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枝花-8

木皆是佛聲,而說是謗。原來是,道之動就是反,一切法都是謗如來正法輪。這謗是好。鵓鳩聲招的無間業也是好。無間業在佛經原作無間地獄之業,但在這裏都成了好語。父母喜對人說自己的小孩多壞。親戚中討人喜歡的姑娘被叫「小眾生」。林黛玉每每說話冤枉賈寶玉。這都是謗。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潑健康,萬葉集裏女人的歌多是對男子講的反話。當局者若知此意,即會喜愛嘲謗,宣傳可以聰明。文學家若知此意,亦不會說什麼暴露醜惡的文學理論了。雨滴聲也是謗如來,你不是喜愛那鷓鴣聲清嗎?雨滴聲亦一樣的好聽。英雄的一生即多是反如來正法輪、反孔子孟子、反當時的眾人。他連對自然亦反,因為自然即是反它自己的。所以有革天之命。英雄是與天地萬物相遊戲,像兩個小孩玩在一起。總是惱了又好,好了又惱。而年紀大些的總讓讓年紀小的。所以眾生謗如來,如來卻不謗眾生。林黛玉說話故意冤枉寶玉,寶玉卻不會也來冤枉黛玉。英雄對天地聖賢與眾人,總是因為他還小,所以說天驕,連天亦驕慣他。其實是他比誰都親。林黛玉說話傷了寶玉,她自己也哭泣起來。她這便是逐物迷己。她對寶玉,如南泉說的「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你怎麼的亦不能與之恝然不相關。你對他有萬古的思慕幽怨。這不是逐物嗎?這不是迷己嗎?鏡清禪師日:「咱亦迷己」。他是在好聽的鷓鴣聲裏迷了己?他是在雨滴聲裏逐物逐的哪個?雪竇頌曰:虛堂雨滴聲,作者難應酬。若謂曾入流。依前還不會。會不會,南山北山雨霑霈。像這樣的逐物迷己,你會得不會得呀?「會不會,南山北山雨霑霈。」真是好不壯闊,那大雨照得堂廡都明亮了。問:如何是出身猶可易?答:「銀釧金釧來負水。」又問:如何是脫體道更難?曰:「為伊憔悴終不悔。」第四十七則 雲門六不收 大_学生小_说网第四十七則 雲門六不收舉:僧問照州雲門山光奉院文偃禪師:如何是法身?門云:六不收。老子說:「反者道之動」,法身都帶有反的意味兒,所以孫悟空天上地下都不能收留他。孔子也是,唐明皇說他:夫子何為哉?栖栖一代中。孔子就是法身,他的栖栖沒有個落腳處,就是雲門說的「六不收」。六不收也是說法身不可被收在哪一類型。五祖宏忍大師一日云:釋迦牟尼佛 下賤客作兒庭前柏樹子 一二三四五這樣的把釋迦牟尼佛的妙相莊嚴來解放了,可以叫他拿掃帚簸箕,掃清山門內柏樹下的地,這就開了後來吳道子畫拾得的發想。便像這樣,他也是真的釋迦,真的妙相。生於佛境,山川草木皆是法身,連那幾株柏樹亦是法身。可是古來一班仙佛也使人想念。且聽雪竇禪師頌曰:一二三、四五六 碧眼胡僧數不足少林謾道傳神光 捲衣又說歸天竺天竺茫茫無處尋 夜來卻對乳峰宿末一句還是有安頓,如孔子的在闕里,雖無時俗的名利。但是有在於人世的位分。林黛玉亦是她的處境未有個著落,像晴雯更是什麼亦沒有,然而兩人的位分是在寶玉的心上,亦即是在大觀園的風景裏了。sxs。com第四十八則 朗上座翻卻茶銚大.学.生.小.说.网第四十八則 朗上座翻卻茶銚舉:王太傅入招慶寺煎茶。時慧朗上座與明招把銚,朗翻卻茶銚,太傅見了,問上座:茶爐下是什麼?朗云:捧爐神。大傅云:既是捧爐神,為什麼翻卻茶銚?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喫卻招慶飯了,卻去江外打野(手+埋)。朗云:和尚作麼生?招云:非人得其使。雪竇禪師云:當時但踏倒茶爐。歷史上一著之失,即刻會天地對你不仁,慧朗說仕官千日,失在一朝,意思就是悟得了這個。就這次失敗也不是白白的了。至於王太傅拂袖便去,則是墮甄不顧的意思。明招和尚說慧朗:你為什麼不說內行話,卻去說外行話什麼仕官云云呢?慧朗反問:依你便怎樣說?明招道:只說是一時人手不便,豈不是就可以化嚴重的事也為小事了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樣纔是興旺人家的作風。慧朗的答與明拍的答,都也是好答,可是雪竇禪師猶覺不滿,他著語道:「當時只該把茶爐也踏倒了。」雪竇禪師的著語,是有漢高祖起兵亡秦的氣魄。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這就是位官千日,失在一朝。你的亭長是在幹什麼的?要受秦法的嚴重處分了。可是下文:「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日: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這就是他的翻卻茶銚,索性把茶爐也踏倒了。於是徒中壯士願從者十餘人,後來斬白蛇起義,開了漢朝四百年天下。雪竇禪師深惜慧朗與明招都只具一隻眼,答得不夠。從來大福都是大禍所變,為什麼這兩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劉邦,則我就是風雷波濤。且聽他頌來:來問若成風,應機非善巧。堪悲獨眼龍。曾未呈牙爪。牙爪開,生雲雷,逆水之波經幾回。第四十九則 三聖以何為食 大_学生小说网第四十九則 三聖以何為食舉:三聖院慧然問雪峰山義存禪師:透網金鱗,不審以何為食?雪峰云:待汝出網來向汝道。三聖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識,連話頭也不識。雪峰云:老僧住持事繁。讀了「拒絕聯考的小子」,很有人也想學樣。就只耽心逸出了聯考的網,將來如何謀生?宜蕙述她母親的話:一枝草,一滴露,天總給他口糧的。但那是要在中國文明的人世纔行。現在的可是組織化的物質社會。無論蘇俄式的或美國式的,國民都是總雇傭制,與被飼育制,你如果脫離了出來。就難說一枝草可有一滴露了。最惡的是中共大陸,國民都用糧票制,你若做了透網金鱗,你說說看,將以何為食呢?凡是這種違反人性的制度,根本要革命革了它,不是透網,而是把網破棄。向來中國的社會。其政治與產業的秩序,是像中國書畫與建築的留有很多的空間,讓個人可以容與,好比魚戲蓮葉間。這纔是文明的人世,我們今日必要來重建,為了人的尊嚴。而革命者是先來透網。 國父當初在澳門開診所行醫,積有一、二萬圓,有飯喫他不要,卻去革命。 國父有個長兄,他豈不要耽心 國父以何為食。而這裏最好的解答,還是那說的「一枝草,一滴露」。雪峰禪師的答「待汝出網來向汝道」,那當然好。不料三聖倒說他連話頭亦不識。三聖問「出網金鱗不審以何為食?」其實你要答也只可答:未審以何為食。即所謂問即是答。雪峰被三聖如此一說,他遂亦不用再答了,只說:老僧事煩。而雪竇禪師的頌,即是發揚此向看未知境界的壯闊,曰:透網金鱗,休云滯水,搖乾蕩坤,振鬣擺尾。千尺沫噴洪浪飛,一聲雷震清飆起。清飆起,天上人間知幾幾。以何為食的間題是只有以氣概去蓋過它。如 國父他只有革命成功不成功的問題,沒有所謂個人生活的問題,雖然 國父住在上海金神父路時每每叫副官把毯子送去當舖質當。wWw.DXSM第五十則 雲門塵塵三昧大学^生*小-说.网第五十則 雲門塵塵三昧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塵塵三昧?門云:缽裏飯,桶裏水。三昧是一種修行,要修行到我心與大自然相親冥。於一微塵中成就一切微塵世界。這樣的修行如何做起?雲門禪師答:從食菽飲水做起。小時跟哥哥到過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淨慈寺進去。寺古而小,僧侶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當晚就留我們住。翌日一清早起來,一桌喫飯,飯頗粗糙,有蒸蘿蔔乾卻極甘香。還有是霉豆與青菜。二僧喫過飯就去寺地農作。這餐飯極真,覺得比大寺大廟裏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與齋供更好。至於一般人家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風光。我小時每見閭閻村落起炊煙時,總要感動,那實在是有著一個人世的憂喜。與古今歷史上的亂離承平。人們只知中華料理的品樣豐富多變化,冠於世界諸國,殊不知中國人家日常飯桌上對於一碗飯一杯水的感情闊達深厚,也非世界諸國所及。對於米飯與茶水,印度人的是一個淨字,所謂妙喜食,與日本人的貞親二字。都有一種人世的珍重。比起來,西洋人對於食就只是食慾。而惟獨中國人對於米飯與茶水,不止於淨與貞親,卻還有一種素樸的大氣。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競爭的社會,雖然也有助人與互助,他們的生活規則單調得多。他們的看似簡,其實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實是粗。中國人的社會是已昇華而有了人世,道德與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簡之理。也比印度的與日本的人世更廣博細緻。所以中國人處世做人,成敗死生之機,悲喜得失之情,決絕與灑脫之意,從其表現於歷史上的離亂與承平者來看,乃至單從其表現於文學上的來看,皆非他國人的可比。然而如釋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卻是喫相第一。中國人的情知與悟,皆報本於餐桌上對於米飯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揀拾飯粒。日本且有滴水禪師,珍重一滴之水。真是,一茶一飯有歷史上的離亂與承平,與我此生的悲歡離合。所以雲門禪師說缽裏飯,桶裏水,是塵塵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然而這裏雪竇禪師卻來了一記翻,茶飯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憂喜之情都來超過了,單取那素樸的大氣,有如崑曲平劇把那劇情的悲歡離合都只是聽個好嗓子。新近郭先生從臺灣寄給我看一本好書,是曾郁芬著「國劇歌唱藝術對話錄」,裏邊講崑曲與平劇的嗓音有六喜與六忌,六喜是寬、亮、清、甜、厚、潤。六忌是炸、劈、乾、飄、皇、肉,我哥哥用書法來比給我聽,說那六喜六忌真是說得對極了。於是兩人再來解雪竇的這則頌。我哥哥教給我道:唱悲劇的嗓音也要是寬、亮、清、甜、厚、潤。譬如易經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一個貞,沒有不好的陽畫(-)與陰畫(- -)。超過或解脫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觀念的,而是要有現實的六喜的嗓音、與易的卦象造形。雲門說的缽裏飯,桶裏水,把那人世的憂喜之情都來解脫了,而只是一個素樸的大氣,也可比是這嗓音與卦象。經我哥哥這一說,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說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那卦象。他笑了,說道:「你就是會離題,且把雪竇的這則頌唸一遍給我聽聽。」我便來唸:缽裏飯,桶裏水,多口阿師難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擬不擬,止不止,箇箇無褌長者子。哥哥聽了說:「啊!豁脫了亦還是會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一句真是大。」我卻不理睬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畫的節日戲嬰圖,說什麼擬不擬,止不止,原來就是那小兒的無心嬉戲。而那幾個小孩太小了,皆只繫肚兜,赤著屁股。第五十一則 雪峰是甚麼大学生小说网第五十一則 雪峰是甚麼舉:雪峰義存禪師住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什麼?僧亦云:是什麼?峰低頭歸庵。僧後到成頭參禮全(大+歲)禪師,頭問什麼處來?僧云:嶺南來。頭云:曾到雪峰麼?僧云:曾到。頭云: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頭云:他道什麼?僧云:他無語低頭歸庵。頭云:噫,我當初悔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他道末後句,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舉前話請益。頭云:何不早問?僧云:未敢容易。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後句,只這是。禪師付法於弟子後,將方丈亦讓了他,自己則離寺在近處山中結庵居住,惟歲時節日弟子迎接他來寺裏受諸方供養瞻仰。平時也偶爾有僧到庵裏去訪問他。本則即是講的雪峰禪師晚年住庵時,有遠方僧人來訪問他,雪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什麼?這一句是天地無心的問。大自然即是個「是什麼?」而不要答案。這「是什麼?」就是答案。但那僧也問是什麼?則成了實問。雪峰被這一反問,倒是慚愧起來,他低頭歸庵,像個幼稚的學童。與這相似的,另有一則公案在前。是昔年雪峰在德山宣鑒禪師會下作飯頭,一日齋晚,德山托缽下至法堂,雪峰云:鐘未鳴,鼓未響,這老漢向什麼處去?德山無語低頭歸方丈。雪峰舉似師兄巖頭,頭云:大小德山,不會末後句。德山聽見了,令侍者喚巖頭問云:你不贊同老僧呢?巖頭密啟其語,德山至來日上堂,與尋常不同。巖頭於僧堂前撫掌大笑云:且喜老漢會末後句,此後天下人不奈他何。禪師都是非常峻烈的,罵人瞎驢時像小孩的當真發怒,惟不留隔宿之怒。即刻他可以真心的笑起來。因為是這樣的思無邪,所以他又像男童的會臉紅,他沒有輸,沒有壞,也會怕不好意思。德山禪師的被飯頭一說,無語低頭歸方丈,雪峰禪師的被僧一反問,無語低頭歸庵,就是這樣的。但是他能知道自己的這個是美嗎?我哥哥說他小時的幼稚尷尬,後來想起來。原來都是美的,當時可是不知,很煩惱的,其實連這會煩惱亦是美。他道:我是近年來纔有了自知之明。每每做了失敗之事,自己卻知道這原來是好。雖然如此。亦還是憂傷。而一面卻知道自己的這憂傷,比達觀了不憂傷的更好。巖頭說的末後一句,便是這自知之明。所以德山禪師聽了他密語之後,至來日上堂便與尋常不同了。巖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且曰:即此是末後句。不同條死是有他自己;自己無過於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個人主義。今人卻是有個人主義而無個性,有個人而無自己。有他自己者,即天下人不奈他何。所以雪竇禪師頌曰:末後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賓主雙暗雙明在於一機。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生同命不同。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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