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还是用最容易的方法。因为,如果我现在被判罪,很明显,那些判处我的人会让我考虑一种最容易的、使朋友最少感受痛苦、使死者最多被怀念的方式来结束我的生命。当一个人不给朋友的心上留下任何可耻和不愉快的回忆、身体还保持着健康、心灵还能表现友爱的时候就安静地死去,这样的人又怎能不被怀念呢?当我们认为务必用一切方法寻找理由来逃避一死的时候,神明反对我们完全是正当的,因为很明显,这种方法如果成功了,就不仅不能像现在这样结束生命,反而要准备饱尝疾病痛苦、在充满着各种不堪忍受的灾难而且毫无乐趣的晚年中死去”。“海尔莫盖尼斯”,苏格拉底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这样死去的。但如果因为我阐述我从神和人所受的恩遇以及我对于我自己的看法而激惹了法官们,那我将宁愿选择死也不愿奴颜卑膝地祈求比死还坏得多的苟且偷生”。 海尔莫盖尼斯接着说,苏格拉底既然这样下了决心,在对方指控他不尊重城邦所尊重的神、反而引进另一些神和败坏青年以后,他就进前说道:“诸位,我首先感到惊奇的是,米利托斯怎么能说我不尊重城邦所尊重的神。因为其他凡是碰巧在场的人——连米利托斯本人,如果他愿意的话——都曾看见了我在公共节日在民众祭坛上献过祭。至于说到新神,我只是说神明的声音向我显明,指示我应该做的事罢了,这怎么能说是引进新神呢?而且,那些根据飞鸟的鸣声和人们的语言来求得神的启示的人,毫无疑问,也都是凭声音来判断的呀。难道还有人会争论打雷是否发出响声或者它是否最大的预兆吗?难道守候在三足鼎旁的普骚女祭司本人不也是通过声音来传达神明旨意的吗?此外,神明预知未来的事,并把它指示给他所愿意指示的人,肯定也是如此;我所说的和众人所说、所想,完全一样。只是他们把那预示未来的事物叫做灵鸟、神谕、兆头、先知,而我则是把它叫做守护神罢了。我以为我这样称呼比那些把神的权力归之于鸟类的人更为真实也更为虔敬。至于我在这件事上并未说谎得罪神,有以下的事足以证明:尽管我多次把神指示我的事告诉我的朋友们,从来没有一次证明过我所说的是假的。 法官们听了这些话就吵嚷起来,有的不相信苏格拉底所说的,有的则因苏格拉底从神那里受到比他们更大的恩典而起了嫉妒的心,苏格拉底接着又说道:“好吧,现在你们再听一些别的,你们当中那些不愿相信的人将会更加不信神是怎样重看我了。哈赖丰有一回在德尔非当着许多人的面向神求问关于我的事的时候,阿波罗的回答是:没有比我更自由、更正义、更能自制的人了。 法官们听了这些话,很自然地吵嚷得更加厉害起来,苏格拉底进一步说道:“诸君,神明在关于拉开代莫尼人立法者卢库格斯的神谕中论到他的话比论到我的还要伟大呢!因为据说,当卢库格斯跨进神庙的时候神明对他说:“我正在考虑着该把你称做神还是称做人”。阿波罗并没有把我和神相比,但他的确认为我比别人强得多。然而,在这方面你们也不应当盲目地相信神,而是应当把神所说的话仔细地加以研究。你们知道有谁比我更少受情欲的奴役呢?有谁比我更自由——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礼物或酬劳呢?你们能够合理地把谁看为比那安于自己的所有、不向任何别人有所求的人更正义呢?怎能不合理地把那自从懂话以来,就不止息地尽力寻求学习善的人不称之为聪明人呢?难道你们不认为,许多追求德行的本国同胞和从各处来的外国人,都宁愿和我交游,这就是我的劳苦没有白费的证明吗?尽管明知我是个不能用金钱回报他们的人,许多人还是渴想对我有所馈赠,我们应该说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要求我向他报恩,反倒有许多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欠我的恩情呢?为什么当围城的时候,别人都自叹命苦,而我却能毫无困难地和城市最兴旺的时候同样地生活呢?为什么别人的享受是从市场上花大量金钱买来的,而我却能不用花钱,从自己的心灵里获得更甜蜜的享受呢?既然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所说关于自己的话是假的,我受到神明和人们的赞扬岂不就是很合理了吗?然而,米利托斯,我这样地追求德行,你倒说我是败坏青年吗?我想我们一定懂得败坏青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一说你知道究竟有谁由于受到我的影响从虔诚变成邪恶、从自制变成放肆、从节俭变成浪费、从节酒变成狂饮、从爱劳动变成贪玩耍或者变成贪图其他罪恶的享受呢?” “但我确实知道”,米利托斯回答道,“你已经引诱了许多人服从你而不服从自己的父母”。 “在教育问题上”,苏格拉底回答道,“我承认这一点,因为人们都知道这是我关心的对象。在健康问题上,人们都宁愿听从医生而不听从父母;而且毫无疑问,所有的雅典人,在立法会议上,都是听从那些最明智的发言者而不是听从他们自己的亲戚,在选择将领的时候,你们难道不是选择那些最精通军事的人,而不是选择自己的父母、兄弟或者甚至自己本人吗? “苏格拉底”,米利托斯回答道,“这是因为这样做有好处,而且这也是一般的做法”。 “因此”,苏格拉底反问道,“在别的事上人们这样做,不仅受到一般的待遇,而且还受到极大的尊敬,而我,因为被有些人认为在对于人类有最大好处的教育方面很精通,反而被你们判处死刑,你难道不以为这是件奇怪的事吗?” 很显然,苏格拉底本人和那些为他申辩的朋友们所说的话要比我所记述的多得多,但我并不打算讲述他的全部受审经过,而是认为只指出这一点就够了;苏格拉底的用意只是要证明他所做的一切,既没有对神不虔敬,也没有对人不正义;他不但不想祈求免死,反而认为自己现在死去,正是时候。他的这种想法,在他被判刑以后,就越发清楚了。首先,当法官们吩咐他提出自己所认为的合适的刑罚时,他不但自己不提,还不让他的朋友们代提。他说,提出这样的处刑就是承认自己有罪。后来,当他的同伴们想把他偷偷带出监牢时他也不肯跟他们走,反而似乎开玩笑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在亚底该以外,有什么死亡不会临到的地方。 当审问完结的时候苏格拉底说道:“诸位,那些教唆见证人作假见证诬陷我的人和那些被他们说服而听从他们的话的人总会感觉到自己是多么不虔诚和不正义的;至于我,既然没有人能证明我犯了所指控的罪,我又怎能认为自己现在比我被判罪以前有什么不如呢?因为并没有人能指出我不向宙斯、赫拉以及他们一夥的神献祭而反倒向新神献祭,也没有人能指出我指着什么别的神起誓或提到什么别的神的名字。我一直是在劝导青年要坚忍不拔,朴素节约,难道这能说是败坏青年吗?至于那些按法律规定应处死刑的罪过——抢劫庙宇、挖墙偷盗、卖人为奴、背叛祖国,连那些控告我的人也没有说我犯过这些罪。因此,你们怎么能够竟然认为我应被判处死刑。这是我大惑不解的”。 “不过,无论如何,别人不义地把我处死,我自己是没有理由因此而自惭形秽的。因为不光彩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定我罪的人。在这方面,那和我处于仿佛情况而被处死的帕拉梅代斯也鼓舞了我。直到现在,帕拉梅代斯所提供给我们的美妙颂歌的题材也不是比那不义地处死他的俄底修斯所提供的要多得多。我知道,未来的时候,将如在过去的时候一样,证明我从未损害过任何人或者使任何人变得坏些,与此相反,我总是使那些和我交谈的人得到好处,尽我所能地把好的事情白白地教给他们”。 苏格拉底讲了这些话以后就离开了,他的眼光、容貌和姿态,都表现出非常快乐的样子,和他所说的话完全符合一致。当他觉察出跟随他的人们在哭泣的时候,就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现在就哭起来了吗?你们岂不知道我从一生下来按本性老早就注定是要死的吗?的确,如果当百般福气正在倾注在我身上的时候而我突然死去,很显然这对于我自己和那些祝愿我幸福的人都是必然会带来痛苦的,但如果当难以忍受的祸患快要来到时而能了此一生,我以为这对于我既然是一件好事,你们大家也就应该高兴才是”。 这时在场的阿帕拉多拉斯是一个非常热爱苏格拉底的人,但在其他方面头脑却很简单,就说道:“可是,苏格拉底,看到他们这样不公正地把你处死,这是令我最难忍受的”。据说苏格拉底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同时微笑地问道:“亲爱的阿帕拉多拉斯,难道你希望看到我公正地而不是不公正地被处死吗?” 据说,当苏格拉底看到安奴托斯走过时说道:“这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我因看到城邦给予他一些很高的职位,曾对他说,‘不必再使你的儿子学做硝皮匠了’,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竟以为如果把我处死,就是做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事情”。“看来这个恶棍并不知道”,苏格拉底接下去说道,“我们两人中谁做出了在永恒意义上的更有益、更高尚的事情,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苏格拉底接下去又说道,“荷马曾把预知未来的能力归之于那些快要死的人,我现在也想预言一点未来的事情。我曾有一度和安奴托斯的儿子在一起,看出他并不是一个缺乏精力的人。因此,我说他一定不会长久把时光消磨在他父亲给他准备的那样卑屈的职业上。但因为没有人认真照顾他的缘故,他就难免会染上某种可耻的嗜好而深深地陷在罪恶之中”。 苏格拉底这话并没有说错。这个青年人酷爱喝酒,他无论白天或黑夜总是在不停地饮酒,结果把自己弄得无论对城邦、对朋友或对自己都毫无价值。安奴托斯由于没有把自己的儿子教育好,同时也由于他的狂妄无耻,尽管自己已经死去,仍然留着恶名。 另一方面,由于苏格拉底在法庭上高抬自己,也招惹了法官们对他的忌恨,并使他们越发想要定他的罪,但我以为,苏格拉底所遭遇的,正是神所钟爱之人的命运:他避免了人生的最难忍受的部分,而且他的死法,也是一种最容易的死法。他表现了英勇不屈的精神;因为自从他认定了,对他来说,死比继续活下去更好以来,他就一直坚定不移地面向着死亡迎上前去,即使是对别的美好的事情也没有这样坚定,他从来没有对于死亡表示过任何软弱,而是极其高兴地、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当我考虑到这个人的智慧和高尚品格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想念他,而在想念他的同时,更不能不赞扬他。如果在那些追求德行的人们中间有谁会遇到比苏格拉底更有益的人,我认为这个人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