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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刘恒    他叫张大民。他老婆叫李云芳。他儿子叫张树,听着不对劲,像老同志,改叫张林,又俗了。儿子现在叫张小树。张大民39岁,比老婆大1岁半,比儿子大25岁半。他个子不高。老婆1米68.儿子1米74.他1米6l.两口子上街走走,站远了看,高的是妈,矮的就是个独生子。去年地把烟戒了,屁股眨眼就肥了一倍。穿着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斤,比儿子沉40斤,等于多了半扇儿猪。再到街上走走,矮的在高的旁边慢慢往前滚,看不着腿,基本上就是一个球了。  张大民不是聪明人。李云芳了解他,他3岁才说话,只会说一个字,“吃”!6岁了数不清手指头,没长六指却回回数出11个来。小学晚上了一年,还蹲了一班,听不懂四则运算。中学又蹲了一班,不会解方程,经常求不出未知数。不聪明也没耽误高考,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语文47分。数学9分,历史44分。地理63分。政治78分。张大民感到骄傲。  李云芳也考了,总分只比他多5分。政治不及格。人家问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她写的是《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么胡说八道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李云芳也不是聪明人。张大民太了解她了。  他们是青梅竹马。张大民的父亲是保温瓶厂的锅炉工,李云芳的父亲是毛巾厂的大师傅,同属无产阶级,又是邻居兼酒友,没事儿就蹲在大树底下杀棋。文化不高,脾气也柴,杀着杀着能揪着脖领子打起来。  “老子拿笼屉蒸了你!”  “老子拿锅炉涮了你!”  孩子们就跟着吐唾沫。张大民很早就明白,李云芳的唾沫星子是酸的。蒸完了涮完了吐完了,两个老混蛋加臭棋篓子又和好了。孩子们蜂拥到沙土堆上继续玩耍。张大民垒碉堡,挖壕沟,李云芳嘻嘻一蹲,半泡尿就把炮搂给端了。后来的新婚之夜,李云芳就喷着酸酸的唾沫星子说话。  “大民,你爱我吗?”  张大民都快晕过去了。  张大民的父亲是让开水烫死的。他站在离锅炉房八丈远的地方跟人说话,轰隆一声,锅炉黑乎乎地蹿出了房顶,一边飞一边洒开水,像一架灭火的直升机。锅炉工哎哟妈哎,就给浇趴下了。  那时候张大民不爱说话,死淘死淘的。看着父亲像氽丸子一样的脑袋,灵魂突变,变成了粘粘糊糊的人。话也多了,而且越来越多,等到去保温瓶厂接班,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耍贫嘴的人了。不变的是身高。锅炉爆炸以前是1米61,一炸就愣住了,再也不长了。  李云芳晚一年接班,爱上了毛巾厂的技术员。张大民很难过,心想恋爱了也不跟哥们儿打声招呼,什么东西!假小子越长越苗条,越长越妩媚,不光唾沫星子是酸的,连套着高跟儿鞋一撇一撇的脚丫子都是酸的了。张大民找茬儿跟她说话,有话没话都想办法一句挨一句地跟她说话,不说憋得慌。他拎着塑料桶站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像看珠穆朗玛峰一样看着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你们厂夜班费6毛钱,我们厂夜班费8毛钱。我上一个夜班比你多挣2毛钱,我要上一个月夜班就比你多挣6块钱了。看起来是这样吧?其实不是这样。问题出在夜餐上面。你们厂一碗馄饨2毛钱,我们厂一碗馄饨3毛钱,我上一个夜班才比你多挣1毛钱。我要是一碗馄饨吃不饱,再加半碗,我上一个夜班就比你少挣5分钱了,不过你们厂一碗馄饨才给10个,我们厂一碗馄饨给12个,这样一算咱俩上一个夜班就挣得差不多了,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你们厂的馄饨馅儿肉搁的多,算来算去还是我们厂亏了。表面看起来你们厂的夜班费少几毛钱,实际上1分钱都不少!云芳,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都糊涂了。”  “哪儿糊涂了?我帮你算。”  “大民,你说点儿别的吧。”  “夏天到了,你爸爸都穿上大裤衩儿了,你妈也穿上大裤衩了,你………  李云芳心想,他怎么这么罗嗦呀!又想他爸爸烫死以后,他们家的生活确实困难多了,连一碗馄饨都要数着吃了,太惨了。她的目光一软,他的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硬梆梆的越说越来劲了。  “你爸爸的大裤衩用绿毛巾缝的,是吧?你妈的裤衩是粉毛巾缝的,对不对?你两个弟弟的裤衩是白毛巾,你姐姐和你的大裤衩子是花毛巾,我没说错吧?吃了晚饭,你们一家子去大马路上乘凉,花花绿绿是不是挺……”  李云芳红着脸笑了。“我们一家子穿开裆裤,你管的着吗!”  “你看你看,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花花绿绿挺……挺温馨的。我就是不认识你们家,一看这打扮也知道起码有三个人在毛巾厂上班。这能赖你们吗?不发奖金老发毛巾,你们家柳条包都撑得关不上了,这能赖你爸爸,能赖你吗?我要是毛巾厂的,就用花格子毛巾做套西装,整天穿着上班,看看厂领导高兴不高兴!”  “大民,你贫不贫呀!”  “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们一家子穿着毛巾在屋里呆着,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上了街还是应该注意影响。缝裤衩的时候应该把字儿缝起来。每个屁股蛋儿都印着一行‘光华毛巾厂’,好像你们全家走到哪儿都忘不了带着工作证一样。”  “快闭嘴吧,水都溢了。”  “我的话还没完呢!”“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不行,不说够了我吃不下饭。”  “那你就饿着呗!”  李云芳不当回事,闪着细腰嘻嘻哈哈地走开了。他嘴唇发干,嗓子眼儿里塞满了自知之明,知道一堆废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自卑得睡不着觉,摸着两条短腿,想着两条长腿,发现自己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天下的王八蛋都是一样的。聪明的技术员去了美国,走前说不吹,走后来了一封信,说还是吹了吧,李云芳得了忧郁症,开始几天不说话,随后就不吃东西了。她披着一块粉色的缎子被面,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三天,谁劝也不下来。她母亲的哭声在大杂院上空久久回荡。  张大民很高兴,心说该,该!大半夜睁开眼,接着说该,活该!鼻子突然一紧,眼窝儿就湿了。  李云芳的姐姐找到张大民,流着泪嘟哝,好话有一万句了,死马当活马医,你也给几句试试?张大民矜持了一下,她姐姐忙说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么没出息准还要她呢。张大民又矜持了一下,梳了梳头发,漱了漱口腔,换了一双厚底儿鞋就跟着去了。  他吓了一大跳。李云芳脸色苍白,两腮深陷,肿眼像两只烂桃子,目光凝视着桌子底下的一个地方,他坐在她对面,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小虎牙以前特别好看,现在凶狠地毗着,像野猪的牙一样。  “云芳,你知道你披着什么东西吗?”  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披着一块杭州出的缎子被面,你知道吗?它是你妈给你缝结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后背上了,你还给披反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变魔术的,不是台上的,是天黑了马路边儿那种,你觉着自己挺高级是不是?”  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话?江姐不说话是有原因的,你有什么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饭,再这么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黄继光都是没办法,逼到那份儿上了,不死说不过去了。你呢?裹着被面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以为他们会给你评个烈士当当吗?这是不可能的。顶多从美国给你发来一份唁电就完事了。你还不明白吗!”  李云芳眼珠儿一动,把脸转过来了。张大民擦擦脑门子上的汗粒子,扭头说有烟吗?李云芳的弟弟颠颠地跑进来,给地点了一支烟,悄声说你接着说我爸让你接着说,又颠颠地跑出去了。张大民暗叫说个屁!这是美丽活泼的假小子李云芳吗?他的心都碎了。  “云芳,我帮你算一笔账,你不吃扳,每天可以省3块钱,现在你已经省了9块钱了。  你如果再省9块钱,就可以去火葬场了,你看出来没有?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好处,你饿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给你蚂省下18块钱。你知道一个骨灰盒多少钱吗?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个坛子里,还花了30块钱呢!你那么漂亮,不买一个80块钱的骨灰盒怎么好意思装你!这样差不多就一个月不能吃东西了。你根本坚持不了一个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还没挣够盒儿钱呢!云芳,西院小山他奶奶都98岁了。你才23岁,再活75年才98岁,还有75年的大米饭等着你吃呢,现在就不吃了你不害臊吗!我都替你害臊!我要能替你吃饭我就吃了,可是我吃了有什么用?穿鞋下地,云芳,你吃饭吧。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饭了,吃吧。“  李云芳嘴唇动着,外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要急着喝彩了,张大民举着一只手,不知要干什么,大家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李云芳肠子的声音,咕儿咕咕儿咕咕咕儿咕咕咕咕儿。  “云芳,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装模做样了,我早知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了。不就是怕上茅房吗?你嘴唇哆嗦什么?你是不是尿裤子了?没尿裤子你捂着被面干什么?你不说话也没用,你不说话说明你心虚,说明你的裤子早就湿了。别以为你捂着被面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快把被面扔了吧,充什么大花蛾子,你不烦我们早就烦了。你换一个花样儿行不行?你头上顶个脸盆行不行?不顶脸盆顶个酱油瓶子行不行?我们烦你这个破被面了。”  李云芳嘴唇都咬白了。张大民欠欠身子,从晾衣绳上揪了一条毛巾,又从床上揪了一条枕中,他把枕巾蒙在脑袋上,把毛巾递给李云芳,用鬼鬼祟祟的目光看着她,口气有点儿伤感。  “我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把它蒙上,我领着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儿有地雷吗?”  李云芳张着大嘴,哇一声巨响就把一切悲愤和忧伤都哭出来了,她扑倒了张大民,喷了他一脸唾沫,一边号啕一边连咬带掐,把他做了爱和恨的朦胧替身。李云芳的家人冲进来,找不着那两位人物,只看见粉晃晃的缎子被面摊在床上,像飘来飘去的旗子。旗子底下漾着哭声和胡言乱语,是跑调跑得厉害却非常诱人的男女声二重唱了。  “大民,你怎么这么坏呀!”  “云芳,我不坏你就好不了啦!”…  “大民,你怎么……这么好呀!”  “云芳,恕我直言,你的腿你的腿你的腿腿腿……怎么这么这么这么长呀!”  听看听看,李云芳的母亲也号啕了。李云芳的姐姐也跟着号啕了。病人思路清晰,爱憎分明,不用担惊受怕了,李云芳的父亲跑到小厨房俏悄抹眼泪,一个人嘟嘟囔囔,多好的一对儿呀!贫了点儿,也矬了点儿,可是这俩小兔崽子一公一母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呀!  李云芳不治而愈,嫁给了张大民。从此,两个人就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罗嗦,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捡起来还能吃,只是层次和内容有点儿乱了。第一层是院墙,院门和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有虚假的田园风光,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院门松松垮垮,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板,号码都在,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推开院门,里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边支着油毡棚,摞满了蜂窝煤,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  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层便是厨房了,盖得不规矩,一头宽一头窄,像个酱肘子。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墙,头顶上脚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么擦也没用。灯泡永远毛绒绒的,吊在电线上,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厨房的门槛不错,有膝盖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坝。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客厅兼主卧室,10.5平米,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间菜窖。最后一层是里屋,6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层床,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墙上没窗户,房顶上有个窗户,白光直着照下来,更像菜窖了。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尘里,又难看又牙碜,让人怎么吃它呢!  张大民嚼了一百遍,还是咽不进去。婚前一个月,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大家腿碰腿挤在客厅里,像一堆蒜辫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李云芳坐在门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张大民兄妹五个。弟弟是单数,三民五民。妹妹是双数,二民四民。  几个民都不爱说话,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她有病。锅炉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脑子的病,是烧心。当胃病治了多年,还是烧心。她爱喝凉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块儿了。相框里的锅炉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嘴角撇着,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李云芳的心情也不好,未来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块儿。让她后脊梁直冒冷气。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多难的事听看也不难。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看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  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试试?不行。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嗽了几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满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已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边了。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吹,还能赶你前边。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要有现成的,我先紧着你。”  “哥,你不用客气了。”  “谈几个了?”  “六个。”  “慢慢挑,别着急。”  “哥,我先挑着,您结婚吧。”  母亲说老三,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又说老三,给我拿块冰,挑磁实的,不磁实不凉。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李云芳闷头坐着,心想一个个看着挺老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五民,我结婚你反对吗?”  五民不吭声,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戴眼镜,穿运动鞋,擦正规的护肤霜,是兄妹中的异类。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情。  “问你呢,你反对我结婚吗?”  “真没意思。我本来不想说话,你逼着我说话。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说话。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我觉得除了你的情敌、没人反对你结婚。你问我根本就是问错了对象。哥,你别不高兴。你应该占一间房子。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你就别罗嗦了。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  “是啊,睡哪儿?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脸红得像西红柿,张大民叹了口气,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废话太多了,应当说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了。  “早替你们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做到增加一个李云芳,不增加一件新家具。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屁股撞脑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争取一碗水端平,除了云芳,咱都是一个妈生的,我……”  母亲说你快说,说完完了,我烧心!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外屋的双人床和三屉桌搬到里屋。镜子搁在三屉桌上,代替梳妆台用,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里屋的双层床搬到外屋东北角,三民睡下铺,五民睡上铺。  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读书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为你好,你要明白。里屋的单人床架在外屋的单人床上,变成一个新的双层床,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进出方便,在屋里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厨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二民胖,还要赶肉联厂的早班……“  “我愿意睡上铺,可是,哥,我觉着床都睡满了。你让咱妈睡哪儿呢?”  “箱子!双人床底下有两个箱子,单人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屋单人床底下还塞看一个箱子,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拼起来刚好是一张床,宽90公分,长200公分,高50公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要不是结婚,要不是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我真想睡箱……二民,别在厨房嘟囔,进来说。”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妈!”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  “砖都上来了,你就是想硌死妈!”  “嚷嚷什么?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妈,您少吃点儿冰,听我说。我不让您睡箱子,我让您睡席梦思。找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这能叫睡箱子吗?二民,你说说看,我让咱妈睡席梦思,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你要还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没关系了。”  二民不响了。  五民撩开床单,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来,什么也没说。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搁在母亲腿上,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只能这样了。  母亲说瞎花钱,给弄个草垫子吧。  张大民笑着,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  “妈,咱就席梦思了……咱该摆桌子了。折叠桌直径90公分,三民的床和妈的床隔着60公分,二民的床离门口只有30公分,摆在哪儿呢?告诉你们吧,我把它摆在三张床的结合部,离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们不用看,我早就摆过108遍了。晚上,中间是一块布帘,外边男里边女。白天,把布帘拉开,支上折叠桌,吃饭的吃饭,做功课的做功课,高兴了还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叠桌折起来,把折叠凳也折起来,统统放在门后头去。这样,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  五民目光真诚,充满信服与困惑。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55公分!什么叫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  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吗。”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莱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靠在床头问:“大民,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费这么大劲干吗?”  两个人扎扎实实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场大雨。下第二场大雨的时候,大杂院的下水道让一只死猫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着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绵绵地湿乎乎地来到家门口。哇!女的尖叫了一声,跳起来足有半尺。张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坠着三角裤衩,像一块破抹布,听到声音连忙蹲下了。小院儿变成了游泳池,中间横着一块跳板,跳板旁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洗脸盆和一颗脑袋。脑袋水淋淋的,没有表情,仿佛脱离了身体而单独漂在那个地方。只凭一声叫唤,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给张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恶劣的印象。挑来挑去,八亩地的萝卜都挑遍了,就挑了个这!哇,不是味儿。  三民牵着女友踏上跳板,像离船走向码头,更像离开码头登船。屋里黑洞洞的。雨声轰鸣,水势悄悄上涨,小船就要在风雨飘摇中沉没了。哇!张大民又听到一声尖叫。小姐刚上船就把接雨漏儿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来到雨中,一边帮着舀水,一边报告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哥,我在家具店订了一张双人床,钱已经交了。空中一串儿炸雷滚过,张大民缩着脖子哆嗦了好几下,就像双人床正从天上轰轰隆隆地砸下来一样。  “哥,帮我想想办法,摆哪儿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么挑也是剩下的,好赖就是她了。”  “一惊一乍的,行么?”  “习惯了,还行。”  “看着挺妖的。”  “长的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反正双人床已经买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换人了。”  “买床急什么,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哥,你选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辆三轮儿把它拉回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别雇三轮儿,贵着呢。我替你把床背回来,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运的事你别管。你就管摆,一家子数你会摆。你让我摆哪儿我就摆哪儿。你不给我摆,你不管我,我就不结婚。”  “废话,摆茅房去,你去吗?”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儿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让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让住我住喜鹊窝,鸟窝不让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妈钻下水道找死猫就伴儿去!我……”  “哥你冲我发火,你冲着大街嚷嚷什么!”  “我乐意!”  张大民跳到门口,在风雨中大喊大叫。他的无名火来势汹汹,满口胡说八道,三角裤衩朝膝盖方向慢慢滑去,半个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边了。  “明儿我睡茅房睡警察楼子,我乐意!”  屋里咣当一声,然后是——哇!小姐不长眼,也不长记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个接雨漏儿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后,张大民向邻居解释,他说的是气话。他明白茅房是干什么用的,总而言之不是睡觉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罢了,用双人床堵塞公众的出口,不合适,也不道德。他怎么可能住在那儿呢?  母亲搭腔说这是实话,他伯蛆。  茅房问题解决了。双人床问题搁在老地方,谁也没有办法。第三场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张大民半夜醒来,眼珠儿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打了个哈欠,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睡不着觉了。他摸到厨房喝水,没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头发。闪电在雨夜中划过,头发下面是三民的脸,发呆,发绿,还有点儿发蓝,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挂着绒儿的大冬瓜。张大民刚要发作,嗓子突然一堵,觉得再这样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双人床就要杀死他可怜的弟弟了。  “干什么呢你,不睡觉?”  “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  “什么腿儿?女的?”  “不是……是马。一大群马跑过来,扑棱扑棱的,全是马腿儿。一闭眼没别的,全是咖啡色的马腿儿!”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  “什么腿儿?”  “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没病。”  张大民给三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叹气,听着风声和雨声,觉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让一群长了蹄子的奔腾的双人床给破坏了。  “我没病,可是我很难受。”  “你哪儿难受?”  “我说不出来。”  “得说出来,憋着不说就长瘤子了。”  “就这儿……两根眉毛中间,偏上一点儿,裂了一条缝儿,很难受。昨天下午,我找我们领导谈话,我找我们领导借房子,我……我找我们领导谈借房子的事,我找我们领导……  找我们领导……“  三民掉泪了,抽嗒了几下。  “快说,别憋着!…  “领导对我很好,问我你排队了吗?我说我排队了。他说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馒排着吧,如果中间没有人加塞儿,到21世纪上半叶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张着嘴请人往里塞大粪,你自找的!”  “……我说我可以加个塞儿吗?领导说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儿。我说小王怎么就加塞儿了,来的比我晚,干的没我好?领导说……领导说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谁吗?  哥,我难受极了。“  三民又落泪了。  “我也难受。可是,让咱妈现给你找一个长翅膀的爸爸,好像是来不及了。你当时就跪下来,认你们领导当干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儿子,好像也来不及了。”  三民不吱声了,狠狠地橹了一把鼻涕。张大民挪到厨房门口,隔着水坝似的门槛朝外看了看,积水不多,离警戒线还早着呢。他把烟屁股丢在雨里,小火头儿哧一下就不见了。  “三民,我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你。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告诉你。这样对你的心情有好处。你老想床腿儿凳子腿儿,钻进牛角尖儿就出不来了。你应当钻到别的地方试一试。下水道堵了一只死猫,那是死猫,你一钻说不定就钻过去了。不是真钻,是打个比方,说明一种态度。咱们这种人不能靠别的,靠别的也靠不上。只能靠东钻钻西钻钻,上钻钻下钻钻。本来没有路也让咱们钻出一条路来了,本来没有地方搁双人床,使劲儿一钻,搁双人床的地方就钻到了,三民,我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咱们家不是有双层的单人床吗?”  “你的意思是……”  “把两张双人床摞起来。”  “……摞起来?”  三民小声笑着,自己问着自己,很兴奋,搓了半天手。不过,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来是件很严峻的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他摇头,叹气,抱紧两条胳膊,好像刚刚被奔驰而来的床腿儿踩了肚子一样。张大民也沉默了。他闻到了一股馊味儿。摞起来确实不是一个好主意。初想也还不错,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来的双人床不光摇摇欲坠,一关电灯它还没完没了地叫唤,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没有教养,还下流!张大民直纳闷,这么不要脸的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真想铆足了劲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了。  “三民,我这儿还有一个办法。”  三民捂紧脑门儿,好像有点儿害怕。张大民给三民续了一支烟,自己也续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自己,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不说吧,好歹也算一个办法,说了吧,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办法!床没地儿摆,身子没地儿放,单单要张脸搁哪儿呢!豁出去了。  “摞着摆不合适,咱挨着摆!”  “挨着摆?”  “我们的床挨着你们的床。咱不摞着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们是新婚,你们在里边。我们在外边。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脸皮有冰箱那么厚了。我们把双人床摆在你们的双人床旁边,不知你们的心里怎么想,反正我们是不在乎了。”  “挨着摆不就成大通铺了吗?”  “你这么理解也不算错。”  “……不挨着不行吗?”  “行不行,你听我给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们的床,我的右手是你们的床,你看明白唆。里屋只有这么大,摞着摆可以,挨着摆塞不进去,只能摆在外屋。外屋也只有这么大,右手摆在里边,左手摆在外边,中间不挨着,你看怎么样,左手这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床把门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吗?”  夜雨茫茫,张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飞,代表着两张不幸的双人床,像两只饥饿的野兽的爪子。又一道闪电划过去,照亮了张大民的脸,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脸,是深绿色的。彼此恐惧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间生了怀疑,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东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礼很热闹。出了风头儿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读三载,考中了西北农大,喝完喜酒便要远走高飞了,众人给新人敬酒,也给五民敬酒,都捎带着问一句,为什么考农大呢?考农大也要考北京的农大,为什么考西北的农大呢?五民含笑不语,咕冬咕冬地往嗓子里灌酒,灌着灌着就出语惊人了。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毕了业我上内蒙,上新疆,我种苜蓿种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种青稞去!我找个宽敞地方住一辈子!我受够了!蚂蚁窝憋死我了。我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奖学金,你们别给我寄钱!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着。众人也跟着笑,后来就不笑了。五民泪流满面,舌头发硬,眼神儿完全不对了。众人连忙打圆场,别喝啦别喝啦,再喝就该想媳妇啦!张大民把五民搡到没人的地方,想给他几下。五民脑袋一低,扎在张大民肚子上就失声了。  “家里缺钱花。你们别给我寄钱!”  “你是亲生的,不是妈在大街上捡的!”  “把我的床拆下来。别让妈睡箱子了,让妈睡我的单人床吧!”  “妈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别的睡不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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