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宰相 京夫子-8

岸英来找我哭诉,她也不在常光美有个好处,很自觉自律,从来不问不谈她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好了,太晚了,这事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我怕岸英还是会去找你的,让你心里有个底。」周恩来跟刘少奇紧紧握手,道晚安。书记处会议,相当于后来的政治局常委会议(由主席副主席加上总书记组成),是为中共的最高领导核心,亦即所谓的「党中央」也。由于任弼时养病去了,只有毛、朱、刘、周四位书记,书记处会议便经常在菊香书屋毛泽东的书房里举行。夏天图凉快,有时也在菊香书房的院子里,树荫下开会。院子里几株翠柏合抱,几棵海棠蓬勃。那时,各人摇一把大蒲扇,脚边点着蚊香,连电风扇还没有呢,讨论国家大事也就有点像是农民饭后聊家闲。这天的书记处碰头会,先讨论、通过了一个中苏友好协会全国总会名誉会长、会长、副会长、理事名单,以及各省市分会的组成办法,还有派驻二十来个已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友好国家的使节名单,大使馆建馆问题,等等。快要散会了,朱德总司令才拿出江青的那封陈情信来说:「润芝、少奇、恩来,在座只有我们四人,都是不分彼此的老同事、老战友了,既是一桩私事,也算一桩公事,我们一起来议一议,议过就了,严禁扩散,如何?」毛泽东一见江青的陈情信,本来一脸微笑,忽地涨成红面关公:「这个臭婆娘,不是东西!我晓得她给你们每人送了一封,也给我留了一封,诉说她的委屈!她是受了我们这些封建男权主义者、大男子汉的压迫了。她不是要到政治局会议上去闹吗?让她这个蹩脚演员表演一番也好,我还怕她?」刘少奇温和地率先表态:「我反对这事闹到政治局会议上去,影响不好,也不严肃,还是小范围解决吧。」毛泽东说:「多谢少奇。人就一张脸,树就一张皮,这女人一不要脸,二不要皮,事情就难办。她唯恐事情不闹大。前天,她还请动了我的老师徐特立前辈,来教训我。徐老给我讲了《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里裴注所引的《魏氏春秋》:「许允妻阮氏贤明而丑,允始见愕然,交礼毕,无复入意。……允入,须臾便起,妻捉裾留之。允顾谓妇曰:「妇有四德②,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几?」许曰:「皆备。」妇曰:「士有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知其非凡,遂雅相亲重。……」这篇文章,当年在徐老门下做师范生时,是读过的。徐老前天重新给我开讲一堂,用意是很明显的了。」朱德笑问:「润芝,徐特立老人是语重心长啊!看来,你和蓝苹的情份还不能断罗。何况蓝苹不丑,美貌依旧,又颇有些文彩。你是如何答复徐老的?」毛泽东说:「德、言、容、功,所乏唯德。」刘少奇说:「总司令,徐特立前辈也是我的老师。老师嚒,自然一管学生的学问,二管学生的做人。但这回的事,到底是他们夫妻失和。我看,我们也要尊重润芝本人的想法,不好强人所难的……。」周恩来随即附和;「对,主席的事,还是主席自己作主。」毛泽东的脸色由红转白,感激地望了刘少奇一眼:「不瞒各位,对蓝苹,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早就不和她困觉了,嫌她不洁。自从四八年全军开展三忆三查运动,查出来地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影剧圈混出的那些糗事,我就对自己说:完了,我和这个女人完了,今后,至多只剩下个名份,顾全一个面子罢了……。」朱德仍是一脸慈祥的微笑:「润芝兄,你个人感情上的事,我本不该插嘴。但你是党、政、军第一把手,最高领袖,众望所归,举国敬仰;我担心的是领袖形象,党的事业,是否受到影响。我们这些人,都被全国上上下下的眼睛所盯着啊,还是以家室安宁为好,给全国军民做个榜样嚕当然,你的个人感情上的需要,我们也要理解。必要的话,可以临时打打游击嚕你们不要笑。这不是我的发明。一九三九年,润芝介绍一位有名的女作家到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去找我,好象还让替她介绍个对象。那时,彭德怀正好也打单身。我就跟彭老总提了提。彭老总瞪着眼睛说:「我敢要她?她是个游击主义者!」我没听懂,就说游击主义有什幺不好?我们不都在太行山上打游击嚕彭老总说:「人家是在个人感情上打游击!找男人打游击,还有什幺杯水主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都笑了。他们都心照不宣,明白这位名女作家是丁玲。朱德见气氛活跃、轻松了,便接着说:「润芝兄,为了大局,你就还是先委届一下吧。对蓝苹,我们还是继续维持一九三八年政治局的那个决定吧。当然,也要和蓝苹说清楚,今后,她不得干涉主席和别的年轻女同志的正常交往、接触。少奇,恩来,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意见?」刘少奇立即改变初衷,顺着总司令的口吻说:「我看,这事暂时也只好这样办了,到此为止。古人说:「以天下为任者,不计小耻;以四海为量者,不计小节。」这话对润芝兄合适。」周恩来说:「我同意总司令和少奇的。主席,你以为怎样?」毛泽东一脸苦笑:「我的老师徐特立,加上你们三位,都是蓝苹一派的。这几天,小女儿李纳牵着我的衣袖眼泪汪汪的,爸爸爸爸的喊得人心酸;长子岸英,也找我来吵,替他继母说情。真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总动员罗,把我包围了罗。我脾气再拗,这回也拗不过去……。少奇兄近来读书不少,《后汉书》上的名句,都背得出啊!」周恩来尽量克制住,没有喜形于色……。直到毛泽东说:「都不要走,留在我这里吃饭吧,长沙送来枫树球熏出的腊肉,豆豉炒红辣子,香得很,我们一起下酒。」周恩来活跃起来,走出书房去,站在院子里喊:「蓝苹!蓝苹!主席留我们吃饭,你个女主人怎幺不露面?快下厨房去,弄几个你拿手的上海小菜来!」毛泽东望着周恩来站在门外的身影,叹着气,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蓝苹后边有高人,有高人指点啊,存心不让我解脱。」①即:江青只在生活上照顾毛泽东同志;江青不能被称为毛泽东夫人;江青不参与党内政治生活。②旧时指妇女的德、言、容、功为四德。※※※※※※※※※第二十八章 干女儿也说《清宫秘史》周恩来终于使毛泽东打消了「休江娶孙」的念头。稳住了毛泽东这个矛盾的主要方面,还有矛盾的次要方面,要做好干女儿孙维世的工作。周恩来倒不是怕干女儿进中南海来撒贱,吵闹。不给她电话通知,北门值班室不发给她临时通行证,她连中南海的大门都进不了。二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不知分寸,不知厉害,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跟主席有了那层关系,以为主席随口许了个什幺愿,她就真的可以取代蓝蓣,搬进菊香书屋做女主角。幼稚愚蠢,异想天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菊香书屋的女主人那幺好当?你跟毛岸英同岁,岸英肯称你为后妈?还有岸青、李敏、李纳,还有主席的亲侄子毛远新,都住在菊香书屋,他们哪一个会把你放在眼里?把你当做老几?岸英、岸青是杨开慧生的,李敏是贺子贞生的,李纳是蓝苹生的,四个孩子,就有三个母亲,还不够复杂?况且,你本身是个戏剧家,艺术工作者。你能丢得下舞台、耐得住寂寞,在菊香书屋里没没无闻,深居简出,做一位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对不起,作为毛泽东的第五任妻子,你仅仅是一名小后妈,小继母。蓝苹能混到今天,能为毛家的子女们所接受,已经够她周旋,难能可贵的了。你小孙在这方面,差老鼻子了,还够不上蓝苹的一根脚趾头;况且,以毛泽东的性格,诗人气质,对女性的喜新厌旧,你大约也新鲜不了多久,也会旧的。如此循环下去,不久又会有更年轻更亮丽的人儿取代你的。那一来,既断送了你的前程,又坏了领袖的声誉、党的声誉,为党和国家的事业所绝不允许……。「在想什幺哪?还不睡?」邓颖超身着睡袍,站在西花厅后院书房门口问。原来夜已深。周恩来发觉自己是坐在大书案前,伏着一迭文件打了个盹。他站起身子,走向门口,甩了甩手说:「小超,我们到小客厅里去坐坐?有热奶吗?我想要一杯。」工作人员早休了班,连保健护士都睡觉去了。邓颖超忙去厨房里煮出一杯热牛奶,拿到客厅,陪周恩来坐下。「小超,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说说话了,」周恩来边喝着烫嘴的牛奶,边说,「我适才是在想维世的事。这孩子年纪越大,越教人烦心,差点惹出大事情来。」邓颖超说:「我们也不要只是怪女儿。男女之事,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是男的占主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嚕只不过这回是个有妇之夫。论不是,有妇之夫的责任更大些。当然,因为是主席,又碰上了一个蓝苹,许多话就不好说了。」周恩来忽然想起那晚上刘少奇说过的话,便问:「蓝苹这人在政治上怎幺样?是下是很有上进心,权力欲什幺的?」邵颖超笑了:「你怎幺问这个?我只是听她私下里讲过,她仍然留恋银幕和舞台,对政治运动反感,说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整来整去,能有好人……。可能跟她被查出来三十年代初在上海的那些事有关。」周恩来轻轻舒了口气,确是很难想象蓝苹今后在政治上能有什幺大作为。他握了握小超的手,回到了原话题:「主席那头,现在算是稳定住了,暂时不会再提出什幺跟蓝苹分手的事。我和总司令,也只好做到这一步了,算是对得起孙炳文烈士;剩下维世这头,怎幺办?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邓颖超说:「是呀,我们该替她操操心了,二十八岁大姑娘,还没个主,也不成回事。这次她和主席做了场白日梦,不知会气成什幺样子。我们是不是把她接到家里来住两天,好好跟她谈谈。毕竟算我们的孩子嚕」周恩来摇了摇头:「缓。她还有亲生母亲任锐嘛。当然,她和主席的事,也不一定能传到任锐耳朵里去。她本人也不会去讲。让她自己先去心灵苦斗一番吧,尝尝苦和辣的滋味也好。这十几年大家太宠着她了,她也太顺利了,二十八岁还不知厉害,还没有长大……。放心,她不会有事,心性高着哪,艺术上的事业心强着哪。我相信,过几天,她自己会找上门来,我们再来因势利导不迟。」邓颖超拍拍脑门,想起什幺事儿来了:「对啦,上个月初,你和主席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戏剧家金山来看望过我,说是让跟你说说,支持一下他们的话剧事业。他说周扬、茅盾和夏衍、田汉都支持他筹办中央戏剧学院,还要成立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要大干一番罗。他说总理喜欢话剧,年轻时在南开中学还参加过演出,现在要请总理批个计划,并给他们中央戏剧学院题写院名。」提起金山,周恩来来了精神:「金山啊,天才,我们的戏剧大才子。他不是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主持工作,拍了部片子《松花江上》?也调进北京来了?很好,很好,老朋友了。还记得吗?一九四二年,他到重庆主演郭沬若的新编历史剧《屈原》,那个轰动哟,连国民党的报纸都不得不称他为伟大的演员。如今到了北京,开创新中国的话剧事业,我支持,主席也会支持的。你问没问他,太大、孩子都来了吗?」邓颖超说:「问了,他太太当年也是陪都的几大美人之一嚕他说他和太大分手了,孩子也归了太太,留在了长春。现在是重做王老五,无牵无挂一身轻。」周恩来摇摇头:「这个金山啊,天才是天才,就是风流些,才子佳人的艳闻不绝。艺术家啊,只怕今后也要思想改造改造了。成立中央戏剧学院,我当然高兴。题写校名,我的字不如主席。主席既喜欢京戏,也喜欢话剧,翰墨又好,请主席题写合适。」邓颖超说:「你呀,也是一天到晚的忙,把别的事丢一边了。我有时想和你商量个事,都插不上……。你不觉得维维和金山,是挺合适的一对?」周恩来沙发背一拍:「对呀!看我,真是忙晕头了,亏得你提个醒。金山,记得在重庆时问过他,是一九一一年的,比维世大十岁,年龄合适。又都是从事舞台艺术,专业也对口……。不过,这事不可操之过急。我看先跟夏衍打个招呼,安排维维也去中央戏剧学院,当不了副院长,先当个表演系主任,参加党委什幺的,让他们先有些工作上的接触,相互熟悉熟悉。之后,你再看机会给金山提个词儿。但一定不是我们包办,只是牵个线,当个促进派而已。不然维世会反感的,她和主席的关系相信也还没有完全断……」不觉到了四月初。一天凌晨,周恩来接到毛泽东的电话,问他有部香港影片叫《清宫秘史》的看了没有?周恩来回说;「听说了,是我们的港澳地下工委支持凤凰公司拍摄的。但回来后一直忙,还没顾上去欣赏,主席看过了?」毛泽东说:「看过,是蓝苹推荐的,说我非看不可。」周恩来说:「蓝苹是内行,是主席最好的艺术顾问啊!」毛泽东那头,却似乎对他夸赞蓝苹不感兴趣,而说:「有人讲这个影片是爱国主义的,我看不是,大大的不是。为此,我给政治局的诸位大人写了几句话,会派人送上。恩来,你再忙,也应该抽时间看看,奇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啊!」下午,机要秘书将一封毛泽东的书信,放在周恩来的书案上。由于要分送十来位政治局委员,信是由主席的秘书刻印的,毛泽东在信末签了名:「《清宫秘史》是一部卖国主义的影片,应该进行批判。有人说是爱国主义的,我看是卖国主义,彻头彻尾的卖国主义。诸位以为如何?」周恩来一时有些摸不清头尾,一部香港左派公司拍摄出来的历史题材影片,听说夏衍他们支持过的,主席怎幺会如此反感,提出如此严重的斥责?有人说《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的,这个「有人」是谁?起码是政治局委员吧?不然,主席为什幺要写信给政治局的每一位成员?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不不,主席对待问题,从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为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恩来给刘少奇挂了个电话,少奇同志或许了解主席写信的背景。刘少奇在电话里说:「我也是刚收到主席的信。影片我倒是看了。是上个月初,你和主席还在东北。那天晚上开完中央政府工作碰头会之后看的。看完出来,天都快亮了。后半截我没大看清楚,因为实在太困了。只记得拍了很多中南海里的实景,瀛台、丰泽园、勤政殿、海宴堂、怀仁堂、中南、南海都有。大约是我们住进来之前,人家来拍的实景……。恩来,我看现在事情太多,实在顾不过来,这事政治局就先放一放吧,让中宣部、文化部去讨论讨论嘛。」看来刘少奇也不知底细。周恩来同意刘少奇的意见。的确,多少国内国外的大事压在那里等着处理:朝鲜半岛局势紧张,华东野战军正部署解放台湾、渡海作战,南方要剿匪反霸,全国要肃清反革命,老区要完成土地改革,刘、邓大军要进军西藏,全国要统一发行新货币(人民币),铁路、航运交通要恢复正常运转,几千名苏联专家即将来华援助,还有新区老区都要大抓春耕生产,几亿人口等着吃粮……国计民生,国家生存,哪一桩哪一项,不比评论一部影片要紧?的确是顾不上。国家大事,轻重缓急,少奇同志是对的。《清宫秘史》的好好歹歹,由中宣部和文化部去管吧。关于刘少奇,周恩来也觉得有什幺不妥当似的。他访苏回来后,看到中央办公厅的简报:少奇同志在天津的讲话。少奇是去年十二月下旬和今年一月上旬到天津视察的,是代表中央去指导工作。因是带着王光美去的,因此有些老同志开玩笑,说是新女婿上门。王光美的家族是天津的大资产阶级,少奇同志原本也是应该适当回避一下的。带着王光美回去,是有些招摇了。天津的市委书记兼军管会主任大名黄敬。黄敬何许人?说起来还是周恩来的祖籍绍兴同乡,原名俞启威。李克农私下告诉过:「俞启威是江青在青岛读书时的第二个同居丈夫。」这位江青的首任同居者主持天津工作之后,却对手下的那批部队转业到市里的干部约束不力,任由他们去组织工人群众跟资本家斗争,搞什幺工人自治,接管工厂、商店,逼得资本家关闭工厂、商店,导致工人阶级成批失业,连饭都吃不上,城市供应短缺,社会治安混乱。这在全国大中城市是个普遍现象。不少地方已经有失业工人上街游行,提出口号要工作,要活命。刘少奇代表中央去天津纠正左倾错误,毛泽东在出访苏联之前同意了的,并委托刘少奇主持发一个党内文件,在接管大中城市后要坚决克服左倾急躁病,政治幼稚病,一切以恢复生产、保障供应、安定人心、维护治安为中心。刘少奇在天津召开了多次工商业者座谈会,认真听取了民族资本家们的意见,并作了一系列的讲话。由于刘少奇在天津阐明了党在新民主主义阶段的民族资产阶级政策,发展生产、劳资两利的方针,天津的工厂开工,商店开门,局势很快稳定下来。天津经验也给全国大中城市恢复正常秩序,带来很好的影响。这是主流。周恩来看到的中央办公厅简报,刘少奇是在天津讲了些大实话,有些句子是走了火的,要是有人反映到主席那里是肯定不太妙。比如刘少奇说:「在现阶段,中国不是资本主义多了,而是资本主义少了。要承认资本主义的剥削是进步的;现在工人的痛苦是工厂关闭、商店关闭、工人失业、店员失业、生活没有着落,造成社会治安不稳。所以有人剥削比没有人剥削要好。工人要你剥削,不剥削人就没法活。今天资本主义的剥削不但没有罪恶,而是有功。……」中央办公厅在整理印这份简报前,交少奇同志本人审阅过没有?现在是王光美任少奇的秘书,大约也是粗心大意、忘乎所以了。要是在西花厅,就决不会允许这些句子上简报的。干女儿孙维世经过电话联络,终于出现在西花厅。这是自三月初从苏联回来后,干女儿第一次上门。周恩来、邓颖超见了,仿佛什幺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拉着干女儿的手嘘寒间暖,问她家里母亲、兄妹的身体、学习、工作情况。比起在莫斯科有爱情滋润的那段时日,干女儿显然清瘦了些,眼眶也像描过一圈眼影,发青哩。她是喝了一杯人生的苦酒啊,这丫头。但对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周恩来坚定地相信。以干女儿的年轻、好胜,独立个性,强烈的事业上进心,怎幺可以去做毛泽东的生活伴侣?怎幺胜任得了菊香书屋的女主人?她的拗性子跟毛的牛脾气正好针尖对麦芒,半斤八两。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是一回事,朝夕厮守眼睛鼻子是另一回事。长痛不如短痛。没错,自己和总司令在这件事情上,配合得默契,处理得正确。原来干女儿是顺道来看望他们的。晚上十点在怀仁堂礼堂有场电影,主席生活办公室通知孙维世来取入场券。周恩来问又演什幺影片?干女儿说是《清宫秘史》,您没看过?周恩来说:「我哪能像你们那样轻松潇洒啊?每晚上都有两三个会见、谈话或是会议等着,而且都是在十点钟之后。」干女儿说:「这个片子您一定要看,听讲在中宣部开会,江青只是名电影艺术委员会委员,却和陆定一、周扬、胡乔木都吵起来了,像个泼妇似的,又哭又闹,硬说《清宫秘史》是坏影片,卖国主义大毒草,应当批判、禁演。陆定一部长不同意:「禁演?那是封建时代的事,我们新中国只怕不好开这个先例。」周扬也说:「有问题可以讨论,有错误可以批评,禁演不是好的文艺工作方式。」胡乔木是主席的政治秘书,也是中宣部副部长,这回却态度明确:「江青同志,怎幺能说是大毒草,卖国主义?少奇同志看了,说是爱国主义的呢!」三位中宣部领导人哪里把她放在眼里?气得江青哭丧着脸,光流泪,挨了三大巴掌似的,讨没趣,受了大委届。」周恩来心里一震,原来是是这幺回事。难怪有主席的那封信,这回主席是要护着江青了。好在信的内容还没有透出去……这个电影,自己和小超,是一定不要去看了,不去看了,避免卷入纷争。军事、外交、工业、农业、交通运输,国内国外的大事还忙不过来,去争论一个电影,还大动肝火,不值。吃过晚饭,周恩来看看手表,说自己还可以有二十分钟的空闲。邓颖超明白他的意思,对孙维世说:「维维呀,你爸爸从苏联回来,这是在家里吃的第三顿饭。平日他忙得我都难于打上照面。二十分钟,宝贵喽,你们就到小客厅去说说话吧,那里比较清静。」周恩来拉着干女儿的手,进到小客厅。邓颖超亲自送来两杯清茶,退出去,带上门,并叫一名卫士在门外守着,不让人打扰。室内,周恩来既慈祥又严肃地盯住女儿问:「不说废话了,你该拿起你的业务来了。对于工作,有没有什幺具体计画?要不要我帮帮忙?」干女儿的微笑中带着苦涩:「我嚒,小人物一个,当然脱不开大人物的爱护……。我的志趣仍是在舞台上,想编戏导戏。别忘了,我是莫斯科大学戏剧系毕业的。夏公说:「我受过正规的艺术教育,算凤毛麟角,不要再去做什幺俄语翻译,那方面的人才多的是,应当在新中国戏剧舞台上发光发热。」」周恩来觉得干女儿自视甚高,不够谦虚,但还是高兴地扬了扬手:「夏衍是伯乐,我们维维是匹艺术舞台上的千里驹罗。很好很好。前两天,你妈妈还在说,金山同志正在筹建中央戏剧学院,维维可不可以去做个帮手啊?金山你认识吧?他可是我们国家的一位天才演员,杰出的艺术家。」干女儿说:「还能不认识金山!戏剧界的大才子,大人物,架子也不老校……不过我不想去戏剧学院教书,跟学生、课本打交道。我向夏公请教过,夏公也基本上同意了,中央实验话剧院也正在筹办,夏公要提名我去做副院长和总导演。」周恩来两眼放光:「行呀!维维,副院长兼总导演,你肩膀担得起重任?不过,在江西中央苏区时期,王稼祥、萧华他们,都是二十来岁,就当了红军的总政治部主任、组织部长啦!过去我们是从战争学习战争,现在你们是从舞台学习舞台。金山是我的老朋友,我会抽空跟他打个招呼,今后不要在我们维维面前摆大艺术家的谱了,要多予关照、帮助、指导。」孙维世笑了笑:「谢谢啦。我一定虚心讨教。如果我排演出了大型话剧,您和妈妈一定要出席观看,批评指教。」周恩来伸出手去,握住干女儿的纤纤玉手:「一言为定。我再忙,也要挤出时间,和你妈妈一起去看。说不定还能请动朱总司令和康妈妈也去。」孙维世眼里一时又闪亮起泪花。周恩来抿了抿嘴角,终归是没有忍住,还是问了:「维维,苏联回来,你还去看过主席吗?」干女儿掏出手绢来轻轻贴了贴眼睛,点了点头:「去过三次。他心里很苦,放下下我。见面就要,没个够。好可怜……。他告诉我,想提出跟蓝苹分手的事……。」干爸爸问:「怪事了,你就不怕自已受孕?」干女儿绯红了脸:「放心,医生给他化验过,他的虫子一大半是死的,已不能使对方受孕……。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他提出跟蓝苹分手的事,头一关中央书记处就通不过。党主席得服从党的大局,带头维护党的形象和威信。新中国是从半封建半殖民地蜕变出来的,住进中南海里,处处有封建主义的阴影,挥之不去,有情人成不了眷属。……要造反,就成了造共产党自己的反了。蓝苹是盆剩菜残羹,如今一伙人硬是逼着他老毛吃这盆剩菜残羹……。」」周恩来身子发冷似地晃了一下,问:「蓝苹是什幺剩菜残羹?」孙维世说:「主席讲的嘛,不是我编派的嘛。他说,四八年全党全军三忆三查运动,中央社会情报部李克农、潘汉年他们才查出来,江青历史上不干净,三十年代初在上海一段,男女关系十分混乱。他说江青的第一任同居丈夫名魏鹤龄,原山东实验话剧院的同事;第二任同居丈夫是黄敬,原名俞启威,现在是天津市委书记、市长兼军管会主任;第三个男人是上海的影评家唐纳,他一九四五年九月到重庆谈判,还跟唐纳在一次酒会上见了面,握了手,说了和为贵。现在唐纳逃去海外,下落不明;第四任男人也是上海的电影导演,叫章珉,现在是中央文化部电影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以上是公开同居过的。临时偷欢的还有史东山、袁牧之等等,保守的估计也是两个班以上……。主席说:「这些情况,原先在延安时了解得很少,一九四八年三忆三查才搞清,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悔之晚矣!他这个党主席头上,扣着二、三十顶绿帽子,恶心不恶心?」」周恩来身上不再发冷,而有一种莫明的快意。他不动声色,告诫说:「维维!这些话不要再对第三者说了,会掉脑袋的!主席还说了些什幺?」孙维世心里自然不乏一种不幸中的庆幸,脸色妩媚了许多:「还讲了,这次阻止他和江青分手,连朱总司令和他的老师徐特立都出面了,还有他的儿女都一齐哭闹,真是上下动员,老少齐心,四面楚歌,重重包围……。他说江青后面有高人。」周恩来瞪圆了眼睛:「主席怀疑谁?」孙维世莞尔一笑:「他指刘少奇。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不是刘副主席。」周恩来倒抽一口冷气,头脑简单啊,主席是在糊弄你啊,你是我的干女儿啊!他正色道:「维世!中央领导人之间的事,包括主席私下里谈过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透出去。这是党纪国法,铁面无情的,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明白吗?我们做人,有时要稳似泰山,有时要如履薄冰,这是辩证法,不懂厉害关系不行。至于你和主席继续交往,我不会再管,你邓妈妈也不会再管。相信江青也管不了,明白吗?这话,点到为止,你自己去把握分寸。记住了,你要保重,保重。」送走干女儿,周恩来匆匆起身,挟上公文包要去紫光阁开会。邓颖超赶上来,陪他走了几步,轻轻问:「你们谈得怎样?没事儿吧?」周恩来笑笑:「放心,她已经过了最难的一关。有机会,多和金山联系。」有一句话,周恩来装在了心里:「此女不可留,赶快嫁出去。不知死活,不知退出,怎幺行?」※※※※※※※※※第二十九章 贪恋红尘刘少奇一早就来了电话,告知周恩来:「主席要任命南乔——乔冠华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办公室主任。主席说,这样,北乔、南乔两位才子,就都到了他的名下,一个党主席办公室,一个中央政府主席办公室主任,珠联璧合。主席让给你打个招呼,通个气,南乔不是还一直挂着你的外交部部长助理嚒?」其实,乔冠华从香港地下工委回来下久,就被借到中央政府主席办公室协助工作去了,现在一听要正式调走他,周恩来心里自然是老大不高兴,嘴上却不能不说:「少奇同志,我服从主席的决定。不过,外交部这边也很需要南乔,我看还是让他继续兼任外交部的部长助理,行不行?要不要麻烦你请示一下主席?」刘少奇在电话里停了一下,大约在思考什幺,才又说:「这种事,一经请示肯定就不行了。我知道你想留个伏笔,以后好把人要回去。这样吧,我来通融一下,告诉中组部下中央政府主席办公室主任写任命书时,不要免去他的外交部部长助理职务,文字上含糊一下,不就仍兼任着部长助理?当然工作上要以前者为主。」周恩来不能不佩服少奇同志处事老到通融:「太谢谢你了,真的,非常感谢。」刘少奇说:「恩来,还有件事,主席倒是让和你商量一下,南乔的爱人龚澎是不是也在外交部工作?听说英文能力很强。主席身边现在少个英文秘书,兼做他的英文教员的。龚澎合不合适?这人我没有印象,她多大年纪?」周恩来心里真是倒了一罐子五味汁,主席怎幺就总是朝我这里挖人呢?特别是龚澎,怎幺又叫他给看上了。龚澎可不是孙维世,有家有室有孩子。他说:「少奇同志,龚澎你肯定见过的,现在外交部新闻司任处长,大约三十出头吧,好象比蓝苹还小两岁,是个很优秀的女同志,当年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英文秘书,新闻发言人。」刘少奇问:「是不是那个什幺「陪都金孔雀」?那时重庆左派右派的报纸都这幺称呼它,董老也称她为南方局的仪表人物的?她来做主席的英文秘书,很不容易的,合适不合适?」周恩来捏着话筒想了想,说:「能到主席身边工作、学习,是我们下边每个青年干部的幸福,这种机会是很难得的。不过,龚澎的两个孩子还小,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吧。如果做了王席的英文秘书和英文教员,就要随时陪着主席,跟随主席外出。所以对龚澎和南乔来说,他们个人生活上的困难比较大,毕竟孩子太小,离不开母亲嘛,这就需要组织上替她考虑了。」刘少奇说:「明白了,我看这事,就不要去征求龚澎本人的意见了。主席的英文秘书和教员,看来还是委托中央办公厅杨尚昆他们,物色一个男青年比较合适,你说呢?」正中下怀,周恩来心里稍稍轻松了些。看来,少奇同志处理一些干部人事问题,还是分寸上拿捏得十分准确的。也不能谁看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就都要朝谁那儿送。不然干脆替他设个变相的后宫好了。周恩来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少奇同志,主席给政治局成员们信后,有没有提过要开会议?」刘少奇那头说:「我也正想问问你呢,主席没有向我另外打招呼,也没有和你提过?」「没有。很好。我看呀,现在等着我们处理的国内国外大事成堆成摞,那部片子是好是歹,就先放一放吧,还有宣传部和文化部嘛,属于陆定一、周扬、胡乔木他们的职责范围。」没见刘少奇提到江青在中宣部跟陆定一、周扬、胡乔木吵闹哭鼻子的事,看来少奇还被蒙在鼓里呢。周恩来也就不便多说,只是表示同意少奇同志的高见,确是国内外大事成堆,有些超负荷了,少奇同志要保重身体啊!周恩来的一个律己原则,关系到中央领导人之间的事,多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一切以毛泽东主席的态度为基准。即便是有人对他说三道四,他也只是听,绝不表态吭声,绝不惹事上身。日日夜夜,文件电报、大会小会的忙忙碌碌,周恩来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座钟,切切察察,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他忙碌得得心顺手,喜欢一群分管各行各业的男女秘书围着他转,争着挤着朝他面前送各种急件、要件。一天,几个月未见面的龚澎,忽然来了电话,说有事情要找总理汇报。周恩来让值班秘书将电话转进他的办公室来,他很高兴的说:「龚澎啊,谢谢你还记得我。你不要也跟着人喊什幺总理、总理好不好?在重庆时怎幺称呼还怎幺称呼……。这样吧,明天上午我要到新六所去开个政务院系统的会议,你中午到新六所四号院去,小李在那里值班,我会事先通知他。我们一起吃中饭,边谈谈,好吗?什幺时候把你的两个小宝贝带到西花厅来玩玩?你邓大姐说要约个时间,请你们全家来吃顿饭,连保姆一起来。那好那好,明天见面谈。」周恩来有个设想,在西花厅前院靠西墙的空地上,盖个可以容下百十号人的总理会议室。西花厅东边的一座大院已经做了政务院办公厅,再加个会议室,职工食堂,政务院就自成一体了。现在一召集属下的部长、主任们开会,西花厅坐不下,只好到万寿路新六所去,那里有个中型会议室,倒是很清静。他乐得换换地方,换换空气。中南海也不是没有场所。紫光阁本可以坐下百十号人,但四周都是文物宇画,原样保存着,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损毁;怀仁堂也有现成的中型会议室,但归主席名下的中央办公厅管,他尽量不去麻烦;至于勤政殿,则是中央政府主席召集会议的殿堂,有象征意味的,他更不便去启用了。西郊万寿路新六所的六座西式楼房,依毛、朱、刘、周、任顺序,错落有致,掩映在绿荫里。以一号院最为阔大气派,卧室、厕所无不大上一号,突出毛泽东的最高领袖地位。后来在全国各地建造的行宫,一律遵从此例。四号院为周恩来所有,一栋青灰色二层别墅,有坚固的防弹地下室。院子里沿墙种了一圈常青女贞,中央是花坛,以及几棵宝塔形冷杉。院前院后,大青砖铺出甬道,供主人散步活动筋骨什幺的。别墅内,一楼有门厅,客厅兼小会议室,餐室,厨房,资料室,秘书值班室,警卫值班室;门厅内侧有一造型典雅的旋型扶梯。楼上过道宽敞,分别连通着书房兼办公室,两套宽大的主人房,一套保健护士值班房,以及可以跳舞健身的大露台。五座院落,各以长青柏树做为绿色屏障,互不相望的。龚澎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夹着公文包,于翌日中午十二时先到新六所东总门的警卫值班室出示证件,填写表格,再经值班人员与四号院电话联系认可,才发给她临时出入证,一次性使用有效。由于有规定院内不许骑车,龚澎只好推着车走了好长一段路,又经过了两道岗哨,才抵达四号院。由周恩来的卫士之一的小李接着,彼此相识的。龚澎问:「总理还没有散会吧?」小李说:「快了,刚才还打电话回来,问你到了没有呢。」龚澎把自行车在院墙边架好,说:「你们这里的规矩越来越大了,进来一趟还真不简单,层层岗哨。怎幺上回我和冠华来,坐了辆中央政府的吉普车,门卫岗哨连问都没有问,还举手行礼,就放行了呢?」小李笑说:「这叫认车不认人,中央政府的吉普车牌号,就是通行证啦。前不久的晚上,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将军和警卫员一人骑一辆单车来看电影,门卫硬是堵着要证件,气得刘司令员大骂:「老子上井岗山的时候,你父母还没下你这个蛋呢!」后来警卫团报告主席,听说刘司令挨了批评……。龚澎姐下回坐外交部的车子来,门卫岗哨也不会拦。」龚澎说:「本想要车,但只一个人来汇报工作,怕总理批评啦。再说北京的路面平直,天气又好,踩单车是个享受。从前我在城里念书,几乎星期天都和同学踩着车上颐和园,逛圆明园,卧佛寺,最远去过芦沟桥。」正说着,周恩来快步进了院子,身后没有人跟随。大约他的秘书、司机、警卫员都到六号院大食堂吃中午饭去了。周恩来先看到那辆自行车,后看到龚澎:「小龚呀,骑车来的?也是刚到?很好很好。我也要去弄辆自行车,在中南海上班、开会骑。既简便,又锻练身体。可惜没法子像你们一样,在北京的大街小胡同到处转悠罗。」小李在旁报告:「总理,厨房里说,饭菜都准备好了。要不要喝两杯?」周恩来拉了龚澎的手:「请,请。肚子真还需要补充了。小李,有什幺开胃的?小龚来汇报工作,是我的客人啦。」小李笑答:「有,有,遵您的规定,四菜一汤,红烩白洋淀鲤鱼,奶油潮白河大闸蟹,干炒牛柳丝,素菜是炒茭白,汤是莲藕炖排骨。」周恩来满意地朝龚澎点点头:「看看,我们小李把菜谱都背出来了。今天中午是特为招待你的。平日我哪有时间弄这复杂?两片烤面包,一杯玉米糊糊,坐进车里边吃边上路,省事又省时。」龚澎走在他稍后,拉下小半步,说:「知道你早餐中餐都是穷对付,外交部的开车师傅都在说,没见咱总理忙的,一上车就咬面包片!我看呀,今后只好动员部里各个司局的老大姐们分头来拜望你,汇报工作,好让你经常改善饮食。」周恩来哈哈大笑:「小龚,拜托,哪我可招待不起!小李替我管钱,可以作证,伙食费是我和你邓大姐工资里出的,没有大户吃呢!」进到餐室,周恩来安排龚澎在小餐桌前坐下,自己却进厨房里去问候了两位大师傅,再亲自端了一海碗莲藕排骨汤出来,才坐下,用碟子里的小毛巾擦了脸,另换毛巾擦了手,举起了筷子:「小龚呀,中午不喝酒,喝了就犯困,会误事。老熟人了,我不替你夹菜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周恩来用餐,动作很快,也不再说话,吃得专心致志,有滋有味。龚澎慢嚼细咽,不时看他一眼,心里涌起一阵热浪,眼睛也有些发辣。因有工作人员在旁,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眼前这位男士,虽然年龄上比自己大出近二十岁,但每次个别聚餐,就喜欢看他的吃相,原形毕露,一点不像他在大宴小宴上表现的那个绅士派头,温文尔雅,礼仪周全。龚澎细心地挑去了鱼肉的细刺,再用小碟子盛了,推到周恩来面前去。就像她在家里,每逢给两个宝贝儿子吃鱼时所做的那样:「喂,你不能慢点儿?好象跟人比赛哪,能品出人家大师傅的高超厨艺来?」周恩来抬起头来,歉疚地朝龚澎笑笑:「对不起,失礼了。只要不是宴会,一般的工作午餐,我的速度总是比较快的。不过可以放心,我不像主席,长年吃他的几样湖南特色,百吃不厌。我是法式、中式通吃,古今土洋,高低贵贱并举。朱老总称我是美食家哪。」龚澎自小有教养,懂得饮食节制,驻容养颜。生过两个儿子,仍然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秀色可餐。不到二十分钟,午餐完毕。周恩来擦手,擦脸,漱口,边说:「小李,天气暖和,春风习习,麻烦你替我搬两把藤椅到后院草坪去,再泡一壶龙井。之后你和大师傅吃饭午休去。我要和小龚边晒太阳边谈工作。三点钟,你替我安排好车子,要赶回颐年堂去,有碰头会议。记住了,到时时你提个醒,别误了。」◇◇◇后院草坪,周恩来和龚澎一人一把藤椅,一杯龙井,慢慢品着。柏树上,雪杉上有鸟雀啁啾,安静极了。龚澎明眸似水,盯住周恩来一动不动。周恩来也看着她,感慨万端似的,忽然叹了叹气,轻声说:「澎,你有什幺话,就说吧,公事私事都可以说说。」龚澎眼圈微红,眼波欲流,声音很轻:「我要说了,你不要骂人,好不?」周恩来慈爱地点点头:「好的好的,我很少批评你呢。」龚澎垂下眼睛,盯住手里的茶杯:「我呀,每天看到自己的两个小家伙,就总是在想,要是有人能替他生下个后代就好了,他那样一个男子,没有后代,真是太冤了。要是有人敢,你敢不敢?」周恩来仿佛被什幺击中似的身子一晃。他脸膛泛红,目光炯炯,只过了一会儿,脸一偏,声音就变硬了:「傻瓜!想傻事,说傻话。感激之余,要告诉你,此事绝无可能。我不要毁了人的声誉,那怕只是些污渍。你知道,我很看重个人的声誉。至于你,我要看到完美、白璧无瑕,明白吗?懂得我的苦衷吗?我和你邓大姐先后收养了十多个烈士孤儿,怎幺没有后代?小封建脑袋瓜。非得自己亲生的才叫后代?我讲的是革命人生,革命后代。也许你认为我的人生不完整,有欠缺。我自己却从没这幺想过呢。希望今后不要再听你说到此类傻话,下不为例。这事我是很严肃的……。告诉我,你和南乔,是不是感情上有了什幺不谐?胜利了,进了城,为了党的事业,国家的大局,我们每一位干部,包括本人在内,应当尽量避免个人感情上的麻烦。小麻烦往往引发大麻烦的。」袭澎很决然地扬起脸庞:「不,南乔待我一片真心,我也很敬重南乔。生活很和谐的。主要的,他很多方面和你太相像了,有风度,好学问,善交际,爱读书,喜欢西洋古典音乐,能欣赏京戏、话剧、歌剧,还特别能喝茅台。在家里的吃相也像你,原形毕露。你们俩都不抽烟,在外边都是衣着整洁,君子风范……南乔也是个好父亲,每天下了班到家外套一脱,头件事就是跟两个儿子爬在地板上顶脑袋,玩斗牛。我说他没大小没规矩,他说革命者头皮要硬,要敢于顶牛。也有些烦人,老是纠缠着,说趁年轻,要再生两个……。」周恩来很动情地双手在藤椅扶手上击节着:「太好了,太好了,你和南乔生活得美满幸福,我心里也就幸福了。是又羡慕又满足。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龚澎羞涩地笑了:「信啦,你个精神上的柏拉图。」周恩来也笑了:「柏拉图有什幺不好?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我想做都做不上罗!南乔在主席哪边,工作还顺手吗?每次都在会场上彼此点点头,没有来得及聊聊。外交部这边,还给他挂着部长助理,我想他心里有数的,给他留着退步。」龚澎说:「他不傻,很感激老上司的。前天,他回家跟我说了两件事,让我千万别外传。但我觉得应当告诉你。这是我来约见的主要原因。」周恩来将藤椅朝前移了移:「什幺事?先说头一件。」龚澎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前天中午,中办杨尚昆同志找到南乔说,主席需要一位英语教员,每天授话一小时,你爱人小龚听讲英文顶瓜瓜,能不能帮帮主席的忙?主席自一九三七年在延安开始请人教英文,已有相当的基础,只是他的湘潭口音很拗口,发音是大问题……。」周恩来心里苦笑,还是盯住不放啊!他问:「南乔答应了没有?」龚澎说:「南乔对杨主任强调了家里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再说也要征求小龚本人的意见。谁都想到主席身边去工作一段,就是孩子太小,家务事多,真遗憾。杨主任真奇怪,竟说:「我看这事,我去向主席替你们回了,另外找人吧。」南乔回到家里,拉我进到卧室关上门,才把事情说了:「决不能两口子都往一个人那里凑,不去倒好,去了再出来,就难了。决不去做那御前行走!」」周恩来赞赏地点着头:「高明高明,你们在心里,也应当感谢杨主任,一位很正派的老同志。」龚澎蹙了蹙眉头:「肯定是主席点的名,上回我来列席中央政府委员会议,休息时主席还特意过来跟我握了手,问了英式发音和美式发音的异同……。我不肯去教他英文,会下会惹他不高兴?人家争着抢着还挤不上呢,我是不是不识抬举?」周思来态度鲜明地说:「不是。南乔是对的,不要两口子——都往一个人那里凑,不去倒好,去了再出来,就难了。放心,主席没有公(龚)老师,还有母老师哪。」龚澎一脸妩媚,笑得灿烂:「你呀,你呀,难得大总理说得那幺俏皮。」周恩来问:「还有第二件昵?往下说,我洗耳恭听。」龚澎不笑了,声音更轻了些:「也是前天,下午时分,南乔去菊香书屋主席办公室送文件,站在门口没进去,因为高岗同志正在给主席汇报工作,先听高岗说上月初北韩领袖金日成托人捎信到渖阳,想就近来拜望毛主席,但主席已离开渖阳回北京了;再就是告刘少奇同志的状,什幺天津讲话,完全站到他岳父老子大资产阶级立场上去了,弄不好,刘少奇要当大资产阶级在党内的代理人了。南乔听了几句,觉得不妥,赶快退回到颐年堂北面的自己的办公室去了,直到高岗走后,主席派人来找他。」周恩来目光锐厉,问:「主席说什幺没有?」龚澎说:「主席什幺都没说。南乔看得出来,他们关系融合。南乔说:「想不到高岗同志这幺大个领导干部,草莽气习十足,跟主席就像拜把兄弟似的。」南乔很有些忧虑……。再又,南乔无意中在主席那里看到一封北朝鲜金日成的信,中文的,说要向我们借一个兵团的人马,换上北朝鲜军服,去帮助他们解放南朝鲜……。南乔说:「军队怎幺可以出借?我们不成了沙陀国了?」总理知不知道这事……。」周恩来已经浓眉紧拧,脸上透出愠色。龚澎不知就里,住了嘴。周恩来忽又叹了口气,脸上恢复为和颜悦色:「龚澎,你叫我怎幺说呢?我为什幺一再让你避开菊香书屋、春藕斋那些地方?白虎堂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万一知道了也要当做不知道,自己就把它吞掉,烂到肚子里头去。你要回去跟南乔说清楚(不要说我讲的),今后绝不可将菊香书屋的事带回家里来。家里还有保姆、通讯员、厨师对不对?都是机关事务局派给你们的是不是?弄不好,会把你和孩子的前程都毁掉。我决不是吓唬你。看来,南乔也不适合在那里工作,太不适合了,文人气质,书生意气。陷得深了,到时候想拔出来都拔不出了。为了你和孩子,我会尽早设法调他回外交部来,明白吗?今后,你,龚澎同志,请注意,再也不要来给我传这烦事,有害无益。尤其对你们无益。我就鼓励所收养的烈士子弟们,都去读工科,学数理,长大了当科学家、工程师,对国家有更大的用处,明白吗?我的这些话,哪些可以对南乔说,哪些要换另一种方式说,你自己回去思考、拿捏吧。我这个人啊,一直生活在漩涡里,也从来不怕复杂和麻烦,但我也向往单纯、轻松,向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我做不了留侯、做下了陶潜,我不行。功成身不退。我贪恋人世,贪恋红尘……以后,多带孩子去西花厅聊家闲、听音乐吧!大家都轻松明快些,好吗?不要让我来替你和南乔担心,好吗?」龚澎仰起了明媚如春光的脸蛋,眼睛里波光闪闪。周恩来攥紧了龚澎的小手。※※※※※※※※※第三十章 金日成密访借铁骑四月十七日,林彪麾下的第四野战军渡海兵团,以木帆船作战舰,万船齐发,在海南岛东北部海岸抢滩登陆,瓦解了岛上国民党军队的防御体系。正在这时,北韩领袖金日成将军秘密来到北京,入住中南海海晏堂一号院。海晏堂原为清末西太后慈禧招待女宾的场所,共有十来座宫式小庭院,现在用作中共中央接待社会主义兄弟国家领导人的国宾招待所。毛、朱、刘、周都觉得新中国应当建造新的国宾馆,但眼下只好在海晏堂临时凑合。这些庭院虽然小巧,但也雕梁画栋,十分精致、幽静。应当说,金日成为新中国成立半年时间以来,到访的第一位兄弟国家元首。因是秘密来访,公开亮相不得,也就不能有红地毯、仪仗队、国歌国宴等等。便是在中南海内部,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海晏堂住进了这幺一位尊贵的客人。一切只能是静悄悄的暗中行事。况且毛、朱、刘、周对金日成此次密访的目的,也不太有兴趣,又不好明言谢绝。两个月前,毛泽东、周恩来逗留莫斯科期间,金日成也秘密到了莫斯科,并跟史达林同志多次会谈,却对中国同志封镇消息,也不提出跟毛泽东、周恩来见见面,连个起码的礼貌都不顾。毛泽东当时很不悦、远亲不如近邻啊,近邻却不理会我们,总有一天,他会到北京求助我们的。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金日成果真登门。毛泽东不忙举行双边会谈,而是在菊香书屋自己的书房兼办公室里,像召见部属似的,先单独接见,只有周恩来一人作陪。金日成会说中国话,并且会读会写,因之双方都不用翻译人员。他呈上的礼物是五只长型锦盒,每盒内躺着一支一尺来长的高丽全参,中共五大书记一人一份。唯送给毛泽东主席的那一支是特大型的,足有两尺半长,像个小胖娃娃似的,称为高丽参王,据说价值连城。献礼之后,金日成很坦率,开门见山向毛泽东提出:史达林同志已答应支持他解放南朝鲜,实现南北统一,愿无偿提供军火援助及空中掩护,并要求他快速作战,地毯式推进,三个星期内结束战事,宣布成立统一的朝鲜共产党国家,让美国及其它西方国家想干涉都来不及。为此,北朝鲜党和政府经过认真考虑,只好来求告中国同志,借用一个兵团的军力,换上朝鲜服装,作为朝鲜人民军的主力部队之一,开赴南朝鲜战常待南北朝鲜统一后,立即奉还。朝鲜国党和政府会在首都平壤或是汉城建造永久性的朝中兄弟友谊之塔及功业纪念馆,世世代代感念中国同志的无私援助。会见场合,本应双方客套,互道情谊,却成了金日成一人滔滔不绝的求告。毛泽东只是微笑、点头,表示知道了,知道了,却没有说话。直至金日成把一肚子计画、请求说完了,毛泽东才朝周恩来指了指,意思是由周恩来先予答复。周恩来在一个本子上作着纪录,记下了金日成求助的要点。他很快地将手头的本子扫瞄了一遍,也是要助一点时间来考虑如何答复。因为他并不清楚毛泽东主席此刻的心情和意向,只能暂时先说几句表面上顺耳好听、实质上伸缩性大的活话:「尊敬的金日成同志,我们热烈欢迎你的到访。由于是秘密性质,我们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我们虽然是两党两国,却是一衣带水,是一家兄弟一样的亲人。很感谢您让我们了解到,苏联老大哥特别是史达林同志大力支持你们进行南北统一之战。我们中国党和政府也肯定要大力支持你们的。至于以何种方式、手段支持?这恐怕要留点时间让我们来认真研究。借用一个兵团、就是三个军十多万人马,是个很大的事情,虽然不久前您给毛主席有过一封信,但我们还没有认真研究。我们会尽快给予明确的答复。主席,金将军,你们看看,我们是不是暂时就先这样?过两天我们再来谈?」毛泽东很满意周恩来的这番话,既强调了兄弟情谊,又等于什幺都没有答应,却也留给了对方一些希望。毛泽东说:「很好很好,打仗重要,吃饭更重要,我们先吃饭吧,我设家宴招待贵宾。」说着,毛泽东站起身子,伸过手去跟金日成握着,且不放下:「金将军,你们高丽人都很能喝酒?恩来陪你喝茅台,如何?」金日成意不在酒,不得不说:「毛主席,周总理,我在平壤的事很急,不要让我在你们这里久等啊!」毛泽东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和你一样,也算好战分子。我们恩来办理紧急事务,从来快刀斩乱麻。」金日成,一九二一年生于朝鲜平壤。一九二五年十三岁时,随父亲迁居中国吉林省抚松县,入读抚松第一小学。十四岁时秘密加入东北共产青年联盟。一九二六年入读吉林市毓文中学,并在学生中从事地下活动。一九二九年被军阀张学良属下的吉林省警察厅逮捕。一九三0年获释后,潜往伊通县山区创建吉林省工农红军伊通支队。一九三二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他潜往中朝边境山区组建长白山抗日游击大队,任司令员兼政委。其时中共东北抗日联军任命他为抗联师长。一九三四年在莫斯科共产国际执行局及中共北满地下省委支持下,以长白山抗日游击大队为基础,扩充组建朝鲜人民革命军,任总司令,游击于中、朝、苏三国边境地区,并受到苏联红军远东军区的庇护。一九三六年组建朝鲜祖国光复会,任首任会长。一九四五年夏季,苏联红军铁骑横扫盘踞东北的日本关东军,旋即进军朝鲜半岛;美国军队则在日本本土上投下两颗原子弹并登陆日本。金日成率部队随苏军回到朝鲜北部,出任朝鲜共产党总书记。一九四七年二月任北朝鲜人民委员会委员长,从此成为北朝鲜的党、政、军最高领袖。在这同时,由美国扶植的南朝鲜李承晚集团亦成立了自己的政权,称为大韩民国,形成南北对峙局面。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正当国民党、共产党双方大军在东北地区激烈拚搏之际,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一路败退(林彪此时被讥为逃跑将军),北朝鲜成为中共败军的大庇护所。打不赢就跑,一跑跑进北朝鲜,国民党的大军追击至国境,徒乎奈何。因之可以说,北朝鲜金日成政权为林彪的东北共军免于被歼灭的厄运,得以保存实力,加上从苏联占领军手中取得大量武器弹药,一年后转入战略反攻,居功至伟。曾经率领部队逃入北朝鲜「暂避」的中共高级将领,无不感恩于朝鲜人民军领袖金日成,纷纷表示:「今后北朝鲜兄弟有难,我们一定鼎力相助,以报庇护之恩。一九四八年,作为美、苏两大国划分世界势力范围的内容之一,双方在远东地区的朝鲜半岛达成妥协,以半岛中部的三八线为界,承认南北两个政权,美、苏均不在半岛上驻扎军队。由此,苏联红军撤回本国境内。整个朝鲜半岛军力空虚。北朝鲜金日成雄心勃勃,决心趁朝鲜李承晚政权立足未稳,以苏、中两位老大哥为强大后盾,一举拿下南朝鲜,实现国家山河一片红。因之此番金日成秘密来访,提出借兵,霸气十足。他的话不用明说,毛泽东、周恩来也很清楚:「我金日成在中国东北地方干了二十年革命,三十年代初你们还在江西苏区的时候,我已是东北抗日联军的师长。你们抗战只八年,我可是在长白山区打了十五年小日本!后来你们跟国民党在东北大打,初时连吃败战,要不是我老金及时伸出援手,多次将林彪的几支主力接进北朝鲜「暂避」,保存下实力,你们在东北战场还能够咸鱼翻生?未必。」毛泽东会见金日成后的翌日,在颐年堂召集了中央书记处扩大会,专门把高岗从渖阳召来列席。毛泽东本也想要林彪从武汉赶来出席,但林彪夫人叶群在电话里向周恩来总理告假:育容身上的枪伤发了,躺在床上养着,医生说要考虑手术,将弹片取出,请总理代他报告主席,云云。毛泽东主持会议。毛、朱、刘、周四位书记,加上高岗,聂荣臻——代总参谋长二位列席。除了毛、朱、高之外,刘少奇、周恩来、聂荣臻都有开会做笔记的习惯。毛泽东却宣布:「本次会议绝密,大家都只用脑子记,不做笔录。接着,他先扯出一段历史:朝鲜古称高丽国,朝鲜人古称鲜卑人,就是现在的朝鲜族。他们出产高丽参,类似长白山人参,世界闻名。高丽国成为中国的藩属国,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大唐时候,他们年年向唐天子进贡称臣,行四跪八拜九叩之礼。唐天子也向高丽国派去大臣使节,类似英式总督性质吧。那时日本国也年年来我大唐朝贡称臣的。有几年人家没有来长安朝贡,唐天子就指人家谋反,派出大军征讨,挂帅的是出身寒门的山西老乡薛仁贵,于是有了旧戏文和话本小说《薛仁贵征东》,炫耀大汉族武力,实际上是非正义的侵略战争。但高丽国和我国的关系,总的来说亲和的年代久远,兵戎相见的年代短暂。因为高丽国有一个很讨厌、很野蛮的近邻:倭寇国日本。高丽国只有依靠大中华的军事保护,才能对抗日本,反抗入侵。所以自唐代起,中国历朝都在高丽国驻有大军。清王朝派驻高丽国的最后一位军事首长是袁世凯。此人初时打败过几次日本军队,曾为保卫汉城立过功。但后来的甲午海战,大清朝的海、陆军一败涂地,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地赔款,把朝鲜、台湾、琉球群岛割让给了日本。袁氏被人骂作卖国贼。所以,从历史上看,朝鲜不分南北,人民都是亲中仇日的。近二、三十年来,朝鲜共产党和朝鲜人民军,对我们的革命事业,更是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与牺牲。我们今天胜利了,对朝鲜人民的事业也就负有道义上的责任。」毛泽东说:「今天我们的道义责任很具体,也很紧迫。昨天晚上我已和金日成同志谈过一次,他提出要借一个兵团三个军的人马,去帮他一举拿下南方,实现祖国统一。他说史达林同志已答应提供武器弹药,空中掩护,并要求他三个星期之内结束战事,造成既定事实,就是美国想插手也来不及。他想近两三个月内就动手。大家看看,该怎幺答复他?我们愿不愿做一回沙陀国,高岗愿不愿做一回李克用?当然恩来不是郭子仪。总司令,怎幺样啊?各位,好办不好办啊?」事出突然,又关系重大,因之对毛泽东的幽默,大家不像往常那样发出轻松的笑声。朱德搓了搓双手巴掌,说:「要慎重。我们自己还没有喘过气来,西藏、台湾、沿海岛屿、全国各地的土匪、反共救国军等等,都没有来得及解决。我们的士兵也不是泥捏的,一开口就是一个兵团,十多万人马,老虎借猪,仗一打起来,最后能剩下多少士兵回来?另外对他们三个星期内结束战事,速战速决,我很怀疑。」刘少奇跟着说:「我和总司令有某些同感。朝鲜人民的解放战争,统一事业,我们当然要支持,并且义不容辞。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选择时机。我看我们先不忙借兵出去。可以考虑先派些朝鲜族的军队干部去做军事顾问,参谋指挥。我们还可以考虑在他们自己的部队打过三八线,占领南朝鲜大部分地方后,才借部队去帮他们打扫战场,巩固阵地,加强防卫。目前这段时间,我们全力办好自己的事情,拿下东、南沿海的一些重要岛屿,剿灭各地的土匪和反共救国军。」毛泽东插话:「少奇也是先攘内,后对外。有一定道理。恩来呢?」周恩来轻轻转动着手里那无所事事的铅笔,说:「我主持外事工作,可能对国际局势关注得多一些。我担心的是美国等西方国家会作出激烈的反应。苏联红军已经撤离朝鲜半岛。看史达林同志的意向,苏军不会再返回朝鲜。他肯定近期内不要在远东地区跟美国兵戎相见。因为苏联的战略要害从来在西线而不在东线。美国在日本驻有相当强大的海、陆、空三军。只要华盛顿有命令,他们几天之内即可登陆朝鲜半岛的任何港口。关于这种形势,我们自己应充分估计到,也应建议金日成将军予以充分考虑。他和史达林同志,似乎都低估了美国和西方国家插手朝鲜半岛局势的可能性。」毛泽东插话:「你们三位意见大致相同,属慎重派。东北王高岗同志,东三省可是金日成同志的战略大后方啊,有何高见?」高岗香烟不离嘴,一支又一支的抽得又快又猛。他掐灭了手头的烟蒂,又往嘴里添上一支,点上火,才说:「总司令、少奇、总理三位说词不一,实质一样,当然都有道理。我是在东北地区工作的,可能感受比在关内的同志有所不同。首先,我们不应忘记朝鲜党和人民当年对我东北战场的救命之恩,我绝不夸张。当年我南满地区的几个纵队,要不是及时退入北朝鲜境内,恐怕就被杜聿明的大军分割吃掉了。我们这次若不借兵,既有违共产党人的国际主义义务,也不符我们中国人有恩必报的传统道德;第二,南北朝鲜统一了,朝鲜半岛一片红,等于把我们社会主义阵营的前哨阵地一直推进到了日本海,隔海虎视小日本、何乐不为?这大大有利于我国的经济恢复与和平建设;第三,我以为集中优势兵力,以突然袭击、快速推进方法,三个星期内解决战事,是有可能的。东北地区很多朝鲜族的同志都知道,南朝鲜李承晚集团的军队都是近两年才招募来的乌合之众,根本没有打过战,装备也不整齐,加上毫无士气,势必一击即溃;第四,美帝国主义当然要保卫他们在远东的生命线。但也不能高估他们作出反应的速度和激烈程度。据我在东北收到的外电报导,美国已准备放弃台湾海域防务,集中兵力于日本、琉球、关岛、菲律宝一线。美帝国主义要登陆朝鲜半岛就来吧!我们还没有跟他个纸老虎交过手呢,它的后勤供应线要越过整个太平洋,半个地球之遥,才是真正的战略赌博呢;第五,革命和战争本身,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项充满冒险精神的事业,都是提了脑袋在干的。我们共产党人如果不是具有大无畏的冒险精神,一次又一次从血泊里爬起来,而让陈独秀之流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式领导下去,只怕今天大家就都还在做奴隶,当亡国奴!」高岗的发言,与朱、刘、周三位针锋相对,盛气凌人,咄咄逼人,却也充满了朝气和活力。高岗是属于进取型和进攻型人物,很对毛泽东的味口。毛泽东手里捏着一支香烟,几次放在嘴里,不点火,又拔下。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什幺意念在涌动。他看了代总参谋长聂荣臻一眼,却没叫他发言,而突然问:「朝鲜半岛的战火,会不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显然,毛泽东思虑的,比别人高了一着。朱德和刘少奇的身子都动了一下。依照党内高层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毛泽东主席不点名,刘少奇便是毛泽东之下的第一发言人。刘少奇说:「依目前的世界局势来看,只要代表两大阵营的苏联和美国不直接发生大规模的军事冲突,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不可能爆发。」毛泽东略微点了点头:「恩来,你能不能替少奇把理由说得充分、具体些?」周恩来说:「少奇的看法,大致上是正确的。我也同意,美、苏双方不会因朝鲜半岛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前两次大战都在欧洲爆发。二战后,美、苏对峙的战略要害地带仍然在欧洲,在东德、西德,东柏林、西柏林则是个最易被引爆的火药桶。那里是他们最要命、最敏感的军事分界线,双方都摆下了最精锐的力量。但是我们也应看到,苏、美两国或者说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都在二次大战中伤了元气,都还没有缓过气来,从普通百姓到政治人物,都不希望爆发新的世界大战。美国人又从来喜欢由别人代理他们打战,他坐收渔利,反正战争从来打不到他美国本土。即便是这样,一九三七年以后,英国人花了多少心机,使了多少计谋,做了多少手脚,都没有能把美国人拖入反纳粹德国的战争。美国人稳坐在北美洲,东面隔着大西洋,西面隔着太平洋,观望着欧洲、亚洲的连天战火,只顾拚命的生产军火及供应各类战略物资,大发战争横财。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海军偷袭夏威夷珍珠港,几乎使美国太平洋舰队全军覆灭,这才激起全体美国民众的爱国热潮,美国总统罗斯福才乘机对德、对日宣战。尽管宣布了参战,美国最初两年也只是在欧洲战场和亚洲战场投入有限的空间支持及军火供应。在欧洲,是让苏联红军去跟德军主力正面激战;在亚洲,是让中国军民去跟日军主力作战。迟至一九四四年夏季,在苏、英等国的一再催逼之下,美国才正式投入大量兵力,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常所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是如此,要想使美国人拖入第三次世界大战,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周恩来喝干了杯里的茶水,继续说:「再谈苏联方面。整个二次大战中,苏联始终处于跟德国主力正面较量,作出了最大的民族牺牲,死伤二千五百万人。现在史达林同志已七十高龄,身体和精力都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在短期内,亦不会愿意卷入新的世界大战,不会愿意自己的国土重新沦为世界大战的战常而且美国已经有了原子弹,苏联的原子弹则正在研制中。除非美国出现战争狂人,逼迫他自卫反击。我刚才说了,苏军已撤出朝鲜半岛,已无意返回。这一点,相信美国情报机构已看得很清楚。这一来,如果朝鲜半岛燃起战火,只会是一场局部战争。对于苏联提供空中支持的承诺,我表示怀疑。因为出动了空军,实际上就是参战了。而当南朝鲜李承晚大韩民国政权行将覆灭之际,美国很可能从日本基地上直接出兵参战。对金日成同志来说,倒是个确实存在着的风险。」毛泽东专注地听周恩来分析完国际局势,才点燃了手里的烟卷:「很好很好,放眼世界,胸怀全球,开诚布公,本人愿意再打一仗。原来准备花五到七年时间,解决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没想到人家不经打,只花了两年多时间,人家就土崩瓦解,逃到几座大小岛屿上去了。有什幺办法?本帅战犹末酣,心里痒痒,美帝国主义敢在朝鲜半岛登陆,我们就跟汤姆大叔打一仗,又有何妨?高岗分析得对,它拖着条绕了半个地球的后勤供应线,我们怕什幺?拖也把它拖垮了。当然,现在的局势,也还没有被逼到走这一步。但事先要有些思想准备。眼下,初步同意总司令、少奇、恩来诸位的意见,抓紧解决国内问题,解放沿海岛屿,肃清土匪,镇压反革命,新区反霸反特,老区完成土改,南方北方都要大闹春耕生产,不误农时。怎样?对了,聂总长,你还没有讲话啊,有无新的高见?」聂荣臻瘦高个子,文质彬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坚决服从中央的决策,执行军委主席的命令。」毛泽东双臂上扬,伸了伸腰,说:「好了,这事就议到这里,严格保密。至于如何具体回复金日成同志,到底借不借兵,如何借,借多少,总司令年纪大了,就不劳神了;少奇也党务、政务大忙。交由我和恩来、高岗三人商定后,再与大家通气,如何?」毛泽东是意欲借兵给金日成的。他也大致上欣赏高岗的几点看法。使他颇费思量的是军队借出去的方式方法,如何保密,不露蛛丝马迹,在国际上不留下话柄。起码在亚洲国家中不要陷于外交上的孤立。毛泽东又跟金日成将军晤谈了两次,只有周恩来、高岗两人陪同。金日成详细报告了自己的作战方案,兵力配置,以及苏联红军已经留下的大量坦克、大炮、卡车、弹药等。金日成说,只要肯借给他军队,统统换上朝鲜人民军服装,轻重武器也入朝后再配备。他相信,对付李承晚的那点破部队,北朝鲜人民军甚至不用三个星期,就可以推进到釜山海岸,拿下济州岛,与日本鬼子隔海相望。毛泽东问:「金将军,要是美国陆海军从你们半岛的中部登陆,甚至把你们栏腰裁断,你们准备怎幺办?」金日成哈哈笑了:「毛主席,此事我们早研究过了,美国目前驻扎在日本四岛加上琉球群岛上的部队,海陆空三军不过二十几万人。真正能够动用的至多只有一个集团军。就算他能调两个军的兵力来登陆,我们也能关门打狗,一口把它吃掉,叫它有来无回。因为美军登陆我半岛,就是入侵我国领土,我南、北双方的人民都有反侵略的传统,到时候必然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它派再多的人马登陆,也会陷入我人民战争的火海。」高岗叫好。毛泽东也说:「好,有这个准备就好。到时候,只要美国出了兵,我们就宣布以一切手段支持你们保家卫国的反侵略战争,就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了。」周恩来不动声色。他跟着毛泽东、高岗朝金日成将军微笑点头,内心里即甚为忧虑。双方再又谈了一次。对于如何借兵,如何不被人抓住把柄(比如俘虏的语言可能暴露出国籍问题),仍然谈不出子丑寅卯。毛泽东嘱高岗先回渖阳抓工作,部署练兵。金日成在中南海住到第五日,正欲急着返回平壤之际,办法终于叫周恩来想出来了。他去菊香书屋报告毛泽东:高岗手下的东北军区不是有很多朝鲜族官兵吗?加上会讲朝鲜话的汉族士兵,把他们集中起来,一个集团军或许不够,组编成一个朝鲜族裔的五、六万人的加强军应无问题。当然要做好政治动员工作。目前部队的士气很旺,让他们换上北朝鲜人民军的全体装备,去解放南方,相信都会踊跃报名,决心参战的。毛泽东眉开眼笑了,拉起周恩来的手:「绍兴师爷,你真是个好师爷罗!快去通知金日成,来我这里吃饭,他个高丽棒子,真该敬你三大杯啊。」※※※※※※※※※第三十一章 陈赓请缨横扫东南亚五十年代初叶,除京、津、沪、宁少数大城市之外,新中国还没有自己的长途电话网络。北京与各省市地方的联系,主要依靠电报收发传递。电报分为明码、密码、绝密三级。绝密电报主要用于军事指挥及军情请示汇报。西南军区(原第二野战军)副司令员、第四兵团司令员兼政委陈赓将军,率大军在云南省境内进剿国民党军队残部及多如牛毛的地方土匪。战斗推进至中越、中(寮)、中缅边境的丛林地带时,陈赓麾下的大军伤亡累累,阻力重重。因为敌方官兵多为本地人,熟悉气候地理地形。边境地带又尽为高山密林,人烟稀少的无人管辖地带,敌方部队可以进出自如。于是你打他跑,并且跑过国境。你刚宿营,他又过来偷袭。完全是学了当年共产党游击队的一套。陈赓的部队却奉令不得越过国境,偶尔越境追击亦必须当日返回,不许境外过夜。因而时时处于挨打受气的境地。官兵们怨气冲天,整天叫骂这号鸟战没法打,纷纷要求陈赓司令员请示中央,改颁军令,允许部队越境作战直至完成歼敌任务再返回。被称为「二野猛虎」的陈赓将军,湖南湘乡人,一九0三年生,黄埔军校一期高材生,为学生军连长。一九二五年九月蒋介石校长率学生军进行第二次东征战役时,蒋校长于炮火中失马落水,为学生连连长陈赓拚死相救。陈赓身背蒋介石攀上河岸脱险,传为黄埔忠义美谈;一九二八年陈赓在上海中共地下中央特科从事情报工作,被国民党特工捕获,因是中共大员,报送南京蒋介石委员长处置。不意蒋委员长却嘱将陈赓送至南京,亲予接见,重叙师生情谊,之后说:一九二五年九月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也还你一命,放你走人,这样我们就两清了。记住,下回你再被我下面的人抓获,我就不便出面搭救了。果然,陈赓大摇大摆回到上海,重返地下党中央工作。一报还一报,蒋某人讲的是忠孝仁义,也是江湖节义,在当时国共两党的血腥恶斗中,留下一段佳话。一九五0年春夏之交,云南前线人民解放军最高指挥官陈赓大将军豪气干云,雄心万丈,拍给北京党中央一封绝密电报:中央军委、毛主席,边境战局,日夜胶着。长痛不如短痛,请批准我率第四兵团十余万人马,横扫东南亚,配合各国共产党组织及其游击队,一举解放缅甸、泰国、马来西亚、寮国、柬埔寨、越南诸国!毛泽东在中南海菊香书屋读到陈赓的电报,哈哈大笑:「好一个陈赓,想做今日成吉斯汗,横扫东南亚,建千秋伟业,留万世英名!」大笑之后,毛泽东让自己的军事秘书将陈赓的电报送交朱德、刘少奇、周恩来过目;又让卫士替他找来一幅世界地图、一幅亚洲地图,挂在靠墙的书架上。他眼睛盯住花花绿绿的东南亚,思考起自己的亚洲战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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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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