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作者:杨少衡-12

今天县直机关召开表彰会,表彰范围很宽,涉及县直各主要机关单位人员,领域则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进方志工作者”。县委办主任提出,方志工作琐碎繁杂,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是哪个单位都缺不了。该项先进多年才评一次,不容易,大家希望书记拨冗关心,能够参加表彰会给大家发发奖最好,或者一起合个影以示关怀。刘克服考虑一下,决定采用后者。类似表彰不是大事,不属非他出场不可,但是出于某个特殊缘故,他决定一起照个相。于是他前往省城办事的动身仪式就多了一个程序。  “合影地点就放在政府大楼外吧。”事前他交代。  县委办主任面露难色。他们原定在会场外空地上合影,已经叫人摆好了合影专用人员站立铁架。改到政府大楼这边,铁架不是大问题,几十号人动来动去就显复杂。  刘克服不改口:“就动一动吧。”  他说,既然都搞方志工作,就到这边照个相,给龙首山立此存照,也有点意思。  于是就改过来了,在县政府大楼外台阶上照相。县政府大楼是俗称,大楼里实不止政府一家,县委和人大政协机关也都在里边,该大楼因此无可置疑成为全县权力中心。大楼坐落于龙首山上,顺山势而上,扼于县城制高点,从县城各个角落,抬头都可瞻仰。大楼是三十年前修建的,有一点年纪了,外观已显灰暗,但是体量还大,借龙首山之势,高踞于城区之上,于一县之内,依然还算雄伟,作为一次方志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合影背景,也还十分够格。  刘克服入座照相。没等摄影师按快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那时顾不着把两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状,刘克服赶紧掏口袋,因为此前陈铭告过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这个电话却不是陈铭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应远,本县的老书记。  应远说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状信寄到他那里了,告的是本县新城区建设规划决策有重大失误,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务中心两大启动项目都有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问题。匿名者点名道姓,直指刘克服,言辞相当激烈。  刘克服说:“这封信我也收到了。”  该举报信刘克服早已拜读,确实是指名道姓,言辞激烈,说刘克服为了个人政绩,大肆捞取政治资本和开发商钱财好处,强奸民意,一意孤行,压制下级,欺骗上级,要求省市领导派得力人员认真调查,严厉惩处,等等。  “你那件事恐怕得稳妥点,来者不善。”应远说。  “我知道。谢谢主任。”  身边身后都是人,这种时候没法多说。刘克服收了电话,坐直身子,两手捧腹,认真投身于合影活动。摄影师很敬业,为确保成功连拍四张,才宣布活动结束。  刘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边一个年轻干部追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时政府办大楼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还有看热闹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队列里,看热闹的则分散在周围,有几个挤在摄影师旁边。看热闹的有外来人员,也有大楼里的干部,看到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凑过来看新鲜。被刘克服叫住的年轻干部是团县委的,年轻人很活跃,刚才大家照相。他在摄影师身边挤眉弄眼,指挥大家作“茄子”状。刘克服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刘克服叫住这个年轻干部,其实意在不远处另外一个人,此人站在年轻干部身旁一棵树下,不声不响,抽烟看热闹,是本县老资格中层干部,吴志义。  刘克服不直接喊吴志义,他叫住了吴志义身边的年轻人,板起脸问他干什么?年轻干部在刘克服面前发窘,称自己不干什么。  “正经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刘克服问,“茄子怎么啦?手拐了还是脚瘸了?”  年轻干部一张脸顿时涨红,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还敢再看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吴志义坚持不动,站在树下继续抽烟,冷眼观看。  刘克服没去管吴志义,训完年轻人,起身就走,他的轿车已经等在一旁。接下来他们得尽量赶路,把增加出来的合影议程所耗掉的这一段时间追回来,才能完成预定在当天完成的各计划项目。刘克服上车,砰地关上车门时,心里又忽然掠过一丝懊丧。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当众训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一股火哗啦就蹿了上去?是因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个人,应远的那个电话,还是吴志义?  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半小时后轿车驶过合水大桥,出了本县地界。刘克服在桥头吩咐停车,让司机小许把车停在国道路边上。  “休息会儿。”他指着路边一座庙问,“听说这庙最灵?”  随行的县委办主任点头:“民间传得挺神。”  刘克服抬脚往庙里走。合水桥头的这座庙俗称合水大庙,占地并不大,可能因为此地还有更小的庙,所以称大。说这庙灵,看过去里边却没有几个香客,可能因为不到时候。县委办主任年轻,人很机灵,进庙之后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机小许去“办一办”。  办什么呢?寻常事项。所谓“入乡随俗,进庙上香”,小许掏钱在庙门边服务台买了一束香,拿打火机点上,插进香炉里。  刘克服看着小许“办一办”,笑笑,问了县委办主任一句:“有用吗?”  主任感叹:“心诚则灵啊。”  刘克服没再说话,在庙里走了一圈,走出门去。  主任追出来问:“要不要给王毅梅打个电话?”  刘克服摇头:“算了,这回不打扰土地婆。”  一行人驱车赶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后到达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楼。  有几个人在省政府大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等候,均为刘克服下属,包括一位副县长,几个大局长,他们已经在省城活动数日,与省政府各相关厅局汇报接洽。今天刘克服专程赶上来,率队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书长汇报,这一汇报很要紧,事关成败。  他们要办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应远副主任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匿名举报者指为刘克服谋求个人政绩和利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欺上压下的“腐败工程”。该所谓腐败工程的标准称谓是“县城新城区建设规划”,为刘克服就任县委书记后提出来的一个重点项目,具有牵动全县之地位,也被视为关乎刘克服本人施政成败。该项目的提出与研究论证已经有一年多时间,目前到了能否进入实施的关键时刻。  备受关注的这一规划说起来挺复杂,也很简单。规划出自上海交通大学专家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数十万字之多,文字图表数据厚厚几大本。要点却很明了,它其实就是县城西南湖洼地一带的改造计划,要让县城环境最差最不景气的该区域脱胎换骨,开发其间大片破烂民居以及鱼塘沙洲水洼地潜在价值,使之变为发达新城区。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两个启动项目,一个是南溪整治,一个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  南溪是从县城南边流过的那条溪流,其源头在本县西北部山地,有五条较大支流,流经县城后注入黄溪,在下游合水渡与青溪汇流,再流向市区人海。南溪上源在山区,集水面积广阔,水量充沛,流到县城后,由于地形开阔,溪面顿时加宽,溪流中部淤积形成狭长大沙洲,溪水在沙洲两侧分流,内侧一支水小,称内河,沿县城南端湖洼地流过,另一支称外河,是主流,从沙洲外侧流过,到沙洲下端两支水流又汇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点是在沙洲上游水分两支之处筑一座内河水坝,把内河这一股水截住,让河水都从外侧河道过,这样有助于防涝,还可以变内河为内湖,让旧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给街区房地产开发以及绿化、公园等公益事业。  刘克服新城区规划的另一个启动项目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一种委婉说法,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实际上就是县里的办公大楼,当年这座楼只差一点就上马了,不幸来了场台风,来了个大省长,还去了湖洼地,最终否决了那座楼。两年过去了,现在刘克服旧事重提,又要操心盖楼,但是这回有重大改变,不在龙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划一块地,盖办公大楼以及附属设施,把全县权力中心下迁。龙首山旧有的政府大楼、附属设施和大片地皮则拟另行开发利用,整座龙首山可以辟为公园,供县城百姓休闲健身。  刘克服赶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个表彰合影安排在龙首山上,政府大楼外头,那不是随心所欲。先进方志工作者的这张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种方志意义,成为龙首山作为全县权力中心的一个纪念。而后这一页将被合上,新的一页将要开启。  刘克服的新城区规划以及两个启动项目都算得上大手笔,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边的条件,有可能建为新城区吗?在那样一种地方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有必要吗?南溪两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几千几万年了,截住一股有没有科学依据?会不会闹出生态灾难?本县自宋代建县,千年以来县衙门一直设于龙首山上,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将权力中心从山上迁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义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笔都需要大投入,对一县来说,该工程之大,比得上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县之财去做,有必要吗?还让不让大家吃饭?把这些钱拿去盖医院建学校,或者干脆全县干部群众人人发几百块补助款,岂不是更好?  刘克服得回答这些问题。从规划提出,方案讨论开始,他不断在回答这些问题。今天他率属下几员干将到省政府大楼来,同样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在他的办公室会见刘克服一行。他告诉刘克服,省长对刘克服这件事很重视,领导在刘克服事先呈送的报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转给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约刘克服来谈。  刘克服说:“谢谢领导。”  于森问:“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刘克服承认。有一封匿名信到处散发,称他们的新区规划是“腐败工程”。这种情况不奇怪,不做事没人说,做事就有人讲,不管怎样,总还是需要做点事。  于森开了句玩笑:“给我说说你怎么拍的脑袋。”  刘克服强调该工程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湖洼地环境问题长期困扰本县,多年来想过许多办法,一直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苦无良策。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够,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来做规划。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笔,提出了现在这个思路。他觉得很好,决定按这个办。一些领导成员起初有些顾虑,担心弄不起来,经过仔细论证,有关问题都有了切实的解决方案,目前认识已经统一。项目已经得到市里认可,省发改、建设、国土、财政等部门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说:“你们怎么想出个行政服务中心?很会起名字嘛。”  刘克服承认,实际上是要盖一座新办公楼,以这个名目比较不敏感,新建办公大楼属严控范围,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也曾考虑办公大楼不迁,不盖新楼,单纯搞新城区规划,经过论证,不行。政府不迁下来,新城区很难搞活。行政权力中心搬到新城区,相关行业都会跟进,投资商才有信心,新城区建设才会热起来。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对当地困难更有感受,只为保证自身正常运转,也要下大力气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环保等等,当地面貌会因此迅速改变。  “钱呢?你们这个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刘克服不否认,确实很多人认为他们的集资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实他们还是有依据的。建新城盖大楼需要大量资金,钱从哪里来?他们认为可以从地里生。南溪整治后会出现大量新增土地,县机关办公大楼迁建湖洼地后,新的权力中心周边会成为开发热区,原本非常低贱的地价会成倍抬升,这就有了运作的可能与空间。  “于秘书长对我们的湖洼地和龙首山印象一定还很深。”刘克服说,“现在这个办法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不需要财政太多负担,可以有一个新城区,一座新办公楼,还有一个新增长点。只要于秘书长支持就能实现。”  于森笑,表扬刘克服很会说话,特别在关键时刻。两年前那场台风时,他陪省长到刘克服那里视察,当时就留下很深印象。  刘克服也笑,称自己其实并不擅长表达。  “你是比较擅长做事?”于森问。  刘克服说:“领导面前不敢自我表扬。”  “你有些特点。好像是左撇子?”  刘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时跟人不太一样。”  那天谈得比较充分,花了领导一个来小时。谈完之后于森只说还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没作明确表态,但是与刘克服握手时明显比进门时要热情有劲。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还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  “往回走了吗?”方文章问他。  刘克服管方文章叫“方书记”,他一边回答已经在返程路上,一边心里暗自惊叹,因为方文章如此关注,消息还如此灵通。  方文章说:“你别急着回县里,路过市区停一下,一起吃个饭。”  “方书记有事?”  “没事就不能吃饭吗?”  刘克服笑,感谢,不再多问。  方文章是本县老书记,任职在应远之前。方文章任县委书记时,本县发生了一起地产开发腐败案,有多位官员因为接受开发商陆金华贿赂被拘,方文章也受到审查,却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贿。陆金华是境外人士,案发后藏匿于外,无从取证,方文章因此给挂起来,调离本县,赋闲在家,继续接受调查。后来时过境迁,案子结了,他又给重新安排工作,当了市政协的秘书长,只是年纪差不多了,六十将满。  刘克服心里有点数,知道方文章可能是些什么事。  车到市区已是傍晚,刘克服让其他人先回县,自己去了市宾馆,在那里与方文章见了面。方文章对刘克服说:“不是我要请你,是人家要见你。”  这个“人家”也到了,是谁呢?陆金华,当年投资办厂,开发地产,以钱开路,让若干大小领导成为阶下囚,自己一跑了之的陆老板。陆老板的公司总部在香港,一家人移民加拿大,当年贿案发作后销声匿迹于海外,一晃几年过去,风声平息,没人再追究,他又回来了。  “怎么说中国人得爱国啊。”他跟刘克服打哈哈,“特别是想念刘书记。”  刘克服也哈哈:“我们也常念叨陆老板呀。”  他们也算老交情,打过多年交道。几年不见,眼下陆老板把方文章请出来牵线,又拟重温旧情,跟刘克服再打一回交道。  “刘书记大手笔,空手套白狼,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陆金华问。  刘克服道:“陆老板可惜。晚了一步。”  “不够意思。”陆金华抗议,“你那个湖洼地有谁比咱们交情深?”  恰在其时,县长陈铭给刘克服来了一个电话。  县里再出意外。卖沙蜊的汉子于市场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后,经县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多方劝说,并当即提供一笔现金抚恤,死者之妻同意听从政府安排,死者尸体被送往火葬场。却不料死者的两个兄弟不接受,纠集十几个人于中途拦截,把死者灵车开往县城管大队办公楼,声称要抬尸讨说法,惩办逼其兄弟落水的凶手。县公安交警部门接报后迅速应对,把人和灵车挡在半道上。陈铭已经赶往现场处置。  刘克服急了:“千万要掌握好,不要失控。”  “这家人麻烦。”陈铭说,“就是那三个兄弟。”  “水鸡?”  “是他领头。”  刘克服不禁唉了一声。  3  这年九月,刘克服的内河水坝以及行政服务中心两大项目隆重剪彩,宣告开工。  当年的新办公大楼如今以行政服务中心为命起建。为什么别人手上被否决的项目,到了刘克服这里却办起来了?因为他动了脑筋,改个名字不是要害,关键是把这座楼从一县人仰视的龙首山上迁下,南进到湖洼地去,与整治南溪的内河水坝一起,成为建设新城区的拉动项目。如他求见省政府于森副秘书长时所强调,这个方案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让湖洼地得到彻底改造,让机关有个新的办公地点,大量经费还能自筹。这个说法把领导打动了。  于森起了作用。于秘书长的后边就是林景瑞,省长最终点了头,而后一路绿灯,终于水到渠成,诸事俱齐,筹备完成,隆重开工。  不料内河水坝的开工典礼很顺利,行政服务中心的仪式却出了意外,这意外并不独特,说来很平常,是下雨,不可抗因素,属老天爷的职权,非人力所能及。  眼下组织大的活动都要选个好日子,刘克服未能免俗,本县两大项目开工具有标志性意义,不能随便行事,大家研定,选的是九月八号,谐音“久发”,大好。但是老天作祟,日子一到忽然变脸,九月八日一早,气象预报本县是阴天,但是县城上空乌云密布,似乎大有雨意,让刘克服等领导很是不安。类似典礼的时间都是早经确定,时候~到,领导嘉宾云集,无法随机改变,因此好日子里的乌云特别折磨人。当天上午九时天似乎开了一点,大家匆匆按计划行动,内河水坝如期顺利开剪之后。领导嘉宾们移师湖洼地为行政服务中心剪彩,非常不幸,大雨应声而下。这时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雨中行事。领导们嘉宾们在工作人员雨伞的遮蔽下执剪,端盘子拉彩绸的礼仪小姐们个个给浇成落汤鸡,她们所穿的大红旗袍湿漉漉粘在身上,吸引周遭许多热切目光,成为当日一景。场下准备的锣鼓和舞狮舞龙队无法施展,组织来参加盛典的观众连同众多看热闹者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四处躲避,仪式草草收兵。  刘克服说:“老天爷真是很厚爱啊。”  他的话略有酸意。这种时候当然也需要表达一种理解,刘克服跟前来参加典礼的上边领导下边干部说明,本地有一种看法,认为此刻下的雨不是一般的雨,是“财水”,一下子给了这么多财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想要都要不来,所以该表示感谢。  开工典礼上的这场雨成了全县上下一个热门笑谈,此后屡屡被人提起,供大家捧腹,直到后来变成一种公认的天象预兆,表明刘克服全力推动的这一项目注定不可能风调雨顺,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  相比起来,项目开工之前以及开工典礼上的麻烦还算其次,到了雨中执剪,“财水”漫天而下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告开始。此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及其相关周边,事情连连不断。  工程刚刚进入全面推进,那里发生了一起严重暴力对抗事件,事件中,有两位执法人员惨受重伤。  事情起因是违章搭盖,地点在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外围区域。本县新办公大楼设计时,刘克服提出尽量避开现有民居选址,因此最后确定的地点在两个水塘之间,南溪整治完成之后,这两个水塘有一个将被填掉,一个将保留并辟为公园水面,成为新办公大楼相邻一景。由于避开民居,行政服务中心大楼的征地搬迁没费太大劲,很快就搞定了。但是大楼所配套的交通、下水道等设施以及随之而来一哄而起的周边开发,直接触及了湖洼地旧有的一地破烂,引发了大量征地拆迁内容。于是就有人鼓捣违章搭盖,以求在列入拆迁时多拿点面积补偿。湖洼地一带旧有的违章建筑多如牛毛,时日久远,已经成为一种现实,是拆迁时不能不有所补偿的存在,这些人却不是拿旧有违章建筑要钱,他们是大干快上,做新搭盖,于众目睽睽下公然违章。  那里有一家人弄得出奇了,居然在他们所居屋子的门边围地抢建,被他们围进自家地盘的不是寻常空地,却是一条小巷,为该巷住户来去通行的道路。这家人自充泥水匠,用自己的搭盖占领半边巷道,十分慷慨地留下另半边不占,因为还得讲点道理,让一巷居民包括自家人有路可走,推个自行车尚可行动。  这一处离奇搭盖招来了一队城管人员,此间类似项目归他们执法。城管人员赶到时,搭盖者还在公然违章,用一把瓦刀给他的新建筑添砖加瓦,努力使已经立于巷中的半堵墙更高一些。执法人员立即吆喝,叫停,说不能在这里盖东西!  事主是个中年人,他说:“不能盖?来拆吧。”  真拆吗?没那么简单。里边有个年轻点的男子冒出来,手中抓着一把卷尺,要求执法人员帮助量一下面积,然后他们自己会把房子拆了。只是帮助量一下面积吗?也不是,需要出具一张证明,表明拆除某人家多少平米的房子,请相关部门按标准给予补偿。  城管部门当然不能出具如此证明,他们坚持违章建筑必须无偿拆除。事主则寸步不让,不给证明就给钱。双方争执之际,围观人群一层层拥上来。占道建筑影响了巷里通行,一些居民居然还站在违章者一方,有人在一旁起哄,主张违章者把巷中大楼盖五层高,政府要拆,就拿一座别墅来换。他们还声称准备群起仿效,各家各户都把门前巷道圈起来建大楼,再换给政府。新城区建成了,全巷老小都住别墅。  这时有人大喝:“都闪开!”  来了个城管中队长。该中队长当天带队检查,在湖洼地另一侧,听说这边有人不理劝阻,公然违章,立刻带着几个人,开动三轮摩托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好啊,胆子真是大啊!”  他命令事主停下,事主依旧不予理会,继续砌墙。  “真是不听吗?”  事主答了一句:“不听。有种过来拆。”  中队长恼怒道:“知道你横,别以为我们怕,今天就收拾你。”  这个人很硬,当时一声令下,让他的人动手,八九个执法人员一拥而上。对方只有两个,年轻的那个把手中卷尺一丢,从地上抓起一把锄头企图抵挡,只一瞬间就被城管人员抓住,夺下锄头推到一边。中年事主也被从墙边推开,驱到一旁。而后执法人员七手八脚拆除违章建筑,匆促抢建于巷道中的所谓“新大楼”其实就是一堵薄砖墙,很不结实,比纸糊的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十几分钟就被执法人员推倒摧毁。  离开之前,中队长下令收缴作案工具,这是常规动作,有如整治市场时收缴违章流动摊贩的扁担箩筐。违章搭盖现场这里有什么作案工具?一把锄头,还有一把瓦刀。执法人员把锄头扔到他们的三轮摩托上,然后收缴瓦刀。瓦刀丢在地上一堆破砖边,泥水匠事主坐在破砖上抽烟,一声不吭。  执法人员过去收缴瓦刀时,事主突然有了动作,迅速从地上拾起瓦刀,顺手一下,把它捅进收缴者的肚子里。旁边另一个城管队员冲过来制止。又被一瓦刀扎进胸部。场上人员包括围观者当时全呆住了,作案者来不及从对方胸口拔出他的凶器,松开手跳起来,转身就跑,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几分钟后,城管执法三轮摩托发动起来,冲出巷口追赶作案者,作案者已经上了堤岸,没等执法人员赶到,他即从堤岸翻下河去。  当天下午,刘克服赶到县医院看望伤员。两个伤员都已经接受手术,被捅伤腹部的城管队员伤势相对较轻,术后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右胸受伤的那位因伤及肺部,大出血,生命垂危。刘克服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死人。  离开医院时,刘克服在门诊大楼外的停车场意外受阻: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从人群中跑出来,突然跪在地上,拦在他的面前,嘴里叫唤不止。刘克服身边的随行人员赶紧上前,把两个老人扶了起来。  他们喊冤,要求刘克服主持公道。原来两位老人也属当天事件的事主,用一把瓦刀刺伤两个城管队员的人是他们的大儿子,此人案发后逃跑,翻下堤岸落水,目前下落不明。老人的另一个儿子即当天案中拿卷尺抡锄头者,目前已被刑事拘留。这家人原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已经不在了,不是别个,就是前些时候死亡的那位卖沙蜊汉子,在城管整治市场行动时于堤岸街落水身亡。  这家人真与刘克服有缘。从当年那次台风转移灾民起彼此有了牵扯,当年这家人参与拦省长的车,拉出一条白布,最终把刘克服送上了本县的权力顶峰。前些时候这家人的二儿子死于落水。当时刘克服正要前往省城汇报项目,争取上级支持他的新城区规划。此刻风波再起,还是这家人,两兄弟一跑一关,两个老的跪地喊冤,不找别人,还是抓住了刘克服。  刘克服问:“哪里冤枉你们了?”  老人说,他们哪里都冤。  刘克服说:“行,我听你们说,上我的车。”  老头老婆子面面相觑。他们可能从没坐过类似轿车。刘克服安慰他们,说这车没什么,跟板车、三轮车差不多。上吧,车上好说话。  医院停车场那种地方人来人往,确实不是喊冤谈话的合适所在。刘克服让随行人员让位。把两个老人请上车。坐后排,自己坐在助手位上,匆匆离开。  毕竟彼此有缘,刘克服早就了解过这家人的相关情况。这家人姓康,老头叫康畚箕,原为县城近郊菜农,当年自有一座农宅,屋子前后都是菜地,家境可数小康。三十多年前本县兴建南溪大桥,康家菜地和房屋被征用动迁。一家人转为城镇户口,康畚箕本人被安排到一家集体企业做工,不几年就下了岗。修桥拆迁时他们拿到一点补偿,由于当年强调为国家建设做贡献,补偿标准很低,加上康家老大老二都已降生,康畚箕的父亲又得了场重病,治病送终,几个补偿金很快花完,一家人再无门路,只能挤在动迁临时安置的破旧公房里,一直到今天。  当年南溪大桥的遗留问题不止涉及康家,湖洼地沿江有近百户居民被动迁,不少居民不满征地拆迁补偿低,不愿离开,最终被强行搬迁。一些居民动迁后无处可去,如康家人一样被临时分散安置在旧公房旧库房里,其中有二三十户人家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得新居,在亲友或安置地的破公房里住了近三十年,产子生孙,至今未能离开。多年来相关居民上访不断,也曾闹过事。因时日已久。加上一些政策因素难以解决,成为本县历届政府的一大难题。  康家人屡屡生事,与当年这一笔“厝拆桥起”老账相关,从小康之境落人贫困,难怪他们耿耿于怀,认定被政府亏欠,很不公平。以刘克服观察,康畚箕夫妇虽怀怨气,人还厚道,并不胡搅蛮缠。他们的儿子却不一样,尤其是老大老三两个,逆反情绪很重,不合作,敢出头,怒气一上有失理智。例如当年台风时,持棍把门就他俩。康家老二则老实,以卖沙蜊为生,通常不爱惹事,不幸逃跑落水,死的偏偏是他。  当年康老二那场事闹得很大。康老二已婚,有一子,死后他的两兄弟拦灵车,冲城管,要求惩办凶手,被交警拦在路上。当时刘克服刚从省城赶回来,被方文章留在市区与外商陆金华吃饭,接到县长陈铭报信电话后匆匆离宴,连夜回到县城。当晚刘克服彻夜未眠,亲自过问该事件处理,他清楚来龙去脉,心怀同情,加上案发湖洼地,恰在他谋划新城区的关键时段和地点,事情处理不好,可能影响大事,所以特别在意。由于康老二是在整治流动摊贩行动中,因躲避失足落水,城管人员执行公务中并未发现严重不当行为。死者家属的“惩凶”要求不能满足,刘克服让相关人员多做说服,想办法多给点钱,没有挂得上的名目,就用特殊困难补助方式通融。最终康家两个老人和康老二遗孀被说服,接受了条件,康老大和康老三虽还不服,毕竟没有足够理由再闹,事态终于平息。  所以这一次康老大拿瓦刀连捅两个城管人员,不仅仅是一时相争,实在也跟上一回康老二事件中与城管结怨有关。康老大伤人之后逃跑,从堤岸翻身落水,其落水地点离当初康老二亡命之处相距不过百米,但是这个人性命无忧。康老二大名康顺水,绰号“沙蜊”,以捞沙蜊并流动售卖为生,常在河边沙滩走来走去,却不会水,人水就如秤砣只往下沉。康老大不一样,水性高超,称得上浪里白条。此人以泥水为业,能把瓦刀当匕首用,他的大名叫康顺基,绰号却与水性有关,就叫“水鸡”,即青蛙。  康老大伤人逃跑,其父母跪地喊冤,这里边有什么冤枉?刘克服把老汉老婆子请上车,听一听,原来人家是为老三喊冤。康老三叫康顺成,绰号“成仔”,今年二十九,未婚,初中没毕业即辍学,在湖洼地当小混混,有些劣迹。当天事件中,他曾持锄头阻挡城管人员拆墙,终被夺下工具,推到一旁。康老大挥舞瓦刀时,康老三并没有参与斗殴,更没有伤人,案发后没抓到老大,把老三抓去顶事,这是冤枉。  刘克服问:“还有什么冤,尽管说。”  这一说就多了,从三十年前厝拆桥起,到眼下动迁安置,怎么弄都冤。  刘克服一边让康畚箕说,一边指挥司机开车。从医院动身,先出城,到了郊外南溪分岔处。刘克服请康家夫妇下车,看一看正在修建的内河拦水坝。而后返城,开进湖洼地,去看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最后在小巷里七拐八折,把两老人送回家去。  刘克服不是没事找事,领两位事主参观游览,他是着意而为。他询问康家有无佛龛,康妻说他们家灶台有一个,里边请了一尊观音菩萨,每月初一十五她都会上香拜菩萨。刘克服请康妻回家后帮助他烧两炷香,有事相求。他是县委书记,不好亲自动手,所以请康妻代办。  两炷香求什么呢?第一先求保命。眼下有一个城管队员躺在医院,生命垂危。请观音菩萨一定要帮一把,支持医生全力抢救,别让这人过世。这人要是死了,康老大一案就有人命,任谁也救不了。如果这人给救活了,只要康老大回来投案自首,还有望得到从宽。所以这条命他县委书记非常需要,康家人也一样非常需要。另外一炷香应求来日,让内河水坝顺利建成,行政服务中心顺利完工。行政服务中心说到底是座衙门,对康家人有意义吗?有的。有了这个东西,康家人眼下挤住的破房子会被拆平,他们有望得到新居,一些历史旧账也有一次性还清的可能。他考虑,新城区要解决当年修桥时留下的几十户特困人家居住生活问题。可以用低租,或者无偿方式给每户人家一个店面,让他们能据以谋生,改善处境。康家人有理由有资格要求得到这个。但是如果大家都像康家老大老三那样,违章抢建,抗拒执法,以至拿起锄头瓦刀伤人,新城区能做起来吗?康家人和他这个县委书记还能有什么指望?  康畚箕不信:“真的给个店面?”  刘克服说:“你们要信我。”  他告诉两个老人,这种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给就得给,不会因为康老大康老三做过什么就不给了。这一点他说到做到。他知道康家人因为以往一些旧事,心怀怨气,认为不公平。有这种感觉的人不仅他们,还有当年修桥留下的困难户,还有湖洼地这里的一些人。他自己在湖洼地生活过,很能理解。以前他没有足够气力帮他们一把,现在当书记,比较有可能了,他会想办法解决一些问题,给他们一个公平。  “你们要信我。”他再强调。  他把康畚箕夫妇送回家。当晚康老三被释放。几天后医院报告,经全力抢救,受重伤的城管队员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康老大没有回来投案,警察将其列入网上追逃名录。刘克服还是松了口气,因为人命保住了,案件烈度有所降低。  他相信康家老婆子这些天给菩萨上香,一定格外勤劳。  却不料这边刚刚平静,那边波澜再起。  几个月后,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民工两死两伤。  事故原因是施工人员违反安全操作规定,在吊装材料时升降机钢索断裂坠落,造成现场人员死伤,死伤民工均为本县城关镇草寮村人。隔天,死伤者家属及该村数百村民包围工地,与施工单位理论,工地全面停工。  事件发生时,刘克服不在县里,远去省城开会。县委办主任在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了情况,刘克服非常恼火,立刻给县长陈铭打电话,让陈铭亲自过问,务必解决清楚。陈铭也非常气恼,又在电话里骂了娘。他说这帮人都是饭桶,一伙死人,安全安全,反复强调,没一天不讲,他妈的还出了事情。工地上钱没少花,炮没少放,找这个找那个,有什么做什么,都什么屁用,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铭是行政首长,行政中心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是他,出了事首当其冲,当然着恼。陈铭责怪施工单位,他所谓“有什么做什么”讲得比较含蓄,那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本地盖房子有习惯,开工前都得“做一做”,也就是花钱请个高人,备上猪头,抬出四色供品,排罗庚算流年,敲锣打鼓,放炮烧香,跳神驱鬼,以求神明保佑,施工平安。类似活动可属迷信,农民百姓自家修猪圈盖茅房可以大做,政府修建行政服务中心做起来就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出于安全第一考虑,各位领导睁只眼闭只眼,施工单位具体操办,本工地还是入乡随俗,不落人后,悄悄做了。哪想工作如此细致,程序如此完整,已经有什么做什么了,没个屁用,还是死了人。  刘克服说:“看来咱们命该如此。”  陈铭叹气:“开工剪彩那场雨下得真不好。都说阴气太重,不假啊。”  当晚王毅梅把电话打到省城,找到了刘克服。  “重要任务还没完成呢。”她说。  原来还是给刘克服介绍对象。她手头有一个对象挺合适,特地要了人家一张照片,准备拿给刘克服看看。  刘克服告诉王毅梅,眼下他在省城,再怎么合适的对象,远水不解近渴,回去再说吧。王毅梅即笑,报称此刻她也在省城,她的车就停在刘克服开会的这座宾馆楼下,她先打这个电话相约,然后就把照片送上来请刘书记过目审阅。  刘克服挺吃惊:“有这么巧?”  当然没那么巧。不一会儿王毅梅敲门进来,哪有什么对象什么照片,只有王副区长自己。所谓介绍对象完成重要任务原来纯属玩笑,王毅梅找刘克服另有要务。王副区长已经不在本县任职,找刘克服谈的竟是本县事项,而且是刚发生的工地安全事故。她也不是到省城办事顺便一访,是知道刘克服在这里,专程驱车前来的。  “刘书记要小心。草寮村这件事可能闹大。”她警告。  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安全事故,草寮村民工两死两伤,这件事能闹什么?最多闹点赔偿吧。却不是,有人要闹施工单位,认为施工单位资质有问题,中标过程存在黑幕,涉嫌暗箱操作。其实这也是表面事项,真正要闹的是刘克服。闹刘克服什么呢?已经又有举报信到处寄了,说刘克服当县委书记后,一意孤行搞所谓新城区,修水坝建办公楼,置广大干部群众的利益和生命财产安全于不顾,一心只想制造个人政绩,提拔升官,对工程所有问题,包括工地死人,都应负主要责任。  刘克服摇头:“这也告得太玄了吧?”  王毅梅说:“你不知道草寮村那些人?”  刘克服当然清楚。草寮村位居县城近侧,人口近六千,包括两个行政村,是城关镇也是本县的第一大村。这个村有地利之便,到县城打工的人多,因此哪个工地出事死人伤人,常有该村人士。这个村也出了一些干部,目前县里有一位人大副主任,几个政府局长出自该村,都有些影响力。  王毅梅说,闹工地的草寮村民背后有人支持,除了出自该村的那些县里干部,还有其他人,包括若干领导。村民闹工地是泄丧亲之怒,也希望为死者家人多争赔偿,他们背后的人要的可不止这个。刘克服力推新城区建设,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特别是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中上层干部中明里不说,暗中不服的不少。本县自唐代立县,县衙门一向高高在上,设于龙首山,官员们公认那里风水好。相比起来,湖洼地这边一地破烂,频频内涝,不说阴气太重,起码湿气足够,哪有风水可言?除了历史和风水,干部们还有实际情况:单位宿舍私家住房大多分布在龙首山周围,上下班近,有事好跑,工作生活都方便。一旦办公大楼迁往湖洼地,距离远了,来来去去跑东跑西就增加了困难。万一碰上灾害,这里淹那里涝,大家都得下水当水鸡,哪有守在龙首山上舒服稳当。  “还有陈县长。他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县长陈铭职位原在刘克服之上,应远走后本该他接,结果却换上刘克服。陈铭曾力主在龙首山原址新建办公楼,未成,让刘克服来另辟蹊径。因为这些缘故,陈铭对刘克服这一套虽不明确反对,表现得却不甚积极,大家都看在眼里。  “听说上边领导也听到不少意见。工地这件事闹起来会是个由头,可能很不好。”王毅梅说,“刘书记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刘克服点头,“谢谢。”  “谢什么呀。”  王毅梅起身告辞。刘克服送她进电梯。一起下楼。  “说实在的我很担心。”王毅梅在电梯里说,“当初很想劝劝你,就是没说出口。”  刘克服笑了笑:“你知道说了没用。我是左手。”  当初王毅梅没说,对刘克服提出劝告的人却也不少。舍龙首山就湖洼地,这个动作确实比较大,牵动不少人利益,特别是干部自身利益,会产生很多障碍,弄不好会有风险。这些情况不必他人指教,刘克服自己清楚。清楚为什么还干?因为他想。  “以前也想,没法干。忽然让我当书记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当然要干。”他对王毅梅说,“我这个书记当得挺意外。你也清楚,本来轮不到我,来了一场台风,湖洼地内涝,领导视察,出了个水鸡白布条,然后是我上来了。当年我在湖洼地当中学老师时,哪里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因此总觉得自有玄机,让我走到这里,应当是要让我在这里做点事情。更大的做不来,我就做这个吧。”  王毅梅问:“刘书记要我帮点什么吗?”  刘克服往天上一指,提到浙江东头有一座普陀山,那其实是个岛,位于东海上。听说普陀山的菩萨特别灵,王毅梅能不能去那里走一走?帮他烧一炷香?  王毅梅顿时发急:“还开玩笑!”  刘克服也笑:“那就不必劳驾。”  他告诉王毅梅,大半年前,他的两大项目尚未获批,有一天他带着人到省里汇报项目,经过合水大桥后,曾经特意进了她那个合水大庙,司机小许在庙里烧了一炷香。他问县委办主任管用吗?主任回了一句:“心诚则灵。”  “那时真是很希望得到老天爷的支持啊。”他说。  “然后老天爷就帮你了?”  刘克服没有直接回答。他感叹说,人在老天爷面前经常会感到无助,但是人总是千方百计,依旧执著。  他把王毅梅送上车去。  有一个问题他们俩心照不宣,刻意回避:王毅梅副区长漏夜赶到省城,谈的是刘克服书记县里的敏感事情。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是从何得知?其中缘由王毅梅绝口不提,刘克服同样,一句也不问起。  省里的会议开了三天,会议结束当晚,刘克服赶回县里。隔天一早他来到湖洼地,去了行政服务中心工地。这里已经粗具规模,主楼上到四层,一旁附属楼也已打好地基,进入地面施工阶段。此刻升降机坠落伤人事故尚未妥善处置,草寮村村民还驻扎于工地内,施工处于停顿状态。  刘克服到达之时,陈铭、几个相关县领导和负责部门官员,以及刘克服亲自点名的几个人员均已到场。大家看过现场,在工地外找个地方,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搞一个应急处置工作小组,直接对书记县长负责,由碰头会的相关领导和人员组成。这里边包括刘克服特别点将请来的县人大一位副主任和几个县直中层领导,他们都是草寮村民的乡亲。刘克服让工作小组认真听取各方意见,提出合情合理,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细节问题可以多花些时间商谈,现场处置必须尽快。两天之内要让村民先撤出工地,恢复施工,具体办法由工作小组自己考虑。刘克服说,在座的都是领导,都处理过群体事件,工地这件事并不比以往碰到的困难,关键只在负起责任。  “无论大小,哪一个思想不通都可以说,说完还得去做,做不好还得处理。”刘克服说了重话,“小道理得服从大道理,要谁谁就得上。谁不明白这个,处理不了这种事,谁就没有资格当领导,包括我这个县委书记。不想干不能干就不要干了,后边排队等着提拔的人有的是。不怕找不到。”  这时候谁还敢推?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草察村民这么闹工地,与背后一些干部推波助澜,煽风旺火相关。现在刘克服把旺火的人推出去,让他们自己去灭火,虽然不予说破,事情到了这个分上,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心知肚明,都得掂量掂量。好玩吗?能玩吗?小小县城,有个一官半职也不容易,以毕生之努力不过如此,能轻易丢弃吗?  刘克服做了一项特殊安排,把县档案局长吴志义也抽出来,派到工地指挥部协助日常工作,同时参与应急处置小组。就是让他先参加处理事件,完了还继续留在工地。  吴志义的老家也在草察村。  “办公室负责通知,让他明天过来报到。”刘克服交代。  当晚吴志义找到刘克服办公室,拒绝接受安排。  “刘书记高兴的话,干脆把我免掉算了,不必这样。”他说。  刘克服问:“你想通了?”  “没什么想通想不通的。”  吴志义资格老,曾经在县政府办当领导,当时管着刘克服,两人相处并不好。这个人后来不太顺,碰到一些事情,屈尊去当档案局长。他始终不服,一遇机会就四处活动,要求很高,心很大,想调到财政、交通、人事一类强势部门任主官,管人管钱,掌握一点权力。他已经接近县里中层干部退居二线的年龄线,依旧不甘寂寞,锲而不舍,不时要求。刘克服对吴志义很了解,以往基本不跟他打交道,吴志义也不找他。刘克服当书记后不一样了,权力在手,矛盾无法绕开,人家要求重用,书记得有个态度,给还是不给?刘克服不仅不给他好位子,还把他派去下工地,他哪里能够接受。  刘克服说:“老吴,这事看你自己。”  刘克服强调,如果吴志义坚决不去,他不会强求,也不会因此免吴志义的职,吴志义可以继续呆在档案局,时候到了该退再退。工地上草察村民的工作,可以让别人去做,不必劳驾老吴。不帮忙没关系,有一点却要注意:无论如何不要试图利用,掺和进去,推波助澜。特别不要为了个人目的,试图利用领导层的不同意见和矛盾,说东道西,左右鼓捣,这样做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家都有教训。  吴志义眼睛里腾起一股阴火。刘克服虽然语音平和,却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所谓“大家都有教训”讲的就是他。吴志义有前科,当年他在县政府办工作期间,书记县长两位主官失和,吴志义当官心切,掺和鼓捣其间,给这个打小报告,跟那个说挑拨话,双方矛盾越发尖锐,最终他自己也没捞到好处。  吴志义当即质问:“因为我不去工地,刘书记就可以无端怀疑人?”  刘克服说:“你最不该怀疑。是吗?”  “刘书记把草寮村出的干部都派过去,这么信任大家,不担心工地底朝天?”  “不要紧,就让你们去弄个底朝天。”刘克服说。  吴志义称不必他去。有句老话叫“天怒人怨”,要他看差不多了。  谈话不欢而散。但是吴志义终究没敢坚持不去,隔天他前往湖洼地,遵命报到。  两天后工地事态平息,草寮村村民撤出工地,行政服务中心恢复施工。临时处置小组所有相关人员包括吴志义费尽吃奶之力,终于在刘克服设定的时限内完成了任务。  几天后市里开会,刘克服碰上了王毅梅。王毅梅远远见到他,抽身往一边走。刘克服当场把她喊住。  “王副区长不认识我了?”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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