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自语-4

疑。她也许是一个有些偏心的母亲,喜欢带我上街,买某一样小食品让我单独享用,叮嘱我不要告诉别的子女。可是,渐渐长大的儿子身上忽然发生了一种变化,不肯和她一同上街了,即使上街也偏要离她一小截距离,不让人看出母子关系。那大约是青春期的心理逆反现象,但当时却惹得她十分伤心,多次责备我看不起她。再往后,这些小插曲也在岁月中淡漠了,唯一不变的是一个围着锅台和孩子转的母亲形象。后来,我到北京上大学,然后去广西工作,然后考研究生重返北京,远离了上海的家,与母亲见面少了,在我脑中定格的始终是这个形象。最近十年来,因为母亲时常来北京居住,我与她见面又多了。当然,已入耄耋之年的她早就无须围着锅台转了,她的孩子们也都已经有了一把年纪。望着她皱纹密布的面庞,有时候我会心中一惊,吃惊她一生的行状过于简单。她结婚前是有职业的,自从有了第一个孩子,便退职回家,把五个孩子拉扯大成了她一生的全部事业。我自己有了孩子,才明白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哪里是简单的事情。但是,我很少听见她谈论其中的辛苦,她一定以为这种辛苦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不值得称道也不需要抱怨。作为由她拉扯大的儿子,我很想做一些能够使她欣慰的事,也算一种报答。她知道我写书,有点小名气,但从未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直到不久前,我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当我的女儿在她面前活泼地戏耍时,我才看见她笑得格外欢。自那以后,她的心情一直很好。我知道,她不只是喜欢小生命,也是庆幸她的儿子终于获得了天伦之乐。在她看来,这是比写书和出名重要得多的。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当然是对的。在事关儿子幸福的问题上,母亲往往比儿子自己有更正确的认识。倘若普天下的儿子们都记住母亲真正的心愿,不是用野心和荣华,而是用爱心和平凡的家庭乐趣报答母爱,世界和平就有了保障。2000.236侯家路南游印象春节前后,阿良邀我和灵羽南游。一个月内,我们先后游览了福建、广东、海南三省的许多地方。回北京后,整理印象,得小文数篇,汇成一束,以志纪念。至于说以此谢阿良,则岂敢。阿良情同手足,怎一个谢字了得。临别只有一句戏言赠他,曰:“企业家承包文化人。”天下何事不可承包,偏偏承包这有百病而无一利的文化人,阿良愚矣;其愚由来已久,盖阿良自己亦是一个有文化爱文化至今仍念念不忘文化之文化人也。一、崇武的海滩未到福建,就有福建友人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去崇武!”到那里看了,果然好。崇武是惠安县的一个临海小镇,因装束独特的惠安女闻名。我们一下汽车,就看到了惠安女,三三两两地夹在人群里走着。她们装束的独特,主要在头部,戴着垂胸的花布头套饰物,头套上再加一顶斗笠,在我看来不免累赘。然而,有些年轻的惠安女,身着短衫和紧身裤,脚穿高跟鞋,轻飘飘挑一副担子,可真是婀娜多姿。看惠安女该下村子,镇上只能看到零星来赶街的。其实惠安女也是汉族,只是装束特别罢了。镇上的女人不这么打扮,使我惊奇的是,姑娘们大多穿着入时,体态姣好,而老太婆则一律缁衣黑裤,却裹一块鲜红的头巾,成群结队在街上走动,也算小镇一景。当地一位写小说开书亭的文人送给我们一张他自己印制的崇武地图,自豪地建议我们去城墙看看,据称这座周长2600米的花岗岩城墙是明朝遗物,至今仍保存完好。我们依照指点,入西门,穿越老城弯曲狭窄的石板路,向南门走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卖鲜肉、蔬菜和水果的小摊,居民们提着满载的网兜,熙来攘往,日子过得挺热闹。到了南门,拾阶登上城墙之顶,大海便展现在眼前了。崇武最使我难忘的不是惠安女,不是古城墙,而是大海。可是,关于大海,我能写些什么呢?去海边前,我问旅馆服务员,海边好不好。他用哲人的口吻答道:“没去就好,去了就不好。”的确,一般游客带着好奇心去看大海,难免会失望。大海往往相似,看久了便觉单调。至于海边风景,无非礁石和沙滩两类,要描写似乎也只能是极言礁石的嶙峋和沙滩的澄净而已。让我这么告诉你吧,我和灵羽是中午到达崇武,次日中午离开的。当天下午,我们一直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海,直到暮色苍茫才离去。陪伴我们的,只有面前大海一阵阵永不休止的涛声和背后乱草丛里一个个永远沉默的骨殖坛。次日早晨,我们越过礁石地带,来到一个辽阔的半月形海湾,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里的沙粒多白色晶体,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远处,一些渔民正往岸上拖一只船。几个小孩沿岸边走来,到我们身边笑喊一句什么,又悠然朝前走去。我们合眼静卧,万念俱消,躺了一个上午,一个世纪。这还不够吗?好吧,让我说得更明白些。我和灵羽在崇武海滩逗留了一整天,在这一天中,除了我们两人,海滩上没有别的游客。天下滨海名城多矣,少的是没有游客的海滩,却被我们无意中得到,岂不快哉?86街头的自语二、逛花市除夕之夜,逛广州中心花市,真是热闹非凡。数里长街,棚架延伸,灯火齐明。花农们蹲在架上,由于背光,面孔是暗的,酷似蜘蛛蹲在网中。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如同潮水一般从架前流过。水面上还冒出一枝枝芦苇,漂着一朵朵玫瑰。原来,花市出售的花分两种,或散枝,或盆栽。散枝多为玫瑰和芦苇,买的人多,往往是女人买一枝玫瑰,男人或孩子买一枝芦苇,欢欢喜喜举在手里。也有抱回盆花盆景的。我们一行,阿良解囊,购得郁金香、金百合和比利时杜鹃各一盆。最得意的是那盆郁金香,两朵初放的花苞金光闪闪,一看便知其名贵,却只要八元钱,后来花也开得极好。不买花的还是居多。无论买不买花,被人潮推着从花架前流过,这似乎是广州人过除夕的必要节目。我也这样地被人潮推着走,忽然想起张岱的《西湖七月半》,稍加改动,便成了:“广州花市,一无可看,只可看看逛花市之人。”我逛花市,原就是想看看逛花市之人,以体会民俗。但转念一想,别人何尝不是如此?大抵民间节庆,都是人看人,图个热闹罢了。观月赏花只是由头,由头要雅,而人类的本性却是俗的,最喜欢的还是热热闹闹的场面和气氛。听说到了夜里十二点,游人散尽,花农们便丢弃未售出的花回家了。我没有再去看,不知确否。不过我想,广州人宁愿挤挤攘攘花钱买花,不肯等到十二点后白拣花农丢弃的花,可见他们爱热闹是爱得很真诚的。96南游印象三、鸣禽谷一张大网悬在半空,罩住了好长一截山谷。山谷里有水,有树,有亭,有路。最主要的是,有许多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许多走进走出的游客。当我踏进这个巨大的鸟笼时,我感到很新鲜。人鸟共乐,这个设计挺妙。鸟的种类甚多,是从不同的天空和树林搜集来的,如今都在这里安家。它们或成群,或单独,或栖止,或飞翔,显得自由自在。于是我想,其实鸟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是笼子大点罢了。接着我又想,人何尝不是如此?那么,当我们感觉到不自由的时候,一定是落入了一个过于窄小的笼子。我在这个鸟笼里边踏步边寻思,不觉转悠了好几圈,渐渐感到厌倦了。这只笼子对于鸟足够大,对于我仍嫌小,我毕竟是比鸟更爱自由的万物之灵啊。真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世上的笼子都是人类造的。当我走出这个巨大的鸟笼时,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四、随便走走在广州游玩,前前后后五天,最满意的是末一天。广州是女人的天堂,因为那里有许多豪华的大商场。太太是个怕走路的人,可是逛商场从来不觉累,你看她眼睛发亮,呼07街头的自语吸流畅,步态轻盈,悠然自得,就像夏娃回到伊甸园一样。不对,有了豪华商场,夏娃是再不肯回伊甸园的了。我正好相反,最怕逛商场。在五光十色的商品包围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犹如身在地狱。问题是我完全看不懂商品,譬如说那些陈列在架子上和橱窗里的时装,倘不是穿在一位漂亮姑娘身上,我真看不出它们怎么漂亮。但我又是一个极喜欢走路的人,只是不在商场里。到一个新地方,我喜欢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不必是闹市或名胜,在普通的街道上走走就行。那种奢侈的旅游方式———汽车接送,动辄“打的”,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到一个地方不用自己的两条腿尽兴走一走,我就会觉得像是没有到过一样。这天太太自己约个伴去逛商场,别的朋友也去忙自己的事了,我真感到像小学生放假一样的轻松自由。天下着细雨,我撑一把伞,揣一张地图,徘徊在陌生的广州街头。我由着兴儿走,不知不觉地朝珠江的方向走去。在我的心目中,广州的中心在珠江,而不在繁华的中山路。穿过一座有着肮脏铁栏杆的窄桥,我进入了昔日的租界区沙面。沙面南临珠江,但江面常被高架路或房屋遮蔽。我尽量靠着江边走,有时穿越小巷,有时经过码头,有时踅入江畔的小公园。站在公园内的栏杆前,可以凭眺白鹅潭,这是珠江分岔的地方,江面很开阔。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看江水缓缓流过,船只缓缓驶过,觉得近百余年的中国历史也在眼前缓缓通过。然后我又继续走路,慢慢地走,有时迷了路,但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忽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市区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下,我就跳了上去。终点站是中山大学,我不曾到过,正好去看看。学校放着寒假,细雨迷蒙中,红墙绿松的校园异常幽静。我信步从校园的南端走到北端,那里有一17南游印象扇小门,出了门又和珠江不期而遇。江边有个小码头,向看校门的老头打听,竟得知还有定时的渡轮,而且十分钟后就是下一班,不禁喜出望外。也许因为放假和下雨,到船离码头时,连我在内只有三四个乘客。渡轮斜穿江面,向北京路码头驶去,我俨然像乘着自己的包轮一样,在宽敞的舱内从容走动,向四周观赏雨中江景。下了船,我又沿江散步好一会儿,才兴尽而归。当天晚上,我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广州。坐在飞机上,我暗自思忖,其实我并未游览什么著名的风景,不过是随便走走而已。但幸亏有今天的随便走走,我才觉出广州的可爱,把都市洒在胸中的尘嚣一扫而光了。五、富人区车到深圳,朋友来接,带我们到一套挺好的公寓房里安顿下来。“这是给富人的下人住的。”他笑说。我很快明白,他并非调侃。公寓位于一个很大的别墅区内,其设计意图正如朋友所说。夜晚,朋友引我沿着便道散步,一路兴致勃勃地指点给我看栅栏里的一栋栋小楼以及花木掩映的院子,院内的亭廊、草地、游泳池。路灯微光下,景物朦朦胧胧,四周一片寂静。我突然发现,这些别墅大多黑着灯,似无人居住。朋友说,确实无人居住,富人们不过置下房产罢了,房价只会看涨,所以这是一种生意经。我听了不免觉得可惜,心想若让我们在如此幽静的居所写作,岂不物尽其用。朋友也是搞写作的人,自有同感。我们便开始梦想自己购房,然一估算,按现行稿酬,至少要写二十万言书一百部,方可勉强购一栋小楼,于是立刻梦破,相顾自嘲。27街头的自语正说笑间,忽见前面灯火辉煌。走近一看,倒是一所有人居住的别墅,门外停着十来辆轿车,门上贴着猩红底子的“招财进宝”四个金字,而从小楼灯光明亮的窗口传出的则是搓麻将的吆喝声。我和朋友默默地走了过去。灯火和吆喝已远,四周又是朦胧和寂静。“这些别墅,不要也可。”我词不达意地说。“对,没有别墅,照样写作。”朋友会心一笑,爽朗地说。回到住所,闭目静思,怎么也摆脱不了刚从贫民窟归来的感觉。六、看海辽阔的大海,远处波光粼粼,近处浪潮迭起。这浪潮一层层推向岸边,终于水花飞溅地摔落在海滩上,发出沉重的轰响。接着又来一次,再一次,如此循环,永不停歇。我站在大海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旷古以来,大海就是这样旋涨旋落,轰鸣不息。这是一种永无止境的重复。单调吗?是的,但也许大海的魅力就在于此。它漠然于人世的变迁和生命的代谢,置身于时间之外。古往今来,诗人们一个个到这里来讴歌它,又离它而去,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而它却依然故我。真是“多情反被无情恼”。在距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姑娘面对大海也伫立了很久很久。她保持同一姿势,始终眺望着,她的黑色衣裙在风中飘拂。当她终于悄然离去的时候,我心中略感怅惘。“姑娘们,你们想制造某种效果吗?到大海边来吧,穿一身黑,一动不动地站上个把小时……”我的耳边响起灵羽的调皮的声音。她在海滩上搜寻贝壳和海星,这时带着她的收获,笑吟吟37南游印象地回到我的身边了。我觉得她的嘲谑有些刻薄。不过,谁知道呢,生活中是有演员的,我们自己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演戏。我不无尴尬地笑了。海潮依然撞击着海滩,每一次撞击都留下一摊泛着泡沫的海水。显然是在涨潮,海水一步步蚕食着沙滩。灵羽逼近海水站着,直到海潮撞击,海水向脚下漫来时,才迅速跳开。“这叫戏海。”她解释道。这回我是由衷地笑了。亏她想得出,竟敢戏弄如此庄严的大海。她是那种轻松的女人,在她眼里,世上很少有神圣得不许嬉笑一下的事物。天色渐晚,海滩上的游人已经十分稀少。据我观察,多数游客都是到海滩上来转悠一下,就匆匆离去了。他们宁愿住在拥挤的城区旅馆里,像我们这样在冷静的海边小屋求宿的可说绝无仅有。我亲耳听见一个游客评论这片使我如此入迷的海滩时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两分钟就看完了!”可不是吗,这是一片刚刚被旅游业“发现”的海滩,还来不及在这里建立起种种大煞风景的商业性设施,除了浩淼的海水、澄净的沙滩和新鲜的空气之外,确实一无所有。然而,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只怕好景不长,不用多久它就会什么都有,惟独没有海的肃穆和宁静了。面对大海,哲学家看到永恒,诗人看到五彩的贝壳,匆匆的游客只看到一大摊水,真是各有所见。且不说那些专门来海边寻找旅游设施的游客,他们是永远不可能了解大海的。一般而论,谁要了解大海,谁就必须和大海生活在一起。“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你愿意吗?”灵羽明知故问。不愿意。我耐不得这无尽的寂寞。我承认我只能和大海恋爱,不能和它结婚。我愿在远方思念它,也愿常有机会走近它,47街头的自语可是让我永远陪伴它,它那伟大的单调会使我烦闷死的。此刻,夜幕已经降落。在朦胧夜色中,海面上掠过点点渔火,那是归家的渔船。远处海滩上,不知谁点亮了两盏小油灯,也许是家人为归帆指示靠岸地点的信号。那边树丛里有—座渔民自己修筑的庙,屋顶上祭幡迎风飘扬,仿佛在召唤出海未归的亡魂。我向渔村的方向凝望,心中默默说:他们才是大海的真正亲人,只有他们才真正了解大海。他们眼中的大海肯定不是哲学家和诗人看到或自以为看到的样子,但我是不可能揣摩其究竟的了。唉,我也并不了解大海。七、旅途速写厦门———已有特区的繁华,未失海滨的幽静。竞争渐显激烈,民风仍见淳朴。人们手头有钱也有时间,日子过得挺自在。然而,请勿踏进厦门大学教师的家门,天下书生一般寒酸。鼓浪屿———海上桃源,岛有巨石,有美树,无一切文明机械包括自行车之类。当你沿着干净的石子路去寻访一位诗人时,你会觉得这有多么自然。奇怪的是,陶渊明进城开会去了。石狮———脏而乱,摩托车成灾。人们来这里购买便宜的假货,甘愿上当,因为并不吃亏。57南游印象泉州———释、道、回三教名城,可惜只来得及游了开元寺。心想,此地古迹极多,待日后专程来慢慢赏玩。人生的好风景往往就在这隆重的延宕中化作泡影。佛山———有祖庙,庙内游客拥挤,无甚可观。惟见人们发疯似地朝神像、香炉、供桌、飞檐、浮雕、水池,总之朝一切凹处、凸处、平面掷硬币,据说借此可以测运气、讨吉利,以至于遍地硬币狼藉,堆积无数,几成“奇”观,———但也更无可观了。深圳———你在这里可以看到超过大陆其他一切城市的现代化建筑景观,不过总摆脱不了一种人造的感觉。参观这些大商店是赏心悦目的———明亮宽敞,货物精美,见过世面的妻子直对我说:“和国外一样。”但仅仅是参观,别问价格。珠海———市区所在地香州庸陋得令人失望。然而,离开市区,沿海滨朝拱北走去,你会发现景色很美。大海蔚蓝,镶着一道石头栏杆的白边。前方海面上,澳门像海市蜃楼一样拔海耸起。于是明白此处岸边一个个精巧的小亭何以要挂“禁止入内”的招牌,但仍发现有一对年轻人正在里面谈情说爱。东郊椰林———在海南文昌县境内。细雨蒙蒙,一道沙滩隔开椰林和大海。沙滩上散布着色彩鲜艳的木亭木屋,都是专营海鲜的个体食馆。67街头的自语小姑娘们仰着稚气的脸蛋,向游客推销手中的尼龙吊床。三亚———脱掉毛衣,不行。再脱掉衬衣,还不行。跳进大海,这才凉爽了。不愧是热带。在海里游泳,随波起伏,用身体享受着大海的旋律。不过,要及时撤退,否则被裹进最后一个浪头里摔打下来,享受到的该是大海的有力弹奏了。三亚风景,最出名的是两处:鹿回头———山顶上一组平常的园林建筑;天涯海角———海边几块刻了字的大石头。人们纷纷拥往那里,而把牙龙湾幽静的海滩留给我和灵羽享用了整整两天。多谢合作。八、季节海南十日,感谢主人殷勤,饱享了眼福和口福。第一回看到海里的红珊瑚、成片的椰林、听说和未听说过的许多热带作物;第一回尝到青衣鱼、红斑蟹、六斤重的眼镜王蛇和百余年的大山龟。离开时,主人邀请再来。我心想,是的,海南是值得一游再游的。然而,当我回到北京、乘车从机场驶往城里的时候,我心中响起了一个多么欢快的声音———到家了,终于到家了!我的家毕竟在北京。时值冬末,北京郊外仍是万木萧疏,没有一点绿色。仅仅三小时前,我还身处郁郁葱葱的热带。而现在望着车窗外掠过的一簇簇枯枝,我却感到亲切美好。这是怎么回事呢?阳光很好,照在奔驰的汽车上,照在宽阔笔直的公路上,照77南游印象在路旁这些使我感动的枯枝上。天气有点暖和了。下飞机时特意穿上羽绒服,已经嫌热,又脱了下来。不用几天,春天就会到来,这些枯枝就会发出新芽……我忽然明白了,是即将来临的春天使我感动。春天正朝着这些枯枝走去,不,正从这些枯枝里朝着我走来。同时我也忽然想到了海南的一个欠缺:那里没有枯枝,没有发芽,没有春天。当我乘车在海南各地旅游的时候,我不免惊叹公路两旁那茂盛得不能再茂盛的植物,浓郁得不能再浓郁的绿色。气候实在太温暖太湿润了,种子掉下来准活,一出土疯长,把整座岛屿泛滥成了一个生命的海洋。如今开发海南,各路好汉纷纷从祖国内地拥到这个海岛碰运气,社会环境也变得和自然环境一样热气腾腾。处在这样兴奋的氛围中,人只想生长、发展,不复有孕育和等待的耐心了。海南虽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不能只有夏天,没有冬天。因为没有冬天,也就没有春天和秋天。我的生命中必须有春天,有萌芽时的欢欣;也必须有秋天,有落叶时的惆怅。每当换季的时候,我心中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能失掉了这么微妙的心境。我的生命中必须有季节的变化,它使我听得见岁月流动的节奏,我不能让我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流失。我的家不能只有热闹,没有宁静。这不为什么,我的天性就是喜欢宁静胜过热闹。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再去海南做客。我是那么想念那里的大海、海鲜和热带植物,那么想念热情好客的主人呢。九、平静的心到南方走一趟,感到那里是一个很不同的世界。一是活,似87街头的自语乎处处都有机会,人人都在抓机会,显得生气勃勃;二是富,千万富翁时有所闻,小康之家比比皆是。在广州时,拜访一位相识的大学教师。踏进他的家门,我惊住了———宽敞的大厅,精美的浮雕,考究的家具,在我眼里不啻是一座宫殿。交谈中知道,他办了一家公司。“这算不了什么,我还要盖别墅。我们知识分子应该腰缠万贯。”他说,口气中兼含自豪和共勉的意味。自豪,我赞成。一个民族,一个人,终归是活比呆好,富比穷好。据我看,文化人中凡有经商之兴趣和能力的,都不妨去经商,这对自己对国家都有益处,对文化也绝不会有什么损害。说到底,普及和提高文化是需要金钱支持的,创造文化则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共勉却不敢。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非其材。我对经商既无兴趣,也无能力。我认定我去经商必定如燕人学步,两头落空、一事无成。我的天性———至少由习惯造成的第二天性———使我活不起来,从而也富不起来,只宜继续做一个书呆子和穷书生。一个人不该违背或怨恨自己的天性,我的心是平静的。在我看来,无论安心治学,还是勇敢从商,都是值得赞许的。我独不解的是有一种人,看见别人弃学经商便愤愤不平,痛斥世道人心,自己尽管还做着学问,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从他的愤懑和委屈中,可见做学问并不符合他的天性。那么,何必露一副只身为文化殉难的悲剧面孔呢?1992.497南游印象街头即景一、光明使者在北京最繁华的闹市,一个年轻的男人席地坐在街沿上。这是一个盲人,穿一身干净的旧衣服,昂起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中。他一边拉手风琴,一边放声歌唱,唱了一支又一支俄罗斯民歌。他的歌声嘹亮开阔,就像他昂起的脸庞一样明朗。歌声吸引来许多行人,人们纷纷驻足,围成了一个圈,默默伫立静听。不时有人缓缓走到他跟前,往一个小纸盒里放一张纸币。他们神色庄重,仿佛不是在施舍,而是在奉献一份由衷的感激。这个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的盲人也的确不像乞丐,而像是来自某片净土的使者。他用他的歌声把这些都市居民暂时带离尘嚣,让他们看到了惟有他的盲眼才能看到的一个美好的世界。二、乞丐在广州的一座过街天桥上,我遇见两个乞丐。其一伸直身子趴在地上,埋着脸,浑身剧烈地颤动着,裤脚里伸出的一双光秃秃的残腿分外耀眼。另一靠着栏杆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白白胖胖的,睁大着眼,很可爱,把他那只搂着婴儿的断肘被衬托得极其触目。他低垂着头,也是全身颤动,发出持续的哀嚎。我真怀疑我到了剧场里,看到的是一幕精心设计的舞台造型。的确是精心设计的。这两个年轻男子把自己的残疾以及那个婴儿都当成道具,竭力表演出了一种悲惨的效果。我曾见过用乐器和歌喉表演的乞丐,他们用一种能力来吸引行人,使行人注意到他们的缺陷和不幸。那是值得尊重和同情的。这两个乞丐却直接用自己的缺陷表演,使我感到的只是厌恶,我赶紧走开了。三、有残疾的老妇今天走过临河的街头花园,忽然发现垂柳已经一片嫩绿,迎春花已经金光灿烂,桃树枝头也已经缀满粉红色的小骨朵了。那躲藏在冬日枯枝里的春天,宛如一群放学的孩子,一下子冲出校门,撒满在大街上了。春天,是真的到来了。街头花园里到处是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但都像放学的孩子一样快活。冬去春来,草木复苏,人人都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马路旁停着一辆手推车,一个姑娘正搀扶一个老妇下车。那老妇很老了,大约还有残疾,手脚极不灵活,佝着腰,非常吃力地从手推车上往下爬。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混合着欣喜和羞愧。她和众生一样感觉到了春日生命萌动的喜悦,并且自己也要参加到这萌动的喜悦中来,但又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残缺不全。她仿佛是在为这残缺不全羞愧,为自己不顾这残缺不全而仍然要享受生命羞愧。然而,她又不顾这羞愧,仍然勇敢地到春天的花园里来享受生命了。这情景使我无比感动。我心想:生命,毕竟是值得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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