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為人說的法。其實,譬如文章的寫法,不但不寫處是妙寫,便是實寫處亦要是妙寫。不可以為有兩種手法,一種是表現空的,又一種是表現有的。所以祖師亦不是尚有不為人說的法,反過來說,祖師亦從來沒有過為人說的法。這裏雪竇禪師頌曰:祖師從來不為人,納僧今古競頭走。明鏡當臺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斗柄垂,無處討,拈得鼻孔失卻口。雖然如此,從鏡子裏看東西不得親切,但是若知說空說色是同一手法者,則得親切。sxs。com第二十九則 大隋隨他去也大_学_生小说网第二十九則 大隋隨他去也舉: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云:「壞。」僧云:「恁麼則隨他去也?」隋云:「隨他去也。」這話拿佛法來說,容易囉唆,如云:色壞空不壞?抑是色空俱壞?連圜悟亦說:「若道隨他去,在什麼處?若道不隨他去,又作麼生?」好不煩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換作易經的易字,就極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壞,怎能說不壞。民國以來,衛道之士是揀擇什麼東西不妨隨它去壞,什麼東西則壞不得。但哪有是這樣的?天下事是美的惡的都隨他去一齊壞,新出來的美與惡乃可以是一體之異,連惡亦好。民國初年上海的風氣以為什麼都壞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卻自有中國的情意,婦女的衣著式樣都變了,也還是中國的,反為見得明快與自然。這般庶民,在店裏當夥計的男人們與在家裏的媳婦們姑娘們,上有長輩,下有平輩、小輩,他們對於時髦東西也不是沒有經過一番考較的。只是他們以歡喜與細心去考較,豁達而謙遜,不像衛道之士的小氣。所以最好是隨他們去。而於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革命者思前想後,對現前的東西作細心的、周遍的反省,遠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熱的感情的燃燒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壞的東西就隨它壞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現狀,核兵器、產業公害、經濟不景氣,你要它不壞,即什麼想法亦不能有,只有從壞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創世紀是從洪水開始,現在亦是要從壞滅的覺悟再來起頭。wWw.DXSM第三十則 趙州大蘿蔔大.学。生。小-说第三十則 趙州大蘿蔔舉: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州云:鎮州出大蘿蔔頭。答人問有三種方法,即是詩經的興賦比。人家問一樁事情,你順理成章的陳述下去,這就是賦的答法。人家問一個道理,你想了想,用個比喻來說明,這就是比的答法。這兩種答,都是在問之後。但還有一種叫做興的答法,是答在問前。例如詩經裏有一首詩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假如有人問你:聽說你在路上看見某家的新娘子抬過,是嗎?倘使你答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場如何、女家的嫁粧如何、如何等等,這就是賦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帶上許多詼諧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鍾馗嫁妹,使人聽得笑疼肚腸。於是又問:此時新娘子在花轎裏是怎樣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籤在手,單知道是吉籤,但是尚待領籤語來對。也許唸了籤語還是費猜詳。你這樣比來比去,就是比的答法。而倘使人家問你有沒有看見新娘子,你脫頭脫腦的答說:「桃花」,這就是興的答法了。人家問趙州:聽說你見過南泉?他答:鎮州出大蘿蔔頭,就可比說桃花開得夭夭,是答在問前。人家間,是為想要曉得,答了卻使你更糊塗。是一片春陽的糊塗麼?「桃之夭夭」與「之子于歸」也可以說是沒有關係。民謠有先是一聲長長的「啊!」唱得很高很遠,而什麼字義也沒有,光是個發聲,有一個世界要開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等於發聲的意思,只是已有語義了,可以說是發意。但發聲與發意都不規定下文的內容,像風吹花開,這就是興。它能不規定開花的內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個開始。與本文不相干的一個開始。那發聲是興在風,而發意則是興在於風與花之際,但都不即是說到了花。中國的童謠與民歌裏就多有像這樣的發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寫到中間亦隨處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來,文章就別有搖曳風姿。這通於做人的道理,亦通於一切做學問的道理。若文字與科學皆只是現象的記錄,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報學來處理,從頭到末只是一本言歸正傳,沒有不相干的字句,這樣煞風景的社會,沒有「興」,就要以「前衛」來作代替品了。偕表姊及哥哥去聽意大利的前衛音樂,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來路上在計程車談論這個,表姊忽道:「你那趙州的說話就像前衛,叫人難懂。若是禪宗的和尚出來,前衛的小子們就都要請他來帶頭了。」說著,三人都笑起來。天下最好的東西往往與最壞的東西相似。禪宗與前衛,一個是無心,一個是刻意,趙州的是好玩,前衛的是活得無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禪宗與前衛,兩者完全是異質,禪僧倒是像小孩,一歲半到二歲的男孩。佛沒有小孩氣,禪宗的小孩氣是黃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歲人的端正。且看雪竇禪師對此則的頌:鎮州出大蘿蔔,天下納孫取則。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鵠白烏黑。賊賊!納僧鼻孔曾拈得。興的答法就是機。古人說盜天地造化之機者謂之賊。人家不從機字上頭去領會,卻來紛紛議論與考證大蘿蔔的說話,趙州只在一旁暗笑,覺得好玩。他好壞呵!而那批笨牛亦真會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氣的。WWW.DXSXS.COM第31則 麻谷振錫遶床大.学。生小说第31則 麻谷振錫遶床舉:麻谷持錫到章敬寺懷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韋敬云:是是。(雪竇禪師著語云:錯。)麻谷又到南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竇著語云:錯。)麻谷當時云:章敬道是,和尚為什麼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五四運動打破舊禮教,說要丟棄線裝書,說要賽先生與德先生,當時的蔡元培與胡適如果去問章敬寺懷暉禪師,他一定說:「是、是。」旁邊若有雪竇禪師插嘴說:「錯。」他的也不是反對之意,而是說:錯亦是好的。國父聯俄容共,有人拿來說話的,亦 國父自是,是說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還在遵守五四時代的說話,你要是去問南泉禪師,他一定要說:「不是、不是。」那末,當年胡適他們都不是麼?胡適他們沒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時雪竇若從旁再來插嘴,他又要說:「錯。」此錯彼錯。但是此錯錯得沒有風頭。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時代的說話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當年五四運動的學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禪師的說法,這些都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碧巖錄此則,有特可注目之處,是禪宗提出了是與非的問題,與印度佛教的不同。原來的佛經裏講是非皆幻,與是非不二。禪宗卻說有是有錯。佛教否定動,中國的禪宗則肯定動,是與錯是從行動而來。是與錯是生於行動的機端,所謂風力所成。若脫離此機端,即無論是與錯,皆歸於敗壞。此層道理,在文學裏最可以看出。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氣。雖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細看時有一股秀氣逼來,她就是美人了。無論男女,行動處是要有風頭,做學問也是。如胡適當年就有一股風頭。像搓麻將,風頭順時你打錯牌也會和,風頭不順,你牌打得都是,也不會和。但打牌真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所以久賭必輸。像美國在風頭上時,其對外政策好多無知與錯誤,也通了過去,他今沒有了風頭,就成無趣了。湯恩比著書裏的許多古文明國便都是這樣的風力所轉,終成敗壞。也有終不敗壞的嗎?有。萬物或成或壞,但是風力自身不壞。亦即是機不壞。是故可有聖賢的萬古高風不歇。機永遠是在未有物與有物之際。印度佛教的是涅槃不壞,寂滅為樂,中國禪宗的卻是機不壞,生生為樂。所以也不是沒有是與錯。涅槃冥絕是非,機卻是生是生非。這裏就另有一個境界,雪竇禪師頌曰:此錯彼錯,切忌拈卻。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古策風高十二門,門門有路非蕭索。非蕭索,作者好求無病藥。www。dxsxs。com第三十二則 臨濟佛法大意大-学-生-小-说.网第三十二則 臨濟佛法大意舉:定上座問臨濟禪師: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禪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佇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臨濟的佛法是生龍活虎之姿。這擒住,打一掌,便托開,是中國武術的極致。擒住是陽,打一掌是陰,托開又是陽,三手實含有陰陽變化之機。中國武術特別講究拏法,即是擒住。西洋人則是先把野獸打死了,然後去撿來。這是舊石器人的遺習。舊石器人的漁獵,漁用漁叉,獵用石斧石簇,皆是先把對方打死了,沒有擒住的,擒住是新石器人的智慧,發明漁網鳥網與獸阱,把來活捉,這才是由漁獵入了畜牧了。但後世主流派西洋人的祖先,多是出身北歐的舊石器人,侵入古文明國,靠掠奪與摹倣,雖也用起漁網鳥網與獸阱,但因不是自己的發明,終也不懂得擒住的道理。他們的拳鬥就有打無拏。他們見了異民族就用打來征服。中國卻講擒,擒賊先擒王,諸葛亮七擒孟獲,遂使南蠻悅服了。漢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擒住也是講的抓住機會。草木惟有靠機會,春天來了它就繁榮,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歷史,也是像這樣的靠機會。所以都只是一年生草。靠機會即機會是主,人是賓;而抓機會則人是主,機會是賓。能抓機會則可以隨機變轉,而得長生,如中國歷史的悠久不墜。臨濟禪師說「臨濟賓主歷然」,與擒住是同一句說話。其次是打。一記裏要具生殺二機。如一棒打殺亦是打,打豆子、一連枷打開豆莢亦是打,打鐘打出聲音來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鬥與征服,中國人說打天下,卻是像打鐵一般的打出江山來。是打開歷史。西遊記裏孫行者一路使棒打將去,打出一班山神土地來,多有熱鬧。以此中國的音樂亦是打樂器比西洋的發達,打鑼打鼓打鐘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沒有的擊磬,擊筑,擊缶。打亦是與對手言語,所以中國武術的對打,手腳的爽利與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劇裏陣前對打可以把槍拋來踢去當玩耍。再其次就是托開了。中國對日本抗戰,搦住他使他不得脫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戰本來是被動的,纏住他不放,卻換了主動,這裏就有個賓主互換。而於是給了他一個世界性的決定的打擊。而然後是托開, 蔣總統廣播對日本以德報怨。因這「便托開」纔可有新的開始。而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打敗德國後,加他以天文數字的賠款,則是不知托開,成了張愛玲小說裏說的兩個屍首背對背栓著、沉到底。擒住是機會來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機會,很難得找到。機會來找人就容易,所謂運氣來時要推也推不開,但你必要先是被動的,盡大地是波浪,一浪推一浪都是運氣。即歷史上的機會是無限的,你只有應,不能找,所謂不為主而為賓。而及至應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現在大陸共匪的動亂一浪推一浪,都是光復的機會,但是我們要如何才能走進這形勢中去呢?這裏使人思省臨濟的下禪床擒住,與一掌。共匪的各地抗暴運動是要爆發為匪軍的反共起義才算得數。所以與一掌乃是要像有思想像打雷的起蟄,草木皆甲拆;而其次的便托開則如雷雨過後的睛霽。也不必在打倒共匪之後纔來托開,便在那與一掌的打法裏亦已有托開。雪竇禪師頌曰:斷際全城繼後蹤 持來何必在從容巨靈抬手無多子 分破華山千萬里第三十三則 陳尚書看資福 大_学生小说_网 第三十三則 陳尚書看資福舉:陳操尚書看資福院智遠禪師,資福見來,便畫一圓相。操云:弟子恁麼來,早是不著便,何況更畫一圓相。福便掩卻方丈門。(雪竇禪師云:陳操只具一隻眼。)和尚愛畫圓相,是畫一圓圈,大概是飯碗這麼大,或用墨筆畫在一張紙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錫杖在地上畫的,又有只用手勢畫在空中的。在於佛教,圓相原是代表涅槃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於無餘涅槃而滅度之。」但禪宗的圓相則是大自然的渾沌自體,亦即是機之海,萬物皆入於機海,皆出於機海。陳操與白居易是同時人,他做貴官,卻來資福寺看智遠禪師,這已有晚唐歲月的好。禪師畫一圓相。而陳操的云云,你卻不可把他看做老實人,以為他真是說的:出來看禪師一趟不方便,更哪裏禁得禪師拿圓相來試他,是在告饒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這樣不容易地來看禪師,這已是個奇蹟,何況師畫一圓相更是個奇蹟,單是這樣,今天資福寺的一會已風光無窮,哪裏還著得問答。陳操說畢,禪師便掩卻方丈門。陳操話雖說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嗎?他多半是未悟得。關出這樣一個現世的人在門外,讓世界去迷惘也好。雪竇禪師頌曰:分付海山無事客,釣鰲時下一圈孿。但是那鰲魚看見圓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過去了。而面前卻是陳操立在資福寺方丈室外,階下池中鯉魚在藥欄影裏悠然不動。Www.DXSxs.COM第三十四則 仰山問近離甚處大.学。生小说第三十四則 仰山問近離甚處舉:仰山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云:廬山。山云:曾遊五老峰麼?僧云:不曾到。山云:闍黎不曾遊山。雲門禪師云:此語皆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談。你遊廬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沒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麼遊廬山。問: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一樣是好。李白的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萬古到不得的高山嗎?有。李白詩裏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達的月亮與火星還更高。五老峰也應當是絕對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詩可以到得。你要到五老峰嗎?你拉弓必拉足,舉步必踏實。用一張紙包東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麼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趕駱駝的繩鞭打一下必定打得空氣響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