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作者:杨少衡-3

第二天林渠带调查组再次前往湖内。还是那些人,还用那辆面包车,还在机关院内大榕树下集合,但是气氛大为不同,一路上车里静悄悄,没有人跟刘克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  此行让刘克服大出意料:张富贵改口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阿福的其他亲属也一样,不再咬定乡干部打骂老人,只说他们并不在现场,都是听张富贵讲的。人已经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认真,吩咐详细记录几个人的谈话,让他们各自按手印确认,还要调查组成员在记录上一一签字以示无误。  刘克服不愿签字,他说不能就这样。当事者突然反悔,情况不正常。  林渠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规劝。林渠说他知道刘克服要面子,想搞出点东西,免得被认为多嘴多事。但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刘克服说应当把事情搞清楚,应县长在会上一再强调。  林渠说刘克服没明白领导的意思。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办清楚。什么叫办清楚?大家说法一致,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应县长在汇报会上,为什么指名调查组个个发言?那是表明他特别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绝无异议。县长这么大的领导,哪里会吹口哨请乌鸦多嘴?陈海一个副乡长算什么?没有谁非保他不可,问题是可能连带出现其他情况。假如陈海真的动过手,这陈海是为了谁?为应县长解围。现在出事了,都是陈海的问题,应县长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刘克服说这是两回事,县长又没有打人。  林渠说别犯傻,没那么简单。不说领导那头,老百姓这头同样也有其他道理。刘克服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事实上他是在害人家。老乡们改口不外两个原因,或者是原先没说实话,或者原来说的是实话,经乡干部说服改了口。乡干部可能拿什么说服人家?光口水可不成,至少得有几颗糖,包括金钱补偿,还有承诺。把陈海或者谁谁捉去痛加处置,死者家人能够有什么利益?拿一笔钱对他们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刘克服是希望死者家人一无所得,还是让他们尝几个甜头,有可能减轻一点债务负担?为男孩安排一点未来?  刘克服说这样公平吗?  林渠说不必扯那么远。刘克服眼下应当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后果。他在调查组里不代表个人,是代表政府办。这件事的调查本来就是政府办苏心慧牵头抓的,政府办自己的人这样不配合,一味坚持个人意见,置所代表的单位于不顾,会让政府办,特别是苏心慧处境尴尬。都知道苏心慧这女领导一向对小刘不错,他这么做对人家算什么?恩将仇报,自家狗咬自家主人。刘克服拒绝和大家一起签字不会改变什么,当事人按手印承认的笔录依然有效,而刘克服自己将面临什么后果?  刘克服不觉低下头去。  林渠把笔硬塞过来,刘克服不接。林渠说真是搞不清楚吗?说到底还是借用人员,能这么不懂事,不打算干下去了?  他把笔硬塞进刘克服手里。刘克服拿着笔,胳膊不住发抖,笔在他手中摆动,笔头在纸上哆嗦,嗒嗒有声,好一会儿,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  林渠不高兴了:“你还搞不清楚?”  有人在旁边低声道:“林主任你弄错了。”  林渠说哎呀忘了,是左撇子。  于是改塞左手。刘克服在他逼迫下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的胳膊就像给打断了一般。  隔天调查组打道回府。刘克服进了办公室,发现房间的摆布忽然有变,办公桌少了一张,又回到两竖一横摆法,他的桌子不知去向。  老吴让刘克服去找行政科。办公桌原先是从那边要的,现在调整办公室,他们搬回去了。刘克服问这什么意思?让他走人吗?老吴说具体情况刘克服可以找苏副主任了解。如果愿意,也可以直接找一下应县长。  “苏副现在就在应县长那里。”他说,“去吧。”  刘克服发愣,一动不动。  “张富贵怎么样?忽然改口了?”吴志义问。  刘克服没有回答。  老吴说这在预料之中。  刘克服不觉苦笑。他说算了,就这样吧。  他走出办公室,掉头离去。  5  苏心慧进了湖洼地,到学校看望刘克服。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了面。苏心慧说:“小刘脸色不太好。”  刘克服说他很好,能吃能睡。  苏心慧说上一次李老师闹腾,刘克服离开展览组,她从云南出差回来,特地到学校看过刘克服。当时刘克服情况很差,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一次她挺担心,所以还要来看一看。她注意到刘克服虽脸色不好,却能坚持去给学生上课,看来是有进步。  刘克服说经过锻炼今非昔比,领导尽管放心。  “真的吗?”  刘克服说自己一会儿有课,苏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吗?  苏心慧盯着刘克服看,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刘克服也看她,末了低下头来。  “我没事。”他说,“谢谢你。”  苏心慧说:“很委屈是吗?”  刘克服说:“不是委屈,是不服。”  她说:“小刘你得撑住。”  她给学校带来一份政府办出具的工作鉴定函。对刘克服借用期间的表现肯定有加,称他工作努力,品行优良,建议学校予以表扬,认真培养。  刘克服说:“感觉挺滑稽。”  “不要意气用事。你现在用得上这个,以后也用得上。看远一点。”她说。  她提到了乒乓球,说刘克服右手有毛病,就使左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她注意观察过,知道他能在别人撑不下去的时候把自己撑住。  刘克服说:“苏副主任这么看得起?”  苏心慧说不是看得起,是看得明白。她跟刘克服说过,她也有过非常痛苦非常屈辱的经历,陷于弱境,被漠视被打击排斥,感到老天很不公平。刘克服有些地方让她想起自己早先的情形。  “特别知道那种感觉啊。”她说。  刘克服说他心里很明白,苏心慧一直都在帮助他,包括她现在说这些都是在帮助他。他很感激,是真心话。他不是咬自家人的狗,他知道好歹。  “别管人家说什么,”她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刘克服说不必多安慰,他足够坚强。  别说当时刘克服想不到,苏心慧自己也不会料到竟然预言成真,事情突然意外逆转,来得异常迅猛,后果分外沉重。  只过了两个月,一个晚间,老吴带着一个陌生人,乘一辆轿车悄悄潜入湖洼地,把刘克服从县二中的宿舍里带走。他们上了车,行进五十公里去了市区,进了市宾馆,那里另有几位陌生人在等候他们。这些陌生人都来自省城相关部门,属于一个联合调查组,此刻不事声张地驻扎于市区。  他们告诉刘克服他们很快将动身下县。为什么要把刘克服请来,不等下县再找他?因为眼下人们还不清楚这个调查组,他们要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见一见他。  吴志义说:“小刘你尽管如实反映。”  反映什么呢?湖内事件及其调查。  原来事情闹大了。在县里形成调查结论上报市里,设法平息风波之后,湖内事件又被人举报到省里去了。举报者很知情,举报内容极为详尽。时本省因拆迁、征地、收费等事项发生了数起涉农死人案件,有的酿成群体性事件,引发广泛关注。湖内事件牵涉人命,涉嫌基层干部作风粗暴,还涉嫌隐瞒真相,一时备受重视,数位高层领导相继批示,调查组因而奉命前来。  刘克服成为事件中的一个人物。早在调查组到来之前,该同志著名的右胳膊在龙首山内外已广为人知,这个不识相的年轻人被一些好事者津津乐道。事实上,他在一场许多部门领导参与的汇报会上头脑一热,提及某一位张富贵,令县长怒不可遏,迫使调查人员重返湖内乡,直接导致该事件及相关调查为许多人所注意,否则断手男孩的故事可能已经波澜不惊地被画上了句号。举报信提到了刘克服的名字,导致他于猝不及防间十分荣幸地被调查人员请上了车。  他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自己最后在调查记录上签下的名字。  当晚那辆车把他送回县里。回到宿舍时他吃了一惊,有客人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着他桌上的一本物理教科书,学习“左手定律”和“右手定律”。客人是苏心慧。  她知道刘克服到市里去了。她想了解情况怎么样?  刘克服说来的是省调查组。让他如实反映情况。他很意外。  “都说了?”苏心慧问。  “是。”刘克服回答。  苏心慧无言,许久。  “是老吴带他们来找我的。”刘克服说。  她说听到消息时已经迟了,否则她会早点赶来。有些事情以往她没跟刘克服提起,或者仅仅点到为止,现在她想跟刘克服透露一点内情。刘克服一定记得,湖内事件刚调查时,政府办确定派吴志义参加,临时被应县长撤换成刘克服。当时县长说另有任务,其实是对吴志义不放心。刘克服到机关时间不长,处于低层,上层的情况了解不多。本县领导层里,县长应远是二把手,上边还有县委书记方文章。两位领导因为一些原因关系比较紧张,时间已经很长了。应县长怀疑吴志义表面唯唯诺诺,暗中另有所为,对他很提防。眼下看来情况确实如此,鼓捣湖内事件,老吴是一个主力,后边还有人,是对县长有意见的那些人。  “所以才越弄越大。”她说。  刘克服在机关时听过那些风言风语,知道县里主要领导间有所不睦。一些中层领导各有亲近。刘克服总以为上层的事情与他这种小家伙相距太远,不是他够得着的,如俗话称“小孩不管大人事”。湖内事件就是湖内事件,该什么就是什么,难道真可能如此诡异,七七八八还藏着一些特别的因素,让他这小孩一头卷进了大人的事情里?  “有那么复杂吗?”他问。  苏心慧说想这种事要用脑子,不是胳膊。  刘克服一时语塞。  他问苏心慧事情会弄到什么程度?苏心慧说她不知道。难以料想。很担心。  两天后省里调查组来到县城。而后的发展令当事者个个瞠目结舌。  县政府办牵头组织的湖内乡事件调查结论被完全否认,新的调查认定陈海等乡干部对郑菊之死负有责任。陈海被撤职,由司法部门依法追究。县长应远受到了牵连,被处分,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另行安排工作。信访办主任林渠因后来转得快,能改正错误,认真配合调查,最终以小处分了事,没有伤筋动骨。最倒霉的是苏心慧,她被撤职,调离政府办,回原单位县供销社工作。社里安排她到新开张的茶叶门市部,为门市部副主任兼售货员。苏心慧没有参与打骂群众,仅仅是牵头调查有错,为什么伤得如此彻底?因为她被指以色谋位,与县长应远上床。有关她和县长的绯闻在机关里早已四处传播,此刻成为湖内一案的配套项目。案件审理后期,苏心慧被县里停职审查,有关方面试图从她这里突破,在确认应远对湖内事件应负的责任之外,再查实他生活作风问题。苏心慧泪流满面,一言不发,没有提供任何东西,最终难逃重处。  如果她松了口,自己当不致弄得这么凄惨,应远也不可能走得那般容易。  吴志义接替苏心慧成为政府办副主任。刘克服被调入县政府经济研究中心工作。该中心牌子挂在政府办旁边,人员合并使用,基本上是同一回事。刘克服成为湖内事件的一个喜剧人物,该案的审理上了报纸,他的名字也在报道中,被称赞为敢于顶住压力揭露真相,让伤害群众者受到严惩,是优秀年轻干部。关于他曾被迫在隐瞒事实的调查结论上签字之事自然只字不提。  刘克服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又从湖洼地踏上龙首山。这一路百感交集。  县政府九号楼的年轻干部们特别高兴,因为小便所的卫生不再堪忧。大家还拿大美和她的小不点跟刘克服开玩笑,刘克服还同以往一样并不生气。  “我抱过那孩子。她的胳膊挺好。”他说。  他到供销社茶叶门市部买茶叶,该门市地处本县最繁华区域,在商业大厦的斜对面。那一天大美没有出来站岗,旧日的苏副主任却站在柜台后边。她给刘克服拿了茶叶,找了零,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小刘都好吧?”  刘克服说他已经回政府办了,还是原来的办公室和办公桌。  苏心慧说她知道。诸事多加小心。  刘克服说第一次跟苏心慧见面时,他为她画过一张画,表情画得很僵硬。那回他是故意的。进了展览组,听苏副主任之命弃画从文,此后很久没动过画笔。现在他很想再为她画一张画,设法弥补当初之过,可以吗?  苏心慧说行啊,把这柜台也画上,叫做“茶叶门市部苏副主任”。这很公平。  刘克服说他还是相信世间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一直记着当初的一件事:苏心慧和吴志义到学校问他情况,他询问是否需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当时苏心慧摆手制止,说不要。那一刻给他的感觉特别温暖。  苏心慧发笑,说有吗?漫画她记得,胳膊的事她早忘了。真是往事如烟。  刘克服说有的东西确实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不是。他感觉到的那种温暖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心里。  她还笑,说小刘夸张了。  “是真话。”刘克服说。  她说她清楚,小刘有个性,心肠却好,同情弱者,包括对痴的癫的残的。但是注意别犯傻,多用脑子。有一种人叫做“犯错误受处分的”,千万不要碰,会影响前途。  刘克服说他从来不傻。但是有些事他不听脑子的,只听胳膊。他的胳膊特别知道卑微、屈辱和好歹。  “一定要跟你说句话,”他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苏心慧说这是苏副主任语录呀,用于安慰小刘。才过多久,怎么轮到自己受用了?  刘克服说他们让他再回龙首山。起初心里发酸,很犹豫,心想苏心慧不在,他还到那里干吗?有什么意思?那样做有趣吗?后来还是想起苏心慧在湖内乡前楼四楼过道上的一句话。当时苏副主任着意提醒:“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苏心慧点头,说她记得这件事。  “是深夜。”她说,“你在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刘克服说当时他的胳膊在黑暗里发抖。他只看到苏心慧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闪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我只看到你。”  苏心慧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们闪电式结婚。  刘克服只觉恍然如梦。  第二章 底层官员  1  方文章到达的时候,刘克服和林渠正在争执,彼此嗓门都很大。刘克服当时有气,也急,格外敢叫。他居然吓唬林渠,说赶紧把人放了,放迟了肯定闹出大事,有大麻烦,谁都承担不起。  林渠不听。  这时候院子里车喇叭响。有人喊:“方书记来了!”  会议室一屋子人一起拥出门去。  方文章大驾光临,这种时候突然到达绝对不是好事。他走下台阶,眼睛一扫,走廊上十几个人立刻都把眼睛移开,没有谁敢吱声。  “林渠你是死的吗!”他气恼道。  林渠讷讷,说事情很意外。  方文章黑着脸,轮流看站在走廊上的各位,一言不发。看到刘克服时他又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在交接。  “进去。”  方文章手一摆进了会议室,大家尾随,鱼贯而入。  如《水浒》语言:“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此刻岭兜乡权力人物基本都在这个会议室里,唯一缺席者可以忽略不计,就是乡长汤国平。这人不幸来不了,因伤躺在医院里,其伤不是太重,但是很难看,满头满脸的绷带。  汤国平是被石块砸伤的。当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哗啦啦响,砂石大作,蝗虫般从陡峭的石坡上倾泻而下。三岔口峡谷上方公路盘旋,堆积着大量修路用的碎石,有人抓住机会,瞄个正准,用铁铲把碎石从坡上往下铲,搞个满天飞石,空中窜坡壁滚,霰弹子儿般直扑坡下,车前车后落满,汤国平一行乘坐的吉普车给打得噼啪响。汤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飞石再次倾泻,打得他抱头痛叫。还好修路用的碎石颗粒比较适中,不能太大,否则汤国平哪里还有一条命。  于是抓了人,两个。两人均年轻,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不是闹事挑头者,也是急先锋。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摸得很准,两嫌犯都在家里睡觉,被警察堵在被窝里。手铐一上,带出房间,警车就在门口,行动速度很快,只有狗听出点问题,全村吠声一片。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却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一个多月前因山洪爆发,那一带大段溪岸被洪水冲垮,波及公路桥基,大桥因险情不能正常通行,施工队进场紧张施工,以求尽快修复。村民闹将起来,新旧恩怨一并搅,迁怒于施工队,竟把施工人员尽数驱逐,工程被迫停顿。乡书记林渠亲自召村民代表会谈,试图平息事态。村里来了五人,三个老头,两位半老农妇,均很木讷,一问三不知,不讲公然偷袭乡长不对,只讲村民不服。林渠白般劝导,忽而厉声,忽而婉转,使尽浑身解数,老人们眼睛半闭,全不当回事。事到此刻不能不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讯亲自赶来,一开口就骂林渠是死的,可见事情不妙。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领导正开会商量办法,布置大家分头行动。准备派人直接进村与村民沟通,教育说服,防止事态扩大。村民的过分要求不能接受,这么一闹就把人放了,以后乡里说话还有谁听?百姓哪里还管得住?征地啊开发啊,上面布置的工作还干得下去吗?抓的两个小子哪怕跟砸伤汤国平无关,平时偷鸡摸狗,都会有点事。  林渠这些话除了是向方文章汇报,也是说给大家,特别是让刘克服听的。方文章到达之前,刘克服力主放人以平息事态,与会者中也有几个人附合,林渠难以接受。让派出所抓人是林渠同意的,那时他很生气,因为乡长是他派上去的,出师未捷,路还没走到就被打得抱头鼠窜,满地乱滚,抬下来时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再不狠加整肃,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袭击林书记了?所以抓人。林渠是老手,那一天却没控制住情绪,他本该知道如此动手失之匆忙。  方文章说话了,别的人不问,单单揪住一个刘克服。可能因为刚才进门前,在院子里听到了刘克服的嗓门。他问:“刘克服又有高见了?”  刘克服说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刘克服还说没有。他接受教训,绝不多嘴。  方文章说听起来还是有的。刘克服平时不太吭声,事到临头多嘴,全县出了名的。他的多嘴好像还解决过一些问题。他这人左撇子,改也难。今天还是要听一听。  于是刘克服再次发表意见,果然是左撇子改也难。  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多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这一回村民铲石袭车,背后因素很多。伤了乡长不对,无论伤谁都是违法,违法必究,这个不错,但是证据得充分,程序得完整,时机也得注意。硬干能不能解决问题?可以,说到底村民还是怕官的,这个村也一样,抓两个人不行,还闹,那就更强硬一些,警察强制执法,往天上开几枪,再抓两个,村民可能真的怕了,不敢再闹,偃旗息鼓。但是这样一来积怨尤重,后患无穷。以往这个小村一直被漠视,百十个村民怨气冲天,并没有坏什么大事。是不是因此就可以一直继续漠视?恐怕不行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得考虑那条路还修不修,那些厂还办不办?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方文章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赞同林渠,还是刘克服?大家无一发言。  “那我说。”  方书记拍了板。没听刘克服的,按乡书记林渠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照他们的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告诉村民,政府是依法办事。”他说,“村民也要依法办事。”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有若干原则,几项注意。场上各位乡干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认真记录。光这么记录当然不解决问题,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这个人走入事发现场,找个高处坐下,拿出笔记本朗诵一番,跟村民们一起学习方书记重要指示,村民们这就俯首帖耳,万事大吉了吗?哪有这么简单。不说他该怎么说服村民放弃对抗,竭诚合作,单他怎么走进村子就是大问题。峡谷上的碎石能伤汤国平,碰到别个就改吃素了吗?  方文章问:“移民村谁挂?”  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  这是王一梅,年轻姑娘,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原在县防疫站搞技术工作。王一梅一脸发白,不是涂脂抹粉,是吓的。她脸颊上贴着块纱布,是伤员。汤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汤受伤重,却吓坏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林渠即表态,说他去,带几个人进村说服群众。方文章摇头,说可以啊,乡长伤了,把书记再填进去。接下来还让谁上?县委书记方文章亲自上阵挨石头吗?  他看着刘克服,刘克服却不说话。方文章问:“刘克服你怎么样?”  刘克服表示他不便出面,不是害怕,是没有资格。  方文章说:“你变得谦虚了嘛。”  刘克服称自己一直都很谦虚。让方书记教育过,不敢不谦虚。  方文章说:“听说你救过两个小孩,是不是就在移民村?”  刘克服说明情况不全是那样,事情发生在移民村,两年多前,但是他没救什么小孩,是从小水潭里捞出两具童尸。小孩放学回家,让大水冲下了过水坝。  方文章说有这两个小尸体就够了。估计村民不会朝他扔石头。  刘克服说不是他怕挨石头,他已经移交了工作,按领导要求去吃竹笋。移民村的事情发表点个人意见可以,代表乡里与村民沟通恐怕不合适。  方文章即刻表态,说这个没问题。刘克服虽然给抽去搞竹笋基地,仍然也还是岭兜乡副乡长。根据需要,允许刘克服去移民村。  “你当然也可以不干。”他说,“毕竟石头不长眼睛。”  刘克服默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我去。”  方文章问刘克服打算带几个人上?刘克服说就他一人,这时候人多不一定好。  方文章不同意,让刘克服找两个人一块去,配合着做工作,有事也好互相商量。  一旁女副乡长王一梅硬着头皮说,不然还是她去吧,是她挂钩的点。  林渠不赞成,说小王已经伤了,这情况太复杂。言下之意是小姑娘对付不了。方文章看了看王一梅,点头说不错,没吓瘫。基层干部,这种事总得碰,起初不懂,碰一两回就知道怎么对付了。  他决定让女副乡长上,加上乡办的小朱,三人一组,由刘克服带上去。  刘克服说:“我要一只手提喇叭,电池要新的。”  方文章喝道:“林渠你听到没有?这个也要我替你办吗?”  会议室里椅子声响成一片,大家开始动作,好一阵热闹。  半小时后刘克服一行三人动身,坐一辆吉普车前往事发现场,林渠跟他们同行。  他不上山,另有要务。方文章留在乡政府坐镇监督,观察各位乡领导在这种时候表现如何,是吃饭的,还是只会吃屎。  吉普车路过大畅岭,刘克服把车窗打开向岭上张望。林渠问他找什么,乱坟岗有啥好风景?刘克服说上了大畅岭,满眼乱坟头,到这里还能找啥?不找死人骷髅,当然就找鬼火,就像元宵节上街找花灯一样。林渠笑,说刘克服装什么蒜,这是白天,白天哪有鬼火。刘克服说明白了,恍然大悟。林渠哎呀一声,挺感叹。  “小刘,你这是自找,砸破脑袋不能怪我。”他说。  刘克服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砸了活该,谁让它多嘴。  林渠道:“你不要误会,让你去吃竹笋是县里定的,我还帮你说过话,你可以问他们。咱们彼此了解,我跟小苏在一个办公室待过。”  刘克服说算了,讲那些干什么。  他们到了三岔口林业检查站,林渠留在这里控制情况,调度指挥,刘克服等人还得继续前进。此刻检查站成了前方大本营,除该站人员,另有几十号人员临时聚集于此,有乡、村干部,派出所民警,以及被村民驱逐滞留在这里的施工队人员。检查站再往前就是与省道交汇的进山道路路口,此刻进山道路已被道杆拦住,禁止车辆通行,进山车辆必须到前方二十公里处另一个道口,从那边绕大圈开行。此路禁行已经一个来月,因为洪灾水损和后来的修复施工,眼下又加上一重问题,就是前方峡谷的意外飞石。  “本来小车可以过,”当地人员说,“现在谁还敢走?”  从岔道口转进,几百米外就是进入峡谷的山口,两边石壁陡峭。公路线从峡谷底部顺地势上升,延伸近两公里,在山谷那头折转,沿坡而上,直到峡谷顶部,从谷顶再翻一个山头就到了移民村。这条山间道路正在整修扩建,沿路堆积着大量砂石,此刻村民掘于峡谷顶上,拿铁铲往底下峡谷路段铲石。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石雨威胁力相当大,汤国平就是在峡谷底部被石块击伤的。  刘克服认为乘车往里冲不好,可能会让上边的村人视为威胁,引发对抗。眼下还是走着去,让村民看到来的是谁,也许好些。  林渠让人拿来三顶红色安全帽,以助他们抵挡石子。刘克服让王一梅他俩戴上,自己没要,把帽子扔回吉普。他也不带包,只提着一只喇叭上路。弄来的是架半旧的手提喇叭,电池是新的。喇叭体积不大,音量不小,喊起话来半山传响,还有个按钮,喊话喊累了可以拨按钮,那时喇叭会自动放歌,可吸引注意。但是录在里边的歌只一首,是一部旧电影插曲。刘克服在峡谷入口处把喇叭打开,它哇一下大声唱开。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有些滑稽,唱的是济公,传说中一个比较另类的和尚。那天刘克服虽然不戴帽子,穿的也很一般,文化衫、短外裤、一双旧鞋,略显落魄。  他说这曲子好玩。  刘克服放了两遍乐曲,估计已经引起山上老乡注意。他开始喊话:“我是刘克服,刘副乡长。还有王一梅副乡长。乡亲们,是我们。”  乡亲们有所回应。沙土、石块哗啦啦开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他们发过话:放人之前谁都不要过来,多大的官都不要,他们不见。现在他们履行诺言,刘副王副,包括济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纳。与汤国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往刘克服身上扔东西,他们扔的位置比较靠前,土块碎石也有往这边飞的,大多掉在前方,尘土飞起,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  刘克服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后边,等尘土散开再站出去,没等走开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头边。  刘克服说这样不行,咱们人越多,对方越没有安全感。  他让王一梅和乡办小朱呆在大石头下边,不要动,他自己先过。如果他过去了,他们俩可以跟上。如果还有石头,过不去,就停下来,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则等。这样试试。  “你看怎么样?”他问王一梅。  王一梅说她不知道。  刘克服说那就听他的。他指定小朱负责照顾王一梅,说王副是女的,这种事本不该她来,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不要勉强,以安全为第一,别让老乡的石子砸到就是胜利。  于是依计而行。刘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头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刘克服没往后退,咬着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扫过他的耳畔,弹在地上。  很险,没砸到。他继续前进。碎石土尘渐渐稀落。  后边两个人跟随行动。他们动作比较迟缓,与刘克服渐拉渐远。走到峡谷中部,陡坡上喊声大作,大量碎石倾泻而下。刘克服把头低下来,不管不顾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只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头鼠窜,两边都够不着,只能放弃防护,欢迎来袭。那时喊不出声,他拨了扩音器的按钮,让喇叭不停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歌声里,石块沙土开始砸在他头上身上,乱枪扫射一般,只觉得这里一敲那里一砸,感觉火辣辣四起。还好,只一阵就没有了,场面上阵势吓人,大多飞石依然着意绕行,掉到了前边。  随后砂尽石息,前方一片寂静。  刘克服往右脸颊摸,那儿痛疼,给小石片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缓缓渗出。  他估计这就差不多了。他敢这么冒险是有几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于拿他当汤国平。农民其实最知道好歹,他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扔石头。在闹哄哄一片乱局之后,此间需要一个人,村民们在等待这个人出来相帮。此人号称“贵人”,是个什么家伙呢?就是他刘克服。  移民村是岭兜乡的一大麻烦,从它的名字可知渊源。这个村只有五十余户人家,近二百村民,不是行政村,是一个自然村,也称村民小组。移民村是通俗说法,在行政区划图上它有一个正式名称叫“幸福村”,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移民村村民原籍不在本市,在数百公里外的邻近地区。当年他们老家修建一座中型水库,迁移两个乡镇数万居民,其中几十户人家被安排到岭兜。那时候强调移民做贡献,搬迁安置费很少,岭兜这边属山区,经济欠发达,难以给移民提供较好的生活条件,只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美名,安置于山间一个集体耕山队旧址,把该耕山队的产业、设施划归移民村,包括数片山坡地,若干梯田和茶园,一排猪圈,还有三排营房式石砌平房。移民到来之后几乎是白手起家,生活非常艰难,与他们在老家的日子天差地别,难免满腹怨言。数十年里,移民村村民以刁蛮、好斗、难缠、不听话著称,让县、乡、村很费心。  刘克服一到岭兜就安排挂钩移民村,这是该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初到时,移民村有人发现刘克服是左撇子,居然还注意到他的右胳膊小有毛病,举不高,乡下人谓之为“瘸手”。刘克服的胳膊毛病是幼年因伤所致,并无大碍,尤其是绝不影响工作,人家居然有看法,认为乡里看不起移民村,连个正手好胳膊的也不派来。言辞中对刘克服颇不敬,积怨之情可见。后来刘克服因各种事务频繁进出移民村,这地方的麻烦格外多,也就跑得格外勤。三年下来,村里的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数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因此村民对他抱有好感,时候一到,满坡石头乱滚,看到刘克服大多绕行。  那一天村民没再实施阻拦,让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峡谷。但是村民们并不打算就此了事,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刘克服走上山坡,有数十位村民聚集于道旁,手里抓着扁担、铁锹、岸刀,如临大敌。他们把他拦下来,说刘副乡长非要上来就上来吧,他们保证不为难他,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们请刘副乡长在村里住几天,有肉吃有酒喝。后边王副乡长就不必上来,他们请她回去报信,让警察尽快把两个村民放回来。警察不放人,刘副乡长就不必回去了。  这是打算把刘克服扣为人质了。刘克服问:“你们觉得这样行?”  他们说还能怎么办?  他们找来胶布给刘克服贴脸上的伤口,说不怪他们,是石头不长眼睛。刘克服说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头,他哪里走得上来。  “但是碰上别个就可以扔吗?你们不怕?”  村民激愤,说他们怕个鸟!管他什么乡长什么警察,这里要命一条。  刘克服说村民不怕他怕。看见村民手中这些家伙,他浑身血都凉了,非常害怕。敢这么走上来,他不会为自己害怕,他是为大家害怕。  他向身边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过来。所谓“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种装有长柄的砍刀,类似于冷兵器时代的大砍刀,主要用于做梯田岸时劈田岸杂草。刘克服指着岸刀锋利的刀刃说,这东西不伤人吗?砍一个死一个。大家手中的扁担、铁锹也能伤人。眼下已经有一个乡长躺在医院的床上,两个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  “大家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让多少人进牢房?谁的命不是命?谁喜欢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到处逃跑?”  村民说谁喜欢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刘克服说:“你们听我的。”  他说他的工作有些变动,本来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为什么还要顶着砂石土块爬上山来?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再有人死伤在这里,再有人被警察带走。他知道村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认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理解这种感受,很同情,很想帮助解决。以前他给村民办过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一个小小副乡长权力有限。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觉得有可能帮助办一件大事。大家不要为了一时情绪冲动,丧失了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大好机会。  村民说什么狗屁机会。山要拿走,水不给喝,这还要人活吗?  移民村这回聚众闹事有一连串的相关原因,包括开山造成的饮水问题、山地补偿和相关纠纷等等,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这条溪流曾经水量充沛,雨季时的大水曾把几个立脚未稳的涉水孩子冲下水塘,让当年新任副乡长刘克服从水里摸出了两具童尸。但是近来情况突然有变,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有时近于干涸,几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涧水就变成一股浑浊细流,直接影响了村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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