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闷声回答:“谁不认识谁了?” “把你得罪了?接受不了?” 她一声不吭。 “我是为他好。” 王毅梅掉头走开。 王毅梅是吴志义的妻子。她告诉刘克服的那些情况,可能是吴志义无意中提起,也可能是她察觉到的。这人心眼好,担心刘克服大意吃亏,特地赶到省城找他谈了。她绝口不提消息来源,除了因为刘克服与吴志义不对路,肯定也因为吴志义本人已经卷了进去。刘克服当然心里有数,回县后收拾局面,毫不手软,把吴志义一并收拾了。所谓“打狗也看主人”,王毅梅认刘克服是老同事老上级,称得上仁至义尽,刘克服是怎么领情的?如此对待吴志义,作为妻子她怎么能够接受。 所以免不了“天怒人怨”,如吴志义所预言。 4 冻灾到来,刘克服备觉寒冷,预感不妙。 这年冬天本地天气怪异,入冬之后一直气温偏高,到处惊呼暖冬,从气象专家到卖冰棍的,都要求追查罪魁祸首。专家骂二氧化碳,百姓骂娘,说是“人不按本子,天不按甲子”。却不料腊月将尽,春节将临之时,一股强劲寒潮猛烈南袭,本地气温骤降十余度,顿时天寒地冻,山区居然出现降雪,为本县有气象记录以来所仅见。 强寒流影响本县一星期时间,一星期里刘克服寝食难安。冻灾第一天,本县北部山区国道一座桥梁的桥面结冰,一辆客运车行驶打滑失控,被身后一辆载重卡车顶撞,冲断桥栏落入桥下水中,客车司机和前排两位乘客当场身亡,后边二十余人受伤,其中重伤六位。所幸桥不算太高,加上冬季少雨,河水较浅,否则伤亡更惨重。事故发生后。国道交通梗阻,大量车辆滞留于途,时值春运高峰时期,无数返乡过节旅客被困在车里,进退不得,饥寒交迫,情势非常严峻。事故发生后,市县两级官员和相关部门领导迅速赶到现场,救死扶伤之外,赶紧疏导交通和旅客。不料难以奏效,当夜气温再降,雨加雪一起落下,桥面结冰更趋严重,本地公路工程人员从未碰过冰雪,对桥梁路面冰冻处理缺乏经验和手段,采取各种除冰措施,包括大锤敲打,浇油放火,效果均不理想,交通阻塞越发严重,情况越发困难。 刘克服那几天一直呆在现场。他是一方主官,这种时候调兵遣将,非得老大不行。刘克服把县领导和县直机关干部大量调往现场,分段包干,送饭送水,安排照料滞留旅客,救助老人小孩和伤病员。另外抽调一批干部下到乡镇,参与乡镇抗灾。县直部门几乎抽空,刘克服仍不放过,想尽办法继续调人调车调钱,倾全力而上。但是有一个方面例外,一人一车一钱都不动,这就是内河水坝和行政服务中心那边。 那时候抗灾现场人力物力吃紧,陈铭想把湖洼地的施工队和机械先调过来应急,刘克服没有同意。 “抗冻不只要衣服,还得求房子。”刘克服说,“让那些人在湖洼地少穿两件衣服,多出点汗,抓紧盖房子吧。这也是支援抗灾。” 那时他已经有预感了,天时不对,形势不妙,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不是寻常景象。他一边寸步不离,盘踞在抗灾前方,一边接二连三电话催促,鞭打快牛,逼留在湖洼地盖楼建房的那些人全力以赴,加快进度,于寒风中挥汗苦战,用一种抢建方式,力争提前落成。 所谓命比人强,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抗过命运。 一个多月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的施工机械戛然收声。经全力突进,办公大楼及附属土建工程量都已经过半,此刻突然一起下马。 意外生变,肇事者首推老天爷奉献的这场冰冻之灾。 本县受灾严重。寒风肆虐之际,被阻滞于国道上的车辆和旅客引发上下关注,吸引无数眼球,让大家疲于奔命,但是比较起来,只算冻灾奉献的一份附加礼品。真正伤筋动骨,带来灾难性影响的是遍及全县,烙入骨髓。影响长达一周的寒冷。本县气候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乡村大量种植亚热带经济作物,出产香蕉、菠箩、龙眼、荔枝等水果,是省内有名的水果大县。亚热带作物多怕霜畏寒,例如香蕉最不经霜。以往本县香蕉种植区只分布于沿江平原一线,地势高的地方易受冻害,无法种植。近十几年来情况变了,所谓全球变暖,气温持续升高,霜日在本地变成罕见稀客,香蕉等亚热带经济植物种植区渐渐从沿江平原扩展到山区全境,成为山区农民一大收入来源,本县一大产业支柱。哪里想到突然来了一场强劲冻灾,持续时间虽只一周,影响已经绰绰有余,全县山区平原尽被扫荡,香蕉等亚热带草本作物基本死光,荔枝龙眼等木本作物也未能幸免,整株整株枝叶发黑,成片成片有如火烤,漫山遍野,全军覆没。 冻灾发生第四天,经全力抢救,国道阻滞情况缓解,车辆开始通行,刘克服匆匆从通行现场脱身,转赴基层乡间,陷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冻灾害现场。下乡视察,放眼看去满目凄凉,惨不忍睹,汇总上来的全县灾情统计更是触目惊心。 这时刘克服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为姚育玲,姚经理,陆金华的女下属。 “刘书记有空吗?”姚育玲说,“陆老板想请你吃饭。” 刘克服问陆老板准备在哪里请?加拿大还是大家拿?或者在香港?姚育玲说此刻陆老板确实不在本市,但是他一直注意这边的消息,知道刘书记那里死了一地香蕉龙眼,很操心。刘书记准备什么时候跟陆老板吃饭,陆老板立刻就会飞过来。 刘克服问:“他打算捐一笔救灾款吗?” 姚育玲发笑,说刘书记怎么成了讨债鬼?刘书记搞新城区,那么多工程,那么大地盘,没容陆老板插一根针。老天爷有意见了,下了场雪,刘书记才又想起了陆老板。 刘克服追问:“这么说陆老板没打算捐款赞助?” “只要刘书记开口,陆老板什么不做?” 刘克服这才表态,说看起来陆老板姚经理还有诚意。其实他没指望陆老板拿钱赞助,县里受灾,一靠自救,二靠上级,善款当然欢迎,以自愿为原则。救灾有如救火,此刻情况吃紧,一时顾不了其他,感谢陆老板想念,吃饭另找时间吧。 “刘书记的办公大楼还盖吗?” “受几天冻,你们的企业就不办了吗?” 姚育玲笑,说刘书记真厉害。 隔天。纪全洲到了本县。 纪副书记前来基层视察,指导抗灾。纪全洲已经在全市各县跑了一圈,这场冻灾范围广大,全市城乡不同程度受灾。有四个县灾情严重,本县属其中之一。冻灾初起,国道梗阻当天,纪全洲已经亲临过现场,时隔不久,他再次前来。 刘克服与陈铭陪纪全洲跑了一天。当晚纪全洲召集县委县府两套班子成员开会,听取汇报,研究各抗灾具体事项,会后住在县宾馆。隔天一早,纪副书记匆匆动身,前往邻县继续视察。按照惯例,刘克服与陈铭把他送到国道口上。 他在上车后突然提出顺道先去一个地方看看,然后再走。 “去湖洼地。”他说。 刘克服和陈铭陪同前往。到工地时还不到八点,机关还未上班,这里已经轰隆轰隆,到处是机器声,升降机上上下下,汽车来来去去。 现场指挥人员解释,工地正在倒楼板,马不停蹄,已经连续加班两昼夜。 纪全洲对刘克服和陈铭问了一句话:“你们还有脑子吗?” 两下属面面相觑。 纪副书记是强势领导,批评起来倒也细致。他把书记县长指责在一块,表现得不偏不倚。陈铭与他是姻亲,所以格外得这么讲,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刻他只问刘克服。刘克服是不是没脑子了? 刘克服回答:“是我的责任。” 刘克服承认是自己做的决定,却绝口不说明自己的脑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表示此刻自己将如何表现得更有脑子一些。 纪全洲没再说话,上车走人。 两天后,省里主要领导签发的一份明传电报到达本县,是关于加强抗灾的紧急通知,提到全省各地冰灾形势严峻,各级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通知要求采取若干应急措施,其中有一条:冻灾严重县市不得新建楼堂馆所,必须把人力物力财力集中于救灾和安排人民生产生活。 陈铭很担心:“咱们恐怕得先停一停。” 刘克服说:“咱们坚决执行,没有问题。” 他们俩一事各表,各自讲各自的意思。陈铭认为按通知要求,湖洼地新办公大楼可能得先停工。刘克服则认为省里通知不得新建楼堂馆所,湖洼地在建中的大楼此前已获批准,工程量完成近半,不属于新建范围。行政服务中心也不能简单归为办公大楼,作为湖洼地改造,新城区建设的关键项目,它与一般楼堂馆所情况大不一样。因此坚决执行上级通知,不再加盖新办公大楼,这就对了,不必涉及湖洼地工地如何。 原来刘克服不是有没有脑子,是脑子里的某一根筋给拧住了。大楼改称“中心”,这就不是大楼了?说它不属新建,难道它原本就有?刘克服那般理解上级通知,有些强词夺理,起码失之自以为是。此时此刻,上边有令,下边有情况,没必要纠缠是中心还是大楼,是新建还是旧建,赶紧先停下来,以后再说,这就对了。 刘克服却不松口。 几天后,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 “有一份急件,你们赶紧研究一下。”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情况:省领导接到了一封措辞激烈的群众来信,反映本县遭受严重冻灾之际,县委书记刘克服置上级三令五申于不顾,视人民生命财产生产生活为儿戏,为了制造个人政绩,谋求升官,不全力以赴于抗灾,却千方百计抢建违规办公大楼。大批抗灾物资和专项资金被挪用投入于楼堂馆所,致天怒人怨,群情激愤。来信请求上级领导派员调查,严肃查处。 刘克服报告:“这封信我这里也有。” “你们要重视。” 于森告诉刘克服,领导在群众来信上做了批示,要求市里认真对待,认真查处。批示已经急传市里,同时也给县里一份。要求县里配合调查。 刘克服说:“这座办公大楼的前因后果,于秘书长最清楚了。” “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于森说。 于森要求刘克服组织自查,准备相关材料,尽快呈送,配合调查。他强调了一句:湖洼地这座办公大楼经上级批准建设,并未违规,但是目前情况已经有些变化。 他说得比较含糊,刘克服却听明白了。什么叫“情况有些变化”?一个是天。老天爷往这里吹口冷气,酿成了一场严重冻灾,这是新情况。还有一个新情况涉及到人:本省省长林景瑞前些时候已经离开,荣调他省任书记。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林省长点过头,现在他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刘克服召集县领导开会,学习上级批示,讨论贯彻落实,那封告状信也印发参考。刘克服告诉大家,此前已经有人跟他当面提起过“天怒人怨”。看起来这次本省遭受大面积冻灾,是他在湖洼地盖办公大楼招惹来的。他的本事真是不小。 与会者多当场表态,认为这封信反映失实,写得太离谱了。 当天会议反复讨论研究,确定由县委办主任牵头,组织相关部门人员自查,形成材料,就告状信反映的各个问题,包括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是否违规,本县各级领导抗灾是否不力,抗灾物资和资金是否挪用到湖洼地工地,以及本县把办公大楼从条件很好的龙首山搬到条件很差的湖洼地的原因理由,做出概要说明,提供翔实数据,给上级分析判断做参考。 但是工程不停,目前情况下,更需要特别抓紧。只要上级没有直接下禁令。 “当然还有其他选择,咱们压力会小一些。”刘克服说,“但是比较一下,事到如今,赶紧弄完才是上策,至少做到封顶。” 隔天,陆金华亲自给刘克服打来电话,陆老板直截了当,表示关切。 “听说天上下雪,还有人给刘书记抹盐巴?”陆老板问。 刘克服问:“陆老板在哪里呢?” 陆老板在大洋彼岸,加拿大,耳朵伸得真够长。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什么大不了的,办事情要经得起下雪,还有盐巴。 陆金华说,他近期会从加拿大回国走一趟,到时候请刘克服赏脸,一起吃一顿饭,也把老书记方文章一并叫上。这顿饭不为救灾捐款。却可以为刘克服帮点忙。当然他也有些想法,希望得到刘克服支持,先打电话给刘克服挂个号。 “你那边的新城区开发,我还有兴趣。” 刘克服说:“这件事咱们谈过,陆老板确实晚了一步。” 陆金华说:“事情总会变的,有时候还会变得很大,是不是?” 陆老板话中有话,显然内有缘故。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言发生了重大变化。 国家经济部门一个大型业务会议在本省省会召开。中央和全国各地大批重要人物与会。会议隆重开幕当天,有百余上访群众突然汇集于会场外,拉出横幅,打出标语,声称“天灾惨烈,人祸殃民”。他们散发材料,提及本县遭遇百年不遇的冻灾,民生艰难,县里头头极其腐败,不知体恤百姓,大灾之下,拒不执行上级决定,执意为制造个人政绩大兴土木,建造豪华办公大楼。请求上级领导予以严惩。 这批上访人员来自本县,目的不只在反映诉求,更在扩大影响,他们选择的地点和时机都非常专业。上访事件突然发生后,虽然大会组织者及相关部门迅速处置,毕竟事情发生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与会代表看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与标语,有的还拿到了材料。影响极其不好,省领导非常生气。 消息迅速传到刘克服这里,当时刘克服正在前往湖内乡的公路上。湖内乡不种香蕉,却有大批荔枝树在本次冻灾中死亡,县里集中一批农技干部在湖内开现场会,做灾后果园整治技术指导,刘克服亲自前往。还在半路,县委办主任的告急电话到了。 “上访主体是湖洼地那些人。领头的姓康,叫康顺成。”主任报告。 刘克服不禁一愣:“康老三?绰号‘成仔’?” 主任说:“是的。” 此刻在省城的上访人员已经被劝离会场外,请到省信访局。信访局工作人员正在接洽,并通知本县迅速派员参与处理。县委办已经让本县驻省城办事处人员紧急赶过去。也通知县里相关领导立刻到省城去。 刘克服下令:“陈县长在省城开会,把情况告诉他。请他就近设法做工作。” 刘克服赶到湖内乡现场会地点时,陈铭的电话到了。他已经赶到省信访局,经他和省、县工作人员的劝告,上访群众已经回意返回。 “这事有些蹊跷。”陈铭说,“不简单。” 怎么蹊跷呢?百余人员上访时,会议中心外广场上一站,浩浩荡荡,有些规模。请到省信访局后就开始走散,到陈铭赶过去时只剩不到二十个,打头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干什么?藏起来,准备继续上访?”刘克服问。 似乎不像。据陈铭初步了解,上访人员里有不少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可能不是本县人,是上访组织者就近临时雇请的打工仔和社会闲杂人员。 “还有这样的事!”刘克服不禁惊讶。 陈铭已经安排把康老三他们送回县,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离开的上访者情况。 刘克服问了一句:“康老三家还有谁去了?” 目前没有发现。康家老二去世,老大在逃,父母康畚箕夫妇没有参加。 刘克服感叹:“这么说还是有点成效。两个老的还是听劝的,愿意新城区搞成,有他们一个店面。康老三也不该闹啊,不知道是在毁自己的利益吗?” 陈铭说:“这回事情小不了。咱们可能得考虑清楚。” 刘克服没有吭声。陈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当天下午,刘克服在湖内现场会上接到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纪副交代了,让你和陈铭两人明天到市里汇报。”江平说。 刘克服走到会场外接电话,他告诉江平,陈铭还在省城开会,并处理群众上访事项,他本人则在乡下抓灾后生产自救。市领导需要他们汇报什么?能不能拖一两天? 江平当即否决。他很硬,强调刘克服陈铭两人最迟必须于明晚到市里。纪副不仅要他们汇报情况,还要具体措施。他们县行政服务中心的事眼下闹到省里,影响来自全国各地的会议代表。省里领导已经给市里打了电话,领导很生气,要求县里必须有一个明确态度,迅速采取坚决措施。 “什么措施呢?”刘克服问。 “你不知道?赶紧停,先下马。” 刘克服苦笑:“这不好。没法接受。” “都这样了,你还坚持?” 刘克服说:“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盖到这种程度不好停,这是常识。” “你自己跟领导说吧。” 收了电话,刘克服没进会场继续开会,在会场外一条石板凳上坐了会儿,那时候满心沉重,忽然想找个谁说一说话。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挂的是手机。对方铃响了好一阵,没有接。 这种情况以往罕见,刘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从吴志义被派到工地之后。她就再没跟刘克服联系过,该女领导不乏很情绪化的时候。 刘克服关了电话,起身要走,手机铃突然响了。 “我在开会。”电话里王毅梅闷声闷气,“刘书记什么事?” 刘克服念头全失,决定什么也不说。他打了个哈哈,称很久没听到王副区长的声音,打电话问个好,了解一下王副区长的重要任务进展如何,没其他事。 她一声不吭。再无合适女青年对象可供介绍,更无照片提交审阅。 刘克服把电话关了,起身走开。他没再进会场,让司机小许把车开出来,出去走走。乡书记赶上前问他去哪里?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叫个谁跟?刘克服摆手,让他们该干吗干吗,不必操心他,而后自己上车走人。 轿车顺着乡政府后边的土路往山里开,走了二十几分钟,在路边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里空无一人,下午四点来钟时分,阳光还照在山间,路两侧山坡上的果园连片干枯焦黑,有如山火燎过,在夕阳下尤其触目惊心。一座只有半人高的土地庙孤零零建于山坡上,小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砖砌的供台,台上摆着一个石头香炉,香炉里满是土。小庙里外全是尘土,显然不得照料已久。 刘克服向司机小许要了支烟。刘克服不抽烟,小许抽,身上有烟。刘克服点着那支香烟,滤嘴朝下,插在小庙供台的香炉里。这是做什么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发抖。此刻什么感觉?非常无助,依旧执著?他还能再执著吗? 他坐在小庙旁,独自面对满山焦木。坐了许久。小土地庙香炉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节插在灰土里的滤嘴,道路上忽然传出响动,一个小伙子从坡顶走下来,肩膀上扛着一段树干。小伙子扛树干的动作有些怪异,走到轿车边,看到坐在土地庙旁的刘克服,眼睛里露出惊奇。 他站住脚歇息,略弯身子,把肩上扛着的树干往前一蹿,垂下一头顶在地上,树干身还倚靠在肩头。 刘克服问:“这什么树?” 是种在山上的龙眼。冻死了。砍了扛回家烧火。 “都死了吗?” “差不多。” 小伙子说那几天真冷。山上的果树都冻死了。家里惟一一头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车没牛拉,所以拿他当牛使,用两个肩膀把木头扛下山。 “没冻坏人吧?” 人没冻坏怎么啦?有人没钱,吃木头? 小伙子喘过气,继续扛木头下山。他弯下腰蹿树干时,刘克服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小伙子的动作感觉怪异:原来是残疾人,两个袖筒里都只有半节截肢。 刘克服不觉惊讶,仔细端详,问了句:“你是阿福?” 小伙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有个母亲?弟弟?还有继父?” “都在山上砍树呢。” 刘克服招手,让司机小许过来。 “你帮他一下。” 司机支支吾吾:“那书,书记你怎么办?” 刘克服说他不怎么办,坐在这里等。要是早先还行,有点力气,可以帮这小伙子一把。眼下怕是杠不动这木头了。 小许不敢再说,跟小伙子两人一起,一前一后扛着木头下山,村庄就在山坡下边不远处。刘克服继续坐在土地庙旁,天渐渐暗了下去。 手机铃响,纪全洲亲自给他挂了电话。显然他从江平那里听到情况了。 “你怎么回事?”纪副语气极重,“你还等什么?” 刘克服报告,他已经通知明天上午县领导开会,正式研究确定。 “我问你的态度。”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还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严重吗?”纪全洲怒问。 刘克服苦笑,说知道自己哪怕两个左手也不行了,无能为力。此刻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找地方买一头牛,送人家拉车去。 “什么?” “大事做不成,办点小事吧。” 当晚他赶回县城。第二天上午的会议做出决定,新城区建设继续推进,内河水坝继续抓紧,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则全面暂停。 5 事情进入拐点。此后几个月不断发展,至当年九月发作,有如雪崩。 九月上旬,刘克服拉上县长陈铭,一起跑了省市几个重要部门,面见相关领导,提出县里的一份整改计划,请求上级同意本县重新启动行政服务中心建设。除了原先那几条建设理由,刘克服特别强调,行政服务中心工程的暂停已经使周边开发受到影响,原本争先恐后的开发商一起驻足观望,再拖下去势必影响湖洼地改造和整个新城区建设。该工地停工主要因为本地遭受冻灾,需要集中力量抗灾,目前灾后重建已经初获成效,已经有条件重启行政服务中心建设。 刘克服的服务中心只让老天爷看不顺眼,要来冻它一冻吗?显然未必。施工暂停之后,已经有人提出投建这一项目是严重错误,要求追究刘克服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更极端,建议将已建半截的楼房炸毁拆除,以示彻底改正,还有人提议改变该行政服务中心用途,拿去办医院、学校或者酒店,化废为用。如此状态之际,提出重新上马现实吗?谁会同意?刘克服心里很有数,知道眼下绝无可能。他更多的还是以进求守,争取事情不再往坏里走,直到转机出现。 不料没等到转机,等到了又一场灾害。是台风,本地常客,不似冻灾百年不遇。 这个台风于九月中旬不期而至,比当年把刘克服送上本县权力顶峰的那次台风时间略靠前。与当年相比,今年这个台风不是正面袭击,风力没有当年那次猛烈,雨水也不如那回强劲,加上本县整治南溪,内河水坝开始发挥作用,湖洼地内涝缓解,本次台风灾害形势不似早先严重,却还是出了大事。 台风来袭前一天,刘克服去了岭兜乡。岭兜有一个移民新村,是刘克服当年在乡里任职时移建的,建成后曾遭遇过泥石流灾害,死过人,成为他一块心病。近年该村情况比较稳定,应对措施有所效果,未再发生严重地质灾害,但是一旦刮风下雨,刘克服总是放心不下,情不自禁要叫上车到岭兜去,就近看紧。以防万一。 那一天似有预感,他在离开县城前让司机小许先拐到湖洼地,到工地看了看。那时天下大雨,风并不大,地上也无积水,几个月前机器轰鸣的工地一片寂静,萧条于雨中,主楼外边的脚手架依然如故,脚手架上下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人影来去。刘克服心情很差,让轿车在工地里转一转,即转身离开。 他在路上给陈铭打了个电话,请他注意一下湖洼地工地情况。他刚到那边看过,没见几个人,整个工地死了一样,怎么可以?施工只是暂缓,还要有足够的管顾,以备长远。特别在刮风下雨时候,应当格外注意。刘克服让陈铭安排人过去检查,督促留守人员加强值班防患,有问题才能及时处置。 陈铭答应立刻过问。他同时感叹,说这事真叫发愁,接下来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年初的冻灾和事后的折腾,该行政中心主体建筑此刻当已封顶,努力一点,今年年底有望大体弄完,过了年就有新办公大楼可用。现在大楼在那里烂尾,前景不能确定,真是鬼见了都愁,别说各位领导。 刘克服说:“发愁事小。不死就好。” 哪想会一语成谶。 隔日台风来袭,刘克服呆在岭兜乡听风看雨。雨不小,但是风势不大,老天爷还算体谅,没为刘书记雪上加霜。全县报过来的消息不错,没有太严重的动态,县城湖洼地还能行车,不必像以往一样,依仗冲锋舟乘风破浪。 下午三时,县委办主任给刘克服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慌乱。 “刘,刘书记不好了!” “别慌,慢慢说。”刘克服喝了一声。 湖洼地发生重大险情。 以往这种时候,那里发生的多是危房倒塌,伤及居民一类灾祸,这回不同,老百姓没在太大麻烦,倒是停建状态下的行政服务中心办公大楼,计划中的未来全县权力中心涉险。当天下午两点,工地留守值班人员听到了主楼西侧附属楼传出异常声响,由于雨声很大,楼体结构异动声响在雨中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晰。两点半时,有留守人员轮班,骑摩托冒雨从外边进工地,经过附属楼时偶尔一瞥,意外发现楼体外的脚手架与往昔不同,模样怪异,像是有些倾斜。值班人员很诧异,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走样了。这人心细,当即停下摩托车再看,这一看不觉大叫:哪里是脚手架倾斜,是整个附属楼楼体发生倾斜,把脚手架拽歪了。 情况马上报告到县里,县长陈铭立刻赶过去,县委办主任赶紧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刘克服说:“我回去。” 没有一秒钟耽搁,刘克服即刻动身返县城。 这时已经回天无力。刘克服还没赶到县城,工地已经再传巨响:附属楼倾斜越发严重,终于超过承受极限,支撑不住,于大雨中轰然倒塌。时陈铭等人均在现场,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顷刻间荡然不存,化成一地破碎。而后刘克服到了工地。整个工地又是泥又是水,一地狼藉。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颤,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来。身边人见状大惊,连唤“书记!”他毫无反应,竟像是没听到一般。 那时真是悲哀,非常无助。 “书记!书记!” 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问了句话:“主楼怎么样?有问题吗?” 施工单位负责人垂头丧气,回答简略,实事求是:“不知道。” 塌毁的附属楼设计功能主要是会场,以及相关后勤服务设施,设计为两层,盖了一层半后停工。附属楼东侧就是办公大楼主楼,主楼设计九层,盖到六层后停工。昨天刘克服前来查看时,主楼附楼两座建筑一高一矮,都是半截子,在雨水和冷清中相互依托,周身为脚手架团团围困,上边不再生长,看上去虽颇显无奈,也还暗存希冀。转眼之间矮的这座倒了,剩下高的这座形单影只,岌岌可危。 刘克服下令立刻加强技术和施工力量做应急处置。附属楼为什么会倒?主楼有没有危险?有什么应急手段可用?都需要以最快速度给出答案,采取措施。 “陈县长你负责。”他交代陈铭,“让大家抓紧。” 他自己坐上车,掉头离去。 他直接给纪全洲打电话报告。纪全洲一听楼倒了,当即发火:“你们怎么搞的!” 刘克服苦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搞。” 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把它咽下肚去。 这座楼本该已经落成,而不是毁成一摊。 隔日风停,雨也渐渐平息。湖洼地工地终于没有再传巨响,在附属楼不幸倾倒之后,半截子主楼光秃秃一个,岿然不动于一地残破之中。 但是专家意见却不似普通眼睛所见乐观。 一组工程技术人员进驻工地,对倒塌的附属楼废墟和主楼状态进行检测评估。专家们对附属楼的倒塌原因做了调查分析,观点比较一致,认为湖洼地一带之下为古泥沼区域,地质情况比较复杂,行政服务中心这两座建筑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了地下特殊情况,采用了较好的地基处理方案,附属楼倒塌与地基及沉降关联不大。从倒塌现场情况看。这座楼的施工质量和使用材料也都符合要求,并非豆腐渣工程。 这就奇怪了。地基稳固,施工可靠,本建筑这么难得,该是到哪一级行业学会去获个什么建筑大奖,怎么忽然间倒成了一地破烂?专家们给出一个答案,用他们的技术术语阐述起来挺复杂,通俗点说,罪魁祸首是水分,这楼吃水太多,让水弄倒了。 楼又不是牛,怎么会去牛饮,还喝多了?因为这座楼只盖了一半,未曾封顶,没有屋顶挡雨泄水。整个建筑包括半截墙体都裸露于外,直接面对日晒水淋,经风雨见世面,所以有了吃水问题。楼房施工暂停后,虽然施工单位采取了若干防护措施,花了不少钱,效果实在远不如一个屋顶管用。毕竟是额外开支,加上心存尽快恢复施工的期待,确实也很难用上更多更彻底的防护手段。今年上半年本县多雨,这座半截楼已经饱经水分浸润,反反复复,楼体内外包括地下室早给泡软了,台风再来拜访,大量水分自天而下,加上风力相助,它终于没能撑住。 类似情况其实不属深奥学术问题,常识而已。在建楼房于封顶前经雨水破坏倒塌事例时有发生,本附属楼并不格外特别。所以年初本地发生冻灾后,刘克服不顾各种阻挠,坚持抢建,试图尽快封顶,不只因为他是左手,不按常规出牌,确实也是骑虎难下,楼成半截丢下来风险大增,相比起来,弄上去才是上策。这情况大家都清楚,当时却无法支撑下去。指望楼房暂停后能较快解决问题重启,却未能如愿,恰又赶上雨季、台风,这就完蛋了。 附属楼如此,主楼情况如何?主楼更高,体量更大,完成的工程量更多,支撑力当然也会更强一些,所以附属楼倒了,主楼健在。但是情况远比肉眼所见复杂,据专家检测,这座楼也有轻微倾斜,结构内部已经遭到严重损伤。这里有水分浸泡原因,也与倒塌的附属楼有关。附属楼紧挨着主楼,由于风向和地质等特定因素,它的倒塌方向是东南,直接砸向主楼,倒塌过程中对主楼楼体形成了巨大冲撞。 刘克服听了情况报告,一时只觉浑身发冷。 “这是什么意思?没救了吗?”他问。 如果本县领导和干部职工们打算坐在一座从落成之日起就属危楼的大楼里办公,那自当别论。比较根本的解决办法应当是拆毁重建。 刘克服摇头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情况应当是另一个样子,至少还应当有一个办法。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这个结果不公平。 但是事情终究还是自行其是,并不在乎对谁是否公平。 两个月后,刘克服接到了江平一个电话,通知他当晚到市里,纪全洲约请谈话。 “这是喜鹊叫呢,还是乌鸦叫?”刘克服问。 江平声称他不知道,让刘克服直接去问纪老板是喜鹊还是乌鸦。 还用得着问吗?眼下不必请半仙,刘克服的命自己会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