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lu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泻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难舍难分。大学里固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人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15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大约讲到一半,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同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下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碟。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gem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顶制服帽,还带着白手套。尽管这样,那女孩儿还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难以相信,你能信?" 我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人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丰田,有皇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ma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精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日丸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人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大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临近大冢站时,我下了电车,按她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补补,但大多反而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的。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边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仿佛战前波兰电影镜头中那样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改装过,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洋溢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购物后算账样的数字。 "再有10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