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师手记-11

搭档并没像我想象中那样快速把钱收起来,反而皱了皱眉:“在确定您神志清醒、思维正常之前,我们不会收钱的。”  老人笑了起来。  搭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轻人,你很有意思。”  搭档:“谢谢。”  老人:“好吧,钱就放在那里,我也不需要收据。当我走的时候,它依旧会放在那里,由你们处置。现在来说说我的问题吧。”  搭档:“请讲。”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来找你们,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搭档略微迟疑了一下:“呃……为什么你……您不去找僧侣或者牧师请求赦免呢?”  老人笑着摇摇头:“很多自称侍奉神的人,其实心里毫无信仰……”  搭档:“可是,若是因为这个而来找我们,您不觉得您的行为本身更像是带有批判宗教性质的行为艺术吗?”  老人看着搭档,叹了口气:“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好了。看在钱的份儿上,你们就原谅一个老家伙唠叨吧。”  搭档点点头。  老人双手扶着自己的手杖,眯着眼睛,仰着头,仿佛是在回忆:“算起来,我从医50多年了,你们也许更看重心理活动和精神的力量,但对我来说,人就是人,一堆自以为是的行尸走肉,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年到底站过多少个手术台,做过多少次手术,面对过多少个病人。我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怕皮肤被切开、皮下脂肪翻起来的样子,我也不再恐惧那些形状奇怪的病变体组织,只是依稀记得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不再害怕这些了。说起来,我这辈子见过的鲜血也许超过了我喝过的水,所以我对那些已经麻木了,以至于我会在手术时想起头一天吃过的晚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不再对人的生命有敬畏感。这种观点甚至已经固化到我的骨髓里,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观点,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搭档:“您是医生?”  老人纠正他:“曾经是,血管外科。”  搭档:“哦……”  老人:“在我看来,切开人体就和你做饭的时候切开一块肉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弹性而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搭档:“您是说您对此习以为常了?”  老人摇摇头:“你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开始不尊重生命的时候,就会把生命当作商品来交易——尤其是我所从事的这行。在和同事开玩笑的时候,我经常会把手术室称作‘屠宰场’。有那么一阵儿,我会把手术时切下来的各种病变组织放在秤盘上称,然后转过头问护士:‘你要几斤?’”  搭档:“听起来您似乎……私下收过患者的钱?”  老人笑了起来:“收过?年轻人,我收过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过各大医学杂志。在我还拿得稳柳叶刀和止血钳的时候,我的出场费高到你不敢想象。当我拿不稳刀的时候,我只是站在手术台旁指导的价格还是依旧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带着那种疑问的表情,我没说错,我说的就是出场费。在无影灯下,我就是明星。”  搭档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这并不值得骄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而后又转为平静:“你说对了,这并不值得骄傲。但你应该庆幸,如果是几年前你对我说这句话,我会用我的人脉关系让你就此离开这行。虽然我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行,但我确定我能做到。”  搭档:“您是在威胁我?”  老人仔细地看了搭档一会儿:“不,年轻人,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原谅我刚刚说的。让我就之前的话题继续下去吧。”  搭档点点头,并没有乘胜追击下去——我松了一口气。  老人:“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发现自己的问题,然后动摇了我曾经的认知吗?”  搭档:“不会是梦吧?”  老人:“你猜对了。”  搭档:“那只是梦。”  老人:“那不是梦。如果梦对心理活动造成了严重的影响,那梦和现实就没有区别。所以梦不是梦。”  搭档把拇指压在唇上,没再吭声。  老人:“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他略微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是在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当某天醒来之后,我发觉到自己的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  搭档:“混淆在一起了?怎么解释?”  老人:“在清醒的时候,我看到了梦里出现过的那些恶魔。”  搭档:“您有幻觉?”  老人:“你认为我神经有问题而产生幻觉?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从医学上讲,”搭档此时表现得极为冷静和客观,“之所以叫作‘幻觉’,是因为患者无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实的区别,可是又无法证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对我来说,这不重要。相信我,一点儿也不重要。”  搭档:“如果说……”  老人打断他:“让我说下去吧?还是那句话,看在钱的份儿上,让我说下去吧?”  搭档:“OK,您说了算。”  老人微微笑了下:“很好,我就知道钱会让人屈服,虽然你的门口很干净。”  搭档:“是的,我们经常打扫。”  老人摇摇头:“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几家所谓的心理诊疗所,但是当我看到他们门口聚集着那些恶心的小东西时,我就知道,里面的家伙和我是一样的货色。确认了几次后,我就不会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知道我为什么敲了你们的门吗?因为你们的门口是干净的,没有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所以,我决定进来看看。”  搭档:“您所指的‘恶心的小东西’是……”  老人:“是的,我说的就是最小号的恶魔。它们比老鼠大一些,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对尖耳朵几乎和身体一样长,绿莹莹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都是贪婪和凶残。它们会躲在没有光的地方用上百颗细小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虽然我不清楚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它们的喃喃低语无处不在。”  搭档紧皱着眉:“您亲眼看到?”  老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盯着搭档:“你认为我在吓唬你?年轻人,我早就过了恶作剧的年龄了。你不能明白的,那些东西已经伴随我多年了——在梦里。”  搭档:“您很早以前就梦到过这些?”  老人:“是的,但那时候他们只会在梦里出现,并没有存在于现实中,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我的梦和现实混淆之后,我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有神,有魔,还有那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们到处都是。”  搭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老人:“那天早上醒来,当我看到它们蹲在床前的时候,你们无法想象我对此有多么震惊,因为那颠覆了我所有的认知,抹杀了我所有的经验。我的年龄让我并不会害怕眼前的东西,但是当那些大大小小的鬼东西对着我指指点点并且交头接耳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恐惧。”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恐惧……”  老人目光迷离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我问你,如果忽视自己的灵魂太久,直到将死才发现这一切,你最担心的会是什么?”  搭档想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老人闭上眼睛:“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而我却无处安魂。”  搭档:“嗯……是这样……”  老人:“也就是这几年,我才明白没有信仰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曾经什么都不信,我只相信手中的柳叶刀和止血钳。当我看着那些血、皮肤、肌肉、被剥离出来的眼球、跳动着的心脏时,从未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虽然有那么一阵儿,每次站在手术台旁边我都会刻意地去找,去找那些被我们称作‘灵魂’或者有灵性的东西。可是我没找到过,也没有找到一丝它们曾存在的迹象。大脑很神秘吗?在我看来,它一点儿也不神秘,只是一大团灰色和白色的东西,被血管构建的网络所包裹着,它看上去甚至不好吃。”  搭档:“是的,这我知道。”  老人:“所以,我不相信灵魂,对信仰没有一丝敬畏,反而有点儿鄙视——那只不过是一些人编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用它骗了另一些人罢了。神啊,恶魔啊,都不存在,或者说,它们只存在于字里行间,只存在于屏幕和想象中。”  搭档:“直到您在某个早上亲眼看到。”  老人:“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但是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想说,年轻人,那不是最让我震惊的。”  搭档:“那,是什么?”  老人直起弯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恢复到原本扶着手杖的姿势:“当我看到自己身边常常聚集着恶魔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当我看到原来的同事身边聚集着更多恶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惊讶,因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也做过,我们都是活该。但是,当我看到我儿子身边居然也有那些丑恶的生物时,我惶恐不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诉他要从医,因为这行收入高而且还会被人尊重;我还告诉他,生命只是血压、神经弱电,只是条件反射、记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告诉他,更好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问心无愧和高尚只是愚蠢的表现;我告诉他,信仰是一种无聊的自我约束,它只能束缚我们,而我们不会因此得到财富。我说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遍,他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可是,这时候我却发现,我是错的。你有孩子吗?如果没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着我的儿子,一个年纪比你还大的中年人,看着他坦然地描述着那些我亲手教会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叹息,我什么也做不了。”  搭档:“你没尝试着推翻自己曾经告诉他的那些吗?”  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你认为可能吗?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经被我奉为生存之道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给我的儿子看,让他看了几十年,你认为现在我重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吗?不,他已经没办法听进去了,他和当年的我已经没有区别。我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会颤抖的话,我会用自己所信赖的柳叶刀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动脉,就这样。”说着,他抬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只一下,他就解脱了。这样,我的儿子就不会走到我现在这种地步;这样,我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档:“您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这是犯罪!”  老人面容扭曲地笑了:“说对了,这就是我要的,是我杀的他,那么就由我来背负他曾经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话。”  搭档:“您……还要水吗?”搭档看出眼前这位老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似乎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故意岔开一下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见到恶魔。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恶魔,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档:“您是说,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狱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搭档:“假如,假如这世上只有地狱呢?”  搭档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于恶魔?”  老人愣了一下:“呃……这个我的确没想过……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面对诱惑时,有多少人能坚持住?你能做到吗?”  搭档用拇指在嘴唇上来回划动着:“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试过。”  老人:“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着大话,对吗,年轻人?”  搭档想了想:“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您得承认,神或者恶魔就算法力无边,也是没法直接操纵人的,因为人拥有自由意志。神对人施以告诫,恶魔对人施以诱惑。至于怎么做,人可以选择。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选择权,您有选择权。”  老人:“你在责怪我?”  搭档:“不,我没有权力责怪您,那是您的选择。”  老人:“所以?”  搭档:“所以您就得承担您选择的后果。每个人都一样。”  老人点点头:“嗯,我听懂了,你心里在说:‘老家伙,活该!’对不对?”  搭档保持着平静和镇定:“我没那么想过,虽然意思一样,但是我对您的确没有这么极端的情绪。”  老人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恢复到镇定的表情:“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想跟你再就这件事抬杠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吧。我想说的是我见过天使。”  搭档:“您是指某个人吗?”  老人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搭档,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我看到恶魔是和我们混居在一起的,对吗?所以你认为这其实是我夸张的表达方式,对不对?不不,我并没有,相信我并没有用夸张的表达方式,我说的都是真的。当然,在你看来,我是疯疯癫癫的糟老头,有严重的幻觉和幻听,唯一可靠的就是付钱了,至于我说什么,你甚至都没认真听过,你在想这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滚蛋?他给的钱是不是真的?告诉你吧,我真的见到过天使,她会飞,她飞过人群,飞过每一个人的头顶。你知道当天使飞过自己头顶时是什么感觉吗?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莫名其妙突然觉得温暖,充满勇气和力量?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因为天使飞过的时候,你能听到她所唱出的安魂曲——那就是为什么你会突然无端有了希望和勇气,还体会到宁静和安详,就像是天国的光芒在笼罩着你。”他把双手放在胸口,一脸陶醉的样子。  搭档并没搭腔,而是看了我一眼。从他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  老人沉醉了一会儿后睁开双眼:“你知道当恶魔在你周围徘徊时,你会有什么感觉吗?平白无故的,你会不寒而栗,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盯着你看,你浑身的汗毛都会因此而竖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神经质地四下看看,然后慢慢从惊恐中回过神,“那种时候,就是恶魔在你身边徘徊的时候。当然,也许它只是路过,并且打量着你,如果你身上有足够吸引它的东西,它就再也不会离开,一直跟着你,如影随形。它时常会在你耳边喃喃低语,即便你看不到,你依旧能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尖利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就是它。”  搭档:“您,常能听到吗?”  老人看着搭档点点头:“每一天。”  搭档:“那听到安魂曲的时候呢?”  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只有一次。”  搭档:“您刚刚所说的‘无处安魂’就是指这个吧?”  老人:“是的,你说对了。自从见过一次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仰着头看着天空,希望能再见到天使飞过。我想让她停下,想跟她说点儿什么。而且我认为,曾经的我是看不到天使的,现在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的诚心悔过。我也许还有救。”  搭档:“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老人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题?好吧,你问吧。”  搭档:“从医这么多年来,您有过见死不救的时候吗?”  很显然,这句话对老人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有那么几秒钟,简直可以用惊慌失措来形容:“呃……你是什么意思?也许有过。”  搭档:“因为钱不够?或者对您不够尊敬?要不就是其他什么原因?”  老人:“但是,我还救过人呢!”  搭档:“那是您当初所选择的职业,这个职业就是这样的。但假如真的是您说的这样,为什么您会不安呢?我想,之所以不安,是因为您很清楚自己违背了什么吧?”  老人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搭档:“这就是你的问题?”  搭档点点头。  老人:“有过又怎么样?难道你会大公无私地不收费也做诊疗吗?”  搭档:“但我不会因此而要挟。”  老人:“你确定你有权利责问我吗?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说大话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孩子!”  搭档的语气平静而冷淡:“如果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想让您忏悔呢?”  老人怒目而视:“凭你?你没有这个资格!”  搭档耸了耸肩:“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对每一个人忏悔,不管他是谁,但是您无数次放过这个机会,对吗?包括现在。”  老人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搭档。  搭档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您看,您这么大岁数跑到这里来倾诉,并且还为此付费,但到目前为止,我所听到的只有两个字:恐惧。并没有一丝忏悔,也没有哪怕一点点内疚。您为自己曾经所做过的感到不安,但那只是您明白了什么是代价,您的恐惧也因此而来。”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就目前来说,我没法明确地告诉您,是幻觉,或者不是幻觉。但我认为有一点儿您总结得非常好——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这个时候,是无路可逃的。至于天堂或者地狱,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但我宁愿它们真的存在。”  老人站起身:“你不怕我用我的人脉让你滚出这行吗?”  搭档笑了:“穷凶极恶和残暴是我最鄙视的行为,因为在它们之下一定是软弱。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从职业角度出发,给您一个我个人对这件事儿的看法。”  老人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搭档:“我认为,您是不会下地狱的。”  老人愣住了,抬起头看着搭档:“为什么?”  搭档:“您为什么要担心自己会下地狱呢?您已经在那里了啊。”  老人走后,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在做自己的事儿。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问搭档:“如果被迫不做这一行了,你会选择做什么?”  搭档头也没抬:“和这行有关的。”  我:“为什么?”  搭档:“因为它收入高。”  我忍不住笑了:“就是这个原因?因为钱?你不怕堕落?”  搭档放下书,抬起头:“不,因为我的确听到过天使的安魂曲。”  17 无罪的叹息  “那么,你从事律师这个行业多久了?”搭档停下笔,抬起头。  她歪着头略微想了想:“15年。”  搭档显得有些意外,因为她看上去很年轻,不到30岁的样子:“也就是说,从学校出来之后?”  她:“对,最开始是打杂,做助理,慢慢到自己接案子。”  搭档:“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为什么你最近会突然觉得做不下去了呢?”  她:“不知道,从去年起我就开始有那种想法。我觉得自己所从事的行业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嗯……就是说我对自己的职业突然没有了认同感。”  搭档:“不该存在?”  她点点头:“我为什么要替罪行辩护?”  搭档:“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问题吧?从古罗马时期起就有律师这个行业,它存在的意义在于为那些无罪,却被人误解的人辩护……”  她打断搭档:“我指的是,为什么要替罪行辩护?”  搭档:“你能够在法律做出裁决之前判断出你的当事人是否有罪。”  她:“实际上,你所说的就是一个逻辑极限。”  搭档:“嗯?我没听懂。”  她:“的确是应该依照律法来判断有罪与否,但律法本身是人制定出来的,它并不完善,所以假如有人钻了法律的漏洞,那么实际上有罪的人往往不会被惩罚。哪怕当事人真的触犯了法律,你也拿他没办法。而我所从事的职业,就负责找漏洞。我职业的意义已经偏离了初衷。”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她:“也许你会劝我转行,但是除了精通律法外,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可是,这半年来由于心理上的问题,我一个案子也没接过,不是没有,而是我不想接。”  搭档:“所以你来找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正是这样。”  搭档:“好吧,不过在开始找问题前,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行?”他狡猾地拖延着话题,以避免心理上的本能抵触,但实际上已经开始了。  她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后反问搭档:“你对法律了解多少?指广义的。”  搭档:“广义的?我认为那是游戏规则。”  她:“你说的没错,所以法律基本涉及了各个领域。它是一切社会行为的框架和标尺。”  搭档:“So?”  她微微一笑:“我的家庭环境是比较古板、严肃那种,父母在我面前不苟言笑,一板一眼。你很聪明,所以你一定听懂了。”  搭档:“呃……过奖了,你是想说因此你才会对法律感兴趣,因为你想看到框架之外。”  她:“是这样。我非常渴望了解到框架之外的一切,所以我当初在选择专业时,几乎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法律——因为那是整个社会的框架——只有站在边界,才能看到外面。”  搭档:“嗯,很奇妙的感觉,既不会跨出去,又能看到外面……不过,我想知道你真的没跨出过框架吗?”  她:“如果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搭档看了她一会儿:“相信。”  她对这个回答显得有点儿惊讶:“你说对了,我的确从未逾越法律之外。”  搭档:“但是你看到了。”  她点点头:“嗯,我见过太多同行领着当事人从缝隙中穿越而出,再找另一个缝隙回到界内。”  搭档:“那法外之地,是什么样?”  她:“一切都是恣意生长。”  搭档:“你指罪恶?”  她:“不,全部,无论是罪恶还是正义,都是恣意生长的样子,没有任何限制。”  搭档:“这句话我不是很懂。”  她摸着自己的脸颊,仰起头想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孩在非常小的时候被强奸了,由于那个孩子年龄太小,所以对此的记忆很模糊,除了痛楚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她的单身母亲掩盖住了一切,让自己的女儿继续正常生活下去。她默默地等,但她所等待的不是用梦魇来惩罚,而是别的。若干年后,凶犯出狱了,这个母亲掌握他的全部生活信息,依旧默默地等,等到自己女儿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后,她开始实施自己筹划多年的报复行动。她把当年的凶犯骗到自己的住处,囚禁起来。在这之前,她早就把住的地方改成了像浴室一样的环境,而且隔音。她每天起来后,都慢条斯理地走到凶犯面前,高声宣读一遍女孩当初的病历单,然后用各种酷刑虐待那个当年侵犯自己女儿的男人。但她非常谨慎,并不杀死他……你知道她持续了多久吗?”  搭档:“呃……几个月?不,嗯……一年?”  她:“整整3年,1000多天。他还活着,但是根本没有人形了。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正常的,不到一寸就被剥去一小块,那不是她一天所做的,她每天都做一点点,并且精心地护理伤口,不让它发炎、病变。3年后,他的牙齿没有了,舌头也没有了,眼皮、生殖器、耳朵,所有的手指、脚趾,都没有了。他的每块骨头上都被刻上了一个字:‘恨’……而他在垃圾堆被找到之后,意识已经完全崩溃并且混乱,作为人,他只剩下一种情绪……”  搭档:“恐惧。”  她叹了口气:“是的,除了恐惧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没办法指证是谁做的这些。”  搭档沉默了一会儿:“死了?”  她:“不到一个月。”  搭档:“那位母亲告诉你的吧?”  她看着搭档,点点头。  搭档:“你做了什么吗?”  她:“除了惊讶、核实是否有这么个案子,我什么也没做,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证据。这个复仇单身母亲像是个灰色的骑士,她把愤怒作为利剑,而在她身后跟随着整个地狱……你问我法外之地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法外之地。”  搭档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是的,我懂了,罪恶和正义都恣意生长……”  她:“我本以为法律之外同时也是人性之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是当我发现法律之外也有我所能认同的之后,我开始怀疑有关法律的一切。或者说得直接一点儿:法律其实也只是某种报复方式而已,它和法外之地的那些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它看起来更理智一些——只是看起来。”  搭档:“法律本身是构成社会结构的必要支柱,如果没有法律,我们的社会结构会立刻分崩离析……”  她:“那就让它分崩离析好了,本来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搭档诧异地看着她:“我能认为你这句话有反人类、反社会倾向吗?”  她微微一笑:“完全可以。”  搭档:“那么……请问你有宗教信仰吗?”  她想了想:“没有明确的。你认为我是信仰缺失才有现在这种观点的?”  搭档:“不,以你在这行的时间、经验和感悟来看,你必定会有这种观点。”  她:“嗯……不管怎么说,现在难题抛给你了——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掉这种想法呢?我不想有一天因为自己失控而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搭档:“你认为自己会失控?”  她:“正因为不知道才担心。所以我这半年来没敢接案子,只是靠着给几家公司当法律顾问打发时间。”  搭档:“我想把话题再跳回去——假如没有法律,那么岂不是一切都会失控?因为没有约束了。”  她:“当你熟读律法,并且知道足够多的时候,你会发现法律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借口。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种看似理智的情绪,但是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例如当宣布某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被处以极刑时,许多人会对此拍手称快,不是吗?”  搭档:“嗯……你的意思是:从本质上讲,这不过是借助法律来复仇?”  她:“难道不是吗?”  搭档:“但这意义不一样。因为每个人对于正义和公平的定义是有差异的,所以需要用法律来做一个平均值,并以此来界定惩罚方式。”  她:“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你想过没,如果作为受害者来看,这种‘平衡后的报复’公正吗?因为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人就不会有深刻的体会,因此也容易很轻松地做出所谓理智的样子,但假如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搭档:“你说得非常正确,但因为情绪而过度报复,或者因为没有情绪而轻度量刑本身的问题,才是逻辑极限。而且在法律上不是有先例制度吗?那种参照先例判决相对来说能平衡不少这种问题吧?”  她:“如果所参照的那个先例就是重判或者轻判了呢?”  搭档想了想:“我明白了,你并非不再相信法律,而是非常相信法律,并且很在乎它的完美性。”  她愣住了,停了一会儿后看着搭档:“好像……你说对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搭档:“也许是家庭环境,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你的逻辑思维非常强,所以你一开始就已经说出了核心问题:逻辑极限。那也是你希望能突破的极限。”  她:“嗯……不得不承认你很专业,我从没自己绕回这个圈子来,那,我该怎么办?”  搭档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她:“那能解决问题吗?如果能,我愿意试试看。”  搭档:“我没法给你任何保证,但是通过那种方式也许能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我们都知道了你的症结,但是目前还不清楚它是怎么形成的。”  她:“都知道症结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搭档点点头:“对,因为心理活动不是某种固化的状态,而是进程。它不断演变,从没停过。”  她:“明白了,好吧,我想试试。”  在催眠室旁边的观察室里,我不解地问搭档:“我怎么没听到重点?你是要我从她家庭环境中找原因吗?还是工作中?”  搭档调校着三脚架,头也没抬:“不,这次我们从内心深处找问题。”  我:“内心深处?你让我给她深度催眠?有必要么?”  搭档:“我认为有必要。”  我:“你发现什么了?”  搭档:“任何一个巨大的心理问题,都是从一个很小的点开始滋生出来的。”  我:“又是暗流理论?”暗流理论是我们之间一个特指性质的词汇,通常用来指那些即便通过交谈也无法获取到足够信息的人。他们表面平静如水,但仔细观察,会看到水面那细细的波纹,借此判断出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暗流涌动。我们很难从表面看出某人有什么不正常,但其言行举止的某种特殊倾向,能标示出他们内心活动的复杂。  搭档:“嗯,她的理由看似都很合理,但是细想起来却不对,因为最终那些理由的方向性似乎都偏向极端,所以假如不通过深催眠,恐怕什么也看不到。”  我打开摄像机的电池仓,把电池塞进去:“你是指她的反社会情绪吧?”  搭档:“嗯,扭曲得厉害。”  我:“可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吗?”  搭档抬起头看着我:“如果她是普通人,或者是那种郁郁不得志的人,也算基本符合,但是从她描述自己这些年的工作也能看出,她属于那种事业上相当不错的人,而且她深谙法律。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表现出来的极端过于反差。所以我认为必定有更深层的问题导致她有这种念头。也许是她不愿意说,也许是有特殊的原因让她从骨子里就开始隐藏关键问题——我指的是潜意识里。”  我想了想,听懂了:“明白了,你是说有什么症结把她所有的方向都偏差了,每次都影响一点儿,所以即便一切都是积极的,最终她还是会有消极的甚至是极端的念头?”  搭档:“就是这样。”  我:“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  搭档:“什么?”  我:“深催眠,同时让她把最深处的自我具象化。”  搭档:“嗯?你要她打开最核心的那部分?你不是最不喜欢那样吗?”  我:“不喜欢的原因是太麻烦,但是我觉得她似乎有自我释放的倾向。”  搭档:“自我释放……嗯……好吧,你的领域你来决定。”  “对,做得非常好,再深呼吸试试看。”我在鼓励她自我放松。  她再次尝试着缓慢地深深吸气,再慢慢吐出:“有点儿像是做瑜伽?”  我:“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我们接下来要伸展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精神。”  她:“像我这种刻板或者规律化的人会不会不容易被催眠?”  我:“不是,这个没有明确界限或者分类,事实上,看似散漫的人比较难一些,因为他们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相信,所以那一类人最棘手。”我在撒谎,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可不想给她不利于我催眠的暗示。  她又按照我说的尝试了几次:“嗯,好多了。”  我:“好,现在闭上眼睛,照刚才我教给你的,缓慢地,深呼吸。”我的语气同时也故意开始放慢。  她在安静地照做。  我:“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靠,找到你最舒适的姿势,缓慢地深呼吸。”  她花了几分钟靠在沙发背上,并且最终选择了一个几乎是半躺的姿势。  我:“非常好,现在继续缓慢地呼吸,你会觉得很疲倦……”  在我分阶段进行深催眠诱导的时候,搭档始终抱着双臂垂着头,看起来似乎是打盹的样子,但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进入状态的表现。他偶尔会用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同步于被催眠者,我曾经问过搭档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说用这种方式可以把之前的印象与概念暂时隔离,然后以清空思维的状态去重新捕捉到自己所需的信息。他这种特有的观察方式我也曾经尝试过,但是没什么效果。所以我曾经无数次对他说,那是上天赐予他的无与伦比的能力。而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是的,我是被眷顾的。”  “……非常好……现在你正处在自己内心深处,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我用平缓的语速开始问询。  她:“这里是……海边的……悬崖……”  出于惊讶,我略微停了一下,因为这个场景意味着她内心深处有很重的厌世感:“你能看到悬崖下面吗?”  她:“是……是的……能看到……”  我:“悬崖下面有些什么?”  她:“海水……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海水……”  我:“告诉我你的周围都有些什么?”  她迟疑了几秒钟:“有一条……一条小路……”  我:“是笔直的吗?”  她:“不,是……是一条蜿蜒的小路……”  我:“你能看到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吗?”  她:“通向……通向远处的一个小山坡……”  我:“那里有什么?”  她:“有……有一栋小房子。”  我:“很好,你愿意去那栋小房子里看一下吗?”  她:“可以……我……我去过那里面……”  我:“那是什么地方?”  她:“那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想了想:“那是你的家?”  她:“不,不是……但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点点头:“你在往那里走吗?”  她:“是的。”  我:“路上你能看到些什么景色?”  她的语调听上去有些难过:“荒芜……的景色……”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干燥的……土地……灰暗的天空……枯萎的灌木……荆棘……没有人烟……荒芜……荒芜……只有远远的小山坡上,有一栋小木屋……那是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她似乎还有极重的自我压制倾向:“你走到了吗?”  她:“还没有……还没走到……”  我:“看得到脚下的小路是什么样子吗?”  她:“是的……看到……是……一条土路……”  我低下头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看上去她微微皱着眉,略带一丝难过的表情,而更多的是无奈。这时候我看了一眼搭档,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着双腿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眉头紧皱。  我故意停了一小会儿:“现在呢,到了吗?”  她:“是的。”  我:“我要你推开门,走进去。”  她:“好的,门推开了……”  我:“现在,你进到自己住的地方了吗?”  她:“没有……”  我:“为什么?”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好久……没回来过了……”  我:“它曾经是干净的吗?”  她:“不,它一直就是这样的……第一次,就是这样的。”  我又等了几秒钟:“你不打算再进去吗?”  她抽泣着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我……在房间里了。”  我:“详细地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的情绪看上去极为低迷,并且阴郁:“尘土……到处都是尘土,书上、椅子上、桌子上、书架上、窗子上……被厚厚的尘土……覆盖着……”  我:“房间里有家具吗?”  她:“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桌子、椅子、书架,还有一些很大的箱子。”  我:“都是木头做的吗?”  她:“是……是的……”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家具是铁质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材质,那很可能意味着她有自我伤害的倾向——也许有人觉得这无所谓,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  我:“这里有很多书吗?”  她:“是的。”  我:“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书吗?”  她:“是的。”  我:“你看过吗?”  她:“都看过……”  我:“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她:“书里的……都是……都是……我不想看的内容……”  我:“那,什么内容是你不想看的?”  她:“……不可以……”  我没听明白,所以停下来想了想:“什么不可以?”  她:“不可以……书里不让……没有……不可以……”  我费解地抬起头望向搭档,向他求助。他此时也紧皱着眉头在考虑。几秒钟后,他做出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我要你现在拿起手边最近的一本书,你会把它拿起来的。”  她显得有些迟疑,但并未抵触:“……拿起来……好的,我拿起来了……”  我:“非常好,你能看到书名是什么吗?”  她:“是的,我能看到。”  我:“告诉我,书名是什么。”  她:“禁……止。”  我:“现在,打开这本书。”  她:“我……打不开它……”  我:“这是一本打不开的书吗?”  她:“是的,是一本打不开的书……”  我:“为什么会打不开呢?”  她:“因为……因为书的背面写着……写着:不可以……”  我:“所以你打不开它?”  她:“是的。”  我:“你能看到书架上的其他书吗?”  她:“看得到……”  我:“你能看得到书名吗?”  她:“是的,我看得到……”  我:“你愿意挑几本书名告诉我吗?”  她:“好……好的……”说着,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在看着什么。“不许可、不能跨越、无路、禁止、禁断……”听到此时,搭档突然愣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点儿什么。  我:“房间里的其他书呢?你能打开它们吗?”  她的呼吸开始略微有些急促:“我……我做不到……”  我:“是你打不开,还是你做不到?”  她:“我打不开……我做不到……”  我没再深究这个问题,而是转向其他问题:“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的吗?”  她:“是的,每一本……”  我低头看了一眼本子上记下的房间陈设,然后问:“在那些很大的箱子里,也是书吗?”  她:“不是的……”  我:“那,你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吗?”  她:“是的,我知道……”  我:“能告诉我在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吗?”  她稍微平静了一些:“衣服。”  我:“箱子里都是衣服?”  她:“是的……”  我:“都是些什么衣服?”  她:“西装、皮鞋……领带……”  我:“那些是谁的衣服?”  她:“都是我的衣服……都是我的衣服……”  此时,搭档无声地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  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是在问他是否保留被催眠者对此的记忆。  搭档继续点了点头。  我把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她:“你能透过窗子看到窗外吗?”  她:“是的。”  我:“是什么样的景色?”  她:“灰暗的、凄凉的……”  我:“你能看到一束光照下来吗?”  她:“一束光……一束……是的,我看到了……”  我:“你已经在木屋外面,正向着那束光走去。”  她:“我在向着光走去……”  我:“那束光会引导你回到现在,并且记得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当我数到……”  我:“看样子,你捕捉到了。”  搭档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正在催眠室喝水等待的她,转回身点点头:“根源倒是找到了,但有点儿意外。”  我:“你指她的性取向吧?”  搭档:“是的,她是同性恋。”  我:“嗯,但我不理解她是怎么转变到反社会思维的,纯粹的压抑?”  搭档:“结合她的性格,我觉得也说得通。”  我又看了一眼手里本子上的记录:“她的性格……家庭环境……还有哪些?工作性质?”  搭档抱着肩靠在门边:“嗯,这些全被包括在内,而且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  我:“什么?”  搭档:“她那种略带扭曲,却又不得不遵从的自我认知。”  我:“你这句话太文艺范儿了,我没听懂。”  搭档笑了:“让我分步骤来说吧。你看,她的家庭环境不用多解释了吧?催眠之前她自己形容过,是偏于刻板、严肃的那种,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框架,对吧?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通常会划分为两个极端,要么很反叛,要么很古板、固执。但有意思的是,通常反叛的那个内心是古板的,而看似古板的那类,内心却是极度反叛的,甚至充满了极端情绪和各种夸张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她就是第二种。说到这儿为止,已经有两个框架在限制她了。”  我:“嗯,家庭气氛和家庭气氛培养出的外在性格特征。”  搭档:“OK,第三个框架来自于她的工作性质:法律相关。我觉得这点也无需解释。那么至此,在这三重框架的圈定内,她的所有想法都应该是被压制的,这从她对于自我内心的描述就能看得出来:荒芜、凄凉、低迷,一个末日般的场景。但也正是这个场景反而能证明她对感情的渴望以及期待。在一片荒芜之中,就是她住的地方——那个小木屋。假如没有那个木屋,我倒是觉得她的情况比现在糟得多,因为那意味着绝望。”  我点了下头:“是这样,这个我也留意到了。”  搭档:“但是木屋里面的陈设简单到极致,对吧?充斥其中最多的就是书,一些根本打不开的书。为什么是这样,你想过吗?”  我:“嗯……应该是她不愿意打开。”  搭档:“正确。那她为什么不愿打开呢?”  我:“这个……我想想……应该是……书名?就是书名的原因吧?”  搭档:“非常正确,就是这样的。那些书的书名全部都是各种禁止类的,所以她不愿意打开,所以她的房间没有任何能提供休息的地方,连床都没有,所以她才会把那些象征着男性的衣服都收进箱子,而不是像正常的衣物那样挂着……现在我们再跳回来,我刚刚说道,她那扭曲,却又不得不遵从的自我认知……现在你明白这句话了?”  我仔细整理了一遍思路:“……原来是这样……那么,她把男性化的衣物藏起来,其实就是说,她所隐藏的是同性性取向……她从小成长的环境,她对自我的认知,她工作的性质,让她必须压制同性性取向的冲动,因为她认为这违反了她的外在约束和自我约束……”  搭档:“是的,当没有任何突破口的时候,这股被压制的力量就只能乱窜了。仿佛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疯狂地乱撞着。这时已经不是找到门的问题,而是更可怕的:毁掉整个笼子。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毁掉一切限制,让能够限制自己的一切都崩坏,让所有框架不复存在!”  我:“是的……法外之地……”  搭档:“根源只在于她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性取向……”  我:“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搭档摇摇头:“没有什么我们能解决的。”  我:“啊?你要放弃?”  搭档:“不啊,只要明白告诉她就是了。”  我:“就这么简单?”  搭档点点头:“真的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不需要任何恢复或者治疗,只需要一个肯定的态度。”  我:“呃……我总觉得……”  搭档:“什么?”  我:“我是说,我怕这样做会给她带来麻烦。你知道的,虽然我们大家都在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但其实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必定会影响到,我只是有些担心。”  搭档:“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们生来就是要应对各种问题的,每一天都是。”  我又看了一眼催眠室,点了点头。  搭档:“走吧,她还等着呢。”说着,搭档抓住通往催眠室的门把手。不过,他并没拉开门,而是扶着把手停了一会儿。  我:“怎么?”  搭档转过身:“我刚想起来一件事儿。”  我:“什么?”  搭档:“她对内心的描述,很像某个同性恋诗人在一首诗中所描绘过的场景。”  我:“荒芜的那个场景?”  搭档点点头:“是的。”  我:“原来是这样……”我透过玻璃门看着催眠室的她,她此时也正在望着我们。  搭档:“虽然她从事的职业是法律相关,但是她却活在框架里太久了,能够替别人脱罪,却无法赦免自己……就像是对法律条款的依赖一样,她的自我释放也需要一个裁决才能赦免自己……”  我:“一会儿你和她谈的时候,是要给她一个无罪的裁决吗?”  搭档压下门把手:“不,她需要的,只是一声无罪的叹息。”  尾注(代后记)  问:催眠真的不是睡眠吗?  答: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催眠不是睡眠。  问:催眠与睡眠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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