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5

其实,窗外掠过什么风景,这并不重要。我喜欢的是那种流动的感觉。景物是流动的,思绪 也是流动的,两者融为一片,仿佛置身于流畅的梦境。  当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出神时,我的心灵的窗户也洞开了。许多似乎早已遗忘的往事,得 而复失的感受,无暇顾及的思想,这时都不召自来,如同窗外的景物一样在心灵的窗户前掠 过。于是我发现,平时我忙于种种所谓必要的工作,使得我的心灵的窗户有太多的时间是关 闭着的,我的心灵的世界里还有太多的风景未被鉴赏。而此刻,这些平时遭到忽略的心灵景 观在打开了的窗户前源源不断地闪现了。  所以,我从来不觉得长途旅行无聊,或者毋宁说,我有点喜欢这一种无聊。在长途车上,我 不感到必须有一个伴让我闲聊,或者必须有一种娱乐让我消遣。我甚至舍不得把时间花在读 一本好书上,因为书什么时候都能读,白日梦却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就因为贪图车窗前的这一份享受,凡出门旅行,我宁愿坐火车,不愿乘飞机。飞机太快地把 我送到了目的地,使我来不及寂寞,因而来不及触发那种出神遐想的心境,我会因此感到像 是未曾旅行一样。航行江海,我也宁愿搭乘普通轮船,久久站在甲板上,看波涛万古流涌, 而不喜欢坐封闭型的豪华快艇。有一回,从上海到南通,我不幸误乘这种快艇,当别人心满 意足地靠在舒适的软椅上看彩色录像时,我痛苦地盯着舱壁上那一个个窄小的密封窗口,真 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囚禁。  我明白,这些仅是我的个人癖性,或许还是过了时的癖性。现代人出门旅行讲究效率和舒适 ,最好能快速到把旅程缩减为零,舒适到如同住在自己家里。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又 何必出门旅行呢?如果把人生譬作长途旅行,那么,现代人搭乘的这趟列车就好像是由工作 车厢和娱乐车厢组成的,而他们的惯常生活方式就是在工作车厢里拼命干活和挣钱,然后又 在娱乐车厢里拼命享受和把钱花掉,如此交替往复,再没有工夫和心思看一眼车窗外的风景 了。  光阴蹉跎,世界喧嚣,我自己要警惕,在人生旅途上保持一份童趣和闲心是不容易的。如果 哪一天我只是埋头于人生中的种种事务,不再有兴致扒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光,倾听内心的 音乐,那时候我就真正老了俗了,那样便辜负了人生这一趟美好的旅行。  19951  ##守望的角度  若干年前,我就想办一份杂志,刊名也起好了,叫《守望者》,但一直未能如愿 。我当然不是想往色彩缤纷的街头报摊上凑自己的一份热闹,也不是想在踌躇满志的文化精 英中挤自己的一块地盘。正好相反,在我的想像中,这份杂志应该是很安静的,与世无争的 ,也因此而在普遍的热闹和竞争中有了存在的价值。我只想开一个小小的园地,可以让现代 的帕斯卡尔们在这里发表他们的思想录。  我很喜欢"守望者"这个名称,它使我想起守林人。守林人的心境总是非常宁静的,他长年 与树木、松鼠、啄木鸟这样一些最单纯的生命为伴,他自己的生命也变得单纯了。他的全部 生活就是守护森林,瞭望云天,这守望的生涯使他心明眼亮,不染尘嚣。"守望者"的名称 还使我想起守灯塔人。在奔流的江河中,守灯塔人日夜守护灯塔,瞭望潮汛,保护着船只的 安全航行。当然,与都市人相比,守林人的生活未免冷清。与弄潮儿相比,守灯塔人的工作 未免平凡。可是,你决不能说他们是人类中可有可无的一员。如果没有这些守望者的默默守 望,森林消失,地球化为沙漠,都市人到哪里去寻欢作乐,灯塔熄灭,航道成为墓穴,弄潮 儿如何还能大出风头?  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同样需要守望者。守望是一种角度。当我这样说时,我已经承认对待 历史进程还可以有其他的角度,它们也都有存在的理由。譬如说,你不妨做一个战士,甚至 做一个将军,在时代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发号施令。你不妨投身到任何一种潮流中去,去经 商,去从政,去称霸学术,统帅文化,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去充当各种名目的当代英雄。 但是,在所有这些显赫活跃的身影之外,还应该有守望者的寂寞的身影。守望者是这样一种 人,他们并不直接投身于时代的潮流,毋宁说往往与一切潮流保持着一个距离。但他们也不 是旁观者,相反对于潮流的来路和去向始终怀着深深的关切。他们关心精神价值甚于关心物 质价值,在他们看来,无论个人还是人类,物质再繁荣,生活再舒适,如果精神流于平庸, 灵魂变得空虚,就绝无幸福可言。所以,他们虔诚地守护着他们心灵中那一块精神的园地, 其中珍藏着他们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同时警惕地瞭望着人类前方的地平线,注 视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在天空和土地日益被拥挤的高楼遮蔽的时代,他们怀着忧虑 之心仰望天空,守卫土地。他们守的是人类安身立命的生命之土,望的是人类超凡脱俗的精 神之天。  说到"守望者",我总是想起塞林格的名作《麦田里的守望者》。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 大学生的时候,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印着"内部发行"的字样,曾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也在 我手中停留过。"守望者"这个名称给我留下印象,最初就缘于这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 一个被学校开除的中学生,他貌似玩世不恭,厌倦现存的平庸的一切,但他并非没有理想。 他想像悬崖边有一大块麦田,一大群孩子在麦田里玩,而他的理想就是站在悬崖边做一个守 望者,专门捕捉朝悬崖边上乱跑的孩子,防止他们掉下悬崖。后来我发现,在英文原作中, 被译为"守望者"的那个词是Catcher,直译应是"捕捉者"、"棒球接球手"。不过,我 仍觉得译成"守望者"更传神,意思也好。今日的孩子们何尝不是在悬崖边的麦田里玩,麦 田里有天真、童趣和自然,悬崖下是空虚和物欲的深渊。当此之时,我希望世上多几个志愿 的守望者,他们能以智慧和爱心守护着麦田和孩子,守护着我们人类的未来。  19954: >被废黜的国王周国平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 。所以,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借用帕斯卡尔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精神 史看作为恢复失去的王位而奋斗的历史。当然,人曾经拥有王位并非一个历史事实,而只是 一个譬喻,其含义是:人的高贵的灵魂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圣。如果没有神圣,就无法解释人的灵魂何以会有如 此执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觉、思维、情绪、意志之类的心理现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灵魂生活 ,它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层次。灵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这里,每个人最内在深 邃的"自我"直接面对永恒,追问有限生命的不朽意义。灵魂的追问总是具有形而上的性质 ,不管现代哲学家们如何试图证明形而上学问题的虚假性,也永远不能平息人类灵魂的这种 形而上追问。  我们当然可以用不同的尺度来衡量历史的进步,例如物质财富的富裕,但精神圣洁肯定也是 必不可少的一维。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民族就像一座没有祭坛的神庙。 "没有祭坛,也就是没有信仰,没有神圣的价值,没有敬畏之心,没有道德的约束,人生惟 剩纵欲和消费,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易和争斗。它甚至不再是一座神庙,而成了一个吵 吵闹闹的市场。事实上,不仅在比喻的意义上,而且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在今日中国,这 种沦落为乌烟瘴气的市场的所谓神庙,我们见得还少吗?  在一个功利至上、精神贬值的社会里,适应取代创造成了才能的标志,消费取代享受成了生 活的目标。在许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灵魂生活"都是过时的空洞词眼。可 是,我始终相信,人的灵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更为本质,每个人的人生质量 首先取决于他的灵魂生活的质量。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 和一个沉湎在歌厅、肥皂剧以及庸俗小报中的人,他们肯定生活在两个绝对不同的世界上。  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被废黜的是人的灵魂。由于被废黜,精神有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命运 。然而,不论怎样被废黜,精神终归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在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人默记 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并且为有朝一日恢复它的王位而努力着。我愿把他们恰如其 分地称作"精神贵族"。"精神贵族"曾经是一个大批判词汇,可是真正的"精神贵族"何 其稀少!尤其在一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以精 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 和诚实。  19954: >在沉默中面对周国平  两位未曾晤面的朋友远道而来,因为读过我的论人生的书,要与我聊一聊人生 。他们自己谈得很热烈,可是我却几乎一言不发,想必让他们失望了。我不是不愿说,而确 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应约谈论人生始终是一件使我狼狈的事。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词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 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一般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但是,倘若这些 词眼确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的爱情 有多温柔,我的孤独有多绝望,我的幸福有多美丽,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谬 。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种意义 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语言的岸 。如果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 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有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一切观念、话语、文字都变得异常疏远和陌生,惶然不知它们为何 物,一向信以为真的东西失去了根据,于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读我自己过去所写的 文字时,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使我几乎丧失了再动笔的兴致和勇气,而我也确实很久没 有认真地动笔了。之所以又拿起笔,实在是因为别无更好的办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种极不 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收获,同时也摆脱沉默的压力。  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但我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词。梅特林克说得好:沉 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的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辞都无法使他 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问题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 套话。事实上,那些浅薄的读者的确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叹,格言和套话,哲理和 老生常谈,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虚的禅机,而且更经常地是把鱼目当做珍珠,搜集了 一堆破烂。一个人对言辞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蒂取决于他的沉默 亦即他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 ,在沉默中面对他灵魂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重大问题。到他有了足够的孕育并因此感到不堪 其重负时,一切语言之门便向他打开了,这时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词,而且理解了言词背 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  199512: >有所敬畏周国平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 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 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 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 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 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 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 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 ,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 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说"知耻近乎 勇",那么,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卑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 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任何恶事,欺负、迫害乃至残杀无辜的弱者。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 兼无所敬畏之徒。一种消极的表现则是对他人生命的极端冷漠,见死不救,如今这类事既频 频发生在众多路人旁观歹徒行凶的现场,也频频发生在号称治病救人实则草菅人命的某些医 院里。类似行为每每使善良的人们不解,因为善良的人们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 丧失起码人性的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这种人总是极少数,并且会受到法律或正义力量的 制裁。可是,当一个民族普遍丧失对神圣价值的信念时,这种人便可能相当多地滋生出来, 成为触目惊心的颓败征兆。  赤裸裸的凶蛮和冷漠只是不知耻的粗糙形式,不知耻还有稍微精致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 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无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爱他的女人,背叛诚恳待他的朋友 ,然后装出一付无辜的面孔。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再神圣的东西也敢践踏,再美好的东西也 敢毁坏,而且内心没有丝毫不安。不论他的头脑里有多少知识,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 到不了那里。这样的人有再多的艳遇,也没有能力真正爱一回,交再多的哥们,也体味不了 友谊的纯正,获取再多的名声,也不知什么是光荣。我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圣的人,必 被世上一切神圣的事物所抛弃。  19961: >奢侈品的不便周国平  在巴黎时,友人送我一本精美的活页记事本,真皮封面,内芯是一九九六年度 的记事页,纸质极佳,每日一页。他是为了祝贺我的生日,特地花了一百多法郎买来送我的 。我很感谢他的这份礼物,却不知拿它作什么用。每到新年在望,我都会得到类似的年度记 事本,当然远不如这本巴黎产的精美,但也一律使我感到华而不实,派不上用场。用来记事 吗?我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不像商人、政客、明星,有那么多的事务和约会,需要精确地安 排日程,详尽地记录备忘。用来写日记吗?可是,我并非每天都有值得一写的经历的,有时 候又会心潮澎湃一泻千里,怎么能削足适履,按照每日一页的篇幅来分配我的生活和思想呢 ?所以,结果是,若干年下来,积压了好些这类废弃不用的空白记事本,成了一堆彻底无用 的垃圾。  还有那些漂亮的书签,据说是专供夹在读到一半的书里,作标签用的。然而,我虽然也有一 些这样的书签,却从来想不到用它们。不,我宁可用随手抓到的小纸片,其标签的功能丝毫 不亚于世上最豪华的书签,而且我在读书时可以在上面随意写点什么,也可以随意将它们丢 弃。  诸如收藏精美的稿笺、信笺、笔记本、藏书票之类,就像收藏邮票、古币一样,不失为一种 雅好,但是肯定和真正的精神创造活动无关。依我之见,一切奢侈品都会给精神活动带来不 便。翻一翻文学史和艺术史,多少流传千古的文字和乐曲,一开始只是写在不起眼的纸片上 的。灵感袭来之时,但求一吐为快,绝不讲究承载物的质地。当内容是妙手偶得的时候,承 载它的物质材料就当然是信手拈来的了。惟其信手拈来,所以心态是自由无碍的。  推而广之,我相信物质上的简朴乃是精神上的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譬如说,我最不爱穿西 服,就因为西服使我感到非常不自由。在我看来,穿前那熨烫的功夫,对褶缝的讲究,领带 花式的配备,穿时那保养的功夫,对礼仪的讲究,举手投足的谨慎,都是对我的自由的粗暴 剥夺。所以,我平生几乎不曾穿过西服,出国时也是一套不带,穿一身夹克和牛仔裤漫游欧 洲,随地坐卧,那多自在。  那么,现在我使用电脑写作,岂非违背了我的上述信念?是的,在享受电脑所提供的种种便 利的同时,我确实感觉到了它的诸多不便。例如,当我脑中闪过突然的感想时,倘若要去打 开电脑把它们写下来,实在是不胜其烦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在我的案头、床头依然放着许 多小纸片,它们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继续发挥着电脑永远无法代替的作用。  19962: >私人写作(1)周国平  一  一八六二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托尔斯泰几乎通宵失眠,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 菲亚求婚了。他非常爱这个比他小十六岁、年方十八的姑娘,觉得即将来临的幸福简直难以 置信,因此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求婚很顺利。可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当天,他想到的是:"我不能为自己一个人写日记了 。我觉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再会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属于两个人的,她将看我写 的一切。"  当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段话时,他显然不是为有人将分享他的秘密而感到甜蜜,而是为他不再 能独享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而感到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在九个月后完全得到了证实, 清晰成了一种强烈的痛苦和悔恨:"我自己喜欢并且了解的我,那个有时整个地显身、叫我 高兴也叫我害怕的我,如今在哪里?我成了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自从我娶了我所爱的 女人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簿子里写的几乎全是谎言--虚伪。一想到她此刻就在 我身后看我写东西,就减少了、破坏了我的真实性。"  托尔斯泰并非不愿对他所爱的人讲真话。但是,面对他人的真实是一回事,面对自己的真实 是另一回事,前者不能代替后者。作为一个珍惜内心生活的人,他从小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 惯。如果我们不把记事本、备忘录之类和日记混为一谈的话,就应该承认,日记是最纯粹的 私人写作,是个人精神生活的隐秘领域。在日记中,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的灵魂,只和自己的 上帝说话。这的确是一个神圣的约会,是决不容许有他人在场的。如果写日记时知道所写的 内容将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么,这个读者的无形在场便不可避免地会改变写作者的心态,使 他有意无意地用这个读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写下的东西。结果,日记不再成其为日记,与上 帝的密谈蜕变为向他人的倾诉和表白,社会关系无耻地占领了个人的最后一个精神密室。当 一个人在任何时间内,包括在写日记时,面对的始终是他人,不复能够面对自己的灵魂时, 不管他在家庭、社会和一切人际关系中是一个多么诚实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实, 即面对自己的真实。  因此,无法只为自己写日记,这一境况成了托尔斯泰婚后生活中的一个持久的病痛。三十四 年后,他还在日记中无比沉痛地写道:"我过去不为别人写日记时有过的那种宗教感情,现 在都没有了。一想到有人看过我的日记而且今后还会有人看,那种感情就被破坏了。而那种 感情是宝贵的,在生活中帮助过我。"这里的"宗教感情"是指一种仅仅属于每个人自己的 精神生活,因为正像他在生命最后一年给索菲亚的一封信上所说的:"每个人的精神生活是 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该对它有任何要求。"在世间一切秘密中,惟此种秘密最 为神圣,别种秘密的被揭露往往提供事情的真相,而此种秘密的受侵犯却会扼杀灵魂的真实 。  可是,托尔斯泰仍然坚持写日记,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而且在我看来,他在日记中仍然是 非常真实的,比我所读到过的任何作家日记都真实。他把他不能真实地写日记的苦恼毫不隐 讳地诉诸笔端,也正证明了他的真实。真实是他的灵魂的本色,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他放弃, 他自己也不能。  二  似乎也是出于对真实的热爱,萨特却反对一切秘密。他非常自豪他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秘密, 包括托尔斯泰所异常珍视的个人灵魂的秘密。他的口号是用透明性取代秘密。在他看来,写 作的使命便是破除秘密,每个作家都完整地谈论自己,如此缔造一个一切人对一切人都没有 秘密的完全透明的理想社会。  我不怀疑萨特对透明性的追求是真诚的,并且出于一种高尚的动机。但是,它显然是乌托邦 。如果不是,就更可怕,因为其惟一可能的实现方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中国的文化 大革命,即一种禁止个人秘密的恐怖的透明性。不过,这是题外话。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 是:写作的真实存在于透明性之中吗?  当然,写作总是要对人有所谈论。在此意义上,萨特否认有为自己写作这种事。他断言:" 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经介入了。"可是,问题在于,在"介入"之前 ,作家所要谈论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它并不是在作家开口向人谈论的时候才突然冒出来的。 一个真正的作家必有一个或者至多几个真正属于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伴随他的一生,它 们的酝酿和形成恰好是他的灵魂的秘密。他的作品并非要破除这个秘密,而只是从这个秘密 中生长出来的看得见的作物罢了。就写作是一个精神事件,作品是一种精神产品而言,有没 有真正属于自己灵魂的问题和秘密便是写作的真实的一个基本前提。这样的问题和秘密会引 导写作者探索存在的未经勘察的领域,发现一个别人尚未发现的仅仅属于他的世界,他作为 一个作家的存在理由和价值就在于此。没有这样的问题和秘密的人诚然也可以写点什么,甚 至写很多的东西,然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是在传授知识,发表意见,报告新闻,编 讲故事,因而不过是教师、演说家、记者、故事能手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出于对法西斯的义愤加入了法国抵抗运动。战后,在回顾这一经 历时,他指责德国人说:"你们强迫我进入了历史,使我五年中不能享受鸟儿的歌鸣。可是 ,历史有一种意义吗?"针对这一说法,萨特批评道:"问题不在于是否愿意进入历史和历 史是否有意义,而在于我们已经身在历史中,应当给它一种我们认为最好的意义。"他显然 没有弄懂加缪苦恼的真正缘由:对于真正属于自己灵魂的问题的思考被外部的历史事件打断 了。他太多地生活在外部的历史中,因而很难理解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的特殊心情。: >私人写作(2)周国平  我相信萨特是不为自己写日记的,他的日记必定可以公开,至少可以向波伏瓦公开,因此他 完全不会有托尔斯泰式的苦恼。我没有理由据此断定他不是一个好作家。不过,他的文学作 品,包括小说和戏剧,无不散发着浓烈的演讲气息,而这不能不说与他主张并努力实行的透 明性有关。昆德拉在谈到萨特的《恶心》时挖苦说,这部小说是存在主义哲学穿上了小说的 可笑服装,就好像一个教师为了给打瞌睡的学生开心,决定用小说的形式上一课。的确,我 们无法否认萨特是一个出色的教师。  三  对于我们今天的作家来说,托尔斯泰式的苦恼就更是一种陌生的东西了。一个活着时已被举 世公认的文学泰斗和思想巨人,却把自己的私人日记看得如此重要,这个现象似乎只能解释 为一种个人癖好,并无重要性。据我推测,今天以写作为生的大多数人是不写日记的,至少 是不写灵魂密谈意义上的私人日记的。有些人从前可能写过,一旦成了作家,就不写了。想 要或预约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呢?  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曾经不胜感慨地向我诉苦:他忙于应付文债,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只 在上厕所时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笑笑说:可不,在这个忙碌的时代,我们只能在厕所里接 待上帝。上帝在厕所里--这不是一句单纯的玩笑,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厕所是 上帝在这个喧嚣世界里的最后避难所。这还算好的呢,多少人即使在厕所里也无暇接待上帝 ,依然忙着尘世的种种事务,包括写作!  是的,写作成了我们在尘世的一桩事务。这桩事务又派生出了许多别的事务,于是我们忙于 各种谈话:与同行、编辑、出版商、节目主持人等等。其实,写作也只是我们向公众谈话的 一种方式而已。最后,我们干脆抛开纸笔,直接在电视台以及各种会议上频频亮相和发表谈 话,并且仍然称这为写作。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 种独特的精神历程,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 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 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 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 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 几句话而自豪。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 今天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 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他们 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 个完整的个性的。  四  我把一个作家不为发表而从事的写作称为私人写作,它包括日记、笔记、书信等等。这是一 个比较宽泛的定义,哪怕在写时知道甚至期待别人--例如爱侣或密友--读到的日记也包 括在内,因为它们起码可以算是情书和书信。当然,我所说的私人写作肯定不包括预谋要发 表的日记、公开的情书、登在报刊上的致友人书之类,因为这些东西不符合我的定义。要言 之,在进行私人写作时,写作者所面对的是自己或者某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而不是抽 象的读者和公众。因而,他此刻所具有的是一个生活、感受和思考着的普通人的心态,而不 是一个专业作家的职业心态。  毫无疑问,最纯粹、在我看来也最重要的私人写作是日记。我甚至相信,一切真正的写作都 是从写日记开始的,每一个好作家都有一个相当长久的纯粹私人写作的前史,这个前史决定 了他后来之成为作家不是仅仅为了谋生,也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因为写作乃是他的心灵的需 要,至少是他的改不掉的积习。他向自己说了太久的话,因而很乐意有时候向别人说一说。  私人写作的反面是公共写作,即为发表而从事的写作,这是就发表终究是一种公共行为而言 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为发表的写作当然是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的,而且这是他锤炼文体 功夫的主要领域,传达的必要促使他寻找贴切的表达,尽量把话说得准确生动。但是,他首 先必须有话要说,这是非他说不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话,是发自他心灵深处的话,如此他才会 怀着珍爱之心为它寻找最好的表达,生怕它受到歪曲和损害。这样的话在向读者说出来之前 ,他必定已经悄悄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了。一个忙于向公众演讲而无暇对自己说话的作家,说 出的话也许漂亮动听,但几乎不可能是真切感人的。  托尔斯泰认为,写作的职业化是文学堕落的主要原因。此话愤激中带有灼见。写作成为谋生 手段,发表就变成了写作的最直接的目的,写作遂变为制作,于是文字垃圾泛滥。不被写作 的职业化败坏是一件难事,然而仍是可能的,其防御措施之一便是适当限制职业性写作所占 据的比重,为自己保留一个纯粹私人写作的领域。私人写作为作家提供了一个必要的空间, 使他暂时摆脱职业,回到自我,得以与自己的灵魂会晤。他从私人写作中得到的收获必定会 给他的职业性写作也带来好的影响,精神的洁癖将使他不屑于制作文字垃圾。我确实相信, 一个坚持为自己写日记的作家是不会高兴去写仅仅被市场所需要的东西的。: >私人写作(3)周国平  五  一九一○年的一个深秋之夜,离那个为求婚而幸福得睡不着觉的秋夜快半个世纪了,对于托 尔斯泰来说,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这天深夜,这位八十二岁的老翁悄悄起床,离家出走, 十天后病死在一个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车站上。  关于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后人众说纷纭。最常见的说法是,他试图以此表明他与贵族生活 --以及不肯放弃这种生活的托尔斯泰夫人--的决裂,走向已经为时过晚的自食其力的劳 动生活。因此,他是为平等的理想而献身的。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出走的真正原因也就 是四十八年前新婚燕尔时令他不安的那个原因:日记。  如果说不能为自己写日记是托尔斯泰的一块心病,那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就是索菲亚的一 块心病,夫妇之间围绕日记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到托尔斯泰晚年,这场战争达到了高潮 。为了有一份只为自己写的日记,托尔斯泰真是费尽了心思,伤透了脑筋。有一段时间,这 个举世闻名的大文豪竟然不得不把日记藏在靴筒里,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可是,最后还是 被索菲亚翻出来了。索菲亚又要求看他其余的日记,他坚决不允,把他最后十年的日记都存 进了一家银行。索菲亚为此不断地哭闹,她想不通做妻子的为什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对此 只能有一个解释:那里面一定写了她的坏话。在她又一次哭闹时,托尔斯泰喊了起来:  "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财产,作品……只把日记留给了自己。如果你还要折磨我,我 就出走,我就出走!"  说得多么明白。这话可是索菲亚记在她自己的日记里的,她不可能捏造对她不利的话。那个 夜晚她又偷偷翻寻托尔斯泰的文件,终于促使托尔斯泰把出走的决心付诸行动。把围绕日记 的纷争解释为争夺遗产继承权的斗争,未免太势利眼了。对于托尔斯泰来说,他死后日记落 在谁手里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情,他不屈不挠争取的是为自己写日记的权利。这位公共写作 领域的巨人同时也是一位为私人写作的权利献身的烈士。  19963婚姻反思录(1)周国平  一 开场白  某君倡"宽松的婚姻"之高论,且身体力行之。他深信惟有立足于信任而非猜疑,藉宽松而 非禁锢,才能保证爱情在婚姻之中仍有自由发展的空间,令婚姻优质而且坚固。此论确乎行 之有效,他和他的妻子的美满婚姻一时传为佳话。  忽一日,传来惊人的消息,据说他的婚姻宣告破裂,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友好分手。于是群起 而攻之、嘲之、诘之,曰:事实胜于雄辩,"宽松"论业已破产矣!  某君答曰:你们拿得出一种必定成功的婚姻理论吗?  然而,长夜灯下独坐,某君仍不免暗自检讨自己的婚爱经历和观念,若有所悟。以下便是他 的反思的记录。  二 神圣的命名  在造出第一个人--亚当--之后,上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各种飞鸟走兽带到亚当面 前,让他给它们命名。根据《旧约》的这一记载,命名便是人之为人的第一个行为,是人为 自己加冕的神圣仪式,通过给世间万物命名,世界才成为人的世界。  所以,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叫做妻子,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叫做丈夫,这不仅仅是一个法律 行为,而且是一个神圣行为,是在上帝面前的互相确认。惟有通过这个命名,她才成为他的 "自己的女人",他也才成为她的"自己的男人"。无此命名,不论他们如何相爱,终归不 互相拥有。同样,他们的屋宇在他们互相命名为妻子和丈夫之前只是一个住处,惟有通过这 个命名才成为"自己的家"。  不结婚而同居当然潇洒,但是,无其名必也无其实,至少缺少了那种今生今世共有一份命运 的决心和休戚与共之感,那种走遍天涯海角仍然牵肠挂肚的惦念。  当然,有其名未必有其实。多少男女顶着夫妻的名义,却同床异梦,并不觉得找到了今生今 世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或男人。也有曾经相爱甚笃的夫妻,一方做出了负心的事,使另一方 发出痛楚的呼喊:"他(她)不是我的自己的男人(女人)了!"  结婚是神圣的命名。是否在教堂里举行婚礼,这并不重要。苍天之下,命名永是神圣的仪式 。"妻子"的含义就是"自己的女人","丈夫"的含义就是"自己的男人",对此命名当 知敬畏。没有终身相爱的决心,不可妄称夫妻。有此决心,一旦结为夫妻,不可轻易伤害自 己的女人和自己的男人,使这神圣的命名蒙羞。  三 婚姻是难事  性遵循快乐原则,爱情遵循理想原则,婚姻遵循现实原则。这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彼此之间 常常还发生着冲突。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能在自身中把三者统一起来。  婚姻当然包含性,它是社会所公认的性满足的合法形式和主要方式。但是,作为一种纯粹的 生理欲望,性欲本身又具有盲目性。不必是配偶,不必是情侣,两个健康男女之间的做爱都 能给当事人带来快乐。而且,性的快乐常常取决于双方性的癖好和习性的协调,其协调的程 度未必与爱情成正比,更未必与婚姻相一致。由于长年的重复,夫妇之间的性生活还可能因 为缺少新奇的刺激而减少其兴味。因此,对于已婚者来说,婚外性关系始终是一种潜在的诱 惑,并对婚姻构成潜在的威胁。  好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果,有情人结为眷属也表明了终身相爱的决心。但是,结婚意味着在一 起过日子,而过日子总是很琐碎也很平凡的。把平凡的日子过得始终不乏浪漫的情趣,这并 非不可能,但殊为不易。何况结婚不能也不该杜绝新的邂逅,移情别恋的可能是始终存在的 。  看看周围,无爱的婚姻,性冷淡的夫妇,事实上都为数不少。许多婚姻之所以能够延续,只 是基于现实利益的一种妥协或无奈。那么,婚姻、爱情、性三者的持久完满的统一不可能吗 ?我相信是可能的。其前提当然是,婚姻在爱和性和谐方面本来就有较好的质量。在此前提 下,也许关键在于,如何怀着对这个好婚姻的珍惜之心,来克服一般婚姻都会产生的倦怠, 在婚姻之中(而不是到婚姻之外)不断更新爱情的理想和性的快乐。到婚外寻找新的刺激当然 简便得多,但是,世上的捷径往往只通向事物的表面,要达于核心就必须作出持久不懈的努 力。在两性之间,发生肉体关系是容易的,发生爱情便很难,而最难的便是使一个好婚姻经 受住岁月的考验。  四 珍惜便是缘  人们常把有情人终成眷属说成有缘,一旦反目离异呢,便说是缘分已尽。缘的长短,最难预 料。相爱者谁不自许已经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从此永结百年之好了呢? 可是,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多少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们之间会发生感 情危机,甚至于度不过难关,只好挥泪诀别。  世上婚配,形形色色,真正基于爱情的结合并不太多,因而弥足珍贵。然而,偏偏愈是基于 爱情的结合,比起那些以传统伦理和实际利益为基础的婚姻来,愈有其脆弱之处。所谓佳偶 难久,人们眼中的天作之合往往不能白头偕老,这差不多是古老而常新的故事了。究其原因 ,也许是因为人的内在的感情要比外在的规范和利益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不易把握,爱情是 比世俗的婚姻纽带更易变的东西。以爱情为婚姻的惟一依据,在逻辑上便意味着爱情高于婚 姻,因此,一方面,如果既有的爱情出现瑕疵,婚姻便成问题,另一方面,一旦新的爱情产 生,婚姻便当让位。事实上,凡是在婚姻中把爱情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在感情问题上往 往比较敏感,既容易互相挑剔,也容易动情别恋。他们爱起来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同时也 风起云涌,乍喜乍悲。假如他们足够幸运,又足够成熟,因而能够足够长久地相爱,那么, 他们倒也能做到情深意笃,琴瑟和谐,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然而,千万不要大意,潜在的危 险始终存在着,真正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永远不会大功告成,一劳永逸,再好的姻缘也不可 能获得终身保险。婚姻反思录(2)周国平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对爱情可能发生的变化严加防范,但是也大可不必为它 创造条件。红尘中人,诱惑在所难免,而每个当事人对于自己所面临的究竟是不可抵御的更 强烈的爱情,还是一般的风流韵事,心里大致是清楚的。我的劝告是,如果是后者,而你又 很看重(不看重则另当别论)既有的婚爱,就请你三思而不要行了。这对你也许是一种损失, 但你因此避免了更惨重的损失。如果是前者,我就无需说什么了,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爱情是人生的珍宝,当我们用婚姻这只船运载爱情的珍宝时,我们的使命是尽量绕开暗礁, 躲开风浪,安全到达目的地。谁若故意迎着风浪上,固然可以获得冒险的乐趣,但也说明了 他(她)对船中的珍宝并不爱惜。好姻缘是要靠珍惜之心来保护的,珍惜便是缘,缘在珍惜中 ,珍惜之心亡则缘尽。  人的心是世上最矛盾的东西,它有时很野,想到处飞,但它最平凡最深邃的需要却是一个憩 息地,那就是另一颗心。倘若你终于找到了这另一颗心,当知珍惜,切勿伤害它。历尽人间 沧桑,遍阅各色理论,我发现自己到头来信奉的仍是古典的爱情范式:真正的爱情必是忠贞 专一的。惦着一个人并且被这个人惦着,心便有了着落,这样活着多么踏实。与这种相依为 命的伴侣之情相比,一切风流韵事都显得何其虚飘。  五 结束语  以上是某君的婚姻反思的记录。读毕这个记录,一位小姐问道:"先生因一己的遭遇,便由 开放一变而为保守,岂不大谬?"  某君答曰:"人皆因受挫而对爱情失望,视婚姻为畏途,我独一如既往热情地为婚爱辩护, 何保守之有?"  小姐问道:"难道先生仍想结婚?"  某君答曰:"诚然。婚姻的好坏,不可以成败论之。好婚姻也是可能失败的。我期望得到一 个终于成功的好婚姻。"  小姐慨然叹道:"先生真保守矣,老矣!"  某君笑而不答。  19964点 与 面(1)周国平  一  那家豪华餐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婚礼,这个婚礼与你有某种关系。你并没有参加这个婚礼,你 甚至不知道婚礼会举办和已经举办。你的不知道本身就具有一种意义,这意义是每个受到邀 请的客人都心里明白又讳莫若深的,于是他们频频举杯向新郎新娘庆贺。  岁末的这个夜晚,你独自坐在远离市区的一间屋子里,清醒地意识到你的生活出现了空前的 断裂。你并不孤寂,新的爱情花朵在你的秋天里温柔地开放。然而,无论花朵多么美丽,断 裂依然存在。人们可以清除瓦砾,在废墟上建造新的乐园,却无法使死者复活,也无法禁止 死者在地下歌哭。  是死去的往事在地下歌哭。真正孤寂的是往事,那些曾经共有的往事,而现在它们被无可挽 回地遗弃了。它们的存在原本就缘于共同享有,一旦无人共享,它们甚至不再属于你。你当 然可以对你以后的爱人谈论它们,而在最好的情形下,她也许会宽容地倾听并且表示理解, 却抹不去嘴角的一丝嘲讽。谁都知道,不管它们过去多么活泼可爱,今天终归已成一群没人 要的弃儿,因为曾有的辉煌而更加忍辱含垢,只配躲在人迹不至的荒野里自生自灭。  你太缺少随遇而安的天赋,所以你就成了一个没有家园的人。你在漂流中逐渐明白,所谓共 享往事只是你的一种幻觉。人们也许可以共享当下的日子和幻想中的未来,却无法共享往事 。如果你确实有过往事,那么,它们仅仅属于你,是你的生命的作品。当你这么想时,你觉 得你重获了对自己的完整历史的信心。  二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婴儿坐在街沿上,身前身后是飞驰的车轮和行人匆忙的脚步。没有人知道 那个婴儿患有绝症,而那个父亲正在为此悲伤。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会在他们身旁停留 片刻,投去怜悯的一瞥,然后又匆匆地赶路,很快忘记了这一幕小小的悲剧。如果你是行人 ,你也会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太琐碎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个不幸上长久集 中注意力,更何况陌生人的一个不幸。  可是,你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个父亲。  即使如此,你又能怎样呢?你用柔和的目光抚爱着孩子的脸庞,悄声对她说话。孩子很聪明 ,开始应答,用小手抓摸你,喊你爸爸,并且出声地笑了。尽管你没有忘记那个必然到来的 结局,你也笑了。有一天孩子会发病,会哭,会经受临终的折磨,那时候你也会与她同哭。 然后,孩子死了,而你仍然活着。你无法知道孩子死后你还能活多久,活着时还会遭遇什么 ,但你知道你也会死去。如果这就是生活,你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和苦难都是平凡的,它们本身不是奇迹,也创造不出奇迹。是的,甚至 苦难也不能创造出奇迹。后来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岁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 已经永恒,你的确常常想起她和梦见她,但更多的时候你好像从来没有过她那样的生活着。 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淡薄,有时你真的怀疑起你是否有过她了。事实上你 完全可能没有过她,没有过那一段充满幸福和苦难的日子,而你现在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就有 什么不同。也许正是类似的体验使年轻的加缪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每当我似乎感受到世界 的深刻意义时,正是它的简单令我震惊。"  三  那个时候,你还不曾结婚,当然也不曾离婚,不曾有过做父亲然后又不做父亲的经历。你甚 至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裸体。尽管你已经大学毕业,你却单纯得令我吃惊。走 出校门,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个小县,成为县里的一个小干部。和县里其他小干部一样,你 也常常下乡,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独自走在山路上,天下着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看 去,你头戴斗笠、身披塑料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种塑料薄膜)的身影很像一个农民 。你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要回到你蹲点的那个生产队去。在公社办公室里,一边听着县和公 社的头头们布置工作,你一边随手翻看近些天的报纸。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 当时报纸上常见的那种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 影,相应的文字说明证实了你的发现。她是你的一个昔日的朋友,不过你们之间已经久无联 系了。当你满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时,你鲜明地感觉到你离北京已经多么遥远,离一 切成功和名声从来并且将永远多么遥远。  许多年后,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从北京出发,应邀到各地去参加你的作品的售书签名,在 各地的大学讲台上发表学术讲演。在忙碌的间隙,你会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丝毫 没有感受到所谓成功的喜悦。无论你今天得到了什么,以后还会得到什么,你都不能使那个 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为此你心中弥漫开一种无奈的悲伤。回过头看,你无法否认时 代发生了沧桑之变,这种变化似乎也改变了你的命运。但你立刻意识到在这里用"命运"这 个词未免夸张,变换的只是场景和角色,那内在的命运却不会改变。你终于发现,你是属于 深山的,在仅仅属于你的绵亘无际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终是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点 与 面(2)周国平  四  一辆大卡车把你们运到北京站,你们将从这里出发奔赴一个遥远的农场。列车尚未启动,几 个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话别。她们充满激情,她们的话别听起来像一种宣誓。 你独自坐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李贺的一句诗在你心中反复回响:"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极简单,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烧毁了你最珍爱 的东西--你的全部日记和文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你注定要为你生命之书不可复原的 破损而不断痛哭。这是一个秘密的祭礼,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进大学时几乎还是个孩 子呢,瘦小的身体,腼腆的模样。其实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当时在你眼里他完全是个大 人了。这个热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带到了世界文化宝库的门前,指引你结识了托尔斯泰、陀 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谟等大师。夜深人静之时,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用低沉 的嗓音向你倾吐他对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恼。从他办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对 于自由写作有了概念。你逐渐形成了一个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学问和地位,而 是真诚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在等待列车启动的那个时刻,你的书包里只藏着几首悼念他的小诗。后来你越来越明白,一 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友谊,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启蒙。三十年 过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梦中复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绝望。但是,这深切的怀 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间友谊的宝贵。在以后的岁月里,你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结识了若 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尽管来自朋友的伤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 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纯正的友谊。  五  你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发生了某种异常事情。邻居们走进走出,低声议论。妈妈躺在床上, 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诉你,妈妈生了个死婴,是个女孩。你听见妈妈在对企图安慰她的一 个邻居说,活着也是负担,还是死了好。你无法把你的悲伤告诉任何人。你还有一个比你小 一岁的弟弟也夭折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的创伤,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确完全可 能就像他一样死于襁褓,于是你坚信自己失去了一个最知己的同伴。  自从那次流产后,妈妈患了严重贫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样地为她担惊受怕呵,小小的 年纪就神经衰弱,经常通宵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颤抖不止,看见墙上伸出长满绿毛的手,看 见许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狞笑狂舞。你拉亮电灯,大声哭喊,妈妈说你又神经错 乱了。  妈妈站在炉子前做饭,你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蛋久久地望着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诉她, 你是多么爱她,她决不能死。妈妈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温和地呵斥你一声,你委屈地 走开了。  一根铁丝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浆,你觉得你要死了,立即晕了过去。你满怀恐惧地走 向一个同学的家,去参加课外小组的活动,预感到又将遭受欺负。一个女生奉命来教手工, 同组的男生们恶作剧地把门锁上,不让她进来。听着一遍遍的敲门声,你心中不忍,胆怯地 把门打开了,于是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是体罚,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说出她是你的什 么人。你倔强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泪。  我简直替自己害羞。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吗?谁还能在我的身上辨认出他来呢?现在我 的母亲已是八旬老人,远在家乡。我想起我们不多的几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 。面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她是否还会记起那张深情仰望着她的小脸蛋,而我又怎样向她叙说 我后来的坎坷和坚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说些眼前的琐事,仿佛它们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 情,而离别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亲近的人后来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可悲 地疏远,一旦相见,语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这疏远的距离。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生 活的无情莫过于此了。  六  在我的词典里,没有"世纪末"这个词。编年和日历不过是人类自造的计算工具,我看不出 其中某个数字比其余数字更具特别意义。所以,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世纪末",我没 有任何感想。  当然,即将结束的二十世纪对于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说自明。我是在这个世纪出生的,并 且迄今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没有二十世纪,就没有我。不过,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世上每 一个人都出生在某一个世纪,他也许长寿,也许短命,也许幸福,也许不幸,这取决于别的 因素,与他是否亲眼看见世纪之交完全无关。  我知道一些负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视"世纪末"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旧的世纪有不可 忽略的影响,对新的世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之新旧世纪都不能缺少他们,因此他们理应 在世纪之交高瞻远瞩,点拨苍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对任何一个世纪都是可有可无 的。所以,当别人站在世纪的高峰俯视历史之时,我只能对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琐碎的回忆 。而且,这回忆绝非由"世纪末"触发。天道无情,人生易老,世纪的尺度对于个人未免大 而无当了罢。  19967: >人不只属于历史周国平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 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做历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 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 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 。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 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 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 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 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 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 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反抗,即革 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的 这部为法国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书,新宗教,新神学。革命的特点是要在历史中实现某 种绝对价值,并且声称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人类的最终统一和历史的最终完成。这一现代革 命概念肇始于法国革命。革命所要实现的那个绝对价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无上的,在卢梭 那里,它就是与每个人的意志相分离的"总体意志"。"总体意志"被宣布为神圣的普遍理 性的体现,因而作为这"总体意志"之载体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圣?鞠斯 特进而赋予"总体意志"以道德含义,并据此把"任何在细节上反对共和国"亦即触犯"总 体意志"的行为都宣判为罪恶,从而大开杀戒,用断头台来担保品德的纯洁。浓烈的道德化 色彩也正是现代革命的特点之一,正如加缪所说:"法国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 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导致了无限镇压原则。它对 心理的威慑力量甚至使无辜的受害者自觉有罪。我们由此而可明白,圣?鞠斯特本人后来从 被捕到处死为何始终保持着沉默,斯大林时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为何几乎是满怀热情地给 判处他们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这里起作用的已经不是法律,而是神学。既然是神圣的"人 民"在审判,受审者已被置于与"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因而在总体上是有罪的,细节就 完全不重要了。  加缪并不怀疑诸如圣?鞠斯特这样的革命者的动机的真诚,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种可悲的真 诚上,亦即对于原则的迷醉上。"醉心于原则,就是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去死。"革命者 自命对于历史负有使命,要献身于历史的终极目标。可是,他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终极目标 的呢?雅斯贝尔斯指出:人处在历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为整体的历史。加缪引证了这一 见解,进一步指出:因此,任何历史举动都是冒险,无权为任何绝对立场辩护。绝对的理性 主义就如同绝对的虚无主义一样,也会把人类引向荒漠。  放弃了以某种绝对理念为依据的历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会变得狭窄了吗?当然不。恰好 相反,从此以后,我们不再企图作为历史规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动和思想。历 史不再是信仰的对象,而只是一种机会。人们不是献身于抽象的历史,而是献身于大地上活 生生的生活。"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 ,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加缪一再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还在自 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 协调。"总之,历史不是一切,在历史之外,阳光下还绵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域,有着人生简 朴的幸福。  我领会加缪的意思是,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历史角色才活得有意义,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 希腊人那样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进入历史否则便会感到失 落的知识分子是不满意这种见解的,不过,我承认我自己是加缪的一个拥护者。  19968: >给成人读的童话周国平  最近又重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还重读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话。和小时候 不一样,现在读童话的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 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 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我发现,好的童话 作家一定是极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极孤独的人,他们之所以要给孩子们讲故事决 不是为了劝喻,而是为了寻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鸣。也正因为此,他们的童 话同时又是写给与他们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圣埃克苏佩里的话说,是献给还记得自 己曾是孩子的少数成人的。  莫洛亚在谈到《小王子》时便称它为一本"给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并说"在它富有诗意的 淡淡的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不过,他声明,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 哲学思想,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承认他说得有理。 对于一切真正的杰作,就如同对于奇妙的自然现象一样,我们只能亲自用心去领悟,而不能 凭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无意在此转述这篇童话的梗概,只想略微介绍一下作者 在字里行间透露的对成人的精辟看法。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这颗星球的编号是B612 。圣埃克苏佩里写道,他之所以谈到编号,是因为成人们的缘故--  "大人们喜欢数目字。当你对他们说起一个新朋友的时候,他们从不问你最本质的东西。他 们从不会对你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爱玩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你的是 :'他几岁啦?他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假如你 对大人说:'我看见了一所美丽的粉红色砖墙的小房子,窗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 ……'他们是想像不出这所房子的模样的。然而,要是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所值十万法郎 的房子。'他们就会高呼:'那多好看呀!'"  圣埃克苏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 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像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 ,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 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 的孤独,圣埃克苏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 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 :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 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 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 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 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 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 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们也常可发现看似不经意的对成人世界的讽刺。有一篇童话讲一双幸 运套鞋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在一幢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晚会,客人们就某个无聊 话题发生了争论。安徒生接着写道:"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 一读的报纸外,没有什么能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厅去看一 下吧。"笔锋由此转到那双套鞋上。当然,在安徒生看来,这双不起眼的套鞋远比客厅里那 貌似有学问的谈话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话中,安徒生让一些成人依次经过一条横在大海和 树林之间的公路。对于这片美丽的景致,一个地主谈论着把那些树砍了可以卖多少钱,一个 小伙子盘算着怎样把磨坊主的女儿约来幽会,一辆公共马车上的乘客全都睡着了,一个画家 自鸣得意地画了一幅刻板的风景画。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 没有做。"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时,她的眼珠忽然发亮 ,她的双手合在一起。"虽然她自己并不懂得这时渗透了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惟有她读懂 了眼前的这片风景。  无须再引证著名的《皇帝的新装》,在那里面,也是一个孩子说出了所有大人都视而不见的 真相,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许每一个优秀的童话作家对于成人的看法都相当悲观。不过, 安徒生并未丧失信心,他曾说,他写童话时顺便也给大人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我相 信,凡童话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们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我们身上业已习以为常的庸 俗,但愿我们能够因此回想起湮没已久的童心。  19969: >苦难的精神价值周国平  维克多?弗兰克是意义治疗法的创立者,他的理论已成为弗洛伊德、阿德勒之后维 也纳精神治疗法的第三学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受尽非人 的折磨,九死一生,只是侥幸地活了下来。在《活出意义来》这本小书中,他回顾了当时的 经历。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他并非像一般受难者那样流于控诉纳粹的暴行,而是尤能细致地 捕捉和分析自己的内心体验以及其他受难者的心理现象,许多章节读来饶有趣味,为研究受 难心理学提供了极为生动的材料。不过,我在这里想着重谈的是这本书的另一个精彩之处, 便是对苦难的哲学思考。  对意义的寻求是人的最基本的需要。当这种需要找不到明确的指向时,人就会感到精神空虚 ,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空虚"。这种情形普遍地存在于当今西方的"富裕社会"。当这种 需要有明确的指向却不可能实现时,人就会有受挫之感,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挫折"。这 种情形发生在人生的各种逆境或困境之中。  寻求生命意义有各种途径,通常认为,归结起来无非一是创造,以实现内在的精神能力和生 命的价值,二是体验,藉爱情、友谊、沉思、对大自然和艺术的欣赏等美好经历获得心灵的 愉悦。那么,倘若一个人落入了某种不幸境遇,基本上失去了积极创造和正面体验的可能, 他的生命是否还有一种意义呢?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是靠希望活着的,即相信或至少说 服自己相信厄运终将过去,然后又能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然而,第一,人生中会有一种可 以称做绝境的境遇,所遭遇的苦难是致命的,或者是永久性的,人不复有未来,不复有希望 。这正是弗兰克曾经陷入的境遇,因为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战俘来说,煤气室和焚尸炉几 乎是不可逃脱的结局。我们还可以举出绝症患者,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相关例子。如果苦 难本身毫无价值,则一旦陷入此种境遇,我们就只好承认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了。第二,不论 苦难是否暂时的,如果把眼前的苦难生活仅仅当作一种虚幻不实的生活,就会如弗兰克所说 忽略了苦难本身所提供的机会。他以狱中亲历指出,这种态度是使大多数俘虏丧失生命力的 重要原因,他们正因此而放弃了内在的精神自由和真实自我,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彻底成 为苦难环境的牺牲品。  所以,在创造和体验之外,有必要为生命意义的寻求指出第三种途径,即肯定苦难本身在人 生中的意义。一切宗教都很重视苦难的价值,但认为这种价值仅在于引人出世,通过受苦, 人得以救赎原罪,进入天国(基督教),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佛教)。与它们不同,弗兰克 的思路属于古希腊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他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来发现苦难的意义的。 他指出,即使处在最恶劣的境遇中,人仍然拥有一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即可以选择承受 苦难的方式。一个人不放弃他的这种"最后的内在自由",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种方 式本身就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所显示的不只是一种个人品质,而且是整 个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证明了这种尊严比任何苦难更有力,是世间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剥夺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受难者如同伟大的创造者一样受到世世代代的 敬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陀斯妥耶夫斯基说出了这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只担心一件事 ,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我无意颂扬苦难。如果允许选择,我宁要平安的生活,得以自由自在地创造和享受。但是, 我赞同弗兰克的见解,相信苦难的确是人生的必含内容,一旦遭遇,它也的确提供了一种机 会。人性的某些特质,惟有藉此机会才能得到考验和提高。一个人通过承受苦难而获得的精 神价值是一笔特殊的财富,由于它来之不易,就决不会轻易丧失。而且我相信,当他带着这 笔财富继续生活时,他的创造和体验都会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底蕴。  199610: >名人和明星周国平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一个盛产名人的时代。这当然要归功于传媒的发达,尤其是 电视的普及,使得随便哪个人的名字和面孔很容易让公众熟悉。风气所染,从前在寒窗下苦 读的书生们终于也按捺不住,纷纷破窗而出。人们仿佛已经羞于默默无闻,争相吸引传媒的 注意,以增大知名度为荣。古希腊晚期的一位喜剧家在缅怀早期的七智者时曾说:"从前世 界上只有七个智者,而如今要找七个自认不是智者的人也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从 前几十年才出一个文化名人,而如今要在文化界找一个自认不是名人的人也不容易了。  一个人不拘通过什么方式或因为什么原因出了名,他便可以被称作名人,这好像也没有大错 。不过,我总觉得应该在名人和新闻人物之间做一区分。譬如说,挂着主编的头衔剽窃别人 的成果,以批评的名义诽谤有成就的作家,这类行径固然可以使自己成为新闻人物,但若因 此便以著名学者或著名批评家自居,到处赴宴会,出风头,就未免滑稽。当然,新闻人物并 非贬称,也有光彩的新闻人物,一个恰当的名称叫做明星。在我的概念中,名人是写出了名 著或者立下了别的卓越功绩因而在青史留名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历史,明星则是在公众面前 频频露面因而为公众所熟悉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公众,这是两者的界限。明晰了这个界限, 我们就不至于犯那种把明星写的书当作名著的可笑错误了。  不过,应当承认,做明星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诚如杜甫所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 后事。"做明星却能够现世兑现,活着时就名利双收,写出的书虽非名著(何必是名著!)但 一定畅销。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许多学者身份的人现在热中于在电视屏幕上亮相。学 者通过做电视明星而成为著名学者,与电视明星通过写书而成为畅销作家,乃是我们时代两 个相辅相成的有趣现象。人物走红与商品走俏遵循着同样的机制,都依靠重复来强化公众的 直观印象从而占领市场,在这方面电视无疑是一条捷径。每天晚上有几亿人守在电视机前, 电视的力量当然不可低估。据说这种通过电视推销自己的做法有了一个科学的名称,叫做" 文化行为的社会有效性"。以有效为文化的目标,又以在公众面前的出现率为有效的手段和 标准,这诚然是对文化的新理解。但是,我看不出被如此理解的文化与广告有何区别。我也 想像不出,像托尔斯泰、卡夫卡这样的文化伟人,倘若成为电视明星--或者,考虑到他们 的时代尚无电视,成为流行报刊的明星--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姑且承认,凡有相当知名度的人均可称作名人。那么,最后我要说一说我在这方面的趣 味。我的确感到,无论是见名人,尤其是名人意识强烈的名人,还是被人当作名人见,都是 最不舒服的事情。在这两种情形下,我的自由都受到了威胁。我最好的朋友都是有才无闻的 普通人。世上多徒有其名的名人,有没有名副其实的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名声永远是走 样的,它总是不合身,非宽即窄,而且永远那么花哨,真正的好人永远比他的名声质朴。  19971: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周国平  人们常常说,人与人之间,尤其相爱的人之间,应该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 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怀泽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中译文见陈泽环译《敬畏生命》一书) 中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无权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仅存在着肉体上 的羞耻,而且还存在着精神上的羞耻,我们应该尊重它。心灵也有其外衣,我们不应脱掉它 。"如同对于上帝的神秘一样,对于他人灵魂的神秘,我们同样不能像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那样去阅读和认识,而只能给予爱和信任。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我们应该顺 应这个事实。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能做到的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 的光明,并互相感受到这种努力,互相鼓励,而"不需要注视别人的脸和探视别人的心灵" 。  读着这些精彩无比的议论,我无言而折服,它们使我瞥见了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 深度。凡是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必然会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并对之充满 敬畏之情,史怀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看来,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世界某种神秘的精神本 质的显现,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张。在一切生命现象中,尤以人的心灵生活最接 近世界的这种精神本质。因而,他认为对于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质的人来说,"敬畏他人的精 神本质"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为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 ,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 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作破 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 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 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 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 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 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 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 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 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19973: >侯 家 路周国平  春节回上海,家人在闲谈中说起,侯家路那一带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视圈买下,要盖 演艺中心,房子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记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 里,直到小学毕业,那里藏着我的全部童年记忆。离上海后,每次回去探亲,我总要独自到 侯家路那条狭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远的亲人一样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 ,从今以后,这个对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  侯家路是紧挨城隍庙的一条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带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纵横交错,路面用 很大的卵石铺成。从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 江南的某个小镇。房屋多为木结构,矮小而且拥挤。走进某一扇临街的小门,爬上黢黑的楼 梯,再穿过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桥,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 称做亭子间。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张大床和一张饭桌就没有空余之地 了,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一定觉得了,所以他自己动手,在旁边拼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 。逢年过节,他就用纸糊一只走马灯,挂在这间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天井上方的 小木桥,我站在小木桥上,看透着烛光的走马灯不停地旋转,心中惊奇不已。现在回想起来 ,那时候爸爸妈妈可真是年轻呵,正享受着人生的美好时光,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们一定 觉得了,所以爸爸要兴高采烈地做走马灯,妈妈的脸上总是漾着明朗的笑容。  也许人要到不再年轻的年龄,才会仿佛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曾经年轻过。这一发现令 我倍感岁月的无奈。想想曾经多么年轻的他们已经老了或死了,便觉得摆在不再年轻的我面 前的路缩短了许多。妈妈不久前度过了八十寿辰,但她把寿宴推迟到了春节举办,好让我们 一家有个团聚的机会,我就是为此赶回上海来的。我还到苏州凭吊了爸爸的坟墓,自从他七 年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上坟。对于我来说,侯家路是一个更值得流连的地方,因为 那里珍藏着我的童年岁月,而在我的童年岁月中,我的父母永不会衰老和死亡。  我终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带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巨大 的工地。遭到覆灭命运的不只是侯家路,还有许多别的路,它们已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 当然,从城市建设的眼光看,这些破旧房屋早就该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后,这里将屹立 起气派十足的豪华建筑,令一切感伤的回忆寒酸得无地自容。所以,我赶快拿起笔来,为侯 家路也为自己保留一点私人的纪念。  19973: >临终的苏格拉底周国平  《儒林外史》中有一个著名的情节: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 ,众人猜说纷纭而均不合其意。惟有他的老婆赵氏明白,他是为灯盏里点了两茎灯草放心不 下,恐费了油,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果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奇怪的是,我由这个情节忽然联想到了苏格拉底临终前的一个情节。据柏拉图的《斐多篇》 记载,苏格拉底在狱中遵照判决饮了毒鸩,仰面躺下静等死亡,死前的一刹那突然揭开脸上 的遮盖物,对守在他身边的最亲近的弟子说:"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 千万别忘了。"这句话成了这位西方第一大哲的最后遗言。包括克里托在内,当时在场的有 十多人,只怕没有一个人猜得中这句话的含意,一如赵氏之善解严监生的那两个指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苏格拉底过得几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仍然那样诲人不倦,与来探 望他的年轻人从容谈论哲学,只是由于自知大限在即,谈话的中心便围绕着死亡问题。《斐 多篇》通过当时在场的斐多之口,详细记录了他在这一天的谈话。谈话从清晨延续到黄昏, 他反复论证着哲学家之所以不但不怕死、而且乐于赴死的道理。这道理归结起来便是:哲学 所追求的目标是使灵魂摆脱肉体而获得自由,而死亡无非就是灵魂彻底摆脱了肉体,因而正 是哲学所要寻求的那种理想境界。一个人如果在有生之年就努力使自己淡然于肉体的快乐, 专注于灵魂的生活,他的灵魂就会适合于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活动 ,也是把哲学称做"预习死亡"的原因所在。  这一番论证有一个前提,就是相信灵魂不死。苏格拉底对此好像是深信不疑的。在一般人看 来,天鹅的绝唱表达了临终的悲哀,苏格拉底却给了它一个诗意的解释,说它是因为预见到 死后另一个世界的美好而唱出的幸福之歌。可是,诗意归诗意,他终于还是承认,所谓灵魂 不死只是一个"值得为之冒险的信念"。  凡活着的人的确都无法参透死后的神秘。依我之见,哲人之为哲人,倒也不在于相信灵魂不 死,而在于不管灵魂是否不死,都依然把灵魂生活当作人生中惟一永恒的价值看待,据此来 确定自己的生活方式,从而对过眼云烟的尘世生活持一种超脱的态度。那个严监生临死前伸 着两个指头,众人有说为惦念两笔银子的,有说为牵挂两处田产的,结果却是因为顾忌两茎 灯草费油,委实吝啬得可笑。但是,如果他真是为了挂念银子、田产等等而不肯瞑目,就不 可笑了吗?凡是死到临头仍然看不破尘世利益而为遗产、葬礼之类操心的人,其实都和严监 生一样可笑,区别只在于他们看到的灯草也许不止两茎,因而放心不下的是更多的灯油罢了 。苏格拉底眼中却没有一茎灯草,在他饮鸩之前,克里托问他对后事有何嘱托,需要为孩子 们做些什么,他说只希望克里托照顾好自己,智慧地生活,别无嘱托。又问他葬礼如何举行 ,他笑道:"如果你们能够抓住我,愿意怎么埋葬就怎么埋葬吧。"在他看来,只有他的灵 魂才是苏格拉底,他死后不管这灵魂去向何方,那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与苏格拉底已经完全不 相干了。  那么,苏格拉底那句奇怪的最后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医 药之神,蔑视肉体的苏格拉底竟要克里托在他的肉体死去之后,替他向这个司肉体的病痛及 治疗的神灵献祭一只公鸡,这不会是一种讽刺吗?或者如尼采所说,这句话喻示生命是一种 疾病,因而暴露了苏格拉底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曾怀疑一切超脱的哲人胸怀中都藏 着悲观的底蕴,这怀疑在苏格拉底身上也应验了么?  19974: >《李白与杜甫》内外周国平  "文革"中,郭沫若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其中之一的世英是我的好友 。世英死后不久,我从北大毕业,被分配到洞庭湖区的一个军队农场劳动。农场的生活十分 单调,洞庭湖的汪洋把我们与外界隔绝,每天无非是挖渠、种田和听军队干部训话,加上我 始终沉浸在世英之死的哀痛中,心情是很压抑的。在那一年半里,与郭家的通信成了我的最 大安慰。  有一回,我给建英寄了一些我在农场写的诗,其中一首由李白诗句点化而来。诗写得并不好 ,我当时的诗大多强作豪迈,意在使自己振作。但是,建英回信转述了郭老的鼓励,夸我很 有诗才,并说郭老又写给他一首李白的诗:"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 洞庭秋。"问我一个问题:君山那样的好,为什么要铲却它呢?我的回答是:就像"槌碎黄 鹤楼"、"倒却鹦鹉洲"一样,"铲却君山"也是李白的豪言,未必要有什么目的。建英在 下一封信中揭破谜底:铲平君山是为了造田种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杀洞庭秋"了。  后来我收到于立群寄给我的《李白与杜甫》一书,才知道郭老当时正在研究李白。在这部书 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对上述谜语的解答和他的反驳也写了进去。同一书中还第一次发表了 他写的一首词,正是他曾经抄录给我的《水调歌头?游采石矶》。离京前夕,我到他家告别 ,他拿出这幅大约四开大的墨迹,为我诵读了一遍,盖章后送给了我。"借问李夫子:愿否 与同舟?"我很喜欢这个意境。可惜的是,于立群顾忌到我所要去的军队农场的政治环境, 建议我不要带去,我便把这幅字留在郭家了。  《李白与杜甫》初版于一九七一年,我不知道郭老是从何时开始构思这部书的,有一点似乎 可以肯定:该书的大部分写作及完稿是在他连丧二子的一九六八年之后。可以想见,当时他 的心境是多么低郁,这种心境在他给我的信里也有曲折的表达。他在一封信中写道:"非常 羡慕你,你现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接着提到了世英:"我让他从农场回来,就像把一棵嫩苗从土壤中拔起了的一样,结果 是什么滋味,我深深领略到了。你是了解的。"世英原是北大学生,因"思想问题"而被安 排到一所农场劳动,两年后转学到北京农业大学,"文革"中被那里的造反派迫害致死。在 另一封信中,因为我曾叹息自己虽然出胎生骨的时间不长,脱胎换骨却难乎其难,郭老如此 写道:"用你的话来说,我是'出胎生骨的时间'太长了,因而要脱胎换骨近乎不可能了。 在我,实在是遗憾。"这些因"文革"遭际而悔己一生之路的悲言是异常真实的,我从中读 出了郭老对当时中国政治的无奈和绝望。他在这样的心境下研究李白,很可能也是感情上的 一种寄托。他褒扬李白性格中天真脱俗的一面,批评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后落脚在对李 白临终那年写的《下途归石门旧居》一诗的诠释上。他对这首向来不受重视的诗评价极高, 视之为李白的觉醒之作和一生的总结,说它表明"李白从农民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 生的正路",从而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诀别"了。姑且不论这种解 释是否牵强,或者说,正因为有些牵强,我们岂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觉醒和 总结?联系到他给我的信中的话,我能体会出其中隐含着的愤懑:政治如此黑暗,善良的人 的惟一正路是远离政治,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正是在同一意义上,我理解了他写给我的这 句"豪言壮语":"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迈步前进。在泥巴中扎根越深越好 ,越久越好。扎穿地球扎到老!"  如果不算若干短小的诗词,《李白与杜甫》的确是郭老的封笔之作。不管人们对这部书的扬 李抑杜立场有何不同意见,重读这部书,我仍由衷地钦佩郭老以八十之高龄,在连遭丧子惨 祸之后,还能够把一部历史著作写得这样文情并茂,充满活力。近些年来,对于郭沫若其人 其学的非议时有耳闻,我不否认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他必有其弱点和失误,但我同时相信, 凡是把郭沫若仅仅当作一个政治性人物加以评判的论者,自己便是站到了一种狭隘的政治性 立场上,他们手中的那把小尺子是完全无法衡量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这位广有建树的伟人的。  19975: >读书的癖好周国平  人的癖好五花八门,读书是其中之一。但凡人有了一种癖好,也就有了看世界的 一种特别眼光,甚至有了一个属于他的特别的世界。不过,和别的癖好相比,读书的癖好能 够使人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眼光,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也许可以据此把人分为有 读书癖的人和没有读书癖的人,这两种人生活在很不相同的世界上。  比起嗜书如命的人来,我只能勉强算作一个有一点读书癖的人。根据我的经验,人之有无读 书的癖好,在少年甚至童年时便已见端倪。那是一个求知欲汹涌勃发的年龄,不必名著佳篇 ,随便一本稍微有趣的读物就能点燃对书籍的强烈好奇。回想起来,使我发现书籍之可爱的 不过是上小学时读到的一本普通的儿童读物,那里面讲述了一个淘气孩子的种种恶作剧,逗 得我不停地捧腹大笑。从此以后,我对书不再是视若不见,而是刮目相看了,我眼中有了一 个书的世界,看得懂看不懂的书都会使我眼馋心痒,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事情, 等待我去见识。随着年龄增长,所感兴趣的书的种类当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书的兴趣则 始终不衰。现在我觉得,一个人读什么书诚然不是一件次要的事情,但前提还是要有读书的 爱好,而只要真正爱读书,就迟早会找到自己的书中知己的。  读书的癖好与所谓刻苦学习是两回事,它讲究的是趣味。所以,一个认真做功课和背教科书 的学生,一个埋头从事专业研究的学者,都称不上是有读书癖的人。有读书癖的人所读之书 必不限于功课和专业,毋宁说更爱读课外和专业之外的书籍,也就是所谓闲书。当然,这并 不妨碍他对自己的专业发生浓厚的兴趣,做出伟大的成就。英国哲学家罗素便是一个在自己 的专业上做出了伟大的成就的人,然而,正是他最热烈地提倡青年人多读"无用的书"。其 实,读"有用的书"即教科书和专业书固然有其用途,可以获得立足于社会的职业技能,但 是读"无用的书"也并非真的无用,那恰恰是一个人精神生长的领域。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 生,我从来不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上课偷读课外书乃至逃课是常事。我相信许多人在回首 往事时会和我有同感:一个人的成长基本上得益于自己读书,相比之下,课堂上的收获显得 微不足道。我不想号召现在的学生也逃课,但我国的教育现状确实令人担忧。中小学本是培 养对读书的爱好的关键时期,而现在的中小学教育却以升学率为惟一追求目标,为此不惜将 超负荷的功课加于学生,剥夺其课外阅读的时间,不知扼杀了多少孩子现在和将来对读书的 爱好。  那么,一个人怎样才算养成了读书的癖好呢?我觉得倒不在于读书破万卷,一头扎进书堆, 成为一个书呆子。重要的是一种感觉,即读书已经成为生活的基本需要,不读书就会感到欠 缺和不安。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名言:"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林语 堂解释为:你三日不读书,别人就会觉得你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当然也说得通,一个不 爱读书的人往往是乏味的因而不让人喜欢的。不过,我认为这句话主要还是说自己的感觉: 你三日不读书,你就会自惭形秽,羞于对人说话,觉得没脸见人。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你 就必定是个有读书癖的人了。  有一些爱读书的人,读到后来,有一天自己会拿起笔来写书,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现 在成了一个作家,也就是以写作为生的人。我承认我从写作中也获得了许多快乐,但是,这 种快乐并不能代替读书的快乐。有时候我还觉得,写作侵占了我的读书的时间,使我蒙受了 损失。写作毕竟是一种劳动和支出,而读书纯粹是享受和收入。我向自己发愿,今后要少写 多读,人生几何,我不该亏待了自己。  19976: >回到世界名著周国平  我"发现"了一套好书:中国商务印书馆和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一九九五 年合作出版的《西方名著人门》。之所以说"发现",是因为不曾看见大小报刊宣传它,而 它比绝大多数被宣传得很热闹的书有价值多了。事实上它一直默默无闻,初印三千册,迄今 没有重印。全书共九卷,收入了西方自古至今文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各门类的中 短篇名作,其中有相当部分是首次译介的。  这套书原是为西方读者准备的,编者在书首写有篇幅甚长的序和导言,交代编书的意图。读 后觉得,其意图对于我们亦非无的放矢。  现代社会是一个娱乐社会。随着工作时间的缩短和闲暇的增加,现代人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 于娱乐。所谓娱乐,又无非是一种用钱买来、由时髦产品提供、由广告逼迫人们享用的东西 。如果不包含这些因素,人们便会觉得自己不是在娱乐。在娱乐中,人们但求无所用心,彻 底放松。花费昂贵和无所用心成了衡量娱乐之品级的尺度,进而又成了衡量生活之质量的尺 度,如果一个人把许多时间耗在豪华的俱乐部或度假村里,他就会被承认是一个体面的人士 。当然,这样的人是不读书的,至少是不读世界名著的,因为那不太费钱却需要用心。  如果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工作的时间,那么,我们确实可以认为,一个人的生 活质量将越来越取决于他如何消度闲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该书的编者提出教育目标发生 了变化的命题。过去,教育的目标是为职业作准备。现在,教育应该为人们能够有意义地利 用闲暇时间作准备。也就是说,应该使人们有能力在闲暇时间过一种有头脑的生活,而不是 无所用心的生活。在编者看来,阅读名著无疑最有助于实现这个目标。  名著之为名著,就因为其作者如同圣伯夫形容苏格拉底和蒙田的那样,是"拥抱所有国家和 所有时代"的,他们的作品触及了某些人类共同感兴趣的重大问题,表达了某些最根本的思 想。正由于此,它们不会是普通人所无法理解的。有了这一点基本的信心,编者便劝告读者 在阅读时尽量把注意力放在读懂的内容上,而不要受阻于不懂的地方。我很赞赏编者的这一 劝告。我相信,越是读伟大的作品,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原则就越是适用。读名 著原是为了获得享受,在享受中自然而然地得到熏陶和教益,而刻意求解的读法往往把享受 破坏无遗,也就消解了在整体上受熏陶的心理氛围。  从前的时代,由于印刷的困难,一个人毕生只能读到不多的几本书,于是反复阅读,终身受 用不尽。现在不同了,出版物如汪洋大海,席卷而来。每月都有许多新书上架,即使浅尝辄 止,仍是目不暇接。印刷业的发达必然导致阅读的浮躁。哪怕明知名著的价值非一般书所可 比拟,也沉不下心来读它们,很容易把它们看做众多书中的一种罢了。回想起来,真是舍本 求末,损失莫大矣。那么,此刻,这套《西方名著入门》摆在面前,唤醒了我对名著的眷恋 ,使我决心回到它们那里。  有人问一位登山运动员为何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它在那里。"别的山 峰不存在吗?在他眼里,它们的确不存在,他只看见那座最高的山。爱书者也应该有这样的 信念:非最好的书不读。让我们去读最好的书吧,因为它在那里。  19977: >"天人合一"与生态学周国平  九十年代以来,国学好像又成了显学。而在国学热中,有一个概念赫然高悬,众望 所归,这便是"天人合一"。在一些人嘴里,它简直是新福音,用它可以解决当今人类所面 临的几乎一切重大难题。其最旗帜鲜明者甚至断言,惟"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人类,舍此别 无出路。按照他们的解释,西方文化的要害在于天人相分乃至对立,由此导致人性异化和生 态危机,殊不知完备的人性理论和生态哲学在中国古已有之,"天人合一"便是,它的威力 足以引导人类重建内心的和外部的和谐。  我的印象是,鼓吹者们一方面大大缩小了中国哲学的内涵,儒道佛一锅煮,最后熬剩下了" 天人合一"这一点儿浓汁,另一方面又大大扩展了"天人合一"的内涵,使这一点儿浓汁囊 括了一切有益成分,于是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效。  "天人合一"原是一种儒家学说,把道家的"物我两忘"、禅宗的"见性成佛"硬塞入"天 人合一"的模子里,未免牛头不对马嘴。即使儒家学说也不能归结为"天人合一","天人 合一"仅是儒家在人与宇宙之关系问题上的一种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关于"天人合一"的含 义,我认为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的归纳最为准确,即一是滥觞于孟子、流布于 宋儒的天人相通思想,二是董仲舒的天人相类思想。其中,后者纯属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 前者主张人的心性与宇宙的本质相通,因而人藉内省或良知即可知天道,这基本上属于认识 论的范畴,我们自可对之作学理的探讨,却没有理由无限地扩大其涵义和夸大其价值。事实 上,在西方哲学中也不乏类似的思想,例如柏拉图的回忆说,笛卡儿的天赋观念说,可是人 家并没有从中寻找什么新福音,相反倒是挖掘出了西方文明危机的根源。  把"天人合一"解释成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又进一步解释成一种生态哲学,这已经成为国 学新时髦。最近看到一本书,是美国科学家和学术活动家普里迈克写的《保护生物学概论》 ,译成中文洋洋五十多万字,对生态保护的一个重要方面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问题作了系统 的研究和论述。我一面翻看这本书,一面想起某些国人欲靠"天人合一"解救世界生态危机 的雄心,不禁感到啼笑皆非。当然,学有专攻,我们不能要求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精通生态 学,但我们也许有权要求一切学者尊重科学,承认环境保护也是科学,而不要在一种望文生 义的"天人合一"境界中飘飘然自我陶醉。  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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