语言,在意大利半岛上各地区有各地区的“俗语”。在这许多种“俗语”之中用哪一种作为标准呢?但丁把理想中的标准语叫做“光辉的俗语”。他逐一检查了意大利各地区的“俗语”,认为没有哪一种(连最占优势的中西部塔斯康语(6)在内)够上标准,但是每一种都或多或少地含有标准因素;“在实际上意大利的光辉的俗语属于所有的意大利城市,但是在表面上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这就是说,标准语毕竟是理想的,它要借综合各地区俗语的优点才能形成。所以要形成这种理想的“光辉的俗语”,就要把各地区的俗语“放在筛子里去筛”,把不合标准的因素筛去,把合标准的留下。这里我们应该紧记在心,但丁所考虑的是诗的语言,而且他心目中的诗是像他自己的《神曲》那样具有严肃内容和崇高风格的诗,所以他主张经过筛而留下来的应该是“宏伟的字”。“只有宏伟的字才配在崇高风格里运用”。在下面一段话里他说明了经过“筛”的过程,哪些应该去掉,哪些应该留下:有些字是孩子气的,有些字是女子气的,有些字是男子气的。在男子气的字之中有些是乡村性的,有些是城市性的,在城市性的字之中,有些是经过梳理的,有些是油滑的,有些是粗毛短发的,有些是乱发蓬松的。在这几类的字之中,经过梳理的和粗毛短发的两类就是我们所说的宏壮的字。……所以你应该小心谨慎地把字筛过,把最好的字收集在一起。如果你考虑到光辉的俗语——上文已经说过,这是用俗语写崇高风格的诗时所必须采用的——你就必须只让最高尚的字留在筛子里。……所以你得注意,只让城市性的字之中经过梳理的和粗毛短发的两种字留下,这两种的字才是最高尚的,才是光辉的俗语中的组成部分。这段话需要两点说明,第一,依但丁自己的解释,他“筛”字的标准完全看字的声音,例如“经过梳理的字”是“三音节或三音节左右的字,不带气音,不带锐音和昂低音,不带双z音或双x音,不要两个流音配搭在一起,不要在闭止音之后紊接上流音——这种字好像带一种甜味脱出说话人的口唇,例如Amore,donne,Saluta等”;至于“粗毛短发的字”则是一般不可缺少的单音节字,如前置词代名词惊叹词之类,以及为配搭三音节字而造成和谐的词组的多音节字,但丁举的例子之中有十一音节的长字。意大利语言的音乐性本来很强,而但丁作为诗人,更特别重视字的音乐性,他说,“诗不是别的,只是按照音乐的道理去安排成的词章虚构”。因此,他认为诗是不可翻译的,“人都知道,凡是按照音乐规律来调配成和谐体的作品都不能从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而不至完全破坏它的优美与和谐”。(7)但丁这样强调诗的语言的音乐性,是否有些形式主义呢?和近代纯诗派不同,他认为音和义是不可分割的,因为诗要有最好的思想,所以也需要最好的语言。他说,“语言对于思想是一种工具,正如一匹马对于一个军人一样,最好的马才适合最好的军人,最好的语言也才适合最好的思想”。 其次,但丁所要求的诗的语言是经过筛沥的“光辉的俗语”。并不像英国浪漫派诗人华滋华斯(Wordsworth)在《抒情民歌序》里所要求的“村俗的语言”或“人们真正用来说话的语言”。他并不认为诗歌是“自然流露的语言”;相反地,他说,“诗和特宜于诗的语言是一种煞费匠心的辛苦的工作”,他主张诗歌应该以从保姆学来的语言为基础,经过筛沥,沥去有“土俗气”的因素,留下“最好的”,“高尚的”因素。他所采取的是城市性的语言,也就是有文化教养的语言。他用来形容他的理想的语言的字眼,除掉“光辉的”以外,还有“中心的”,“宫廷的”和“法庭的”三种。“光辉的”指语言的高尚优美;“中心的”指标准性,没有方言土语的局限性;“宫廷的”指上层阶级所通用的;“法庭的”指准确的,经过权衡斟酌的。但丁要求诗的语言具有这些特点,是否带有封建思想的残余,轻视人民大众的语言,像十七八世纪新古典主义者所要求那种“高尚的语言”呢?从主张用从保姆学来的语言做基础来看,从他放弃拉丁而用近代意大利语写《神曲》来看,我们很难说但丁对于人民大众的语言抱有轻视的态度。当时宫廷垄断了文化教养,他要求诗的语言具有“宫廷的”性质,也不过是要求它是见出文化教养的语言,诗歌和一般文学不仅是运用语言,而且还要起提高语言的作用。每个民族语言的发展总是与文学的发展密切相联系的。在当时意大利语言还在不成熟的草创阶段,要求语言见出文化修养,对于提高语言和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实在是十分必要的。至于十八世纪新古典主义者所要求的那种“高尚的语言”乃是堂皇典丽,矫揉造作的与人民语言有很大距离的“文言”,而这种“文言”正是但丁认为比不上“俗语”高尚的。这两种“高尚的语言”称呼虽同,实质却迥不相同。 但丁在《论俗语》里所侧重的是词汇问题,但是也顺带地讲到诗的题材,音律和风格的问题。他认为严肃的诗(他用“严肃的”这一词和用“悲剧的”这一词是同义的,都指题材重大与风格崇高)应有严肃的题材,而严肃的题材不外三类,他用三个拉丁字来标出这三类的性质,即salus(安全),这是有关国家安全,如战争,和平以及带有爱国主义性质的题材;venus(爱情),这是西方诗歌中一种普遍的传统的题材:以及virtus(优良品质,才德),这是有关认识和实践的卓越的品质和能力的题材。这些“严肃的题材如果用相应的宏伟的韵律,崇高的文体和优美的词汇表现出来,我们就显得是在用悲剧的风格”。他把风格分为四种:(1)“平板无味的”,即枯燥的陈述;(2)“仅仅有味的”,即仅做到文法正确;(3)“有味而有风韵的”,即见出修词手段;(4)“有味的,有风韵的而且是崇高的”,即伟大作家所特具的风格。这最后一种是但丁所认为最理想的。但丁讨论词汇和风格时,主要是从诗歌着眼,但是他认为“光辉的俗语”也适用于散文。因为散文总是要向诗学习,诗总是先于散文,所以他只讨论诗。 语言的问题是中世纪末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各民族开始用近代地方语言写文学作品时所面临的一个普遍的重要的问题。当时创作家和理论家们都对这个问题特别关心。在《论俗语》出版(1529但丁死后)之后二十年(1549),法国近代文学奠基人之一,约瓦辛·杜·伯勒(Joachin du Belly),也许在但丁的影响之下,写成了他的《法兰西语言的维护和光辉化(8)》,也是为用近代法文写诗辩护,并且讨论如何使法文日趋完善。他所要解决的问题和所提出的解决的办法与但丁的基本类似,只是杜·伯勒处在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影响较大的历史阶段,特别强调向希腊拉丁借鉴。这两部辩护地方语言的书不但对于意大利语言和法兰西语言的统一,而且对于欧洲其它各种民族语言的形成和发展,都有很大的影响。注:(1)这些段落是从《神学大全》各章中选出的,并不是一气连贯的。(2)“形式”在经院派的术语里有时指形式所由造成的道理。“形式因”是亚里斯多德所用的名词,见第三章。(3)恩格斯说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章,第二四九页)。(4)《旧约》《诗篇》,第一一四篇,用“官话译本”。(5)原文是grammatica,按字面看是“语法”,实际上就是“文言”,即不是从听和说学来的,而是从语法规律学来的。对于当时欧洲人民来说,拉丁语已成为这“第二种语言”。(6)但丁自己的佛罗棱斯语属于这一系统。(7)见但丁的《筵席》,第一卷,第七章。(8)“光辉化”即提高。第一部分 古希腊罗马时期到文艺复兴第六章 文艺复兴时代:薄迦丘,达·芬奇和卡斯特尔维屈罗等一 文化历史背景 文艺复兴是中世纪转入近代的枢纽。西方从此摆脱了中世纪封建制度和教会神权统洽的束缚,逐渐得到了生产力的解放和精神的解放。在经济上资本的原始积累,工商业的发达以及新兴资产阶级势力的日渐发展都替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打下了基础。在精神文化方面,自然科学的发展,唯物主义哲学日渐抬头,文艺的世俗化与对古典的继承都标志着这时代的欧洲文化达到了希腊以后的第二个高峰。它发源于意大利,逐渐向北传播,终于席卷全欧。在北方各国,它演变成为宗教改革或新教运动。它极盛于十六世纪,但是在十三四世纪就已在意大利酝酿。但丁,帕屈拉克和薄迦丘三位意大利文学奠基人都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文艺复兴的影响在后来每一个政治运动和文化运动中都可以见出,至今还可以说是活着的。 顾名思义,文艺复兴就是希腊罗马古典文艺的再生。但是这个名称并不足以包括这个伟大运动的全面。首先它不只是意识形态的转变,更加重要的是社会经济基础的转变,也就是封建势力的削弱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建立。对于这个重大的历史转变,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以及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的导言里都作过扼要的分析。它的原因是极其复杂的,主要的是十字军东征以后东西交通网的广泛建立以及航海的探险与许多重要的地理发见。从经济方面来说,这些活动和成就替欧洲人开辟了市场和殖民地以及原料和资本的来源,从而在物质上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加强资产阶级的地位和势力。从精神文化方面来说,这些活动和成就打破了欧洲过去闭关自守的状态,扩大了西方人的眼界,破除了他们的迷信,提高了他们的好奇心和进取的斗志。从此他们要求脱离中世纪的愚昧和落后状态,发挥固有的智慧,去从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中改变他们的现状。 当时欧洲人接触到一些水平较高的文化,特别是阿拉伯,印度和中国的文化,因而吸收了外来文化中许多有用的东西。单以中国为例来说,中国对于西方文艺复兴运动起过深刻的影响。马可波罗到中国游历(十三世纪,元朝初期)后所写的游记激发了哥伦布从西路航海到东方的壮志,从而发见美洲的新大陆。当时中国的罗盘(指南针)已传到西方,引起了航海术上的革命,许多航海探险和地理发见(包括哥伦布发见新大陆在内)都是借指南针来测定航行路线的。其次是中国的火药制造术经过阿拉伯人传到西方,引起了军事上的革命,欧洲资产阶级就是利用这种新式武器去击败主要靠骑射的封建骑士军队的。第三是中国的造纸术(可能印刷术也要算上)传到西方,引起了教育和文化宣传上的革命。过去西方书籍都是用手抄在皮革上,所以文化只能垄断在少数统治阶级(僧侣)手里;有了纸张和印刷,书籍就可以大量地向广大人民开放,使他们获得教育和文化知识。这只是就中国一个例子来说,当然文艺复兴所受到的外来影响不限于中国。从此也可以见出,把文艺复兴只看作希腊罗马古典的再生是很不全面的。 文艺复兴在西文的解释一般是“古典学术的再生”,而汉语中习惯译词把“文艺”代替了“学术”,也很容易引起误解。文艺复兴运动在精神文化方面的表现,首先还不能说是只在文艺方面,而是在自然科学方面。像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所指出的,近代自然科学是从文艺复兴“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算起”的。这时代的自然科学的伟大成就恩格斯也已详加阐述。这种成就当然要首先归功于生产力的发展。像在任何时代一样,生产力的发展都需要有相适应的科学技术。这需要在当时之所以得到满足,外来科学文化的刺激和启发以及希腊科学方法与观点的继承和发扬也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与中世纪的神学相对立,自然科学在西方也还是属于“古典学术”的传统。恩格斯指出当时自然科学的一些伟大成就“本身便是彻底革命的”,这不仅因为它们促进了新兴资产阶级所需要的生产力的解放,也因为它们动摇了基督教的神学基础,促进了精神的解放。 精神的解放很明显地表现于这时期的哲学思想。由于面临着反封建反教会斗争的任务,由于密切联系到自然科学的新成就,文艺复兴时代的哲学在中世纪神学长期统治之后,开始恢复它的世俗性和科学性。唯物主义日渐占优势,无神论也开始在酝酿。对自然的观察与实验代替了经院派的烦琐思辨;感性认识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归纳逻辑打破了演绎逻辑的垄断;因果律代替了目的论(天意安排说);理性代替了对权威的盲目崇拜,精神解放了,人的地位提高了。人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尊严与无限发展的潜能。因此,他把个性自由,理性至上和人性的全面发展悬为自己的生活理想,带者蓬勃的朝气向各方面去探索,去扩张。 这个生活理想实质上就是“人道主义”。文艺复兴这个概念和人道主义是分不开的。西文“人道主义”(Humanism)这一词有两个主要的涵义。就它的原始的也是较窄狭的涵义来说,它代表希腊罗马古典学术的研究,所以也有人把它译为“人文主义”。从十一世纪以后,在僧侣学校以外,世俗学校也开始建立了。僧侣学校原来只讲神学。世俗学校初建立时,在“神学科”(studio divina)以外,添设了“人文学科”(studio humana),它的内容就是希腊罗马传下来的各种世俗性的古典学术,包括文艺和自然科学在内。所以“人文学科”原是与“神学科”相对立的。在欧洲一些古老的大学里,古典科目到现在还叫做“人文学科”,历史家们把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一概称为“人文主义者”,指的就是他们是古典学术的研究者和倡导者。其次,与这个意义密切相联系的是与基督教的神权说相对立的古典文化中所表现的人为一切中心的精神。就这个意义说,有人把Humanism译为“人本主义”或“人道主义”,人本主义所否定的是神权中心以及其附带的来世主义和禁欲主义,所肯定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那种 要求个性自由,理性至上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生活理想。这个意义在两个意义之中是较重要的,在文艺复兴时代,人道主义的基本社会内容是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以及新兴资产阶级的自由发展的要求,所以它是进步的。但是人道主义者所代表的毕竟只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他们所号召的个性自由,理性和全面发展毕竟还只是为本阶级服务。资产阶级的思想基础是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其实也就是人道主义的主要组成部分。此外,封建思想与神权思想的残余也并没有彻底肃清,他们的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大半还是在宗教的旗帜之下进行的。所以这时期的哲学思想还不可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与无神论。由于个性的解放,由于资本主义的分工方式还未形成,个人的才能有可能同时在多方面发展,文艺复兴就成为恩格斯所说的“巨人时代”。恩格斯举了达·芬奇为例。达·芬奇“不仅是大画家,并且是大数学家,力学家和工程师,他在物理学各种不同的部分都有重要的发现”。他设计过纺织机,兴修过水利工程和军事工程,研究过解剖学和透视学,并且设计过飞机和降落伞。他在笔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在多方面的经验和体会,充分体现了当时新兴资产阶级的个性全面发展的理想和勇于进取的精神。当时许多“巨人”的伟大成就是与这种新的理想和精神分不开的。二 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领导地位 文艺复兴虽然是全欧的运动,它的发源地和主要的活动场所却在意大利。意大利之所以成为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导者,主要的原因在于资产阶级在意大利最早登上历史舞台。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曾指出,在意大利“资本主义生产发展最早”。意大利在当时虽然还是许多独立的小城邦的集体,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国家,但是由于它把握着地中海以及海上的交通和贸易,工商业就迅速发展起来,使意大利成为当时欧洲最富庶最先进的地区,工商业和银行业部占欧洲的第一位。当时意大利经济最发达的是北部三个共和政体的较大城邦:经营海上航业和商业的威尼斯和热那亚以及经营工业和银行业的佛罗棱斯。当时意大利的文艺活动乃至一般文化活动也主要在北部,特别是佛罗棱斯。 新的经济基础需要新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为它服务,所以新兴的意大利资产阶级一开始就努力发展新文化,以便粉碎封建统治和教会权威,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摆在他们面前的捷径是接受古典文化遗产。在这方面意大利有特别的便利条件。第一,意大利是古罗马的直接继承者,罗马文化就是意大利民族的文化,拉丁语就是意大利各区语言的祖先。从中世纪后期世俗性的学校建立以后,维吉尔,西赛罗,贺拉斯这一系列的拉丁诗人和作家的作品一直是意大利人的文化教养中的主要部分。十五六世纪在罗马废墟中发掘出来的古代雕刻杰作变成了意大利人有目共睹的典范。其次,意大利在古代是“大希腊”的一部分,希腊文化的影响一直是绵延不绝的,我们已经说过,尽管中世纪基督教会仇视希腊文化,中世纪两位最大的经院派学者,圣奥古斯丁和圣托玛斯,都受到过希腊哲学的深刻影响。自从一四五三年伊斯兰教徒攻陷君士但丁,消灭了东罗马帝国(罗马时代保存希腊文化较多的地区),那里的大批希腊古典学者携带了书籍,流亡到意大利去避难,因而促进了意大利原已早在进行的希腊古典的研究。在佛罗棱斯以工商业起家的新贵族麦迪契家族中的罗冉佐在十五世纪建立了一个“柏拉图学园”,来提倡希脂古典的研究。从此可见,“古典学问的再生”发生于意大利,一方面是由于历史的渊源,一方面是由于得到新兴资产阶级的大力提倡。 近代西方各民族之中,文艺发达最早的也要数意大利。在文学方面,但丁,帕屈拉克和薄迦丘都用近代语言创造了伟大的新型的作品,不仅奠定了近代意大利民族文学的基础,对于欧洲其它各国民族文学的建立,也起了鼓舞和典范的作用。阿里奥斯陀(《罗兰的疯狂》)和塔索(《耶露撒冷的解放》)继承和发扬中世纪传奇体诗的传统,不仅扩大了欧洲人长期中囿于史诗和悲剧两个传统类型的叙事诗观念,而且还直接影响到近代的小说。在艺术方面,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成就更为卓越。造型艺术自从中世纪为教会服务以来,在意大利己有悠久的传统,到了文艺复兴时代,在米琪尔·安杰罗,里阿那多。达·芬奇和拉斐尔这一系列大师手里,它就达到了西方造型艺术在古希腊以后的第二次高峰;而单就绘画来说,则达到了欧洲的第一次高峰。从此可见,在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方面,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是有丰富的卓越的文艺创作实践做基础的。 由于上述的一些原因,意大利成为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导者。当时各国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在基调上都是跟着意大利走的。所以掌握了意大利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的情况,其它各国的也就不难理解。三 意大利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 在文艺复兴的萌芽阶段,意大利人文主义者所面临的任务首先是针对着中世纪基督教会对文艺的攻击和摧残,为文艺进行辩护。由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解脱封建思想和神学的束缚,他们的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大半还是在宗教旗帜之下进行的。但丁在给康·格朗德的信里(见第五章)所提到的诗的寓言意义,就已经是从宗教观点为诗辩护。接着薄迦丘在《神谱》和《但丁传》里以及帕屈拉克在给他的兄弟癸那多的信里都重复了但丁的论调。他们都承认诗要用虚构,但是虚构不是为着说慌,而是“要把实在的真理隐藏在虚构这幅障面纱后面”,“虚构所产生的美能吸引哲学论证和辞令说服所不能吸引的人们”。他们向为着保卫神学而攻击诗的教会说,“诗和神学可以说是一回事”,“神学实在就是诗,关于上帝的诗”。不能指责虚构,圣经里就可以找到无数诗的虚构的事例。“福音里基督所说的故事不正是都有言外之意吗?或则用术语来说,不正是寓言吗?寓言是一切诗的经纬。”(1) 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巨大先驱者关于诗即寓言亦即神学的看法,简直如同从一鼻孔出气。教会说,神学才是真理,诗只是说谎,所以和神学是对立的,应该排斥。人文主义者辩护说神学本身也就是诗,诗也就是神学,因为它们都是寓言,都把真理隐藏在障面纱后面。所以不应该为神学而排斥诗。这种论调一方面向教会表示对立,另一方面还是用宗教作为诗的护身符,毕竟还是羞羞答答,不是理直气壮的。 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进展,到了十五六世纪,意大利文艺理论家们就逐渐脱离宗教的圈套,从文艺反映现实的本质和文艺的教育与娱乐的功用之类根本理由,来为文艺辩护,而且还就文艺的其它重要问题进行独立的思考和科学的探讨。讨论的范围日渐扩大了,思路也日渐加深了。这个转变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工商业日益发展,资产阶级的地位日益巩固,因而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也就日渐可以取更公开的更尖锐的形式了。其次。自然科学日益发展,给人文主义者带来理性和经验两大武器,一切都要受理性和经验的考验,过去所崇敬的迷信和权威就日渐站不住脚了。第三,对希腊罗马古典的研究到十五六世纪才达到了高潮,柏拉图,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的影响,特别是亚理斯多德的《诗学》的影响,在日益上升,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受到了这些古代思想家的启发,日渐注意到古代文艺论著中所曾讨论过的一些文艺的基本问题,并且结合到当时的文艺创作实践,根据理性和经验的标准,去就那些基本问题进行独立的思考和自由的讨论。这些原因都促使意大利文艺思想朝着新的方向迈进。 文艺复兴虽说是“巨人时代”,但在美学和文艺理论方面,“巨人”却不很多,不像从希腊到中世纪那样可以选出少数突出的人物就可以代表一个时代。因此,我们的叙述将不能以代表人物为纲,而要以突出的问题为纲,在每个问题下面约略涉及代表人物。关于一些主要问题的研究和争论的情况大致如下:1.古典的批判与继承 “文艺复兴”这个名词本身首先就涉及对古典的批判与继承问题。如果单就文艺领域来说,十六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实质上就是新古典主义的萌芽,十七八世纪法英德各国的新古典主义实际上是由意大利开端的。新古典主义在意大利的开端首先要归功于对亚理斯多德的《诗学》的翻译和研究,在十六世纪达到了高潮。在这一个世纪里,在意大利印行的《诗学》的新译本和注释本有十几种之多,贺拉斯的《论诗艺》也译成意大利文。至于意大利学者按照《诗学》和《论诗艺》的方式所写的论诗专著就不知其数。单就这些书籍的数量来看,就可以见出当时文艺理论工作的活跃以及亚理斯多德和其他古典诗学家的影响的上升。 当时意大利学者对古典的态度有新旧两派之分。早期保守派较多,以维达(Vida)的《论诗艺》(1527),屈理什诺(Trissino)的《诗学》(1529),丹尼厄罗(Daniello)的《诗学》(1536),明屠尔诺(Minturno)的《论诗艺》(1564)和斯卡里格(Scaliger)的《诗学》(1561)等著作为代表。亚理斯多德的《诗学》中几乎每字每句都经过反复的不厌烦的注释和讨论。他们自己的论著也很少越出《诗学》范围一步,所讨论的问题还是史诗,悲剧,情节的整一,人物的高低,哀怜与恐惧的净化,近情近理,诗与历史,诗与哲学之类老问题,贺拉斯的“学习古人”的号召又成为响彻云霄的口头禅。亚理斯多德波斯卡里格捧为“诗艺的永久立法者”,所以他的一些经验总结性的理论被认为牢不可破的普遍永恒的“规则”。 但是也有一批人强调理性与经验,拒绝盲从古典权威。他们认识到文艺是随时代发展的,老规律不一定能适用于新型作品。喜剧家拉斯卡(Ⅱ Lasca)在他的一部剧本的序文里说过一段很有代表性的话: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只知道他们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却和他们的不相同,我们的风俗习惯,宗教和生活方式都是另样的,所以我们写剧本,也必然要按照下同的方式。极左派朗底(Ortensio Landi)对当时的保守派极不满,骂他们“竟心甘情愿把牛轭套在自己的颈项上,把亚理斯多德那个蠢畜生捧上宝座,把他的言论当作圣旨”。有些新派虽然也尊重亚理斯多德,但是却不“把他的言论当作圣旨”,在讨论《诗学》时往往独抒己见,表示异议,甚至改变《诗学》的原意,来论证自己的主张,卡斯特尔维屈罗(Castelvetro)的《亚理斯多德〈诗学〉的诠释》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 这些新派理论家大半是从意大利自己的文学作品得到启发的。意大利文学是一种不同于古典的新型文学。例如但丁的《神曲》既非史诗而又非戏剧,帕屈拉克的抒情诗是承受民间诗歌影响的,薄迦丘的《十日谈》在希腊罗马也找不到来源,阿里奥斯陀的《罗兰的疯狂》是发扬中世纪传奇体叙事诗传统的。这些新型作品如果拿古典规则来衡量,就会一无是处。究竟是这些新型作品破坏古典规则是错误的呢?还是古典规则本身有问题呢?这是当时争论的一个中心问题。例如《罗兰的疯狂》初问世,就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保守派批评家如屈理什诺就根据《诗学》来斥责阿里奥斯陀,较进步的基拉尔底·钦特尼阿(GiraldiCintnio)却为他辩护说,“亚理斯多德所定的规则只适用于只用单一情节的诗,凡是叙述几个英雄的许多事迹的诗就不能纳到亚理斯多德替写单一情节的诗人们所界定的范围里”。 这场争论实际上已是一种“古今之争”,问题在于古人是否一切优越,今人是否一无可取。当时保守派是拜倒于古典权威膝下的,但是新派却认为意大利文学同样伟大或是更伟大。皮柯(G·Pico)在一五一二年写给邦波(Bembo)的信里说:“我认为我们比古人要伟大”,“如果古人比我们伟大,学他们的步伐也跟不上他们;如果我们比他们伟大,我们放慢步代来迁就他们,不就显得蹒跚可笑吗?文风是应该随着时代变迁的。”从此可见,在十七世纪法国曾轰动一时的“古今之争”在十六世纪就已在意大利开端了。 在古典继承的问题上,意大利学者的意见不管有多么大的分歧,这个问题对当时文艺思想的活跃却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总的说来,他们是结合当时文艺创作实践,对古典加以批判吸收的。问题当然还没有完全解决,十七世纪法国的古今之争以及十八九世纪之交的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实际上都是意大利的这场争辩的继续和扩大。2.文艺对现实的关系 我们在第五章已经提到,中世纪基督教会攻击文艺的理由基本上还是重复柏拉图控诉诗人的两大罪状:文艺不能显示真理和伤风败俗。对于头一条罪状,十三四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已提出辩护,说诗和神学一样是寓言,隐藏着深刻的真理。十五六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腔调变了,不设法使诗托庇于神学了。既然说真理是哲学的研究对象(当时哲学还包括科学),如果要论证诗也能显示真理,那就要证明诗和哲学原是一回事。实际上这就是当时学者们所采取的战略。例如瓦尔齐(Varchi)分哲学为两类:一类是以实在事物为对象的“实在哲学”,包括形而上学,伦理学,物理学之类;另一类是以研究事物和表达事物的思想语言为对象的“理性哲学”,包括逻辑学,辩证法,修词学,语法学和诗之类。他又说,诗就是一种逻辑,诗人必须同时是逻辑家,逻辑愈精通,诗也就会做得愈好。著名的政治改良主义者莎封拿洛拉(Savonarola)也发表过同样的见解。大画家达·芬奇认为绘画也是一种哲学:“如果诗所处理的是精神哲学,绘画所处理的就是自然哲学。”从这个观点,他断定画比诗更真实,因为诗用间接的文字符号,而画用直接的具体形象。这种文艺与哲学或逻辑学同一说当然混淆了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但同时肯定了文艺的理性和真实性,仍有片面的真理。 文艺复兴时代作者和思想家们一般都坚持“艺术摹仿自然”这个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观点。在自然科学发展的条件下,他们对于这句老口号却有较新的体会。不像过去人文主义者比文艺为隐藏真理的“障面纱”,他们现在都喜欢比文艺为反映现实的“镜子”。(2)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劝演员要“拿一面镜于去照自然”,这是人们所熟知的。画家达·芬奇也爱用“镜子”这个比喻。他说,“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经常把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面前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他还劝画家用镜子照所画的事物来检查画是否符合实际事物。因为重视自然,达·芬奇反对脱离自然而去临摹旁人的作品。他说:“画家如果拿旁人的作品做自己的典范,他的画就没有什么价值;如果努力从自然事物学习,他就会得到很好的效果。”他还从意大利画史举例证明绘画的衰落总是在临摹风气很盛的时代,绘画的复兴也总是直接向自然学习的时代。他认为画家应该是“自然的儿于”,如果临摹旁人的摹仿自然的作品,那就变成“自然的孙子”了。拿汲水做比譬,他说,“谁能到泉源去汲水,谁就不会从水壶里去取点水喝。”这些话充分显出当时艺术家对于自然的坚定的信念和后来新古典主义者的“摹仿古人就是摹仿自然”的教条是对立的。 但是他们也并不满足于被动摹仿自然,还要求理想化或典型化。十五世纪著名的雕刻家和画家阿尔伯蒂(Alberti)在《论雕刻》里说过这样一段话:雕刻家要做到逼真,就要做到两方面的事:一方面他们所刻画的形象归根到底须尽量像活的东西,就雕像来说,须尽量像人。至于他们是否把苏格拉底,柏拉图之类名人的本来形象再现出来,并不重要,只要作品能像一般的人——尽管本来是最著名的人——就够了。另一方面他们须努力再现和刻画的还不仅是一般的人,而是某一个别人的面貌和全体形状,例如凯撒,卡通之类名人处在一定情况中,坐在首长坛上或是向民众集会演讲。这里要求了三个要点:一、不必像真实人物的本来形象;二、像一般的人;三、再现某个别人“处在一定情况中”的面貌和全体形状。这三点好像是互相矛盾的。其实阿尔伯蒂在这里已隐约见到典型与个性的统一以及艺术须经理想化的道理。拿他的话来检查最好的雕刻作品,就可以见出他的三点抓住雕刻乃至一般艺术的本质。 达·芬奇也认识到理想化的重要性,他说,“画家应该研究普遍的自然,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多加思索,要运用组成每一事物的类型的那些优美的部分。用这种办法,他的心就会像一面镜子,真实地反映面前一切,就会变成好像是第二自然”。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从对“普遍的自然”的观察和思索,找出事物类型中的优美的部分来运用,这就需要选择和集中,这也就是典型化或理想化。达·芬奇劝画家“每逢到田野里去,须用心去看各种事物,细心看完这一件再去看另一件,把比较有价值的东西选择出来,把这些不同的东西捆在一起”。这里所指的也还是理想化。其次,说艺术家就是“第二自然”,是强调艺术创造的重要。依当时的看法,事物是由自然创造的(自然代替了过去的上帝),艺术不但要摹仿自然事物的形象,还要摹仿自然那样创造事物形象的方法,这就是说,就要按照自然规律来进行创造。就是为着这个目的,达·芬奇辛勤地研究了解剖透视配色等有关绘画的科学技术。这两点意思在佛拉卡斯托罗(Fracastoro)的一篇叫做《瑙格吕斯》(Naugerius)的对话里阐明得更清楚:诗人像画家一样,不愿照个别的人原来的样子来描写他,把他的各种缺点也和盘托出,而是在玩索了造物主在创造人时所根据的那种普遍的最高的美的理想之后,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去创造它们。(3)“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这个提法是亚理斯多德早已提过的。《诗学》在对诗和历史进行比较时所说的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一段话是文艺复兴时代诗论家们所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其次,亚理斯多德对于“原来有的样子”和“应该有的样子”以及事实的真实与近情近理(逼真)之间所作的分别对于他们的启发也很大。当时一般论诗著作都经常涉及这些问题,这颇有助于当时对典型化和理想化的认识的提高。当时传奇体叙事诗大半还是采用过去历史题材,这就产生了写历史题材如何才算真实的问题,也就是诗是否应该严格按照史实的问题。亚理斯多德的关于诗与历史的分别所定下的原则帮助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钦特尼阿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这样:历史家有义务,只写真正发生过的事,并且按照它们真正发生的样子去写;诗人写事物,并不是按照它们实有的样子而是按照它们应当有的样子去写,以便教导读者去了解生活。所以尽管诗人所用的材料是古代的,也要使这古代材料适应现时的风俗习惯,要运用一些不符合古时实况而却符合现时实况的事物。因此,当时传奇体叙事诗的写法不应受到“反历史主义”的指责。 理想化的问题是和想象虚构分不开的。早期人文主义者曾用寓言来辩护想象虚构,现在诗论家们却由于受到了亚理斯多德的启发,从诗的本质和人的心理活动来看待这个问题。例如马佐尼(Mazoni)就设法论证“要达到诗的逼真就要靠想象的能力”,诗人所要求的逼真是“由诗人凭自己的意愿来虚构的”;“适宜于创作的能力是想象的能力”,“决不能是按照事物本质来形成概念的那种理智的能力”;“诗既然依靠想象力,它就要由虚构的想象的东西来组成”。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在这里是分辨得很清楚的。虚构并不等于虚伪,但是虚构所要求的不是事实的真实而是逼真(近情近理,可信)。马佐尼从亚理所多德所指出的这个分别中见出“诗人和诗的目的都在于把话说得能使人充满着惊奇感,惊奇感的产生是在听众相信他们原来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马佐尼的这番话还是结合当时现实的,因为惊奇的因素是当时传奇体叙事诗的一个特征。 关于文艺与现实的关系,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摹仿的对象或文艺的题材问题。亚理斯多德原来主要就希腊史诗和悲剧做总结,所以认为诗只“摹仿行动”。文艺复兴时代思想家们根据当时文艺作品的实况,对这个看法表示过怀疑和异议。瓦尔齐认为“行动”应该包括“情绪和心理习惯”,达·芬奇也认为诗涉及精神哲学,要“描绘心的活动”。这样就替帕屈拉克所写的那种描写主观心理状态的抒情诗争到了地位,扩大了文艺描写对象的范围。后来佛拉卡斯托罗又进了一步,认为诗的对象不应限于人的行动或人的生活,还应包括自然界一切事物,否则维吉尔只能在史诗里才是诗人,而在描写田园农事的诗里便不是诗人了。这是自然诗的最早的辩护。反对亚理斯多德的帕屈理齐(patrizzi)在诗的题材问题上还更进了一步。他提出一个自认为是“普遍的正确的结论”:“凡是科学,技艺,以至历史所包括的一切题材都是适合于诗的题材,只要那题材是用诗的方式来处 理的”。从此可见,在文艺复兴时代理论家们心目中,文艺的题材首先由人的行动推广到人的内心生活,再推广到整个自然界,最后又推广到哲学,科学,技艺和历史方面的一切材料,这就是否认题材有任何范围限制了。这颇近似后来别林斯基的看法。推广了题材的范围,实际上就是推广了文艺的现实基础,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进展。 总观以上所述,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艺术家和文艺理论家大半一方面要求艺术摹仿自然,另一方面也见到艺术要对自然加工,要求理想化与典型化。他们见到虚构不等于虚伪,摹仿不妨碍创造,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包括历史的真实)。所以他们的观点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3.对艺术技巧的追求 和文艺对现实关系问题密切相联系的是艺术技巧问题。文艺复兴时代的文艺,无论是在实践方面还是在理论方面,重视技巧是一个特色,而且还可以说,这是西方艺术发展史上一个转折点。我们记得,在古典时代,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都由于轻视匠人的劳动而轻视技巧。在中世纪手工业者在某些部门也表现出高度的技巧,但是总的来说,那时技巧还是落后的。技巧本来是科学理论知识在具体实践上的运用,所以在科学没有重大发展以前,艺术技巧就很难有重大的转变或改进。意大利绘画在文艺复兴时代之所以能达到欧洲第一次高峰,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学技术进展的结果。当时一些重要的艺术家都同时是科学家。阿尔伯蒂,达·芬奇和米琪尔·安杰罗都是突出的例子。他们认识到艺术既然是摹仿自然,就要把艺术摆在自然科学的基础上。这句话有两层意义:头一层是对自然本身要有精确的科学的认识,其次是把所认识到的自然逼真地再现出来,在技巧和手法上须有自然科学的理论基础。因此,他们除掉强调艺术家要对自然事物进行精细的观察以外,还孜孜不倦地研究艺术表达方面的科学技巧。与造型艺术密切相关的一些科学,例如解剖学,透视学,配色学等等,在近代都不是由专业的自然科学家而是由一些造型艺术家开始研究起来的。另一方面,对艺术技巧的重视还和对劳动的态度密切相关,因为技巧是“熟练劳动”方面的事。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艺术家们不但是些科学家,而且在职业地位上,大半是基尔特或工商业行会中的成员,这就是说,他们在社会上被公认为从事手工业的劳动者。从劳动实践中他们体会到技巧的重要。因此当时有一种流行的美学思想,认为美的高低乃至艺术的高低都要在克服技巧困难上见出,难能才算可贵。这种思想最早表现在薄迦丘的《但丁传》里:经过费力才得到的东西要比不费力就得到的东西较能令人喜爱。一目了然的真理不费力就可以懂,懂了也感到暂时的愉快,但是很快就被遗忘了。要使真理须经费力才可以获得,因而产生更大的愉快,记得更牢固,诗人才把真理隐藏到从表面看来好像是不真实的东西后面。“费力”就是花较多较大的劳动,在这里被看成是美感的一个来源。卡斯特尔维屈罗在《亚理斯多德〈诗学〉的诠释》里也认为美感的来源不外两种,一种是题材的新奇,另一种就是处理手法上所现出的难能的技巧。他说,“对艺术的欣赏就是对克服了的困难的欣赏”。诗的题材如果完全采用历史上的已成事实,“诗人在运用这种题材时就丝毫不用费力,找到它也显不出诗人的聪明,所以他就不应得到赞赏”。他还认为叙事诗的情节整一本身并非必要,但是把情节安排到现出整一,却是件费力的事,所以能加强美感。 当时资产阶级竞争风气已开始在文艺领域里出现。艺术家们常爱抬高自己所从事的那一门艺术的地位,降低其它门艺术的地位,因而引起很多的争辩。达·芬奇的《画论》大部分是要尊画抑诗。在他以前,阿尔怕蒂也持过类似的主张。他们抬高本行艺术(绘画)的理由之一就是它较难,媒介较难掌握,费力较大。这种从费力大小来衡量艺术高低的看法,说明了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们还多少继承中世纪手工业者的传统,把艺术当作一种生产劳动,还能领略到劳动创造的乐趣与文艺欣赏的密切联系。 这种对技巧的追求,如果不结合到内容,就有堕入形式主义的危险。事实上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们并没有完全摆脱这种危险。从毕达哥拉斯学派起,经过新柏拉图派一直到文艺复兴,西方有一股很顽强的美学思潮,把美片面地摆在形式因素上。就物体美来说,形式因素之中主要的是西赛罗,奥古斯丁诸人所强调的比例。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们对技巧的辛勤的探讨主要也是在比例方面。路加·巴契阿里(Luca Pacioli),阿尔伯蒂,佛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达·芬奇,米琪尔·安杰罗,杜勒(A·Dürer)等画家都有讨论比例的专著。他们苦心钻研,想找出最美的线形和最美的比例,并且用数学公式把它表现出来。例如楚卡罗(F·Zuccaro)规定画女神应以头的长度为标准来定身长的比例,例如天后和圣母的身长应该是头长的八倍,月神的身长应该是头长的九倍之类。西蒙兹(J.A.Symonds)在《米琪尔·安杰罗的传记》里也说”他往往把想象的身躯雕成头长的九倍,十倍乃至十二倍,目的只在把身体各部分组合在一起,寻找出一种在自然形象中找不到的美”。当时对比例的重视从杜勒的言论中可以看得最清楚。杜勒本是德国画家,为着要学意大利的新技巧,特意跑到意大利去留学,后来大部分光阴也是留在意大利工作。他谈到威尼斯画家雅各波(Jacopo)研究比例的工作说,“他让我看到他按照比例规律来画男女形象,我如果能把他所说的规律掌握住,我宁愿放弃看一个新王国的机会”。谈到美,他说,“美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美的最后尺度是什么”。但是他认为这个问题可以用数学来解决。“如果通过数学方式,我们就可以把原已存在的美找出来,从而可以更接近完美这个目的”(4)。从上述这些事例看,形式主义的倾向是很明显的。 在搜寻“最美的线形”,“最美的比例”之类形式之中,当时的艺术家们仿佛隐约感觉到美的形式是一种典型或理想,带有普遍性和规律性。这种感觉还是基于他们对自然科学的信心。他们的缺点在离开具体内容来看问题,把典型和理想机械地片面地看成原已“隐藏”在自然里,如果把它发现出来,定成公式,就可以一劳永逸,让一切艺术家如法炮制。米琪尔·安杰罗就有这种看法。他认为美的形象原已隐藏在顽石里,雕刻家的任务就在把隐藏这美的形象的那部分顽石剜去,使原已存在的美的形象显露出来。这种美学观点与当时流行的关于理想化和想象创造的观点就有些互相矛盾了。 总的说来,文艺复兴时代对形式技巧的追求,尽管有它的形式主义的一面,尽管和当时关于想象创造的理论有些矛盾,它毕竟是艺术发展史上的一个进步运动,因为它使艺术技巧结合到自然科学,实际上起了推动西方艺术向前迈进的作用。费力和困难的克服有助于美感的加强,这个把劳动的成功和美感联系起来的思想对美学也是一种可宝贵的新贡献。4.文艺的社会功用:文艺的对象是人民大众 针对中世纪基督教会以伤风败俗为理由对文艺所进行的攻击,十五六世纪学者们如丹尼厄罗和斯卡里格等人大半采取贺拉斯的诗寓教训于娱乐,对开发文化有功劳的说法以及亚理斯多德的净化说,来为文艺进行辩护。明屠尔诺似乎受到朗吉弯斯的影响,在教训与娱乐之外,还加上了”感动”。但是当时不同的论调是很多的,并不限于复述古人的旧说。佛拉卡斯托罗认为诗的功用既不在娱乐,因为说它在娱乐便是降低诗;也不在教训,因为教训是历史和哲学的事:而是在摹仿事物的普遍性和理想美,把一种“奇妙的而且几乎神圣的和谐渗透到读者的心灵里”,因而使他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狂喜。这样说来,诗的功用就只在“感动”了,卡斯特尔维屈罗主张诗只有一个功用,就是娱乐,用不着管教训.他也认为教训是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事。他的理由如下:……诗的发明原是专为娱乐和消遣的,而这娱乐和消遣的对象我说是一般没有文化教养的人民大众,他们并不懂得哲学家在研究事物真相时或是职业专家在工作时所用的那种脱离平常人实际经验很远的微妙的推理,分析和论证。……明确地把娱乐看作诗的唯一目的,这在西方文化思想里还是第一次(尽管作者认为亚理斯多德也把娱乐看成诗的唯一目的,我们在第三章已论证过亚理斯多德的看法并不如此),这就是否定了艺术的思想性和教育功用。资产阶级美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史家对卡斯特尔维屈罗的这种看法都齐声喝采,认为这是在文艺功用观点上迈进了一大步。其实这种看法的片面性是很显然的。卡斯特尔维屈罗在当时还未必有“为文艺而文艺”的想法,他不过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看到当时多数人所期望于文艺的是娱乐而不是思想教育,诗人和艺术家要想作品受到欢迎,就必须考虑到人民大众的趣味。为着迎合人民大众的趣味,他认为诗宜选用可以令人惊奇的新奇题材,并且要在处理技巧上显出令人惊奇的本领。 文艺对象为人民大众的提法在当时也是新颖的,进步的。它反映出在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斗争中,人民群众已开始显示出他们的力量和影响,文艺家不能不考虑到他们了。塔索尼(Tassoni)在他的《杂想录》里说过一段话,也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历史,诗和修词这三门高贵的艺术都是政治学的各别部门,都依存于政治。历史关系到王侯士绅的教育,诗关系到一般人民的教育。而修词则关系到律师和谋士的教育。(5)塔索尼显然比卡斯特尔维屈罗又进了一步,他不但肯定了“诗关系到一般人民的教育”,而且还见出文艺依存于政治。当时艺术家大半是从人民群众中来的,所以对人民群众一般是重视的。画家阿尔伯蒂曾经说过,艺术之迷失方向,不是在抛开传统的时候,而是在不以博得全体人民喜爱为目的的时候。(6) 人民群众的影响还可以从另一事实上见出,这就是不仅是上层统治阶级,一般人民群众也开始在文艺作品中得到表现。前此在西方戏剧中悲剧和喜剧有严格的界限,悲剧专描写上层人物,喜剧才描写较低下的人物。人们都认为这是由亚理斯多德定下来的规矩,因此悲剧和喜剧不应夹杂在一起,上层人物和一般人民也不应夹杂在一起。十六世纪意大利剧作家瓜里尼(G.Guarini)便有意识地要打破这个框子,首创了田园诗体的悲喜混杂戏(《牧羊人斐多》),在同一场面上反映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物,因此遭到保守派的反对。他于是写出“悲喜混杂剧体诗的纲领”一部理论著作,为他所建立的新剧种进行辩护。他还是援引亚理斯多德做护身符:说亚理斯多德固然说过悲剧只写上层人物,喜剧才写一般人民,但是上层人物统治的政体是寡头政体,一般人民统治的政体是民主政体,亚理斯多德曾说过这两种政体的混合就形成共和政体。瓜里尼接着就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政治可以使他们(上层阶级和一般人民)混合在一起,为什么诗就不可以这样做呢?”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诗不能这样做,因此他就断定使上层阶级和一般人民出现在同一场面的悲喜混杂剧是合理的,并且认为这种新剧种比单纯的悲剧和喜剧都是较高的发展,因为它可以把悲剧和喜剧的优点统一起来。 瓜里尼的悲喜混杂剧的理论是极端重要的。它首先说明当时社会现实对文艺实践和理论的影响。它反映当时人民群众力量的上升。瓜里尼所说的共和政体,口头上虽援引亚理斯多德为依据,而实际上他所想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意大利的一些共和政体的城邦,其中一般人民在开始和贵族分享政权。他的论证很清楚他说明了文艺的发展是随政治经济的发展为转移的。其次,过去西方传统的看法认为文艺的类型往往是固定的,所以亚理斯多德对希腊史诗悲剧等类型所作的结论被认为后代必须遵守的规则,种类定型被认为是不应破坏的。在美学方面,人们也相信一些审美的范畴如美,崇高,悲剧性,喜剧性之类,也是界限森严,不能混杂的。悲喜混杂剧证明了文艺的类型和每类型的“规则”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历史发展的;审美的范畴也只是经验性的区分,悲剧性既可和喜剧性交融在一起,其它范畴也就应依此类推。瓜里尼在意大利建立悲喜混杂剧是和莎士比亚和其他伊利莎白时代剧作家在英国建立悲喜混杂剧同时的。这个新剧种实际上就是后来启蒙时代狄德罗和莱辛所提倡的严肃剧或市民剧的先驱。它应该看作和传奇体叙事诗具有同等重要性。 此外,瓜里尼对于文艺虚构的心理效果还有一种在当时很富于代表性的看法。基督教会曾指责文艺虚构,伤风败俗。当时为文艺辩护者有一个相当普遍的论证:就是正因为文艺是虚构,它不会产生不道德的影响。瓜里尼就是持这种见解的。他认为诗中悲惨的和邪恶的因素本来是虚构的,观众不至把它们误信为真实而受到震撼,以至引起自己性格的腐化,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这些因素是否与人物和情节融贯一致。他说,“我们所批评的是艺术家,不是道德家。”这好像是片面强调艺术标准,但是瓜里尼的本意是要指出文艺虚构与现实生活的分别,反对从窄狭的道德观点来衡量文艺。 从窄狭的道德观点来衡量文艺,这在当时是一股很占势力的美学思潮。这有两个来源。一个来源是柏拉图的绝对理式为最高的真善美的统一说以及这个学说在中世纪新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神学结合后所形成的变相。美就是善,美与善的最后根源都是上帝。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之中有许多人并没有完全摆脱柏拉图和新柏拉图派的影响。“诗学即神学”的口号便是一个例证。甚至大画家阿尔伯蒂和达·芬奇等人都还认为绘画是为上帝服务的,画家就是一种传教士,要做一个好画家,就要做一个虔诚的有品德的人。(7)另一个来源是贺拉斯的诗寓教益于娱乐的学说。有些人文主义者把重点放在“教益”上,而对于“教益”又是从道学家的窄狭观点去看的,把“教益”和所谓“诗的公道”混为一谈。瓦尔齐可以作为这一思潮的代表。他认为诗,哲学和历史这三种学问在目的上是一致的,都是要促进人类生活的完美;但它们所用的手段不同,哲学通过教训,历史通过叙述,而诗则通过摹仿。这三种手段之中,以诗所用的摹仿为最有效,因为它提高人的道德品质,不是通过抽象的教条而是通过具体的典范,使读者从活生生的具体事例中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诗的公道”),因而自己也就会趋善避恶。例如《神曲》就起着这种典范作用,在《地狱》篇恶人受到惩罚,在《天堂》篇善人得到报偿。(8)这种“诗的公道”说到了新古典主义时代更占势力,例如莎士比亚的一些悲剧在十八世纪上演时,常被改成皆大欢喜的结局。瓦尔齐肯定了文艺的教育作用,并且指出文艺起教育作用所用的手段是具体形象而不是抽象概念,这是正确的一面。但是他的“诗的公道”说把文艺和伦理,美与善完全等同起来了,看不到它们的区别,这就是道学家的狭隘观点。 总之,美与善的关系问题在文艺复兴时代被突出地提出来了,意见是分歧的。有一小部分人片面地强调美,忽视文艺的教育作用(卡斯特尔维屈罗,佛拉卡斯托罗等);绝大部分人混淆了美与善,文艺与道德,落到道学家的狭隘观点(维达,斯卡里格,瓦尔齐等)。美与善既有联系而又有区别的辩证观点还没有出现。但是当时总的倾向是重视文艺的教育作用,并且认定广大人民群众为对象。这比过去总算是迈进了一步。5.美的相对性与绝对性 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和思想家还关心到美的标准问题。美是一种普遍永恒的绝对价值呢?还是相对的,随着历史情况和鉴赏人的立场和性格而有所变更呢?在普遍人性论还是文艺的一种哲学基础的时代,在柏拉图的绝对理式说还有市场的时代,“绝对美”的概念就还会占优势。事实上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和思想家们大半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绝对美”的概念。对“最美的线形”,“最美的比例”之类形式因素的追求就隐含着两种思想:第一,美可以单从形式上见出;其次,它可以定成公式,让人们普遍地永恒地应用,这就要以假定“绝对美”的存在为前提。此外,当时人对于他们所热烈讨论的亚理斯多德所说的诗的“普遍性”往往误解了,不是把它看作人物性格的典型性而是把它看作内在于每一类事物的理想美。这就是把亚理斯多德的“普遍性”和柏拉图的“理式”混淆起来了,“普遍性”就变成“绝对美”了。这种看法的重要代表是佛拉卡斯托罗。他在上文已提到的对话里,在讨论到亚理斯多德的诗写普遍性那个原则时,作了这样解释:诗人和画家一样,不肯按照他本来带有许多缺点的某某个别的人去再现他,而是在体会了造物主在创造他时所依据的那种普遍的最高的美的观念,使事物现出它们应该有的样子。(重点是引者加的)很显然,经过偷梁换柱,“普遍的”就变成“最高的美的观念”(即绝对美)了。(9) 绝对美的概念与普遍人性的概念是密切相联系的。诗人塔索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代表。他认为世间有些事物本身无所谓好坏,好坏是由习俗决定的;也有些事物本身就有好坏之分,不随习俗而转移,例如人的道德品质,“恶本身就是坏,善本身就可以令人欣羡”。美也是如此。自然美在比例和色泽,“这些条件本身原来就是美的,也就会永远是美的,习俗不能使它们显得不美,例如习俗不能使尖头肿颈显得美,纵使是在尖头肿颈的国度里”。艺术美既然摹仿自然美,也就应列入“不变因”里,例如古希腊的著名雕刻,“古代人觉得它们美,我们也一样觉得它们美。许多时代的消逝和许多种习俗的更替都不能使它们减色”。“诗中的情节整一在本质上就是完美的,在一切时代,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都是如此”。接着他说人的性格中也有一些不随习俗而转移的可列入“不变因”的特点,并引用贺拉斯的性格定型为例证。(10)他把绝对美和普遍人性结合在一起谈,这显然是说美有普遍永恒的吸引力,因为人性本来就是普遍永恒的。 主张相对美的人在文艺复兴时代还是居少数,有些人徘徊于绝对美与相对美两说之间。例如受意大利影响最深的德国画家杜勒在他的《人体比例》一书里基本上相信美的形式有它的普遍性和永恒性,但同时也见出美的千变万化,同样使人觉得美的不同事物之中往往找不出相同点或类似点:美(原文用复数,指各种美的因素——引者)是这样综合在人体上的,我们对它们的判断是这样没有把握的,以至我们可能发现两个人都美,都很好看,但是这两人彼此之间在尺度上或在种类上,乃至无论在哪一点或哪一部分上,都毫无类似之处。(11) 杜勒只是就同类事物(人体)来说,如果就不同的事物来说,例如一朵花或一部小说,一座建筑和一个女人,一支乐曲和一幅画,情形就更明显,我们对这些不同的对象尽管都感觉到美,可是甲里面的美不是乙里面的美,乙里面的美又不是丙里面的美。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证明美不是一种普遍的永恒的属性,为一切叫做美的事物所共有(这就是“普遍性”的意思),而是要随内容和其它条件而转变的。这也就是说,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足以否定绝对美的存在。不过杜勒并没有作出这样的结论。从柏拉图,普洛丁和圣托玛斯的例子看,一个人同时相信绝对美和相对美实际上还是很多的。 《太阳城》的作者康帕涅拉(Campanella)是当时持相对论的一个少有的例子。他是一位主张从经验出发,反对经院派烦琐哲学的思想家。由于他对宗教和政治的态度都是进步的,就以“异端邪说”的罪名,遭受过二十年的监禁。从实际斗争生活中他认识到美与丑和鉴赏人的立场密切相关。他举战士的伤痕为例,在友人看是美的,因为它是勇敢的标志;但是它也标志敌人的残酷,因此它又有丑的一面。他的基本观点是事物本身并没有美丑之分,它们显得有美丑之分,是由它们对人的社会意义来决定的。它们本身(例如伤痕)不过是一种“符号”或“标志”(signum)。符号所标志的意义(例如英勇或残酷)是人从一定立场出发来加上去的。同是一个事物,从这个角度去看是美的。从另一角度去看却是丑的,所以美丑是相对的。(12)这个看法忽视了事物方面须有一定的美的条件,仍带有片面性,但是明确地肯定了美与丑的相对性以及立场对判别美丑的影响,仍是一种难得的贡献。6.结束语 文艺复兴运动处在欧洲由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转折点,它是一个伟大的精神解放运动。在文艺理论方面,它一方面面临着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任务,另一方面又有文艺创作实践方面的巨大成就做基础,所以在约莫三百年之间,它得到蓬勃的发展。 工商业的发展促进了自然科学的发展,而自然科学的发展又促进哲学逐渐走上唯物主义的道路。这就替文艺复兴时代带来了两大思想武器,理性与经验。欧洲哲学思想从十七世纪以后分成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大流派,而在文艺复兴时代,理性和经验还是统一的。达·芬奇在《笔记》里有一段话说明了这种统一的关系:经验,这位在足智多谋的自然和人类之间作翻译的人,教导我们说,这个自然在受必然约制的凡人之中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按照它的向导,理性,所教给它的方法去发挥它的作用。这就是说,从经验中人们认识到自然是按照理性即按照必然规律办事的,而人也要受这必然规律约制。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有了这个认识,神权和教会的神秘主义以及中世纪经院派的烦琐的脱离实际的思想方法就都站不住脚了。这就为美学思想发展的道路扫除了障碍,使这时代的美学思想站在稳实的经验和理性的基础上。 另一方面,资产阶级建立为自己服务的新文化的需要,使得他们严肃地对待古典文化遗产继承的问题。古典文化遗产适合他们的需要,因为他们所要建立的是与教会文化相对立的世俗文化,是反对神权的人道主义的文化,而古典文化正是一种世俗性的人道主义的文化。“古典学问的再生”促进了精神的解放,而且也提供了关于文艺实践和理论的光辉的典范。在古典文化继承问题上,人文主义者对古典有过分崇拜的,也有过分鄙夷的,但是总的来说,他们是从当时的需要与新型文艺作品经验出发,去探讨柏拉图,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的理论中有哪些是不妥的,哪些是可以继承的。当时对于传奇体叙事诗和悲喜混杂剧的论争都充分表现出他们结合实际对古典文艺理论进行批判继承的严肃态度。 在一些美学基本问题上,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的意见是相当分歧的,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在文艺与现实关系问题上,由于自然科学的影响,他们对“艺术摹仿自然”的传统信条是坚信不移的,对于“艺术家就是第二自然”,须就自然加以理想化的道理也有不同程度的认识。所以他们的思想主要方向是现实主义的。但是诗学与神学的同一说以及诗与哲学或逻辑学的同一说都足以证明他们之中有些人对于美与真的关系以及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关系都还没有摆得很正确。他们对于自然的信念虽然促进了对艺术技巧的探讨,但是艺术技巧的侧重也使一些艺术家流露出形式主义的倾向,仿佛美可以单从形式上见出。在文艺社会功用的问题上,他们之中虽有少数人抹煞了或是看轻了文艺的教育作用,把文艺的功用仅限于娱乐,绝大多数人却深信贺拉斯的教益和娱乐的两点论。在这部分人之中也有人从道学家的狭隘观点来看文艺,把文艺和伦理混同起来,把美与善混同起来。在文艺标准问题上,由于当时人大半强调人性的普遍,各时代各民族的人在好恶上的一致,绝对美与绝对标准的看法是比较流行的,但相对美与相对标准的看法也在开始出现。 总之,文艺复兴是思想解放和思想酝酿的时代,还不是思想成熟的时代。当时文艺界的探讨和争辩是极端活跃的,观点是相当分歧的。这种酝酿状态对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仍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使文艺复兴成为古代美学思想和近代美学思想之间的一个重要的桥梁。注:(1)帕屈拉克给癸那多的信。(2)参看基尔博特和库恩合著的《美学史》第六章。(3)见基尔博特和库恩合著的《美学史》第六章引文。(4)见英国康威(Conway)所编的《杜勒遗著》第二四五页。(5)据克罗齐的《美学史》第一八三页的引文。(6)据基尔博特和库恩合著的《美学史》,第一九二至一九三页。(7)参看基尔博特和库恩合著的《美学史》,第一六九至一七○页。(8)参看斯宾干(Spingarn):《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学批评》,第五○至五二页。(9)参看斯宾干:《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学批评》,第三一至三四页;基尔博特和库恩:《美学史》,第一九○至一九二页。(10)参看第四章关于贺拉斯的部份。(11)康威所编的《杜勒遗著》,第二四八页。(12)参看克罗齐的《美学史》第一八一页引文。第二部分 十七八世纪和启蒙运动第二部分 十七八世纪和启蒙运动第七章 法国新古典主义:笛卡儿和布瓦罗一 经济政治文化背景 文艺复兴运动在意大利到了十六七世纪之交就已衰退,从此西方文化中心和领导地位就由意大利转移到法国。法国在十七世纪领导了新古典主义运动,在十八世纪领导了启蒙运动。 法国经过百年战争,在一四五三年终于战胜了英国,从此工商业日渐发展,统治阶级的地位日益巩固。在一百多年之中法国君主所采取的政治路线都是中央集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法同君主一方面要和封建割据的大贵族作殊死斗争,另一方面要防止资产阶级中下层和广大人民群众势力的扩张。他们的策略是联合资产阶级上层“穿袍贵族”,去应付来自世袭大贵族和广大群众两方面的抵抗和压力。这场斗争集中表现于一五六二到一五九四年“胡格诺战争”。经过残酷的镇压和屠杀,信仰喀尔文新教的大部分属于手工业者胡格诺派以及利用他们的世袭贵族终于被打垮。法国在政治上恢复了统一,但在经济上由于长期战争却导致民生凋敝。在路易十三和十四时代,两个有才能的宰相黎塞留和玛扎里尼相继执政,采取了一系列政治和经济的措施,结果把法国建立成为当时在欧洲最强大的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的国家,在君主专制下奖励工商业的发展和图谋对外进行殖民扩张。所以十七世纪的法国政权是封建贵族与上层资产阶级在君主制左右利用和调节之下的妥协性的政权。当时三个等级之中,占第一等级的是天主教的僧侣,宰相黎塞留就是以大主教的身份掌朝纲的,第二等级是世袭贵族,第三等级是资产阶级的上层新贵,所占的还只能说是附庸地位。所以就阶级力量对比来看,封建势力(教会和世袭贵族)还是占优势。 意识形态总是社会经济基础与阶级关系的反映。十七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在实质上就是当时法国阶级妥协和中央集权制的产物。象征之一就是法兰西学院。这是在路易十四和黎塞留的庇护之下,从原来由贵妇人主持的文艺沙龙发展而成的法国官方的最高学术团体,它精选全国文艺,学术乃至政治军事各方面的最杰出的代表四十名,号称四十“不朽者”,来讨论一般文化特别是文艺方面的问题,进行表决。这种决议就具有法律的权威,一切文艺学术工作者都必须谨遵无违。这样,这些“不朽者”就制定了一个唯一的文艺和学术思想发展的路线。很显然,这就是文艺和学术思想方面的中央集权的具体表现。一切要有一个中心的标准,一切要有法则,一切要规范化,一切要服从权威,这就是新古典主义的一些基本信条。这种文艺上中央集权的势力,从关于高乃伊(1)的第一部成功的悲剧《熙德》的争论中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具体例证。法兰西学院对这部受群众热烈欢迎的剧本发表一篇评论,指责它违犯了古典的义法,特别是三一律中的地点一律,高乃伊此后在讨论剧艺的文章中,便不得不附和法兰西学院的迂腐的观点,在创作实践方面,也小心翼翼地力求投合法兰西学院的口胃。 中央集权是和资产阶级的个性自由的理想不相容的,但是在当时却是符合资产阶级利益的,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对内可以维持治安秩序,对外可以威慑争权夺利的搏斗场中的敌人,对工商业的发展与殖民的扩张都是有利的。在这里民族传统也起了作用,法国人作为拉丁民族,是古罗马的继承人。在政治上罗马帝国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光辉的榜样。“帝国”这个响亮的称号是当时法国统治阶级所心醉神迷的。他们想在法兰西的土壤上恢复古罗马帝国处在奥古斯部时代的那种宏伟的排场。政治法律的机构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效法古罗马帝国的。在文艺方面情形也是如此,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原型只是拉丁古典主义。高乃伊和拉辛(2)在悲剧方面的成就在于排场的宏壮,形式技巧的完美和语言的精炼,这些都还是拉丁文学的优美品质;至于在理论方面,在读过贺拉斯的《论诗艺》之后来读布瓦罗的《论诗艺》,我们感觉到这两部著作简直如同从一个鼻孔里出气。尽管在时间上它们隔着一千七百年。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政变记》里曾指出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依次穿上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服装”,“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3)这番话也完全可以适用于路易十四时代(所谓与奥古斯都时代媲美的“伟大的世纪”)的政权形式和文艺中的新古典主义。但是法国新古典主义也不能说完全就是拉丁古典主义的“借尸还魂”,它所表演的毕竟是一个“历史的新场面”。这毕竟是由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场面,是过渡时期照例都有的新旧两因素妥协的局面。许多沿袭来的类似的外表往往掩盖着不同的实质。高乃伊所歌颂的是十一世纪的西班牙骑士熙德,他所要塑造的却是当时情况下的符合新英雄主义理想的少年男女;拉辛的《伊斐见尼亚》是摹仿欧理庇得斯的希腊悲剧写成的,上演时波滂王室中一位小公主看到后伤心地向人泣诉说:“戏里把我的未婚夫写进去了!”圣·厄弗若蒙批评拉辛的《亚力山大》悲剧说:“在这部悲剧里我认不出亚力山大,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泡鲁斯变成了一位道地的法国人。作者不是把我们带到印度而是把我们带回到法国。”是的,服装和背景是借来的,表演的毕竟是一个“历史的新场面”,表现出的是封建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妥协的情况下的人生理想和情调。二 笛卡儿的理性主义的哲学和美学 象一切妥协情况一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往往是杂糅在一起的。当时君主专制体系的哲学基础还是中世纪的神权说,但是这神权说到了这时据说是建筑在人们所一致尊崇的“理性”上面的。法国新古典主义文艺就是法国理性主义哲学的体现,这是一般人所公认的。新古典主义在法国的第一声炮响是高乃伊的《熙德》悲剧的上演,这是在一六三七年,而正是在这一年出现了哲学上的一部划时代的著作:笛卡儿(R.Descartesl596—1650)的《论方法》。这虽是一部个人的著作,而实际上却是由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那整个时期中自然科学发展所带来的理性主义思潮的结晶。它也体现了两个交锋的对立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妥协。笛卡儿承认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并存(二元论),却没有认识到精神世界对物质世界的依存。他企图用思维来证实存在(“我思故我在”),而这思维乃是人类理性的活动。一切要凭理性去判断,理性所不能解决的不能凭信仰就可了事。这种理性主义在当时确实有很大的进步性,因为它动摇了中世纪烦琐哲学的思辨方法和对教会权威的信仰,要求对事物进行科学分析,肯定了事物的可知性。但是他的物质精神二元论终究没有解决谁先谁后的问题,结果终须替神留一个地位,在《论方法》里他坦白地承认他的道德原则是“服从我的国家的法律和习俗,坚决遵守由于上帝的仁慈使我从小就受它教养起来的那个宗教”。所以二元论终于要走到唯心主义。再说他所理解的理性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和经验与实践是不相干的。他说:“善于判断和辨别真伪的能力——这其实就是人们所说的良知或理性——在一切人之中生来就是平等的。”这就足见他没有见出理性与感性,认识与实践的正确关系。理性与感性,认识与实践,都是互相割裂开来的。因此,他的是非善恶美丑的分辨标准终于只是主观的。在片面强调理性中,他忽视了感性认识的重要性,因而一方面忽视了在物质世界中实践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忽视了想象在文艺中的重要性,文艺被认为完全是理智的产物,这就是美学中的理性主义。 笛卡儿除掉在他的哲学著作中建立了理性主义的基本原则和对人的情绪和想象作了一些分析之外,还写了一部论音乐的专著,一封给麦尔生神父讨论美的定义的信和一封涉及文章风俗的谈巴尔扎克书简的信。在《论音乐》里他把声音的美溯源到声音的愉快,把声音的愉快溯源到声音与人的内在心理状态的对应,声音中以人声为最愉快,“因为人声和人的心灵保持最大程度的对应或符合。”音乐能感动人,也是按照对应的道理,缓慢的调子引起厌倦忧伤之类温和安静的情绪,急促活跃的调子引起快乐戏愤怒之类激昂的情绪。这种“同声相应”的看法以及他对于一些音程的量的比例的研究基本上还没有越出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窠臼。 在给麦尔生神父的信里,回答美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笛卡儿认为“所谓美和愉快的都不过是我们的判断和对象之间的一种关系,人们的判断既然彼此悬殊很大,我们就不能说美和愉快能有一种确定的尺度”。这种相对论既不符合他的人人都具有同样理性的看法,也不符合新古典主义对中心标准的要求。但是他毕竟提出一种标准,即听众接受难易的标准:在感性事物之中,凡是令人愉快的既不是对感官过分容易的东西,也不是对感官过分难的东西,而是一方面对感官既不太易,能使感官还有不足之感,使得迫使感官向往对象的那种自然欲望还不能完全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对感官又不太难,不至使感官疲倦,得不到娱乐。接着他举花坛图案的布置为例,说明人与人的嗜好很不相同,“按理,凡是能使最多数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就可以说是最美的,但是正是这一点是无从确定的。”后来他又提到美丑的感觉与当事人的生活经验有关:同一件事物可以使这批人高兴得要跳舞,却使另一批人伤心得想流泪;这全要看我们记忆中哪些观念受到了刺激。例如某一批人过去当听到某种乐调时是在跳舞取乐,等到下次又听到这类乐调时,跳舞的欲望就会又起来;就反面说,如果有人每逢听到欢乐的舞曲时都碰到不幸的事,等他再次听到这种舞曲,他就一定会感到伤心。在这里他似乎放弃了理性主义的立场,采取类似后来英国经验主义的“观念联想”的观点来解释美感了。这也还是相对美的看法。 在《论巴尔扎克的书简》里,他特别称赞巴尔扎克的“文词的纯洁”。看全信的意思,“文词的纯洁”包括两个意思。第一是整体与部分的谐和,他说:这些书简里照耀着优美和文雅的光辉,就像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身上照耀着美的光辉那样,这种美不在某一特殊部分的闪烁,而在所有各部分总起来看,彼此之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协调和适中,没有哪一部分突出到压倒其它部分,以致失去其余部分的比例,损害全体结构的完美。这段话可以看作从形式方面来替美所下的定义,和上文他从听众接受的难易替美所下的定义可以参看。这基本上还是从亚理斯多德以来的传统的看法。其次一个意义是内容与形式或思想与语言的一致。笛卡儿在这封信里指出文章通常有四种毛病:第一种是文词漂亮而思想低劣,其次是思想高超而文词艰晦,第三是介乎第一二两种之中,想要朴质说理而文词粗糙生硬,第四是追求纤巧,玩弄修词格,卖弄小聪明。他认为巴尔扎克毫没有这些毛病,所以他的文词显出高度的纯洁。这种文词的纯洁也是从新古典主义运动以后法国文学语言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与法国文学语言的另一个理想——“明晰”——是密切相关的;要真正做到整体与部分的谐和,语言与思想的一致,才能达到“明晰”。“明晰”是逻辑思想的优美品质,所以它正是笛卡儿的理性主义所要求的,他在《论方法》里就曾强调理性如果要掌握真理,那真理就须明晰地呈现出来,不容有可怀疑的余地。文艺常带有民族性,“明晰”和“纯洁”是法国文艺的特色。它的长处在此,它总是明朗的,完美的,易于理解的;但是它的短处也在此,它因过分侧重理智因素,情感的深刻,想象的奔放,力量气魄的感觉以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就不免受到损失。拿拉辛的悲剧和莫里哀的喜剧跟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喜剧稍作比较,这个分别就立刻见出。 总观以上所述,笛卡儿对于一些具体的美学问题,大半还停留在探索阶段,还见不出一套完整的美学体系,但是他的思想基调是理性主义,而这个理性主义对新古典主义时代的文艺实践和理论却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三 布瓦罗的《论诗艺》,新古典主义的法典 新古典主义的立法者和发言人是布瓦罗(Boileau Despréaux,1636—1711),它的法典是布瓦罗的《论诗艺》。像朗生所说的,“《论诗艺》的出发点,就是《论方法》的出发点:理性”(4)。“理性”是贯串《论诗艺》全书中的一条红线。在第一章里布瓦罗就把这个口号很响亮地提出: 因此,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5)——Ⅰ:37—38行这“理性”也就是笛卡儿在《论方法》里所说的“良知”(6),它是人人生来就有的辨别是非好坏的能力,是普遍永恒的人性中的主要组成部分,所以在创作过程中,一切都要以它为准绳: 不管写什么题材,崇高还是谐谑, 都要永远求良知和音韵密切符合。——Ⅰ:27—28行一切作品都要以理性为准绳,都只能从理性得到它们的“价值和光芒”,这就是说,文艺的美只能由理性产生,美的东西必然是符合理性的。理性是“人情之常”,满足理性的东西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美也必然是普遍的永恒的,是美就会使一切人都感觉美。下文还要提到,布瓦罗和其他新古典主义者大半都在相信普遍人性(主要是理性)的大前提下相信美的绝对价值和文艺的普遍永恒的标准。 依理性主义,凡是真理都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美既然是普遍永恒的,它就与真只是一回事了。所以布瓦罗在《诗简》里说: 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 真应该到处统治,寓言也非例外: 一切虚构中的真正的虚假 都只为使真理显得更耀眼。——《诗简》,第九章这种和“美”同一的“真”,依布瓦罗看,也就是“自然”。还是在《诗简》第九章里,他这样说: 虚假永远无聊乏味,令人生厌; 但自然就是真实,凡人都可体验: 在一切中人们喜爱的只有自然。因此,布瓦罗再三敦劝诗人研究自然和服从自然: 让自然作你唯一的研究对象。——Ⅲ:359行 谨防不顾良知去纵情戏谑, 永远一步也不要离开自然。——Ⅲ:413—414行这里要说明一句,新古典主义者所了解的“自然”并不是自然风景,也还不是一般感性现实世界,而是天生事物(“自然”在西文中的本义,包括人在内)的常情常理,往往特别指“人性”。自然就是真实,因为它就是“情理之常”。新古典主义者都坚信“艺术摹仿自然”的原则,而且把自然看作是与真理同一,由理性统辖着的,这就着重自然的普遍性与规律性。所以在文艺与自然的关系上,新古典主义者很坚定地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他们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亚理斯多德所提到过的“近情近理”(“逼真”,“可信”),反对任何怪诞离奇的事出现于文艺。布瓦罗劝告悲剧作家说: 切莫演出一件事使观众难以置信: 有时候真实的事可能并不近情理。 我绝对不能欣赏荒谬离奇, 不能使人相信,就不能感动人心。——Ⅲ:47—50行但是只要逼真,艺术可以把丑恶的东西描写成为可以欣赏的对象: 绝对没有一条恶蛇或可恶的怪物 经过艺术摹仿而不能赏心悦目, 精妙的笔墨能用引人入胜的妙技 把最怕人的东西变成可爱有趣。——Ⅲ:1—4行为着要逼真,悲剧的主角就不应写成十全十美,最好带一点亚理斯多德所要求的过错或毛病: 谨防像传奇把英雄写得小气猥琐, 但是也要使伟大心灵有些过错, 阿喀琉斯(7)如果斯文一点,便不够味, 我爱看到他受到屈辱也生气流泪, 在他的形象里见到这点白圭之玷, 人们就欣喜,在这里认识到自然。——Ⅲ:104—107行 但是要做到逼真,依新古典主义者看,最重要的事还是抓住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这就是说,要创造典型。新古典主义者对于典型的理解大半还没有超出贺拉斯的定型和类型的看法(8)。布瓦罗说: 写阿迦麦农(9)应把他写成骄横自私; 写伊尼阿斯(10)要显出他敬畏神祗; 写每个人都要抱着他的本性不离。 还须研究各代各国的风俗习惯, 气候往往使人的脾气不一样。——Ⅲ:110—114行 这还是写曹操就要把他写成老奸巨滑的论调,传统的定型是不可移动的。引文最后两句好像表示布瓦罗认识到时代和国度不同,性格就不一样。但是他所说的“脾气”(humeurs)虽是随时随地不同的,却和他所说的“本性”(propre caractére)不是一回事,那是永远固定的。在固定人性这一点上,当时认同新古典主义者之中还有旁人说的比布瓦罗更明确。布瓦罗所最赞许的拉辛在他的《伊斐见尼亚在奥里斯》悲剧的序文里说过一段有名的话: 关于情绪方面,我力求更紧密地追随欧里庇得斯。(11)我要承认我的悲剧中最受赞赏的一些地方都要归功于他。我很愿意这样承认,特别是因为这些赞赏更坚定了我一向就有的对于古代作品的敬仰。我很高兴地从在我们法国舞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中看到群众所赞赏的尽是我从荷马或欧里庇得斯那里摹仿来的,从此我也看到良知和理性在一切时代都是一样的。巴黎人的审美趣味毕竟和雅典人的审美趣味符合:使我的观众受感动的东西正是使往时希腊最有学问的人们落泪的东西。这段引文生动地说明了新古典主义者对于普遍人性论的信心之坚定。此外,它也可以说明新古典主义者的另外两个基本信条。 头一个信条是文艺具有普遍永恒的绝对标准。人性(即自然)是符合理性的,符合理性的东西就必然带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所以文艺作品必须把这普遍永恒的东西表现出来,才能得到古往今来的一致的赞赏。反过来说,凡是得到古往今来一致赞赏的作品也就必然是抓住普遍永恒人性的作品,即符合理性的作品,亦即最好的作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新古典主义者把时间的考验作为衡量文艺作品价值的标准。能持久行远的便是好作品。布瓦罗在《对朗吉弩斯的感想》第七篇里这样说: 等到一些作家受到了许多世纪的赞赏,除掉一些趣味乖僻的人(这种人总是时常可以遇到的)以外,没有人轻视过他们,这时候要想怀疑这些作家的价值,那就不仅是冒昧,而且是狂妄。……大多数人在长久时间里对于见出心智的作品是不会认错的……一个作家的古老并不足以保证他的价值,但是一个作家国为他的作品而受到长久的经常的赞赏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证据,证明那些作品是值得赞赏的。总之,作品的好坏要靠长时间里多数人的裁判。多数人都有理性,他们的裁判是不会误事的。 第二个信条是跟着第一个信条来的,既然久经考验的东西才是好的,希腊罗马的古典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就值得我们学习。新古典主义这名词本身(12)就包括继承古典为它的主要内容。在这方面,法国在十七世纪不过是继续做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代所做的工作。不过法国新古典主义者对古典的崇拜所表现的独立思考的精神已不如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不甚加批判的接受是比较普遍的。上文已提到他们把自然,理性,真实和美都等同起来,其实在这些被他们等同起来的事物行列中,还应加上古典。他们的想法是这样:既然古典经过长久时间的考验而仍为人所赞赏,它们就是抓住了自然(人性)中普遍永恒的东西,符合理性的东西,真实的和美的东西。它们可以教会我们去怎样看自然,怎样表现自然。“因此,古典就是自然,摹仿古典,就是运用人类心智所曾找到的最好的手段,去把自然表现得完美。”(13)这种想法在受布瓦罗影响很深的英国新古典主义者波普(14)的《论批评》里也说得很明确:“荷马就是自然”,“摹仿古人就是摹仿自然”。上文已提到拉辛现身说法,说自己的成就都要归功于对古典的学习。布瓦罗在给帕罗的信里也认为“形成拉辛的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莫里哀是从普洛特(15)和特林斯(16)那里学得他的艺术里最精妙的东西”。此外,当时一些重要作家和思想家关于推尊古典的话是不胜枚举的。 摹仿古人怎样对待自然,这是方法的问题。作为笛卡儿的《论方法》的信徒,新古典主义者是把摹仿古典和“规则”或“义法”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的。题材和人物当然是借用古典中已经用过的最好,但是更重要的是处理题材的方法。古典作品体现了表现自然的最好的方法,这些方法就是后人的规矩。后人一方面要直接从古典作品中抽绎这些规矩,但是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既简便而又稳妥的办法,那就是仔细揣摩亚理斯多德的《诗学》和贺拉斯的《论诗艺》之类古典文艺理论著作,因为这些著作据说是已经替后人把古典作品中的规矩抽绎出来了,在布瓦罗的《论诗艺》里,高乃伊的《论戏剧》里以及这时代其它文艺理论著作里,我们不断地看到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的老话的复述。他们很重视文艺种类或体裁的区别,认为这些文艺种类仿佛是固定不变的,每一种类都有它的特殊的性质和特殊的规则。布瓦罗的《论诗艺》共分四章,其中二三两章都谈种类和规则。当时讨论最热烈的规则之一就是三一律。这在《论诗艺》里是这样规定的: 剧情发生的地点也要固定,标明, 庇里牛斯山那边(17)诗匠把许多年 缩成一日,摆在台上去表演, 一个主角出台时还是个顽童, 到收场时已成了白发老翁。 但是理性使我们服从它的规则, 我们就要求按艺术去安排情节。 要求舞台上表演的自始至终。 只有一件事在一地一日里完成。——Ⅲ:38—46行上文已提到过,高乃伊在《熙德》悲剧里没有完全遵守这个三一律,就受到法兰西学院的申斥。一切事本来都应该有个规则,但是新古典主义者没有能从发展观点来看这问题,误认种类和规则都是一成不变的(布瓦罗的理由是“理性在前进中往往只有一条路”[Ⅰ:48行])。规则仿佛变成创作的方剂,可以让任何人如法炮制。单拿三一律来说,在前一个世纪里莎土比亚就已用他的光辉的成就证明这并个是什么天经地义了。 新古典主义者特别看重规则,还与他们轻视内容而过分重视形式技巧有关。布瓦罗认为思想没有是新鲜的,只有表现思想的语言才可以是新鲜的。在他的文集的序言里,他说过: 什么才是一个新的辉煌的不平凡的思想呢?这并不是人们所不曾有过的或不能有的思想,像一些无知之徒所想象的,它只是人人都可以碰见的思想,不过有人首先找到方法把它表现出来罢了。一句漂亮话之所以漂亮,就在所说的东西是每个人都想到过的,而所说的方式却是生动的,精妙的,新颖的。在《论诗艺》里他又一再提出这个观点: 总之,没有语言,尽管有神圣的才华, 无论你写什么,你还是个坏作家。——Ⅰ:161—162行所以新古典主义者特别重视表现技巧,而在表现技巧之中又特别重视语言。在法国诗人中马来伯(18)是竭力使法国语言达到“纯洁”和“明晰”这两个理想的。布瓦罗对他备致推崇,劝告诗人们说: 照着他的足迹走,要喜爱纯洁, 从他的优美笔调中去学习明晰。——Ⅰ:141—142行布瓦罗认识到语言是跟着思想一起走的,所以要写得明晰,就先须想得明晰: 因此在写作之前先要学会思想。 你的文词跟着思想,暖昧或明朗, 全靠你的意思是晦涩还是清爽。 如果你事先想得清清楚楚, 表达的文词就容易一丝不走。——Ⅰ:150—154行 以上所述是新古典主义的一些基本信条。总之,它从理性主义观点出发,坚信自然中真实的和符合理性的东西部有普遍性和规律性,因此文艺所要表现的是普遍的而不是个别的偶然的东西;古典作品之所以长久得到普遍的赞赏,也就因为它们抓住了普遍的东西,所以我们应向古人学习怎样观察自然和处理自然;事实上古人在实践和理论中已经揭示出文艺写作的基本规律,后来人应该谨遵毋违。文艺的职责首先在表现,因为普遍的东西都不是新鲜的而是人人都知道或都能知道的,艺术的本领就在把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很明晰地很正确地而且很美妙地说出来,供人欣赏而同时也给人教育。做到这种境地,文艺就达到了高度的完美。应该肯定,新古典主义的这种理想基本上是健康的,符合现实主义的。但是这种理想所根据的世界观是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的导言中所指出的“认定自然界绝对不变的见解”。新古典主义者的基本病源在于缺乏正确的历史发展的观点,所以他们的见解一般是拘板的,保守的。这就使得他们对于普遍性,典型,文艺标准,古典规范,文艺种类及其法则之类问题的理解都表现出很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由于片面地强调理性,他们对于从中世纪以来民间文艺所表现的丰富想象力几乎丝毫没有敏感。布瓦罗在《论诗艺》里对想象(形象思维)这样一个重要问题竟只字不提,本来理性主义者,从笛卡儿起,就一向轻视想象。布瓦罗在《论诗艺》里就文艺种类作史的叙述时不提中世纪,他瞧不起不合古典规则的传奇体叙事诗,反对诗人运用《圣经》中的神奇故事,认为塔索(19)的传奇体叙事诗“绝对不能算是意大利的光荣”(Ⅲ:215—216行),甚至反对选一个中世纪英雄什尔德伯兰(Childebrand)来歌颂,说这样一个声音生硬古怪的名字就足以“使全诗显得野蛮”(Ⅲ:242—244行)。一切稍微越出常规正轨显得奇特的东西都遭到布瓦罗的厌恶。他对于近代刚兴起的抒情诗也十分隔膜,因为抒情诗写的是个人情感,不符合他对理性和普遍性的要求。 由于他过分崇拜古典,缺乏历史发展观点,布瓦罗对新事物是一律厌恶的。依他看,人类思想没有什么真正是新鲜的,题材,体裁和表现方法一切都要按照古人的规矩。悲剧家拉辛是这样办的,所以成为布瓦罗的理想诗人。当时成就最大的是喜剧家莫里哀,布瓦罗对他却有美中不足之感,责备他: ……过分做人民之友,把精辟的刻画 往往用来显示人物的憨皮笑脸, 为着演小丑,他就不顾斯文风雅, 恬不知耻地把特林斯搭配上塔巴朗(20)。——Ⅲ:395—398行这几行诗充分暴露了布瓦罗对新事物的厌恶,他不同情于“人民之友”,他鄙视莫里哀投合人民大众的在他看来是“低级”的趣味,在喜剧中尽情笑谑。他要求的总是“风雅”,“高尚”,“审慎”和“节制”,他最忌讳的是“卑劣”,“猥琐”,“过分”和“离奇”。这一切说明什么呢?它说明了布瓦罗所代表的新古典主义文艺理想基本上还是封建宫廷的文艺理想,尽管不同的作家在不同的程度上也开始反映一些新兴资产阶级的要求。布瓦罗对诗人存一句有名的劝告: 研究官廷,认识城市。——Ⅲ:391行这虽然同时照顾到两个阶级(“城市”指的是资产阶级),但是对官廷须“研究”,对城市却只须“认识”,轻重是很分明的。当时宫廷所喜爱的是伟大人物的伟大事迹,堂皇典丽的排场,灿烂耀眼的服装,表现上层阶级的文化教养,高贵的语言,优雅精妙的笔调,有节制的适中的合礼的文雅风度,而这些正是当时文艺所表现的。当时法国宫廷在文化教养上贵妇人很占势力,文艺沙龙大半是由她们主持的,作家和艺术家大半是由她们庇护的。稍涉粗俗,古怪离奇或缺乏斯文风雅的东西会使她们震惊,一句漂亮话,一个优雅的姿态或是一个色彩煊灿的场面也会使她们嫣然喜笑颜开。她们的贵族女性的脾胃或趣味也在这个时代的文艺理想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尽管她们在文艺界所造成的“纤巧”风气也曾遭到过新古典主义者的指责。 法国新古典主义在文学上的成就主要在戏剧。这时期古典悲剧的形式之所以流行,三一律之类规则之所以被认为金科玉律,都由于这时期文艺的封建贵族性,普列汉诺夫在他的《从社会学观点论法国戏剧文学和十八世纪绘画》一文里已作过透辟的分析,读者可以参看。四 “古今之争”:新的力量的兴起 但是封建宫廷的理想在新古典主义运动中尽管还占优势,新兴资产阶级也在开始形成他们自己的文艺理想。当时新旧两阶级在文艺上的斗争还是很激烈的。轰动一时的“古今之争”就是一个具体的表现。这场论战在整个新古典主义时期都在进行着,当时文艺界的要角大半全都卷了进去。问题很简单:究竟是古人高明还是今人高明?在文艺方面是否果真今不如古?古派以布瓦罗为领袖,主要代表着旧势力;今派以写神话寓言的帕罗(C.Perrault,1628—1703)为主要发言人,其中虽然也包括一部分颂扬“太阳皇帝”和“伟大世纪”的宫廷走卒,主要的却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双方的论点往往同样是幼稚的迂腐的,我们无须在这里复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热闹争论中,今派之中涌现出一些新的文艺理论家,其中杰出者之一是圣厄弗若蒙(Saint Evremont,1610-1703)。他之可贵,在于他表现出当时一般新古典主义者所缺乏的历史发展观点。他认识到当时法国诗人“写出了一些坏诗,是因为他们要适应古代诗的模子,服从一些和许多其它事物一起都已被时间推翻了的规则”。规则来自亚理斯多德的《诗学》。他说“这固然是一部好书,但是它也并不完善到可以指导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各民族风俗习惯不同,而时代也一直在变,“想永远用一套老规矩来衡量新作品,那是很可笑的”。“宗教和法律尚且不能勉强我们服从老规矩,诗却要向我们这样苛求,那是办不到的。”他向诗人发出一个号召: ……宗教,政治机构以及人情风俗都已经在这个世界里造成了很大的变化,所以我们应该把脚移到一个新的制度上去站着,才能适应现时代的趋向和精神。——《论古代人的诗》“把脚移到一个新的制度上去站着”,那就要把脚从新古典主义的立场上挪开,这是一个革命的号召,从这个号召声中,我们已隐约听到了启蒙运动的消息。注:(1)高乃伊(Corneille,1606-1684),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作家三大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熙德》、《贺拉斯》等。(2)拉辛(Racine,1639-1699),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作家三大代表之一(另一位为喜剧家莫里哀),主要作品有《安竺若玛克》、《斐德若》、《伊斐见尼亚在奥里斯》、《亚力山大》等。(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六○三页。(4)朗生(G.Lanson):《法国文学史》,第五○一页。(5)参看任典的布瓦罗的《诗的艺术》的译文,本章引文有时校原文略有改正,例如“理性”任典译作“义理”,和raison的涵义不完全符合。(6)法文bon sens指天生的好的审辨力,近似古汉语的“良知”。(7)阿喀琉斯(Achilles),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主角之一,荷马把他写得很勇猛,但粗暴任性。(8)参看第四章和《论诗艺》第三章,第三七四至三九○行,布瓦罗在这里重复了贺拉斯关于性格随着年龄变更的论调。(9)阿迦麦农(Agamemnon),也是《伊利亚特》中希腊方面一个将领,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在以他为题的悲剧里把他写得专横自私。(10)伊尼阿斯(Aeneas),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雅德》中的主角,他在非洲卡塔基地方和美人狄多(Dido)发生深挚的恋爱,但终于听神旨,离开了她,她因而自杀。这段情节是这部史诗中最动人的部份。(11)欧里庇得斯用过伊斐见尼亚的题材写过悲剧,拉辛的这部悲剧要摹仿古希腊的蓝本。。(12)法国人自己总是只用“古典主义”,其它国家多用“新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较名正言顺,因为希腊罗马各有它们的更四主义的理想。(13)参看朗生的《法国文学史》,第五○三页,关于新古典主义者对古典看法的总结。(14)波普(Pope,1688-1744),英国新古典主义诗人和文艺理论家,他的《论批评》是摹仿布瓦罗的《论诗艺》的著作。(15)普洛特(Plautus,公元前254-184左右),罗马著名喜剧家。(16)特林斯(Terence,公元前190-159左右),罗马著名喜剧家。(17)指西班牙。(18)马来伯(Malherbe,1555-1625),法国诗人,对法国语言纯洁化很强调。(19)塔索(Tasso,1544-1595),意大利诗人,已见第六章。(20)特林斯见上文,塔巴朗是当时法国有名的小丑。第二部分 十七八世纪和启蒙运动第八章 英国经验主义:培根,霍布士,洛克,夏夫兹博里,哈奇生,休谟和博克 英国自从十六世纪战胜了西班牙,夺取了海上霸权,对美洲进行贸易和殖民扩张,便一跃而成为西方最先进的资本主义的国家。它在十七世纪中叶就进行了资产阶级革命,推翻了君主专制制度,建立了内阁向议会负责的代议制。在经济方面,它在十八世纪就进行了工业革命,以机器工厂代替了手工业工厂。随着政治经济的发展,自然科学在牛顿的影响之下也有迅速的进展。哲学在自然科学影响之下建立起一套经验主义的思想体系。经验主义强调感性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来源,否认有所谓先天的理性观念,所以和大陆上来布尼兹派的理性主义是对立的。在培根,霍布士和洛克诸人的手里,经验主义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但是由于片面地强调感性经验,它或是停留在机械主义上面(例如霍布士,洛克和傅克),或是流为感觉主义,导致主观唯心主义(例如巴克莱)或怀疑主义和不可知论(例如休谟)。 在文艺实践方面,英国文学自从伊利莎白时代戏剧在莎士比亚手里达到高峰以后,一直在蓬勃地发展。莎士比亚的范例教育了英国人敢于冲破古典传统的公式和规则,结合时代的需要,独辟蹊径,进行创作。在十七世纪有密尔敦的《失乐园》和《桑姆生》,反映了资产阶级革命和民族独立的理想。随着君主专制的短期复辟,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影响逐渐渗透到英国,竺来敦,波普和约翰生等人发展出一种带有民族色彩的冲淡了的新古典主义文学。由于资产阶级渐占上风,文学的听众也逐渐由上层阶级转到中产阶级,而文学的性质也逐渐变成主要是反映资产阶级生活和理想的。由于这个缘故,报刊文学,市民戏剧以及近代小说都最早在英国出现,浪漫主义的萌芽也在新古典主义运动中就已逐渐生长起来。这些转变在欧洲大陆上都发生过深刻的影响。例如英国市民戏剧帮助了狄德罗和莱辛建立市民戏剧的理论,打破了新古典主义的桎梏;英国感伤主义的小说促进了法国反映市民现实生活的小说的发展(例如卢梭的作品),英国民间文学和带感伤气氛的自然诗也在欧洲唤醒了浪漫主义的情调。 这时期的英国美学思想一方面是建立在经验主义哲学基础上,一方面也是反映当时英国文艺实践情况的。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有一个很长的行列,这里只介绍代表性和影响都较大的人物。一 培根 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和莎士比亚同生在英国资产阶级上升的时期,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精神在英国的体现。他总结了当时新兴的自然科学的经验和成就,并且了望到自然科学发展的远景,立志要促进这种发展,在《学术的促进》,《新大西洋》和《新工具论》这一系列的著作中奠定了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基础。他的思想在各方面都带有深刻的革命的意义。首先他初步认识到认识与实践的密切关系;认识是为着实践,认识也要根据实践。他是近代把人生理想由观照转到行动的第一个人他有一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要借服从自然去征服自然。”这句话在实质上已隐含着“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的意思。知识的力量要用在征服自然方面,而征服自然就要服从通过经验知识所掌握到的自然的必然规律。他反对过去经院派的玄学思辨,把它比作蜘蛛,只会从自己腹中吐出丝来织网;他认为真正的哲学家要像蜜蜂,从各种花蕊采取甜汁,通过自己的消化力,把它转化成蜜。这就是说,哲学家不应从概念出发而应从感性经验出发。但是他也承认感官带有欺骗性,不完全可靠,特别是因为人们满脑子都是迷信,成见和偏见之类“偶像”,这些都足以阻碍真知灼见,所以要破除这些“偶像”,才能保持认识功能的清洁与锐敏,还要通过不断的观察和实验去证实或纠正感性的认识。由于重视观察和实验,培根攻击长期统治西方的亚理斯多德的偏重演绎法的形式逻辑,指出由个别事例上升到一般原则的归纳法更有助于科学发明。把感性认识看作知识的基础,信任根据观察和实验的归纳法,以及强调认识的实践功用,这是培根思想中两大基本概念,而这两大基本概念替近代科学的发展指出了正确的方向。马克思和恩格斯说过:“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始祖是培根”(1),足见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培根的估价是很高的。培根对于美学的贡献首先就应从他的科学观点和科学方法去认识。由于他奠定了科学实践观点和归纳方法的基础,美学才有可能由玄学思辨的领域转到科学的领域,而在实际上由培根思想发展出来的英国经验派的美学也正是朝着科学的道路前进,特别是在对审美现象进行心理学的分析方面。这并非说,培根的个别的美学观点就无足轻重。他把人类学术分为历史,诗和哲学三部门,把人类知解力也分为记忆,想象和理智三种活动,认为“历史涉及记忆,诗涉及想象,哲学涉及理智”。他在这里已见出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分别,明确地把诗纳到想象的范围,为后来美学对想象研究的重视开了先例。他也把复现的想象(即记忆)和创造的想象分开,指出创造想象的特征在于“放纵自由”。他说,“想象既不受物质规律的拘束,可以把自然已分开的东西合在一起,也可以把自然已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分开,这样就在许多自然事物中造成不合法的结婚和离婚”。这里所指出的就是近代心理学家所说的想象中联想和分想两种对立的活动,由于诗是想象的产品,所以它是一种“虚构的历史”。为什么要有“虚构的历史”呢?培根回答说:世界在比例上赶不上心灵那样广阔。因此,为着使人的精神感到愉快,就须有比在事物的自然本性中所遇到的更宏伟的伟大,更严格的善和更绝对的变化多彩。因为真实历史中的行动和事迹见不出能使人满足的那种宏伟,诗就虚构出一些较伟大,较富于英雄气概的行动和事迹。……这样,诗就显得有助于胸怀的宏敞和道德,也有助于欣赏。所以诗在过去一向被认为分享得几分神圣性质,因为它能使事物的景象服从人心的愿望,从而提高人心,振奋人心……(2)这就是说,艺术要对自然加以理想化,借提高自然来提高人的心灵,具有娱乐和教育的双重作用。 在《论美》一篇短文里,培根用简短的隽语来表达他关于美的一些独到的看法。从罗马西赛罗以后,美在于形状的比例和颜色,在西方已成为流行的看法,培根却认为“秀雅合度的动作的美才是美的精华,是绘画所无法表现出来的”。这句话已暗含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说的美与媚(动态美)之分以及绘画不适宜于表现动作的意思,培根也不赞成美在比例的看法。他说,“凡是高度的美没有不在比例上显得有些奇怪”。他既反对希腊画家亚帕勒斯“从许多面孔中选择最好的部分去构成一个顶美的面孔”的办法,也反对德国画家杜勒“按照几何比例去画人像”的办法,因为他认为画家“在把面孔画得比实际更美时不应该凭死规矩,而应该凭一种得心应手的轻巧,就像一个音乐家演奏出一曲优美的乐调那样”。这就是说,艺术不能凭机械的拼凑而要凭艺术家的灵心妙运,接着他指出美不在部分而在整体以及美与品德的关系。他说的话虽不多,但足以见出他考虑到美的一些重要问题,而且敢于提出不同于过去的看法。在强调想象虚构,理想化,动态美和艺术家的灵心妙运这几点上,他的美学思想已含有浪漫主义的最初萌芽。二 霍布士(附:洛克) 霍布士(Thomas Hobbes,1588—1679)早年做过培根的秘书,在英国革命前夕他屡次住过巴黎,结识了当时欧洲哲学界和科学界的领袖笛卡儿,嘉桑底和迦里略,部分地接受了他们的影响。他重视培根所忽视的依靠演绎推理的几何学和数学。他“把培根的唯物主义系统化了”(3),但是也把它机械化了。“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物体,一切发生的事件都是运动。”人是“自动的机械”,心也只是精微的物体,心的一切活动如思想情感意志等等都是物质的运动。只有个别的物体存在,抽象的一般的观念都只是些文字符号,实际上并不存在。哲学的任务只在运用数学的方法去研究物体和它的运动,寻求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因此在哲学里他排除了有神论和目的论。这是他的一个很大的功绩。 生在革命时代,霍布士所最关心的是政治。他害怕革命战争的威胁,从资产阶级要求安定的巩固的社会秩序以便发展生产的立场出发,他在他的名著《巨鲸》里提出一套为君主专制制度辩护的哲学。这套哲学是以极端的性恶说和功利主义为基础的。依霍布士看,人生来是自私的,残酷的,在“自然状态”(即原始状态)里,“人对人是豺狼”,互相残杀,以便维持自己的生命和安全。等到这种情况维持不下去了,原始人才订成社会公约,宣布放弃原来的每个人都有的互相掠夺残杀的自由和权力,把它移交给一位代表共同意志的个人(专制君主),对他都要绝对服从,以便换取社会全体成员都需要的和平和安全。是非善恶本来是不存在的,在“自然状态”中每个人所希求的东西就是善的。所厌恶的东西就是恶的;在受公约约束的社会里,是非善恶就要取决于专制君主。宗教也要服从世俗政权。霍布士的主张不是当时英国人所乐闻的,教会对他特别仇恨。他的《巨鲸》曾遭到议会的申斥。他对教会神权和中世纪经院派哲学的攻击,他的机械唯物主义,以及他的关于社会公约的学说在当时都带有进步的意义,对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们发生过显著的影响。在美学方面,霍布士的贡献在于他在《论人性》里以及在《巨鲸》里有系统地深入地讨论了人类心理活动。他可以说是英国经验派心理学的始祖。他奠定了经验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一切人类思想都起源于感觉。他也初步建立了经验派美学用来解释想象和虚构乃至一般审美活动的观念联想律,指出想象虽是“衰退的感觉”,却可以把不同的感觉所留下来的意象或观念加以自由综合,例如“感觉在一个时候显出一座山的形状,在另一个时候显出黄金的颜色,后来想象就把这两个感觉组合成一座黄金色的山”(4)。霍布士有时把这种观念的联想叫做“复合的想象”。例如一个人“想象自己就是赫库理斯或亚力山大”,他指出这“实际上只是心的一种虚构”。(5)这些都属于所谓“类似联想”。霍布士也注意到“接近联想”,他说,“凡是在感觉中彼此直接衔接的运动在感觉后也还是联在一起的。一旦前一个运动再度发生,后一个运动根据被推动的物质的联贯性,也就接着来”(6)。 霍布士对于想象研究的创见在于把想象和欲念联系起来。这正如他把感觉和情感联系起来一样,骨子里是认识与实践的结合。依他看,感官受到另一物体运动的冲击,就产生两种反应,一是认识性的反应,就是感觉;一是实践性的反应,就是快感或痛感(情感)。如果受到的冲击有益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快感以及随着来的欲念;如果受到的冲击有害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痛感以及随着来的厌恶。这样就引起寻求和畏避两类行动的意志。根据想象是否联系到欲念,霍布士把“思想的联系”或“思路”分为不经控制没有意图的和有控制有意图的两种,并且把有控制有意图的思想联系和创造发明的能力等同起来 :……第二种思想联系较恒常,因为它是由某个欲念或意图控制住的。……从欲念出发,就想起我们过去见过的某种手段可以达到我们现在所悬的目的,从此又想到要用上这个手段,还要通过另一手段,如此继续想下去,终于发见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开始着手点。……总之,思路在受意图控制的时候,它不是别的,就是寻求,就是拉丁人所称为“智慧”的那种创造发明的能力,它或是就现在或过去的某一结果去寻求它的原因,或是就现在或过去的某一原因去寻求它的结果。——《巨鲸》,第三章 霍布士在这里所说的正是创造的想象。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点是创造的想象必然要受欲念,意图或目的控制,因此,想象就必然是与情感联系的,也必然是艺术家的自觉活动。第二点是这番话对于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是同样适用的,形象思维也有它的逻辑性,和抽象思维并非绝对对立。 霍布士不认为单凭想象就可以创造艺术,这还可以从他对于想象力和判断力的关系的看法上见出。他对这两种认识功能所指出的分别是著名的:在思想的承续中,人们对他们所想的事物只注意到两方面:它们彼此相类似或不相类似,它们有什么用处或怎样用它们来达到目的。能看出旁人很少能看出的事物间的类似点,这种人就算是……有很好的想象力。能看出事物间的差异和不同,就要靠在事物中进行分别,辨识和判断,在不易辨识的地方能辨识,这种人就算是有很好的判断力。……——《巨鲸》,第八章总之,想象力用来求同,判断力用来辨异。这两种认识功能是互相补充的,在诗和一般艺术中也是如此。霍布士把想象力和十七八世纪文艺界所流行的一个术语“巧智”(Wit)等同起来,认为这个品质使诗人达到崇高境界,他又把判断力和“审慎”(Discretion)等同起来,认为须有这个品质才可以控制想象。(7)所以在二者之中,判断力是更为重要的。“想象力如果没有判断力的帮助,就不应作为一种优良品质来表扬(8)”。因此,霍布士认为“一个人如果准备写一部英雄体诗,去显示出英雄品质的可敬爱的形象,他就不仅要凭一位诗人的资格,去搜集他的材料,而且也要凭一位哲学家的资格,去整理他的材料”(9)。霍布士对于判断力的重视有一个深刻的原因:他认为诗要逼真才美。他说:我不同意那些认为诗的美就在于虚构离奇的人。因为正如真实对历史的自由是应有的约束。逼真对诗的自由也是应有的约束。……一个诗人可以超越自然的实在的作品,但是决不可以超越自然的可思议的可能性。(10)(重点是引者加的) 历史要真实,真实就是符合已然事实;诗却要逼真,逼真者于事不必已然,于理却必可能;它可以虚构自然界所没有的东西,造出“第二自然”来,但是决不可以违反自然的理性和规律。从亚理斯多德指出诗与历史的分别以后,关于“真实”和“逼真”的话说得很多,霍布士的这几句话说得最为简赅透辟,在精神实质上是符合现实主义的。 关于美与善和丑与恶的联系和分别,霍布士也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看法:有三种善:在指望中的善,即美;在效果上的善,即欲念所向往的目的,叫做愉快的;以及作为手段的善,叫做有用的,有利益的。恶也有这三种。——《巨鲸》,第六章从此可见,美还是一种善(丑也还是一种恶),所不同者通常所谓“善”不外是“欲念所向往的目的”或是达到这目的所须采取的手段。满足欲念,所以是愉快的;帮助实现目的,所以是有效用的;至于美则指“凡是由某种明显的符号使人可指望到善的东西”,这种符号表现在“形状或面貌”上,这就是说,美是善在“形状或面貌”上的“明显的符号”,使人见到这种符号,就可以“指望”到善。所以善是美的内容,而美是善的表现形式。丑与恶可以由此类推。这个看法的优点在于既见出美与善的联系,又见出美与善的区别。它和后来康德的“美是道德精神的象征”的看法有些类似。 霍布士对可笑性或喜剧性这个审美范畴也提出过独创的见解。他指出“习以为常的事不能引人发笑,引人发笑的都必定是新奇的,不期然而然的”,笑的原因在于“突然发见自己的优越”,因此他对笑下了如下的定义:笑的情感不过是发见旁人的或自己过去的弱点。突然想到自己的某种优越时所感到的那种突然荣耀感。人们偶然想起自己过去的蠢事也往往发笑,只要那蠢事现在不足力耻。人们都不喜欢受人嘲笑,因为受嘲笑就是受轻视。——《论人性》,参看《巨鲸》第六章笑的突然性和不期然而然的情况后来被康德采用到他的学说里。“突然荣耀感”可以解释“嘲笑”一类现象,但不一定能解释一切笑与喜剧性的现象。 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在霍布士的著作里都已大致奠定,所以他应该是最有资格代表这一派哲学的人,但是过去美学史家们往往不选他而选洛克(John Locke,1632—1704),主要的理由在于洛克对后来经验主义哲学思想发展的影响比较大。如果就思想的独创性以及深度和广度来看,霍布士实在洛克之上。洛克的《论人的知解力》不过是就霍布士思想的某些部分加以发挥和修正。例如霍布士已注意到观念联想的事实,洛克给这事实确定下一个为后来人一直沿用的名称,即“观念的联想”(Association of ldeas)。他也修正了霍布士,霍布士只承认感觉为一切观念的来源,洛克却认为观念除感觉之外,还有在心理功能方面的一个来源,就是反思(reflection)的能力。在美学方面,洛克的贡献并不多。他的关于“巧智”和判断力的分别所说的一段话是爱笛生和后来人所常援引的:巧智主要见于观念的撮合。只要各种观念之间稍有一点类似或符合时,它就能很快地而且变化多方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从而在想象中形成一些愉快的图景。至于判断力则见于仔细分辨差别极微的观念,这样就可避免为类似所迷惑,误把一件事物认成另一件事物。这种办法(判断力所用的)和隐喻与影时(巧智或想象力所常使用的两种修词格——引者)正相反,而隐喻与影射在大多数场合下正是巧智使人逗趣取乐的地方,它们很生动地打动想象,受人欢迎,因为它的美令人不假思考就可以见到。如果用真理和理性的规则去衡量这种巧智,那对它就会是一种唐突,因为这样办,就会显出它并不符合这类规则……——《论人的知解力》,第二卷,第一一章不难看出,这里所指出的分别正是霍布士所曾经指出过的求同与辨异的分别。像当时一般新古典主义批评家一样,洛克把想象和“巧智”等同起来,把它窄狭化到隐喻和影射的运用。他以施恩惠的口吻,宽容想象的产品“不符合真理和理性的规则”。 洛克对诗和艺术抱着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态度。他在《论教育》里劝父母不让儿童学诗,要“把他们的诗才压抑下去,使它窒息”,“因为在诗神的领域里,很少有人发现金矿银矿”,“除掉对别无它法营生的人以外,诗歌和游戏一样不能对任何人带来好处”。这番话倒可以生动地说明资本主义社会极不利于诗和艺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