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始终一言不发。露露进来时将他稍微推了一下。他的神情多么尴尬,总是挡住人家的去路,他睁圆眼睛注视着我,他的两条胳膊摇来晃去,他不知道怎样安排他的身体才号。不要说话,好,不要说话,我看得出来你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费劲地咽唾沫,露露不得不亲手关上门。 “我愿意我们像好朋友那样分手,”她说。 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话,突然转过身来逃走了。他在干什么?她不敢跟着他走过去。难道他哭了吗?她忽然听见他咳嗽,他在厕所里。他回来以后,她搂住他的脖子,把嘴贴住他的嘴,他嘴里有一股呕吐的气味。露露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我冷,”亨利说。 “我们睡觉吧,”她一面哭一面建议,“我可以在这儿一直逗留到明天早上。” 他们在床上躺下,露露哭得哽咽难分,因为她又见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漂亮的卧床,和窗玻璃上红色的亮光。她想亨利一定会拥抱她,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笔直地躺在床上,仿佛有人把一根木桩放在床上。他像他同瑞士人说话的时候那么僵直。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牢牢地盯着他。“你是纯洁的,你是纯洁的。”他哭了。 “我多么不幸。”他说,“我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不幸。” “我也不幸,”露露说。 他们一起哭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她平息下来了,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只要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永远像一对孤儿那么纯洁和悲哀,可是这不可能,人生中不能有这样的事。人生像巨浪,扑到露露身上,把她从亨利的怀抱里拉走。你的手,你的巨手。他很骄傲,因为他的双手巨大,他说古老家族的后代都有巨大的手脚。他并不用手抱住我的腰——他有点在胳肢我,可是我感到自豪,因为他差点儿就合拢手指了。说他阳痿不是真的,他非常纯洁,纯洁——也有点懒惰。她透过眼泪微笑起来,吻他的下巴。 “我对父母要怎么说呢?”亨利说。“我母亲会因此而死的。” 克里斯潘太太不会死,相反她会感到洋洋得意。他们在吃饭时会谈起我,五个人都谈,口气带着谴责,好像一些知道详情的人,却不肯说出话来,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太年轻,有些话不宜在她面前讲。她心里偷偷暗笑因为她早晚要知道一切,她总是知道一切的,而且她讨厌我。他们说了许多辱骂我的话!表面上是反对我的。 “不要马上把真相告诉他们,”她恳求道,“只说我到尼斯是为了健康关系。” “他们不会相信的。” 她迅速地用一个个小吻吻遍了亨利的整个脸庞。 “亨利,你对我不够好。” “说得不错,”亨利说,“我待你不够好。不过你也一样,”他沉思以后说,“你待我也不够好。” “我也一样。呸!”露露说,“我们多么不幸啊!” 她哭得那么厉害,她以为要窒息了。“不久天就亮了,她就要走了。一个人永远、永远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是被带着走的。” “你不应该就这样走掉,”亨利说。露露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爱你,亨利。” “现在你不再爱我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你跟谁一起走?” “同你不认识的人们。” “你怎么会认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呢?”亨利愤怒地说:“你在哪儿认识他们的?” “随它去吧,亲爱的,我的小格利弗,你不会在现在摆出丈夫架子吧?” “你是同一个男人一起走!”亨利边哭边说。 “听我说,亨利,我向你发誓不是这样,我凭妈妈的脑袋发誓,眼下这时刻男人太使我恶心了。我同一家人一起走,他们是莉雷特的朋友,都是年纪大的人。我想单独一个人生活,他们会为我找工作。啊!亨利,只要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一个人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恶心。” “什么?”亨利说,“什么东西使你恶心?” “一切!”她吻他,“只有你不叫我感到恶心,亲爱的。” 她把手伸到亨利的睡衣里,长时间的抚摸他的整个身体。她的冰冷的手使他战栗,可是他随她去,他只说: “我会生病的。” 的确,他身内有点东西破碎了。 七点,露露起床,眼睛哭得红肿,浑身疲乏地说: “我要回到那边去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住在旺达姆街的剧场旅馆。那是一间破旅馆。” “留下来跟我住在一起。” “不,亨利,我求求你,别坚持了,我跟你说过这不可能。” “生命的浪潮把你席卷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既不能评论,也不理解,只能随波逐流。明天我就到了尼斯。”她走进厕所用温水洗一洗眼睛。她哆嗦着穿上了大衣。这真是命中注定。今晚只希望我在火车里入睡,否则我的到尼斯时就精疲力竭了。我希望他买到头等车厢,这将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车厢做一次长途旅行,等到那一天到来以后,事情的变化又会另我丝毫不感兴趣。现在她急欲要在了,因为最后的几秒钟似乎十分难以容忍。 “你拿加卢瓦怎么办?”她问。 加卢瓦向亨利订制了一副广告画,亨利画了,现在加卢瓦又不想要了。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 他蜷缩在被子里,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和一点耳朵。他用缓慢而无力的声音说: “我真想一连睡它八天。” “再见了,亲爱的,”露露说。 “再见。” 她向他俯下身子,稍微拉开被子,吻了吻他的前额。她站在门外站了许久,下不了决心把房门关上。过了一分钟,她转过头去猛力拉了一下门把手。她听见了砰的一声,以为自己要昏倒过去了,以前人家把第一铲泥土扔到她父亲的棺材上的时候,她就有同样的感受。 “亨利不够体贴。他应该起床一直送我到门口。我觉得如果是他把门关上,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第04章 “她干了那事了!”莉雷特眼睛望着远处说,“她干了那事了!” 傍晚时分,六点钟左右,皮埃尔打电话给莉雷特,她立刻到圆顶阁咖啡馆来会他。 “我说,”皮埃尔说,“您今天早上九点不是要会见她么?” “我见过她了。” “她的神气不古怪吧?” “不,”莉雷特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她有点累,她对我说你走以后她没有睡好,因为她想起了要见到尼斯就很兴奋,也因为她有点怕那个阿尔及利亚侍者……再说,她还问我相信不相信您买了头等的火车票,她说她一生中的梦想就是乘头等车旅行。不,”莉雷特断言说,“我敢肯定她的脑子里没有这种想法,至少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同她在一起度过了两个钟头,如果有这类想法,我是相当精明的观察家,有什么事情能逃脱我的眼睛,我觉得相当惊讶。您说她这个人藏而不露,可是我认识她已有四个年头,我在各种各样的情况里都见过她,我可以说对露露了如指掌。” “那么一定是泰克西埃夫妇使她决定那么做的。这真奇怪……”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间继续说:“我真不知道是谁把露露的地址告诉他们的。选择这间旅馆的是我,以前她从来没听说过这间旅馆的名字。” 他拿着露露的信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莉雷特很气恼,因为她很想看一看那封信,而他却没有给她。 “您什么时候收到的?”她终于问了。 “这封信吗?……”他爽直地把信交给她。 “您可以看看。大概是一点钟时放在守门人那里的。” 那信是一张薄薄的紫色信笺,香烟店里家家有卖。 最亲爱的, 泰克西埃夫妇来过了(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地址的),我要使你感到十分痛苦,因为我不走了,我的爱,我的亲爱的皮埃尔。我要留下来同亨利在一起,他太可怜了。他们今天早上去看过他,他不愿意把门打开,泰克西埃太太说他简直没有人样了。他们对我非常体贴,他们理解我的理由,她说一切的错处都在他那方面,说他是一只狗熊,不过他的本质并不坏。她说他需要发生这样一件事,才能使他明白他多么需要我。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我的地址,他们没有说,他们一定是我同莉雷特走出旅馆的时候偶然看见我的。泰克西埃太太说她知道她是要求我作出重大的牺牲,不过她相当熟悉我,知道我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我很惋惜我们美好的尼斯之行,亲爱的,但是我认为你不算十分不幸,因为你永远有我。我的整个身心都是属于你的,我们要像过去一样经常见面。而亨利只要失去我他就会自杀,我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少的;我向你保证我肩负着这样的责任并不使我愉快。我希望你不要板起你的丑脸,它使我非常害怕,你也不愿意叫我悔恨,对吗?待会儿我就回到亨利家,我一想到我在这种情况下同他再见面心里就有点慌乱,可是我仍然有足够的勇气提出我的条件:首先,我要有更多的行动自由,因为我爱你;其次我要他别管罗贝尔,还要他永远不说母亲的坏话。亲爱的,我非常悲伤,我真希望你在这儿,我想你,我紧紧地拥抱你,我感觉到你在抚摸我的全身。明天五点我要到圆顶阁咖啡馆来。 露露 “可怜的皮埃尔!” 莉雷特抓住他的手。 “我告诉你,”皮埃尔说,“我主要是为她感到遗憾!她需要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不过既然她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的母亲会狠狠跟我吵架的,”他继续说。“因为别墅是她的,她不愿意我带一个女人到那里去。” “是吗?”莉雷特用哽噎的声音说。“是吗?那么这岂不是正中下怀,皆大欢喜了!” 她放下皮埃尔的手,不知怎的,她觉得心头涌上了一股心酸的悔恨。(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