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飘零的花-2

以前读书时,也是经常熬夜到10点的,但那种敖夜是为了学习,为了前途。可现在算什么呢,熬死熬活就是为了那每月一、两百块钱吗?可我来东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那一、两百块钱啊。做了一天的手工,手臂又酸又疼,手指几乎麻木了,甚至捏不起零件。特别是8点以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虽然晚上加班可以讲话也可以唱歌,但又累又困的,谁还有精力去讲去唱啊。好不容易挨到10点下班,我真想一头扑在床上就睡过去啊。可是不行,天气这么热,浑身臭汗熏天,不冲凉洗衣服是万万不可能的。  男工冲凉房在二楼,女工冲凉房在二楼,也就是我们宿舍的尽头。我因为走路不方便,当我提着水桶进去时,里面己站满了等待冲凉的女孩子。总共六个仅容一人一桶的冲凉房里站满了人。奇怪的是,五个里面有人的冲凉房前排着长长的队,而另一个门开着的冲凉房里却空空荡荡的。  我问身边也在排队的女孩:“这个冲凉房不能用吗?”  女孩好象害怕什么似的,轻声说:“可以用的。”  我更加奇怪了:“为什么可以用却没有人进去呢?”  女孩转过头不再理我。正在这时阿香进来了排在我身后,我问她:“我可以进用那个冲凉房吗?”  阿香赶紧制止我:“那个冲凉房是赵小姐专用的,每晚等她冲过洗好衣服我们可以用。”  我急了:“可十二点就要熄灯,我们冲好还要洗衣服呢,我都困死了。我先用了,她现在还没回来,还不定什么时候来呢?”说完这话,我提着水桶走进了那个冲凉房。34。  在我把冲凉房的门关上时,我看到排队那些女孩全都把目光转向我,惊讶万分。在这目光中,我有些担忧又有几分得意。我在心里想,你们这些人哪真是迂腐,洗快一点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赵小姐难道就会在这十分钟这内来?就算来,我也是很快就可以出去的啊。  这个冲凉房比别的冲凉房干净一些,我快速脱掉脏衣服,接满一杯水痛痛快快淋在身上。为了节省肥皂,我只是轻轻在手心涂了一些便将泡泡抹了全身。洗干净身子我又小心撕开从家里带的洗发水,挤了半包放在头发上揉搓着,另外半包我又小心放回来准备再用一次。谁知我刚刚把洗发水搓成满头的泡泡状,门外传来愤怒的敲门声:“谁在里面?”  是赵小姐,但我并不十分害怕,不当为意地说:“再过五分行不行?我马上就好。”边说我边加快了速度揉搓头发。  谁知赵小姐一听这话更加愤怒了,不停用脚踹着门,口中高声叫嚷道:“谁允许你用这个冲凉房的?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叫你好看!”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穿上换下的脏衣服,连脸都没来得及洗,顶着满头的泡泡就出了门。那些还在排队的女孩看到我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赵小姐厌恶地看我一眼,如避瘟疫一般:“离我远点!别让我逮到下次!”便提着自己的水桶,恨恨地进了冲凉房,似乎示威般,她“砰”地一声关上冲凉房的门,声音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我狼狈地顶着满头的泡沫不得不排到另一个冲凉房门前,我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就这样的高中生啊,真没素质,连我这个小学没毕业的都不如呢。”听了这话,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什以,但我不明白好象她们都以为我做错了呢?或者,我真的错了吗?  我没想到白天里不拘言笑的赵小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是后来在同事们的支言片语中我才知道,赵小姐原本是我们一样的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员工,初中毕业。她刚进厂三天就被这厂的老板用车接走,从那以后,赵小姐就开始管我们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见过到传说中的老板,那是个黑瘦的本地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很是和善。看到他时我们正端着碗在院内吃早餐,所谓的早餐,就是一大桶汤米粉,起得早的可以捞多一点米粉,吃得晚的只能喝米粉汤了。  就在这时,这个中年男人从位于一楼的赵小姐房间大大方方走出来,他穿着睡衣,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很多老员工都见怪不怪了,有的还讨好地向他问声早。  我惊诧莫名,赵小姐,那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这个半老的中年男人呢?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35。  厂里最晚要加班到九点钟,因为天天面对那堆黄灿灿的金属小零件,有时候夜里做梦满眼也是金黄金黄的。我很郁闷,在这种小厂里,不要说是只要是金子都会发光了,就是真正的金子到这里也要被蒙上灰尘的。我不得不佩服厂里的那些男孩女孩,尽管工资很低,尽管生活很清苦,他们每天打打闹闹的,似乎很知足的样子。  有几次下班早时,我就会去丽娟厂门口等她,却次次落空。我CALL过陈刚,大约是他也在上班并没有复机。可能是因为年轻体质好,虽然并没有用药,我的脚心还是很快就好了。半个月后,前一批货赶完了,厂里破天荒放了一天假,吃了早餐我便匆匆赶到斜对面的亮光电子厂。  这天是星期三,我只是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能看到丽娟的。这个厂员工都有统一的短袖衫,男员工是粉蓝色的,女员工是粉红色的。有人说粉红色是公主的颜色,能将女孩衬托得更加艳丽,我羡慕得看着女孩们的短袖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穿上这种衣服。可惜厂门口的招聘栏里空空如也,我很失望。  厂里员工有进有出,但唯独没有丽娟的身影,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发现丽娟和一群女孩拖着疲倦的身子向门口走来。我大叫一声:“丽娟”,丽娟也看到我了,赶忙跑到我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自从上班后,她天天加班,经常是通宵,还没有饭吃。比如今天就是,她们从昨天早上八点上班,一直上到今天九点多才下班,又累又饿还只能到外面吃。  我赶忙和她到附近卖早点的一个小摊上要了一块钱炒粉,看到丽娟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好想哭。她一听说我们厂大多只加到十点,羡慕得不得了。我却非常羡慕她,虽然累点但工资高啊。丽娟说,她们是生产车间,工资只有四、五百的,如果到注塑课或涂装课,这两个部门虽然气味很大,但有额外的健康补助,如果是注塑课还有夜班费,加起来每月可拿五、六百呢。  一月五、六百?我立刻来了兴趣。虽然钱并不太多,但如果我少花点,每月就可以寄回家五百元呢,那样我妈和我弟的生活费就有了着落,我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叮嘱丽娟,她厂里什么时候要是再招工的话一定要通知了。  丽娟很累,吃过饭她便回宿舍休息了。宿舍在厂里,我陪她一起回去时,正好看到上次那个人事部女孩在贴招工广告。我努力忘记她上次对我的恶言相向,微笑着走近她,好脾气地问:“我可以进你们厂吗?”  我走向她的时候,女孩己看出我的脚并没有毛病了,温和地说:“当然可以啊,我还记得你呢。”  一听这话,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回厂要求辞工。36。  赵小姐不在,我首先赶回宿舍。因为难得一个休息日,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叫桂花的黑瘦女孩坐在床上写信。我一进屋,桂花立刻露出笑容:“可有人回来了,海燕,工资的‘资’字怎么写?”我拿过她的信一看,短短的三行字好多错别字,我告诉她“资”字的写法,然后帮她把另外的错别字改了过来。  改好后我把信给她,快迅收拾起行李。桂花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要走了吗?”桂花是贵州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但做起事来却非常勤奋,她连结表链的速度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我说:“桂花,你不是想多挣钱吗?对面的亮光厂比这里工资高得多,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  没想到桂花竟劝我:“还是不要过去吧,你都做半个月了,差不多有一百块钱呢。你这一走,押金也不会退的呢。这样一来,你就要损失一百多块钱呢。”  我急了:“现在走损失的只是一百多块钱,我要是为了这一百多块钱不走,我以后不是损失得更多吗?再说了,押金说不满半个月不退的,还有我的工资,我昨天正够半个月呢。”  桂花摇摇头,无奈地说:“押金不会退的,做满半个月不退押金的你又不是第一个。要走你自己走吧,我和你不同,我是被押了两个月工资的。我算了一下,两个月工资差不多有四百五十元呢,我是舍不得这四百五十元的。”  被她一说我好担心,便把收好的行李放在房间,下楼就到保安室等赵小姐。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其间我不断跑到亮光门外看。幸好他们招聘广告贴得晚,要下午才统一招人。直到下午一点赵小姐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出租车里下来。我急忙迎上去,讨好地说:“赵小姐,回来了。”边说边想帮她提东西,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理都不理。  我只好讪讪地跟在她后面,赔笑道:“赵小姐,我,我想辞工。”赵小姐一听辞工,冷冷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你才刚来几天就要辞工,你们这些工仔怎么这么烦呢!”  血,一下涌到了我脸上。我想反驳她,你自己不也是打工妹吗?但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了回去。我小心翼翼地说:“赵小姐,我其实很想在这个厂里干的,但工资太低了,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要养活,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弟还小。”我边说边流下泪来,想博得她的同情。  赵小姐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开门进屋。我看了一眼她的房间,很漂亮,散发着淡淡的香水的味道。我惭愧地看了看自己脚上破旧的塑料凉鞋,没有进屋。我站在门外哀求道:“赵小姐,我真的要辞工的,麻烦你把押金和身份证还给我,再给我结算一下半个月工资。”  赵小姐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你要走我也不留,身份证可以拿去,你没做满半个月,押金是不会退的,工资更是一分没有!”37。  我分辩道:“可我昨天己经满半个月了呢。”  赵小姐大约是急着收拾她刚提回来的大包小包,越发地不耐烦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有了希望,赶忙道:“杨海燕。”  她从一个抽屉拿出一几张身份证,抽出我的递过来:“拿去!”  我赶紧接过了,又嗫嚅着:“押金和工资什么时候给我啊?”虽然我明知道那是我该得的,但说这话时,仿佛是我欠了她的一般,底气非常不足。  她一听这话彻底翻脸:“早就看出你不是省油的灯了!身份证也给了,你到底还要怎样?押金和工资要老板回来才能结,你要不要找他,你要找的话我打电话给他!”  我被她的声势震住了,胆战心惊地问:“老板,老板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  她冷笑一声:“老板正在治安队开会呢。”  一听“治安队”三个字,我的心不由痉挛了一下,连声说:“你忙,我走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边说边逃也似地冲上二楼拿了行李,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桂花打,便三步并做两步朝厂门口跑去,好怕老板正好从治安队回来。到门口却被保安拦住了,他很细心地一点点检查了我的行李,确定没有公司物品后,才挥挥手放我走。直到亮光厂门口,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亮光厂的门口己排了长长的一条队,和上次一次,清一色的女孩子。我赶忙把行李放在保安室外面。望着前面十几个女孩,我忽然感到害怕,这次从厂里出来我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今天要是进不了亮光,我难道要一个人再到山上过一夜?  好在那女孩这次态度还算好,连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都没看就让我进去了。当看到我带着行李时,甚至还让我把行李放进了保安室,然后把一起见工的十六个女孩一起带到饭堂考试。  饭堂虽然比较阴暗潮湿,但很宽大,里面排着很多长条的饭桌和凳子,还有电视机。这一切都表明,这个厂比前一家厂各方面要好得多。所谓考试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题目。比如,一千克棉花和一千克钱哪个重?五分之一等于几?总共有五十个同类型的题目,对我来说,连思考都省了。  当我做完整张试卷时,人事部那个女孩又给我一份表格,我也很快就填完了。这时,很多女孩还在“吭吭赤赤”地答着题。我们答题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一直象老师一样监视着我们,从她的左脸着的厂牌上我知道,她叫刘媛。因为我答得快,她转来转去也很无聊,竟然跟我聊起天来,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38。  我这才知道,刘媛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不过家是在县城的。其实她可以复读的,但她一直不喜欢读书,于是家人便拿钱让进县城的一家电脑培训中心学习电脑,学成后她便来了东莞。虽然她只是会打字,但因为有一张高中毕业证,还是很顺利地进了一家厂做文员,后来嫌那厂不好,就跳槽进了现在的亮光。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来。前段时间我和丽娟找工作的时候,也看到过电脑培训中心的,如果我有钱了也去学电脑,不也可以象刘媛一样做文员了吗?我正想问刘媛关于电脑培训的事,可惜很多女孩做完题目了,她便中断了和我的谈话。题目虽然简单,还是有许多女孩没做出来,有一个女孩把五分之一等于几都做错了,她说等于0。5。不过刘媛还是让她留下了,甚至两个不会写字的人,刘媛也没有让她们出去,而是让别的女孩给帮她们填上了入厂表格。  因为进这个厂要交100元押金的,除了三个老乡在厂里做事的女孩带了钱,别的人都没有。这时也差不多要下班了,刘媛便让大家带了钱和行李明天早晨再来上班。这让我很是郁闷,虽然我百般哀求她给我安排住宿,她还是断然拒绝。她说她也好难做事的,上面若知道了会骂的,她冰冷的眼神让我怀疑刚才在饭堂和我推心置腹谈话的那个人是她。不过她终究不是赵小姐,答应下班后会去宿舍告诉丽娟我在外面。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难过地将行李提到了保安室外。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久,又害怕又无助。好在刘媛说话还是算话的,大约六点钟时,丽娟果然出来找我了。跟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高瘦的女孩子,女孩子看上去很成熟,丽娟叫她阿宽。  听说我没地方住,丽娟也急得不行。旁边的阿宽却神秘地说:“这有什么难?丽娟进去拿一件工衣再借一个厂牌给她,让她混进去住一夜不就得了。”  我现在象海中溺水的人,听了这话,仿佛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求救地望着丽娟。丽娟却担心地问:“要是被保安看到了,会不会开除?”  阿宽道:“你放心,我老乡没地方住都是这样混进来的。不过住一天两天行,时间太长了不行,宿舍的人会去投拆的。反正她明天就上班了,查到也不怕。“  听了这话,丽娟转身跑回厂里。再出来时,她手里提着一个包,包里果然是一件粉红色的工衣和另一个女孩的厂牌。步聚是:阿宽在外面帮我看行李,我和丽娟非常非常自然地进厂。一切顺利后,丽娟再出来和阿宽一起把我东西提进去。  换上大小合适的工衣,望着保安室门前那个严肃打量着进入员工的保安,我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尽量自然地和丽娟手挽着手向厂里走去。39。  大门口的保安目光似乎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多停留,我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听到他怒喝一声:“站住!”我浑身的血液立刻凝固了,连脚步都抬不起来了。那个保安直直地向我们走来,我心想:这下惨了,连丽娟都连累了。  谁知那保安却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回头一看,只见我们身后有一个穿着蓝工衣的男孩,他愣了一下转身便想跑,却被身材魁梧的保安一把抓住了。尽管男孩拼命挣扎,但于事无补。我和丽娟这才双双松了一口处,但是非之地不敢久留,她拉着我趁着混乱一口气跑到了宿舍。  丽娟的宿舍在三楼,房屋虽然半新倒也干净。房间内靠墙壁两侧分别放着三张上下铺共六张床,两张床的空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原来每个楼层有十几个房间,每个楼层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是两用的,一半做厕所一半做冲凉房。里面到处污迹斑斑的,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丽娟房间的人跟她都是一个部门的,昨天上了通宵今天便放了假。年轻一些的大约都出去逛街了,里面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织毛衣。一个黑瘦的妇女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个白胖些的一听声音就是四川老乡。丽娟叫那个黑瘦的妇女为郭姐,那个白胖的则称刘姐。  两人一边打毛衣一边聊天,看到我进来便问长问短的,很热情的样子。我这才知道我戴的厂牌就是刘姐的。大约是四川老乡,刘姐才肯借厂牌给我用,一般厂牌是不外借的,因为如果借用的人出事的话,被借的也要承提相应的责任的。丽娟将厂牌还了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丽娟让我在她床上坐下,又吩咐我不要乱跑,便下楼去提我的行李。不一会儿,她和阿宽提着我的行李上来了,白晰的脸蛋累得通红。望着丽娟苹果般美丽的脸庞,我非常感动。我暗想,我要把丽娟当成我的好朋友,一生一世。  当晚,我冲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和丽娟躺在她的床上。这是自来东莞后我们度过的最开心、最惬意的一个晚上,我们甚至说了许多悄悄话。我这才知道,自丽娟进厂后,陈刚几乎每天都来。他现在厂里没货很少上班。他知道丽娟喜欢喝豆浆,但厂里是没有豆浆的。于是每天早上他都会送一份豆浆给丽娟,这样每天早上丽娟都可以喝一杯新鲜的热豆浆。为了送豆浆方便,他甚至和保安部一个叫李连平的四川保安成了朋友。  听丽娟说着这些,我真的好羡慕。丽娟说他们再打几年工攒够了钱就回家,然后结婚生孩子。我遗憾地问:“那你不和我一起找齐月升?不为你爸和我爸他们报仇了吗?”  丽娟想了一想道:“海燕,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吧。你看,东莞这么大,我们只有先吃饱饭才能去找人。可是,吃饱饭就要进厂,进厂就要没完没了地加班,我进厂半个多月还是因为通宵才休息这一天的。找齐月升,谈何容易呢?我劝你也放弃吧。”40。  在丽娟期待的目光下,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不找到齐月升,我决不罢休!”  丽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我其实是理解她,虽然她的爸爸同样不在了,但她的家庭却不需要她养活;她现在出来打工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并不是因为她爸爸的意外身亡;她有陈刚无微不至的爱,爱可以淡化很多东西的,包括仇恨。但我呢,爸爸去世了,我的人生完全变了样,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尽管在寻找齐月升的问题上,丽娟不再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但这并没有损坏我们之间的友情。第二天一早,丽娟还是从陈刚给她的两百元零花钱中拿出一百元给我去交押金。在接过那一百元的时候,我知道,我在东莞终于安定下来了。  亮光厂虽然是8:00上班,但7:30就要集合点名。所以他们多数是6:50起床,6:30就有少数勤快的起来了,生活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人们慌乱地纷纷从各自的宿舍中端着洗涮用具向卫生间冲去,害怕晚一分钟就会迟到。洗涮完毕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吃早餐,听说还要做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切让我觉得十分新鲜。因为前一天刘媛吩咐我们8:00再去饭堂报到,所以我并不着急。  没有厂牌和厂服,我不敢走出宿舍,但房间内依然清晰地听到工厂区传来“齐步跑”的声音,然后便是高亢激越的厂歌和响亮的口号声。特别是厂歌的内容,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竟然出现“服从长官”的字样。“长官”这个词,虽然我知道类似于以前电影中共*产*党军队中“首长”的称谓,但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而且在以前的电影中大多是国*民*党军队中的称呼。不知道丽娟他们唱这个厂歌是什么感觉,我心里那是相当地百感交加啊。  时间掐得很准,在厂区所有的声音平静之后,上班的预备铃声也响了,我这才赶紧走出门,向饭堂方向急步走去。  饭堂里昨天那十几个女孩子都到齐了,又等了一会儿,刘媛才拿着一堆厂牌走进来。我们大多都很自觉地交了一百块钱押金,有一个女孩说借不到,恳求刘媛让她先进厂,刘媛拒绝了,女孩只好含泪走了出去。我们交了押金的人便可领到各自厂牌和十五天的饭票。这个厂的员工是真正的包食宿的,每天四块钱,早餐一元,中餐和晚餐各一块五毛钱。十五天饭票就是60元,这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最后刘媛又发给我们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小本本是厂规厂纪,上面写的是注意事项和处罚条款,刘媛大致讲了一遍厂纪厂规,便叫我们看扉页上的厂歌,说等一下保安部会派人给我们军训。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保安员健步向我们走来。41。  这个保安员长得黑瘦,颧骨高耸,表情看上去非常呆板刻薄,当他操着浓重的四川话自我介绍他叫“李连平”时,我一下想起丽娟昨晚的话,原来陈刚新交的朋友就是他啊。也因此,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李连平主要负责教我们军训和广播体操,他说亮光厂运用的是军事化管理,我们要象一个军人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军训就是立正、稍息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让我吃惊的是,就连军训的基本要领竟然还有很多人不会。想想也理解了,她们大多是小学或初中毕业,记得那天填表时还有两个不识字的。而且有一个女人年龄都30岁了,她叫金三玲,长得矮小瘦弱,衣着非常寒酸。她也是刚从家里来这儿的,因为水土不符,都感冒好几天了,时不时地擤一下鼻涕。  虽然这些简单的动作我都会做,且做得很熟练,但还要陪她们一起练。李连平的态度严肃认真,脸阴得仿佛拧得出水来。他一遍遍大声喝斥金三玲,可怜他越喝斥金三玲转得越错,到后来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看她的样子,难过得好象要哭出来似的。李连平却不依不侥喝斥得更凶了。仿佛每喝斥金三玲一句,他脸上就掠过一丝得意的表情。我在替金三玲难过的同时,对李连平也越来越厌恶了。  在最后集合的时候,李连平再次用浓重的四川普通话重申:“训练或集合时,有事一定要喊报告,教官问明情况,允许了你才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他话音刚落,一直吸鼻涕的金三玲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地喊一声:“报告。”  我们都想笑又不敢笑,李连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金三玲涨红了脸,嗫嚅道:“擤鼻涕。”  我们拼命压抑着,但还是有人笑出声来。因为有言在先,李连平只好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  金三玲到附近一个垃圾筒里鼻了鼻涕又回来了,李连平继续给我们讲话,无非是训练应该注意的项目云云。这时,空荡的院内忽然有一个矮胖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远远地朝这边看着。李连平小声说:“这是林老板,你们认真点。”他的神情愈发地严肃起来。  我感到站在我左边的金三玲鼻子吸得越来越快迅了,但李连平故意看都不看她一眼,金三玲没机会喊报告。正在我们都为他担心时,我看到她低了头,将一只手抬起来。那只手再放下时,手里明显多了一点东西,她的鼻子也同时停止了吸动。  我立刻明白了,恶心地差点吐出来。好不容易下班铃声响了,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不知道我是恶心金三玲,还是恶心李连平,亦或是恶心所谓的军事化管理?42。  碗筷依然是自己带,饭堂人很多,打饭的共有两个窗口,一个是员工窗口,一个是职员窗口。职员窗口人很少,员工窗口却排了长长的两队。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去员工窗口打菜的。菜虽然是一样的,但他们可用的饭票是两块钱,两荤一素。而我们的可用饭票只有一块五,一荤两素。这都是丽娟告诉我的,我们现在一个厂里,以后就可以在一起吃饭了,这让我刚才还很郁闷的心情好转起来。  一荤两素的菜是可以随便选的,有点象外面的快餐。米饭虽然没有霉味,但非常粗糙,间或还能吃到沙粒或别的东西,我还是很开心。这个厂的饭菜不但比我在前一家饭堂的菜好得多,就是比我在家里吃的也好得多。我选的荤菜是鸡杂炒韭菜,虽然鸡杂不多,但味道极好,很下饭。菜则一个是绿豆芽一个是小青菜,满满的一碗,再加上饭,这是我来东莞后吃得最饱也是最好的一顿饭。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我就对这家名叫亮光的厂充满了热爱,以后亮光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了。  我边狼吞虎咽边连连感叹:“要是我妈和我弟在家里也能每天吃到这样的饭菜就好了。”丽娟却并不应和我:“我刚进厂时也觉得好吃呢,现在一点都吃不下,难吃死了。”  我惊奇地抬头一看,她碗里的饭菜都快吃完了,便笑她:“一点吃不下你不也吃完了吗?”  丽娟哭丧着脸说:“有什么办法?不吃肚子饿怎么上班啊?”  我并不以为意,感觉是她太娇气了。  虽然厂纪厂规上明文规定不许带饭回宿舍吃,但我吃饭的时候还是不时看到有人打了饭放在茶缸里,并不去打菜而是躲躲藏藏地走出饭堂。问了丽娟才知,她们是为了省钱。饭堂规定一顿一定要打足一块五毛钱的菜,有的人为了省下那一块五毛钱到隔壁的小店里换日用品,就打一顿菜吃两顿饭或干脆白饭加榨菜。我心里一喜,原来饭票还有这个功能,那以后我每月就可以多寄点钱回家了。  下午李连平教我们广播体操,广播体操就是现在中学生做的那种。上过中学的都会做那种操,但金三玲和其余几个小学毕业或不识字的却不会,教起来颇有难度,一直到下午下班她们还没学会。  不过据说以后,新入厂没满一个月的员工每天早上都要接受这种军训和广播体操训练的,所以只要不是傻瓜,每个人都会学会的。  当下午的下班铃声响起时,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我来亮光厂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整了,明天要正式开始上班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什么?43。  我们这批十五个人,生产部要十三个,注塑部只要两个。我也搞不清什么是注塑部什么是生产部,不过我和一个叫柯兰兰的女孩子被分进了注塑部。注塑部员工宿舍并不是丽娟住的那栋,而是在饭堂所在楼层的五楼,正好从饭堂入口处的一个楼梯上去,屋内床铺摆设和丽娟宿舍一样。  五楼住的全都是注塑部女员工,501到505住的全部是A班员工,506到510全都是B员工。柯兰兰被分到502,是A班,即现在的白班;我被分到506,是B班,B班现在正在上夜班。我进去时,她们都起床吃饭。我把东西放在最左手第二张床的上铺上,便也拿着碗筷去饭堂。  丽娟听说我分在注塑部,很为我高兴。她说注塑部虽然味道大一些,但每月有60块钱的补助费;虽然有夜班,但半个月的夜班,每天都有两块钱的夜班补助,上夜班还有一块钱的夜宵票。所以,注塑部的员工工资比生产部高得多。丽娟车间的女孩听说我分在注塑部了,纷纷夸我命好。  夜班是晚上八点上班,七点二十五,我便和夜班的六十多个女员工和六个男技术员准时站在注塑课每天训练专用位置。指挥我们向左转、向右转、唱厂歌、喊口号的夜班组组长张培。张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很黑很壮实。我因为没穿厂服,很是显眼。点到我名字时,他便交待一个叫吴少芬的女员工带我,巧的是,吴少芬正好住在我下铺,长得很白净,笑起来很甜。  张培交待完毕就是注塑课的马课长讲话,马课长不过一米六五的个子,人很瘦小,和张培差不多的年纪,说的是乡土气息很重的湖南普通话。他竭力挺直了脊梁,看上去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八点差五分,我们准时进入注塑车间。还没进车间我便闻到了一股刺激的塑胶味,非常难闻,我晚上吃的饭差点吐出来。吴少芬说闻惯了就行了,她介绍说说车间有38台注塑机,38台注塑机整齐地摆放在房间里。看到我们来,白班的女孩子便起身到中间的一个很多长条桌和凳子的地方,吴少芬说她们去削披锋。  吴少芬带我到一台注塑机前坐下,注塑车间有一百三十多人,除了十二个男技术员、两个班的组长及马课长,其余的都是女员工。在注塑部,女员工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是“啤工”。很奇怪,这个”啤”字在这里并不念“啤”酒的“啤”,而是念成“瘪三”的“瘪”。  不时有添料员将各种各样的塑胶小颗料和染料放进注塑机内,我们“啤工”的工作就是负责把注塑机内成型的各种塑胶零件摘下来分类放好,有毛边的削去毛边,毛边行话叫“披锋”。当吴少芬将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医用白胶布缠好,并递给我一个缠着透明胶的小刀片时,我的“啤工”生涯便正式开始了。44.  那些零件从注塑机里出来时,就象一条条树枝上结的果实,大多数是黑色的,我看到别的注塑机台前也有其它颜色的,非常可爱。这些小“果实”有的自己会从树枝上掉下来,有的要我们用手摘下来,然后“果实”分门别类放好,把树枝扔在一个大塑料筐内。  刚从注塑机出来的小零件是烫的,所以不要立刻去摘。有时候,那些小树枝会因为机器不好或别的原因出不来时,我们要把手放进机器里去拿的,好象除了烫并没有别的危险。因为没有经验,我的手总是被烫。最烦的是削披锋,开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但削的时间长了,拿着小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便很疼。我看了吴少芬的右手,有的地方裂了几个口子,有的地方还掉了皮,比我妈妈的手还粗糙。  我问她:“会流血吗?”  她笑笑:“开始的时候会,因为那地方皮肉很细,时间长了就没事了。”  因为无聊,我们便讲话,我才知道,她男朋友就在我们这个班,叫卢猛,是个打料员,有时也会过来加料。正说着,卢猛就提着一包料过来了,浓眉大眼的,非常帅气。卢猛冲我友好地笑笑,偷偷递给她一把瓜子。  鼻子渐渐适应了车间的那股塑胶味,手上的工作也顺手了,感觉时间也并不那么难挨。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们每人得到一张宵夜票,宵夜票是一块钱的,只有一碗汤米粉。因为注塑机是不能停的,我和吴少芬轮流去吃,快迅吃完再换她去吃。否则注塑机前的桌子上要堆很多零件的。吃了米粉,磕睡却上来了。  那个困呀,恨不得倒头就睡。当然是不能睡的,就是趴在桌上休息一下都要被罚款的。到午夜两三点的时候,这种困简直达到了极致。为了驱走瞌睡,我使劲揪着胳膊上的皮肤,想让自己清醒些。可平时很敏感的皮肤却因为困而麻木了一样,揪了再疼也没了感觉。我只好不停地瞅着墙上的钟,希望过得快些、再快些,可那钟上的三根指针好象也睡着了似的,很久很久才动一下子。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时光象流水啊。  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只好借口上厕所,然后蹲在厕所里合一下眼睛。第一次,我大约合了五分钟,第二次十分钟,第三次我再想进厕所时,吴少芬不干了。  她生气地说:“你是新员工,我跟你在一台注塑机上己经很吃亏了。你看看桌子上堆这么多货,你要是再这样跑厕所,我们明天要加班到十点钟也做不完呢。”  一直在车间巡视的张培听到动静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吴少芬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还能怎样?有人偷懒总是跑厕所!”  张培厉声说:“杨海燕,到底是怎么回事?”45。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讷讷说:“我,我第一次上夜班,太困了。”  张培斥责道:“你来晕里是上班的不是来睡觉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经此一吓,我的困意全消,只是我再也不想跟吴少芬说话了。我很心寒,真没想到,上半夜还对我热情有加的她怎么下半夜就翻脸了?真的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呢?我好想哭,虽然我总跑厕所是不对,但你可以直接提醒我啊,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还要到组长面前告状吧。我越想越委屈,一不小心便感到左手无名指一阵剧痛,原来是不小心削到了手。  我呆呆看着越流越急的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是,吴少芬递过来一块药用脱布,我不相信地望着她,她轻声说:“贴上去。”  想着刚才她的表现,我犹豫着不肯接那块胶皮,她无奈地说:“你别生气,你困我也困的呢,一困心情就不好,看着这么多货心里烦。”  是的啊,我困她也困的呢。我脸色这才缓和过来,接过胶布把伤口缠上继续做事。虽然我己经够努力,但因为是新手还是慢了许多。本来我们每天正常上班是12小时,早上8点即可下班的。但因为送到生产部的零件有退货,我们还是要加两个小时的班。所以八点钟匆匆到饭堂吃了早餐后,仍然进车间做事,直到十点钟我们才下班。  一直工作了14个小时,回到宿舍,浑身都象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成直线了。虽然天气热,个个浑身臭汗,但回到房间我们还是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己经是晚饭时间了,于是匆匆吃了晚饭回来继续睡,真是恨不得连吃饭的时间也可以睡觉。因为七点二十五,我们还要准时集合,又一个漫长而痛苦的黑夜即将开始了。  因为上夜班并不要吃午饭,所以每天可以省下一块五的饭票,如果一个月上半个月的夜班,每个月就可以攒22。5元的饭票,用这22。5元买洗衣粉、牙刷、牙膏、洗发水和肥皂等等日用品足足有余。这样的话,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可以寄回家呢。事实上,宿舍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还有两三个结过婚的人,她们经常打一份菜吃两顿,或者自己做菜下饭。  她们最常做的菜是腌菜,就是菜市场快收摊时去买一些便宜的萝卜或青菜,然后撒上盐放在一个坛子里腌起来,过几天就可以吃了;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数喜欢吃辣,因为新鲜的辣椒不好做,只好买回辣椒粉,辣椒粉放点开水再加点盐就可以了。偶尔,也会有人买回海带,用小刀切成一条条的,放上辣椒粉放上盐就是一份美味了。用这个方法,她们每月最多能省下100块钱,100块钱可以到小店换回八十块。家在贵州大山里的罗小花说,八十块钱在他们那儿可以派大用场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46。  罗小花今年三十五岁了,她是亮光厂最早的一批老员工。十年前建厂时只有七十多个人,现在一千多人。人虽然翻了十几倍,但她的基本工资,只是由210元长到了280元。十年前她只能领到两三百块钱,这几年加班费另算了,还有健康补助、夜班费什么的,她每月可以领到550元左右。  在亮光厂,我们现在新进厂的,基本工资只有240元,每年长10块钱,长到280元便不会再长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今年正常上班的话,每月基本工资可拿240元,再加上加班费、全勤奖、健康补助及夜班费什么的,可以拿到500元左右。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迟到、不早退、不请假、不旷工、不违反任何一条厂纪厂规。  500元对刚到东莞的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如果和前一家的每月两百元左右比,实在是翻了一倍了。这样一想,我觉得虽然加班多点,夜班难熬点,军事化管理严格点,在这厂里做还是很不错的呢  因为和丽娟不在同一个车间,她上的是长白班,我们半个月几乎都没见到几次面。偶尔碰到也是匆匆说几句话便走开了,因为实在是太忙了。  我每天在车间、饭堂、宿舍这三点一线忙忙碌碌,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很快融入了亮光厂紧张有序的生活。因为我和吴少芬是上下铺,上班时又经常分到同一台注塑机,所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半个月过后,我们终于上白班了,她男友卢猛也和我们一起转了班。因为是打料员,他衣服上、头发上每天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粉尘。让我惊讶的是,一天到晚和各种各样的塑胶原料打交道,他竟然只偶尔戴一个口罩。据吴少芬说,口罩是两个月发一只,要是丢了就得自己花钱买呢。  我们都知道塑胶粉尘对人的身体很不好,不要说打料员,就是我们这些坐在注塑机前的所谓“啤工”,长期闻着这气味也是对身体不好的。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为了那每月几十块钱的健康补助,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想进注塑部呢。  注塑部是没有任何休假的,半个月转一次班,转班的时候就当一天休息了。这天我几乎一天都在睡觉,直到吃晚饭时才起来。正好这天丽娟下班得比较早,我们便出去逛了一下。虽然没钱买什么,但还是很开心。  回到宿舍,己经九点多了,我刚一进门罗小花她们就冲我不断地眨眼晴,一脸诡秘。在我们宿舍,每个人的床都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床上除了一年四季挂着蚊帐,大多数人还挂着床帘的,但一般睡觉或换衣服时才将床帘挂起来。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吴少花的蚊帐和床帘却挂得严严实实的。我疑惑地顺着罗小花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吴少花的床前,除了摆放一双她常穿的紫色方口皮鞋,竟然还有一双男式黑皮鞋!47。  吴少芬的床上睡了个男人!这个想法在我脑子中一闪而过,我探寻的目光落在罗小花身上,她诡秘地笑笑,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个男人,是卢猛无疑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拿了换洗的衣服,又小心从吴少芬的床底拖出冲凉的桶和盆子。我希望在冲冰和洗好衣服后,卢猛能离开宿舍。在我拿水桶的时候,我看到吴少芬的床动了一下,连带我的上铺也“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接着吴少芬的下铺便传说她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宿舍的人也听到这声音了,她们有的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有的人则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逃也似地走向洗手间。睡了一天,再加上上惯了夜班,现在乍一换白班,生物钟还没调过来,一点也不困。冲好凉便洗衣服,快洗完时,罗小花也拿着洗涮用具进了洗手间。  我小声问她:“那个,那个人不会在宿舍过夜吧?”  罗小花暖昧地笑笑:“进都进来了,他难道不在这里过夜吗?再说了,他上白班经常在这里过夜的。”  经常?想到一上白班我的下铺就会住着一男一女,我郁闷地说:“厂纪厂规上不是说女工宿舍不准男工进的吗?”  罗小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带男工进来过夜,宿舍里又不止她一个人。”  听了这话,我想到罗小花也是结过婚的人,她老公在厂里做清洁工,便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当晚睡在床上,想到下面是一对年轻男女,那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尽量不翻身,因为一翻身下面的床也会连着一起动。床的质量很差,一动就“吱吱呀呀”地响。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模模糊糊睡着。在梦里,我睡在一条船上,那船飘飘荡荡的,四周都是茫茫的一片大海。  我在害怕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床而不是船,这才放下心来。可奇怪的是,床也象船一样不停地晃动,同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且偶尔伴随一男一女轻微的喘息。  我忽然明白我的下铺正在发生着什么事,顿感羞惭难当。  可下铺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我的羞惭难当而停下来,床依然是不紧不慢地晃动着。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捂住耳朵好想让世界静止下来,但是没有用。正在我度日如年时,床忽然象暴风雨来临似的,更激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就是男人剧烈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呻吟,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起床,那双男式皮鞋己经不见了。吴少芬一脸红晕,热情地分给宿舍里每个人一只小苹果。我也分到了一只,却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我一夜没睡,困得要死。48。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丽娟看到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就问我,我将夜里的事跟她一说,她恨声说:“怎么哪个宿舍都有这样的人啊,我们宿舍也是的。你记得上次那个郭姐吗?她老公还是别的厂的呢,每个星期都会混进来住一晚的。”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们不租房子呢?真搞不懂她们。”  丽娟道:“租房子要花钱呗,他们想省钱呢。”  我叹道:“唉,说来说去,都是钱做的怪。”  丽娟接口道:“可不是嘛,反正我们过年就去陈刚厂里了,管他们呢。我上星期转正了,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拿30元全勤奖了,也可以辞工了。”  我问她:“转正有签劳动合合同吗?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养老金什么的?”  丽娟抢白道:“你比我还天真!我们车间进厂八九年的老工人都没见过工伤保险、养老金长得什么样子呢?劳动合同全厂一千多个人只有两百人签过,这两百份劳动合同都是应付上面检查的,除了每年签一次名,他们都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呢?”我气愤地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丽娟无奈地说:“我刚进厂也以为是,后来听老工人一说也麻木了,知足吧,你前面进的那个厂不也是这样吗?”  我更加郁闷:“那转正和不转正不是没什么区别了吗?”  丽娟苦笑道:“区别还是有的。转正了工厂统一办理暂住证,每人一月五块钱,一年60元,从第一个月工资中扣除。”  我惊叫:“现在都快十一月了,现在办理只能用一个月了,也要扣六十吗?”丽娟干脆地说:“当然。”  我彻底无语了,或者,我也象她一样麻木了。正如丽娟所言,宿舍内带男工进来过夜的,真的不止一个人,我们宿舍12个人,有10个不是结婚就是有男朋友的,其中有三四个是经常带老公或男友进来过夜的,这三四个人中就包括罗小花。我忽然从原来的讨厌上夜班变成喜欢夜班了,上夜班最起码睡觉时不用在床上晃来晃去,不要听到那“吱吱呀呀”的声响。特别是宿舍同时有两个以及男工在里面过夜时,夜半醒来,那才叫一个壮观。  这样难堪的局面直到十二月份中旬才得到彻底解决。大约是有人匿名举办了,保安部在一个半夜时分突击检查宿舍,竟然抓到近二十个在女工宿舍过夜的男人。这些男人有五个是外厂的,这五个男人的老婆当即被开除出厂,还有十五个男人被全厂通报批评,并男女双方写了检查贴在通报栏里,且双双罚款半个月工资。  这次突击检查我们正好上夜班,吴少芬她们虽然幸免于难,却再不敢带男工进来了。不久,她们四个人就合伙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约定每对夫妻每月可在那间小房子过夜一周。  我们宿舍终于清静了。不久,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结束了“啤工”生涯。49。  我原先以为注塑部只有38台注塑机,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原因是注塑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小房间,那个小房间里还有8台注塑机。亮光厂主要生产塑交产品,属三来一补企业,以相机和玩具为主。因为这些产品都是中低档的,所以镜片要求并不高。那个小房间里的8台注塑机就是为了生产镜片用的。  那8台注塑机的“啤工”和外面38台注塑机的“啤工”是每天轮换的,大约是十二底,我和吴少芬被轮换到那个小房间里。小房间只有一个窗户,常年开着空调。虽然如此,里面还是闷得要命。最主要的是,因为房间不透风,塑脱的味道非常大,刚进去我差点没喘过气来。不过因为是生产镜片的,环境要求较高,进去时要换上里面特有的拖鞋并戴白手套。  那几天,8台注塑机一直在生产一种新型镜片,我和吴少芬就是负责这台注塑机的“啤工”。瘦小的马课长带着文员孙丽不断地进进出出。孙丽是个江西女孩,戴着一副眼镜,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很好。几天以后,她就和我们熟悉了,相互之间也说说话。  孙丽今年22岁,是师范生,毕业后就来了东莞。我原以为她的工资会很高,没想到竟然只是600元每月!这让我很是吃惊,原来孙丽因为没有经验,是以储干的身份被招进来的,所谓储干就是储备干部。和她同时招进来的还有二十多个人,他们进来就被分到不同的部门实习,她做文员还算好的,和她同来的几个大学生还被分到一线组装相机。  她对自己的前途很是迷茫,招他们进来的老板说做得好可以给他们加工资的。他们那一批人来半年多了,有的现在是部门骨干了,有的却还在一线拼死拼活做工人。孙丽说这话时神情十分沮丧,我却从她的沮丧中看到了希望。亮光厂在这点很好的,不象内地机关或企业那样,仅凭文凭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和她们站在一个起跑线上的,不是吗?  正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课长进来了,他要把我刚刚捡出的一组镜片拿给负责生产的老总过目。那组镜片我己按他的吩咐放在一张16开大的白纸上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原封不动地将这张16开的白纸拿到老总面前?  我早知道马课长能做到今天这个课长的位子,只是凭他八九年的注塑机经验,事实上,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完的。此时,面对整齐摆放着镜片的这张白纸,马课长显然有些束手无策了。他尝试了几张方法都不行,便开始征询孙丽的意见。  孙丽更回地笨手笨脚,其中有一次还将摆放在白纸上的镜片差点弄乱了位置。马课长不满地“哼”了一声,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但他自己,依然是束手无策的。当他尝试着将眼光移向我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50。  我胸有成竹拿过旁边一个盛装镜片的纸盒,纸盒比16开白纸略大一些。我先是将纸盒平放在那张16开的白纸边,然后用手轻移那张白纸,很顺利地便将那张白纸拖进纸盒内了。这是物理学上最简单的位移,我奇怪大学毕业的孙丽竟然会想不到?当看到白纸上的镜片端端正正在躺在鞋盒里,我看到马课长眼光一亮,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孙丽也赞赏地望着我,表情很是复杂。我忽然想到我来东莞的目的:一是找到该死的湖南人齐月升,为我的三十八个父老乡亲报仇!二是我没有上大学,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凭我的聪明和勤快,我一定要比上大学的同学们生活得更好!  现在看来,我来东莞是对的。湖南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来广东,而来广东又多以广州、深圳与东莞为首选。东莞位于广州和深圳之间,治安总的来说不如广州和深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藏一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即便如此,要想在并不大的东莞找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在东莞好好地生存下来。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只要足够的聪明和勤奋,我相信我会比那些上了大学的人生存得更好,比如刚才那个孙丽。  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第二天早训时,马课长便在讲话时宣布,以后由我做B班的统计员。听了这话,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眼光望向我。我也感到很突然,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注塑部四十多台注塑机的产量是由专门的统计员统计的。统计员都是“啤工”出身,现在我们这个班的统计员文秀和另一个班的统计员不但是长相极为清秀的女孩,还都是在厂里有一定靠山的。我刚来厂被便如此提升,实在让很多人吃惊。  文秀其实是主动提出不做统计员的。原因是她家是在大山里,小学里读的是复式班,老师只有一名。虽然她也想学好,但那名老师自己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她又能学到什么呢?进厂后因为马课长是她表叔,便让她做了统计员,但她每天把报表做得乱七八糟,为这,挨了张培和马课长不少骂。文秀说,她才不稀罕这个统计员呢,她还是想做啤工,虽然累点苦点,但没有压力。  望着文秀如释重负的脸,我真是百感交加,为文秀也为自己。是呀,她和我一样,并不是我们不想上进,并不是我们生来就甘于贫穷,但很多客观的条件制约着我们,让我们无法上进、无法不贫穷啊。  正如文秀说的那样,她对数字真的非常不敏感,但她削的披锋却又好又快。并且,她在教我做报表时,非常耐心,面面俱到。  当从文秀手中接过纸、笔、直尺、计算机时,我真是百感交加。这些东西一度曾离开了我,如今又回到我手里,我一定不要他们再从我手里溜走。但我的两只手,能永远握住这些东西吗?51。  虽然统计员和啤工在工资、待遇及上班环境各方面没有任何变化,但统计员在注塑车间是相对清闲的工作,并且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每一小时统计出45台注塑机的产量。而每台注塑机啤出多少零件,根据注塑机时的时间也可以算出来的。但多数啤工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所发只要稍稍会眯加减乘除及百分比的算法,这工作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多时间,45台注塑机并不全部开机的,所以玩的时间相对多一些。  因为做统计员,我和张培便熟悉起来。做为组长,张培是很清闲的,他喜取笑我:“你又可以摸鱼啦。”  第一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傻傻地问:“车间里哪有鱼摸啊?”  听我一说,他和身旁几个人哈哈大笑。我从他们笑声中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又以为“摸鱼”是词牌名“摸鱼儿”的简称,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原来在这家厂里,“摸鱼”就是偷懒、闲逛、混日子的简称,据说厂里的台湾人喜欢这样说。因为这个词实在是形象、贴切且俏皮活泼,很多大陆人便也喜欢说这个词了。  一般来说,上白班气氛严肃一点,因为上到老板、课长,下到人事、稽核及保安,他们个个眼睛睁得老大,不停在厂区转来转去监视着我们一言一行,支辄罚款。但夜班就不同啦,除了不时有保安进来转一下也是走走形式,我们几乎处于无人管束状况。只要不过份,张培也并不阻止的。因为毕竟,夜班太难挨了。  厂里十分之八、九是女孩子,其中尤以生产部和注塑部居多。但生产部的女孩子大多数是紧挨着坐在一条拉上,就连上厕所也要申请离岗证。离岗证每条拉只有五个,也就是说一条拉最多不得五个人同时离岗,且明确规定上班时间上厕所不得超过五分钟。所以要想和流水线上的女孩子说悄悄话操作难度太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注塑部就不同,一般一两个女孩子守在注塑机旁,所以夜班巡罗的保安最喜欢往我们注塑部跑了。  我时刻记着自己来东莞的目的,所以并不太喜欢说话,无论是和张培、车间技术员还是保安,我总是礼貌而有分寸地和他们接触。时间久了,他们也不太爱搭理我。但偏偏李连平一见到我就亲热地打着招呼,仿佛我是他几世的至亲似的。虽然丽娟一再说我们和李连平是邻县的老乡,但想起那次他对金三玲的态度,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  李连平几次在我这里讨了个无趣后,也看出了我对他的冷淡。有一个夜班,他竟然在吃夜宵前神秘地走到我身边,然后偷偷摸摸把三张夜宵票放在我桌子上,得意地说:“这些都是你的了。”52。  我们每天的夜宵票只够吃一碗汤粉,尽管夜宵有麻辣串、炒菜和鸡腿卖,但那大多是为管理阶层准备的。象我们这种普通员工偶尔吃一次便是奢侈的。望着三块钱夜宵票我暗想:要是买素麻辣串的话,可以买六串;要是买荤麻辣串的话,可以买三串;要是买鸡腿的话,可以买两只。就算什么也不买,还可以到小店里去换一只牙膏呢,牙膏能用一个月。  所以,看到这三张夜宵票,我仿佛看到了垂涎己久的麻辣串、香喷喷的鸡腿和洁白的牙膏。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尽管我很想把夜宵票立刻据为己有,但我还是淡淡地问:“不是一个人只能得一张吗?你怎么会有三张?再说我吃了你怎么办呢?”他眉毛一挑,骄傲地说:“你也不看我也谁呢?饭堂老板是我哥们,不要说三张,问他要三十张也是有的。”  他的骄傲刺伤了我,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味,狠狠心将夜宵票往他面前一推:“谢谢你了,我一碗米粉就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他明显一愣:“怎么?你不要?”  我看都不看他:“是的,我不要。”  他脸色一板,随即怒道:“你这人真是不识抬举!我好心好意给你夜宵票你却不要,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他刚说完,柯兰兰过来找药胶布,一看到桌上三张夜宵票,眼睛立刻一亮:“这夜宵票是谁的?能不能多给我一张啊?”  李连平拿起夜宵票往她手上一塞,连声道:“拿去,都拿去。”仿佛故意是做给我看一般,他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夜宵往桌上一放,大气地说,“谁要谁来拿,夜宵票,发夜宵票喽。”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女孩过来把夜宵票抢了个精光。在我看来,他这次所谓的豪爽完全是一副流氓作派,我更加看低他了。但有的时候,你越想离某人远些,某人却越和你走得更近。  现在我虽然和丽娟同一家厂里,但我们却很少见面。我有几次在饭堂里遇到丽娟,只见她原来红润的苹果脸憔悴得不成样子,人好象又瘦了几圈。我害怕地问她:“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病?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  丽娟苦笑道:“不是有病,我们车间人都这样。这段时间厂里赶货,天天加班呢。”我不服气地说:“我现在每天都要加两个小时的班,十四个小时处于塑胶气闻和粉尘和包围里,也没你这样瘦。”  丽娟差点哭了:“你们好歹也可以睡个整觉啊。我们生产部每天加班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再加上冲凉洗衣服,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要是有人问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我就会说,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好好睡一觉。”53。  更令人抓狂的是,虽然因赶货各个部门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可每天早上7:30的做早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系活动却是雷打不动的。因为这些活动,我们要比正常上班时间早起来半小时,可睡眠不足的我们,是多么想利用这半个小时好好睡一觉啊.  周一至周日,这些活动虽然同一时间,但各个部门是由不同人指挥的。不过每个星期一,所有部门员工都要全体集合一次。相关领导站在主席台上将厂里上一周发生的一些大事及下一周的工作任务交代一下。这段时间因为赶货的原因,产品质量明显下降,厂里己经连连接到三批退货了。  所以这周一的集体早会时,鉴于最近退货率上升,尖嘴猴腮的生部总经理在主席台上宣布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即:原先生产部流水线退货是属于整条拉的,现在则责任到各工序,次品是要哪道工序出错的就处罚哪道工序,直到责任到人。次品能重装的重装,损坏的则照价赔偿。总经理的话音刚落,全体一阵哗然,特别是生产部,更是群情激愤。  看到这样的反响,站在主席台边一直没吭声的林老板满面怒色,他示意总经理下去,自己站在主席台前,冷冷地扫了全场一眼,用台湾普通话威严地说:“这是厂规,有谁不服气的吗?”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当然没有人敢说不服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林老板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啊-”我们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生产部那边站得笔直的队伍有些乱,原来是有人晕倒了。  有人晕倒,林老板面不改色心不跳,仍然在主席台上大声说:“安静,大家安静,不会有事的。”人都晕倒了还说不会有事?站在我旁边的吴少芬小声对我说,林老板他们说话时间太长了,几乎每次赶货开早会都有人晕倒呢。不过确实是不会有事的,这些人大多是因为加班时间太长困的。  说话间,晕倒的那个男孩己经被人扶回了宿舍,早会正要继续进行时,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个人晕倒了。这个人还没站起来,几乎是同时又有一个人晕倒了。接二连三有人晕倒,会场却并不显得很乱。我吃惊地看到,晕倒的人中竟有丽娟,我赶紧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前几个晕倒的人都被其他员工唤醒扶回了宿舍,但丽娟却好久都没有醒来。  望着丽娟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我吓得呆住了,流着泪哀求生产部主管:“送她去医院吧,再不送医院她会死掉的。”  生产部主管有些为难,低声说:“去医院很麻烦的,需要钱,又不算工伤,她只是困了,会醒的。”54。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想自己扶丽娟去医院,李连平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伸手探了探丽娟的鼻息,二话不说,背起丽娟就往厂外跑去。我也想跟着出去,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有没有外出单?”  我懵懵懂懂地说:“什么外出单?我没有。”  保安不耐烦了:“上班时间外出要有外出单,否则一律不准外出!”  外出单还要课长签字并规定时间什么的,我恨得连连跺脚。用脚指头都想得出,B班的统计员只有我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己,课长是断不会同意我外出的。我无奈地看着李连平背着丽娟渐渐远去,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她平安无事。  好在不到九点钟李连平就过来告诉我,丽娟患有严重贫血,早上只是暂时休克,现在经医生抢救并无大碍。他通CALL了陈刚,现在陈刚正陪丽娟在医院挂水呢。  听了这话,我放下心来,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次丽娟多亏了他,可见以前我是冤枉他了。当时许多人在场,只有他不顾一切将丽娟送往医院,可见他还是很重老乡及朋友情义的。  晚上吃饭时就看到丽娟了,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面前放着一个一次性饭盒,笑得象一朵盛开的小菊花。我心有余悸道:“早上吓死我了,你还笑得出来?”  她打开饭盒,使劲嗅了嗅鼻子:“医生说是累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快趁热吃吧,陈刚刚送来的,我最喜欢的辣椒炒肉丝,他说以后只要不加班每天都会送一份辣椒炒肉丝呢。”  望着一饭盒色泽可人的辣椒炒肉丝,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羡慕地说:“有人疼真好。”  丽娟笑眯眯地说:“你想不想有人疼啊?”  我边贪婪地吃着辣椒炒肉丝边随口道:“想啊,当然想。”  丽娟脱口而出:“李连平怎么样?他说他很喜欢你呢。”  李连平?听到这个名字我坚决地摇摇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若说十九岁的我从没想这个问题是假的。特别是目睹厂里很多同出同进的情侣,再经过前段时间吴少芬那几对夫妻生活的耳沾目染,我也是很想找个男朋友陪我渡过这繁忙而枯躁的打工生活的。也许李连平本质上是个好人,但做我的男碜,他想都别想!  虽然我直接向丽娟表明了我的立场,但李连平从那以后,却总是隔三差五地以老乡和陈刚朋友的身份到注塑部找我聊天。时间长了,人家都以为他和我真的恋爱了。这边人把“谈恋爱”叫“拍拖”,甚至张培他们闹着问李连平要“拖糖”吃,这让我苦恼而又无奈。  时间在我的苦恼而无奈中迎来01年的元月15,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的。因为这天,我领了11月份的7天工资,人民币9。5元整。55。  拼死拼活做了7天却只得了9。5元的工资?我一遍遍望着那张细长的工资条,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班7天基本工资是56元(除每月转一次班可以休息外,没有休息日,故基本底薪240元除以30天,即得每天正常班为8元);补助为7元(应为健康补助,全厂只有注塑部和涂装部有此补助,因为气味太大,但工资条上没有“健康”两个字。以前此项补助为每天2元,自本月起改为每天1元计);夜班费14元(以每天2元计,我上了7天夜班);加班费52。5(每小时1。5元,我加班41小时,即每天除8小时以外均为加班,但周未及所有节假日均不另算);全勤奖为0(上满30天才有30元全勤奖,所有未上满30天班员工,无论病假事假或早退迟到均没有全勤奖),按以上计,我7天应得工资为129。5元。  本月扣除款项为:暂住证60元(以每月5元计,一年为60元,新入厂员工均需要本年度暂住证,无论何时何地进厂办理,均需60元。我直至12月20拿到本年度暂住证,也就是这个暂住证只有10天有效期);冬季厂服,也就是俗称的工衣每个两套,每套30元共计60元(厂服面料均为涤沦,做工粗糙,黑暗中磨擦生电常产生火花)。  当我拿着这张工资条走进宿舍时,舍友们正兴高采烈地拿着工资条和她们自己记录的加班及被罚款项逐一对照着。本月宿舍工资最高的是罗小花,六百四十五元。这个数字不要说是在注塑部的普通员工内,就是在全厂普通员工内也是极高的了。  当我哭沮着脸说自己只得了9。5元时,吴少芬不以为意地说:“这算什么啊,我第一个月上了8天班还被倒扣了一、二十块钱呢。”  我好奇地问:“怎么会倒扣?”  她轻描淡写地说:“和你一样,主要是两套工衣和暂住证的钱,幸亏夏天工衣没冬天工衣贵,要不扣得更多;一次是不小心迟到了半小迟按旷工半天计,旷工半天倒扣一天工资;还有就是宿舍没在规定的12点之前熄灯,每人被罚了5元。”  这一下挑起了话题,宿舍人议论纷纷。总的来说,虽然注塑部工资不算太高,但在亮光厂内算是高的。生产部常上白班,有时赶货赶得辛苦,但没货做时也只能拿到三、四百。还有就是,亮光厂不扣电费、水费、伙食费,工资相对周围的别的厂还算高的,且准时出粮(就是发工资),很少拖欠。象我们这样没有技术的人,拿到这个工资己经不算少了。听她们这样一说,我也就对9。5元释然了。正如她们说的那样,只第一个月是这样,以后会好起来的。这是2000年的最后一次出粮,接下来大家都为怎样过年忙碌起来了。56。  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一年一度的春节是我们心中最大的精神寄托。无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泪,如果能拿在春节拿一笔钱光光鲜鲜地回家,这一切都有了回报。  因为快过年了,大多数的厂接不到订单,就算接到的也会尽量安排到过了年再生产。因此,厂里的管理也不如平时严格了。很多人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喜悦之中。人们见面最常问的就是:“你回家过年吗?”紧接着一句就是:“你买到车票了吗?”回家过年和能否买到车票己经紧密相连了,甚至很多人以能否买到车票来决定能否回家过年。  为了能买了回家的车票,有人早早就请假去火车站排队,有的还要拿着行李。那是因为买票的人太多,只好边排队连睡觉。据说有人排了三天三夜的队,但当轮到他时,车票正好卖完了。但一般到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能买到票的,其中很多是高价票。湖南、广西等这些比较近的地方的地方可以坐汽车,相对来说票不是那么难买。象我们四川这些离广东较远且打工的人又较多的地方,常有人是几年不回家的,回一趟家从买票到一个来回,真要剥一层皮呢。  回家的人们在紧张买票的间隙,也会三五成群到街上去购买带给家人朋友的衣物、礼品等等,还有就是要为自己选两套新衣服。象我们这种刚来的新员工或没存到什么钱的老员工是断不会回去的。  我们厂放假十五天,这十五天管住但不管吃,但提供热水。如果想在厂里吃的话,现在就要报名且每天交四块钱共要交60元,饭堂会留有专人做饭。我和丽娟是不会回去的,陈刚为了丽娟也决定在东莞过年。丽娟说陈刚正在联系租一间房子,他厂里过年只管住不管吃,他要自己做饭吃。丽娟当然要跟陈刚一起吃的,她邀我也一起,但我身上只有在前一家厂交押金剩的70元,加上现在的9。5元,也不过79。5。这钱都是借陈刚的,另外还欠了他一百三十元呢。丽娟这个月也没领多少钱,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吃他们的?  但若在饭堂吃呢,我一次性就要交60元,如此,身上便只能剩19。5元了。还有,家里那么穷,不知道妈妈和弟弟怎么过这个年?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农历12月25,也就是厂里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吴少花让我陪她去稍远的一家超市买东西。当我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发现了一大包一大包的方便面块,真是惊喜万分!  那种方便面只是方便面的形状,五个一块整齐地用透明塑料薄膜包着,没有汤包。但五个方便面块竟然只要1块钱。我飞快地算了一下。五个方便面块才1块钱,如果一顿饭泡一块的话,一天只要三块。如此,15天只要45个方便面块,45个方便面块便是9包,只有9块钱!57。  我果断地花9块钱买了9袋方便面,在吴少芬的提醒下,又买了一种降价处理的榨菜。榨菜虽然是涪陵榨菜,但一块钱四包,我算了一下,如果一天一包的话,也只要4块钱,便当即花4块钱买了16包榨菜。  回来的时候,想着这个年只要花13块钱,我心里轻松了许多。从超市大包小包地回来时,差不多十一点。我们为了赶时间,便抄近路岔进一条满是出租屋的巷子。走完这个巷子再过一条马路,便是我们厂了。  事实上,己经看到厂门口人影影绰绰了,就在我们刚刚松了一口气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喝:“站住!”  我俩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一个男人边喊“站住”边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身上竟然穿着治安队的衣服。我赶紧道:“我没带暂住证,快跑!”  吴少芬不以为意道:“没暂住证也有厂牌,怕什么?”  那治安员走近,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气,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朝我们怒喝:“跑什么跑,暂住证!”  吴少芬赶忙掏出暂住证:“我是亮光厂的。”  借着近处的灯光,那人细细看了检查了一下吴少芬的暂住证,又将手伸向我,我赶紧递过早就准备好的厂牌,恭恭敬敬地说:“暂住证忘记带了,这是我的厂牌。”  他不耐烦半厂牌还给我,生硬地说:“我要的是暂住证,没暂住证就跟我走。”边说边要拉我的胳膊。  吴少芬急急道:“她跟我是一个厂的。”  我也慌了:“对,对,我有暂住证的,在厂里,你要不要跟我到厂里拿。”  那人半信半疑地放开我的胳脯,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弯月形的马刀来。我和吴少芬看到马刀,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人大约是酒喝得太多了,身子踉跄了一下,他赶紧用手扶住墙。我和吴少芬赶紧没命地往前跑。  身后传来那人的喊叫:“别跑,快给我回来!”再回头看时,那人竟举着那把长长的马刀追了上来,马刀的刀印在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  就在那人的一只手刚要抓住我的后背时,我和吴少芬成功地逃进了厂里。刚回到宿舍,我们两个便瘫倒在地上,东西撒了一地。  谁知还没等我们舒一口气,李连平便敲门进来了,他着急地问:“杨海燕,吴少芬,刚才被治安员拿马刀追的两个人是不是你们?”  我赶紧抖抖索索地道:“是,是我。”  他说:“你不是说回厂拿暂住证吗?那个治安员还在外面等呢,快把暂住证拿去给他看。”  我赶紧拿出暂住证,哀求道:“我不敢出去了,麻烦你拿给他好不好?”  李连平想了想,接过暂住证说:“我拿出去试试。”我感谢地向他连连道谢。58。  虽然那个治安员看了李连平拿出去的暂住证就没有再找我麻烦,但这事还是让我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对李连平,也是很感激的。  第二天便是假期,一觉醒来己是十点多了,有的人在昨天晚上就去各路乘车了,有的今天一早就走了。12个人有10个回家的,罗小花为了省钱一年回家一次,去年她刚回去,今年就留在厂里过年了。所以除了我和罗小花的床,其余床上的东西都被主人折叠起来,屋内一片狼藉。罗小花去找她老公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爬起来拿出纸笔,给妈妈和弟弟写了一封信,又将剩下的56。5元取出50放在信封里,然后小心将早就准备好的八角钱邮票贴上。两个信封还剩一个,我将剩下的一个夹进书页里。邮局真是讨厌,买八角钱邮票时,无论你需要不需要,他们总是用信封当零钱找你,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但如果这样,每次寄一封信就会多出来一个信封,这真让人郁闷。  写好信,差不多吃饭时间了,我取出一块方便面块在碗里,然后又到饭堂打半碗热水泡上。原本以为饭堂真的会象以往那样供应热水,谁知所谓的热水只是半温的,所以方便面很难泡开。但我还是倒了点榨菜,将半生不熟的方便面硬吃了下去。吃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填饱肚子。  洗了碗,我简单将房间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上看一本口袋书。宿舍里的女工大多会织毛衣,特别是己婚女工,织毛衣几乎占用了她们全部的业余时间。其余的年轻女孩,除了个别人出去跳跳舞、溜溜冰外,便是看地摊杂志或这种廉价的口袋书。地摊杂志无怪乎打打杀杀、诲淫诲盗,实在不是我们喜欢看,而是别的书都太贵实在买不起。还有就是这种口袋书,巴掌那么大,小小的一本,正好可以装进口袋里。书里大多描写的是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的故事,天知道她们怎么会那么喜欢看?  我是很少看的,比如正在看的这本,书里那些男人女人过的生活相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越看越怒,虽然书上是假的,但我知道确实有很多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她们并不比我聪明,并不比我漂亮,并不比我努力,并不比我善良,但只因她们生在城市、富庶的地方或家庭,她们一生下来便注定可以过了舒服的生活,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社会是不公平的!我叹了一口气,将口袋书扔到垃圾筒里,小心拿起装着50元的信封向邮局走去。虽然里面有钱,但为了省钱,我还是寄了平信。  回来的时候,看到陈刚和丽娟正在保安室外与李连平谈话,看到他们,我象看到亲人一般,赶忙跑了过去。  正在这时,厂门外驶来一辆黑色的宝马,李连平赶紧打开电动门。矮胖的林老板从车内走了下来,紧跟他身后的,是一个如洋娃娃般精致的女孩子!  李连平赶紧立正,向林老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在台干进出厂时,保安都要敬军礼的,虽然台干们从来不正眼给他敬礼的保安。林老板也是一样,连眼皮都没朝李连平看一眼,便拥着那女孩走了。59。  女孩身材非常玲珑美好,唇红齿白,皮肤晶莹剔透。上楼梯时,她还极体贴地挽着林老板的胳膊,并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丽娟才喃喃地说:“这是林老板的女儿?好漂亮。”  我也羡慕道:“她那套衣服要好多钱吧?气质真好。”  李连平不屑地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那女人不是她女儿。”他边说边向我们伸了伸两个指头。我和丽娟望着那两个指头,百思不得其解,还是陈刚灵醒,他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和丽娟,试探地说:“是二奶?”  李连平笑眯眯地点点头。虽然我和丽娟刚来,但平时常听宿舍的人讲外面的一些传闻,二奶是什么意思还是懂的。比如隔壁那家“久泰”五金厂,据说是因为老板有九个太太而得名的,“久泰”即为九太。  我不相信地摇摇头:“她皮肤好白,看上去好单纯呢。”  另一名年龄大些的保安接口说:“现在没有以前白了。她是三年前被林老板带进厂里的,那年她才十六岁,那时候皮肤才白呢,好象掐一把都能掐出水似的。”说完这话,他望了望李连平,又望了望我和丽娟,两个暖昧地笑起来。  丽娟忙把我拉到一边:“不理他们了,海燕,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己经报名在厂里吃了呢。”  陈刚不满地说:“厂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把钱要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吧。”  我摇摇头:“平时我在厂里吃,除夕跟你们一起过,好不好?”  听了这话,丽娟才露出笑意,两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乖巧地依偎在陈刚胸前:“那好,说定了,除夕你过来吃饭啊。”  她话音刚落,李连平也凑了过来:“陈刚,我也没地方过年呢,不如除夕到你们那儿过吧。”  陈刚连连点头:“行,你上次把丽娟送医院我还没谢你呢,正好我们四个人一起过,人越多越热闹。”  李连平望着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想到上次也是他帮我把暂住证拿给治安员的,虽然我很不想和他在一起,但也不好说什么,勉强冲他笑了笑。人真的是要看缘份的,自从金三玲那件事后,我对他没一点好感,无论他曾怎样帮助过我,我依然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  还有五天到除夕,罗小花经常外出,大部分时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吃那些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会被别人看到不好意思,每天都等别人还没去吃饭或己经吃过饭时,才象做贼一样去饭堂打点半温的开水回来泡面吃。  大多数人都回家过年了,外面的人也不象以前那样多,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提醒我快过年了。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惶惶然如一条丧家之犬。60。  我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睡觉、看书或听歌。幸好吴少芬把一台破旧的随声听留了下来,当有一天我翻出一盒同样破旧的磁带,我听到了谭咏麟那首《水中花》,哀伤动人的旋律、凄美绝伦的歌词,让我一遍遍泪如雨下: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啦...啦...啦...”  其中,最打动我的是最后那句:“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我觉得这句正是为我而写的。  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吃泡面、听歌以及翻看从家里拿来的几本高中课本。直到除夕那天起床,从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中,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了。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寂寞,寂寞得想和墙角“吱吱”叫的老鼠对话。  所以,当李连平走进我的宿舍时,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样可亲,穿着夹克衫的他也比穿着那身保安服看着顺眼多了。听说我还没有吃早饭,他甚至跑去饭堂给我拿了两个面包。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吃方便面以外的东西,又是香喷喷的面包,我狼吞虎咽,差点咽出了眼泪。李连平是来找我一起去陈刚和丽娟的出租屋的。我这才知道,陈刚的出租屋还是李连平帮他找的。眼看到过年了,出租屋非常难找。  去出租屋要经过我常去的那个市场,市场边有很多男孩女孩,都是附近工厂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都是穿上各自的衣服,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还穿着厂里的工衣。好在李连平似乎并没有嫌弃我穿工衣的意思,他穿夹克的样子也很帅,身材很高。他和我走得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不时和熟人打着招呼,令我不安的是,竟然还遇到了我们注塑部的张培。张培望着我咧嘴大笑:“李连平,快去买拖糖!”  我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别乱说。”  张培笑得越发放肆了。这时又从他身后走来注塑部几个男孩女孩,李连平故意炫耀般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李连平满脸兴奋道:“张培是我好哥们,你别在意。”  我很尴尬,我在意也不好说不在意也不好。正好旁边有一个卖香蕉的小摊,我掏出身后最后的6。5元钱,买了一把五块钱的香蕉,李连平立刻接过去提了,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边向陈刚的出租屋走出。  忽然,前面一幕戏剧化的场景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十几个人被绳子一个连一个地串起来,前面一头拴在治安队的一辆摩托车上,后面被串在一起的人跟着摩托车跑,再后面又是手拿着警棍的治安队员不停地撵着。这让我想起在家里时,通常村里人都是这样撵鸡撵鸭的。  我吃惊地问李连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他们?”61。  李连平苦笑道:“这些人都是没有暂住证的,年关了,治安队也想过个肥年呢。我听治安队的朋友说,当地治安队每天都有抓人指标的,一般是每个必须完成五十个左右的抓人任务。当然,提成很丰厚的。”  我听后,真是不寒而栗,赶紧摸了摸口袋里的暂住证,发现硬硬的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后来,这样的场景又看到几次,便也见怪不怪了。  陈刚的出租屋并不太远,看到我们来,丽娟非常高兴,不住地拉着我说这说那。房间虽然低矮,但比我们刚来时住的那间要大一些。房间有一张床,我一眼看到床上有两个枕头,其中一个被子是丽娟从家里带来的。床对面的角落用石灰拦了一个低洼的洗水池,上方悬着一个水笼头。丽娟小声告诉我,那个洗水池白天可以洗菜,夜里可以小便的。  洗水池左手是门,右手边摆放一个吃饭的桌子,还有一小罐煤气,一个放煤气灶的木板,木板上放着油盐酱醋,木板下是几个塑料袋,塑料袋发出腊肉的芳香,丽娟说那是陈刚家寄来的。  李连平提议中午我们出去吃,由他请客。想到这几天胃得被半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折磨得难受,我暗中咽了下口水。因为不要做饭,我们一行四人便决定到处转转。  市场边上有几个桌球台,还有溜冰场及露天舞场,露天舞场要晚上才开,桌球台边围满了男孩子。李连平和陈刚想去溜冰,但我和丽娟都不会,于是我们就在外边看。溜边场里的人忽然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一边溜一边不住尖声叫着笑着。放眼望去,四周男孩女孩的脸上也大多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也有卖春联、门对和鞭炮的,一些商家也在店内挂满了红灯笼、汽球和大大小小的福字。这儿不过是东莞一个普通的村庄,却远比我家乡的县城还要繁华和热闹得多呢。  中饭我们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四个小炒一个汤,我吃了两碗米饭,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了。因为怕菜价暴涨,晚上的菜陈刚和丽娟提前一天买好了,李连平便请我们去看投影。投影场很黑,丽娟和陈刚依偎在一起,我和李连平坐在一起。我很害怕他在黑暗中会动手动脚的,但他身板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慕,我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晚饭是陈刚和李连平做的,我和丽娟落得清闲,躲在一旁讲悄悄话。丽娟再三声明,她和陈刚虽然住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夜里都是各睡各的。我捂住着嘴吃吃笑着,她以为我不信,脸竟涨得通红,我故意笑得更厉害了。她急了,冲我直翻白眼:“哼,别笑我,等你和李连平租房子时,看你是不是?”  我正色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丽娟撇撇嘴:“鬼信呢,他平时小气得要命。要不是你,他今天会请我们吃饭?会请我们看投影?”  我苦笑一声,知道解释也无用。也许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他们看每一对男女都以为别人是和他们一样热恋吧。晚饭很丰盛,闻着满桌的腊味,我垂涎欲滴。李连平还去买了啤酒,和陈刚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62。  他们两人喝酒,我和丽娟则一边聊天一边吃菜。菜非常丰盛,除了四盘辣味还有一个鸡肉火锅,火锅边上是一碟碟配菜。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恨不得把这几天缺失的营养都补回来。开始的时候,李连平和陈刚还偶尔慨叹几句打工的辛苦,随着体内的酒精越来越多,李连平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边喝边向我们大吐苦水。原来他在部队里是武警,退伍后便到东莞打工。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不可能去流水线上挣那份辛苦钱,对他来说,除了做保安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到东莞己经四年了,这四年里,有三年时间他是在亮光厂渡过的。原以为做得久了可以混个保安队长当当,可两次保安队长更替都没有轮到他的头上,这让他非常郁闷。他还说,他前段时间几经周折找到一位姓廖的战友,老廖比他早来东莞一年,因为有关系,一来东莞就进了治安队,现在己经买了两套房子了,一套在深圳一套在东莞。  他上个月工资把一千块钱送给老廖了,老廖己经答应帮他疏通关系进入治安队。虽然现在治安队不如以前赚钱了,但总比在工厂做保安要强得多。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时,他血红着眼睛,非常诡秘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这一眼里似乎还有别的内容,我以为他是在向我炫耀着什么,并不以为意。人是靠缘份的,只要不喜欢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做保安员还是治安员,我都是不会喜欢的。  他的话是太多了,我和丽娟都懒得理他,看得出陈刚也是耐着性子,僵硬着笑容听他说醉话。丽娟小声在我耳边说:“陈刚在外面久了,似乎越来越胆小怕事了,我好心疼现在的他。”  我学着她的样子:“嗯,我也好心疼他呢。”  丽娟娇嗔道:“心疼别人老公,真不知羞。”边说边 “吃吃”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我们的笑声引起了李连平的注意,他望了望丽娟又望了望我,忽然认真地说:“你们两个都很漂亮,其实完全不必在厂里受苦受累的。只要放得开,肯定能赚大钱的。”  听了这话,一直笑眯眯的陈刚脸色一冷,愠怒道:“李连平,你给嘴巴上把锁!丽娟和海燕不是那种人!”  李连平自知失言,连忙赔笑道:“呵呵,看你急的。你们还不知道吧,亮光厂有五六个台干,每个人都带一个女人住在宿舍。那些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呢。除了林老板那个女人跟了他三年,另外几个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女人呢。”  丽娟打断他的话:“你骗人,我们在厂里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我也随声附和:“就是,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的。”63。  李连平当即赌咒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当然看不到她们了,你们早上上班时人家还在睡觉呢,你们加班时人家在外面吃夜茶。我们做保安的是经常见到她们进进出出的呀。我在亮光厂三年,台干也换过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呢。”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一齐将眼光对准陈刚,陈刚讷讷道:“应该是真的,我们厂是港资企业,还是跨国公司,在好多国家都有分厂,我们老总人送外号‘养鸡专业户’,据说他在广州深圳东莞就有好几个家呢。”  听了这话,我感觉好茫然。自小到大,父母和老师都教育我们洁身自爱,难道这些女孩子,她们不知道洁身自爱吗?忽然想起来林老板身边的那个唇红齿白的女子,不过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可她生活是多么舒适,穿的衣服是多么好啊。因为有了心事,便对桌上的美食不太感兴趣的。  吃完饭,我和丽娟便收拾碗筷,陈刚赶忙从丽娟手里夺过碗,心疼道:“还是我来洗吧,你贫血呢。”丽娟冲他感谢地一笑,也把我拉到了一旁。  李连平虽然喝了很多,似乎醉得并不厉害,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陈刚真是模范老公,我也要向你学习呢。”我转过脸去,装作没听到他这句话。  外面鞭炮声依然不时响起来,李连平说:“我带你们去见老乡吧,好多人呢。”  确实也很无聊,再加上出租屋又小又潮湿,我们便跟着李连平出了门。李连平的老乡就住在隔壁的一个院子里,我一进院门就感觉不对。院内亮着灯光,有三个房间开着门,房间内的女人都化着浓妆,衣服也穿得极为时尚暴露。李连平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领着我们进入最边上的一个房门。房间内己坐了七八个人,三个女人也化着浓妆,穿得极为暴露。  虽然我有些不安,但还是随丽娟他们进了门。他们有坐有躺,边聊天边磕着瓜子,看到我们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七八个男女齐齐将目光对准我和丽娟。  我们坐下了,几个女孩热情地拿瓜子给我们吃。虽然一屋子熟悉的乡音,我却感到很茫然。李连平似乎和他们很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常常莫名其妙地大笑,几个女孩前倒后仰的,笑得非常放肆。  我暗中拉了拉丽娟示意要走,丽娟于是拉起陈刚,说有事要走。虽然李连平极力挽留,我还是头也不回地拉着丽娟离开了。出了房门,丽娟怒道:“李连平,这些人就是你老乡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陈刚低声提醒道:“丽娟!”丽娟便噤了声。  夜己深了,虽然是除夕夜,我也不好再去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打拢他们,和他们互道了“新年好”,便向厂里走去。李连平大约意识到我的不满,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64。  在走过市场时,李连平忽然提议:“我们去溜冰吧。”  我闷声答:“不会。”  他从后面紧走两步跟我并排,小心道:“不就是带你去看几个老乡嘛,你生什么气啊?”  我没好气地问:“我没嫌你带我去看老乡,问题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委曲道:“他们又不是坏人,还不是为了生活。那几个男的是他们老公或男朋友,有一对夫妻还是刚结婚出来的呢。女的在酒店做‘小姐’,男的负责接送她们,要不她们会被人欺负的。做‘小姐’也是打一份工,这有什么嘛?”  我恨恨道:“还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会做这种事!我们厂里夫妻都在流水线上做事的多了去了,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小姐’呢?”  他赶忙解释道:“在厂里做事很累的,又赚不到钱。不过你放心,你要是愿意做我女朋友,我是不会让你去做‘小姐’的!”  一直知道他似乎对我有点意思,从丽娟的口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他这话真是让我又气又惊。气的是,他竟然把‘小姐’这个词和我联系在一起;惊的是,我知道他会向我表白,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但不管怎么说,面对异性的表白,少女的矜持还是让我结结巴巴起来:“不,我,我们不合适。”  他拦住我的去路,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是嫌我没钱?”  我奇怪道:“做不做你女朋友和钱有什么关系?”  他讥刺道:“别骗我了,你们女孩子哪个不是爱钱的?你看林老板,不就是有钱那个女孩才跟了他三年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做保安的,老廖己经和治安队长说了我的事,一有机会我就去治安队的。虽然现在暂住证查得松了,治安员不能象以前那样捞钱了,不过干治安员门路会多一些的。要是时间长了,说不定也能混个副队长当当呢。”  我觉得他的想法是这样的肤浅与可笑,和我想象中的另一半相去甚远,便断然拒绝道:“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去了。”边说边躲开他的身体向厂里走去。  这次他没再拦我,我走了很远再回头看时,己经看不到他身影了,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夜己深了,虽然还有很多路人,但一个人总归是有些害怕的,于是加快脚步向厂里走去。  宿舍里依然是我一个人,金三玲大概又去见她老公了。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更加重了我的寂寞,我躺在床上感觉好冷,于是下床将邻床一条没有捆上的棉胎压在被子上,更紧地将自己包围起来。  第二天刚起床,李连平便走进我的宿舍。65。  因为昨晚的事,我很不想再见到他,特别是单独在一起。但李连平好象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新年好!”  这是来自新年的第一声问候,我心中一暖,笑道:“新年好!”他在对面床上坐下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出去玩吧,丽娟和陈刚都在门口等我们呢。”然后他说了附近一个镇的名字。  我很尴尬,身上就剩下1。5元钱了,我能到哪里去玩呢?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笑眯眯地说:“老廖开车过来接我们,这屌毛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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