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的五百次回眸》-3

暴雨筛  南方的女友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她说,我35岁的时候,考上了一所夜大学。每天下班后,要穿越五条街道去读书。一天傍晚,台风突然来了,暴雨像牛仔的皮带一样宽,翻卷着抽打天地。老师还会不会上课呢?我拿不准。那时,电话还不普及,打探不到确实的消息。考虑了片刻,我穿上雨衣,又撑开一把伞,双重保险,冲出屋门。风雨中,伞立刻被劈开,成了几块碎布。雨衣阴险地背叛了我,涨鼓如帆,拼命要裹挟我去云中。我只有扔了雨衣,连滚带爬。渺无人迹的城市中,我惊惶地想到,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傻?也许今天根本就不上课。  我迟疑了片刻,但咬紧牙,继续向前。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贴身的衣服已像海带一般冷硬,牙齿像上了发条似的打颤。没想到看门的老人说,从老师到学生,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来!  那一瞬,我非常绝望。不单是极端的辛苦化为泡沫,更有无穷的委屈和沮丧。  老人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进他的小屋歇口气。喝着他沏的热茶,我心灰意懒。伴着窗外瀑布般的水龙,老人缓缓地说,你以后会有大出息。我说,我是一个大傻瓜啊。  他说,所有学生里,只有你一个人来上学了。看,暴雨是一个筛子。胆小的,思前想后的,都被它筛了下去,留下了最有胆量和最不怕吃苦的人。  那一瞬,好似空中打了一个闪电,我的心被照得雪亮。也许我不是三千学生当中最聪明的,但今晚的暴雨,让我知道了,我是三千学生中最有胆量和毅力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多了自信。你晓得,天地万物都会齐来帮助一个自信的人。所以,我就一步步地有了今天的成功。  我说,那位老人,是你人生最重要的导师之一啊。千年一愿  如果说有什么瞬间,能令全地球的人类,都仰望天穹,惊讶宇宙的浩淼和人类的孤独,能令全地球的人类,都俯瞰大地,思索自身的价值和人性的真诚,千年交接,该是具备这种庄严品格的时辰。  第一次听人议论下个世纪的话题,在我6岁时候。伯伯指着近旁几个孩子说,共产主义我是看不到了,你们有希望。我们跳着脚问,共产主义什么时候来啊?伯伯说,下个世纪差不多了吧?  于是他帮助在场的所有孩子计算了一番,到2000年,各是多少岁。我牢牢记下了自己需要等待的年数,觉得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期限。  伯伯的话,和生命和信仰有关。他已然去世,死在了这个世纪的尾巴上。我呢,假如没有意外,比如心脏病突发或是大地震罹难什么的,哪怕是得了癌症,依现今的医疗技术,也可支撑我一年半载,蹒跚挪入21世纪。  千年之末,有一种大江东去的决绝。人这种生存短暂的生物,常常会迷茫和惆怅。千年之初,有一种万物更新的召唤。人这种爱好幻想的生物,常常会期待和眺望。千年彷佛一把巨大的魔桨,渡我们渺小的生命之舟在辽阔的时空穿梭,给你苍茫和顿悟。  单纯的祈祷和愿望,是美丽而软弱的泡沫。如果没有圣洁的情感和智慧,没有超拔的思想和意志的支撑,必然被时间的利齿嚼成渣滓。  千年一刻,屏气静默。我们将会聆听到以往所有在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过的生灵——所有的草,所有的树,所有的岩石,所有的先人……对我们的谆谆告诫——热爱你手中的生命,热爱你居住的地球。  在新的世纪,自我确切地会经历什么事件,现在拿不准。有一点可以很肯定——我的生命会在将来这100年当中的某个时刻,嘎然终止。活到22世纪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时间长度一确定,就有了一种紧迫感。愿望对于我,就像一个积蓄有限的穷人进了商场,要妥加盘算,以一当十。还要考虑计划的可实践性,不似年轻时的一厢情愿。比如早先我很想当一名女飞行员,但在目前中国,大约没人肯招收中年以上的妇女学习驾机。再说自打知道了小肯尼迪坠海的惨案,也使我这一梦想缩了水。我还很想到世界各地旅游,比如到非洲的部落里住上三两个月,潜伏在高原,观察野象吃草……种种的限制特别是黄金储备羞涩,甚至让我不敢当着人把这一愿望大声说出来。  考虑再三,许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期待。祝福在新的世纪,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诊所。它坐落在市郊,不要太偏僻,免得病人寻找起来太费周折。不要太繁华,它是朴素和宁静的。房屋要很坚固,不必很新,也不可太旧,总之要给人一种信任感和支撑的力度。周围要有常青的树,既使是冬天,也让眼光可以触摸绿色。  诊所的内墙,刷成米色。之所以不用通常的白色,是因为白色虽很洁净,但有过分严谨的肃穆,沁出凉凉的漠然。粉色虽更温暖,却轻了些,稀释了应有的庄重和安祥。米色是宜人和舒缓的,彷佛香喷喷的麦粉扬起的雾尘,彷佛春天的黎明迷漫的岚气,彷佛母亲的目光掺入薄薄的泪滴,彷佛雪白的桦树皮浮动在秋的暮霭……  诊所的空气,要有松针般的清新味道。我反感充斥浓烈的药气,它时刻给人一种陌生和惊惧的暗示。也不要水果和蜂蜜混合的那种讨好的味道,会使人飞快地联想到超市和快餐店。我喜爱那种在闪电和风雨之后,森林焕然一新的气息,它让人肺廓喷张,心脉搏发。  我会有一些熟识的病人,我将在漫长的岁月中和他们结下生死同盟。我了解他们疾病的起承转合,我通晓他们身体的素质偏好。我不赞成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在不同的医生之间辗转,好似民航货站传送带上无主的行包。既然一台冰箱一双皮鞋都有专门的保修单,为什么万物灵长的人,没有为我们的生命连续负责的眼睛和双手,保障我们脆弱美丽的生命?我也许不能医治所有的疾病,但我有相应的知识,我会不断拓展我的讯息,我会向我的病人提出建设性的忠告,我会是良好的顾问和尽责的向导。  在整个的就诊过程中,我会始终如一地以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我的病人,我会全神贯注地倾听他或她生理和心理上的痛楚。我会运用我所有的智慧和经验,帮助他们与病魔和死亡抗争。我会在生命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刻,守候在他们的身边。  我会平等地面对我的每一个病人,无论他的衣服豪华还是破旧,无论他的容貌英俊还是丑陋,无论他的金钱充裕还是窘困,无论他的地位高尚还是卑下,无论他是一尘不染还是满目疮痍,无论他是疑难杂症还是偶染小恙,无论他对我彬彬有礼还是出言不逊,无论他修养淳厚还是目不识丁,无论他幽默风趣还是木呐索然,无论他是达官贵人还是一芥草民……  在这间米色诊所里,他们只有一个身份——我的病人。当所有的世俗褪去变幻的伪装,呈现的是生命年轮的本色。  人在千年之交的祝福,应该是灵验的。因为那一刻,我们格外真诚。风的青睐  400年前的法国人蒙田,说过这样一句话——风不会对漫无目的者有所青睐……  青睐是指一个人用黑眼珠子看着你。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假如你有了坚定的目的,整个大自然将帮助你。  风是什么呢?风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风吹的时候,影响着我们,逆风或是顺风,对我们的速度和方向都强有力地制约着。就连飞机的钢铁巨翅,也不敢对风等闲置之。  人生的目的很重要。这个目的,是谁给我们预定的呢?没有人。你的父母你的师长你的朋友,都可能参与你的目的的制定,但他们不是决定的力量。最后的赞成或是否决票,在你手里。如果你对自己说,我才不要什么人生的目的这种奇怪的东西,那么,你也是有一个目的了,那就是“虚无”。  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如何行走呢?看看醉汉就明白了。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昏乱地嘟囔着,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他的归宿在何方……这种精神的吉普赛人,终生流浪在灵魂的荒原。  还有一些人,把某种流行的腐朽说法或是沉沦的误区,当成了自己的目的。这种镜花水月的伪目的,只能引诱感官的沉没和本能的麻痹。  目的的特征:通常是阔大的,依稀的,但它确实存在着,一如晨曦。你从未摸到晨曦,但你每天都可以看到它。即使乌云蔽日的时候,你也坚韧不拔地确信,在高远之处,晨曦依然发出红色温暖的光芒。  一个有目的的人,走路的姿势是向前的。他们通常不会在跌到之后,太长地抚摸伤痛,短暂的昏厥之后迅速地清醒,用身边的树枝或是草叶,捆扎好伤口,蹒跚着上路了。他们走得慢,但很坚定,不会因为风险而避开既定的方向,也不会为路边一些小的花果而长期间地流连忘返。当然也有痴迷和混沌的时候,但他们能够重新恢复思考的冷静,从容向前……  风的青睐,是无价的礼物。只要你坚定地确立了自己的目标,努力下去,就会发现天地万物都来帮你了。魔术师的铁钉  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魔术师,当记者问起他成功的秘诀时,他带着记者,来到他平日演出的宏大剧场门口。记者以为他会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门,没想到他领着记者来到了马路对面的一个下水道口。  你躺在这里,假设自己是在冬天的夜晚饥寒交迫,试试你能看到些什么?魔术师很和气地说。  记者屈身躺在地上,他闻到了下水道发出的恶臭,他看到了香喷喷的饭店和华美的商场,还看到无数的人腿在向着剧场走动,另外,有一截突出的窗台就在头顶侧方悬着,如同丑陋的屋檐。他边看边报告着,魔术师说,很好,你看得很全面。只是,在窗台的水泥上,请你看得再仔细一点。你还可以有所发现。  在魔术师的一再提示下,记者看到了窗台的下方,有一行模糊的字迹。他拼命瞪大眼睛,才辨识出那是魔术师的名字。  魔术师说,很多年前,我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冬天,我蜷着身子躺在这里。你知道下水道口尽管恶臭,但比较暖和,从来不会结冰的。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斗,知道明天更冷。我看到了食品和衣物,但我身无分文。我还看到了无数的人到对面的剧场去看演出。我萌生了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也要到这座辉煌的剧院里去,不是去看演出,是让别人看我的演出。这样想了之后,我就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钉,用冻僵的手指,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水泥窗台上了……你问我为什么会成功,就这么简单。我我用一根生锈的铁钉,把我的梦想刻在这里,每当我没有信心的时候,我就来到这里。当我离开的时候,勇气就重新灌满了胸膛。  分手的时候,记者对魔术师说,能否让我看看您那神奇的铁钉?魔术师说,可以。说完,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钉,说,喏,就是它了。铁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手刻下你的名字。美容师的作品  一家很有名的制造商,产品从服装到化妆品到无数精美的饰品。  一天,商家召开盛大的产品推销会,其中最有趣的项目是——造就绅士。他们聘用的高级美容师,从城市最肮脏的角落,找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浪汉,衣衫褴褛面容晦暗。美容师先给他拍了照片,存档以观后效。接着便用芬芳的洗液为他冲沐理发,用名牌剃须泡给他刮胡子,敷上一层又一层含有药物成份的润肤品、面霜和眼霜……打理清洁后,根据他的身高和肤色,选配了最适宜的衬衣、西装、领带,甚至还有一支很棒的手杖和一顶昂贵的帽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穷困潦倒颓败已极的莽汉,被商家的产品包装一新,成了仪表堂堂的绅士。在场的人叹为观止,公司的销售额飙升。  会后,某经理决定雇用这名容光焕发的绅士。约他第二天早晨报到,绅士点头答应了。但是,第二天早上,绅士没有来。经理决定耐心等下去,第三天第四天……绅士还是没来。经理就去流浪汉聚集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他。  绅士脸上长出了白而短的乱须,身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西服、领带以及华美的帽子全不见了,或许被他换了酒喝。此刻他醉醺醺地躺在垃圾箱旁,只有那根手杖还枕在头下。  经理把他叫醒,说,美容师改变了你的外貌,但是他们没有改变你的内心。所以,你还是你啊。现在,你乐意跟我走吗?  流浪汉站起身,跟着经理走了。后来,他终于从里到外成了新人。  改变一个人的外貌,也许几个小时就够了。美容师没有错,但改变一个人的精神,绝不是化妆品和纺织品能够胜任的。只有劳动和信仰,才能真正改变我们。每只小狗都有一个目标  有一对夫妇有两个孩子,一个叫莎拉,一个叫克里斯蒂。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决定为他们养一只小狗。小狗抱回来以后,他们想请一位朋友帮忙训练这只小狗。他们搂着小狗来到朋友家,安然坐下,在第一次训练前,女训狗师问:“小狗的目标是什么?”夫妻俩面面相觑,很是意外,他们实在想不出狗还有什么另外的目标。嘟囔着说:“一只小狗的目标?那当然就是当一只狗了。”女训狗师极为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每只小狗都得有一个目标。”  夫妇俩商量之后,为小狗确立了一个目标——白天和孩子们一道玩,夜里要能看家。后来,小狗被成功地训练成了孩子的好朋友和家中财产的守护神。  这对夫妇就是美国的前任副总统阿尔·戈尔和他的妻子迪帕。他们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做一只狗要有目标。推而广之,做一个人也要有目标。  在现实生活中,却有太多太多的人,没有目标。其实寻找目标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关键是你要知道天下有这样一件唯此唯大的事,然后尽早来做。正是你自己你需要一个目标,而不是你的父母或是你的老师或是你的上级需要它。它的存在,和别人的关系都没有和你的关系那样密切。也就是说,它将是你最亲爱的伙伴,其血肉相连的程度,绝对超过了你和你的父母,你和你的妻子儿女,你和你的同伴和领导的关系。你可能丧失了所有的财产和所有的亲人,当只要你的目标还在,你就还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存在,你就并不孤独和无望。  我们常常把别人的期待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在孩童的时候,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你会渐渐地长大,无论别人的期望是怎样的美好,它也不属于你。除非你有一天,你成功地在自己的心底移植了这个期望,这个期望生根发芽,长成了你目标。那时,尽管所有的枝叶都和原本的母本一脉相承,但其实它已面目全非,它的灵魂完完全全只属于你,它被你的血脉所濡养。  我们常常把世俗的流转当成自己的目标。这一阵子崇尚钱,你就把挣钱当成了自己的目标。殊不知钱只是手段而非目标,有了钱之后,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把钱当成目标,就是把叶子当成了根。目标是终极的代名词,它悬挂在人生的翰海之中,你向它航行,却永远不会抵达。你的快乐就在这跋涉的过程中流淌,而并非把目标攫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钱不具备终极目标的资格。过一阵子流行美丽,你就把制造美丽保存美丽当成了目标。殊不知美丽的标准有所不同,美丽是可以变化的,目标却是相当恒定的。美丽之后你还要做什么?美丽会褪色,目标却永远鲜艳。  有人把快乐和幸福当成了终极目标,这也值得推敲。快乐并不只是单纯的快感,类乎饮食和繁殖的本能。科学家们通过研究,发现最长远最持久的快乐,来自于你的自我价值的体现。而毫无疑问,自我价值是从属于你的目标感,一个连目标都没有的人,何谈价值呢!  一棵树的目标也许雕成大厦的栋梁,也许是撑一把绿伞送人荫凉。也许是化作无数张白纸传递知识,也许是制成一次性筷子让人大快朵颐……还有数不清的可能性,我们不是树,我们不可能穷尽也不可能明白树的心思。我们是人,我们可以为自己确立一个目标,这是做人的本份之一。哪个女兵17岁?  那一天,朋友约我到军营去玩。军营在山中,冬天,树都轻装了,秀丽地戳入蓝天,更显出精干和苍凉。自从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我再没有踏进过军营的大门。一是没有适宜的机会,老部队在西藏,距此十万八千里,就是有个邀请老兵团圆联欢忆旧思甜的聚会,人家就地解决了,与我是鞭长莫及。二是心中隐隐的怯意。当年在部队时,对所有走进营区的老百姓,最先想到的词是“混入和潜伏”,持续用警惕的余光扫视他们的衣襟,怀疑那下面藏有一把枪。固然当时地处边防敌情紧张,首恶还是主观上的唯我独革和内心的风声鹤唳。人们素常是以自己的心态来推论别人,于是20多年的时光中,我再也没有踏入军门,只是在文字中点染绿色。  这一次,是部队的女兵喜欢我的书,希望和我聊天。她们列队操场,在风中鼓掌,年轻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通红,在阳光下桑葚般的半透明。  那一天,说是座谈,其实是我不断的发问和讨教。我看到她们的绒衣就问,结实吗?当年我们在西藏,为抵御酷寒,把绒衣衬在棉衣里,内外摩擦十分易糟,穿不上半载,绒衣就像一片捕过很多鱼的网。女兵们告诉我,现在的绒衣里加了纤维,经久耐磨。看到她们的雨衣,我就说你们可曾把它铺到地上?女孩子们嘻嘻笑起来,说雨衣是穿的,又不是毡子。我说,当年我们在雪山露营的时候,就用它敷在地上防冻。以至于我后来每当看到涂着防水层的绿色胶衣,想到的不是如烟的冷雨,而是皑皑的冰霜……  那一天,女兵们还为我唱了“青藏高原”,想不到她们的歌喉如此之好,和远走他乡的李娜能有一拼。我刚开始抱着欣赏的态度泰然听着,很快就心潮激荡把持不住。心潮涌上了眼帘,化为热泪纵横。藏北高原是我精神的故乡,在这里和它相逢,怎能不感慨万端!  女兵们要合影留念,我在山风中屹立,时不时揉揉颧骨,让冻僵的皮肉呈现微笑,免得留在军人们照片上的尊容像个扒猪脸。合完影的女兵跳着脚闪开,还没轮到的姑娘蜂拥而上。政委怕我冻病,说你们不停地换人,老兵一直坚守阵地,老兵也不是盆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突然想到一个心愿,说,战友们,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告诉我,你们谁是17岁?  女兵们愣了一下,这个说,我18,那个说,我20……却没有人正好17岁。连长说,让我想一想。对了,正在值班的那个女兵今年17岁。快快,三班长,马上派个人去顶班,换她来一下。  17岁的女兵匆匆赶来了。她出现的时候,正好是背光,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一粒翠绿的弹子,跳着从太阳的金线中蹦出。我说,我可以和你照张相吗?她有些害羞地微笑说,当然可以了。  17岁的女兵站在我的身边,仿佛一棵青葱的桦树,笔直而蓬勃。我可以听到她钟摆一般轻灵的心跳,没有丝毫的杂音和紊乱。我可以看到她如瀑的黑发,蜷曲在军帽中,不甘心地漏出丝丝缕缕,被阳光镀成明黄。我可以闻到她青春的气息,似雨后竹笋上的水滴。我可以触到她略嫌宽大的军装,洗涤的揉搓还未曾使崭新的棉布柔软……  照完相,她马上要回去值班,她说,你会把照片寄给我吗?我说,一定。她信赖地看着我,脸是如此光滑,没有一粒尘埃,目光是如此清澈,没有一滴污浊。  我向官兵们挥手,告别了军营。回头望望,祝福她们。那一年我上高原的时候,也是17岁。看到了这个女兵,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知道,这个女兵不会是永远的17岁。她会长大,跨过岁月的栅栏,向远方跑去。我知道她会跌很多跤,瘀很多伤,淌很多泪和汗,有时侯也会滴血……她将浴火沐风九蒸九焙,从一颗稚嫩的青豆磨炼成珍珠。她的目光将不复天真,但依然保持真诚。她的面庞光洁不再但笑容依旧。她能一直不倦地跑下去,因为她17岁的时候,就已经坚守岗位和职责,就已经懂得了奉献和光荣。女抓捕手  参加活动,人不熟,坐车上山。雾渐渐裹来,刚才还汗流浃背,此刻寒意沁骨。和好风光连结在一起的,往往是气候的陡变。在山下开着的空调,此刻也还开着,不过由冷气改热风了。  车猛的停下,司机说此处景色甚美,可照相,众人响应,挤挤攘攘同下。我刚踏出车门,劲风扑面呛来,想自己感冒未好,若是被激成了气管炎,给本人和他人都添麻烦,于是沮丧转回。  见车后座的角落里,毖缩着一个女子,静静地对着窗,用涂着银指甲油的手指,细致地抹着玻璃上凝起的哈气,半张着红唇,很神往地向外瞅着。  我问,喜欢这风景,为什么不下去看呢?  她回过头来,一张平凡模糊的面孔,声音却很见棱角。说,怕冷。我这个人不怕动,就怕冻。  我打量她,个子不高,骨骼挺拔,着飘逸时装,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整个身架好像是用铁丝拧成的。  她第二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偷得会议间隙去逛商场。我寻寻觅觅,两手空空。偶尔发觉她也一无所获。我说,你为何这般挑?  她笑笑说,我不要裙子,只要裤子。好看的裤子不多。  我说,为什么不穿裙子呢?我看你的腿很美啊。  她抚着膝盖说,我也很为自己抱屈。但没有办法啊。你想,我买的算是工作服。能穿着裙子,一脚把门踹开吗?  我如受了惊的眼镜蛇,舌头伸出又缩回。把门踹开!乖乖,眼前这小女子何许人?杀人越货的女飞贼?  见我吓得不浅,那女子莞尔一笑道,大姐,我是警察。  我像个真正的罪犯那样,哆嗦了一下。  后来同住一屋,熟悉了。她希望我能写写她的工作。当然,为了保密,她作了一些技术性的处理。  她说,我是抓捕手。一般的人不知道抓捕手是干什么的,其实我一说您就明白了。看过警匪片吧,坏人们正聚在一起,门突然被撞开,外面有一人猛地扑入,首先扼住最凶恶的匪徒,然后大批的警察冲进来……那冲进来的第一个人,就叫抓捕手。我就是干那个活的。  我抚着胸口说,哦哦……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海水不可斗量。别见笑。请问,抓捕手是一个职务还是职称?  她说,都不是。是一种随机分配。就是说,并没有谁是天生的抓捕手,也不是终身制的。但警察执行任务,和凶狠的罪犯搏斗,总要有人冲在最前头,这是一种分工,就像管工和钳工。不能一窝蜂地往里冲,瞎起哄,那是打群架……  我忍不住插话,就算抓捕手是革命分工不同,也得有个说法。像你这样一个弱女子,怎能把这种最可怕最风险的事,摊派在你头上呢?  她笑笑说,谢谢大姐这般关怀我。不过,抓犯人可不是举重比赛,讲究多少公斤级别,求个公平竞争。抓捕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抓住就是胜利,抓不住就是流血送命。面对残酷,最主要的并不是拼力气,是机智,是冷不防和凶猛。  我说,那你们那儿的领导,老让你打头阵,是不是也有点欺负人?险境之下,怕不能讲“女士优先”!  她说,这不是从性别的考虑,是工作的需要。  我说,莫非你身藏暗器,乃一真人不露相的武林高手?  她说,不是。主要因为我是女警。  我说,你却把我搞糊涂了。刚才说和性别无关,这一会儿又有关。倒是有关还无关?  她说,您看,刚才我跟您说我是抓捕手,您一脸瞧我不起的样子,嫌犯的想法也和您差不多。(听到这儿,想起一个词——物以类聚。挺惭愧的。)当我一个弱女子破门冲进窝点时,他们会一愣,琢磨这女人是干什么的?这一愣,哪怕只有一秒,也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狭路相逢勇者胜啊。特别当我穿着时装,画了浓妆的时候,整打他们一个冷不防……  我看看她套在高跟鞋里秀气的脚踝,说,这是三十六计中的兵不厌诈。只是你这样子,能踹开门吗?  她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行。  我说,那你破门的时候,要带工具吗?比如电钻什么的?  她说,您真会开玩笑。那罪犯还不早溜了?我现在不能踹开门,是因为没那个氛围。真到了一门隔生死,里面是匪徒,背后是战友,力量就迸射而出。您觉着破门非得要大力士吗?不是。人的力量聚焦到一点,对准了门锁的位置,勇猛爆发,可以说,谁都能破门而入。  我神往地说,真的?哪一天我的钥匙落在屋里时,就可以试试这招了。省得到处打电话求人。  她很肯定地说,只要你下了必胜的信心,志在必得,门一定应声而开。  我追问,进门以后呢?  她说,是片刻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我得火眼金睛地分辨出谁是最凶猛的构成最大威胁的敌人,也就是匪徒中的“头羊”,瞬间将他扑倒,让他失去搏杀的能力。说时迟那时快,战友就持枪冲了进来,大喊一声“我们是警察!”……  我打断她,说,且慢且慢。难道你不拿枪,不喊“我是警察”吗?  她非常肯定地说,我不拿枪,并且绝不喊。  我说,怎么和电影里不一样啊?  她说,那是电影,这是真拼。我如果持枪,就会在第一时间里激起敌人的警觉,对抓捕极为不利。如果我有枪,必得占用最有力的那只手,就分散了能量,无法在最短时间内,将匪首击倒。再说,既是生死相搏,胜负未卜,如果我一时失手,匪徒本无枪,此刻反倒得了武器,我岂不为他雪中送炭,成了罪人?所以,我是匹夫之勇,赤手空拳。  我说,那你不是太险了?以单薄的血肉之躯,孤身擒匪,说实话,你害怕过吗?  她缓缓地说,害怕。每一次都害怕。当我撞击门的那一瞬,头脑里一片空白。这一撞之后,生命有一段时间,将不属于我。它属于匪徒,属于运气。我丧失了我自己,无法预料,无法掌握……那是一种摧肝裂胆的对未知的巨大恐惧。  我说,你当过多少次抓捕手了?  她说,243次了。  我又一次打了哆嗦。颤声问,是不是第一次最令人恐惧?  她说,不是。我第一次充当抓捕手之前,什么都没想。格斗之后,毫发未损。按说这是一个很圆满的开端和结局。可是,犯人带走了,我坐在匪徒打麻将的椅子上,很久很久站起不来,通体没有一丝力气。瞧什么东西,连颜色形状都变了,彷佛是从一个死人的眼框往外看。我当时以为这定是害怕的极点了,万事开头难。后来我才知道,恐惧也像缸里的金鱼一样,会慢慢长大的。  经历的风险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小。你一定要我回答哪一次最恐惧?我告诉你,是下一次。  我说,既然你这么害怕,就不要干了吗!  她说,我只跟你说了恐惧越来越大,还没跟你说我战胜它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了。如果单是恐惧,我就坚决洗手不干了,想干也干不成了。不是,恐惧之后还有勇气。勇气和恐惧相比,总要多一点点。这就是我至今还在做着抓捕手的原因。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受过伤吗?  她说,受过。有一次,肋骨被打断了,我躺在医院里,我妈来看我。我以前怕她担心,总说我是在分局管户口的。我妈没听完介绍就大哭,进病房的时候,眼睛肿成一条缝。我以为她得骂我,就假装昏睡。没想到她看了我的伤势,就嘿嘿笑起来。我当时以为急火攻心,老人家精神出了毛病,就猛地睁开了眼。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闺女,伤得好啊。我要是劝你别干这活了,你必是不听的。但你伤了,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伤的不算太重,养养能恢复,还好,也没破相……  伤好了以后,我还当抓捕手。当然瞒着老人家。但妈的话,对我也不是一点效力也没有。从那以后,我特别地怕刀。一般人总以为枪比刀可怕,因为枪可以远距离射杀,致人于死地。刀刺入的深度有限,如果不是专门训练的杀手,不易一刀让人毙命。不是常在报上看到,某凶手连刺了多少刀,被害人最终还是抢救过来了。  我想,枪弹最终只是穿人一个小洞,不在要害处,很快就能恢复。如果伤在紧要处,我就一声不吭地死了。死都死了,我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说枪的危害,比较可以计算得出来。但刀就不同了,它一划拉一大片,让你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你还没死。那样,假如我妈看到了,会多么难过啊,我也没脸对她解释。所以,我为了妈妈,就特别怕刀,也就特别勇敢。因为在那手起刀落的时刻,谁更凶猛,谁就更有可能绝处逢生。  话谈到此,我深深地佩服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警察了。我说,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份危险的工作?  她说,我个子矮,小的时候老受欺负。我觉得警察是匡扶正义的,就报名上了警校。人们常常以为大个子的人才爱当警察,其实,不。矮个子的人,更爱当警察。因为高个子的人,自己就是自己的警察。  我说,你能教给我一两招功夫吗?比如“双龙抢珠”什么的,遇到坏人的时候,也可自卫。  我说着,依葫芦画瓢,把食指和中指并排着戳出去,作了一个在武侠电影中常常看到的手势。  她笑的开心,说您的这个姿势,像二战中盟军战俘互相示意时,打出的“Y”,基本上没效力。因为中指和食指长度不同,真要同时出击,中指已点到眼底,食指还悬在半路,哪能致敌死命?真正的猛招,用的是两根相同长度的手指。  我忙问,哪两指?  女警笑笑说,大姐还真想学啊?如果不在意,我在您身上一试,诀窍您就明白了。当年我们都是这样练习的。  我忙说,好好。我很愿领教。  她轻轻地走过来,右手掌微微一托,抵住我的下颌,顶得我牙关紧扣。紧跟着,她的食指和无名指,如探囊索物般扪住了我的眼皮,不动声色地向内一旋向下一压……天啊!顿时眼冒金星眼若铜铃,如果面前有个镜子,我肯定能看到牛魔王再世。  她轻舒粉臂,放松开来,连声道,得罪了得罪了。  我揉着眼球赞道,很……好,真是利害啊……只是不晓得要多长时间,才修得如此功夫?  她说,也不难。希望罪犯都被我们早早降伏,普通老百姓,永远不要有使用这道手艺的场合。  分手的时候,她说,能到大自然中走走,真好啊。和坏人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人就易变得冷硬。绿色好像柔软剂,会把人心重新洗得轻松暖和起来。草原上的猎人树  在内蒙古草原一处叫作“嘎拉德斯太”的小站下车,住进铁路旅社。安顿好行李,进卫生间洗脸,发现一桩在别的客站里,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一南一北,摆了两个硕大的浴缸。小小的卫生间因此挤得满满,洗漱台上连放牙膏的地方都仄窄不堪。更令人诧异的是,浴缸里注满了弱黄色的水,散发着怪异的气息。  原来这嘎拉德斯太——是蒙语“热泉”的意思,这个小镇的汉语名,就叫作“热水汤”。浴缸里晾的水就是药物温泉。那水涌出时高达80多度(当地老乡用它直接给过年猪褪毛),必得兑了冷水,才可洗浴。这样一来,就有矛盾了。冷水没有药性,会减低疗效。于是旅店立下了好客的规矩——每天早晨在浴缸里接下热泉,晾凉了,以款待远方的旅人。  因水中富含硫磺和氡离子,所以有特别的气味和颜色,能治风湿症高血压皮肤病关节炎美容美发……  推开窗,草原的风很刚烈地扑你满怀。屋后的小山坡上,有一棵树上系着密集的红飘带,被秋风撕成弯曲抖动的火焰状,犹如一位魔女摇晃着红发。  浸到水中洗浴,阻力分外大,好似一池粘稠的蜂蜜。同时又是爽滑波动的,如蛋清般晶莹透彻。当你把整个身体浸泡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一块小小的卵石,圆润菲薄,可以沿着水面,轻盈地点着水,无限度地滑翔,旋出无数水漂……当你举起手臂的时候,彷佛有透明的水帘悬挂在肌肤上,随着你的手指轻轻飘荡。手若再抬高,水帘只有无可奈何地滑下,油滴般的坠入水中……被水柱溅起的味道,人嗅了有些紧张,不由得联想起岩浆和火山爆发。  未施任何洗剂,出浴后头发竟像缎子。每一根细丝,再不是被城市荼毒了的焦渣,而像是从野生紫貂那里借来的毳毛。于是忙问服务小姐,此水的奥妙何在?  小姐说,你从后窗看到那棵披红的树了吗?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有一个高大威猛的猎人。有一天,他碰到了一匹受伤的白鹿。他好心肠地为白鹿止血敷药,白鹿临走的时候,用蹄子踏着青石板说,过些日子,会有一场滔天的瘟疫流行。那时候,你就打开这块石板,下面会有一股热泉喷出。你用泉水洗身,就能躲避瘟疫。只是,你要记得啊,对谁也不能说。如果你告诉了别人,你就会变成一棵树……  白鹿走了。果然,不久草原上瘟疫流行。猎人在黑夜打开了石板,白色的雾气蒸腾起来,猎人用泉水擦拭全身。别的人一批批地死去了,只有猎人安然无恙。猎人沉默着,一天天消瘦。终于有一天,他把大家召集到一处,说,快快打开我脚下的这块石板吧!用石板下涌出的热泉擦身,你们的病就会好了……  随着话语,猎人的脚最先变成了树根,紧接着身体变成了树干。猎人最后的话,是从树叶沙沙的响声中传出来。  猎人不见了,只有一棵榆树,孤独地站在那里。人们纷纷用热泉洗澡,瘟疫就退缩了,草原重新恢复了生机。人们开始祭拜这棵猎人树。  后来,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说这是一棵神树,而神是荒谬的。就把榆树砍掉了。草原上的人忘不了猎人,近年来又栽了一棵松树,经常在松树上系着红飘带,以纪念猎人……  小姐讲的动情,我听着耳熟。晚间,当第二次把自己埋入这神奇的泉水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小时候,读过一则内蒙古民间故事,正是这猎人树的传说,那时的我觉得猎人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此刻的我,在猎人以生命换来的水中,却生出了重新审视的疑问。  这古老的传说,牢牢地带着农耕时代的项圈,有一种闭关锁国的凄楚。  热泉的实质是什么?是一条宝贵的信息。为什么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牧人和猎人不知道底细,而非要由一条莫名其妙的白鹿告知?白鹿好像有半神半妖的背景,不然它为何知道泉水的秘密,为何能预报瘟疫的流行?  哦,只有超人的背景才可能得到信息。普通的人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古老社会的戒律。  由于神秘白鹿的启迪,行善的猎人由这一特别的孔隙(好心才有好报),得知了具有巨大价值的秘密。一半是疫情预报,一半是特效药介绍。但他必需独享这一情报,否则即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猎人虽应用高科技保全了自己的生命,但良心受到了巨大的煎熬。他面临着抉择。将信息共享,自己将遭受灭顶之灾。保持信息封锁,才能维持个体兴盛。  猎人在进行了相当长的思想斗争之后,(我们有理由这样推测,中间有一个时间差——因为草原上已经有很多人悲惨的死去了。)决定将秘密公开,于是出现了一个惨烈的结局。众人得救了,但猎人变成了树。  这个涵义丰富的故事,在很长的时间内,被道德光环笼罩。当猎人必须要在自己的生命和众人的生命中,只能取一的时候,他牺牲了自己。  这当然是没有错的。但这里想问的是——那股把猎人变成树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仙还是鬼?是正义还是反动?  当年在我幼小的脑袋瓜里,以为是白鹿搞的阴谋。一想,也不像。白鹿若有那么大的本事,自己就可以把伤医好,或者索性就不会受伤,根本没猎人什么事了。我后来又曾以为那股邪恶的力量,是泉水自己的主张。它只愿为少数人服务,不乐意造福大众。想想也不是,它至今还在热气腾腾的冒着泡,连为老乡家的年猪褪毛都在所不辞,可见是个好脾气的神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为那禁令的咒语,是一种混蛋逻辑。  其实,从泉水的角度考虑,如果猎人不把它公之于众,它就压在青石板下暗无天日,潺潺复潺潺。作为一注天地精华,如此隐姓埋名,从自我实现的角度来说,暴殄天物。  猎人给白鹿医伤,才得知秘密,是否意味着信息的获得,要付出非同寻常的代价,并不是人人唾手可得。  于是,热泉在这里,就形成了某种强烈的象征。它只能由神授,凭着机遇和良心,降临到极少数的人头上。你要懂得珍惜和保存它的秘密。一旦违背了天条,众人都品尝神秘之树结出的果子,皆大欢喜。但你作为秘密的最初享有者,就毫无利益可言,等待你的只有灭亡。你要切记这个道理,明白利益攸关。自我道德完善完美的后果是——你断送了卿卿生命。  这真是农耕时代的一条铁律,猎人的故事将此渲染得尽善尽美。它流传了很多年,但今天受到了挑战。  信息在共享的过程中,并不衰减,反倒放射出了更灼目的光芒。作为提供信息的发布点,它理应受到正面的激励,在物质上有回报,在精神上有张扬,在道义上有共鸣,在利益上有保障。  假如猎人树的故事发生在今天,我看猎人可以在保证自己知识产权和专利的前提下,向牧人们供应精制的矿泉水。可做出大批保温桶,灌装后物美价廉地治病救人。也可把矿泉水的有效物质提炼浓缩,制成精粹干燥结晶,逐一小包装,批发到远方。这样,只要在家中把水烧热,再把“白鹿猎人”牌的矿盐,溶解其内,一盆维妙维肖的沐浴之汤就可以请君入瓮了……  那样,就可以救更多的人,把神水泼洒到更远的地方,猎人也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循环往复,销售更多的神水了。  何乐而不为!  而且从本质上说,猎人也没有违背白鹿的规则。猎人并不曾告知别人这个秘密,他只是说,我有一种药,配方保密,如同可口可乐。你们可以一试……  热泉或许真有醍醐灌顶的作用,我于是有了以上这些纷纭想法。一时睡不着,推窗眺望,窗外的山峦上,猎人树被月光照射着,犹如披着银甲的老将军。可惜他被落后的时代扼杀了,如若活到今日,或许成了草原上的比尔·盖茨。重剑无锋  有一天,接到一封信,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对于这样的信,常常不知道该怎样回,拖着,就更不知道如何回了。这封信,因为有很严格的时间界限,害得我马上就提笔回复。写完之后,很是踌躇,不知道面对这份信任,自己是否说得妥当?录在这里,期待着听到不同意见。  毕老师:您好!  请教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的答案能够与众不同。不要那么俗套,让我忍,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也不要说些个大而无当的话,那不解决我的具体问题。现在的局面是,我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计划就定在下个星期一刚上班的时候。对了,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清楚我的问题是什么,让我细细道来。我的主管是一个没多少能力的人,可他很虚伪,特别会来事,上上下下都被他哄骗了,只有我看得出他的野心。我的计划是公开揭露他一下。先把一杯残茶泼到地上,吸引了整个办公室的注意力,然后开始慷慨激昂地一吐为快?你觉得我的计划可行吗?还有什么补充的意见?  杜力  杜力:你好!  看了你的信,第一个感觉是碰到了一位现代侠客。侠客的显著特色之一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来你的上司主管并没有针锋相对地虐待过你,你说他特别会来事,想必他也能看出你不是一个等闲人物,对你也会安抚有加的。你的正义感和洞察力都令人钦佩,你想揭露他,是为了让大家彻底地认识这个人,而不是出于一己的私怨。我对于你要在写字楼里揭竿而起的勇气表示钦佩。  只是在具体的行动方针上,我有几点建议。首先人是理性的动物,你要采取这样一个举动,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为了公司的发展,还是为了社会风气的整肃?是为了匡扶正义还是为了一出心中的恶气?也许你还有很多的出发点,这就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我有一个小小的推论——你不会是为了表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群智慧吧?  在人的众多欲望中,追求卓越是根本的出发点之一。这本无可厚非,但有的时候,我们会在它的指引下,采取鲁莽和过激的行动。所以,当你有时被非常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不妨喝上一杯冰镇的冷水,(其功效和用冷水浇头的力量差不多,只是在写字楼里,喝冰水是可以接受的,但用冷水浇头,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办公桌前,就有点不伦不类了。)然后安静地想一想,追问一下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有目标搞清楚了,你才会找出最相宜的处理方法啊。比如你是不忍心看到主管的行为给公司的根本利益带来损失,你可以直接和更高一级的领导对话,坦诚地谈出自己的看法,当然你要言之有据,不可以只是感情用事把主管的人品贬斥一番就完事大吉了。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因为按照常理,公司的高层比你要更加关心公司的发展和前景,理由很简单,他们的薪水比你高,和公司的利益更加息息相关。  再有一点就是你要把自己的底线搞清楚。你的选择是会带来后果的,你现在有选择的自由,但你也要做好准备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说大家都被你的主管蒙骗住了,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你还是比较孤立的,算得上是一个独行侠了。如果你的行为得不到大多数人的理解,你又和主管的关系搞得很僵,从上到下的舆论可能就会一边倒,不是接受你,而更多的是主管在得分了。那样的话,很可能你就要面临被炒鱿鱼的后果,对这样的结局,你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果你打算破釜沉舟在此一搏,当然可以披荆斩棘昂首向前,如果你还没有做好最坏的准备,就要考虑的更缜密周全一些。  对于你把残茶泼在地上,然后慷慨激昂地一吐为快的方案,我基本上可以同意后半部分(如果你已忍无可忍的话),而对前半部分的摔杯持斟酌态度。我不知道你们的办公室地面是花岗岩还是木地板,但不管是何种材料,泼上带有枯枝败叶的褐色汁水,都是一番污浊景象。一不留神,可能还会摔个大马趴。义无反顾时不一定要把水泼到地上,当然我明白这是你在做一个宣言,表示自己覆水难收的决心,但真正的勇敢其实不在声音的大小和举动的决绝,而更在于坚守原则的执著。  还有一种可能的办法,我有点吃不准说出来你会不会骂我?既然你如此相信我,我也就开诚布公了。那就是其实你也可以和主管做一个交流。反正你已经作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为什么不可以和这个肇事的源头来个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一番呢?有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你说主管讨好任何人,表面上看起来群众基础很牢固,其实内心很可能是自卑而且虚弱的,只有虚弱的人,才特别热衷于讨好他人。面对一个虚弱而八面玲珑的人,最好的策略是开诚布公和勇敢。你可以把自己的要求和希望说清楚,看看他是不是会有所转变?最起码也要让他知道,你已洞若观火,请他洁身自好,保持限度。我不敢打包票说一定会有效果,但你若有兴趣,不妨历练一下。比起残茶泼地,这种处理方法可能对你的考验和挑战更大一些,结局也可能更出人意料。古代有句话,叫作“重剑无锋”,侠客,你可愿一试?翡翠菩提  在南亚某国王宫,供着一块美丽的翡翠菩提叶。它晶莹剔透,翠绿欲滴,没有丝毫杂质。最为奇特的是,在这块菩提叶中,可见到清晰的脉络,丝丝缕缕渗透叶心,与真叶毫无二致。阴天时,若把它挂在御花园的树上,凭你火眼金睛,也找不到翡翠的踪影。不过别急,只要太阳一闪,你就立刻能发现它。它倾泻出的莹莹碧光,把树荫全部染绿。  翡翠菩提有一段故事。  一户贫苦山民,靠种菠萝为生。父亲对儿子莫罕说,祖上赶过马帮,到北方贩卖杂货。一次返程的时候,因为马背两边的份量不均,老祖爷就随手拣了一块石头,压在驮篓的一边。回来后,有人识货,说那石头原是一块翡翠,卖了个好价钱,祖爷才娶了祖奶,有了咱这一支人。  莫罕说,我要到北方去寻翡翠。  老父说,多少人都去找过翡翠。空手而归算好的,数不清的人死在了路上。  莫罕说,找不到翡翠,我不回来见您。  莫罕攀过无数大山,趟过无数红水河,终于找到了一座山。山主说,山洞里,可能藏有翡翠。你给我挖矿石,干得好,年底我付给你一块矿石做工钱。  莫罕说,矿石就是翡翠吗?  山主说,小伙子,那就看你的运气了。矿石被一层砂皮包着,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挖翡翠是要赌的。挖宝的人挤破头。不干,滚下山吧。  莫罕留下来了。矿洞窄得像个蛇窟,艰辛危险。到了年底,山主说,我说话算话,你拣一块矿石吧。  莫罕挑了一块鹅蛋大小的矿石。他本想揣着矿石回家,但若万里迢迢赶回去,把矿石一打开,里面是普通的石头,老父该多失望啊!他就留了下来,一年后又得到了一块矿石。  矿石中含有翡翠的机会,也许只有万分之一。莫罕害怕无功而返,埋头干了16年。  他决定回家。矿石装进麻袋,沉甸甸的如同金子。  山主说,你这样走远路,太不方便了吧?我帮你把矿石解开。是石头,你就扔掉。是翡翠,你就揣走。  莫罕答应了。  山主将矿石一块块解开。第一块是石头,第二块是石头,第三块还是石头……一直解了14块,满地碎石。  山主说,你手气太糟了。最后这两块矿石,算你卖给我好了。一块石头的钱,够你路上的盘缠。还有一块石头的钱,够你回家盖一间草房。  莫罕说,老爷,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只卖一块矿石。剩下的那一块,我要带回家,让我的老父看一看。  山主给了莫罕一块石头的钱,然后把莫罕退回来的那块矿石解开。随着工具的响声和砂皮的脱落,一块蓝绿如潭水的蛋型翡翠,显现在大伙面前。  莫罕在众人惊叹和惋惜声中,头也不回地上了路。集市上,他看到一条巨大的蜥蜴,被人耍着叫卖。他说,为什么不放它回竹林?  那人说,你买了,就能把它放回竹林。如果你不愿放走它,也可以用它的肉熬汤。  莫罕看到绿色的蜥蜴眼里哀怨的神色,动了恻隐之心,把仅有的盘缠掏出来,买下了巨蜥。到了竹林,他把巨蜥放生了,自己吃野果回家。没想到巨蜥不肯远离,总是伴他身边,夜里绕他而眠,保护着他不受猛兽的袭扰。巨蜥看起来笨重,其实在丛林和山地爬行得很快,简直是草上飞。  莫罕回到家,父亲已经垂垂老矣。“爸爸,我带来一块可能是翡翠的石头,和当年我们的老祖一样。明天,当着乡亲们把它解开吧。如果是翡翠,全村的人都有一份。”莫罕说。  “孩子,你回来了。这比什么翡翠都好啊。”父亲摸着矿石说。  第二天,乡亲们预备好象脚鼓,一旦翡翠现身,就敲鼓庆贺。没想到,万事俱备,矿石却突然找不到了。于是有人说,什么矿石啊,出外鬼混了十几年,做梦吧!老父不停地解释——我看到了那块石头。可是没人信他的话。  莫罕想了很久,好像找到了答案,可是他什么也不说。  由于长年劳苦跋涉,莫罕病了。他为了弥补自己不在家时对老父的歉疚,加倍干活。他的病越来越重了。有人说,把巨蜥斩了熬汤吧,大补元气。莫罕说什么也不肯。  莫罕临死对老父说,求您一定善待巨蜥。如果它不肯走,那就等它寿终,才可把它剖开,埋在我的身边。  莫罕逝后,巨蜥不吃不喝,守候在莫罕的坟墓旁,几年以后,干瘦得如同一卷柴禾,在一个夜晚悄然死去。  老父把巨蜥剖开。在它的肚腹里,看到了一块硕大的翡翠。由于体液的腐蚀,矿石砂皮已完全剥落,露出了晶莹无瑕的质地。肠胃的蠕动,把翡翠切割成了菩提叶子的吉祥形状。巨蜥最后绝食绝水,内脏干枯紧紧包裹着翡翠,镌刻下精巧的纹路,如同菩提的叶脉。  后来,国王得知了这件奇事,给了山人很多粮食和布匹,换走了莫罕老父的珍宝。  从此,寨子里的人都迁到城里了。只有一个孤独的老人,伴着一座大的坟墓和一座小的坟墓,在菠萝地里恒久地守望着。台灯  忘了那是哪一年,我还在一家工厂做医生。发下一张表,说是要填家中都有什么大件的享用品,比如冰箱电视机什么的,似乎要做一个统计,以证明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一项项如实填来,在电视机的后面打了个钩,在电冰箱后面打了个叉。突然见了一项——“台灯”。  看我楞在那里,一旁的人说,啊呀,你连自己家里有没有台灯都忘了吗?我忙分辩道,不是记性不好,是想不通台灯也能算大件?它个头不大,费电也不多,买下来也不贵,为什么要把它隆重地列在这里呢?  那个人不能回答,就把话题岔开了。我当时的职业是工厂卫生所的内科大夫,几天之后,负责统计这表的干事正好来看病,我顺便把疑问提出。那干事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患重感冒)地说,台灯本身当然算不上大件,可你没书桌,会要台灯吗?家里场地若不是足够的大,一盏灯足够,还用买台灯照亮吗?要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有闲情逸致置办台灯吗?  他的反问和他的咳嗽一齐抵达我的耳鼓,从此铭记了台灯的意义。  我家最早的台灯有一圈绿色的纱罩,光好像是从蜻蜓翅膀的背后发出来的。文革了,纱罩朽了。街上根本无台灯出售,只有臭老九才读书,他们都被批判了。用电影胶片重新编了一个罩子,扣在灯泡之上。早先洁净的柔绿被污浊替代,光柱透过影片中正反人物的身体,坠成了斑斓而芜杂的斑。  后来到了西藏,每晚在短暂的柴油机发电之后,就靠油灯和蜡烛度过长夜。油灯和蜡烛是不能叫台灯的,虽然那时我有了一张大大的工作台。山风呼啸,烛焰如同和风厮打的小人,谄媚地躲向一边,而那一边正巧有^_^风^_^铃^_^小^_^说^_^的歪头,空气中就散出了牛奶泼洒到炉火上的呛人气味。我用手一捋,焦糊的短发簌簌落满书页,像黄而蜷曲的群蚁。那一日悻悻回到宿舍,夜已经很深了,四下漆黑,突然看到一位女伴的被子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以为是手电的光柱,却不想我洗涮一净后,那光芒仍然没有丝毫衰减的趋势(那时的电池不过关,雪亮的灯柱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不禁就生了疑,呼的一下将那女兵的被子挑开,嬉笑道,干什么呢?这样用功?  被子里有大团梨黄色的毛线和金属的长针,原来那女孩在为心上人织毛衣,正挑灯夜战呢。我还小,不关心毛衣,只关心照明的工具。一堆硕大的干电池,如同董存瑞赴死时的炸药包,整整齐齐地绑在一起,一枚小小灯泡翘然而立,好似出水的荷莲,吐着稳定而金黄的光蕊。  我忌妒地眼睛出血,问,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得来的?女友小声说,这是通讯站的战备干电池,我给他织毛衣,他给我配备的。  我用被子把她和他的毛衣一古脑兜上,揉着烧焦的碎发回到自己的铺位,睡眼朦胧地考虑了一番。为了我的工作台上也能有一盏金光四射的台灯,我是否也找一个通讯站的男人,为他织一件毛衣?要找就找个小个子的,那样会织的快一些……记得在即将进入梦乡的那一瞬,我做出了决定,宁可黑暗下去,也不用毛衣针换光亮。  女友阿媚送我的结婚礼物是一盏台灯,那时我和先生分属不同的部队,没有一寸屋檐。我说阿媚你让我把你的礼物放在哪里?阿媚说,现在放在哪里都可以,只要最后它坐上你的书桌。  阿媚的台灯之后,我又用坏了很多台灯。早先买台灯的时候,最注重的是样式,内里的灯泡只要是亮的,就没什么可选的了。随着年岁的增长,看物看事,都朴素和实用起来。对台灯的外表已放淡了许多,犹如看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容貌在印象分里所占的比重很大。人老眼花之后,对灯的要求就格外挑剔而苛刻。灯罩的大小,灯臂的角度,灯泡的温度和色差……对一盏台灯来说,都如同人的内在气质,是更精彩的涵义。  一盏要给写字人当伴侣的台灯,是要做好精神准备的。它会很辛苦,常常亮到深夜,有时还需直抵黎明。当它发出光芒的时候,使用者只看到被它的光芒所照射的那些文字和文字所栖息的一张张纸,却无瑕注意台灯本身的样式和花纹了。雪域灯火  入党,在部队。地址,海拔5000米;时间,20世纪70年第一个春天。说是春天,那是日历上的节气,4月份了。但对雪域高原来说,冬季还甩着白茫茫的尾巴。  多年后,当我从部队转业,办理手续的时候,干部干事整理完我的档案,说,你的入党志愿书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说,封面是红颜色的吧。党的九大以后,用过这种全红封面的入党志愿书,似乎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不再用了。你那时还小,没见过,所以会觉得特别。  干事笑了,说毕军医,你也忒小看我了。我是年轻,可我是干什么的呢?做我这工作的,什么样的入党志愿书没见过呢?晋冀鲁豫边区用窗棂纸印的染着血迹的入党志愿书我都见过,要不是纪律管着,真想抽出来当作文物呢!它埋在档案袋里,除了证明老战士的党龄,还有什么用呢?坦率说,真没什么用了。若是哪天该老战士一去世,它就被永远地封起来了。如能拿出来办个展览,让大家都来看看,多么好!不说那些了。毕军医,接着想,你的入党志愿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发愁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表的决心比别人要少吧?当时刚刚拉练回来,誓言都留在冰天雪地了,表达可能比较简略。  干事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事。看你想的这般难,就提醒你一下。你的入党申请书里,保存有一样东西。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东西,因此我就可以判定出你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之下填写的入党志愿书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由衷地羡慕起他的行业。本来素不相识,他却看到了我生命留下的深刻痕迹,并推断出了我业已遗忘的真实。我来了兴趣,说,好吧,那我就认真地想一想……哦,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在纸页上看到了蜡滴,因此你知道了我是在夜里填写的入党志愿书,烛光被风吹得翻卷摇曳……  干部干事说,你想起了是在夜里填写的入党志愿书,这很正确。只是,纸上很干净,没有蜡滴。红色封面沁出煤油的味道,很浓重。  我一时陷入了苍茫的回忆。高原的夜很黑很沉。不到10点,昏黄的电灯疲倦地眨三次眼睛之后,就无情无义的熄灭了。照明主要靠煤油灯,煤油供应不足的时候,就点燃柴油灯。柴油的火焰是焦灼和愤怒的,如同烧焦了胡子的张飞。煤油相比之下,就有了一点书卷气,基本上是温良的。当然,风太大的时候,一切另当别论。  士兵偶尔会得到一两支如同杨贵妃般莹白的蜡烛,便珍藏起来,留待书写家书或是重要文字的时候,才拿出享用。其实,从单纯照明的角度来说,烛光是柔弱和不堪一击的。只是因为珍贵和稀少,才用来配合那种特殊的心境。依我对入党志愿书的敬重,那个夜晚,是会点燃蜡烛的。  于是,我说,想必我一定是在郑重地打草稿的时候,就把蜡烛用完了。  干事笑笑说,雪域高原,你是在什么灯火下,填写的入党志愿书,咱们就不去考证了吧。我要说的这件东西,和照明无干。毕军医,你再想想。  我是真真一筹莫展了。我苦笑道,年代久远,高原缺氧损害了我的脑子,实在想不起来了。期望你能告诉我,要是你不说,也不勉强。我就带着疑团回北京。以后哪一天,你就是想要把答案告知我,天南海北的,恐怕也不容易啊。一生当中,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走到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交界的地方。  干事说,毕军医,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告诉你。在你的入党志愿书里,夹着一粒大大的葡萄干,金黄色的,像远古的琥珀。我猜当年你一定是个贪吃的女兵,雪夜里,油灯下,一边填写着你的入党志愿书,一边吃着葡萄干,你把最大的一颗夹在第一页,预备填完之后打牙祭。可写完之后,你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你就把志愿书交了上去。你在阿里的表现不错,审批机构就一路盖了章。这颗葡萄干就一直沉睡着,直到我今天发现它……  我愣了很久,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的推理很逻辑,有那颗葡萄干为证。  高原上的葡萄干是很稀罕的东西。因为缺乏维生素,军人们口角皲裂指甲翻翘,逢年过节每人会发一小杯葡萄干补充营养。只不过,那夜停笔的一瞬,或许并不是我睡着了,而是哨卡有紧急的抢救任务,我背上急救箱,连夜出发了……在那个岁月,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面对这样一位负责并且充满想象力的年轻人,我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很久之后,我对他说,谢谢你。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把那颗葡萄干怎样了呢?  干事说,你问的真是要害。这颗葡萄干,让我发愁了。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  我说,就请你把它吃了吧。我送给你。我是它的主人啊。  他笑笑说,一颗在红色文件中保存了这么久的葡萄干,随随便便吃了它,暴殄天物啊。我想了半天,还是把它原样夹在你的入党志愿书里了。将来的某一天,也许还会被人再次发现,引发联想。若是有谁再问起你,你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摸不着头脑了。  我说,好啊。我等着。  从那时到今天,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问起我这件事。有时,我想,是不是从藏北到北京的漫长旅程中,这颗珍贵的葡萄干,已经遗失在某处驿站,成为一小团甜蜜的冰雪?*心轻者上天堂  佛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顿生气馁,这辈子是没的指望了,和谁路遇和谁接踵,和谁相亲和谁反目,都是命定,挣扎不出。特别想到我今世从医,和无数病患咫尺对视。若干垂危之人,我手经治,每日查房问询,执腕把脉,相互间凝望的频率更是不可胜数,如有来世,将必定与他们相逢,赖不脱躲不掉的。于是这一部分只有作罢,认了就是。但尚余一部分,却留了可以掌握的机缘。一些愿望,如果今生屡屡瞩目,就埋了一个下辈子擦肩而过的伏笔,待到日后便可再接再厉的追索和厮守。鱼在波涛下微笑  心在水中。水是什么呢?水就是关系。关系是什么呢?关系就是我们和万物之间密不可分的羁绊。它们如丝如缕百转千回,环绕着我们,滋润着我们,营养着我们,推动着我们。同时也制约着我们,捆绑着我们,束缚着我们,缠扰着我们。水太少了,心灵就会成为酷日下的撒哈拉。水太多了,堤坝溃塌,如同2005夏的新奥尔良,心也会淹得两眼翻白。  人生所有的问题,都是关系的问题。在所有的关系之中,你和你自己的关系最为重要。它是关系的总脐带。如果你处理不好和自我的关系,你的一生就不得安宁和幸福。你可以成功,但没有快乐。你可以有家庭,但缺乏温暖。你可以有孩子,但他难以交流。你可以姹紫嫣红宾朋满座,但却不曾有高山流水患难之交。  你会大声地埋怨这个世界,殊不知症结就在你自己身上。  你爱自己吗?如果你不爱自己,你怎么有能力去爱他人?爱自己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事情。它不需要任何成本,却需要一颗无畏的灵魂。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完满的,爱一个不完满的自己是勇敢者的行为。  处理好了和自己的关系,你才有精力和智慧去研究你的人际关系,去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如果你被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就像一个五内俱空的病人,哪里还有多余的热血去濡养他人!  在水中自由地遨游,闲暇的时候挣脱一切羁绊,到岸上享受晨风拂面,然后,一个华丽的俯冲,重新潜入关系之水,做一条鱼在波涛下微笑。哑幸福  初逢一女子,憔悴如故纸。她无穷尽地向我抱怨着生活的不公,刚开始我还有点不以为然,很快就沉入她洪水般的哀伤之中了。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特别的倒霉,女人尤多。灾难好似一群鲨鱼,闻到某人伤口的血腥之后,就成群结队而来,肆意啄食他的血肉,直到将那人的灵魂嘬成一架白骨。  从刚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好运气的。她说。  我惊讶地发现,在一片暗淡的叙述中,唯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显出生动甚至有一点得意的神色。  你如何得知的呢?我问。  我小时候,一个道士说过——这小姑娘面相不好,一辈子没好运的。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当我找对象的时候,一个很出色的小伙,爱上了我。我想,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没有的。就匆匆忙忙地嫁了一个酒鬼,他长得很丑,我以为,一个长相丑恶的人,应该多一些爱心,该对我好。但霉运从此开始。  我说,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会有好运气呢?  她固执地说,那个道士说过的……  我说,或许,不是厄运在追逐着你,是你在制造着它。当幸福向你伸出银指的时候,你把自己的手掌,藏在背后了。你不敢和幸福击掌。但是,厄运向你一眨眼,你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看来,不是道士预言了你,而是你的不自信,引发了灾难。  她看着自己的手,摩娑着它,迟疑地说,我曾经有过幸福的机会吗?  我无言。有些人残酷地拒绝了幸福,还忿忿地抱怨着,认为祥云从未卷过他的天空。  幸福很矜持。遭逢的时候,它不会夸张地和我们提前打招呼。离开的时候,也不会为自己说明和申辩。  幸福是个哑巴。九芒星的钥匙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宇宙中有一颗闪着九束霞光的星辰,叫作九芒星。九芒星是天堂的所在,人类如果最后抵达了那里,就会健康快乐,充满力量。九芒星有一枚钥匙,当众神缔造完了人类的那天傍晚,他们聚在一起,商量这把伟大的钥匙,究竟藏在哪里呢?既不能让人类很轻易地找到,也不能让人类总也找不到,浸泡于痛苦之中。  争论半天。有的说,把九芒星的钥匙扔入大海之峡,有的说,埋在雪山之颠,有的说,干脆裹进太阳的肚子里……但众神一想,这些地方随着人类的科技发达,总是可以找到的。讨论了很久,最后众神统一了意见,把九芒星的钥匙种在一个最好找又最不好找的地方,那就是——人类的心田。  众神很得意。这个地方,人类在最初的时候,是绝对想不起去寻找的。当他们搜遍天空海洋的每一朵云彩和每一粒水珠,踩踏了地球上每一寸土地,还未曾找到天堂的钥匙的时候,也许他们会惆怅而思索地低下头来,察看自己的内心吧?  在每个人的星空,都有一颗九芒星。在每一颗九芒星的上面,都建有一座快乐的天堂。在每一座天堂的墙壁上,都镶着一扇需要打开的门。在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枚九芒星的钥匙。  寻找你的九芒星钥匙吧。找到了,快乐和力量就像瀑布,从此充满了你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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