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當斬。歷史上是有過多少回大事,抗命者皆誅,來降者皆赦,不分個人的情節。你只應站在天道的立場,不可站在被誅被赦者的立場。這就是臨濟禪師所謂「隨處作主,立地皆真」。天道與歷史就是這樣真的。那貓兒被斬的一節,你也只應站在南泉禪師的立場,不可站在貓兒的立場。因為若就人事來說,那貓兒可說是做了兩堂僧眾的贖罪者,但是就天道來說,就安不上這種宗教的感情。講到這裏。我乃重新知道了祖元禪師的好。他的偈中兩句:「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即是他脫出了宋朝被元兵滅亡時玉石俱焚的立場,而轉身立在天道的立場。那貓兒,也只如電光影裏斬的春風。小孩摔一跤,母親便打地哄他不哭,說是地不好,便打地,地若有知,它也不會覺得是冤屈,那貓兒亦不要覺得是做了犧牲。碧巖錄此則公案的垂示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詮不及,宜急著眼。若也電轉星飛,便可傾湫倒嶽。」南泉禪師斬貓一節便是教了千秋萬世的人們一個天道的機字。第六十四則 趙州於頭上倒戴草鞋大学^生*小-说.网第六十四則 趙州於頭上倒戴草鞋舉:南泉禪師復舉前話問弟子趙州從諗,趙州便脫草鞋於頭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貓兒。頭戴草鞋是一個顛倒的倒字。把南泉禪師的話來反說,就救得貓兒。中國民間歡喜耍這一套。如隋唐演義裏楊義臣送函於誰,惟致棗二枚,當歸與糖一兩,意思叫他早早歸唐。又如精忠岳傳有謝石善拆字,見人立山邊,是為仙字,凡這一類,都是中國民間的知性的沾沾自喜。趙州的頭戴草鞋,亦見禪僧之與中國民間相接。趙州是把南泉禪師的話,顛倒反過來說。南泉講天道,趙州接下去就講人事。王陽明的弟子王龍溪有三句話:眾人和應,君子異應,聖人敵應。譬如師講乾卦,普通的弟子跟著也講乾卦,而你若是傳法弟子,則應當是講坤卦。師講坤卦,你接下去該講屯卦。乾是反,坤是成,而屯則是初生。如此,理論纔是有發展,有飛躍。歷史的一節節都是發於天道,成於人事。南泉禪師講天道,可以不分是非曲直,而趙州應之以人事,則是要講是非曲直。但是亦不依南泉禪師,亦不依弟子趙州。不是依於天意,不是依於人事。而是立於天意與人事之際。立於天意與人事之際,即那貓兒,要斬亦可,不斬亦可,這就是有了救得的份兒了。南泉禪師說的「子若在,恰救得貓兒。」這恰字是恰恰救得,差一點就救不得。歷史上的天意人事之際就是如此。項羽殘破咸陽,也要屠內黃,都因內黃小兒的一言而得免。曹操討陶謙,所過屠滅,也要屠徐州,太史慈與劉備救之僅而得免。都是恰恰救得了,差一點就要救不得。禪宗是何時何地都在教人要悟得這恰恰之機。要了解這則公案,關鍵仍在雪竇禪師的頌:公案圓來問趙州 長安城裏任閒遊草鞋頭戴無人識 歸到家山即便休大人帶小孩出來,他卻忽然發起拗來,說要歸家,大人把他無可奈何。他要歸去,是因為要看小貓,家裏的那隻花貓前三天生了小貓了。可惜南泉寺的貓兒已被禪師所斬。禪師也斬得好,他的弟子趙州也作拗得好。這兩人師與弟子,沒有誰是誰非,因為真是知己。 www.dxsxs.com第六十五則 外道問世尊大学^生*小-说.网第六十五則 外道問世尊舉:外道問世尊: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讚歎云: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津,令我得入。外道去後,阿難問世尊:外道有何所證,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世尊良久,是欲言未言,示以天地將發之機。一日,與哥哥及七姐出街。七姐是暑假從日本來此的。三人在駛行的公車中沒有坐位,攀著吊環站立說話。我哥哥說了一句話取笑七姐,七姐欲答,但是只動動嘴唇,良久。我裝不知,說道:天在起風了,七姐拿眼睛向車窗外一瞧,我哥哥笑道:看七姐的嘴巴就是雷雨之動滿盈。七姐又想要答,又自制了,於是一笑。隨後我聽兩人在說折口信夫。折口是日本文學與民俗學的大天才。他說奈良朝與平安朝女人的文學是真正的女人文學。從唱山歌起,女人就愛對男人鬥強爭勝,嘲戲男人,愛說謊話。好的嘲戲與謊話原是文學的天姿。我哥哥道:七姐每每嘴唇動動,欲說不說,我知道你是又在想要鬥強爭勝,又在想要說些傷人的華麗謊話了。七姐仰面看著他道:你都知道?她不禁喜歡起來。我哥哥是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但是印度佛經裏的「世尊良久」要莊嚴得多,沒有這樣俏皮。七姐的良久,是欲說未說,示人以風雷之氣。而世尊良久,則是忘於有言無言,惟是空闊光明,山河大地皆在一鏡裏。我哥哥與七姐的場合,是主於七姐的天機,而本則公案的場合,則主於外道的悟機。雪竇禪師的頌,便多是頌外道:機輪曾末轉,轉必兩頭走。明鏡忽臨臺,當下分妍醜。妍醜分兮迷雲開,慈門何處生塵埃。因思良馬窺鞭影,千里追風喚得回。喚得回,鳴指三下。外道如良馬絕影,一下子進入了極樂淨土而去,可是雪竇禪師要把他喚回來。聊齋裏有朱生凝視寺壁畫中垂髫人,不覺身入於壁畫,與垂髫人並為二像。及同遊者覓之,老僧為鳴指三下,朱生遂從壁畫上飄落,而雪竇是要那外道入於悟境而再出來立於現實。但我還是更喜愛我哥哥與七姐的。Www.DXSxs.COM第六十六則 巖頭云黃巢過後大.学。生!小-说第六十六則 巖頭云黃巢過後舉:鄂州巖頭全(大+歲)禪師問僧:什麼處來?僧云:西京來。巖頭云:黃巢過後,還收得劍麼?僧云:收得。巖頭引頭近前云:囫!僧云:師頭落地也。巖頭呵呵大笑。僧後到雪峰,雪峰禪師問什麼處來?僧云:從巖頭來。雪峰云: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雪峰打三十棒趕出。黃巢過後還收得劍麼?是一句極鮮烈的話。巖頭與雪峰正是黃巢當時之人。此劍是中國史上民間起兵之劍,但是黃巢用過,猶似昨日之事。而現前亦有人如水滸裏楊志賣刀遇上的牛二,他喝道:俺二十文買一把廚刀,也切得菜,也宰得雞,你的什麼寶刀?他賴著要楊志殺他。今巖頭禪師亦引頸要試試黃巢劍可是依然鋒利,牛二是潑皮,巖頭的則是稚氣。饒是黃巢劍,亦非現前鋒利不可。僧就那一聲「囫!」裏,說師頭落地也。巖頭呵呵大笑,此笑笑得開心,不含別意,只是像小孩的驚異發笑。至此都非常好。但是僧到雪峰,再舉前話,雪峰卻不買賬,把那僧打三十棒趕出,這又是好極。因為再順前話就是重複,而是要以逆反為順承。況且此劍只是民間起兵之劍,今日誰來用它,尚未有名字。雪竇禪師頌曰:黃巢過後會收劍 大笑還應作者知三十山藤且輕恕 得便宜是落便宜其實巖頭驚喜發笑後,再看看那僧的愚笨面孔,其時不打他已是便宜了他。而他還不知,到底是挨雪峰打了。笨人是天給了他便宜,他亦自己必要弄到落了便宜為止。逆反順承的話是,譬如白蛇娘娘要到天上盜取仙草,雖是守天門的神將要踢她下去,而她就勢在那踢來的腳尖上一跕,借他做支力一個筋斗越過神將的頭上,翻進天門去了。而還有是順來逆受,這是小孩對父母常會的。逆來順受者是成事之人,而順來逆受者則是創始之人。但是也有逆來逆受的麼?元末天下大亂,群盜蜂起殺掠,朱元璋至土地祠擲筶問神,卜逃亡,凶;卜留在此地,凶;卜起兵,大吉。這就是逆來逆受。sxs。com第六十七則 傅大士講經竟 大_学生小说网第六十七則 傅大士講經竟舉:梁武帝請義烏雙林大士傅翕講金剛經。大士於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誌公問陛下還會麼?帝云:不會。誌公云:大士講經竟。傅大士與達摩俱是梁武帝時人,是中國禪宗之祖。二人皆因寶誌而得時人的承認。在於中國禪宗,不立言語文字是傅大士最早提出,所以雪竇禪師把本則選入碧巖錄的。不立言語文字,在印度佛教有維摩詰的默然不言,與釋迦的拈花微笑,已開其端,但其意義,止於表示法不可說而已。至於傅大士的於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則是於法不可說之外,更有個開始之意。世界將要開始。傅大士只以此示人,已是達成了今天的講經了,所以誌公說:大士講經竟。印度佛教否定有動,否定有出發,否定有開始。而傅大士提出開始,是中國禪宗有其獨自的真正見識。聽七姐言,日本的前衛音樂,有一種是只在臺上把樂器擺好了,而無演奏,這已算一曲完畢。這是從碧巖錄裏傅大士講經一節學得來的。美國的嘻皮學瑜伽,日本的前衛派學禪,但皆似則似,是則未是。分別在於:禪也講打破,但是禪知「無」,知動之機;前衛講打破,卻是沒有一個「無」。前衛主於動的造形,而不知動之機自「無」而出。前衛徒然追求新奇,但其本質已非,無源之水,流不長的。達摩與傅大士皆要多謝誌公,是誌公一言而奠立了中國禪宗的第一塊基石。且聽雪竇頌來:不向雙林寄此身 卻於梁土悲埃塵當時不得誌公老 也是栖栖去國人sxs。com第六十八則 仰山汝名什麼 大_学生小说网第六十八則 仰山汝名什麼舉:袁州仰山慧寂禪師問鎮州三聖院慧然禪師:汝名什麼?三聖云:慧寂。仰山云:慧寂是我。三聖云:我名慧然。仰山呵呵大笑。老子說:「名可名,非常名。」慧寂禪師問慧然禪師:汝名什麼?答云:慧寂。以你名為我名,此即非常名。但是孔子講「正名」,若以問老子,老子又會說是要正名的好。慧寂禪師說:但是慧寂是我呀!慧然禪師接口道:我名慧然。前一問答是名字不妨互換,後一問答是你有你的名,我有我的名。名不可以執著,但亦名不可以不正。這就是收得住,放得開。雪竇禪師頌曰:雙收雙放若為宗 騎虎由來要絕功笑罷不知何處去 只應千古動悲風若不能又收又放,只顧得一頭,那就騎虎難下了。而慧寂與慧然,他們的名字又像是兩兄弟,說了你是慧寂,我是慧然之後,像兩個小孩的好奇發笑。但是名的話,若由我來說,則除了非常名與正名之外,尚有名的品位的問題。太古人類給萬物取名,因而有言語文字與思想。而物有象有形,就象取名的如乾坤,就形取名的如天地。六十四卦皆是象名,萬物皆是形名。事亦有象名與形名。如戰爭、買賣、入學、犁田、打工、交際,皆是形名,仁義禮智信則是象名。名有貴賤,象名貴,形名賤。尚有究極的自然未有物象與物形,而可取名「無」與「空」,取名「神」與「易」,在名的品位中最貴。西洋有物形之名,而無物像之名。惟亦有「數」的名,與「神」的名。但是他們不知數是象名。他們的「神」不是無。所以西洋可說是沒有物象的名,亦沒有「無」的名。西洋惟有物形的名。形名實,象名虛,如西洋云權力,雖也是抽象的名詞,但其所表示的權與力是實東西,不能說是物象的名詞。而如易經裏說的位,則表示卦爻之象的虛位,所以可說是物象的名詞。名的品位,是文明的品位的標記。歷史上的革命,每是把至今用慣了的名詞來加以一番洗滌禊祓,或重新取名,但必有其民族的個性與文明的品位,如國父所用的名詞王道、先知先覺等。但這裏說的名的品位問題,不是禪宗所可及。第六十九則 南泉歸宗麻谷同行大学^生*小-说.网第六十九則 南泉歸宗麻谷同行舉:南泉、歸宗、麻谷,三禪師同去禮拜忠國師。至中路,南泉於地上畫一圓相,云:道得即去。歸宗於圓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南泉云:恁麼則不去也。歸宗云:是什麼心行?年青人尋師訪道,是為請教。及至已自悟得了,像永嘉大師的到曹溪去見六祖,則不為請教,而只是為相證,六祖說他所悟得的是對的,他就回來了。而還有是去見大人,是為可以看見自己。去朝聖地。是為路上的風景。去隨喜寺廟,是只為今日的好天氣、好情懷。禮拜仙佛聖賢,意味寧是在於禮拜者自身的謙純清好。南泉歸宗麻谷三禪師同去禮拜忠國師,當然不是為請教,也不是為相證,而只像學書的人臨寫漢碑,不臨真蹟,而臨刻在石碑上的陰文,陰文虛白,彌足緬想。南泉畫一圓相,便有如書法之意,而歸宗與麻谷都道不著,如養由基箭射猿,偏偏這回沒有射中。南泉遂說:那麼不去了。所以雪竇禪師頌曰:由基箭射猿,繞樹何太直。千個與萬個,是誰曾中的?相呼相喚歸去來,曹溪路上休登陟。然而道不著也罷了。宇宙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裏處處是機,千劫如花隨流水,每每做的好事情,亦自己道不著其所以然。而有時道錯了反為好。即如這回南泉畫一圓相,歸宗與麻谷,一個便於圓相中坐,一個作女人拜,完全是幼兒的玩耍排人家。去曹溪路上有了這風光,也已夠了,何必一定要去禮拜忠國師。雪竇復云:曹溪路坦平,為什麼休登陟?回答是像晉朝王子猷乘雪訪戴,乘船溯剡溪而上,翌朝已近到得戴安道隱居的村子了,卻叫船夫回棹,說回去吧,不見戴也罷了。我把這別的解說給哥哥看了,我哥哥道:末後歸宗云「是什麼心行?」一句極要緊。南泉的只是禪僧的與詩人的美談。如我現在,若為訪道與學問上的相證而去見人,可說已無此必要。但是還有革命的心行。曾溪可以不去,革命者則不可不去見。今時若有像 國父孫先生那樣的革命者,則我心馳赴,甘心聽其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