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4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点头微笑;我举起酒杯,听着应酬话,用笑容答谢;我坐在-群妙 语连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说着俏皮话,赞赏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心中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我!"于是,笑容冻结了。莫非笑 是社会性的,真实的我永远悲苦,从来不笑?  多数时候,我是独处的,我曾庆幸自己借此避免了许多虚伪。可是,当我关起门来写作时, 我怎能担保已经把公众的趣味和我的虚荣心也关在了门外,因而这个正在写作的人必定是真 实的我呢?  "成为你自己!"--这句话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样知易行难。我甚至无法判断,我究竟是 否已经成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处结束,真实的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 仅是服饰,有些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结果比剥 葱头好不了多少。  演员尚有卸妆的时候,我们却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隐 居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 以一窥自己的真实面目。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来自负,其实适用于每一个人 。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这个失去了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 一遍,结果彼此变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脱离社会而生活。然而,有必要节省社会的交往。我不妨和 他人交谈,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说话。我无法一劳永逸地成为真实的自己,但是, 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满着仅仅属于我的不可言说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过一种非常真实的生活 了。  六 逃避与寻找  我是喜欢独处的,不觉得寂寞。我有许多事可做:读书,写作,回忆,遐想,沉思,等等。 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相当投入,乐在其中,内心很充实。  但是,独处并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潜心读书或写作时,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 或读者在一起。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 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 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对于文人来说,读书和写作也不外是一种事务或一种消遣,比起 斗鸡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然而,有这样一种时候,我翻开书,又合上,拿起笔,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找 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空虚怅惘之感。这是无聊袭来的时候。  当一个人无所事事而直接面对自己时,便会感到无聊。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会找些事做, 尽快逃脱这种境遇。但是,也有无可逃脱的时候,我就是百事无心,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 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欢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说:"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 由于有意的搜寻多。"无聊正是与自我邂逅的一个契机。这个自我,摆脱了一切社会的身份 和关系,来自虚无,归于虚无。难怪我们和它相遇时,不能直面相视太久,便要匆匆逃离。 可是,让我多坚持一会儿吧,我相信这个可怕的自我一定会教给我许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来,哲人们一直叮咛我们:"认识你自己!"卡莱尔却主张代之以一个"最新的教义 ":"认识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为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认识自己,而通过工作则可以使 自己成为完人。我承认认识自己也许是徒劳之举,但同时我也相信,一个人倘若从来不想认 识自己,从来不肯从事一切无望的精神追求,那么,工作决不会使他成为完人,而只会使他 成为庸人。  七 爱与孤独  凡人群聚集之处,必有孤独。我怀着我的孤独,离开人群,来到郊外。我的孤独带着如此浓 烈的爱意,爱着田野里的花朵、小草、树木和河流。: >自我二重奏(3)周国平  原来,孤独也是一种爱。  爱和孤独是人生最美丽的两支曲子,两者缺一不可。无爱的心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 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那些 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我以慰藉,正是因为我隐约预感到,我可能会和另一颗 同样爱它们的灵魂相遇。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 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 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 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交往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帕斯卡尔说:"我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 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和感情。"我相信,前-种交往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沟 通,它是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相遇,既充满爱,又尊重孤独;相反,后一种 交往则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场",既亵渎了爱,又羞辱了孤独 。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运,在此时刻。两颗灵魂仿佛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 !"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  19926: >《今天我活着》序周国平  我相信我是一个勤于思考人生的人,其证据是,迄今为止,除了思考人生 ,我几乎别无作为。然而,当我检点思考的结果时,却发现我弄明白的似乎只有这一个简单 的事实:  今天我活着。  真的明白吗?假如有一位苏格拉底把我拉住,追根究底地考问我什么是今天,我是谁,活着 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被问住的。这个短语纠缠着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 与死。对于其中每一个,哲学家们讨论了几千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我只能说:我也尽我所能地思考过了。  我只能说:无论我的思考多么不明晰,今天我活着却是一个明晰的事实。  我认清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一度忽略了今天我还活着。 不过,也正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才终于懂得了今天我该如何活着。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执著生命,爱护自我,珍惜今天,度一个浓烈 的人生。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超脱生命,参破自我,宽容今天,度一个恬淡 的人生。  当我说"今天我活着"时,意味着我有了-种精神准备,即使明天死也不该觉得意外,而这 反而使我获得了一种从容的心情,可以像永远不死那样过好今天。  无论如何,活着是美好的,能够说"今天我活着"这句话是幸福的。  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文章便记录了我对人生境况的思考和活着的感觉。  19926: >探究存在之谜(1)周国平  一  如同一切"文化热"一样,所谓"昆德拉热"也是以误解为前提的。人们把道具看成了主角 ,误以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剧,于是这位移居巴黎的捷克作家便被当作一个持不同 政见的文学英雄受到了欢迎或者警惕。  现在,随着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中译本的出版,我祝愿他能重获一位智者应得的 宁静。  昆德拉最欣赏的现代作家是卡夫卡。当评论家们纷纷把卡夫卡小说解释为一种批评资本主义 异化的政治寓言的时候,昆德拉却赞扬它们是"小说的彻底自主性的出色样板",指出其意 义恰恰在于它们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面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并非袖手旁观,"自主"并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德拉也好,他们的作品即使 在政治的层面上也是富于批判意义的。但是,他们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够超越政治的层 面而达于哲学的层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说,在他的小说中,历史本身是被当作存在境况而 给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义。  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对于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种威慑作用,一个人哪怕他是笛卡儿,在身历其境 时恐怕也难以怡然从事"形而上学的沉思"。面对血与火的事实,那种对于宇宙和生命意义 的"终极关切"未免显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位现代的笛卡儿,那么, 无论他写小说还是研究哲学,他都终能摆脱政治的威慑作用,使得异乎寻常的政治阅历不是 阻断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鲁迅曾经谈到一种情况:呼唤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来时反而沉寂了。我们可以补充一种类似 的情况:呼唤自由的作家在自由到来时也可能会沉寂。仅仅在政治层面上思考和写作的作家 ,其作品的动机和效果均系于那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 化),他们的写作生命就结束了。他们的优势在于敢写不允许写的东西,既然什么都允许写 ,他们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比较起来,立足于人生层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写作生命,因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一个 心灵事实。他们的使命不是捍卫或推翻某种教义,而是探究存在之谜。教义会过时,而存在 之谜的谜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穷尽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后,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断地问世,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  二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而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 想像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尽管这部巨著整个儿是在谈 论"存在",却始终不曾给"存在"下过一个定义。海德格尔承认:"'存在'这个概念是 不可定义的。"我们只能约略推断,它是一个关涉人和世界的本质的范畴。正因为如此,存 在是一个永恒的谜。  按照尼采的说法,哲学家和诗人都是"猜谜者",致力于探究存在之谜。那么,小说的特点 何在?在昆德拉看来,小说的使命与哲学、诗并无二致,只是小说拥有更丰富的手段,它具 有"非凡的合并能力",能把哲学和诗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学和诗却无能包容小说。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学和诗的确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手段是概念和逻辑,但逻辑的绳索 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诗的手段是感觉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难以映显完整的存在。很久以来 ,哲学和诗试图通过联姻走出困境,结果好像并不理想,我们读到了许多美文和玄诗,也就 是说,许多化装为哲学的诗和化装为诗的哲学。我不认为小说是惟一的乃至最后的出路,然 而,设计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组合,用它们来包容、连接、贯通哲学的体悟和诗的感觉 ,也许是值得一试的途径。  昆德拉把他小说里的人物称作"实验性的自我",其实质是对存在的某个方面的疑问。例如 ,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中,托马斯大夫是对存在之轻的疑问,特丽莎是对灵与肉的疑 问。事实上,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疑问,推而广之,也是每一个自我对于存在所可能具有的 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为之设计了相应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说的展开便是对这些疑问的深 入追究。  关于"存在之轻"的译法和含义,批评界至今众说纷纭。其实,只要考虑到昆德拉使用的" 存在"一词的海德格尔来源,许多无谓的争论即可避免。"存在之轻"就是人生缺乏实质, 人生的实质太轻飘,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自己有一个说明:" 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空无中前进。这就 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轻。"可见其涵义与"上帝死了"命题一脉相承,即指人生根本价值的 失落。对于托马斯来说,人生实质的空无尤其表现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选 择成为不可能,而他所爱上的特丽莎便是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丽莎之受灵与肉 问题的困扰,又是和托马斯既爱她又同众多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一情形分不开的。两个主人公 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 为巧妙的结构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探究存在之谜(2)周国平  我终归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 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 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 况作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 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 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 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 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 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乐设施。要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 的怀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 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 的过程正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自然从地球上消失 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 。"我知道他绝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个心灵生活 。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 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 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 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揣摩和迎合大众心理,用广 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热衷于挤进影星、歌星、体育明星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成为电视和小报 上的新闻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说,小说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种动作,一个没有未来的当下 事件。他建议比自己的作品聪明的小说家改行,事实上他们已经改行了--他们如今是电视 制片人,文化经纪人,大腕,款爷。  正是面对他称之为"媚俗"的时代精神,昆德拉举起了他的堂?吉诃德之剑,要用小说来对 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唤回对被遗忘的存在的记忆。  四  然而,当昆德拉谴责媚俗时,他主要还不是指那种制造大众文化消费品的通俗畅销作家,而 是指诸如阿波利奈尔、兰波、马雅可夫斯基、未来派、前卫派这样的响当当的现代派。这里 我不想去探讨他对某个具体作家或流派的评价是否公正,只想对他抨击"那些形式上追求现 代主义的作品的媚俗精神"表示一种快意的共鸣。当然,艺术形式上的严肃的试验是永远值 得赞赏的,但是,看到一些艺术家怀着惟恐自己不现代的焦虑和力争最现代超现代的激情, 不断好新骛奇,渴望制造轰动效应,我不由得断定,支配着他们的仍是大众传播媒介的那种 哗众取宠精神。  现代主义原是作为对现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于真诚,即对虚妄信仰的厌恶和对 信仰失落的悲痛。曾几何时,现代主义也成了一种时髦,做现代派不再意味着超越于时代之 上,而是意味着站在时代前列,领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于是,现代世界的无信仰状态 不再使人感到悲凉,反倒被标榜为一种新的价值大放其光芒,而现代主义也就蜕变成了掩盖 现代文明之空虚的花哨饰物,  所以,有必要区分两种现代主义。一种是向现代世界认同的时髦的现代主义,另-种是批判 现代世界的"反现代的现代主义"。昆德拉强调后-种现代主义的反激情性质,指出现代最 伟大的小说家都是反激情的,并且提出一个公式:"小说=反激情的诗。"一般而言,艺术 作品中激情外露终归是不成熟的表现,无论在艺术史上还是对于艺术家个人,浪漫主义均属 于一个较为幼稚的阶段。尤其在现代,面对无信仰,一个人如何能怀有以信仰为前提的激情 ?其中包含着的矫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了。一个严肃的现代作家则敢于正视上帝死后重新 勘探存在的艰难使命,他是现代主义的,因为他怀着价值失落的根本性困惑,他又是反现代 的,因为他不肯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那么,由于在价值问题上的认真态度,毋宁说 "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蕴含着一种受挫的激情。这种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动着作家在一个没 有上帝的世界上继续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个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并无绝对真理,同时他又不能抵御内心那种形而上的关切,他 该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绝对真理挺进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论告诉我们,小说的智慧是非 独断的智慧,小说对存在的思考是疑问式的、假说式的。我们确实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 中是一位调侃能手,他调侃一切神圣和非神圣的事物,调侃历史、政治、理想、爱情、性、 不朽,借此把一切价值置于问题的领域。然而,在这种貌似玩世不恭下面,却蕴藏着一种根 本性的严肃,便是对于人类存在境况的始终一贯的关注。他自己不无理由地把这种写作风格 称作"轻浮的形式与严肃的内容的结合"。说到底,昆德拉是严肃的,一切伟大的现代作家 是严肃的。倘无这种内在的严肃,轻浮也可流为媚俗。在当今文坛上,那种借调侃一切来取 悦公众的表演不是正在走红吗?  199211: >习惯于失去周国平  出门时发现,搁在楼道里的那辆新自行车不翼而飞了。两年之中,这已是第三辆 。我一面为世风摇头,一面又感到内心比前两次失窃时要平静得多。  莫非是习惯了?  也许是。近年来,我的生活中接连遭到惨重的失去,相比之下,丢辆把自行车真是不足挂齿 。生活的劫难似乎使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必须习惯于失去。  一般来说,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习惯于失去的。呱呱坠地,我们首先得到了生命。 自此以后,我们不断地得到:从父母得到衣食、玩具、爱和抚育,从社会得到职业的训练和 文化的培养。长大成人以后,我们靠着自然的倾向和自己的努力继续得到:得到爱情、配偶 和孩子,得到金钱、财产、名誉、地位,得到事业的成功和社会的承认,如此等等。  当然,有得必有失,我们在得到的过程中也确实不同程度地经历了失去。但是,我们比较容 易把得到看作是应该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应该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 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们暗暗下决心要重新获得,以补偿所失。在我 们心中的蓝图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系列的获得勾画出来的,而失去则是必须涂抹掉的笔 误。总之,不管失去是一种多么频繁的现象,我们对它反正不习惯。  道理本来很简单:失去当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现象。整个人生是一个不断地得而复失的过程, 就其最终结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为本质。我们迟早要失去人生最宝贵的赠礼--生命,随 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过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灾人祸造成的意外损失 ,但也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人有旦夕祸福",既然生而为人,就得有承受 旦夕祸福的精神准备和勇气。至于在社会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寻常遭际了。由 此可见,不习惯于失去,至少表明对人生尚欠觉悟。一个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 乎富于进取心,实际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后一蹶不振。  为了习惯于失去,有时不妨主动地失去。东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说。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 义是教人去除贪鄙之心,由不执著于财物,进而不执著于一切身外之物,乃至于这尘世的生 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为"六度"之首,即从迷惑的此岸渡向觉悟的彼岸的 第一座桥梁。俗众借布施积善图报,寺庙靠布施敛财致富,实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经 。我始终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彻的人生哲学,对它后来不伦不类的演变深不以为然。佛 教主张"无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这回事了。无物属于自己,连自 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财物。明乎此理,人还会有什么得失之患呢?  当然,佛教毕竟是一种太悲观的哲学,不宜提倡。只是对于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 的清醒剂。我们在社会上尽可以积极进取,但是,内心深处一定要为自己保留一份超脱。有 了这一份超脱,我们就能更加从容地品尝人生的各种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由丢车引发这么多议论,可见还不是太不在乎。如果有人嘲笑我阿Q精神,我乐意承认。试 想,对于人生中种种不可避免的失去,小至破财,大至死亡,没有一点阿Q精神行吗?由社会 的眼光看,盗窃是一种不义,我们理应与之作力所能及的斗争,而不该摆出一副哲人的姿态 容忍姑息。可是,倘若社会上有更多的人了悟人生根本道理,世风是否会好一些呢?那么, 这也许正是我对不义所作的一种力所能及的斗争罢。  19931: >时光村落里的往事周国平  --蓝蓝《人间情书》序  一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 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 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 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 随风飘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 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二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 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 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 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 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 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三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 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 ,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 ,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 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苏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 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 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 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四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是英国诗人库柏的诗句。我要补充说:在乡村中 ,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岁月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 字。  在城市里,光阴是停滞的。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 和收割的庄稼。只有敏感到时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 ,他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何况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 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 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 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 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五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 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 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 目光从其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这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本《人间情书》。你们将会发现,我的序中的许多话都是蓝蓝说过 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罢了。  蓝蓝上过大学,出过诗集,但我觉得她始终只是个乡下孩子。她的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乡村 田埂边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鲜花成为时髦礼品的今天也许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 信,一定会有读者喜欢它,并且想起泰戈尔的著名诗句--  "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19931: >何必温馨周国平  不太喜欢温馨这个词。我写文章有时也用它,但尽量少用。不论哪个词,一旦成为 -个热门、时髦、流行的词,我就对它厌烦了。  温馨本来是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词,如今居然摇身一变,俨然是形容词家族中脱颖而出的一位 通俗红歌星。她到处走穴,频频亮相,泛滥于歌词中,散文中,商品广告中。以至于在日常 言谈中,人们也可以脱口说出这个文绉绉的词了,宛如说出一个人所共知的女歌星的名字。  可是,仔细想想,究竟什么是温馨呢?温馨的爱、温馨的家、温馨的时光、温馨的人生究竟 是什么样子的?朦朦胧胧,含含糊糊,反正我想不明白。也许,正是词义上的模糊不清增加 了这个词的魅力,能够激起说者和听者一些非常美好但也非常空洞的联想。  正是这样:美好,然而空洞。这个词是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温者温暖,馨者馨香。暖洋洋 ,香喷喷。这样一个词非常适合于譬如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用来描绘自己对爱的憧憬,一 个初为人妻的少妇用来描绘自己对家的期许。它基本上是一个属于女中学生词典的词汇。当 举国男女老少都温馨长温馨短的时候,我不免感到滑稽,诧异国人何以在精神上如此柔弱化 ,纷纷竞作青春女儿态?  事实上,两性之间真正热烈的爱情未必是温馨的。这里无须举出罗密欧与朱丽叶,奥涅金与 达吉亚娜,贾宝玉与林黛玉。每一个经历过热恋的人都不妨自问,真爱是否只有甜蜜,没有 苦涩,只有和谐,没有冲突,只有温暖的春天,没有炎夏和寒冬?我不否认爱情中也有温馨 的时刻,即两情相悦、心满意足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自有其价值,可是,倘若把它树为爱情 的最高境界,就会扼杀一切深邃的爱情所固有的悲剧性因素,把爱情降为平庸的人间喜剧。  比较起来,温馨对于家庭来说倒是一个较为合理的概念。家是一个窝,我们当然希望自己有 一个温暖、舒适、安宁、气氛浓郁的窝。不过,我们也该记住,如果爱情要在家庭中继续生 长,就仍然会有种种亦悲亦喜的冲突和矛盾。一味地温馨,试图抹去一切不和谐音,结果不 是磨灭掉夫妇双方的个性,从而窒息爱情(我始终认为,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富有个 性的人之间),就是造成升平的假象,使被掩盖的差异终于演变为不可愈合的裂痕。  至于说以温馨为一种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家子气了。人生中有顺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 和逆境当然一点儿也不温馨,却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往往促人奋斗,也引入彻悟。我 无意赞美形形色色的英雄、圣徒、冒险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认了苦难的价值,就不复 有壮丽的人生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悟到了温馨这个词时髦起来的真正原因。我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广告画面, 画面上是各种高档的家具、家用电器、室内装饰材料、化妆品等等,随之响起同一句画外音 :"……伴你度一个温馨的人生。"一点也不错!舒适的环境,安逸的氛围,精美的物质享 受,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理想,这就是温馨一词的确切的现代含义!这个听起来好像颇浪漫 的词,其实包含着非常务实的意思,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标准,一种讲究实际 的人生态度。不要跟我们提罗密欧了吧,爱就要爱得惬意。不要跟我们提哈姆雷特了吧,活 就要活得轻松。理想主义的时代已经结束,让我们回归最实在的人生……  我丝毫不反对实在的生活情趣。和突出政治时代到处膨胀的权力野心相比,这是一个进步。 然而,实在的生活有着深刻丰富的内涵,决非限于舒适安逸。使我反感的是"温馨"这个流 行词所标志的人们精神上的平庸化,在这个女歌星的唱遍千家万户的温软歌声中,一切人的 爱情和人生变得如此雷同,就像当今一切流行歌曲的歌词和曲调如此雷同一样。听着这些流 行歌曲,我不禁缅怀起歌剧《卡门》的音乐和它所讴歌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和人生来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说:  爱,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  人生,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  19932: >"沉默学"导言周国平  一个爱唠叨的理发师给马其顿王理发,问他喜欢什么发型,马其顿王答道: "沉默型。"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素来怕听人唠叨,尤其是有学问的唠叨。遇见那些满腹才学关不住的大 才子,我就不禁想起这位理发师来,并且很想效法马其顿王告诉他们,我最喜欢的学问是" 沉默学"。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 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 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 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惟其盲目,才拥有那 -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份公布道听途 说。  可惜的是,我始终无法拥有这样的自信。话未出口,自己就怀疑起它的价值了,于是嗫嚅欲 止,字不成句,更谈何出口成章。对于我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 (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人在世,说废话本属难免,因为创新总是极稀少的。能够把废 话说得漂亮,岂不也是一种才能?若不准说废话,人世就会沉寂如坟墓。我知道自己的挑剔 和敏感实在有悖常理,无奈改不掉,只好不改。不但不改,还要把它合理化,于自卑中求另 一种自信。  好在这方面不乏贤哲之言,足可供我自勉。古希腊最早的哲人泰勒斯就说过:"多说话并不 表明有才智。"人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张嘴,一位古罗马哲人从中揣摩出了造物主的意图: 让我们多听少说。孔子主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了。明朝的李笠翁 也认为: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当然,沉默寡言未必是智慧的征兆,世上有的是 故作深沉者或天性木讷者,我也难逃此嫌。但是,我确信其反命题是成立的:夸夸其谈者必 无智慧。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 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 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 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 ?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 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如果我自己身不由己地 被置于一种无话可说却又必须说话的场合,那真是天大的灾难,老天饶了我吧!  公平地说,那种仅仅出于表现欲而夸夸其谈的人毕竟还不失为天真。今日之聪明人已经不满 足于这无利可图的虚荣,他们要大张旗鼓地推销自己,力求卖个好价钱。于是,我们接连看 到,靠着传播媒介的起哄,平庸诗人发出摘冠诺贝尔的豪言,俗不可耐的小说跃居畅销书目 的榜首,尚未开拍的电视剧先声夺人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在这一片叫卖声中,我常常想起甘 地的话:"沉默是信奉真理者的精神训练之一。"我还想起吉辛的话:"人世一天天愈来愈 吵闹,我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献了一种好处 。"这两位圣者都是羞于言谈的人,看来决非偶然。当然,沉默者未免寂寞,那又有什么? 说到底,一切伟大的诞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 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种种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终是虚声浮名。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 藏着世界的秘密。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 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双善于倾听沉默的耳朵,如 同纪伯伦所说,他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 秘密"。一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说 话的。  世有声学、语言学、音韵学、广告学、大众传播学、公共关系学等等,惟独没有沉默学。这 就对了,沉默怎么能教呢?所以,仅存此"导言"一篇,"正论"则理所当然地将永远付诸 阙如了。  19933: >永远未完成周国平  一  高鹗续《红楼梦》,金圣叹腰斩《水浒》,其功过是非,累世迄无定论。我们只知道一点: 中国最伟大的两部古典小说处在永远未完成之中,没有一个版本有权自命是惟一符合作者原 意的定本。  舒伯特最著名的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而非如同一般交响曲那样有三至四个乐章,遂被后人 命名为《未完成》。好事者一再试图续写,终告失败,从而不得不承认:它的"未完成"也 许比任何"完成"更接近完美的形态。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在他生前均未完成和发表,他甚至在遗嘱中吩咐把它们全部焚毁。然而, 正是这些他自己不满意的未完成之作,死后一经发表,便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巨人地 位。  凡大作家,哪个不是在死后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手稿?即使生前完成的作品,他们何尝不是 常怀一种未完成的感觉,总觉得未尽人意,有待完善?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有一个梦:写出 自己最好的作品。可是,每写完一部作品。他又会觉得那似乎即将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仍未写 出。也许,直到生命终结,他还在为未能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而抱憾。然而,正是这种永远 未完成的心态驱使着他不断超越自己,取得了那些自满之辈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这个意义 上,每一个真正的作家一辈子只是在写一部作品,他的生命之作。只要他在世一日,这部作 品就不会完成。  而且,一切伟大的作品在本质上是永远未完成的,它们的诞生仅是它们生命的开始,在今后 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仍在世世代代读者心中和在文化史上继续生长,不断被重新解释,成为 人类永久的精神财富。  相反,那些平庸作家的趋时之作,不管如何畅销-时,决无持久的生命力。而且我可以断言 ,不必说死后,就在他们活着时,你去翻检这类作家的抽屉,也肯定找不到积压的未完成稿 。不过,他们也谈不上完成了什么,而只是在制作和销售罢了。  二  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最动人心魄的爱情似乎都没有圆满的结局。由于社 会的干涉、天降的灾祸、机遇的错位等外在困境,或由于内心的冲突、性格的悲剧、致命的 误会等内在困境,有情人终难成为眷属。然而,也许正因为未完成,我们便在心中用永久的 怀念为它们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终成眷属的爱情则不免黯然失色,甚至因终成眷属而寿 终正寝。  这么说来,爱情也是因未完成而成其完美的。  其实,一切真正的爱情都是未完成的。不过,对于这"未完成",不能只从悲剧的意义上作 狭隘的理解。真正的爱情是两颗心灵之间不断互相追求和吸引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应该因为 结婚而终结。以婚姻为爱情的完成,这是一个有害的观念,在此观念支配下,结婚者自以为 大功告成,已经获得了对方,不需要继续追求了。可是,求爱求爱,爱即寓于追求之中,一 旦停止追求,爱必随之消亡。相反,好的婚姻则应当使爱情始终保持未完成的态势。也就是 说,相爱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和张力,各方都把对方看作独立的个人,因而是一 个永远需要重新追求的对象,决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加以占有。在此态势中,彼此才能不断重 新发现和欣赏,而非互相束缚和厌倦,爱情才能获得继续生长的空间。  当然,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担保既有的爱情永存,杜绝新的爱情发生的可能性。不过,这没有 什么不好。世上没有也不该有命定的姻缘。人生魅力的前提之一恰恰是,新的爱情的可能性 始终向你敞开着,哪怕你并不去实现它们。如果爱情的天空注定不再有新的云朵飘过,异性 世界对你不再有任何新的诱惑,人生岂不太乏味了?靠闭关自守而得维持其专一长久的爱情 未免可怜,惟有历尽诱惑而不渝的爱情才富有生机,真正值得自豪。  三  弗洛斯特在一首著名的诗中叹息:林中路分为两股,走上其中一条,把另一条留给下次,可 是再也没有下次了。因为走上的这一条路又会分股,如此至于无穷,不复有可能回头来走那 条未定的路了。  这的确是人生境况的真实写照。每个人的一生都包含着许多不同的可能性,而最终得到实现 的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可能性被舍弃了,似乎浪费掉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 遗憾。  但是,真的浪费掉了吗?如果人生没有众多的可能性,人生之路沿着惟一命定的轨迹伸展, 我们就不遗憾了吗?不,那样我们会更受不了。正因为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始终处于敞开的状 态,我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从而踌躇满志地走自己正在走着的人生之路。绝大 多数可能性尽管未被实现,却是现实人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正是它们给那极少数我们实 现了的可能性罩上了一层自由选择的光彩。这就好像尽管我们未能走遍树林里纵横交措的无 数条小路,然而,由于它们的存在,我们即使走在其中一条上也仍能感受到曲径通幽的微妙 境界。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还有多少事准备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也是 -种积极的心态。如果一个人感觉到活在世上已经无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号了 。当然,如果一个人在未完成的心态中和死亡照面,他又会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于死不瞑 目。但是,只要我们认识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无论死亡何时到来,人生永远未 完成,那么,我们就会在生命的任何阶段上与死亡达成和解,在积极进取的同时也保持着超 脱的心境。  19933: >宽松的婚姻周国平  一  关于婚姻是否违背人的天性的争论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因为世上没有比所谓人的天性更加 矛盾的东西了。每人最好对自己提出一个具体得多的问题:你更想要什么?如果是安宁,你 就结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独身。  自由和安宁能否两全其美呢?有人设计了一个方案,名曰开放的婚姻。然而,婚姻无非就是 给自由设置一道门槛,在实际生活中,它也许关得严,也许关不严,但好歹得有。没有这道 门槛,完全开放,就不成其为婚姻了。婚姻本质上不可能承认当事人有越出门槛的自由,必 然把婚外恋和婚外性关系视作犯规行为。当然,犯规未必导致婚姻破裂,但几乎肯定会破坏 安宁。迄今为止,我还不曾见到哪怕一个开放的婚姻试验成功的例子。  与开放的婚姻相比,宽松的婚姻或许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谓宽松,就是善于调节距离 ,两个人不要捆得太紧太死,以便为爱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间。它仅仅着眼于门槛之内的自 由,其中包括独处的自由,关起门来写信写日记的自由,和异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尔调调 情的自由,等等。至于门槛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这不是自己力能管辖的 事情。  二  要亲密,但不要无间。人与人之间必须有一定的距离,相爱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 终成悲剧,就因为它在客观上使得这个必要的距离难以保持。一旦没有了距离,分寸感便丧 失。随之丧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宽容和尊重,最后是爱情。  结婚是一个信号,表明两个人如胶似漆仿佛融成了一体的热恋有它的极限,然后就要降温, 适当拉开距离,重新成为两个独立的人,携起手来走人生的路。然而,人们往往误解了这个 信号,反而以为结了婚更是一体了,结果纠纷不断。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 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话对女子不公平。其实,"近之则不孙"几乎是一个规律,并非 只有女子如此。太近无君子,谁都可能被惯成或逼成不逊无礼的小人。  三  有一种观念认为,相爱的夫妇间必须绝对忠诚,对各自的行为乃至思想不得有丝毫隐瞒,否 则便亵渎了纯洁的爱和神圣的婚姻。  一个人在有了足够的阅历后便会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幼稚的观念。  问题在于,即使是极深笃的爱缘,或者说,正因为是极深笃的爱缘,乃至于白头偕老,共度 人生,那么,在这漫长岁月中,各人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没有自己的若干小秘密呢?  爱情史上不乏忠贞的典范,但是,后人发掘的材料往往证实,在这类佳话与事实之间多半有 着不小的出入。依我看,只要爱情本身是真实的,那么,即使当事人有-些不愿为人知悉甚 至不愿为自己的爱人知悉的隐秘细节,也完全无损于这种真实性。我无法设想,两个富有个 性的活生生的人之间的天长日久的情感生活,会是一条没有任何暗流或支流、永远不起波澜 的平坦河流。倘这样,那肯定不是大自然中的河流,而只是人工修筑的水渠,倒反见其不真 实了。  当然,爱侣之间应该有基本的诚实和相当的透明度。但是,万事都有个限度。水至清无鱼。 苛求绝对诚实反而会酿成不信任的氛围,甚至逼出欺骗和伪善。一种健全的爱侣关系的前提 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的隐私权。这种尊重一方面基于爱和信任,另一方面基于对人性 弱点的宽容。羞于追问相爱者难以启齿的小隐秘,乃是爱情中的自尊和教养。  也许有人会问:宽容会不会助长人性弱点的恶性发展,乃至毁坏爱的基础呢?我的回答是: 凡是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猜疑和苛求也决计挽救不了,那就让该毁掉的毁掉吧。说到底 ,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爱情本来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却可能毁坏最坚固的爱情 。我们冒前一种险,却避免了后一种更坏的前途,毕竟是值得的。  四  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但人情还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恋故怀旧。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年轻, 终有一天会发现,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种历尽沧桑始终不渝的伴侣之情。在持久和谐的 婚姻生活中,两个人的生命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一般地生长在-起了。共同 拥有的无数细小珍贵的回忆犹如一份无价之宝,一份仅仅属于他们两人无法转让他人也无法 传之子孙的奇特财产。说到底,你和谁共有这一份财产,你也就和谁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运 。与之相比,最浪漫的风流韵事也只成了过眼烟云。  19933: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周国平  这是一封读者来信,从一家杂志社转来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读者,都会收到读 者的来信,这很平常。我不经意地拆开了信封。可是,读了信,我的心在一种温暖的感动中 战栗了。  请允许我把这封不长的信抄录在这里--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每一种尝试都令自己沮丧,所以就冒昧地开口了,实在是一份由衷 的生命对生命的亲切温暖的敬意。  "记住你的名字大约是在七年前,那一年翻看一本《父母必读》,上面有一篇写孩子的或者 是写给孩子的文章,是印刷体却另有一种纤柔之感,觉得您这个男人的面孔很别样。  "后来慢慢长大了,读您的文章便多了,常推荐给周围的人去读,从不多聒噪什么,觉得您 的文章和人似乎是很需要我们安静的,因为什么,却并不深究下去了。  "这回读您的《时光村落里的往事》,恍若穿行乡村,沐浴到了最干净最暖和的阳光。我是 一个卑微的生命,但我相信您一定愿意静静地听这个生命说:'我愿意静静地听您说话…… '我从不愿把您想像成一个思想家或散文家,您不会为此生气吧。  "也许再过好多年之后,我已经老了,那时候,我相信为了年轻时读过的您的那些话语,我 要用心说一声:谢谢您!"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这一行字:"生命本来没有名字吧,我是,你是。"我这才想到查看信 封,发现那上面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作为替代的是"时光村落"四个字。我注意了邮戳, 寄自河北怀来。  从信的口气看,我相信写信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刚刚长大的女孩,一个生活在穷城僻镇的女孩 。我不曾给《父母必读》寄过稿子,那篇使她和我初次相遇的文章,也许是这个杂志转载的 ,也许是她记错了刊载的地方,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令我感动的是她对我的文章的读法,不 是从中寻找思想,也不是作为散文欣赏,而是一个生命静静地倾听另一个生命。所以,我所 获得的不是一个作家的虚荣心的满足,而是一个生命被另一个生命领悟的温暖,一种暖入人 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动。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这话说得多么好!我们降生到世上,有谁是带着名字来的?又有谁 是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等等来的?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深地沉溺于俗务琐 事,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个最单纯的事实了。我们彼此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 、财产之类相连,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之下,生命本身隐匿了,甚至萎缩了。无论对 己对人,生命的感觉都日趋麻痹。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 相处的伴侣,也难得以生命的本然状态相待,更多的是一种伦常和习惯。浩瀚宇宙间,也许 只有我们的星球开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换,身 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最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仔细想想,我们是怎样地本末 倒置,因小失大,辜负了造化的宠爱。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么普通又多么独特的生命,原本无名无姓,却到 底可歌可泣。我、你,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却毕 竟降生了,然后又将必然地离去。想一想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每一个生命的诞生的 偶然,怎能不感到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呢。有时我甚至觉得,两个生命 在世上同时存在过,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因缘。我相信,对于生命 的这种珍惜和体悟乃是一切人间之爱的至深的源泉。你说你爱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 把她当作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来爱,那么你的爱还是比较有限。你爱她的美丽、温柔、贤惠 、聪明,当然都对,但这些品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惟独她的生命,作为一个生命体 的她,却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无法重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挣,甚至历 史也可以重演,惟独生命不能。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复,所以,与每一个既普通又独特 的生命相比,包括名声地位财产在内的种种外在遭遇实在粗浅得很。  既然如此,当另一个生命,一个陌生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远远地却又那么亲近地发现 了你的生命,透过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观,向你的生命发出了不求回报的呼应,这岂非人生 中令人感动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谢这个不知名的女孩,感谢她用她的安静的倾听和领悟点拨了我的生命的性灵 。她使我愈加坚信,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 。我惟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 纯真,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很想让她知道我的感谢,但愿她读到这篇文章。  19943: >爱情不风流周国平  有一个字,内心严肃的人最不容易说出口,有时是因为它太假,有时是因为它太 真。  爱情不风流,爱情是两性之间最严肃的一件事。  调情是轻松的,爱情是沉重的。风流韵事不过是躯体的游戏,至多还是感情的游戏。可是, 当真的爱情来临时,灵魂因恐惧和狂喜而战栗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是灵魂的事。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肉体的亲昵仅是它的结 果。不管持续时间是长是短,这样的相遇极其庄严,双方的灵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风流 韵事中,灵魂并不真正在场,一点儿小感情只是肉欲的佐料。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极认真。正因为此,爱情始终面临着失败的危险,如果失败又会留下很 深的创伤,这创伤甚至可能终身不愈。热恋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对方并被对方充满,一旦爱 情结束,就往往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风流韵事却无所谓真正的成功或失败,投入甚少,所 以退出也甚易。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其实是很谦卑的。"爱就是奉献"--如果除去这句话可能具有的说教 意味,便的确是真理,准确地揭示了爱这种情感的本质。爱是一种奉献的激情,爱一个人, 就会遏制不住地想为她(他)做些什么,想使她快乐,而且是绝对不求回报的。爱者的快乐就 在这奉献之中,在他所创造的被爱者的快乐之中。最明显的例子是父母对幼仔的爱,推而广 之,一切真爱均应如此。可以用这个标准去衡量男女之恋中真爱所占的比重,剩下的就只是 情欲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需要一份格外的细致。爱是一种了解的渴望,爱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 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把她所经历和感受的一切当作最珍贵的财富接受过来,精心保护。如果 你和一个异性发生了很亲密的关系,但你并没有这种了解的渴望,那么,我敢断定你并不爱 她,你们之间只是又一段风流因缘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虽甜犹苦,使人销魂也令人断肠,同时是天堂和地狱。正如纪伯伦所说 --  "爱虽给你加冠,它也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它虽栽培你,它也刈剪你。  "它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它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 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所以,内心不严肃的人,内心太严肃而又被这严肃吓住的人,自私的人,懦弱的人,玩世不 恭的人,饱经风霜的人,在爱情面前纷纷逃跑了。  所以,在这人际关系日趋功利化、表面化的时代,真正的爱情似乎越来越稀少了。有人愤激 地问我:"这年头,你可听说某某恋爱了,某某又失恋了?"我一想,果然少了,甚至带有 浪漫色彩的风流韵事也不多见了。在两性交往中,人们好像是越来越讲究实际,也越来越潇 洒了。  也许现代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所以不愿再给自己加上爱情的重负,而宁愿把两性关系保留为 一个轻松娱乐的园地。也许现代人真是看得太透了,所以不愿再徒劳地经受爱情的折磨,而 宁愿不动感情地面对异性世界。然而,逃避爱情不会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空虚的一个征兆吗? 爱情原是灵肉两方面的相悦,而在普遍的物欲躁动中,人们尚且无暇关注自己的灵魂,又怎 能怀着珍爱的情意去发现和欣赏另一颗灵魂呢?  可是,尽管真正的爱情确实可能让人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却也会使人得到刻骨铭心的收获 。逃避爱情的代价更大。就像一万部艳情小说也不能填补《红楼梦》的残缺一样,一万件风 流韵事也不能填补爱情的空白。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再信任和关心彼此的灵魂,肉体徒然 亲近,灵魂终是陌生,他们就真正成了大地上无家可归的孤魂了。如果亚当和夏娃互相不再 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们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园。  爱情不风流,因为风流不过尔尔,爱情无价。  19945: >心疼这个家周国平  有一种曾经广泛流传的理论认为,家庭是社会经济发展一定阶段上的产物,所以 必将随着经济的高度发展而消亡。这种理论忽视了一点:家庭的存在还有着人性上的深刻根 据。有人称之为人的"家庭天性",我很赞赏这个概念。我相信,在人类历史中,家庭只会 改变其形式,不会消亡。  人的确是一种很贪心的动物,他往往想同时得到彼此矛盾的东西。譬如说,他既想要安宁, 又想要自由,既想有一个温暖的窝,又想作浪漫的漂流。他很容易这山望那山高,不满足于 既得的这一面而向往未得的那一面,于是便有了进出"围城"的迷乱和折腾。不过,就大多 数人而言,是宁愿为了安宁而约束一下自由的。一度以唾弃家庭为时髦的现代人,现在纷纷 回归家庭,珍视和谐的婚姻,也正证明了这一点。原因很简单,人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 ,而作为社会之细胞的家庭能使人的社会天性得到最经常最切近的满足。  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完全孤独。天才的孤独是指他的思想不被人理解,在实际生活中 ,他却也是愿意有个好伴侣的,如果没有,那是运气不好,并非他的主动选择。人不论伟大 平凡,真实的幸福都是很平凡很实在的。才赋和事业只能决定一个人是否优秀,不能决定他 是否幸福。我们说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天才,泰戈尔是一个幸福的天才,其根据就是他们在 婚爱和家庭问题上的不同遭遇。讲究实际的中国人把婚姻和家庭关系推崇为人伦之首,敬神 的希伯来人把一个好伴侣看作神赐的礼物,把婚姻看作生活的最高成就之一,均自有其道理 。家庭是人类一切社会组织中最自然的社会组织,是把人与大地、与生命的源头联结起来的 主要纽带。有一个好伴侣,筑一个好窝,生儿育女,恤老抚幼,会给人一种踏实的生命感觉 。无家的人倒是一身轻,只怕这轻有时难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种在这世上没有根基的虚 无感觉之中。  当然,我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为婚姻唱赞歌。我的价值取向是,最好是有一个好伴侣,其次 是没有伴侣,最糟是有一个坏伴侣。伴侣好不好,标准是有没有爱情。建设一个好家不容易 ,前提当然是要有爱情,但又不是单靠爱情就能成功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还必须有珍惜这 个家的心意和行动。美丽的爱情之花常常也会结出苦涩的婚姻之果,开始饱满的果实也可能 会半途蛀坏腐烂,原因之一便是不珍惜。为了树立珍惜之心,我要提出一个命题:家是一个 活的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我们要把它作为活的有生命的东西那样,怀着疼爱之心去珍惜它 。  家的确不仅仅是一个场所,而更是一个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体。两个生命因相爱而结合为一 个家,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他们的生命随岁月的流逝而流逝,流归何处?我敢说,很大一 部分流入这个家,转化为这个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时间愈长,这个家就愈成为一个有生 命的东西,其中交织着两人共同的生活经历和命运,无数细小而宝贵的共同记忆,在多数情 况下还有共同抚育小生命的辛劳和欢乐。正因为如此,即使在爱情已经消失的情况下,离异 仍然会使当事人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楚。此时不是别的东西,而正是家这个活体,这个由双 方生命岁月交织成的生命体在感到疼痛。古犹太法典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和他的结发妻子离 婚时,甚至圣坛也会为他们哭泣。如果我们时时记住家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也知道疼, 它也畏惧死,我们就会心疼它,更加细心地爱护它了。那么,我们也许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 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剧了。  人的天性是需要一个家的,家使我们感觉到生命的温暖和实在,也凝聚了我们的生命岁月。 心疼这个家吧,如同心疼一个默默护佑着也铭记着我们的生命岁月的善良的亲人。  19947: >救世和自救(1)周国平  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我们时代的一个明显事实。这个事实是如此明显,以至 于一个人并不需要有多么敏锐的心灵,就可以感受到了。其主要表现是:一、信仰生活的失 落。人生缺乏一个精神目标,既无传统的支持,又无理想的引导。尤其可悲的是,人们甚至 丧失了对信仰问题的起码认真态度,对之施以哄笑,以无信仰自夸。二、情感生活的缩减。 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与自然的交感,功利意识扩张导致人与人之间真情淡薄。情感体验失去 个性和实质,蜕化为可模仿的雷同的流行歌词和礼品卡语言。三、文化生活的粗鄙。诉诸官 能的大众消费文化泛滥,诉诸心灵的严肃文化陷入困境。娱乐性传播媒介冒充为文化主流, 绝无文化素养的记者和明星冒充为文化主角,几有席卷天下之势。  毫无疑问,对于这种平庸化现象,凡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的。不过, 其中又有区别。据我观察,可分为两大类。  一类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他们的反应又因性情和观念的差异而有 区别。大抵而论,宗教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现为愤怒,视这个世道为末世,对之发出正义的 谴责乃至神圣的诅咒,欲以此警醒世人,寻回盛世,或者--审判世人,以先知的口吻预言 某种末日审判。张承志是当今最典型的代表。理智型的人主要表现为忧虑,视这个世道为乱 世,试图规划出某种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生活的秩序,恢复或营造他们心目中的治世。相 当一批人文学者正在为此竭精殚虑,摇唇鼓舌。不论愤怒还是忧虑,救世是共同的立场,所 以我把两者归作一个类别。  另一类人是比较个人化的知识分子,相对而言,他们没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负,而是更加关注 自己独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活动。他们对于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精神平庸化过程同样反 感,但似乎不像前一类人那样有切肤之痛,如坐针毡,为之寝食不安。由于他们更多地生活 在一个相当稳固的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脱于他们所反感的 那种外部变化了。他们的反应主要不是愤怒或忧虑,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近乎宽容的淡漠和 蔑视。属于这一类的大抵是一些真正迷于艺术的艺术家,真正迷于学术的学者,以及执著于 人生和人类根本问题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这样的人看来,末世论或乱世论似乎都有些危言 耸听,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时代变迁,俗的表现形 式相异,或官或商,无精神性则为一。所以,他们始终与俗世保持距离,而把精神上的独立 追求和自我完善视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义上,他们的立场可归结为自救。  当然,上述划分只是相对的,毕竟可能有一些个人性和社会性皆很强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身 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场会发生重叠。我无意在这两种立场之间评优劣,以我之见,真诚的救 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宝贵的,我们之缺乏有感召力的传道士和启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头于自 己园地的耕耘者。不过,就目前而言,说句老实话,我实在听厌了各种名目的文化讨论,从 这些热闹中只听出了一种浮躁和空洞。无论是标榜为"新国学"的复古主张,还是以"后现 代"名义装饰现状的学术拼贴,事实上都没有提出切实的救世良策,很可能只是成全了个人 的一种功利欲望。至于种种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的喟叹,透出的多是一种 焦躁不安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为自救的立场作一辩护,尽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需 要任何理论上的辩护的。  一个人立志从事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的事业,应该是出于自身最内在的精神需要。他在精神 生活的范围内几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对于他来说,不管世道如何,他都非自救不可 ,惟自救才有生路。可是,在精神生活与世俗的功利生活之间,他的价值取向是明确而坚定 的,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困惑。张三不耐贫困,弃文经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无行,媚俗 哗众,成了大腕,这一切与他何干?他自己是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 ,只要环境还允许(事实上允许)他做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于自救的人,他面对外部世界 时的心态是平静的。那些面对浮躁世态而自己心态也失衡的人,他们也许救世心切也心诚, 但同时我又很怀疑他们自己内心缺乏精神生活的牢固根基,要不何至于如此惶惶不安。  在当今时代,最容易产生失落感的或许是一些有着强烈的精英意识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 他们想做民众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潮把他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 掷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他们恰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 能发挥作用。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 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 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 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 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 。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 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救世和自救(2)周国平  我确实相信,至少在精神生活领域内,自救是更为切实的救世之道。当今之世不像是一个能 诞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时代,但这并不妨碍每一个热爱精神文化事业的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 里从事独立的探索和创造。这样的人多了,时代的精神文化水准自然会提高。遗憾的是,我 们拥有许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唤者、精神呐喊者和文化讨论者,少的是宗教、哲学、艺术上 的真信徒甚至真虚无主义者。透底地说,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完全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 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惟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 精神杰作,他(它)们不属于时代,而时代将跟随他(它)们。当然,一个人是否天才,能否创 造出精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 ,如果这样,他就一定会怀有与罗曼?罗兰同样的信念:"这里无所谓精神的死亡或新生, 因为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于是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 下悲观失望了,因为他知道,人类精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的看来似 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  19948: >康德、胡塞尔和职称周国平  我正在啃胡塞尔的那些以晦涩著称的著作。哲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胡塞尔是二十世 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作为现代现象学之父,他开创了一个半分天下、影响深广的哲学运 动。可是,人们大约很难想到,这位大哲学家在五十七岁前一直是一个没有职称的人,在哥 廷根大学当了十六年编外讲师。而在此期间,他的两部最重要的著作,《逻辑研究》和《观 念》第一卷,事实上都已经问世了。  有趣的是,德国另一位大哲学家,近现代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康德,也是一个长期评 不上职称的倒霉蛋,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在此之前,尽管他在学 界早已声誉卓著,无奈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教授空缺总也轮不上他。  这两位哲学家并非超脱得对这种遭遇毫不介意的。康德屡屡向当局递交申请,力陈自己的学 术专长、经济拮据状况、最后是那一把年纪,以表白他的迫切心情。当哥廷根大学否决胡塞 尔的教授任命时,这位正埋头于寻求哲学的严格科学性的哲学家一度深感屈辱,这种心境和 他在学术上的困惑掺和在一起,竟至于使他怀疑起自己做哲学家的能力了。  一个小小的疑问:且不说像斯宾诺莎这样靠磨镜片谋生的贫穷哲人,他的命运是太特殊了, 只说在大学这样的学术圣地,为什么学术职称和真实的学术成就之间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偏 差?假设我是康德或胡塞尔的同时代人,某日与其中一位邂逅,问道:"您写了这么重要的 著作,怎么连一个教授也当不上?"他会如何回答?我想他也许会说:"正因为这些著作太重 要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没有多余精力去争取当教授了。"胡塞尔的确这样说了,在一 封信中,他分析自己之所以一直是个编外讲师的原因说,这是因为他出于紧迫的必然性自己 选择自己的课题,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屑费神于主题以外的事情,讨好有影响的人物。也许 ,在任何时代,从事精神创造的人都面临着这个选择:是追求精神创造本身的成功,还是追 求社会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历史,后者的判官是时尚和权力。在某些幸运 的场合,两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一致,时尚和权力会向已获得显著成就的精神创造者颁发证 书。但是,在多数场合,两者往往偏离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它们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 需要花费不同的功夫。即使真实的业绩受到足够的重视,决定升迁的还有观点异同、人缘、 自我推销的干劲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总是有人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宝贵的生命的。  以我们后人的眼光看,对于康德、胡塞尔来说,职称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无损于 他们在哲学史上的伟人地位。就像在莫里哀死后,法兰西学院在提到这位终生未获院士称号 的大文豪时怀着自责的心情所说的:"他的荣誉中什么都不缺少,是我们的荣誉中有欠缺。 "然而,康德、胡塞尔似乎有点看不开,那默想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智慧头脑, 有时不免为虚名的角逐而烦躁,那探寻着真理的本源的敏锐眼光,有时不免因身份的卑微而 暗淡。我不禁想对他们说:如此旷世大哲,何必、何苦、何至于在乎许多平庸之辈也可轻易 得到的教授称号?转念一想,伟人活着时也是普通人,不该求全责备。德国的哲学家多是地 道的书斋学者,康德、胡塞尔并不例外。既然在大学里教书,学术职称几乎是他们惟一的世 俗利益,有所牵挂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目睹周围远比自己逊色的人一个个捷足先登,他们心 中有委屈,更属难免。相比之下,法国人潇洒多了。萨特的职称只是中学教师,他拒做大学 教授,拒领诺贝尔奖金,视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富贵如粪土。不过,他的舞台不是在学院, 而是在社会,直接面向大众。与他在大众中的辉煌声誉相比,职称当然不算什么东西。人毕 竟难以完全免俗,这是无可厚非的吧。  可是,小事终究是小事,包括职称,包括在学术界、在社会上、在历史上的名声地位。什么 是大事呢?依我之见,惟一的大事是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  199412: >消费=享受?周国平  我讨厌形形色色的苦行主义。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苦难够多的了,在能享受时 凭什么不享受?享受实在是人生的天经地义。蒙田甚至把善于享受人生称作"至高至圣的美 德",据他说,恺撒、亚历山大都是视享受生活乐趣为自己的正常活动,而把他们叱咤风云 的战争生涯看作非正常活动的。  然而,怎样才算真正享受人生呢?对此就不免见仁见智了。依我看,我们时代的迷误之一是 把消费当作享受,而其实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并不想介入高消费能否促进繁荣的争论, 因为那是经济学家的事,和人生哲学无关。我也无意反对汽车、别墅、高档家具、四星级饭 店、KTV包房等等,只想指出这一切仅属于消费范畴,而奢华的消费并非享受的必要条件, 更非充分条件。  当然,消费和享受不是绝对互相排斥的,有时两者会发生重合。但是,它们之间的区别又是 显而易见的。例如,纯粹泄欲的色情活动只是性消费,灵肉与共的爱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 马看花式的游览景点只是旅游消费,陶然于山水之间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电视、报刊、 书籍解闷只是文化消费,启迪心智的读书和艺术欣赏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 享受必是有心灵参与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谓"灵魂的愉悦和升华"的因素。否则,花钱再 多,也只能叫做消费。享受和消费的不同,正相当于创造和生产的不同。创造和享受属于精 神生活的范畴,就像生产和消费属于物质生活的范畴一样。  以为消费的数量会和享受的质量成正比,实在是一种糊涂看法。苏格拉底看遍雅典街头的货 摊,惊叹道:"这里有多少我不需要的东西呵!"每个稍有悟性的读者读到这个故事,都不 禁要会心一笑。塞涅卡说得好:"许多东西,仅当我们没有它们也能对付时,我们才发现它 们原来是多么不必要的东西。我们过去一直使用着它们,这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而是 因为我们拥有它们。"另一方面呢,正因为我们拥有了太多的花钱买来的东西,便忽略了不 用花钱买的享受。"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可是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我们哪里还想得 起它们?"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在人人忙于赚钱和花钱的今天 ,这样的闲人更是到哪里去寻?  那么,难道不存在纯粹肉体的、物质的享受了吗?不错,人有一个肉体,这个肉体也是很喜 欢享受,为了享受也是很需要物质手段的。可是,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会发现,人的肉体需 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构造所决定的极限的,因而由这种需要的满足而获得的纯粹肉体性质的快 感差不多是千古不变的,无非是食色温饱健康之类。殷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但他 自己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 尺之躯。多么热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颐之快也必须有间歇,否则会消化不良。多么勤奋的登 徒子,他的床笫之乐也必须有节制,否则会肾虚。每一种生理欲望都是会餍足的,并且严格 地遵循着过犹不足的法则。山珍海味,挥金如土,更多的是摆阔气。藏娇纳妾,美女如云, 更多的是图虚荣。万贯家财带来的最大快乐并非直接的物质享受,而是守财奴清点财产时的 那份欣喜,败家子挥霍财产时的那份痛快。凡此种种,都已经超出生理满足的范围了,但称 它们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们至多只是一种心理满足罢了。  我相信人必定是有灵魂的,而灵魂与感觉、思维、情绪、意志之类的心理现象必定属于不同 的层次。灵魂是人的精神"自我"的栖居地,所寻求的是真挚的爱和坚实的信仰,关注的是 生命意义的实现。幸福只是灵魂的事,它是爱心的充实,是一种活得有意义的鲜明感受。肉 体只会有快感,不会有幸福感。奢侈的生活方式给人带来的至多是一种浅薄的优越感,也谈 不上幸福感。当一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幸运儿仍然为生活的空虚苦恼时,他听到的正是他 的灵魂的叹息。  19951: >车 窗 外周国平  小时候喜欢乘车,尤其是火车,占据一个靠窗的位置,扒在窗户旁看窗外的风景。 这爱好至今未变。  列车飞驰,窗外无物长驻,风景永远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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