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作者:杨少衡-10

刘克服苦笑,称自己今天握拍子发抖,怕的就是这个。  应远说:“这种时候需要你这种人。”  刚打完那场球,有一个电话到,是王毅梅。  “刘书记还不下班?”她问,“打算以办公室为家?”  昔日王乡长如今是王主任科员,这大半年诸事不顺,她不时找刘克服诉说,通常都以开玩笑开始,模样很开朗,如今天夸奖刘克服以办公室为家。但是谈到最后多半会抹眼泪,泣不成声。毕竟是女干部,感情不比男士坚硬。  刘克服问:“你在哪里?”  她说在刘克服他们家小区下边兜风。看到楼上没灯光,估计刘克服还没回来,所以打一个手机问问。  “你别走,刚好有事问你。”刘克服说,“我马上到。”  他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匆匆离开。  十几分钟后到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外,自己下车走进大门。进大门后东张西望,没看到王毅梅的影子,他径直上楼,在楼梯转角口碰上了。  那儿没灯。王毅梅黑糊糊一团贴墙站着,悄无声息。刘克服还在转角处拾级往上,她就在上边发笑:“你别怕,是我,不是杀手。”  刘克服问:“我是谁?”  她说她知道,刘书记爬楼梯从来都这样,脚步很重。  刘克服自嘲,说好在没干坏事,不怕杀手躲在这里下手。  他掏钥匙开门,请王毅梅进门。  王毅梅还是收拾得很端庄,发型很整齐,像是特意去梳理过,衣着很正式,穿套装,还像当年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只是额头上已经隐约有风霜起伏,眼神不再那么明亮,笑声有些勉强,不像当初那般确切。  她来送一份材料,说要听一听老领导意见,请求老领导关心。刘克服看了一眼她送的东西,厚厚一叠,题目是《请求落实干部政策的个人申诉》。刘克服翻都不翻,当着她的面把材料一撕两半,扔进沙发前的废物篓里。  她的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她拿纸巾擦眼睛,就那么哭,不说话,也不出声。  “这材料还没送出去吧?”刘克服问她。  她点头。  “你还算有头脑。”刘克服说。  她抽鼻子,说了话:“可是太不公平。”  刘克服斥责:“这就公平了?”  他指着废物篓里那份材料,问她这是谁的主意,谁替她写的?是不是她丈夫?  她点头。  “告诉你们家老吴,这一套不管用了,不是什么落实政策的事。”他说,“让他不要瞎掺和,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他的智商不比你高。” 她表示不服气。 “不服也得服。”刘克服说,“不知道吗?” 他给王毅梅倒开水,开水壶一提,里边还有小半壶,倒到杯子里却不行,已经没热气了。王毅梅把眼泪一抹,起身要去烧开水,刘克服把她唤住。  “算了,不管它。”  “你还没吃吧?”她问,“我干儿子呢?”  刘克服告诉她,儿子在外婆那里。吃饭什么不着急,他有事问她。  刘克服打听合水渡情况。王毅梅听到老家什么动静没有?村民联名上书,不进新区,为什么?还是“大小眼”吗? 王毅梅点头。 “刘书记问这个干嘛?”她问。 刘克服告诉她,应书记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他。王毅梅大惊:“你怎么就接了!”  她替刘克服着急,因为知道事情挺麻烦。这种时候哪里可以去管合水镇!以刘克服这种脾性,不想被村民骂死,就得让纪大个压死。凭什么好事都是别人,坏事才想起他?书记县长,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应付?怕挨上级批,怕在百姓中留骂名,他们怎么也知道让别人去挨批顶骂名?还有陈铭,号称副书记,浑身都重要,时候到了只会躲在后头,让刘克服去顶枪子,这算什么东西?  刘克服制止她:“说什么呢。时候到了,总得有些不怕死的。”  “为什么该你不怕死?”  “因为我是左手,死老婆。”他自嘲,“所以该我。”  “你心里有东西放不下。”她说,“也不必这样找死嘛。”  刘克服不禁失语,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你最清楚。”末了他苦笑,“命中注定。”  王毅梅反对,认为刘克服不能这样。他不怕死,她怕。刘克服要是死了,她找谁说?她的事谁还会管?  “你还有什么事?”刘克服说,“落实政策?别指望。”  “有这么不讲理的?”  “这种事没理可讲。当时怪你自己,现在认了吧,就这样。”  她又掉了眼泪,还说自己非常憋气。  “人都有坎站,你得过这个坎。”刘克服说,“我也一样,都得过去。”  她擦眼泪,不服。刘克服说不服也得服。他这里可以让她哭,其他地方不行,不能这样表现。她一边哭一边点头,表示明白。几分钟后哭够了,她起身告辞。走之前她打开带来的包,那包挺大,不是一般女士挎的。她从包里掏出个纸袋,纸袋外裹着塑料袋。她把纸袋留在茶几上。  “这是啥?”刘克服问。  她没说话,开门走了。  刘克服看茶几上的东西,是一只盐焗鸡,包着锡箔纸,里边还是热的。  当晚就吃那个,没煮粥。一只鸡让刘克服全部吃尽。  第二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合水镇。  一星期后,他到市里,找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专程汇报情况。江平管新区筹建,事前刘克服跟他通过电话,约好两人先谈。哪想一到情况变了,江平握手时笑了笑。  “纪副说,他要亲自听。”  刘克服大惊。  所谓是祸跑不过,这种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刘克服跟着江平去了纪全洲的办公室。门一关上,纪全洲当头一棒,给了刘克服一个下马威。  “你脑子里还有几个馊主意?”他指着刘克服问。  刘克服不解:“纪副书记批评什么呢?”  纪全洲问刘克服,建议留下合水渡两个村子,起初是不是刘克服提出来的?  刘克服承认,是他,他在县常委会上提出的。  “现在你准备鼓捣小社?再当眼科医生?”  刘克服表示自己没那水平。小社的情况很复杂,纪书记最清楚。  “你还说过什么鬼话?比如割让台湾?”  刘克服否认。他没把划走合水镇与当年清政府割让台湾相比。他知道有人这么说,虽然是牢骚话,也属非常错误,很不妥当。  “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纪全洲问。  刘克服表示自己很小,常务副县长,任职经纪副书记等市领导研究过。  纪全洲说,在一个县里,常务副县长这个乌纱帽不算小了,含金量很足,许多人看得脖子酸,也还看不上一眼。古时候打仗,有时候需要砍一两颗违令将官的脑袋,警示激励将士。如今法制社会,以人为本,不好就砍脑袋,那就砍乌纱帽吧。他已经准备好了,有谁敢不听号令,暗中鼓捣,立刻砍乌纱帽示众。  刘克服咬紧牙关听训。  “现在你清楚了吧?”纪全洲问。  刘克服点头,他清楚了。  “说吧,什么情况。”他让刘克服汇报。  这还敢说吗?建议上级考虑一下小社村民的合理要求?为下边再争取一点利益?此时此刻不是找死是什么?但是刘克服是哪一种人?他这种人是干什么用的?应远为什么不叫别人上顶楼打乒乓球?  刘克服谈了情况,提了要求,没有松口。整个汇报期间,纪全洲盯着他看,一声不吭,没有训斥,也没有插话。  “纪副书记有什么指示?”未了刘克服问。  他把手一摆:“你走。”  刘克服感觉到自己脖颈间快刀落下的凉意,不禁身子发抖。  半个月后,合水渡出了大事。事情发生于晚间,位于江边的青溪引水管理处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有人把一包炸药从围墙外扔进院内,炸药在院墙边炸出一个洞,没有造成人员财产重大伤亡,却震惊四方。公安部门迅速介入调查,两天后破案,是小社一个年轻人干的,原因是工程纠纷。  青溪引水管理处建于合水小社地界内,当年征地建设过程中,工程部门与当地群众留有一些利益矛盾。管理处为市属单位,上级部门考虑需要加强与地方协调,特地派了一位合水籍干部到这里当头,这人却是大社人。管理处常有维修渠道等工程,这些年多由大社的施工队承接,小社这边人有意见,认为管理处设在小社地界,有活却用大社施工队,可见大小眼。这一次管理处又有一个维修项目,小社有人想揽活,最终还是让大社人拿走。未揽到活的人年轻气盛,一怒之下找来一包私藏的工程炸药,点着火扔过墙,制造了一起爆炸案。  这起事件与正处于胶着状态的区划调整事项联系起来,纪全洲下了重手。他赶到县里召开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宣布市里决定,即日起刘克服停职检查,接受相关调查。  为什么拿刘克服开刀?因为引水管理处爆炸案的表面原因是工程利益纠纷,深层次原因在于区划调整特殊时期领导不力。刘克服身负重任,只顾局部利益,没有服从大局,不能摆正位置,没有正确引导群众,不去妥善化解群众情绪,反而助长错误倾向,激化两村旧有矛盾,造成思想混乱。责任不可推卸。  纪大个果然如其所称,砍乌纱帽警示激励,号令三军。  刘克服黯然无言。  4  几个月后,合水镇再度生事,时为秋末冬初,又当蕉园收成季节。  事件出在星期六,其发生似非偶然。  收蕉时节,合水大社蕉园如历年一样,香蕉串屡屡被盗,蕉农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园头地角的看园窝棚夜夜有人,棍棒响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贼而起。  这一天很特殊,偷蕉贼不是在半夜三更趁黑摸进蕉园,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窃,一车两人,摩托车马达轰隆作响,于下午三点来钟大摇大摆进入蕉园。他们选中了靠路边的一片蕉园,下车后猖狂行事,既偷又毁,一弓香蕉被他们砍下扛走,旁边的几株香蕉也遭了灾,株上所挂蕉串遭他们乱刀横砍。小偷和摩托车的体力都有限,通常一次只能偷一弓大蕉串,无法多多益善,按照蕉园小偷以往之不成文规则,偷走了算自己的,偷不走的还应当留给人家合法主人,不好欺主太甚。眼下这两个小偷连这个规则都不要了,偷不走就毁,行径极其恶劣。  下午时分,蕉园并不是无人之地,到处有蕉农劳作。被窃蕉园的主人当时大意了,跑到邻近蕉园的窝棚跟人喝茶,直到有人进来提及有动静,主人才赶紧跑出去,一看即大叫,敲锣。两个贼听到锣响并不慌张,发动摩托溜走时,没忘记扛上所盗蕉串。  由于是白天,光线很好,有利小偷驱车逃跑。白天时蕉农防范意识反倒薄弱,连锣声也不如晚间激动人心。几分钟工夫,蕉园里还乱哄哄如沸腾一般,小偷的摩托车已经窜出蕉园,冲上大路,顺着小社方向扬长而去,蕉农们只看到摩托车后头鼓起的尘土,还有两顶黄色的安全头盔。  这时能怎么办?自认倒楣,权当让小偷玩一回吧。主人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在蕉园跳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两个小偷立时拍死在眼前,因为他损失的不只是一弓香蕉,居然是毁了一片。很快主人的姐夫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姐夫小舅子两人怒气冲冲,坐一辆摩托冲出蕉园,直扑合水小社而去。  所谓兵贵神速,捕贼也差不多。两个小偷毁了一片香蕉,扛着一弓蕉串跑掉,此时不可能跑远,肯定还在他们的贼巢。香蕉串不是什么细软,它又重又大,不可能藏在裤衩里边,更不能一直扛在肩膀上,小偷需要为它赶紧找一个去处。生鲜货品不是收藏品,也不是自己要吃的,最好能迅速脱手变现,小偷很可能会直接把它送到蕉商的手上。小社那边也有若干蕉园,有几户经销商,可以协助小偷销赃,被盗蕉串此刻可能已经丢在经销商家的院子里了。赃物在它的销赃处不可能呆太久,慢则一两天,快则几个小时,蕉串就会被运走,远销外地,那就无从寻找了。  因此失物主人快速行动,跟踪追击,捍卫自己的私有财产。蕉农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园地里劳动,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一天天成长,蕉串有如他们的亲生儿女,其大小长短全在脑子里,从成堆蕉串中一眼认出它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从放学拥出校门的小学生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女一样。追贼追赃需要证人和帮手,被盗蕉农找来他的姐夫,这是个合适人物,他姐夫年富力强,会一点拳脚,还有个特殊身份,是大村一个村委,在村委会里分管治安和社会稳定,防盗事项他管得着。  两个人心急火燎,奔小社而去。还没到村口,远远的居然就发现了嫌疑对象,一辆摩托车,两个年轻人,摩托车架在小社村头路边,两个年轻人站在路旁喝矿泉水,他们戴着头盔,头盔是黄色的。但是没看到蕉串,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失主开足马力,朝两个疑犯追过去,打算问个明白。没待他们靠近,疑犯把矿泉水瓶一丢,上车走人。后边这两个一看,顿时疑心大增,所谓做贼心虚,不做贼跑什么?于是奋力前进,穷追不舍。两部摩托车一前一后,穿村而过,直往山边而去。  山边是小社的腹地,附近有两个小山包,山包前是田野,村道沿山而修,村道边建有一幢幢农舍,有平房,也有两层楼房。村道另一头向山包延伸,山包后边就是河,青溪流水哗哗而过。追赶者的摩托车驶到山边,发现前边逃窜的人和车忽然都不见了,不知藏进哪个旮旯里。两人却不气馁,没有轻易放弃,他们顺着村道继续往前,不时停车,向路边过往村民打听询问,问着问着,就到了一座二层砖房门口。  这是一幢尚未完工的新农居,房子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门窗也都安好,还未泥墙,主人已经拿它派上用场,屋外空地上停着一辆小货车,旁边地上放着几弓蕉串,还有一架地磅,一望而知,是一户蕉商。  两个追赃者停了摩托车,仔细查看地上的蕉串。蕉串不多,就四五弓,失主仔细辨别,没看到他们家的“被盗拐儿童”。  屋主人在场,在场的还有主人的儿子,是开那辆小货车的。看到来的两个眼神蹊跷,主人询问他们干什么。两人并不多话,转身想走,其中小舅子眼尖,看到屋主人身后半掩的铁门里,屋子的厅堂地上也堆有香蕉串。  他们不走了,提出要进屋看看。主人一听两人是大社人,园里蕉串丢了,跑到他这里查赃,顿时把脸拉了下来。  “凭什么说东西在我这里?”他问。  两人说在不在看了就知道。  主人哪里肯放他们进去,双方当即吵了起来。吵没几分钟,失主的姐夫脸色变了,他发现不对头,一些人从村道两侧蜂拥而来,手里操着家伙,有短棍、砍刀之类。  毕竟是村委,在村里管治安和社会稳定,事到临头,知道怎么处置。当下姐夫紧急行动,把小舅子一把推开,不让他跟蕉商父子理论。这时两边通道被堵,已经无路可跑,姐夫将小舅子一把推进主人家的大门,自己随后钻进去,没待主人父子反应过来,咣一下把铁门关上,将自己和小舅子反锁在人家的房子里。  这农宅还没住人,眼下只当仓库,小舅子失物焦急,进门就翻蕉串,还想寻找“被盗儿童”,姐夫大叫,说要死了!别管那个!他们把厅里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推到铁门边,顶住那门,以防外头人破门而入。那时外边已经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一片杀声。  姐夫带着手机,两人慌慌张张,紧急报警。  半小时后,消息到了刘克服的耳朵里。同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时一样,又是县委书记应远直接打来电话。  此刻很难办,省里开全委扩大会,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去了省城,不在县里。本县第三号人物陈铭回市区家中过双休日,已经通知他立刻赶回县来。但是陈铭有所不便,他戴眼镜,因为其妻及以往一些情况,许多合水小社村民认为该领导镜片后边的两个眼睛有毛病,一大一小,所以不太听从。眼下他到现场只怕效果不好,弊多利少。  于是还要刘克服。比较其他县领导,刘克服更了解情况,处理过那里数起事件,号称“两个眼睛一样大”,此时应急,让他去说服那个村子的百姓,当然最合适。  但是有一点极不合适:刘克服还在停职之中,正在接受调查,事情并未了结。  刘克服被调查的范围相当广泛,翻出了不少旧事,与大社小社的纠纷相关。例如老区荣誉小学那件事,上级下达给合水村小学的二十万元专款,经刘克服拍板决定,其中的一半给了合水村二小,明确体现在账面上。细究起来,有悖于专款专用原则,涉嫌擅自挪用专款。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事件后,县里处理王毅梅,刘克服提出各种理由,替她说话,试图放她过关,有人反映王毅梅认刘克服的儿子为干儿子,两人私交很深,涉嫌私而忘公,循私讲情。新区筹建过程中刘克服的言论、态度和行为也受到特别注意,从所谓“大处服从,小处争取”,提出留下合水渡两村,到所谓“卖国割台”之类怪论,刘克服明里暗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调查人员找了各方面知情者谈话,认真收集材料,很严肃很正规,绝非走过场。  撞到枪口上,陷入这种处境,刘克服非常痛苦。县里干部包括主要领导对他都很同情,应远一再交代他要沉住气,事情总会过去,在上面也帮他说话。刘克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接受调查之际,他也东找西找,多方申诉,以求不要栽得太惨。刘克服碰上的这种事比较特殊,不确定因素很多,根本不知道最终会弄成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以他这种情况,能去合水渡吗?那地方是他的一个坎站,一道难关,大社小社间历史纠葛深重,眼下事件突发,情势凶险,弄不好要死人,严重的话死人会不止一个两个。类似事件特别难办,处理好了算不上有功,干坏了又添一过。因此以安全计,绝对不能接手,一定要绕开。  刘克服发抖,咬紧牙关,止不住全身哆嗦。不是一般的害怕,是恐惧。  他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我去。”  他赶到合水渡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  情况很不好。大社那两个人还被困在山边砖楼里,被小社村民团团围困。接到他们的求救电话后,大社村民倾巢出动,试图前去解救,却因山边地处小社腹地,小社村民阻拦对方人员进村,大批大社村民被拦于村口。有一部分大社村民从蕉园闯出一条路,把摩托车骑上山边后头的小山包上,这里远远可以看见两个受困者困踞的砖房,下山的道路却被对方村民阻断。现场形成了两村村民互相包围的状态,一旦打起来非常危险。接获消息后,镇干部和派出所警察迅速赶到现场,分别布控于小社村头和山边附近的山包上,尽量把两村村民隔开。由于担心局势失控,县公安部门调集警力,包括武警消防的应急力量,全速赶往事发现场。  刘克服直接进入事件中心区域,到了山边附近的小山包上。镇干部领他走了捷径,坐一条小木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在小山包处停船,翻山到了现场,这里位于两村村民对峙中心,山下前方就是被困村民藏身的砖楼。  这时候情况比较明朗了:今天发生的事件与去年小社两青年偷香蕉被打死有联系。当年那起事件发生后,死者家属愤慨不已,抬尸堵桥,要求惩办打死人者。公安部门介入调查,却难以抓捕哪个,一来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小偷该打,打小偷不算什么,当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在场人人有份。二来因为当时天还没亮,众人摸黑乱打,谁能知道哪个拳头重?哪一脚踢死人?所以没法确定伤害首犯。这里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小偷挨打之前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他们除了行窃,还涉嫌违反道路交通安全规定,没带头盔,法医认为两人头部致命伤情可能出于摔伤。因此案子最终没抓人,相关部门协调各方,给死者家属筹了一笔补偿金,如此了结。事后小社这边人尤其是死者家属怨气很大,认为还是大小眼,大社上边有人,所以打死人无罪。他们屡屡放声,说人不能白死,公家不给公平,就私家去讨。  今天这起事件很可能就属“私讨”。今天被盗蕉园的主人是普通蕉农,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姐夫却是村委,管治安和社会稳定。去年打小偷时,这个人在场,是指挥捕盗者,有人说他也出手了,他会几下拳脚,出手很重,没准打死人的就是他?有人分析,认为这回小偷偷蕉毁蕉可能是故意的,他们知道这村委是蕉主的姐夫,设计要把人引出来痛打,报去年的仇。如果不是当姐夫的机警,一看不对拉了就跑,把自己和小舅子两个反锁在楼里头,也许早给打成了肉饼。  这个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两个被困者弄出来。该任务很紧迫很复杂,与去年情形异曲同工。去年刘副县长在合水渡漏夜处置,是要把一具死尸抬出人群,该死者因偷窃被打死,属小社一方。今年不同,需要弄出人群的是两大活人,为捕盗者,属大社一头。去年不能尽快抬出尸首,交通将阻塞不通。今年不能及时弄出受困者,两大活人可能会变成两具尸体,另一方也不知要死几个,事件将越发恶性发展。  在刘克服到来之前,镇村干部已经百般劝说,让小社村民撤围放人,对方始终不听。小社村民说,这两个家伙太横,去年在自家村口打死人,今年居然闯过地界到别人家里闹事,活该给打死。  两个被困者目前依然存活,因为及时躲进了那座砖楼,暂无生命危险。这座砖楼还未完工,却因主人经商有用,安的是铁门,窗子也有铁栏,可以抵挡一阵。藏进楼里后,姐夫小舅子各找出一根铁管防身,守在窗后与包围者对峙。外头人除了叫骂,拿石头往窗子里扔,暂未发起进攻。如果他们破门破窗硬攻进来,两个人肯定打不过,他们可以退据二楼,守住楼梯口和二楼窗户,还可以抵挡一阵,但是不可能太久。  楼里的情况是两个被困者用手机传出来的。由于惊慌,两人受困后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求救,长时间通话,手机电池耗尽,现已经与外边失去联系。受困者亲属因此极度恐慌,守在小社外围的大社村民也异常焦虑。此刻天已暗下,情势格外急迫,既怕围屋小社村民趁夜攻楼,也怕外围大社村民摸黑冲村救人,双方发生大规模械斗。  刘克服把现场县镇村干部和警察叫在一起商量,紧急部署。他下令调车,要一辆警车,设法弄到小山包这边。眼下立刻要一个人,必须是小社本地人,地形熟悉的,信得过的,不怕死的。  于是就推出了一个年轻人,是警校毕业生,通过招警考试了,尚未正式分配工作,县里安排在镇派出所见习,恰为小社山边人,家在前边山脚。这年轻人不错,表现很好,听说这边发生问题,跟着全所干警一起赶到,这种时候,没有害怕。  “不敢去或者不想去,你尽管说。”刘克服说,“不怪你。”  年轻人很镇定:“我是本村的,他们不会跟我过不去。”  刘克服认为可用,当即表扬,把小伙子派了下去。年轻人目前身份,劝说村民起不了大作用,却可以干其他的。刘克服命人当场征用一部手机,配上备用电池,找条毛巾包结实,让年轻人带下山。  见习警察到了现场,声称奉命查看情况,村人没跟他为难。年轻人凑到窗前,向里边喊话,问里边人怎么样,没事吧?喊话中趁机把手机包扔了进去。  被困者与外界的联系恢复了。围聚在村头山边的大社村民得知两个人还活着,目前没事,激奋情绪稍稍平稳,没再吵吵嚷嚷声称要立刻冲进村去。  这时县委办给刘克服打来电话报告,已经按他的要求把名单列出来了,也按要求通知了名单上的所有人,目前正在集中赶往合水镇。  刘克服这个时候搞什么名单?合水小社籍干部名单。刘克服受命救急时,一边赶路一边给县委办主任打电话,让他立刻搞一份名单,把在县直机关事业单位里工作的合水小社干部全部列出来,通知他们全部赶回合水镇,帮助劝说群众,化解危局。  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份名单不会太长,一两张纸而已。以职务论,他所知道的,县一中有一位副校长是合水小社人,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也是,机关科局里还有十来个,基本都是非领导职务,以及一般干部。这是小社的现实,假如要的是大社籍干部名单,无疑辉煌百倍,只怕要列个七八张纸,几乎个个显耀。  所以也不能总怪此间村民不平。  此时此刻,刘克服不问其他,只追问一个人:“王毅梅通知了没有?”  办公室主任报告:“通知了。”  “是不是通知到她本人?”  他们报告,电话是王毅梅的丈夫吴志义代接的。  刘克服直接给王毅梅家里挂了电话。王毅梅被调职后心里不服,手机经常不开,联系多用家里电话。  果然又是吴志义接电话。吴志义一听是刘克服找,没有一句客气话,当即发牢骚。  “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给人吃的时候想不到,要人死的时候才记起来?”他嚷。  刘克服问:“老吴你嚷谁?这里谁有吃的?谁要死了?”  “不是说你,是说他们。”  吴志义对县委书记应远不满,因为未得重用。吴志义资格老,当过政府办副主任,当时还是刘克服的上司,刘克服跟吴志义夫妻俩的关系比较特别,一对夫妻为人性情很不一样,刘克服跟吴志义并不融洽,与王无论做同事还是上下级都处得很好。  此刻刘克服找吴志义,没待张嘴,吴志义满腹牢骚就出来了。刘克服也没跟他客气,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吴志义有什么资格跟刘克服讲吃的要死的?无论如何,谁都知道本县该人死的时候肯定有刘克服,有好处时倒不一定。但是刘克服也不多说,此刻火烧眉毛,先得料理急事,他只追一条:“王毅梅呢?她还在家吗?”  吴志义闷声道:“敢吗?早就走了。”  刘克服放心了。  这时有一个电话挂到刘克服手机上。刘克服接电话时吃了一惊:是纪全洲。纪大个从市里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什么位子?”他问。  刘克服报告,他在合水小社山边北侧小山头上。  纪全洲记得那座山,山前是村庄,山后是河流。  “情况怎么样?”他问。  刘克服说,目前还在控制中,但是很危险,天已经黑了,尤其危险。  此刻确实危险。天黑下来后,村庄外围农居和路灯均已亮起,但是山边一带黑乎乎的,有人把这一路电停了,被困的砖楼上一片黑,楼外包围者打着手电,有人点着一条沾了汽油的旧轮胎,把它扔在砖楼门外,废轮胎上火焰升腾,烟雾和臭味到处弥漫,气氛更添紧张。聚到小社四周的大社援救村民担心对方下手,想办法在村外施压,他们把骑过来的数十辆摩托车发动起来,车灯全部打亮,照向对方村庄。村里村外,轰隆轰隆,氛围有如大战。  纪全洲说,他在电话里听到现场声音了,看来不太妙,现在靠刘克服。他已经给赶到合水镇的陈铭打了电话,下令他掌握住大社群众这一方,无论如何,不得冲进村抢人。小社这头要刘克服掌握住。  “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纪全洲问。  刘克服说,他会想尽办法,争取处理下来,不给市领导添麻烦。  “有情况赶紧汇报。”纪全洲说。  刘克服答应了。他真没什么需要纪大个帮助解决的吗?有的,此刻有一个很要紧:他是由纪全洲亲自宣布停职的官员,以停职官员身分指挥处置群体事件,这不太好吧?所以除了由县委书记应远口头授予现场处置权外,纪副书记是不是也应当表个态?  刘克服什么都没有提起。  十来分钟时间后,王毅梅赶到小山包这里,跟她一起还有四五个机关干部,都是小社人,凑起来就一小撮,格外势单力薄。  刘克服问王毅梅:“知道让你来干什么?”  她知道,有两个人被困在那边了。  “你听说了吧?其中有一个人参加了打死你侄儿。是吗?”  王毅梅说:“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  她回答:“刘书记放心,是你在这里指挥。”  刘克服当即肯定,知道就好。里边那两个人不能被伤害,伤害他们反过来会更加伤害王毅梅自己的乡亲。谁都不应当受到伤害,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王毅梅说:“我知道该做什么。”  刘克服下令,让王毅梅带着那几个小社籍干部,先不下山进村,让他们往山包另一边跑,从山头这里跑到青溪江边,然后往回,再往山上跑,回到这个地方。使劲吃奶的力气,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要偷懒。  她大惊:“这干什么。”  “让你跑就跑。”  于是便跑,有如开运动会。几分钟后几个人回到山头上,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马上下山进村,要快,冲下去。”刘克服下令。  几个人由王毅梅领头,如百米赛冲刺般往山下村庄冲下去。跑到人群聚集的砖楼外时,几个人都跑不动了,接二连三坐在地上。  村民们围了过去,一看都是本村外出干部,天气已凉,居然一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王毅梅,几乎要昏倒在地。村民乡亲全急坏了,有人大叫,说不能坐,要搀着走,缓缓气。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人扶起来,在村道上走。还有人叫唤,要矿泉水,要开水,快拿过来!  王毅梅人还晕着就急忙开口:“大大大家听听听我说。”  刘克服在山头上观察,下了决心:“车,行动。”  刘克服调来的警车早已在一旁守候,听到命令立刻启动,缓缓驶下山包。  刘克服下令给困在砖楼的两个人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行动,把他们堵在大门后边的障碍物搬开,要抓紧,悄悄干,别让外边人发现动静。然后让他们守在门后,听到命令就开门跑出来,上车撤离。  接电话的那个人居然失声痛哭,说他们害怕。堵门的东西一搬开,万一走不脱,人家闯进来,他们都得死。  刘克服着急:“告诉他们,听话,他们的命我负责。”  这时手机响了,是应远从省城挂来的。  他非常不安,询问现场情况如何。刘克服告诉他,正在采取最后措施。天黑了,拖下去非常危险,他决定行动,孤注一掷。也许可以弄下来。  应远说:“你要确保里边两个人安全。”  他告诉刘克服,他刚听到情况:被困两人中的一个,在合水大社当村委管治安的那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纪副书记的哥哥已经过世,他哥哥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当年犯案,纪副亲批严办,被枪毙了。现在这个是小的。  刘克服大惊。原来如此,难怪大领导亲自打了电话。  应远告诉刘克服,纪全洲也给他打了电话,却没直说。他是听出一点异常,才特地找人了解内情。这一打听真是分外着急。  刘克服感叹道,眼下有什么办法?哪怕困在里边的是纪副书记的亲爹,这时候也一样,看运气了。  开下村庄的警车没有受到阻拦,一直缓缓前行至砖楼外边,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中掉了个头,停在楼外。砖楼门突然开启,困在里边的两个人窜出大门,没命逃奔,飞也似地钻进警车里。  王毅梅在人群中大叫:“别管他们,大家听我说!”  警车启动,全速驶上村道。  除了挨几个矿泉水瓶袭击,没有其他意外。解救行动圆满告结。  刘克服坐在地上,只觉上下汗湿,浑身发抖不止。  5  作为停职干部,刘克服还得接受处理。  合水渡发生意外,两社差点爆发械斗,经多方努力,事态终于平息。刘克服奉命处置该案,关键时刻冒了点风险,事后证明措施正确。但是救一次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该他面对的他跑不掉,并没有一笔勾销。  市里派来的调查人员基本实事求是,他们就事论事,没有添油加醋。形成的材料跟刘克服见面,刘克服没有异义。几位调查人员更多的是在帮他澄清情况,根据他们的材料,刘副县长有些工作失误,存在认识差距,有些具体情况,应于今后改进。  刘克服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符合纪大个初衷。当初纪大个严厉斥责,很有杀鸡儆猴的意味,确实是想砍落一个乌纱帽,警示全县领导干部不得屁股重于脑袋,必须服从指挥。事情查到后来,火力渐渐减弱。所谓雷声大雨点小,这件事会不会不了了之?刘副县长这般忍辱负重,在合水渡拚命为领导排忧解难,搭救了人家仅存的一个侄儿,纪副书记会不会就此手下留情?  市里一位同僚给刘克服打来电话,说听到传闻,一些领导对刘克服有看法,认为他虽然能做点工作,在新区建设这件事上起的作用不好,就现有调查情况,恐怕还不必严厉处分,但是不宜继续呆在县里,调整一下工作为妥。领导正在考虑怎么安排。  刘克服立刻找了书记应远,表示难以接受。目前听到的只是传闻,他很担心。估计上级处置他之前会征求县委书记意见,书记可以帮他说上话。应远听了刘克服的申诉,口气很轻,问了一句话:“调整一下不好吗?”  刘克服回答,这样离开很丢脸,感觉很难受。  应远说:“人有时需要另一块天地。”  刘克服表态,他宁愿挨个处分,不甘心这样离开。他是市区人,大学毕业分配来到本县,已经认准一辈子在本县过了。这里有他的家,他妻子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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