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虽然可以在大多数场合下蒙骗住大家,却从来没有一个方法能蒙骗自己,哪怕是蒙骗一分钟。 大家都清楚这条使人尴尬的真理,因为自从有了文明以来,人们便狡黠地达成默契,在任何公共场合里都不得戳穿它。 我们内心怎样想,这是自己的事。只要外表保持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便会感到满足,因此就很乐于遵守这样的原则:“你相信我的谎话,我也相信你的。” 大自然却没有礼仪之限,它在我们的一般行为准则中是个绝大的例外,因此它极少能被允许跨入文明社会的神圣大门。由于历史迄今只是少数人的消遣之物,所以名叫克莱奥的可怜女神至今一直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尤其与不如她体面的姐妹们相比更是如此。她的姐妹们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可以自由地唱歌跳舞,还被邀请参加每一个晚会,这当然引起了可怜的克莱奥的无比愤恨,她不断施展微妙的于腕,以图报复。 报复纯属人的天性,却又很危险,在人类的生命和财产中常常索价高昂。 每当这个老妇人向我们揭露数世纪流传下来的成套的谎言时,整个安宁幸福的世界就陷入动荡之中,狼烟四起,上千个战场包围了世界。骑兵团开始横冲直撞,漫山遍野的一队队步兵慢慢地爬过大地。以后,所有的人都回到各自的家舍或墓地,整个国家一片荒凉,不计其数的金银枯竭到最后一文钱。 如前所述,我们的同行现在已经开始认清,历史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它受无法言明的自然法则的支配,而这种法则迄今却只在化学实验室和天文台受到尊敬。于是,我们就搞起非常有用的科学大扫除,这对子孙后代造福匪浅。 这终于把我带到了本章开始时的题目,那就是:基督教改革运动。 直到前不久,对这场社会和思想的大变革只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全盘肯定,一种是全盘否定。 前种看法的支持者认为,它是一次宗教热情的突然爆发,一些品行高尚的神学家对教皇龌龊的统治和受贿大为震惊,自己就建立起独立的教堂,向真心诚意要当真正基督徒的人传授真正的信仰。 仍旧忠于罗马的人绝没有这么高的热情。 按照阿尔卑斯山另一端的学者的说法,宗教改革是一场既可憎又可恶的反叛,几个卑鄙的王宫贵族不想结婚,还希望得到本该属于教会圣母的财产,便阴谋闹事。 一如既往,双方都对,可又都错了。 宗教改革是形形色色的人出于形形色色的动机造成的。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明白,宗教上的不满只是这场大动乱的次要原因,际上它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社会和经济革命,神学的背景微乎其微。 如果教导我们的子孙,使他们相信菲利浦王子是个开明统治者、他对改革后的教旨很感兴趣,这当然要比向孩子们说明一个无耻政客如何通过狡猾诡计,在向其它基督徒开战时接受了异教的土耳其人的帮助要容易得多。于是几百年来,新教徒便把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伯爵打扮成宽宏慷慨的英雄,他希望得到的是黑森家族取代自古以来掌权的世敌哈斯堡家族。 另一方面,克莱门特主教可以被比做是可爱的牧羊人,他把日益衰竭的最后精力都徒然地用在保护羊群不跟随错误头领误入歧途上,这要比把他描写成典型的美第奇家族的王子更易于理解,因为美第奇家族把宗教改革看成是一群酗酒滋事的德国僧人的不光彩吵闹,并运用教会的力量扩展意大利祖国的利益。因此,如果我们看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在天主教的课本里对我们微笑,我们丝毫不必惊讶。 这种历史在欧洲可能是必要的,不过我们既然在新世界上幸运地落了脚,就不必坚持欧洲大陆祖先的错误,而应该自由自在地得出自己的结论。 黑森的菲利浦是路德的挚友和支持者,他虽然怀有强烈的政治抱负,却不能说在宗教信仰上不虔诚。 他丝毫不是这样。 一五二九年他在著名的《抗议》上签字时,他和其它签名者都知道,他们会“遭到猛烈暴风雨的严酷打击”,还会在断头台上了却一生。他如果不是具有非凡的勇气,就不能扮演他实际上扮演了的角色。 不过我要讲明的是,历史人物受到启发做了一些事情,也被迫放弃一些事情,但如果不深入了解他的各种动机,要对他(或者对我们所熟悉的人)下断语是很困难的,也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法国有句谚语:“了解一切即宽恕一切。”这个解决方法似乎过于简单。我想做一点补充,修改成:“了解一切即理解一切。”善良的主在数世纪前已经把宽恕的权力留给了自己,我们还是让他去尽宽恕之职吧。 我们可以低就一点,尽量去”理解”,这对于人类有限的能力来说已经够多了。 现在我还是回到宗教改革上来,这个题目使我把话题扯开了一些。 据我的“理解”,这个运动起初是一种新精神的体现,它是前三个世纪里经济和政治发展的结果,后来被人称为“民族主义”,因此它与那个外来的国上之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前五个世纪的欧洲各国都被迫要看那个国上之国的眼色行事。 要是没有同仇敌忾,就不能使德国人、芬兰人、丹麦人、瑞典人、法国人、英国人和挪威人紧密团结为一体,形成强大的力量,足以摧毁长期监禁他们的监狱围墙。 如果各自怀有的险恶嫉妒之心没有由于一个伟大的理想而暂时收敛,超脱私人的仇视和野心,宗教改革也绝不会成功。 反之,宗教改革就会变为一连串小规模的地方起义,只需一支雇佣军团和几个精力旺盛的宗教法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镇压下去。 改革领袖便会重蹈胡斯的厄运,追随者们也会象从前被杀的沃尔登学派和阿尔比格学派的人一样被处死。教皇统治集团会记载下又一次易若反掌的胜利,接踵而来的便是对“违反纪律”的人们施以施雷克里克式的统治。 改革运动虽然胜利了,但成功的范围却小到了极点。胜利一到手,对反抗者生存的威胁一解除,新教徒的阵营便瓦解成无数个敌对的小山头,在已经大大缩小了的范围内重演敌人当权时的所有错误。 一个法国主教(很遗憾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曾经说过,我们必须热爱人类,不论人类处于什么境况。 我们从局外人的角度回顾一下,在近四个世纪的时光里,人们曾充满希望,但同时也陷入更大的绝望。多少男男女女怀着崇高的勇气,在断头台和战场上为了理想抛弃了生命,而理想却从未实现过。我们也看一看数以百万计默默不闻的小市民,他们认为某些东西是神圣的,便为之牺牲;还有新教徒的起义,他们本想建立更自由更开明的世界,却一败涂地。这都会使人们的博爱之心受到异常严峻的考验。 直言不讳地讲,新教徒奉行的主义从这个世界上剥夺了许多美好、高尚和美丽的东西,又加进了不少狭隘、可憎和粗陋的货色。它不是使人类社会更简朴更和谐,而是使它更复杂更无秩序。不过,与其说这是宗教改革的过错,倒不如说是大多数人本身具有的弱点造成的。 他们不愿意慌张从事。 他们根本跟不上领导者的步伐。 他们并不缺乏善良的愿望,最终他们会跨过通往新世界的天桥。但是他们要选择最好的时机,而且还不肯放弃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宗教大改革原想在基督徙和上帝之间建立一种完全新型的关系,摈除过去的一切偏见和腐败,可是它完全被追随者们头脑中的中世纪包袱搞得混乱不堪,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很快便发展成为一个与它所深恶痛绝的教廷组织毫无二致的运动。 这便是新教徒起义的悲剧,它不能从大多数支持者的平庸智理中摆脱出来。 结果,西部和北部的人并没有象所期望的那样取得长足的进步。 宗教改革运动未能产生一个所谓一贯正确的人,却贡献了一本书,据说是完美无暇的。 不是出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当权者,而是涌现了无数个小当权者,每一个都想在自己的范围里充当领袖。 它不是把基督世界分为两部分,一半是占统治地位的。一半是占非统治地位的,一半是虔诚的教徒,一半是异端分子,而是制造出无数个意见分歧的小团体,彼此毫无共同之处,还深恨所有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 它没有建立宽容的统洽,而是效法早期教会,一俟获得权力,依靠不计其数的宗教手册、教旨和忏悔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便公然宣战,无情打击不赞同他们社团的官方教义的人。 但是在十六、十六世纪的思想发展中,这是无法避免的。 要形容象路德和加尔文这样的领袖的勇气,只有一个词,说来还相当吓人:硕大无朋。 德国边远地区的不毛之地有一所潮汐学院,里面的一位教授是个朴实的多明我会僧人,他公然烧毁了一项教皇训谕,用自己的叛逆思想狠狠敲击了教会的大门。还有个体弱多病的法国人,他把瑞士的一座小村镇变成了堡垒,完全不把教皇的力量放在眼里。这些事例展示了人们的刚毅坚韧,堪称超世绝伦,现代世界无一可与之媲美。 这些胆大包天的造反者很快找到了朋友和支持者,只不过这些朋友都抱有个人目的,支持者也只是为了混水摸鱼捞一把,好在这不是本书探讨的问题。 这些造反者为了自己的良知以性命赌博的时候,并不能卜测出世界将会怎样,也没能预见到北部大部分民族最后会云集到自己的旗帜之下。 但他们一旦卷入自己引起的大旋涡,就不得不随波逐流了。 不久,怎样使自己保持在水面上这个问题就耗去了他们的全部力气。教皇在千里之外的罗马终于了解到,这场人所不齿的动乱要比多明我会和奥古斯丁僧人之间的争吵严重得多。它是一个法国牧师的阴谋。为了赢得众多资助人的欢心,教皇暂时停建了心爱的大教堂,开会商讨发动战争。教皇的训谕和逐出教会的命令飞送到四面八方,帝国的军队开始了行动。造反的领袖们无路可退,只好背水一战。 伟大的人物在你死我活的冲突中丧失了平衡的概念,这在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同一个路德曾经疾呼,“烧死异教徒是违背圣灵的”,可是几年后,他一想起邪恶的德国人和荷兰人竟然倾向于浸礼教徒的思想,就恨得咬牙切齿,似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这个无畏的改革者在开始时还坚持认为,人们不应把自己的逻辑体系强加于上帝,而到了最后却烧死了理论明显比他更高一筹的敌人。 今天的异教徒到了明天就成为所有持异见者的大敌。 加尔文和路德总是谈论新的纪元,那时黑暗之后终归会出现曙光,然而他们在有生之年却一直是中世纪传统的忠实后裔。 在他们眼里,宽容从来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美德。他们在没有容身之地的时候,还心甘情愿乞灵于信仰自由的神圣权力,以它作为攻击敌人的论点。一旦仗打赢了,这个深得信赖的武器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新教徒的废品仓库的墙角,和其它很多善良的意愿一起被当作不实用的东西扔掉。它躺在那里,被忽略,彼遗忘,直到许多年后才从盛满旧式说教的木简后面被翻找出来,人们捡起它,擦去污迹,又一次走向战场,但是使用它的人的本质已经改变,与十六世纪初期奋战的人截然不同。 不过,新教徒革命也为宽容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这倒不是革命本身取得的,这方面的收益的确很小。但是宗教改革的结果却间接地促进了各个方面的进步。 首先,它使人们熟悉了《圣经》。教会从未严令禁止人们读《圣经》,但也没有鼓励普通凡人研究这本圣书。现在每个正直的面包匠和烛台制造师终于可以拥有一本圣书了,可以在工棚里独自研究它,得出自己的结论,完全不必担心在火刑柱上被烧死。 熟悉可以抵消人们在一无所知的神秘事物面前的敬畏利恐惧感。在宗教改革后的两百年见,虔诚的新教徒相信自己从《旧约》中读到的一切,从巴拉姆的驴子到乔纳的鲸鱼。那些敢于质询一个逗号的人(博学的阿伯拉罕·科洛威斯的“带有启发性的”元音点)知道最好别让大家听到他们怀疑的窃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仍然害怕宗教法庭,而是因为新教牧师有时会使他们的生活很不愉快,众口纷坛的责难所导致的经济后果即使不是毁灭性的,也会十分严重。实际上这本书是一个由牧民和商人组成的小民族的历史,但是长期不断地研究它却逐渐产生了后果,这是路德、加尔文和其它改革者未能预见的。 假如他们预见到了,我肯定他们会和教会一样,讨厌希伯莱文和希腊人,小心谨慎地不使《圣经》落入凡世俗人之手。到头来,越来越多的治学严谨的学生只是把《圣经》当作一本有趣的图书来欣赏,在他们看来,里面的许多描写残忍、贪婪和谋杀的鲜血淋漓令人发指的故事绝不会是在神示下写成的,根据内容的性质判断,那只能是处于半野蛮状态的民族的生活写照。 从这以后,许多人当然不去再把《圣经》看成是唯一的智慧源泉。自由思考的障碍一旦扫除,被阻塞了近一千年的科学探索潮流便沿着自然形成的渠道奔腾而去,一度中断了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哲学家的成果又从二十个世纪以前丢下的地方重新捡了起来。 还有一点从宽容的角度来看更为重要,宗教改革把西欧和北欧从一个权力专制中解脱了出来,这个专制尽管披着宗教组织的外衣,但实际上却是罗马精神专制的不折不扣的翻版。 信仰天主教的读者很难苟同于这些观点,但他们也会对这场运动怀有感激之情,因为它不仅是无法避免的,而且对他们的天主教义也同样带来了一些益处。本来,天主教会这个一度神圣的名字已经沦为贪婪和暴虐的代名词,所以教会才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扫清这些指责。 取得的成功还甚为辉煌。 十六世纪中叶以后,梵蒂冈不再容忍波尔吉亚人了。诚然,教皇和从前一样,仍然都是意大利人,要改变这种规矩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就如同古罗马时期受信任的大主教们在选举教皇时要是挑上一个德国人、法国人或其它任何一个外籍人,下层百姓非把城市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新教皇的选举万分慎重,只有最德高望重的人才有希望当选。新主人由忠诚的耶稣会会士辅佐,开始彻底的大清洗。 放纵胡为的事情不再有市场了。 修道院的神职人员必须研究(也就是服从)修道院创始人定下的规矩。 在文明城市里,行乞的僧人踪影全无。 大家对宗教改革的不屑一顾态度已经消失,继之而来的是热切向往圣洁有益的生活,做善事,竭力帮助那些无力承担生活重担的不幸的人。 即使如此,教延还是未能收回已经失去的大片疆土。按地理概念讲,欧洲北半部人信奉新教,只是在南半部保留了天主教。 不过,如果我们把宗教改革的成果用图画来说明,那么欧洲实际发生的变化就更为清晰。 在中世纪,有一座包罗万象的精神和智力的监狱。 新教徒的造反摧毁了旧的建筑,并用现成的材料建立起自己的监狱。 一五一七年以后,出现了两座地牢,一座专为天主教徙,另一座是为新教徒。 至少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 可是新教徒没有受过长达数世纪的如何进行迫害和镇压的训练,他们想建立一个没有反对者的禁地,却失败了。 大批桀骜不驯的囚徒从窗子、烟囱和地牢的门口逃跑了。 没过多久,整个地牢大厦陷于崩溃。 到了夜晚,异教徒便整车地搬走石头、大梁和铁棍,次日早晨用它们建造了一座自己的小堡垒。它的外表很象一千年前格雷戈里大帝建造的普通监狱,但缺乏必要的内在力量。 堡垒一旦投入使用,新的规定和制度一旦被张贴在门上,大批心怀不满的信徒便蜂拥出走了。他们的上司,即现在的牧师教长由于从未掌握过旧式执行纪律的方法(逐出教会、酷刑、处决、没收财产和流放),只好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已经下定决心的乱民。这帮叛逆按照自己的神学所好建起了一道防卫木桩,宣布了一套暂时能迎合他们信仰的全新教旨。 这一过程经常往复,最后在不同的禁地之间形成了精神上的“无人区”,求知者可以在这里自由闲逛,正直的人们可以放任暇想,下会受到阻碍和干扰。 这就是新教为宽容事业带来的帮助。 它重建了人的尊严。 十三 伊拉斯谟 撰写每本书都会出现危机,有时出现在前五十页,有时却直到稿子快要结束时才冒出来。的确,一本书如果没有危机,就象一个孩子没有出过天花一样,也许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这本书的危机在几分钟前出现了,因为想在一九二五年撰写论述宽容思想的著作似乎相当荒谬,也因为我迄今为这部基础研究而花费的那么多宝贵时光和艰辛劳苦可能徒劳无益了。我很想用伯里、莱基、伏尔泰、蒙田和怀特的书点燃篝火,也想把我自己的著作丢进火炉付之一炬。 这该怎么解释呢? 有很多原因。首先,作者与自己定下的命题形影不离,一起生活了这么久,难免也会感到枯燥无味。第二是怀疑这类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第三是担心这本书只会为不那么宽容的同胞们提供把柄,他们利用书中一些次要的史料为他们自己的可恶行径进行辩解。 可是除去上述问题(在大多数严肃图书中这些问题也的确存在),这本书还有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即它的“结构”。 一本书要获得成功,必须要有开头和结尾。这本书倒是有个开头,但是能有结尾吗?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我可以举出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它们表面上打着公正和正直的旗号的,实际上却是不宽容的结果。 我可以描述那些痛苦的日子不宽容被抬举到了至高无上美德的地位。 我可以痛斥和嘲弄不宽容,直到读者异口同声地大声疾呼:“打倒这个可恶的东西,让我们全都宽容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做不到。我说不清怎样才能达到我奋力追求的目标。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手册向我们讲述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从饭后的闲谈到如何表演口技。上星期日我看到一张函授课程广告,不少于二百四十九个题目,学院保证学生的水平能登峰造极,而且费用很少。但是至今没有人提出如何有四十(或四千)个课时中讲明白“怎么做到宽容”。 历史据说是能解开许多秘密的钥匙,但却无法帮助我摆脱这种危急情况。 的确,人们可以写出大部头的专业著作,谈谈奴隶制、自由贸易、死刑和哥特式建筑,因为这些问题是非常明确具体的。即使任何资料都没有,我们至少还可以研究在自由贸易、奴隶制和哥特式建筑中大显身手或大力反对的男男女女的生平。从这些优秀人物讲述他们的命题的方法,从他们的个人习惯、社会联系,从他们对食品、饮料和烟叶的嗜好,甚至从他们穿什么样的马裤,我们都可以对他们热情赞助或恶毒诋毁的理想得出某些结论。 可是从没有人把宽容作为自己的职业。热烈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人只是出于很大的偶然性。他们的宽容只是一个副产品。他们所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他们是政客、作者、国王、物理学家或谦虚的美术家。在国王的事务中,在行医和刻钢板中,他们有时间为宽容美言几句,但是为宽容而奋斗却不是他们的毕生事业,他们对宽容的兴趣就象对下象棋和拉小提琴一样。这伙人非常怪异混杂(想一想斯宾诺沙、弗雷德里克大帝、托马斯、杰弗逊和蒙田竟会是好朋友!),要发现彼此性格中有共同之处几乎不可能,尽管一般来说,从事共同工作的人都有共同的性格,不论这个工作是从戎、探测还是使世界免于罪孽。 因此,作家很想求助于警句。世界的某一处有一句警句,能应付各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但是在这个特殊问题上,《圣经》、莎士比亚、艾萨克·沃尔顿和老贝哈姆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也许乔纳森·斯威夫特(按我的记忆)接近了这个问题,他说,大多数人都有足够的宗教信仰做依据憎恨旁人,却不能爱别人。遗憾的是,这条真知灼见还不能完全解决我们目前的困难。有些人对宗教的熟悉不逊于任何人,也最从心底里仇恨别人。有些人全无信仰宗教的天性,却对野猫、野狗和基督世界的人类倾注了真挚感情。 不行,我必须得出自己的答案。经过必要的思考(但是没有多少把握),我要讲述一下我自己所认为的真理。 大凡为宽容而战的人,不论彼此有什么不同,都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的信仰总是伴随着怀疑;他们可以诚实地相信自己正确,却又从不能使自己的怀疑转化为坚固绝对的信念。 在如今超爱国主义的时代,我们总是热情地叫嚷要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个,百分之百地相信那个,但是我们不妨看一看大自然给我们的启示,它似乎一直对标准化的理想很反感。 纯粹依靠人喂大的猫和狗是人所共知的傻瓜,因为如果没人把它们从雨里抱走,他们就会死亡。百分之百的纯铁早已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金属:钢。没有一个珠宝商会费尽心思地去搞百分之百的纯金、纯银手饰。小提琴无论多好,也必然是由六七种不同木材组成的。至于一顿饭,如果是百分之百全是蘑菇,非常感谢,鄙人实难领教。 一句话,世间绝大多数有用的东西都含有不同成份,我不明白为什么信仰要例外。我们“肯定”的基础里要是没有点“怀疑”的合金,那我们的信仰就会象纯银的钟一样总是叮当作响,或象铜制的长号一样刺耳。 宽容的英雄们正是由于深深赞赏这些,才与其它人分道扬镳了。 在人品的正直上,诸如对信仰的真诚,对职责的无私忠实,以及其它人们所共知的美德,他们中大多数人本来可以被清教徒法庭视为十全十美的完人。我想讲得更深一些,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活着和死了以后本可以进入圣人行列,可是他们的特殊意识逼迫他们成为某一个机构的公开可怕的敌人,而这个机构自称只有自己才有权力把普通百姓加封为圣人。 这些英雄怀疑天国的神灵。 他们知道(一如前辈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浩瀚无际,头脑正常的人绝不期望能够解决。他们一方面希望并祈祷自己所走的路能最终把他们引向安全的目的地,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条路是唯一正确的,其余的全是歧途,他们认为这些歧途尽管迷迷动人,足以陶醉头脑简单的人,却不一定是通往毁灭的罪恶之路。 听来这与《宗教问答手册》和伦理学教科书上的观点截然相反。这些书宣传由绝对信念的纯洁火焰照耀的世界具有绝对的美德。也许是这样。但是整整几个世纪里,尽管那团火焰一直以最强的亮度熊熊燃烧,但普通大众却不能说是幸福美满的。我并不想搞激烈的变革,但是为了变换一下,不妨试一试别的光亮,宽容行会的兄弟们靠着它一直在审度着世界的事情。如果这试验不成功,我们还可以回到父辈的传统里。似是如果新的光亮能把一缕宜人的光芒照射在社会上,多带来一点仁慈和克制,使社会少受丑恶、贪婪和仇恨的骚扰,那么收获一定会很大,我肯定,所花的代价也会小得多。 一点衷言,待价而沽。下面我必须接着讲历史。 最后一个罗马人被掩埋后,世界的最后一个公民(取其最佳最广泛的意义)也泯死消亡了。古代世界充满了人道的古老精神,这是当时先进思想的特点,只是过了很长时间,它才平安地重返大地,社会才又一次有了安全的保障。 正如所见,这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 国际商业的复苏为西方贫穷的国家带来了新的资本。新的城市平地而起,出现了新的阶层。他们资助艺术、解囊购书,还投资给随着繁荣而兴起的大学。一些“人道思想”的支持者大胆地以整个人类作为对象进行试验,高举叛旗,打破旧式经院哲学的狭小局限,与旧的虔诚之徒分手了,因为后者把他们对古人智慧和原理的兴趣看做是邪恶肮脏的好奇心的体现。 一些人站在了这一小队先驱的前列,这本书以后的部分全是他们的故事,其中最可称赞的要算那个温顺的灵魂:伊拉斯谟。 他固然很温顺,却也参加了当时所有的文字大论战,并且精确地操纵了各类武器中最厉害的一种——幽默远程大炮,从而使自己成为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炮弹里装着由他的智慧制成的芥子气,径直射往敌人的国土。伊拉斯谟式炮弹的种类繁多,很危险。一眼看去似乎毫无害处。它没有僻叭作响的明显导火索,倒象是绚丽多采的花炮,可是,上帝保佑那些把这些玩艺拿回家让孩子玩的人们吧。毒气肯定会进入幼小的心灵,而且根深蒂固,整整四个世纪都不足以使人类免除后遗症。 这样一个人,竟出生在北海淤泥沉积的东海岸的一个索然无味的小镇子,也颇为奇怪。十五世纪时,这些被水浸透的土地还没有达到独立富足的全盛时期,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公国,处于文明社会的边缘。他们长年累月闻着鲱鱼味,因为鲱鱼是他们的主要出口品。即使招徕一个客人,也只能是个走投无路的水手,他的船在阴沉的岸边触礁沉没了。 这样讨厌的环境会形成童年的恐惧,但也会刺激好奇的孩子奋力挣扎,最后摆脱出来,成为那个时代最知名的人物。 他一生下来就事事不顺当。他是个私生子。中世纪的人们与上帝和大自然亲密无间,诚挚友好,对这种事情比我们现在要计较得多。他们为之甚感遗憾。这种事既然不应该发生,他们当然也就很不赞同。不过除此之外,他们的头脑过于简单,没有想到要去惩罚播篮里的小生命,因为这不是孩子的过错。伊拉斯谟的不正规的出生情况并未对他造成很大不便,它只是表明他的父母太糊涂,根本没有能力应付局势,只好把孩子和他的哥哥留给了不是笨蛋就是流氓的亲戚照看。 这些叔叔和监护人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的两个小监护对象,母亲一死,两个小家伙就无家可归了,首先他们被送到德汉特的一所负有盛名的学校,那儿的几个教师加入了“共同生活兄弟会”,不过我们如果读一读伊拉斯谟后来的信件,便可以判断出,这些年轻人只是在共同生活这个词的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共同”。继而,两个孩子分手了,弟弟被带到豪达,置于拉丁文学校校长的直接监督之下。校长是三个被指定管理孩子继承的微薄产业的监护人之一。如果伊拉斯谟时代的学校象四个世纪以后我参观过的学校那样糟,我只能为这可怜的孩子感到难受。更糟糕的是,三个监护人这时已经挥霍了孩子的每一分钱,为了逃避起诉(那时荷兰法庭对这类事情毫不通融),他们急忙把他送进修道院,让他出家修行,还祝他幸福,因为“现在前途有保障了。” 历史的神秘磨盘终于从这些可怕的经历中磨出了具有伟大文学价值的东两。中世纪末期,所有修道院中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只字不识的乡巴佬和满手老茧的种田人,这个过于灵敏的年轻人形孤影单,多年被迫与这些人住在一起,一想起来真觉得不是滋味。 幸运的是,施泰恩修道院的纪律松弛,使伊拉斯谟能把大部分时光用在前任修道院长收藏的拉丁文手稿上,这些手稿搁置在图书馆里早已被忘记了。他吸吮着卷==浩繁的著作,最后成为古代学问的活的百科全书。这对他以后有很大的帮助。他总是在活动,很少去参考图书馆的书。不过这倒没关系,因为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加以引用。大凡读过收有他著作的十大本卷宗或是只通读了其中一部分的人(因为现在人的命太短促了),一定会对十五世纪所说的“古典知识”大加赞叹。 当然,伊拉斯谟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古老的修道院。象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环境所左右的,这样的人造出自己的环境,而且是用根本不成器的材料创造的。 伊拉斯谟的余生完全自由了,他没完没了地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以便使工作不受慕名来访的客人们的干扰。 可是直到他行将辞世,对童年时代“活生生的上帝”的缅怀使他的灵魂陷入死亡的沉睡中的时候,他才饱尝了一会儿“真正的清闲”。这对于紧步苏格拉底和塞诺后尘的人来说,一直是极少有人得到过的最美好的佳境。 这些过程经常被描写,我就不详细赘述了。每当两个或更多的人以真正智慧的名义凑在一起时,伊拉斯谟或早或晚一定会出现。 他在巴黎学习过,是个穷学者,差一点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他在剑桥教过课,在巴塞尔印过书,还想(几乎是徒劳无功)把启蒙之光带进远近闻名的卢万大学,冲破壁垒森严的正统偏执。他在伦敦度过很长时间,获得都灵大学神学博士学位。他熟知威尼斯大运河,咒骂起新兰岛的糟糕道路来就象咒骂伦巴第一样熟悉。罗马的天国、公园,人行道和图书馆在他的头脑中留有深刻的印象,甚至莱瑟河水也不能把这座圣城从他记忆中洗掉。他只要还在威尼斯,便可得到一笔慷慨的年金,每当威尼斯兴办一所新大学,他肯定会被请去,担任他选中的任何课程的教授,即使他不愿任教,只要偶尔光临一下校园也会被视作莫大恩惠。 但他坚定地回绝了诸如此类的邀请,因为这里面含有一种威胁:束缚和依赖。万事之中他首先要自由。他喜欢一间舒适的屋子,讨厌破旧的,喜欢有趣的同伴,讨厌呆笨的,他知道布尔根迪的美味佳酿和亚平宁的淡色红墨水之间的区别,但是他要自己安排生活,如果他不得不称别人为“大师”,那这些就都成泡影了。 他为自己选定的角色是地地道道的知识探照灯。在时事的地干线上,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伊拉斯谟立即让自己的智慧明光照在上面,尽力让旁人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剥光它的装饰,戳穿它的愚蠢和他所痛恨的无知。 伊拉斯谟在历史的最动乱时期能这样做,既避开了新教狂热者的愤怒,又不惹恼宗教法庭的那帮朋友,这是他的一生中最常为人们指责的一点。 后代子孙似乎一提起古人,便对殉道牺牲者有真挚情感。 “这个荷兰人为什么不挺身支持路德、不拼出性命与其他改革者站在一起呢?”这个问题好象已经困惑了至少十二代有学之士。 回答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诉诸暴力并不是伊拉斯谟的本性,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什么运动领袖。他毫无自诩正确的把握感,尽管他要告诉全世界下一千年应该如何实现,这确是一大特色。他还认为,我们每次觉得有必要重新布置住所时,不一定非得把旧房子拆掉。的确,地基亟待整修,下水道也过时了,花园里杂乱不堪,很久以前搬走的人家扔下了许多破烂。可是,如果房主兑现了诺言,花些钱做些立竿见影的改进,容貌便会焕然一新。伊拉斯谟所要做到的也仅限于此。尽管他象敌人讥讽的那样“中庸”,但成功却不亚于(也许高于)那些“激进派”,世界上原来只有一个暴君,激进派却带来了两个。 伊拉斯谟象所有真正的伟人一样,对制度毫无好感。他相信世界的拯救在于每个人的努力,改造好每一个人,便是改造了世界。 于是,他向现存的谰言发起攻击,向广大平民呼吁。他采用了很高明的手段。 首先,他写了很多信,寄给国王、皇帝、教皇、修道院长、骑士和恶棍。他写信给每一个想接近他的人(那时信封上尚无需盖邮戳和写上发信人的地址),一拿起笔就洋洋至少八页。 第二,他编辑了大量古文,这些古文常常被传抄得十分糟糕,已经文不达意。为了搞好编辑,他不得不学习希腊文,他煞费苦心要掌握这门被教会禁用的语言文法,致使许多虔诚的大主教徒指责他内心里与真正的异教徒一样坏。这听来未免荒诞无稽,但却是事实。在十五世纪,体面的基督徒绝不会梦想学会这门禁用的语言。会一点希腊文会使人陷入无数困境。它会诱惑人拿福音书的原文与译文做比较,而这些译文早已得到保证,说它是原文的忠实再现。这才是个开头。不久他便会到犹太区去,学会希伯莱文法,差一点就要公开反叛教会的权威了。在很长时间里,一本画得希奇古怪歪歪扭扭的文字书,便可以成为秘密革命倾向的物证。 长老会的首领时常闯入屋子搜查违禁品。一些拜占庭难民为了谋生私下教一点本国语言,便常常被赶出借以避难的城市。 伊拉斯谟克服了这些障碍,学会了希腊文。他在编辑塞浦路斯和其它教会神父的书时加入了一些注释,里面巧妙地藏匿了许多对时事的评论,这些话如果做为一本小册子的主题,是断不会给印出来的。 但是,注释的顽皮精灵在伊拉斯谟创造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文学形式中出现了,我是指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希腊和拉丁文成语收藏。他把成语归到一起,以便使当时的孩童都能学会古文,变得高雅。这些所谓的“矛板”中充满了聪智的评论,在保守派看来这肯定不是出于教皇之友的手笔。 最后,他写了一本书,可以算是时代精灵所孕育的最怪异小书中的一本。这种书其实是为了几个朋友一笑而作的。却在古典文学史中占据了一席,连作者本人也没有想到。这本书叫《对傻瓜的奖励》,我们正好知道了它是怎样写成的。 一五一五年,一本小册子哄动了世界。这本书写得非常巧妙,简直弄不清它是在攻击僧侣,还是在保卫修道生活。封面上没有姓名,但对作者有些了解的人认了出来,它出自一个有些古怪的人之手:乌尔里克·冯·赫顿。他们猜得对,因为这个有才干的年轻人、桂冠诗人、奇怪的城市游民在这本大作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写了有用的滑稽部分,他自己也颇为之自豪。他听说连英国新学领袖托马斯.莫尔都称赞了他的书,便写信给伊拉斯谟,请教他一些细节。 伊拉斯漠对冯·赫顿没什么好感。他的头脑有条有理(表现在他生活的有条理),厌恶邋里邋遢的条顿人,这些人在上午和下午都为启蒙事业疯狂地挥舞笔和剑,然后便逛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忘却时间的流逝,无休止大杯大杯地灌酸啤酒。 不过,冯·赫顿有自己的路子,的确是个才干,伊拉斯谟的回信也彬彬有礼。在写信的过程中,冯.赫顿逐渐称赞起伦敦朋友的美德,还描绘了一幅美满家庭的迷人图景,觉得托马斯爵士的家庭永远是别的家庭的出色楷模。在这封信里,他提到莫尔这个作用非凡的幽默家怎样赋与了他写《对傻瓜的奖励》的最初灵感,很可能正是莫尔创立的善意的闹剧(一个真正的挪亚方舟,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鸟、狗、私人动物园、私人业余演出和业余小提琴乐队),启发他写出了使人兴奋的并使他一举成名的作品。 这使我隐约想起了英国木偶剧《庞奇和朱迪》,在好几个世纪里,它是荷兰儿童唯一的开心娱乐。《庞奇和朱迪》木偶剧中有大量粗俗的对话,却又保持了一种格调严肃高雅的气息。用空洞嗓音说话的“死神”出现在舞台上。演员们一个挨一个来到这位衣着褴褛的主角面前,自我介绍一番。小观众们总觉得开心的是,他们又一个接一个被人用大帮敲了脑袋,再被扔进假想的垃圾堆里。 在《对傻瓜的奖励》中,整个时代的社会面纱被仔细地剥去,《傻瓜》如同受到启迪的验尸官,用它的评论和广大公众站在一边,赞扬他们。各种人物尽汇文中,整个“中世纪主要街道”里的合适形象被搜集一空。当然,当时的野心家,絮絮叨叨大谈拯救世界的僧侣,连同他们伪装虔诚的游说和闭塞无知哗众取宠的词句,全被写入书中遭到鞭答,这是不会被忘记的,也不会被饶恕。 教皇、红衣主教和主教这些与加里利的贫苦渔民和木匠南辕北辙的后裔,也出现在人物表里,占据了好几章的篇幅。 不过,伊拉斯谟撰写的《傻爪》比玩具画式的幽默文学更有坚实的人性。在整本小书中(其实在他所写的一应文字中),他都在宣扬自己的一套哲理,人们不妨称它为“宽容的哲学”。 待人宽则人亦待己宽的道理,对神圣教规的实质而不是对神圣教规文本中逗号和分号的重视、只把宗教作为伦理学而不是作为某种统治形式来接受,正是这些才使头脑固执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痛斥伊拉斯谟是“不信上帝的骗子”,是所有真正宗教的敌人,“污蔑了基督”。但他们只字不提这本小册子中有趣的词句后面的本意。 攻击(一直持续到伊拉斯谟去世)没有起任何作用。这个尖鼻子的矮个子一直活到七十岁,而那时有谁想从官方既定的文字里增加或减少一个字都会导致绞刑。他对风靡一时的英雄毫无兴趣,也公开这样讲。他从不希望从剑和火绳枪里得到任何东西,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神学上的一点争执便导致世界范围的宗教战争,那么世界将要冒多么大的危险。 于是,他象个巨大的海狸,日夜不停地筑造理智和常识的堤坝,惨淡地希望能挡住不断上涨的无知和偏执的洪水。 他当然是失败了。要挡住从日耳曼山峰和阿尔卑斯山上冲来的邪恶意图和仇恨的洪水根本不可能。他死后没几年,他的书也全部被冲走了。 不过,由于他的杰出努力,许许多多沉船的骸骨又冲到了后代人的岸边,成为永远无法制服的乐观主义者们的好材料,他们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建起长堤,切实挡住洪水。 伊拉斯谟于一五三六年六月与世长辞了。 他的幽默感一直陪伴着他。他死在他的出版商家里。 十四 拉伯雷 社会的动荡制造出了奇怪的伙伴。 伊拉斯谟的名字可以印在令人起敬的书中,供全家阅读,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拉伯雷却是有失大雅。的确,这家伙挺危险,我国还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天真的儿童触及他的邪恶著作,在很多国家里,他的书只能从胆量更高一层的书贩那儿得到。 当然,这只是骗人的官僚用恐怖统治强加于我们许多荒唐事情中的一件。 首先,拉伯雷的书对二十世纪平民来说,就象《汤姆·琼斯》和《七面山墙的房舍》一样枯燥无味。很少有人能读完冗长不堪的第一章。 其次,他的言词并没有意图清楚的启发性。拉伯雷用的词汇在当时很通俗,如今却不常用了。不过,在那一片碧蓝的田园年代,百分之九十的人与土地有不解之缘,因此铁锹还是铁锹,母狗也下会被误解为“贵夫人的狗”。 不,目前对这位出色的外科大夫的著作的反对意见,不仅仅限于反对他所用的丰富但有些过于直率的用词,而是深刻得多。这起源于这样的情况:许多优秀人物对凡是属于生活打击的人感到都无比厌恶。 据我的分析,人类可以划分为两种:一种对生活说“是”,另一种说“不”。前一种人接受生活,并有勇气尽量利用廉价的命运对他们的赐赋。 后一种人也接受生活(他们何以自拔呢?),但看不起赐赋,还为之烦恼,就如同小孩本想要木偶或小火车,却得到了一个小弟弟。 “是”派的快乐弟兄们很乐意相信郁闷不乐的邻居对自己的评价,注意忍让他们,即使“不”派在大地上撒满悲伤、在失望中堆起可怖的高山,也不去阻拦。不过,“不”派的伙伴却极少向第一种人献殷勤。 “是”派要想走自己的路,“不”派便会立即把他们清除干净。 这可不易做到,于是“不”派为了满足嫉妒心,便无休止地迫害那些认为世界属于活人而不属于死者的人。 拉伯雷大夫属于第一种人,他的病人,或称他的思想,从未向往过墓地。当时这无疑是件憾事,似人们也不能都去做挖墓人。必须有一些乐观派,世界上如果到处都是哈姆雷特,那住起来才吓人哩。 至于拉伯雷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神秘的。由他的朋友撰写的关于他生平的书里有少量情节被遗漏了,但可以在他敌人撰写的书里找到,固而可以相当准确地了解他的一生。 拉伯雷是紧接伊拉斯谟的一代,但他降生的世界仍被僧人、修女、执事和无数托钵僧所把持。他生于芝侬,父亲不是药商就是酒贩(十五世纪这两种职业并不相同),挺富裕,有钱供儿子在好学校念书。年青的弗朗西斯在那儿结识了杜贝拉-兰格家族的后裔。那个家族在当地颇有些名气,男孩子象父亲,略有天资,能写,偶尔也能打仗。他们老于世故——“世故”这个词常被曲解,我这里是褒意。他们是国王的忠诚侍从,担任无数公职,而仅一个头衔便可以把他们打入众多责任和义务、但极缺乏乐趣的生活。他们成为主教、红衣主教和大使,翻译古文,编辑炮兵步兵训练材料,出色完成了贵族应做的许多有用劳务。 杜贝拉家族后来对拉伯雷的友谊表明,拉伯雷并不只是一个阶他们饮酒作乐的有趣的食客。他的一生有许多坎坷,但总能依靠老同学的帮助和支持。他一同上司产生矛盾,杜贝拉家族古堡的大门便向他敞开;偶尔在法国出现了对这个年轻倔犟的道德主义者不利的情况,便总有杜贝拉家族的一个人正好奉命去国外,急需一个秘书,要求不但懂点医学,还是个有造诣的拉丁文学者。 这里不琐碎细说了。不只一次,我们这位有学问的大夫的生涯似乎就要突然在不幸中完结了,而老朋友的势力又把他从巴黎大学神学院的愤怒或加尔文主义者的怒火中解救出来。加尔文主义者本来把他看做是他们的同伙,但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情地嘲讽了加尔文派大师的偏见十足的热情,就象他在枫蒂南和马耶萨斯讽刺老同事似的。 两个敌人中,巴黎大学神学院当然最危险。加尔文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声疾呼,但一出小小的瑞土州疆界,他的闪电就象爆竹一样丧失了意义。 相反,巴黎大学神学院,再加上牛津大学,则坚决支持正统派和“旧学”,他们的权威一遇挑战,他们便毫不留情,并总与法兰西国王和绞刑吏有会心的合作。 哎呀,拉伯雷一离开学校,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爱喝好酒、爱讲同伴僧人的有趣故事。他所干的还要糟。他屈从了邪恶的希腊文的诱惑。 他所在的修道院的院长一听到传闻,便决定搜查他住的地窖。他们发现了成堆的文字违禁品、一本《荷马史诗》、一本《新约》和一本希罗多得的书。 这个发现实在可怕,他那些有势力的朋友多方活动,才使他解脱了困境。 在教会发展史里,这是个奇妙的阶段。 起初,正如我前面所讲的,修道院是文明的先行者,僧侣和修女在提高教会利益上做出了难以估价的努力。不过,不只一个教皇预见到,修道院体制发展得太强大会十分危险。但是一如既往,正因为大家都知道应该对修道院采取某些措施,才迟迟不见有所行动。 新教徒中似乎有一种看法,天主教会是个稳定的组织。由一小撮目中无人的贵族无声无息、自然而然地把持着,内部从未有过动乱,而其它所有由普通平民组成的组织则必然与内讧形影不离。 世间万物,唯有真理离我们最远。 也许一如前因,这个看法是由于错误地理解了一个字。 充满民主理想的世界一听说有“一贯正确的人”便会大吃一惊。 人们说:“一个大组织只要有一个人说了算,而其他所有人都跪下喊阿门,服从他,那么管理起来还不是易若反掌。” 在新教徒国家长大的人要对这个错误复杂的问题有一个正确全面的了解,那真是难上加难。不过,如果我没有搞错,教皇“一贯正确”的言论就象美国的宪法修定案一样历历可数。 况且,重要决策总要经过充分讨论,而最后做出决定之前的争论常常会动摇教会的稳定。这样产生的宣言是“一贯正确”的,正如同我们的宪法修定案也一贯正确一样,因为它们是“最后”的,一经明确地并入最高法律,任何争持都到此结束。 谁要是说管理美国很容易,因为人们在紧急时刻都会站在宪法的一边,那就大错特错了,就象是说天主教徒既然在重大的信仰问题上承认教皇的绝对权威,那么,他们一定是一群驯良的羔羊,把拥有自己独特想法的权力都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