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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你不就是嫉妒云芳吗?你从小儿就恨她,闹了半天现在还恨她,恨得连虎牙都快长到门牙这边儿来了。小时候,别人叫她大美妞儿,叫你丑八怪,你就哭。哭有什么用?  哭得眼泡儿都大了,到现在也没消肿。她腿长点儿,你腿短儿,有什么关系?长的短的不都得骑着自行车上班吗,她骑28,你骑不了26骑24,腿再短点儿有22,你怕什么?你嘴大点儿,她嘴小点儿,这有什么要紧?她嘴小吃东西都困难,恨我了想咬我都张不开牙,哪儿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脑门儿给咬没喽,她应该嫉妒你,你说是不是?你头发比她黄,比她少,再黄再少也是头发,也没人拿它当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亲说给我闭上臭嘴!  二民趴在床上哇呀一声就哭起来了。  张大民听着,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无忧无虑的甜蜜岁月中去了。  “二民,你还跟我来劲吗?”  “活该活该!没奶活该!”  “二民,你还买美国奶粉吗?”  “没钱活该!报应报应!”  “二民,你别买。你敢买我们也不敢吃。我还怕你往里边儿掺耗子药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惨痛。母亲说老大,你个混账东西,越说越没谱儿了!张大民耷拉着脑袋,拎着菜刀,盯着被剁成肉酱的王八,喘气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似乎要当着母亲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迹,让母亲亲眼看看他的赤胆忠心和满腹柔肠了。  “妈,冰箱里还剩一条鲫瓜子。你想红烧还是清蒸还是糖醋?我这就给您做。”  母亲说把我奶打下来你喝吗?  张大民热泪盈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给李云芳,她老半天不敢张嘴。  它颜色发红,稠乎乎的,像山楂酱或草莓酱一样,散发着生猛的腥味儿,里面还掺杂了一小股清新的甜丝丝的菜墩子的昧道。  “吃吧,这就是偏方上说的王八膏子了。”  “对不起。大民,真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事,你得对得起这个王八。”  “要是还不下奶怎么办?”  “你说呢?让张树嘬嘬我的奶头儿试试?”  “真对不起了!”  一夜无话。天快亮的时候,张大民被哭声惊醒。他翻身爬起来,发现不光孩子在哭,孩子的妈也在哭。李云芳楚楚动人地看着他,表演似地把手往乳房上一搭,嗖,一股奶射到石榴树上,再一搭,嗖嗖,两股奶白花花的一块儿射到石榴树上,整个屋子都让浓烈的奶香塞满了。张大民抱紧李云芳,觉得不妥,分开又舍不得,就用自己的手换掉她的手,嗖嗖嗖,把奶水喷了一脸。本来有跟着哭一鼻子的念头,这么一闹分散了注意力,也弄不清湿乎乎的鼻梁上有没有自己的泪珠儿了。  “您的下水道堵的时间也太长啦!”  “大民,真对不起你。”  “别往树上滋了,快换一棵树吧。”  张树叼住奶头就不撒嘴了。  “真是天才!我还没教他他自己就会了。”  “大民,我想吃鸡腿儿。”  “知道我兜里还剩多少钱吗?”  “多少钱?”  “4块钱。买鸡爪子可能还够。”  “那就给找买两个凤爪吧!”  “凤爪也贵。云芳,你吃鸡脑袋吗?”  “鸡脑袋有毛。”  “我给你买两根鸡脖子吧?”  “不用了,我一想就没有食欲了。”  “我也是。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现在不想吃鸡腿儿了。”  “我赞成,想吃以后再吃。”  两个人头挨着头,亲嘴儿。叹气,接着亲嘴儿,继续叹气,显露了幸福过后的疲乏。张大民仍然平静不下来,为李云芳湿润的奶头儿激动,也为李云芳想吃鸡腿儿的念头而困惑。  他自己什么都不想吃。现在,有张树一个人吃就够了。亲娘的奶水终于把美国奶粉打败了。  不对!是一只中国的王八,一只变成了浆糊的大王八,把美国的牛奶拖拉斯给彻底击溃了。  它们再也别指望从张大民的裤兜里往外掏钱了。谢天谢地,孩子的妈通啦!  我们自己有奶了!  两个人亲嘴儿亲得牙床子都疼了。  “我不想吃鸡腿儿了。”  “鸡皮疙瘩刚下去。”  “大民,我想……”  “你想喝白开水吗?”  “我……”  “我早就给你晾好了。”  “好吧。那就来一杯白开水吧。”  “……味道好极了。”  张大民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李云芳,相信她必有同感。张大民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听见白汗水在李云芳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暗自想道,除了不花钱的白开水,她还需要点儿什么呢?这个儿子要吃奶母亲想吃鸡腿儿父亲打算舔掉碗底儿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还需要点儿什么呢?  张树过满月那天,张大民做了一锅卤,请全家吃了一顿捞面条。吃到半截儿。张大民用筷子捅了捅张三民,我跟你说件事。张三民笑着说,怎么这么寸呐,我也想跟你说件事。两个人躲在小厨房谦让起来,你先说,你先说,还是你先说,我先说就我先说。张大民凑近张三民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像一只哼哼着的大蚊子,要在三民的耳朵上叮一下。他说你能借我200块钱吗?张三民僵住了,含着一嘴面条,就像十几条蛔虫正从牙缝里爬出来。张大民连忙解嘲,算了,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说,该你说了。张三民把蛔虫咽回去,很困佳地闭着嘴,似乎生怕它们再钻出来,过了半天才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我们看中了一台音响,钱不够,想跟你借300块钱。张大民挥挥手,算了,算了,就算咱们俩什么都没说,就算你放了一个屁,我也放了一个屁,一风吹了,行了,没有味儿了。  回到屋子里继续吃面条。张大民看见张二民去厨房加卤,也装着要加卤,蹑手蹑脚地踉到灶台旁,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大脸浓妆艳抹,像扑了三层没加水的淀粉,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条毛毛虫,一犯犟毛毛虫就一耸一耸地动起来了。张大民轻轻地笑着,二民,我想踉你说个事。活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不行呀,太直露啦,赶快绕个弯子补救一下吧!  “二民,你的妆化的越来越地道了。”  “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  张二民突然张开大嘴,要吃了他,至少是要把他的脑门子咬下来。张大民被彻底噎住,明白自己被人民币遮住了双眼,又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了。不错,血浓于水,可卤还浓于血呢,只要自己吃着合适,还把血做成血豆腐拌在卤里呢!不错,人嘴能说人话,可说着说着高兴了或不高兴了,这张嘴还会放屁呢,比真屁都劲大,还能砸人一溜儿跟头呢,能砸得你半天爬不起来哭不出来明白不过来呢!张大民真的蒙了,不过,他迅速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摸索着前进了。  “二民,不是钱的事儿,是你搞对象的事。听说你在肉联厂摘了个临时工,大家很关心你。听说临时工是个农村户口,还是山西的农村户口,大家更关心你了。我们知道你在恋爱上遇到很多挫折,不是一般的多,还净碰上有眼无珠的人,里边儿还有几个狼心狗肺的人,这都不是你的责任呀!而且也无损于你的形象呀!你还是你。你还叫张二民。你还像从前一样,朴素、善良、丰满、坚强……话不多,句句都能说到点儿上;不爱笑,在心里笑也有办法让人看出来;爱哭,哭一会儿就不哭了,哭完了比哭以前更懂事儿了。你有这么多优点,凭什么不自信呢?你应该好好想想,是把这么多优点交给一个有户口的人呢,还是交给一个从山西冒出来的爱吃醋的人呢?我要是你,我就张开大嘴告诉他,别往前凑,离老娘远点儿!二民,你可千万别糊涂。早市上萝卜3毛一斤,到中午2毛一斤,天一黑就1毛一斤了。这时候过来个家伙,问你5分卖吗,你一不耐烦心一软,说不定就卖了。太贱了!二民,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不是为自己难过。5分钱里没有1分钱是我们的。你白给人家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是觉得不能这么早就泄气,价儿高一点儿不碍事,从早上就都到晚上了,再蹲两个小时怕什么?你蹲不了我们替你蹲。怎么拍拍屁股就跟人走了呢?你也太不自信了。你看我,我都蹲到后半夜了,我就不走、怎么样,李云芳还不是自己爬到我秤盘子里来了。你好好等等,说不定能等个什么东西呢。二民,我就说这个事,我不说钱的事。你还有一个优点,刚才忘说了。你喜欢攒钱,谁也不知道你攒了多少钱。慢慢攒吧,我们根本不想知道,又不是我们的钱。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别告诉山西人你的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也别带在身上,他摸你的时候顺手给摸走了就惨了。让他给摸走了,还不如自己花呢,还不如借给别人花呢,还不如借给……”  张二民眼含泪花,把面条全戳烂了。  “张大民,我谢谢你。”  声音很低,然后突然抬高了八度。  “张大民,我有钱也不借给你!”  停顿了片刻,轰隆,又抬高一个八度。  “张大民,我嫁给一只山西猴儿,你管得着吗?我乐意!我拿存折喂一头山西的大叫驴,我气死你,张大民!”  母亲说怎么了怎么又掐上了!  张大民说没事没事醋瓶子掉卤里了。  张树一辈子只有一个满月。本想吃一次胜利的面条,团结的面条,朝气蓬勃的面条,结果吃成了一次失败的面条,分裂的面条,垂头丧气的而条。面条堵在张大民的心口上,像铁丝一样支棱着,半个月都没有消化。他在保温瓶厂申请了困难补助。补助有三档,50元,40元,30元。申请很踊跃,比申请入党还踊跃。他怕打破脑袋,没申请50元,申请了40元。班组筛了一道,工段筛了一道,筛到车间这一道40元一档的只剩下两个人。张大民和那个人去工会介绍情况,一边走一边生了幻觉,看见自己捡了个钱包。钱包瘪瘪的,以为什么也没有,打开一看,是40块钱,10块钱一张,一共四张。他看四下无人,就把钱包偷偷揣起来,心里很高兴。他在工会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脸都红了。那个人开始介绍情况、父亲偏瘫,母亲白内障,岳父糖尿病。岳母让车撞了,老婆心动过速,大儿子多动症、二儿子血色素偏低,还缺钙,半夜老抽筋儿……张大民站起来,扭头儿向外走。工会干事叫他,该你了,你干吗去?他说你们爱给谁给谁吧,我钱包丢路上了,我得捡钱包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李云芳老在家里闻到油漆味儿。起初不在意,不料油漆味儿越来越浓,半夜醒过来闻闻,呛眼睛,还呛鼻子。她把脸贴在墙上,贴在床单上、闻着闻着就闻到张大民的头发里去了。她推醒他,让他坦白,他不坦白。她使劲儿拧他,让他说,他就不说。她就用两个指甲片掐住他米粒儿大的一块肉,慢慢往起提溜。他说哎哟,饶命啊,我说我说,油漆商店一个站柜台的大美妞儿看上我了,她老拿手摸我头发,还摸我别的地方,不信你闻,味儿都串到后臀尖上去了。哎哟!李云芳,把我掐死了有你什么好儿啊!有本事掐我一嘟噜,掐我的汗毛眼儿算干吗呀!张树,张树,醒醒,快咬你妈奶头!快点儿,咬一个抓一个,别撒嘴,儿子!咱俩一人咬一个,别跟我抢!哎哟,给我报仇啊,你妈把你爸掐死了,你妈把你爸的麻筋儿都给掐出来了,你妈把你爸的水儿都给挤出来了……  闹累了,夫妇俩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李云芳给张大民揉着刚刚掐过的地方,张大民丝丝地往嘴里吸气,像吃多了辣椒一样。  “云芳,我调到喷漆车间去了。”  那边不言语。  “有岗位补贴,每个月多挣34块。”  还是不言语。  “都说有毒。找看没毒。喷漆车间都是农民工,一个个壮得驴似的,有什么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有人说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没病。我就是想多挣钱。多挣钱也算病,我愿意天天得病,只要别病死,一辈子有病才好呢!二芳,34块!一个人生活费有了,鸡腿儿也有了,不是挺合适么!漆味儿怕什么?闻几天就闻惯了。我刚进喷漆车间老头晕,一个礼拜就不晕了。油漆有股苹果味儿,有的有股栗子味儿,闻惯了不闻都不行,不闻头晕。云芳,你别拦着我。我要想挣钱,老虎都拦不住我。我就是老虎,我是玩儿命挣钱的老虎,谁拦着我,我吃谁!你要拦看我,我天天晕俩大马趴给你看,我晕在大街上不起来,你得乖乖地把我抬到喷漆车间去。云芳,我说话算话,你信不信?”  “我把你抬到火葬场去!!”  李云芳笑着,扑噜一声,终于哭了。  “明天拿洗衣粉洗头试试,再有味儿就没办法了。他们说用碱也可以。你说行吗?我记得蒸窝头才用碱呢。云芳,我是不是记错了?我记得碱是发面用的,不是洗头用的。倒不妨试一试。往头发上撒点儿碱面儿再上班,下了班拿水一冲,没味儿了更好,有味儿肯定也不是过去的味儿,说不定满脑袋都是窝头味儿了。云芳,你爱吃棒子面儿吗?我……”  李云芳睡着了。张大民一手搂着李云芳,一手搂着张树,陷入了一股绵绵不绝的油漆的清香之中。地沉醉地闭上眼睛,幻想着一个满身碱味儿的张大民昂首阔步地走在挣钱的路上,突然捡到了一个钱包,数了数有34块钱。他把钱包据为己有,一点儿也没脸红,继续昂首阔步地向前迈进了。从此以后,他们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还用了不少碱面。可是有什么用呢?什么东西能阻挡幸福的脚步呢?谁也无法阻止张大民用五彩油漆来粉刷他们的幸福生活了。  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儿的了。  张树周岁那年,张二民结婚了。全家人都不赞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冷冰冰地扫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扬长而去,去了便很少回来了。她先跟着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个叫霍县的地方完了婚事。霍县是什么地方,全家人谁也没听说过,是个每人每顿儿都得来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后来山西人在顺义包了个猪场,她就辞了工作,跟着喂猪去了。据说发了,发了跟全家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张大民老想,哪天她赶着一头大肥猪回娘家,我就把她连人带猪一块儿轰出去!可是她始终不露面,说明发了——所谓发了,不过是没安好心的谣言罢了。我们还没发呢,她凭什么就发了!没错,谣言罢了。  张树两岁那年,张四民从护校毕业,实习也结束了,分到九院的妇产科做厂助产士。她还在家里住,在家里吃早扳和晚饭,中午带饭盒。饭盒上老有一种淡淡的来苏水味儿,身上和床铺上也有这种味儿。张四民也越来越古怪了。她和张二民下一样,不往脸上扑粉儿,不画眉毛,也不涂嘴。她不让别人坐她的床,也不让别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兴。  她不高兴别人看不出来,脸上平平静静的,只是不说话。也不是完全不说话,只是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她还是很有礼貌的,她的不高兴便十分隐蔽。那天张大民堵在大门口想心事,忘了给张四民让路,她就那么悄悄地站着,不说话,等了有一分钟。张大民醒悟之后连忙闪开,她笑了笑,侧着身子过去了,还是不言语。张大民奇怪,哪儿得罪她了?事后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脸毛巾。张大民向李云芳哀叹,她跟你属于同一个品种,比你还渗人!李云芳指点他,这叫洁癖。张大民由哀叹转向哀鸣,咱们这种破家也出这号儿人?洁……洁癖?这不等于从下水道里蹦出个卫生球儿吗!张大民由此卫生了不少,变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洁癖,张四民还有工作癖,业务上很钻研。她交际少,不贪玩儿,老看产科方面的书……  那一年,张四民做了先进工作者,以后她便年年都是先进厂作者了。  张树三岁那年,张五民从西北农大来了一封信,信不长,每个字有枣儿那么大。信的开头说,他仍旧不回来过暑假,他要上体验民情。母亲说什么叫体验民情,张大民说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儿里看看热闹吧。母亲叹息一声,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间说,他补选了学生会副主席,半年以后,争取竞选正主席。母亲乐了,主席的官儿有多大?张大民说没多大,跟居委会主任差不多吧。母亲撇撇嘴,不乐了。信的结尾说,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书,书是知识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里面自由地游泳。然后笔锋一转,信的最后一句话豁然写道——听说你们都长了两级工资,请每个月多给我寄30块钱,切切!母亲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管10块钱,剩下的你们管。张大民说我也管10块钱,剩下的三民管。张三民说我不管,我正攒钱买摩托车呢,在食堂吃咸菜都吃了一年了。张四民说我管吧。母亲叹息一声,你才挣几个钱?先进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饯,又微微一笑,30块钱都让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读研究生了。张大民很难过,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现在更喜欢这个妹妹了。母亲问自由地游泳是什么意思,看样了对五民很不放心。张大民说自由地游泳就是游自由泳,就是狗刨儿,当主席了,大风大浪了,学会狗刨儿了!年底,主席来信报捷,竞选已经成功,开始全面地总地负责学生会的具体工作了。这一次没提钱。张大民松了口气,只要别加钱,您开始负责全国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工作我们也管不着您呐!母亲还老跟邻居显摆,我儿子当主席了,好像家里出了个居委会头儿多光荣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给祖宗脸上贴金似的!太愚昧了。  张树四岁那年,张二民的媳妇毛小莎不知动了哪根儿筋,开始频频地调工作。先从百货商店凋到轻工局,又从轻工局跳到文化馆,最后在文化馆一拧屁股,又踅到哪个旅游公司里去了。张二民对着家人疑惑的目光,乱挑大拇哥,我媳妇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楼房,一室一厅,搬家的时候,张三民牛气得不行,连大拇脚趾头都挑起来了,我媳妇有路子!张大民心说,整天跳槽,不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鸟路子。  一天下午,张大民正在喷漆车间喷漆,传话说外边有人找,连忙跑出去,一看是张三民。喝了不少酒,舌头转动,眼珠儿转不动,傻子一样转着一只大拇哥,眼泪刷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说哥,就说不下去了。他说哥,又说不下去了。张大民心里一紧,谁死了?他摇晃三民的肩膀,拧三民的左耳朵,最后给了二民一个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头跳了一下,就哭出声音来了。  “我媳妇……”  “你媳妇怎么了?”  三民继续晃着那只大拇哥。  “我媳妇……”  “你媳妇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妇……”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妇……”  “我媳妇是个婊子!”  张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张大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欣慰。早就听出来了,不是一只好鸟,是一只浪鸟!张大民在张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儿时的情景,三民脖子里让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这样哭的。现在,他无法领着三民追出去,灌对方一脖子沙土了。鸟固然不是好鸟,可毕竟是一只鸟啊!歌喉婉转,羽毛美丽,是做小婊子,还是竖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张大民说别哭了,挺起来,擤擤鼻涕,说说,怎么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张三民说了两个小时也没说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请了半天假,打开单元门一看,媳妇正领着一个男的穿裤子呢,跟军训时候的紧急集合一样。张大民劝他想开点儿,别以为就自己倒霉。这种鸟很多,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随便挑一座居民楼看看,隔一个笼子一只,可能邪火点儿,隔两个笼子一只,那是一定不会错的,不信就拉出来溜溜。张三民没想到有这么多战友,听大哥一说,觉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静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杀了她。张大民说千万别杀她,你要么放了她,爱飞哪儿飞哪儿,要么就给她拔拔毛,告诉她不老实,拔光了算,别让她不知道你是谁!我建议你重找一只。不会叫唤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品德优良,死蹲一个茅坑儿不起来,得是真正的好品种,就像我媳妇那样。张三民没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时候只是连连叹息,早一点儿给她拔毛就好了,早一点儿拔就好了。晚上刚回家,张三民就来了传呼电话。张大民没有醒过昧儿来,兴冲冲他说怎么看,你给她拔毛了吗?  “哥,我们和解了。”  张大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哥,别告诉咱妈。”  手能从电话线伸过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谅小莎了。”  “什么鸟儿东西!”  张大民摔了电话,气得眼冒金星。那只鸟往三民嘴里拉了一滩屎,吧噔儿一下,丫没给吐出来,丫给吃进去了!  秋天,张五民回来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个子高大,肩膀结实,眉清目朗,谈笑自如,嗓音嗡嗡的,听着特别厚实,特别舒服。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体,显然见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别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说道,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这几年您受苫啦!张大民站在旁边纳闷,又钻出一只,是哪儿飞来的呆鸟呢?不论从内容到形式,这一位怎看怎么不一般,颠过来倒过去,揉开了掰碎喽,怎么看怎么不是凡人,也不是张大民他们家的人。他没有考研究生,直接参加分配,准备到农业部下边的一个司下边的一个处里去做事。他很快就去报到,并很快住进部里的单身宿舍了。他用浑厚的嗓音提出建议,家里要尽快装个电话,否则多不方便,有事都没法儿通知你们。张大民的脑袋嗡一声就大了。  “不是正等着您挣钱交初装费呢么。”  张五民一愣,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主席不白当,会察言观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们,部长想接见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来不就完了么。”  “大哥,你越来越风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种苜蓿种向日葵么?怎么不去了?人家给种满了,新疆没你地儿了吧?新疆没地儿了,扭头儿奔内蒙呀,怎么一脑袋扎到水泥大楼里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么也没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认为我适合走仕途。”  “身上多带俩保险钩儿。”  “怎么呢?”  “爬两步就挂一个,小心别掉下来!”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咚咚直颤,好像是一辆坦克开到社会上去了。母亲说我们老五最有出息了,又问仕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仕途,是泥道儿吗?张大民说您甭问我们,您肯定看见过。场子中间戳一根杆儿,一敲锣,一群猴儿抢着往上爬,中间那根杆儿就叫仕途。  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亲说比喷漆的活儿强点儿不?  “您寒碜我干吗?”  张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树就伴儿去了。石榴树样子没变,粗了不少,撑裂了屋顶的油毡。外面一落雨,树皮就跟着流水,缠上毛巾不管用,把儿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  张大民看着水淋淋的石榴树,觉着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  张树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饺子。母亲拿了10块钱,上街买醋,买蒜。张树橡小尾巴儿一样跟着她。先到副食店买醋,然后拎着醋瓶子去菜市买蒜。蒜挑好了,搁在秤盘里也约好了,一摸没钱。赶紧回副食店,我买了一瓶醋,你们没找钱。那边说不可能,您的醋呢?赶紧回蒜摊儿,我的醋呢?那边说啥醋,俺们就卖蒜,俺们不卖醋。母亲回到家里,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老糊涂了把钱给丢了把醋也给丢了。张大民说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张树呢?母亲哼哼了一声,就坐在地上了。  张树没有走远。李云芳哭天抹泪地来到街上,发现儿子正在菜市溜达,背着小手儿,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视察得正来劲呢!他不慌不忙地向众人汇报,奶奶跑了,奶奶没影儿了。  后来奶奶回来了,奶奶又往那边跑了,奶奶又没影儿了。奶奶上哪儿了:奶奶一个人儿回家了。  大家笑过之后,没有当回事。老人记性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了个笑话而已。上街别带孩子,买东西少带钱,炒菜别忘了关火,还能让老太太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她和孙子一块儿上幼儿园吧?半个月之后,母亲失踪了。  那天正好张五民回来,母亲说你爱吃茄子,我给你做烧茄子,我给你上街买茄子去。谁也没拦她,一去便失了踪影。起初都不在意,张大民还开玩笑,妈买俩茄子,丢了一个,正满世界找呢,找什么,自己给吃了!后来过了吃饭时间,突然觉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里等消息,张大民把张五民骂了个狗血喷头。吃什么烧茄子?不吃烧茄子你烧得慌?不吃烧茄子你拉不出屎来?不吃烧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烧去!妈丢了,我看你吃什么!妈要找回来,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妈要找不回来,我……我吃你!我烧了你个大瘪茄子,我吃你!哥儿俩都哭了。大学生,知识分子,机关工作人员,仕途的跋涉者——张五民同志无法忍受羞辱与悲伤,终于跳起来了。  “这是命运!能赖我吗?”  “不赖你赖谁!”  “应该诅咒的是命运!”  “拉不出屎赖茅房!你不馋烧茄子,命运能这样儿吗?你不在家,妈命运挺好的,你一回家,妈就不走运了,你还说什么呀?赖人命运干吗呀?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不赖命运,就赖你!一听吃烧茄子,哈拉子都下来了,您还仕途呢您,快找个小饭铺跑堂儿去吧!  您不嫌寒碜,我们还嫌寒碜呢。命运跟谁过不去,也应该找你这样儿的,找爱吃烧茄子的,我咱妈干吗?“  “我不就这一种爱好吗!”  一种爱好就把妈弄没了,多俩爱好,把大家都弄没了,你就踏实了!“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我还能跟谁这么说话?”  “我现在是科长,不许你伤害我!”  “爬得够快的!科……长,好好,很好,科长……我没别的爱好,我就爱吃科长!我现在就烧了你!我吃红烧科长!还真拿自己当道菜呢?你给我边儿呆着去吧。还科科科……科长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门出来,很不高兴,吵什么吵什么,分遗产早点儿了吧?张大民抓住民警一条胳膊,哈着满嘴酒气,凑近了往人家脸上喷,露着一脸套近乎的纯朴的傻笑。  “拜托了!说什么也得帮我们找回来,不找回来我们不答应!人民的警察爱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亲!我们兄妹几个就这么一个妈……我们的妈也是你们的妈,你们得快点儿找,不快点儿找,碰上人口贩子,把咱妈卖了,咱们还对得起人民吗?同志……”  “灌了几泡尿?有一百个妈也让你丢了!”  “我就一个妈,加上你的妈才俩妈。”  “瞎扯什么!”  民警把他搡开,与五民小声说话。  “这小子是谁?”  “……我大哥。”  “平时对老妈不上心,丢了又装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妈的钱偷着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把你妈给扔了?”  “那倒不会!”  张五民脸红了,又补了一句。  “他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民警朝张大民的傻脸摇摇头,回屋去了。兄弟俩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没有消息。爱吃冰的母亲说话短促有力的母亲——真的失踪了!张大民找到母亲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到冰箱上。全家人围着圆桌坐着,不敢看母亲的笑容,都看着冰箱。张五民很难过,朝冰箱鞠了三个躬就出去了。  “妈,我再吃一口烧茄子我就不是人。”  张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张五民改不了吃烧茄子。农业部食堂一出味儿,汪汪汪,头一个冲上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张科长。部长爱吃烧茄子那就另说了。  张大民也给母亲鞠了三个躬。  “妈,您就这样走了。您为了让小五儿吃一顿烧茄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哪儿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鲜茄子也能找到茄子干儿,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您呢?”  张四民说别说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后,在河北省的一条乡间公路上,风尘仆仆走着一个老太太。她满头草屑,一步三摇,像啃苹果一样啃着一个茄子,网兜儿里还拎着一个茄子。巡警把车停下来问她,大娘,这是去哪里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儿,我们家搬家了,我找不着家了。老太太一上车便催,快走,我儿子等着吃烧茄子呢!  “您儿子是谁呀?”  “我儿子是主席。”  “什么主席?”  “正主席。什么都管。”  巡警们互相看了看。  “……是政协主席吗?”  “是。”  “他叫什么名字?”  “老五。”  巡警们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儿住?”  “前边儿,房子里长棵石榴树的就是。”  巡警们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保温瓶厂厂长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公安局打来的。先问有没有一台会飞的锅炉,又问有没有一个人让这台锅炉给弄死了,最后说有这么一个老大太……办公室的老干事跳起来,这不是张大民他妈吗!干事像鹰一样飞进喷漆车间,落在迷迷瞪瞪干活的张大民背后。  “你妈没丢!你妈在河北呢!”  张大民差点儿栽到油漆桶里去。母亲被搀进家门的时候,连自己的相片都认不出来了。  她扒着冰箱看了又看,老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真俊!医院下了诊断书,二期老年进行性痴呆症,据说到三期就该吃自己拉的屎了。母亲的病情没有恶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好人差不远,坏的时候比最坏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没事老开冰箱,不拿东西,打开看一看,歪着脑袋想一想,再关上。过五分钟又打开,还不拿东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关上。张大民很恼火。他去电器修理部打听,能不能给冰箱上把锁?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有非常贵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吗?他说没有,就是点儿剩菜。人家就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险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电。”  “省电?您把插销拨下来不就行了么。”  “拔下来我找你干吗?”  “谁知道你找我干吗,吃多了!”  张大民生了一肚子气,回家找根行李绳子,捆犯人一样把冰箱给捆上了。添了许多麻烦,省电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亲玩儿冰箱的毛病给治住了。晚上,没入敢陪她睡觉,张大民就陪她睡觉。她半夜爬起来,四处摸索,不知要干什么。  张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来越多了。  张树六岁那年,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张二民不生孩子,让山西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跑回来了。母亲不认识她老问你是谁呀,哪庙的,老在这儿坐着干吗?二民脾气强多了,说话不梗脖子,三五句说到伤心处,便闷着头儿叭嗒叭嗒掉眼泪。张大民陪着她一块儿叹气,你看你,不听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儿,让猴儿给挠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驴,还要气死我,我还没气死呢,山西大叫驴尥蹶子,把您给踢背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勺儿?什么勺儿?”  “舀蜂蜜的勺儿,我爹是养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没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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