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10

: >第一重要的是做人周国平  人活世上,除吃睡之外,不外乎做事情和与人交往,它们构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 做事情,包括为谋生需要而做的,即所谓本职业务,也包括出于兴趣、爱好、志向、野心、 使命感等等而做的,即所谓事业。与人交往,包括同事、邻里、朋友关系以及一般所谓的公 共关系,也包括由性和血缘所联结的爱情、婚姻、家庭等关系。这两者都是人的看得见的行 为,并且都有一个是否成功的问题,而其成功与否也都是看得见的。如果你在这两方面都顺 利,譬如说,一方面事业兴旺,功成名就,另一方面婚姻美满,朋友众多,就可以说你在社 会上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你的生活是幸福的。在别人眼里,你便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如果相反,你在自己和别人心目中就都会是一个倒霉蛋。这么说来,做事和交人的成功似 乎应该是衡量生活质量的主要标准了。  然而,在看得见的行为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依我之见,那是比做事和交人更重要 的,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做人。当然,实际上做人并不是做事和交人之外的一个 独立的行为,而是蕴涵在两者之中的,是透过做事和交人体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的生活态度。  就做人与做事的关系来说,做人主要并不表现于做的什么事和做了多少事,例如是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学问或者生意做得多大,而是表现在做事的方式和态度上。一个人无论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无论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他做人都可能做得很好,也都可能做得很坏,关键就看 他是怎么做事的。学界有些人很贬薄别人下海经商,而因为自己仍在做学问就摆出一副大义 凛然的气势。其实呢,无论商人还是学者中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实在不可一概而论。有 些所谓的学者,在学术上没有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建树,一味赶时髦,抢风头,惟利是图,骨 子里比一般商人更是一个市侩。  从一个人如何与人交往,尤能见出他的做人。这倒不在于人缘好不好,朋友多不多,各种人 际关系是否和睦。人缘好可能是因为性格随和,也可能是因为做人圆滑,本身不能说明问题 。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 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 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 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做事和交人是否顺利,包括地位、财产、名声方面的遭际,也包括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 遭际,往往受制于外在的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该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 当然不应该把非自己所能支配的东西当作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真正能支配的惟有对这一 切外在遭际的态度,简言之,就是如何做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 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我确实认为,做人比事业和爱情都更重要。不 管你在名利场和情场上多么春风得意,如果你做人失败了,你的人生就在总体上失败了。最 重要的不是在世人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和谁一起过日子,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 >灵魂只能独行周国平  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 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 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  灵魂永远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按照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当若干人朝着一 个具体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就在 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 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 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内在的眼睛周国平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 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心灵的 财富。  许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看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看见万物, 却看不见美,看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的, 心却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 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经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现和捕捉生活中那些 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 ,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挟,长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 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惟有灵魂的 君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所以,我之需要写作,是因为惟有保持着写作状态, 我才真正在生活。: >灵魂之杯周国平  灵魂是一只杯子。如果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如果你用它来盛 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如果你两者都不肯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 一种更完美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 ,有时差异还非常大。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少,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上帝 创造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伟大。  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 因为每个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须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事实上,大多数杯子 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许多杯子直到最后仍是空着的。: >精神之树的果实周国平  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欢愉。  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南极给你的?  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 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然的联系。至于思考的收获 ,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提供了养 料。如果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 里是一种缩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也许我会有很不同 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然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 ,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 ,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 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 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伟大的探险家,可是永远造就不了 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伟 大。: >灵魂的亲缘关系周国平  我偶然地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立刻弥漫 在我的心间。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 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 的孤寂中翻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 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 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 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 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 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小爱和大爱周国平  住在岛上,最令我思念不已的是远方的妻女。每个周末,我都要借助价格昂贵的 越洋电话与她们通话,只是为了听一听熟悉的声音。新年之夜,在周围的一片热闹中,我的 寂寞的心徒劳地扑腾着欲飞的翅膀。  那么,我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责问我:你的尘躯如此执迷于人世间偶然的暂时的因缘,你的灵魂如何能走 上必然的永恒的真理之路呢?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你慧根太浅,本质上是凡俗之人,或者你 迟早要斩断尘缘,皈依纯粹的精神事业。  我知道,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把人间亲情视为觉悟的障碍。乔答摩王子弃家出走,隐居 丛林,然后才成佛陀。耶稣当着教众之面,不认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兄弟,只认自己的门徒是 亲人。然而,我对这种绝情之举始终不能赞赏。  诚然,在许多时候,尘躯的小爱会妨碍灵魂的大爱,俗世的拖累会阻挡精神的步伐。可是, 也许这正是检验一个人的心灵力度的场合。难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着人世间的重负依然 走在朝圣路上。一味沉湎于小爱固然是一种迷妄,以大爱否定小爱也是一种迷妄。大爱者理 应不弃小爱,而以大爱赋予小爱以精神的光芒,在爱父母、爱妻子、爱儿女、爱朋友中也体 味到一种万有一体的情怀。一个人只要活着,他的灵魂与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开,在他的尘 世经历中处处可以辨认出他的灵魂行走的姿态。惟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时,灵魂摆脱肉身才是 自然的,在此之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强行分开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内心紧张和不自信的表现。 不错,在一切对尘躯之爱的否定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机,就是及早割断和尘世的联系,为死 亡预作准备。可是,如果遁入空门,禁绝一切生命的欲念,藉此而达于对死亡无动于衷,这 算什么彻悟呢?真正的彻悟是在恋生的同时不畏死,始终怀着对亲人的挚爱,而在最后时刻 仍能从容面对生死的诀别。: >偶然性的价值周国平  我飞越了大半个地球,降落在这个岛上。在地球那一方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 我的家,有我的女人和孩子,这个家对于我至关重要,无论我走得多远都要回到这个家去。 我知道,在地球的广大区域里,还有许多国家、城市和村庄,无数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其中 生活着。如果我降生在另一个国度和地方,我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对我有至关重要意 义的就会是那一个家,而不是我现在的家。既然家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对家的依恋到底 有什么道理?  我爱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任何一个男人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结合都 是偶然的。如果机遇改变,我就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我的妻子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结合,我 们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那么,受婚姻的束缚 到底有什么道理?  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个纯 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不愿意我活着没有道理,我一定要给我的生存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我的确这么做了。而 一旦我这么做,我就发现,那个为我的生存镀了金的理由同时也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 镀了金。  我相信了,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精神本质便要以我为 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 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接着我相信了,虽然我和某一个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由此结合而产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偶然 的,但是,这个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让我藉之而在人世间扎下根来。否则,如果一切结合 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给我一个家园呢?  我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正确的,因为所论证的那种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实地存在着。  我还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我爱我自己这个偶然性,我就不能不爱一切 偶然性。: >尘世遭遇的意义周国平  泰戈尔有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康德哲学的诗意表达--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绊倒在物体上,我们抓牢这些物体,相信它们便是我们所拥有的惟一 的东西。光明来临时,我们放松了我们所占有的东西,发觉它们不过是与我们相关的万物之 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里的黑暗,是指尘世,现象界,封闭在现象界里的经验自我;光明,是指上帝,本体界, 与本体界相沟通的精神自我。在现象界中,我们是盲目的,受偶然的和有限的遭遇所支配, 并且把这些遭遇看成了一切。如果站到上帝的位置上,一览无遗地看见了世界整体,我们就 能看清一切人间遭遇的偶然性和有限性,产生一种超脱的心情。  非常正确。不过,我有两点保留或补充。  第一,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 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时 ,那把我们绊倒的物体同时也把我们支撑,我们不得不抓牢它们,为了不让自己在完全的空 无中行走。  第二,在我们的尘世遭遇中,有一些是具有精神意义的,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对天国的事 物有所领悟。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如果我们从来不曾触到另一双也在摸索的手,紧紧地 握在一起,爱的光明就永远不会降临到我们的心中。我们珍藏着某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用它 们纪念人生中难忘的经历,虽然它们在整个宇宙体系中更加不值一提,可是我相信,即使上 帝看见了它们也会赞许地一笑。: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周国平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 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像、类比等等。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我们被这个世界 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鸡,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 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实的束缚而成长 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 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像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同理,我们不应 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们不能根据已知 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 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 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小鸡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 是一只鸡、一棵树、一个人的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 们尚未亲身经历的时候,我们单凭想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 据此断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体验 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 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生活的减法周国平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六十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哥 ,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二十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精简掉一只,所 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 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 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 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夕,我仍然分秒 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 。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 。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 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 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 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 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如果让我们凭空 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 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 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心灵的空间周国平  在写了上面这一则随想之后,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达得 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  未被占据的空间和未被占据的时间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个富翁的富并不表现在他的堆满货物 的仓库和一本万利的经营上,而是表现在他能够买下广大空间来布置庭院和花园,能够给自 己留下大量时间来休闲。同样,心灵中拥有开阔的空间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会有思想的自 由。  接着,泰戈尔举例说,穷人和悲惨的人的心灵空间完全被日常生活的忧虑和身体的痛苦占据 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补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例证,就是忙人 。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 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 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 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 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 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这里我还要说一说那种出自内在责任的忙碌,因为我常常认为我的忙碌属于这一种。一个人 真正喜欢一种事业,他的身心完全被这种事业占据了,能不能说他也没有了心灵的自由空间 呢?这首先要看在从事这种事业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感觉到了创造的快乐。譬如说写作,写 作诚然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必定伴随着创造的快乐,如果没有,就有理由怀疑它是否蜕变 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事务,乃至一种功利性的劳作。当一个人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这样的蜕 变是很容易发生的。心灵的自由空间是一个快乐的领域,其中包括创造的快乐,阅读的快乐 ,欣赏大自然和艺术的快乐,情感体验的快乐,无所事事地闲适和遐想的快乐,等等。所有 这些快乐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是埋头于写作,不再有 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乐,他的创造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也是大可怀疑的。  我的这番思考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是对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个提醒。我想说的是 ,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 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惟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 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 ,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 的果实。: >丰富的单纯周国平  对于心的境界,我所能够给出的最高赞语就是:丰富的单纯。我所知道的一切精 神上的伟人,他们的心灵世界无不具有这个特征,其核心始终是单纯的,却又能够包容丰富 的情感、体验和思想。  我相信,每一个精神上的伟人在本质上都是直接面对宇宙的。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只是宇宙 的儿童,这种认识深藏于他的心灵的核心之中,从根本上使他的心灵永葆儿童的单纯。另一 方面,他对宇宙的永恒本质充满精神渴望,在这种渴望的支配下,他本能地受一切精神事物 所吸引,使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丰富。  与此相反的境界是贫乏的复杂。这是那些平庸的心灵,它们被各种人际关系和利害计算占据 着,所以复杂,可是完全缺乏精神的内涵,所以又是一种贫乏的复杂。  除了这两种情况外,也许还有贫乏的单纯,不过,一种单纯倘若没有精神的光彩,我就宁可 说它是简单而不是单纯。有没有丰富的复杂呢?我不知道,如果有,那很可能是一颗魔鬼的 心吧。: >道路与家周国平  人生是一条路,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走在这条路上了。在年幼时,我们并不意 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了的时候,便不得不想一个问题:这条路通向哪里?人生之路的 目标是什么?  最明显的事实是:这条路通向死,因为人生只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罢了。可是,死怎么能 成为目标呢?为了使它成为目标,它必须不是死,而是一种更高的生。于是,死便被设想成 由短暂的生进入永生,由易朽的肉体进入不朽,由尘世进入天国,由不完满进入至善,由苦 难进入极乐,等等。经过这样的解释,人生之路就有了一个宗教的和道德的目标,一个纯粹 精神性质的目标。  可是,道路为什么一定是一条直线呢?只是因为我们把路想成直线,才必须给它安一个终点 ,一个最后的目标。花园里曲径交错,路的终点在哪里?那么,我们何不就把人生看做一个 大花园呢?这是一座很大的花园,把它逛完刚好要用一生的时间,我们从生到死都在里面, 每走一步都看见新的风景,到处都是可供我们休憩的地方。如果要说目标,那么,可以说处 处都是目标,但不存在最后的目标。  换一个不那么诗意然而更贴切的比喻,不妨说,人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在人生之中,犹如 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既然是在家里,我们就做着种种必须做的或者有兴趣做的事情,而并不 事事都问为什么。事实上,在多数时候,我们的确把人生当做家,安排每一个日子如同安排 自己的家务,而不去想这个家有朝一日会不存在。  可是,这个家确实有朝一日会不存在,而我们有时候不免要想到这一点。这时候,我们又会 意识到自己是走在一条有终点的路上。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人生永远既是道路,又是家。 我现在的想法是,这两方面的意识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只是道路,就活得太累。只是家 ,就活得太盲目。我们必须把人生当做家,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休息。我们也必须知道人生是 道路,让自己的心灵有超越的追求。: >信仰的价值周国平  泰戈尔的最后一篇诗作是在病床上口授的,一个星期后,他就去世了。这首诗的 大意是--  造物主很狡猾,它编织了虚假信仰的罗网。然而,探索者却能透过这罗网看清到达内心的路 ,"在用自己内涵的光洗涤干净的心里找到了真理"。人们认为他是受骗者,其实并非如此 ,这个似乎轻易受骗的人"把最后的报酬带进自己的宝库",这报酬就是"通往安宁的持久 权利"。  诗中的"虚假信仰",一个英译者释为尘世浮象,我宁可作别的理解。我的感觉是,泰戈尔 一生关注信仰问题,这首诗是他临终之前就此问题吐露的真言。我仿佛听见他如是说:我何 尝不知道,对于任何一种外在精神实体的信仰都是虚假的信仰,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 能相信那种实体是真的存在着的。但是,正是这样的信仰把我引导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在 一种内在境界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而当我达到了这种内在境界,那外在的实体究竟是否真 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不妨说,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 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惟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 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 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 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  20011: >不可发誓周国平  古训说:"不可违背誓言;在主面前所发的誓必须履行。"耶稣针对此却说:"你 们根本不可以发誓。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再多说便是出于那邪恶者。 "  只听真话,除此之外的多一句也不听,包括誓言,--这才是我心目中的上帝,  同样,一个人面对他的上帝的时候,他也只需要说出真话。超出于此,他就不是在对上帝说 话,而是在对别的什么说话,例如对权力、舆论或市场。  有真信仰的人满足于说出真话,喜欢发誓的人往往并无真信仰。  发誓者竭力揣摩对方的心思,他发誓要做的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是他以为对方希望 自己做的事情。如果他揣摩的是地上的人的心思,那是卑怯。如果他揣摩的是天上的神的心 思,那就是亵渎了。  有时候,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仍然可能会发誓。他担心听的人不相信或者不重视他说了真话 这件事,所以要就此发誓,加以强调。他把别人的相信和重视看得比说真话本身更加重要, 仿佛说真话的价值取决于别人是否相信和重视似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他就随 时可能放弃说真话。一个直接面对上帝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因为他无论对谁说话,都同时是 在对上帝说话,上帝听见了他说的真话,他就问心无愧了。: >恨是狭隘,爱是超越周国平  耶稣反对复仇,提倡博爱。针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旧训,他主张:"有人 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吧。"针对"爱朋友,恨仇敌"的旧训,他主张:"要爱你们 的仇敌。"他的这类言论最招有男子气概或斗争精神的思想家反感,被斥为奴隶哲学。我也 一直持相似看法,而现在,我觉得有必要来认真地考查一下他的理由--  "因为,天父使太阳照好人,也同样照坏人;降雨给行善的,也给作恶的。假如你们只爱那 些爱你们的人,上帝又何必奖赏你们呢?……你们要完全,正像你们的天父是完全的。"  从这段话中,我读出了一种真正博大的爱的精神。  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仇恨?因为利 益的争夺,观念的差异,隔膜,误会,等等。一句话,因为狭隘。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 ,都证明了人的局限。爱在哪里?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敌也是容易的,因为这都是出于一个有局限性的人 的本能。做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男人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一个处在种种人际关 系中的人爱那些善待自己的人,这有什么难呢?作为某族的一员恨敌族,作为某国的臣民恨 敌国,作为正宗的信徒恨异教徒,作为情欲之人恨伤了你的感情、损了你的利益的人,这有 什么难呢?难的是超越所有这些局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 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一定要回打他吗?你回打了他,他再回打你,仇仇相生,冤冤相报 ,何时了结?那打你的人在打你的时候是狭隘的,被胸中的怒气支配了,你又被他激怒,你 们就一齐在狭隘中走不出来了。耶稣要你把左脸也送上去,这也许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要 你丝毫不存计较之心,远离狭隘。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已经上升得很高,你真正做了被打 的你的肉躯的主人。相反,那计较的人只念着自己被打的右脸,他的心才成了他的右脸的奴 隶。我开始相信,在右脸被打后把左脸送上去的姿态也可以是充满尊严的。: >天上的财宝周国平  耶稣说:不可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地上,要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因为前者会虫 蛀、生锈、遭窃,后者不会。  也就是说,物质的财宝不可靠,精神的财宝可靠,应该为自己积聚可靠的财宝。  那么,何时能够享用天上的财宝呢?是否如通常所宣传的,生前积德,死后到天堂享用?  耶稣又说:"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  看来这才是耶稣的见解:当你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时,你的心已经在天上;当你的灵魂富 有时,你的灵魂已经得救了。: >伺候哪一个主人周国平  耶稣说:"没有人能够伺候两个主人。你们不可能同时作上帝的仆人,又作金钱 的奴隶。"  我把这段话理解为:一个人的人生目标只能定位在一个方向上,或者追求精神上的伟大、高 贵、超越,或者追逐世俗的利益,不可能同时走在两个方向上。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一个精神上优秀的人完全可能在物质上也富裕。判断一个人是金钱的 奴隶还是金钱的主人,不能看他有没有钱,而要看他对金钱的态度。正是当一个人很有钱的 时候,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来。一个穷人必须为生存而操心,金钱对他意味着活命 ,我们无权评判他对金钱的态度。  耶稣接着强调,我们不应该为日常生活所需而忧虑。他说了一个比喻:显赫的所罗门王的衣 饰比不上一朵野花的美丽,野花朝开夕落,上帝还这样打扮它,你们为什么要为衣服操心呢 ?他的意思是说,在物质生活上应当顺其自然,满足于自然所提供的简朴条件,如此才能专 注于精神的事业。: >行淫的女人周国平  有一天,耶稣在圣殿里讲道,几个企图找把柄陷害他的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带来 了一个女人,问他:"这个女人在行淫时被抓到。摩西法律规定,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 死。你认为怎样?"耶稣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那几个人不停地问,他便直起身来 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说了这话,他又弯下身在地上画 字。所有的人都溜走了,最后,只剩下了耶稣和那个女人。这时候,耶稣就站起来,问她: "妇人,他们都哪里去了?没有人留下来定你的罪吗?"  女人说:"先生,没有。"  耶稣便说:"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别再犯罪。"  约翰福音记载的这个故事使我对耶稣倍生好感,一个智慧、幽默、通晓人性的智者形象跃然 眼前。想一想他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的样子,既不看恶意的告状者,也不看可怜的被 告,他心里正不知转着怎样愉快的念头呢。他多么轻松地既击败了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陷害 他的阴谋,又救了那个女人的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还破除了犹太教的一条残酷的法律 。  在任何专制体制下,都必然盛行严酷的道德法庭,其职责便是以道德的名义把人性当做罪恶 来审判。事实上,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潜在的罪人。可是,也 许正因为如此,道德审判反而更能够激起疯狂的热情。据我揣摩,人们的心理可能是这样的 :一方面,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竟然有人做了,于是嫉妒之情便化装成正义的愤怒猛烈 喷发了,当然啦,决不能让那个得了便宜的人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倘若自己也做了类似的 事,那么,坚决向法庭认同,与罪人划清界线,就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仿佛谴责 的调门越高,自己就越是安全。因此,凡道德法庭盛行之处,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残酷的斗 争,人性必定扭曲,爱必定遭到扼杀。耶稣的聪明在于,他不对这个案例本身作评判,而是 给犹太教传统的道德法庭来一个釜底抽薪:既然人人都难免人性的弱点,在这个意义上人人 都有罪,那么,也就没有人有权充当判官了。  经由这个故事,我还非常羡慕当时的世风人心。听了耶稣说的话,居然在场的人个个扪心自 问,知罪而退,可见天良犹在。换一个时代,譬如说,在我们的文化大革命中,会出现什么 情景呢?可以断定,耶稣的话音刚落,人们就会立刻争先恐后地用石头打那个女人,以此证 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女人会立刻死于乱石之下。至于耶稣自己,也一定会顶着淫妇的黑后台 和辩护士之罪名,被革命群众提前送上十字架。: >精神领域里的嫉妒周国平  一个葡萄园主雇工人整理葡萄园,说好每人一天的工资是一块银币。这一天,他先后雇 了五批工人,有清晨就雇来的,也有傍晚才雇来的。结算工资的时候,他给每个人都是一块 银币。清晨来的工人因此而提出了抗议。他的回答是:"我并没有占你便宜。你不是同意每 天一块银币的工资的吗?我也给最后来的这么多,难道我无权使用自己的钱吗?为了我待人慷 慨,你就嫉妒吗?"  耶稣用这个故事说明,在天国里,不论信教早晚,上帝都是一视同仁的。对于那些因为早来 而嫉妒晚来者的人,他毫不掩饰蔑视之意,断然宣布:"那些居后的,将要在先;那些在先 的,将要居后。"  的确,在精神领域里,包括宗教信仰、思想探索、艺术创造等等,资格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倘若有人因为资格老而嫉妒后来者的成就,那么,他越是嫉妒,就越是表明他在精神上的低 下,他的地位就越要居后。: >本乡人眼中无先知周国平  耶稣回到家乡宣讲,人们惊讶地说:"他不是那个木匠的儿子吗?他的母亲不是玛利 亚吗?雅各、约瑟、西门和犹大不都是他的弟弟吗?他的妹妹们不是住在我们这里吗?他这一 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于是他们厌弃他。  耶稣就此议论说:"在本乡本家以外,先知没有不受人尊敬的。"(马太福音)或者:"先知 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路迦福音)  其实,何止不受欢迎,在本乡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先知。在本乡人、本单位人以及一切因为 外在原因而有了日常接触的人眼中,不存在先知、天才和伟人。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对于一 个精神上的非凡之人会发生两种感想。第一,他们经常看见这个人,熟悉他的模样、举止、 脾气、出身、家庭状况等等,就自以为已经了解他了。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无非就是他们所 熟悉的这些外部特征的总和。在拿撒勒人眼里,耶稣只是那个木匠的儿子,雅各等人的哥哥 ,仅此而已。第二,由于生活环境相同,他们便以己度人,认为这个人既然也是这个环境的 产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超常之处。即使这个人的成就在本乡以外发 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也仍然不肯承认,而要发出拿撒勒人针对耶稣发出的疑问:"他这一 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先知在本乡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个在和自己相同环境里生长的人,却 比自己无比优秀,对于这个事实,人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便不能容忍了,他们觉得自己因 此遭到了贬低。直到很久以后,出于这同样的虚荣心,他们的后人才会把先知的诞生当做本 乡的光荣大加宣扬。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之诞生与本乡何干?他们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 本乡,他们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类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论光荣,这光荣只属于民 族或者人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来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说,倘若一个法兰克福人以歌 德的同乡自炫,他就一定会遭到全体德国人的嘲笑。也所以,地方与地方之间为伟人出生地 发生的那些争执都是可笑的,常常还是可耻的,因为它们常常带有借死去的伟人牟利的卑鄙 意图。: >奥秘和比喻周国平  耶稣对门徒授奥秘,对群众说比喻。门徒问原因,他答:"因为那已经有的,要 给他更多,让他丰足有余;那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一点点也要夺走。为了这缘故,我用比喻 对他们讲;因为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不明白。"  这个回答十分费解,本身像是隐喻,却是向门徒说的。  事情本来似乎应该是:无论对门徒,还是对群众,都说比喻,使那已经有慧心的能听懂,从 而得到更多,丰足有余,使那没有慧心的愈加听不懂,把他自以为是的一点点一知半解也夺 走。  其实,存在的一切奥秘都是用比喻说出来的。对于听得懂的耳朵,大海、星辰、季节、野花 、婴儿都在说话,而听不懂的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所以,富者越来越富,贫者越来越贫 ,是精神王国里的必然法则。: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周国平  "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耶 稣有一些很聪明的教导,这是其中之一。  中国人喜欢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当然也对。不过,远虑是无穷尽的,必须适可而止 。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也可以预作筹划,不妨就预作筹划,以解除近忧。有一些远虑,可 以预见却无法预作筹划,那就暂且搁下吧,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让它提前成为近忧。还有 一些远虑,完全不能预见,那就更不必总是怀着一种莫名之忧,自己折磨自己了。总之,应 该尽量少往自己的心里搁忧虑,保持轻松和光明的心境。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这样你不但比较轻松,而且比较容易把这难处解决。如果你把今天、 明天以及后来许多天的难处都担在肩上,你不但沉重,而且可能连一个难处也解决不了。: >舆论的不宽容周国平  对于新的真理的发现者,新的信仰的建立者,舆论是最不肯宽容的。如果你只是独善 其身,自行其是,它就嘲笑你的智力,把你说成一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或呆子,一个行为乖 僻的怪人。如果你试图兼善天下,普渡众生,它就要诽谤你的品德,把你说成一个心术不正 、妖言惑众的妖人、恶人、罪人了。  耶稣对此深有体会,他愤怒地对群众说:"约翰来了,不吃不喝,你们说他是疯子;我来了 ,也吃也喝,你们却说我是酒肉之徒,是税棍和坏人的朋友!"  无论是否吃喝,舆论都饶不了你。问题当然不在是否吃喝。舆论很清楚它的敌人是思想,但 它从来不正面与思想交锋,它总是把对手抓到自己的庸俗法庭上,用自己的庸俗法律将其定 罪。: >小孩、富人和天国周国平  门徒问耶稣:"在天国里谁最伟大?"耶稣叫来一小孩,说:"除非你们改变,像小 孩一样,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像这小孩那样谦卑的,在天国里就是最伟大的。"  为什么像小孩一样才能进入天国呢?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单纯,耶稣在这里却说是因为谦卑。 小孩谦卑吗?他们不是一个个都骄傲如天生的王公贵人,不把人世间的权势、财富和规矩放 在眼里吗?  我忽然想到,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 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 相通的。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 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真正的对立存 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现在好理解了。小孩刚刚从天国来到人间,一切世俗的价值尚未在他的身上和心中堆积,他 基本上是一无所有。在这意义上,小孩的谦卑正缘于他的单纯,等同于他的单纯。随着年龄 增长,涉世渐深,各种世俗的价值就越来越包围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魂了。一个人的心灵 越是被权力、金钱、名声之类身外之物所占据,神在其中就必定越没有容身之地。因为身外 之物而藐视他人,这已是狂妄,因为身外之物而藐视上帝,岂不是更大的狂妄?变成和小孩 一样谦卑,就是要觉悟到一切身外之物皆属虚幻,自己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孩。这样的人 就好像永远是刚刚从天国来到人间一样,能够用天国的眼光看出尘世中一切功名利禄的渺小 。正因为如此,他不但在活着时离神较近,而且死时也比较容易割断尘缘,没有牵挂地走向 天国。  对于我的这个理解,《马太福音》里的另一则故事可作印证。一个富人问耶稣怎样才能得到 永恒的生命,耶稣劝他把财产全部捐给穷人,那富人听了垂头丧气而离去。于是,耶稣对门 徒说:"富人要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富人之所以难以进入天国,其原因 正与小孩之所以容易进入天国相同。对耶稣所说的富人,不妨作广义的解释,凡是把自己所 占有的世俗的价值,包括权力、财产、名声等等,看得比精神的价值更宝贵,不肯舍弃的人 ,都可以包括在内。如果心地不明,我们在尘世所获得的一切就都会成为负担,把我们变成 负重的骆驼,而把通往天国的路堵塞成针眼。: >狂妄者最无信仰周国平  耶稣说了一个比喻:一个人有一百只羊,其中一只迷失了,他找到了时的高兴,比 有那没有迷失的九十九只更强烈。  为什么呢?看重财产的人一定会说:这还不简单,因为他避免了这一只羊的损失,而那九十 九只羊反正没有迷失,就不存在损失的问题。如果是这个看重财产的人丢失了一只羊,你送 给他两只羊,让他不再去寻找那一只迷失的羊,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着眼于财产的得失,当然完全不能领会耶稣的这个比喻。耶稣接着告诉我们:"一个罪人的 悔改,在天上的喜乐会比已经有了九十九个无需悔改的义人所有的喜乐还要大呢。"原来, 耶稣的意思是说,上帝喜欢迷途的羊要远胜于从不迷途的羊,喜欢悔改的罪人要远胜于无需 悔改的义人。一句话,上帝喜欢会犯错误的人,不喜欢一贯正确的人。  不喜欢一贯正确的人--这是耶稣心目中的上帝的鲜明特征。因为所谓一贯正确,不过是自 以为一贯正确罢了,不过是狂妄罢了。在祷告时,法利赛人向上帝夸耀自己的功德,收税的 人(古罗马时代最为一般民众所厌恶的人)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孽。耶稣评论道:上帝眼里的 义人是后者。他再三宣布:"上帝要把自高的人降为卑微,又高举甘心自卑的人。"耶稣还 特别讨厌那些喜欢以道德法官自居的人,警告说:"不要评断人,上帝就不审断你们;不要 定人的罪,上帝就不定你们的罪;要饶恕人,上帝就饶恕你们。"也就是说,在上帝的法庭 上,好评断他人、定人之罪的人将受到最严厉的审判,不宽容的人将最不能得到宽恕。  基督教的原罪说强调人生而有罪,这个教义有消极的作用,容易导向对生命的否定。不过, 我觉得对之也可以做积极的理解。人之区别于动物,在于人有理性和道德。然而,人的理性 是有限度的,人的道德是有缺陷的,这又是人区别于神的地方。所谓神,不一定指宇宙间的 某个主宰者,不妨理解为全知和完美的一个象征。看到人在理性上并非全知,在道德上并非 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苏格拉底正因为知道自己无知,所以被阿波罗神宣布为全希腊最智 慧的人。如果说认识到人的无知是智慧的起点,那么,觉悟到人的不完美便是信仰的起点。 所谓信仰,其实就是不完美者对于完美境界的永远憧憬和追求。无知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有 了一点知识便自以为无所不知。缺点并不可恶,可恶的是做了一点善事便自以为有权审判天 下人。在一切品性中,狂妄离智慧、也离虔诚最远。明明是凡身肉胎,却把自己当做神,做 出一副全知全德的模样,作为一个人来说,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加愚蠢和更加渎神的姿势了 。所以,耶稣最痛恨狂妄之徒,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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