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作者:杨少衡-2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们坐大卡车下乡,去了湖内乡。苏心慧坐车头,刘克服和另几位工作人员坐在车斗里,守着一车的展板。他们一路小心,因为车上东西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一块一块颜色鲜艳,画面精美,千娇百媚,但是质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颜料胶结而成,易脱易碎,得特别关照。  那时候已经过了国庆,县里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他们的展览已经顺利完成,展览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饭。但是苏心慧有想法,她向应县长报告,说搞这么一个展览不容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光在龙首山下摆几天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在全县各乡镇搞一次巡展,让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县领导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刘克服等人还有事做。  那天是湖内乡赶集的日子,乡间展览得凑集市热闹,否则农人四散而去,只好赶一群鸭子来看。刘克服他们到了集上,乡干部们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苏心慧指挥下赶紧动作,抬展板安展架,轻车熟路,一会儿完成。然后有一个小仪式,敲几声锣,放两挂炮,几位领导拿麦克风各讲几句,热烈祝贺巡展在湖内乡隆重举办,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等等。接下来各自去看,这就行了。  苏心慧在敲锣放炮那会儿找人,发现刘克服不见了。她吩咐赶紧把小刘找来。苏心慧找刘克服有事:由于路上颠簸,有一块展板受到损伤,解说词里掉了几个字,把一位县领导的名字弄得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好。这种事难免,自有办法补救,苏心慧找刘克服赶紧处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临时刻几个小字粘上。刘克服右胳膊不得劲,干这种事却行,左撇子比谁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见了。  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展区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竟是断手男孩阿福,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不管有手没手,男孩多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过来,让刘克服见着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机关大院门口他记住了这小孩,当时没法多问,不知道孩子哪来的,出什么事了。不留神在这里忽然碰上,刘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边一根电线杆下。时展板已经安好,领导正在热烈祝贺,刘克服没任务,有空闲。  他说:“给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双臂伸出来。刘克服摸摸小男孩两支断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觉到那层皮细细的,隔着一层软肉,里边是骨头。刘克服触电一般,只觉自己的指头忍不住晃动。  他得知男孩住在湖内乡顶坂村,今天一早随奶奶离家来赶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两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挂炮炸掉的,带他到县里上访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询问间,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只空布袋,喊着男孩的名字从另一头转过来。老女人还是早先那副样子,衣着邋遢得像个“癫”,但是言谈清楚。她见到刘克服时眼睛一亮,说这位是领导?刘克服说不是,他来搞展览。老女人问是县里来的?刘克服说县政府办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着刘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刘克服愣住了。时恰好苏心慧找,一个同事跑过来叫他。老女人揪着刘克服,哪里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乡里干部。那些人赶过来,老女人这才松开手。  苏心慧知道情况了,她直摇头。  “你啊你啊,看看。”她说刘克服,“吃太饱了?”  刘克服说小男孩两手炸光了,还有他奶奶,可怜。  “别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响,赶紧做事。  中午大家回乡政府吃午饭。该乡食堂做的菜不错,米饭还用老式蒸笼蒸,一人一小瓦罐,盖子一掀香气扑鼻,跟电饭锅出来的味道大不一样。苏心慧拿过自己那罐米饭,用汤勺挖下一大块,要往对面刘克服的碗里放。  “我吃不了。”她说。  刘克服立刻把碗移开。说不必了,他够。苏心慧当即发笑,说小刘的心眼也这么小吗?说一句吃太饱了,这就有意见,不吃饭了?至于吗?她早就注意过,刘克服吃得快,饭量还大得很,这么一罐哪里够。  刘克服没再推辞,把碗移过去接了。  午饭后苏心慧把刘克服叫到院子里谈话。那里有几棵大树,树阴下摆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结束了,有什么考虑呢?”她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考虑很多,都说人往高处走,他也这么想,从湖洼地到龙首山,这就是往高处走。但是可能吗?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对,想再多没用,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这么悲观吗?”  刘克服说不是悲观,是很豁达。  他把右胳膊举起来,使劲力气举至肩膀,让苏心慧看。  “这什么意思?”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早先苏心慧到学校找他了解情况时,询问过这胳膊。当时他说这胳膊是让鬼弄瘸的。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扯。现在他说实话,这是他父亲弄的。他一岁半时,夏天里发大水,他们家的小船靠码头时让旁边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亲水性很好,使劲拽住他,从河里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条命,也把他这条胳膊废了。当年船民生活很艰苦,小孩子断胳膊,找个土医生正一下骨,敷点青草药,这就听天由命。家人给他找的土医生水平很差,居然没把断骨两端对准,接歪了。后来发现不对,把已经长上的骨头折断再接,有如摆弄一根筷子。第二次还是没把骨头接好,这以后再没辙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当左撇子。这些事是家人告诉他的,当年太小,怎么断骨怎么接了再接,已经全无记忆。懂事后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对他胳膊的痛恨。他父亲好喝点酒,半斤劣质酒下肚会发酒疯,那时会骂他是瘸手,扫帚星,悔不当初。这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父亲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母亲跟父亲感情很好,而继母性情很坏,会跟父亲吵闹厮打,父亲因而迁怒儿子,因为母亲的死亡与他间接有关:当年他们一家人都被那场洪水掀到河里去,他父亲一手拽住母亲,一手拽住他,哪里游得动,只能保一个。无奈中父亲先把母亲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头找人,哪里还有人影?他父亲至死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他。  “我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愿跟父亲住。”刘克服说,“就是这个缘故。”  苏心慧点头:“是这样。”  刘克服说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些,实际上总在心里。最让他没法忘却的是母亲。他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但是她一直就在心头。他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要让母亲值得。从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结果他成了他们船民街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苏心慧说刘克服有潜质,来日方长。但是他必须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这可能特别重要。他要比别人更经得住、想得开才行。人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总是有的,失去一个机会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  刘克服听出了一点名堂,果然再谈下去就是实质性的:县里已经确定巡展后解散展览组,留了两个人,没有他。苏心慧说刘克服表现很突出,任务完成得很好,为人也很受好评,例如自觉维护九号楼小便所的卫生。但是毕竟名额有限。  刘克服说他明白,不止因为名额。  苏心慧说她争取过,这事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刘克服说他心里有数。已经让他回去过一次了,当时觉得特别冤枉,特别不公平。苏心慧把他找回来,实际上是帮他洗刷了臭名。但是他明白那件事情的影响还在,自己难有奢望。  “这么想得开?真话吗?”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是真话。  苏心慧不再讲这个事,转口交代刘克服晚上加个班,就近日巡展情况写一份简报,明早离开湖内乡前交给她。  刘克服说:“还我吗?”  苏心慧说:“就要你。”  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苏心慧让组里把主要文案交给他,从图片解说到序言、讲话稿,什么都写。刘克服画漫画又快又传神,文字却不是强项。苏心慧说机关里不必会画,却要会写。她迫使刘克服写各种东西,然后指点他一遍遍修改。刘克服颇有悟性,加上格外努力,起初一篇材料弄成后,也就几十个字属他原创,聊供沾沾自喜,几个月下来竟然大有长进,渐成展览组一支笔了。  现在这支笔还得最后派点用场。  午饭后刘克服到集上展览现场值班,看管展板,维持秩序。集市将散之际,乡里一位年轻干部骑个自行车跑过来,让刘克服立刻回乡政府,有重要事情。  什么事呢?打球。应县长来了。  这一天应县长也在湖内,他下村走访,跑了一个上午,在下边村里吃午饭,下午接着跑,路过乡政府时拐进来,恰被苏心慧撞见。苏心慧问县长跑累了吗?县长笑,说要喊累也是四个车轮,不会是他。苏心慧也笑,说县长讲大话了,她要试试。于是她吩咐喊人,把刘克服从集上召了回来。湖内乡政府食堂里有一张乒乓球桌,平时蒙一块塑料布当餐桌用,塑料布一掀就是球桌了。这种球桌免不了沾点油腻,有如用久的抹布,食堂的场地条件也不好,乡干部们提供的球拍更是一般,比鸡爪略好而已,却不料应县长来了兴致,欣然愿打,于是因陋就简。  他们各自挑了一块球拍,以往在政府大楼顶楼用自己的拍子,打起来顺手,这里只能随便。也许因为年轻,刘克服对拍子的适应性比县长更强一些,上场推挡几下,感觉就找到了。然后他开始抢攻。在苏心慧和乡里头头脑脑众多围观者热切目光中对县长狠下杀手,噼里啪啦攻势凌厉。刘克服不知道围观者的热切目光是对准谁的吗?当然知道,但是他不管,一味发狠,这是他的一贯风格,那天发挥得淋漓尽致。  应县长生气了。他把球拍用力往桌上一丢,说这什么鬼拍子。于是赶紧换拍,苏心慧连同刘克服手中拍子一并收缴,让县长重新挑选。选拍之后再打,情况还是一样,那天刘克服彻底豁出去了,左撇子右瘸手一起使,极尽其刁钻古怪之能事,竟然把县长当众击败。为他们交手史上少见。  从县二中教工活动室乒乓球桌首次相逢起,刘克服几乎没打赢过。他在场上一向勇于拼抢,但是技不如人。下意识里他也不可能不发怯,对方毕竟是县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尤其是管着刘克服,不过县长这一关,他哪里上得了龙首山?心有顾忌,一旦对阵难免胆气略逊。始终被压在对方强大气势之下,刘克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同时也越发不服。湖内乡食堂这一场球情况变了,他自知已经没戏,一时别无所求,彻底放松,自然格外敢往狠里下手。县长对球拍场地比较不适应外,可能确实也跑得比较累,如他那四个车轮,毕竟不再年轻,大话不得,于是就输了球。  他很生气。都说应县长打遍全县无敌手,居然当众输在这个左撇子手下,真是不爽。最后一个球他想扣死刘克服,急切之中不免出错,球让他打飞了。败局告结,他把球拍用力丢在桌上,掉头走出食堂,说一句“不打了,走”。手都不洗,上车就离开。乡里那几个头头边喊边追,呼啦啦一起跑出了食堂。  球赛中,苏心慧给刘克服使过几次眼色,刘克服只当没有看见。他清楚苏心慧要他别那么冲,但是刘克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人跟人是不一样,上场打球却该平等。如果小的就得输,得让大的赢个高兴,这还比什么赛?公平吗?中饭后与苏心慧谈话,知道机会已过,那时他显得很豁达,说自己想得开,实际上那条胳膊早已胀透,无时无刻不在抽疼。一旦握住乒乓球拍,他什么都不看,只顾发狠。  应远走后,苏心慧一言不发,也掉头走了出去。  当晚住在湖内乡。乡里腾出一间大客房让刘克服他们过夜。展览组几个年轻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刘克服没有参加,写简报,完成苏心慧交代的任务。他说这是画个句号,回去该卷铺盖走人了。  这时挺无奈。  晚上十点来钟简报写完,刘克服跑出门看了一眼,发觉前楼四楼楼梯转角那房间没亮灯,只好悻悻返回。湖内乡几间比较好的接待房都在前楼,苏心慧住那里。领导日理万机,夜里看来也不闲,这时候还没回来。本来她吩咐这份简报明早出发前给她就行,刘克服心里不快活,想早点脱手,当晚交出去。另外他也有所懊恼,下午打那场球时,他不管不顾,事后才忽然感到可能没打对。他意识到这个时间很特别,苏心慧叫他来跟县长打球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让县长高兴,是不是还想再帮他小刘一把?有违领导好意了,想及早跟苏心慧解释一下,所以当晚他频频出门张望。十一点来钟,那房间亮起电灯。刘克服抓起手中几张纸就过去了。  上到前楼四楼,刘克服不觉一怔,房间窗子黑洞洞的,根本就没有灯。难道这一眨眼间苏心慧就熄灯休息了,身手如此敏捷?或者又出去了?也许人家根本没回来,是刘克服自己求见心切,看走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有个声响从房间门缝传了出来,“唔唔唔”,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捂着嘴在哭泣。  刘克服大惊,即举手打门:“苏副主任,苏副!”  没人回应。那个声响即刻消失。  刘克服举手还想再打,手没落到门板又缩了回去。他在房间门外呆立片刻,静静抽身走开。却不是悄悄下楼梯溜走,是顺楼道走到尽头,从那里往楼下看。  楼那一侧挨着乡政府的停车场。有一辆轿车停在最外侧。  是应远县长的车。  刘克服不禁身子发抖。  县长今晚也在这里。下午他跟刘克服打完球,摔下拍子上车走人,显然他没有回县城,又到下边村里去。现在他回来了。  关于县长有这么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一天县长让人打电话,通知县供销社主任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该主任非常害怕,因为应县长会较真,了解情况和数据不厌其细,很难对付,本县中层干部最怕让他叫去。慌张间,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手下一位统计员带一大袋材料跟他去,以备县长询问时紧急查找。那一天主任果然让县长盘问得大汗淋漓,统计员冲出来救驾,这是位年轻女子,有问有答,一五一十,说得远比上司清楚。县长便训斥该主任,说这姑娘怎么回事?你怎么敢带她来?存心给自己出丑吗?几天后县长下令把这个女统计员调过来,说这个人可以用。  这个女统计员就是苏心慧。她到了县团委,一年多后当了副书记,再一年多调政府办当了副主任,眼下是县机关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据说很快就将接任主任。她怎么会有这般运气?样子长得好,能说会写,处事得体,协调能力很强,这个大家都公认。但是有能力的并非只她一个,人才到处都有,满街溜达,大家都能这么升吗?显然不是。没有领导的特别看中是不可能的。县领导里谁最欣赏她?当然就是亲自从供销社主任身边发现并把她挖走的县长应远了。  伴着苏心慧的迅速上升,风言风语就屡有传播,拿县长与她说事。刘克服进机关没几天,已经听过一些。其他的不辨真伪,她跟县长关系比较特殊,她的话对县长格外有影响力,在李老师闹腾大美后已经充分表现出来,刘克服感受颇深。  此刻刘克服想起那些传闻,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意中踏进了一个隐秘。这时能怎么办?最佳选择可能是赶紧过去把材料往门里一塞,抽身走人。  但是他身子发抖,胳膊发胀,一时反应失灵,这就耽误了。房间的门忽然悄悄打开,没亮灯,一个人影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只一眨眼间即转过墙角走上一旁的楼梯。借着楼下路灯余光,刘克服认出出门的正是县长应远。打过多少场球了,他对县长的身影能不熟悉?听脚步声他是上楼去了,楼上还有一间招待客房,今晚他一定是住在那里。他在开门前一定悄悄观察过,确认外边没人,敲门者已经走开。他哪里知道刘克服鬼使神差跑到过道那头看停车场,因而滞留于现场。  但是另一个人就比较细心了。前一个人走开之后,再一个人影悄悄又从里边走出来,正是苏心慧。她站在门边扭头往周围看,立刻就发现楼道尽头,七八米外黑乎乎有一个人影,她顿时就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她走了过来。  “是谁?”她低声问,“小刘吗?”  刘克服说:“是我。”  “你干什么?”  刘克服把手中的简报稿递了过去。苏心慧伸手接走。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克服低头走开,她从后边又把他叫住,让他等一会儿。刘克服站在走道上,她进了房间,很快就拿着个信封走出来,就在暗中递给了刘克服。  “里边灯坏了。”她说。  刘克服问给他的这是什么?  她说是她打的一份报告。应县长晚上已经批了。因政府办工作需要,同意继续借用刘克服。明天回县城,刘克服把这信封交给学校就可以了。  “还只能借用,其他的以后再说。”她说。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抖。好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谢谢,他不想再呆下去了。  “为什么?”  刘克服说不出话来。他抬眼看苏心慧,黑暗中,苏心慧端正的脸盘很模糊,只两个眼珠闪闪有光,紧紧盯着他。  她问:“你想清楚了吗?”  刘克服还是说不出话来,很惭愧。  她说:“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刘克服静静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清晨,刘克服他们刚起床,县长应远已经收拾停当,饭也不吃,早早离开湖内乡。他有急事要赶回去,哪想却在大院门边遭遇了意外: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带着一个断手男孩忽然冲出来,抱住他的腿大声喊冤。老女人不知哪听的消息,知道县长来了,天不亮就带着男孩到这里守株待兔,县长被她逮个正着。  那天恰县长心情不好。他挡了老女人一下,扭头对陪送他出门的乡领导生气道:“不知道有急事吗?”乡领导即发一声令,旁边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拖开那老女人,应县长一脸气恼匆匆离去。  老女人还想再追,她拼命挣扎。毕竟难敌众手,终被抬猪似的抬走。  半小时后老女人在乡政府大门外喝下半瓶农药。乡干部一发现即将她急送卫生院,已经无力回天。老女人于当天上午在乡卫生院不治身亡。  湖内事件因此酿成。  4  大美生了一个女婴。是个小不点,皱巴巴的小脸拳头般大小,身子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但是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不缺,哭声还特别响亮。大美把女婴用花布包好,紧紧抱在胸前,笑嘻嘻站在商业大厦门外供满街过客欣赏。  人们问:“大美,小孩她爸呢?”  大美说她要吃奶。  这孩子最终给生了出来,一来因为大美家人担心贸然引产可能导致她严重发病,甚至危及生命。二来他们也心存希望,大美说不清谁把她诱骗到哪个旮旯里,也许孩子说得清楚。谁的孩子像谁,到时候孩子就是证据,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模子,没准她也是个左撇子?这就可以联想了。  刘克服不担心,他说自己使左手别有缘故。  那时候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已经有了一张办公桌,供他写信息编简报。湖内乡巡展当晚,他告诉苏心慧自己不想再呆下去了。隔天回到县城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正式办理手续,借用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负责写信息和简报。刘克服的那间办公室原有三张办公桌,以两竖一横方式拼合,现在多一张,改成四张桌子两两相对,四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刘克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努力,什么都做,颇受好评。  但是他这种人注定不会太顺畅。  有一天下午苏心慧到办公室,远远看到男男女女几个年轻干部挤在走廊上东张西望,耍猴一般嘻嘻哈哈,快活不已。苏心慧走过去查问究竟,没等旁人回答,办公室里“哇啊”一声,有小孩哭叫尖锐而起。  竟是大美的小不点,这孩子居然跑到了刘克服的手上。刘克服右胳膊没劲,他用左胳膊夹紧小不点的花包裹,用另一只手给她喂水。他用的汤匙大,小孩不习惯,喂水中呛到了,又咳又哭,哭声异乎寻常地响亮,不像是这么个小不点可以弄出的声响。  苏心慧即拉下脸。她说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刘克服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没有办法。  大美发病了,又跑得不知去向。小不点在家里哭闹,李老师一怒之下,居然把孩子抱到县政府,扔在值班室里,指名交给刘克服。小不点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哭闹,值班门卫对付不了,捧到政府办交刘克服处置。刘克服正在赶一份简报,忽然得接收这么一小活人,一时蒙了,说这是谁?怎么回事?门卫不管,说他得赶紧回去值班,人家指名交给刘克服,刘克服就先对付吧。小孩可能是饿了,快给她弄点吃的,让她小点声,这么哭闹影响多不好。旁边几间办公室的年轻干部听到响动,跑过来凑热闹,有人认出是大美的小不点。看到刘克服笨手笨脚弄那小孩,特别好玩,大家止不住哈哈直乐,恰被苏心慧撞见。  她了解了情况,指着刘克服手上的汤匙问:“你这是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抽屉里刚好有白糖,他给小孩调了杯糖水。  苏心慧把孩子接了过去,抱着轻轻拍了两下,人家有办法,小不点忽然就不哭了。  “你们都走。”她对外边围观的人说,“没正经事吗?”  大家一哄而散。  “小刘你接着喂。”她对刘克服说,“你觉得这孩子挺可怜?”  刘克服说大小是个人,怎么能随便扔呢。  “所以扔给你。”她说,“赶紧抱回宿舍养去。放在这里像什么话。”  刘克服一时无言。好一会儿,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苏心慧说他必须得知道怎么办。  她吩咐刘克服立刻打电话,把值班门卫叫到办公室来。几分钟后值班门卫赶到,苏心慧即痛加批评,说那个人真是没长脑子,怎么能接下这个小孩,还把她抱到政府办来?然后她叫了辆车,让门卫抱上孩子,她亲自领去了李老师家。  “你不要去。”她交代刘克服,“赶紧做你的事。”  她把小不点送了回去。  而后风平浪静,刘克服此番笑谈被传诵了几天,渐渐不再被人提起。走失的大美很快又被家人找了回来,李老师却再也没到政府大楼闹腾。刘克服悄悄打听,才知道领导已经把他的事情摆平了。那一天苏心慧不仅送回小不点,她还在人家那里现场办公,把教育局和学校的领导一起叫过去解决问题。她在那边劝导加批评,讲了不少硬话,责备李老师没有确凿证据,捕风捉影。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李老师可以不怕苏副主任,却不能不怕应苏副主任召唤而来,管得着他的教育局和学校的头头。他最终服了气,承认自己的行为欠考虑,做得不对。保证今后尊重事实,服从领导,绝不无理取闹。  苏心慧没跟刘克服提起这些,只讲了一句话:“今后管住你的胳膊。”  那一段时间她的脾气变得很不好,动不动批评人,对刘克服也不例外。她情绪不佳有原因,事关湖内事件。  那件事就出在他们鼻子底下,老女人于乡政府大门外服农药身亡之际,他们恰在该乡,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女人死后,乡政府即安排专人紧急处置,协调了结。三天后其家人为老人举丧,事情已告平息。哪想几个月过去,忽然有举报信从市里批转下来,举报信称县、乡干部不理会村民诉求,草菅人命。市有关部门要求县里认真调查此事并迅速反馈。苏心慧心知不妙。  刘克服原本与此事无关,他曾两次见过断手男孩阿福和死去的老女人,小男孩的两支断臂让他胳膊发抖,颇动恻隐之心。但是他管不着这种事,他只是县政府办借用人员且不负责信访,无缘介入该案。把刘克服跟案件拉在一起的是另一个意外。  县里把湖内事件的调查处置交由县政府办牵头,苏心慧具体协调。苏心慧从各相关部门抽人搞了一个调查组,安排县信访办主任当组长。这位主任叫林渠,是处理类似问题的老手。调查组成员包括县监察局、县农办和县政府办公室干部,政府办抽的是老吴,吴志义,人秘科长,也是老手。上级要求迅速调查该案,县里动作很快,头天晚上开会,第二天上午从车队调个面包车,调查组就下去了。事前约定组员们于上午八点半在机关大院老榕树下会合,再一起动身。却不料组长林渠事多,他在信访办交代工作,迟了十五分钟才赶到集合地点,那时情况忽然有变。几分钟前县长应远坐着车从外边进来,一看树下聚着这么几个人,随口问:“干什么?”一听是调查组去湖内乡,他把手一摆,说不急,等会儿再下去,他还有事。  如果林主任准时到来,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不凑巧他拖了十几分钟,就这十几分钟把刘克服拖进了湖内事件里。  应县长决定把吴志义换下来,另有任务。必须马上找一个人顶替老吴去湖内,立刻出发。时办公室几个干事分别有事,仅刘克服一个在屋里抹桌子洗茶杯,做办公准备。找不到其他人,苏心慧说:“小刘你去吧。就走。”  刘克服问:“做什么呢?”  苏心慧交代道:“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就这样中了头彩,匆促上阵,随调查组前往湖内,卷进了断手男孩阿福及老女人的故事里。  湖内事件的爆发点为老女人服农药致死,起因却是小男孩阿福被挂炮炸掉双手,老女人无处求告。调查自然得追究起因。为什么挂炮没炸别的小孩,独独喜欢这个阿福?除孩子年幼无知外,有一个原因为他不是山前村人,不像本村小孩屡见那种土制爆炸品,知道树上的大红果会杀人,不能玩。阿福家住湖内乡顶坂村,为什么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前村挨炸?因为他母亲在这里。阿福两岁那年,其父到邻村喝酒,夜归时不慎落水死亡。一年后母亲改嫁山前村,阿福给留在顶坂,跟奶奶生活。小孩没有随母,原因是他奶奶生有一男两女,他父亲是唯一男丁,阿福为一门独苗,奶奶舍不得,把他留下来抚养。后来阿福的两个姑姑相继嫁到外边,他爷爷早在他出生前就已过世,家中只剩他和奶奶祖孙俩相依为命。阿福之母改嫁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出事那回,是其母到乡里赶集,把阿福从顶坂接到山前,让他跟那边的弟弟玩几天,不想阿福跑去上树,出了意外。  小男孩被炸掉双手之后,家人送其上医院,东求西借凑齐医药费,背上了沉重债务。他们找到安放挂炮的事主,要求赔偿。事主叫张全国,一向游手好闲,除炸鱼捉鸟外,还好赌,手中存不下几个钱。阿福出事后他拒不赔偿,一开口就让对方上法院去告。他说打官司要花钱,有钱尽管告去,即使法院判他输也没法执行,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还口出大话,让阿福的家人找乡长和县长要赔偿,说他是奉命挂炮,因为县长要来乡里,乡长让他弄点野味招待。于是阿福的家人找到了乡政府。  原来张全国说的还真有其事。出事前有个集日,张全国弄两只山鹧鸪到集上卖,恰逢湖内副乡长陈海在集里转,却是特地来找他张全国的。陈知道他有办法,交代他弄几个稀罕野味,讲定大后天送来。早了不行,晚了不要,就大后天,县长应远那天到。结果时间一到张全国真的弄来了两个稀罕野味,一只花狸子,一只野地龙。他说有个小孩不懂事,上树揪炮伤了手,要不还能多弄几个,帮领导嘴巴新鲜。  乡里找张全国要野味,没让他炸小孩,乡里不找张全国要东西,他照样偷偷挂炮,所以小孩挨炸,怪不到乡里。但是毕竟陈海副乡长找他要过野味,事情一出,张全国一推,乡里不免有顾忌。阿福的家人找到乡里,陈海表态说,这事跟乡里没关系。事情出了,小孩残了,钱也花了,闹还有啥用?算了吧。家庭困难,多养两头猪,以后乡里想办法给点救济和补助就是了。  阿福的家人不服,开始到县里上访,几次三番,结果都一样,事情还是转回乡里处理。乡下人本就没门路,如此求告除了多花钱,能有什么效果?上访大半年一无所获,家人精疲力竭,都主张算了,阿福的奶奶却依然执著。阿福年纪小,不知生活艰辛,老人家清楚,竭力要为断手孙儿谋日后的活路。一个几乎不识字的乡下老女人能怎么做呢?披头散发,上门哭嚎,见人下跪,拦路诉求,最后就喝了农药。所谓人命关天,人一死,事情就大了。  林渠带着刘克服他们走访了事件的各当事者,主要了解人怎么死的,挂炮事件连带着问问。死者家人对老人之死难以接受,归咎于乡政府。他们说老人家一直对孙儿放心不下,哪会轻易求死。那一天为什么会喝农药?就因为在乡里挨打受骂,一口气咽不下去才走的。谁打骂她了?陈副乡长,陈海等人。那天上午,老女人在乡政府门口拦截县长应远,被乡干部拉开。后来老人在地上滚,死活不起来,陈海骂她“老癫泡”,勾起右手指头在她头上用力敲了一下。当时除乡干部外,现场还有目击者,顶坂村有个做豆腐的叫张富贵,那天早上送豆腐经过乡政府,目睹了全过程。  调查组找了张富贵,张表示情况属实。但是乡干部皆予否认。陈海拒不承认打人,也说没骂人。在场的乡干部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没听到,有的说没注意。也有人另加注释,说乡干部跟老乡打交道,讲话从来带粗,张嘴“干你妈的”,老乡听了还过瘾。要是像开会念稿子,“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谁他妈听你的。这都习惯了。  调查组在湖内乡调查的第二天晚上,苏心慧从县里赶到。苏心慧很忙,但是对这事放心不下,一得空就赶了过来。她在湖内乡找林渠了解情况,也找乡里几个主要领导谈,最后还把刘克服叫到她的房间。很凑巧,这回还和那天一样,她住前楼四楼楼梯边第一间客房。  她说这一次让刘克服参与调查组是临时捉差,没办法,本来她没这意思。既然让刘克服来了,有些情况特别要跟刘克服说说。刘克服是新手,没接触过类似问题,对复杂性了解不够,有必要交一点底,否则她很不放心。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一张纸,是一张收条,写有代收县政府办副主任苏心慧所转人民币两千元整,对郑菊家人表示慰问。收条署名是阿福,为代签,盖有一个大大的手印。苏心慧说通常名词叫手印,其实这是用右脚大拇指指头按的。阿福手给炸没了,他无法签字,只有脚指头能用。收条还有一个委托人签名,是张大洲,顶坂村村长。郑菊就是阿福的奶奶,死去的那个老女人。  苏心慧让刘克服注意收条的时间:不是现在,是数月之前,时郑菊刚死亡不久。  她说,这笔钱不是她的,是县长应远的。事实上,湖内乡事件是因县长自己而引起注意的。最初县长听到传闻,得知有一个老女人在湖内乡政府大门外喝农药自尽,县长查问办公室,得知该乡没有报告。县长异常生气,立刻打电话到湖内乡追查,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侵害群众导致如此后果?这一问,才知道死者竟是那天清晨跑出来拦截他的老女人。县长大为震惊,要乡里立刻搞清情况。两天后乡里反馈,说老女人是因为孙儿受伤与事主发生纠纷,事主刁蛮让她气不过而喝了药。乡里已经与其家人妥善处置了此事。县长仍无法释怀,特地把她找了去,让她亲自到湖内送钱给死者家人,并请村里代为慰问。县长找她谈这事时非常懊恼,说那天要不是有事急着赶回县里,真应当停一会儿,听听老人说什么,帮她一把,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当时没有告状,上级也没有追查,县长完全是真心诚意。”苏心慧说。  刘克服说他知道了。他问苏心慧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情况?  “你明白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吭。  苏心慧指指门外。几个月前的那个晚间,湖内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们俩曾经站在那片黑暗里,她问他看到什么了?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她说她知道刘克服看到什么了,也知道刘克服听说过一些什么。事情不全是他看到的或者听到的那样,但是她不是要解释那个,她想告诉刘克服自己的一些情况。她说过她曾经很艰难很无助,为什么呢?家庭因素,还有自身性情。她是本地人,他们苏氏在本县是一个大族,她祖父解放前当过旧政权的官吏,解放初被镇压。她的父亲当过乡粮站职员,被控挪用公款判刑,后病死于劳改农场。祖父死亡许多年之后她才出生,父亲在她记忆里的印象也很淡,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却一直被罩在他们留下的阴影里,就像身上盖着两个黑戳。总有人拿他们说事,对她指指点点,讲东道西,她自己也总是自觉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着心理重负,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比别人少,对种种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这种滋味你最明白。”  刘克服说是的他知道。  苏心慧说她自身的性情也是一个原因。本来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当年曾经有人告诉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当个事。那人有权势,指着办公室后边的一张长沙发向她示意,说把门关上,半个钟头就够,没人会知道。以后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她怎么能接受这个?当时站起身打开门就走掉了。这以后当然要什么没什么。直到有一天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她不再为阴影所苦,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来,终于才有了今天。  “这都怎么来的?”她说,“无论如何我牢记不忘。”  刘克服说他理解。  苏心慧说,湖内这件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本来已经了结了,忽然又闹腾起来,这是有问题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应远县长。  “明白吗?”  “不会的。”刘克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离开湖内之前,林渠带调查组去山前村,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同时看望断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后被接到母亲和继父家里。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为孩子治伤的沉重债务,生活尤其艰难。男孩的母亲叙说情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觉,他在院子里玩得很高兴,已经学会用两个光秃秃的手臂夹一根细树枝,把一条毛毛虫挤进围墙的缝隙里。临走前,组长林渠带头拿钱给孩子的母亲,大家有的两百,有的一百,纷纷表示同情和慰问。一行人里仅刘克服一毛不拔,因为身上恰没带。他掉头走出门去。  两天后调查组回到县城,隔日汇报。县长应远亲自听,政府办、监察局、农办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调查组全体成员依例出席。组长林渠汇报。刘克服坐在会议室后排位子,听得胳膊不住发抖。  这个汇报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调查组成员讨论时各自发表过意见,然后就由组长定夺。林渠办理信访事务经验丰富,他知道怎么办。刘克服在组里很低调,因为苏心慧交代过,一切听林主任的。刘克服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借用人员,当然谨遵上命。他在讨论时没多说,只讲过一点看法,认为反映问题应当尽量客观。  他没想到林渠那般厉害。汇报挂炮事件还基本客观,讲到死人就变了。林渠说调查组经过细致走访,认为郑菊自杀的原因主要两条,一是家庭纠纷,二是病患严重。郑菊老人爱孙心切,为了孙子的医药费,她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孩子的生母继父都吵过架。事发前一天,郑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继父要钱无果,被赶出家门,双方都说了重话。老人骂自己的前儿媳,说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给你看,让你们管去。阿福的继父则骂她“老疯癫”,对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确实也有病,除多种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经“失心”,也就是发过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执,走极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关系。  刘克服参加了整个调查过程,他知道死者郑菊跟家人确实都吵过架,阿福的医疗债务,主要承担者是其生母和继父,其两个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负担了部分。老人后来不听家人劝阻,坚持上访,还屡屡向他们要钱,纠纷更甚。自杀前一天,老人在赶集后确实去了山前,主要却不是要钱。她是听说县长在湖内,要阿福的母亲跟她一起去乡政府拦人告状。阿福的继父反对,认为白费工夫,而且还要花钱。双方因此口角,彼此说了重话。死者身体状况不好,性急固执,旁人以“癫”称之,这是事实,但是她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言谈正常,绝非神经病。  林渠汇报的都有出处,他没有编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实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绘的图像便不再完整。被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则是与县、乡官员有关的内容。他说老人郑菊到乡政府上访,被乡干部劝离。乡干部不了解老人与家人口角的情况,没有深入疏导,因而未能及时阻止其自杀。  结论就是老人自杀主要由于个人原因。乡干部也应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应远县长问:“调查组成员有什么补充的?”  没人回答。这就是说没有其他补充。  汇报之后询问有无补充是惯例,该说的由组长说,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场中人个个清楚。那天也怪,应县长询问过后无人发声,已经可以了,他显得格外慎重,竟然又来了一下,一一点名,还问各自有何补充。被县长点到名的都应一声“没有”。最后县长说还有一个谁?小刘,刘克服?在哪里?  刘克服站起来,说在这里,然后又坐回座位。以为这样就行了,县长却没放过。  “你说,有什么补充?”  刘克服没说话。  “有?说吧。”  刘克服脑子一热就张嘴了。一时结结巴巴。  “有,有一个张富贵。”他说。  他说了情况。张富贵是个卖豆腐的,为现场目击农民。张富贵听到副乡长陈海骂郑菊“老癫泡”,握起右掌的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挥乡干部把郑菊捉猪一般拖走。半小时后郑菊在乡政府围墙外喝了农药。  应县长厉声喝道:“林渠!这怎么回事?”  林渠说他了解过了。张富贵跟郑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张这么讲可能别有目的。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与在场其他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刘克服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参与拖走老人的乡干部。”  应县长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去再查,给我搞清楚。”  县长拂袖而去,苏心慧立刻跟着追出门。会议室里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离开,居然个个不出一声,不一会儿走得只剩刘克服一人。刘克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呆坐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苏心慧忽然又走进门来,她的笔记本还丢在会议桌上。  她看着刘克服,却不说话。刘克服问:“刚才我不该说吗?”  “我怎么交代你?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说林主任汇报有缺漏。他觉得今天应县长特别慎重特别认真,逐一点名,再三询问,指着要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实反映哪里对得起县长,自己哪会心安。  苏心慧说刘克服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刘克服不服:“我没讲半句假话。”  苏心慧说她真后悔。不该让刘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  刘克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举了起来,用尽全力,举到了齐肩膀高。  他说他发觉自己比那个阿福幸运多了,这胳膊还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两条断臂,夹着树枝在院子里玩,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当时他立刻就把眼睛转开,实在看不下去。这孩子失去两手,现在又失去奶奶,今后日子怎么过呢?那天在湖内集市上,老女人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抓住,老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现在这张老脸还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小孩残了,一条老命没了,两个人都很卑微,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么了?林渠他们凑了钱,他没有,铁公鸡一毛不拔。只好给点其他的。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苏心慧跟他谈的话,他认为事情挂不到应县长身上,但是确实跟陈海有关系,就这么一笔勾销,对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苏心慧说刘克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能为男孩和死者讨到公平?  刘克服说他没为谁讨,是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说话,因为县长点名,也因为自己忍不住要说,没治,不能怪人家领导。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体验,痛感人应当平等,社会应当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残疾,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应当是平等的。这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怎么总是很难做到?他人微言轻,自知做不了什么,但是一旦遇上,这胳膊无力,却会抽,一阵阵抽痛,那就很想要做点什么。  苏心慧不再说话。她拾起笔记本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刘克服在办公室加班,调查组已定第二天一早动身二下湖内乡,他翻看所有记录,略作准备。忽然吴志义走进门,在他办公桌上敲了敲,也没多说话,把右手举起来,用指头指了指天花板。  应县长招呼。刘克服赶紧收拾东西,跑步冲上顶楼活动室。应远已经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运动短裤,挥着拍子独自热身。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刘克服感觉异样。县长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机,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但是没有。看到他,应远下巴一抬,示意他准备。刘克服往桌边一站,那边的球就发过来了。  那场球打得很凶。刘克服使劲吃奶之力拼抢,始终打不上去,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加上县长在政府大楼这里特别得心应手,狠狠地把刘克服压在下风。刘克服感觉到对方的强大气势,他竭尽全力,没办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时,县长把手一摆,让刘克服走人。什么都没说,如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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