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同学》作者:杨少衡-9

不料情况突变。几分钟后谢建南打来电话,气急败坏。他说该死,出事了。  现场没有出事,晒场上的村民正在三三两两陆续回家。他们或者接受干部劝告,或者认为眼下总归走不了,黑天暗地耗在那里,不如回家睡觉。谢建南等人都以为大功告成。这时来了辆轿车,却是市政法委的叶家福副书记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叶副书记心细,让谢建南再认真查一查,不要只看到亮的,忘了暗的。谢建南立刻警觉,让手下干部深入了解一下情况,这才意外得知当晚村民租用的是五部大巴,其中四部停在大社这边,另有一部去大社东头的小社接人,那是一个自然村,距大社三百米,另有一个村道出口。谢建南傻了眼,急命手下干部跑步过去察看,发现该大巴带了一车村民,已经驶离村子。  蔡波得知了坏消息,却没再批评。  “别慌,有蔡区长呢。”他说,“你先把身边事情收拾清楚,替我谢谢叶副。”  蔡波的第二手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迎宾山庄顿时动弹不止,马达轰隆轰隆,声响惊扰夜空。  出山庄往市区走,三公里外有一处公路收费站,这是个关键部位。前埔位于城南,从城南前往省城有两条路可走,最便捷的是走省道,经过这个收费站,往前行驶十公里再上高速。另外一条路得绕一个大圈。蔡波推测,一旦现场未能及时劝阻,上访村民会走这边这条道路,所以预先赶到迎宾山庄应急。知道一车村民已经上路,他立刻把相关人员派了出去。  信访办主任说,这一顿早餐是免费招待。蔡区长交代,村民们半夜出门,紧紧张张,别说生火做饭,有的人可能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因此特意提供一点热食,大家尽管吃,吃饱了再谈。  蔡波没有出面,只在几十米外的综合楼上遥控。他给谢建南打了电话。此刻前埔大社晒谷场那边事态已经平息,警察指挥四辆大巴空车驶离村子,村民多已散去,当前已无再次聚拢、出发的可能。蔡波指令留一些人处理后续事项,要谢建南自己立刻赶到迎宾山庄这里。  “蔡区长把你那些村民请下来吃早餐了,现在移交,还给你。”他说,“怎么领回去,谢镇长看着办吧。”  这时已是天亮。丁秀明给蔡波打来电话。  “前埔到底怎么啦?”她问,口气不太好。  蔡波告诉她没事了。半夜三更,他能处理就处理掉。没必要惊动书记休息。  “总得说一声啊,”她语带埋怨,“赵市长打电话问,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快就传到他那里了?”蔡波挺吃惊,“他不在呀。”  赵荣昌是从下边县里挂的电话。他不在市区,陪陈副省长下乡。陈副省长原在本市任书记,到省里工作已大半年,目前市委书记未免,主要工作却在省里,这边由市长赵荣昌全面负责。陈副省长回来视事,赵市长自当陪伴,他们一起下乡,于检查工作之余,深入探讨本市各大事项。当晚两位领导住在下边县里。蔡波没在第一时间把前埔动态向赵荣昌报告,因其在外,又是半夜三更。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原因是蔡波希望在惊动他之前,情况已经得到控制。这与纯粹的坏消息让人感觉不同。  “市长交代了,陈副省长明天上午视察后离开,他明天中午回来,让我们明天下午到他办公室去。”丁秀明说。  蔡波感叹说,还好拦住了四个车,请下了一车人。要是没留神把村民欢送走了,与大领导欢聚于省政府大门口,妨碍了大事,恐怕等不到明天,今天咱们就走人吧。  第二天下午,蔡波按通知要求,于上班时分赶到市政府大楼。丁秀明早到了几分钟,已经坐在赵荣昌办公室对门的候见室里。  “市长在里边谈话,”她对蔡波说,“让咱们等一会儿。”  两人在接待室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找赵荣昌的人真多,隔一会儿就有人把头伸进门瞧瞧,有市直部门负责官员,也有下边县区来的。看看一时还排不上,有的人先走了,也有的如丁秀明和蔡波一样留下来,在候见室排队坚守。  叶家福也来了。他一看轮不上,掉头要走,蔡波把他喊住。  “叶副你急什么?”他问。  叶家福说他自己不急,替蔡区长急。  蔡波起身,拉着叶家福走到走廊尽头说话,谈谈昨晚的情况。蔡波说昨天幸好叶家福赶到,帮助救急补窟窿,否则今天见赵市长只好如丧考妣。但是他不免纳闷,当时叶家福动作怎么会那么快,知道了消息,还赶到了现场?叶家福说蔡波夜半动员,又是车辆又是警察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他这个政法委副书记要是没听到一点风声,岂不失职?对前埔不敢马虎。  蔡波说他当领导的成功经验不是做梦,是交女朋友。广交女朋友,深交女朋友,关键时刻女朋友很管用。  “注意,我盯着呢。”叶家福警告。  蔡波说他就是要刺激一下叶家福。老婆死那么久了,一个常志文还弄不定,领导干部搞男女关系,不可以这么无能。  叶家福不跟蔡波开这种玩笑,如其所言“替蔡区长急”,他有事要跟蔡波说。  “你那个同门找你没有?”他问蔡波。  蔡波愣了一下,明白了。  “施雄杰?”他问叶家福,“这家伙骚扰你?”  叶家福说,施雄杰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求见。叶家福询问是公事还是私事?施说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叶家福说家里的事找他干什么?如果是两口子之间的矛盾,林琳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如果是对死者死因有疑问,应当直接跟办案民警谈,他们肯定会认真对待。不必七拐八弯,该找谁找谁吧。  “还不罢休。”叶家福问蔡波,“你家这施怎么回事?两口子闹得很厉害吗?”  蔡波说,据他所知差不多过不下去了,在闹离婚。现在人都死了,还离个屁。  “说他老婆给我打过电话。”叶家福说,“我跟你家小姨子从没打过交道。”  “打过交道又怎么?关他鸟事。”  蔡波让叶家福别理施雄杰,家伙心术不正。叶家福询问说,他印象里,这个施雄杰当年与郭启东案有牵连,是不是这样?蔡波点头,说当时差一点给逮起来。早知道应当拥护警察把他铐走,提前了结,也许就没有如今的飞来横祸,不会有人跳水自杀,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遭受骚扰。该家伙真不是个好鸟。  叶家福问:“你是个好鸟?”  蔡波反嘲:“你肯定是。”  叶家福说他不是鸟,是人。蔡波即批评,说没有幽默感不可以的。这样子还怎么找女朋友搞男女关系?  郑荣昌的秘书跑出来喊人,要蔡波去见市长。两人匆匆握手告辞。  “说话注意点。”叶家福特地交代了一句。  蔡波说他清楚。赵市长最近气不太顺,前埔村民差点闹到省城,别指望他亲切问候。可能要挨一训,有思想准备了。  赵荣昌却没有当头训斥。他对两位下属口气平和。  “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一下。”他说。  是关于绕城高速建设。这一次陈副省长来,赵荣昌汇报了这个项目的一些问题,领导很重视,全力支持解决,也传达了省委主要领导的意见,提了要求。根据当前情况,赵荣昌考虑有必要加强这个重点项目,加大力度,加快进度,迅速取得成效。道林区前埔地段的折迁必须尽快解决,他提一个时间跟两位负责官员商量:务必于七一之前,也就是今年上半年内完成,可以吗?  丁秀明看看蔡波,蔡波也看看她,他们都没吭声。  “蔡波,你怎么看?”赵荣昌点名。  “别推。”赵荣昌还是盯住他不放,“要你说。”  蔡波表态:“如果丁书记同意,这一块我来负责处理。”  “有把握吗?”  蔡波说事情是人干的。  赵荣昌问丁秀明意见。丁秀明说听市长的,一切服从市里的大局。  赵荣昌决定:确定上半年完成,道林区务必负起责任。具体怎么做,书记、区长两人自己去商量,事情要办好,问题不能出。  “不允许这样闹腾不休,今天网车,明天上访,总是没个解决,影响不好还干扰全局。”赵荣昌警告蔡波道,“说清楚了,前埔再出乱子,首先问责你蔡区长。”  蔡波嘿嘿,说如果圆满完成任务,请首先表彰丁书记。  “当然是这样。”赵荣昌不动声色,“有很多理由。”  后来叶家福打电话询问谈的情况,蔡波引用赵荣昌语录,感叹大领导总是有理。叶家福让蔡波不要不服,亲者该严,疏者宜宽,此时此刻,蔡区长做好是应该的,出错是不允许的。他叶家福也一样,自觉认了。  “看起来不服不行。”蔡波说。  “果然很不服吗?”叶家福问。  “有一点。”蔡波说,“感觉很没意思。”  “你该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叶家福说。  “怎么突然问得这么严肃?”蔡波不解。  原来叶家福有来头,是奉领导之命前来追问。蔡波和丁秀明走后,赵荣昌让秘书打电话要叶家福去汇报工作,汇报中问及昨天村民上访事件的处置过程。赵荣昌对蔡波最近状况不满意,要叶家福提醒蔡波,让蔡波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我把话带到了。”叶家福说。  蔡波有几秒钟说不出话,然后嘿嘿道:“我可能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很吃惊,说什么田?老鼠?  蔡波解释,要的就是田野里忙碌打洞的那种老鼠,公的可以,母的也行。人通常不吃田鼠,但是蛇吃,好像鹞子之类的鸟也吃。怎么会突然说起鸟和老鼠?就那么回事。他理解,赵市长给他留面子,当着丁秀明的面不批评,也不把他单独留下来训斥,只通过老同学叶家福带话追问,意味很深长。上一次省里考核组来,那件事没办好。这些日子前埔起风波,影响很大。别说赵市长不高兴,他自己都很不满意。人家领导就是水平高,洞察秋毫,着重点拨。他明白了,得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约个时间,你找他谈谈为好。”叶家福建议。  “当然。”蔡波还开玩笑,“报告市长,我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说别瞎扯。要老鼠不必找市长,找他就行。他老家田野里多得是。  “你老家那条路有进展吗?”蔡波问。  叶家福感叹,说要一条路比要只老鼠难。他已经找了市交通局长,对方答应帮忙,老家那边的报告也已经递上去了。但是交通部门只能补一点,资金缺口很大,时间上也有问题,今年盘子很紧,考虑明年安排,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叶家福说当地有个老人叫大善公,过世六百五十周年,明年六月初十隆重纪念。叶副书记跟该老人私下有些交情,不便公然参与民间信仰活动,帮助修条路却是不好推却,所以明知自己能力有限,没有蔡区长的本事,还是应承下来。  蔡波发笑,说如果叶副书记批准,他准备假公济私,偷偷挪用高速公路拆迁专款,为叶副书记排忧解难。  叶家福表态:“这个不必。”  叶家福跟蔡波讲了另一件事:施雄杰又给他打电话了。  “你不要理他。”蔡波说。  “我告诉他了,自家私事,先找你们家蔡区长商量吧。”叶家福说。  蔡波说他愿意替叶副书记接待上访。该同志类似蝙蝠,属兽类,不是好鸟。  几天后蔡波于迎宾山庄大宴宾客,请人吃晚饭。客人非常特殊,形形色色,有前埔大社的村两委成员,村民小组组长,村老年协会会长,各大姓宗亲会要角,村庙管理会成员,几位前埔籍企业老板,以及市直部门几位前埔籍重要官员。前埔镇长谢建南等人出场作陪。蔡波开玩笑,说这是前埔大佬酒会。  他解释请客缘由,说赵市长已经发话,折迁要加快,乱子不许出,其他人不问,重点追究蔡区长。蔡区长需要大家支持,今晚先表示一点心意。  谢建南帮腔,说蔡区长特供好酒,给大家上茅台。  那天蔡波不惜血本,上最好的酒,让大家放开了喝,干杯,努力营造氛围。酒至半酣,他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老板被小姐电话骚扰,老板没想起对方是哪位。小姐说老板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昨晚才一起干过,干完转身就忘?她可不放过他。老板知道不妙,来勒索了,赶紧问对方是谁?有何要求?小姐一听还是没想起来,即抱怨昨晚干了再干,接着还要干,都白干了。老板不禁喜出望外,说这下明白了,是桌上的,不是床上的那位。  这时候服务小姐进来,凑到蔡波身边说:“蔡区长外边有人找。”  蔡波问是谁?小姐说不知道,只说有要紧事。蔡波只得放下杯子起身。  “你们继续,别停,”他说,“就是那句话:干了再干。”  谢建南呼应,说蔡区长放心,大家听区长的。干了再干,不能白干。回去做好工作,帮拆房子不添乱。  包厢外站着位男子,腋下夹着个黑色小包,阴沉着脸,却是施雄杰。蔡波一见他也把脸拉了下来:“干什么找到这里?”  施雄杰没吭声,打开小包取出一张纸,把它递给蔡波。  “复印的。”他说,“不是原件。”  蔡波问:“什么好东西?”  施雄杰说看看就知道了。  蔡波接过来,看都不看,当场撕成两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有事就说,”蔡波道,“不必这么麻烦。”  施雄杰说这是林琳写的。也算遗嘱。  施雄杰说里边提到蔡波了。  “分财产吗?”  “她骂你该死。”  “你最该死。”  施雄杰说他不想把事情做绝,要蔡波不要逼他。蔡波说这是谁在逼谁?他们之间本已没有任何关系。  施雄杰拍了拍他带的包:“这里有关系。”  “我知道那都是些啥。”蔡波说,“你找叶家福,打算交给他?”  施雄杰说他给叶家福打过电话,但是还没说透,叶家福以为这只是别人家里的一件私事。如果提起叶家福曾经接到的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提到一只曾经失窃的旅行袋,叶家福立刻就会见他。  蔡波点头:“没让你当密探真是屈才了。”  施雄杰说他手中这些东西交出去,还是不交出去,看情况吧。他要什么蔡波很清楚,并不是做不到。  蔡波说,今晚他在里边请客喝酒。他刚在酒桌上讲了一个笑话,涉及到女人和勒索。他不怕勒索,因为早有准备。施雄杰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他做当场演示。  他拿出手机,挂了李国哲的电话。  李国哲在首都机场,正在办理登机手续。两小时后的航班回美国,公司总部的例行会议。蔡波当着施雄杰的面,在电话里跟李国哲探讨“猎头”和副执行主管问题。从北京回来后,他们已经通过数次电话,探讨了其中各相关细节,但是直到此刻,蔡波还没有最后下决心,所谓的“卖身契”尚未出手。  “你还想等多久?”李国哲问,“阿波罗再次登月?”  蔡波说用不着那么久。跟阿波罗飞船没法比,人家飞得远,李国哲的鹞子虽然也跟星条旗有牵扯,肯定飞不上月亮。  李国哲说机会一向都有时限,错过了就没有了。不要再犹豫,赶紧下决心。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眼下舍不得的东西真的很有意思吗?  “我已经下决心了。”蔡波说,“我要一只田鼠。”  他告诉李国哲,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但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处理手头一些事情,这才方便脱身。李国哲说如果这样,可以先把协议签下来。他那边有那边的情况,大公司运作有自己的规则,他们常用一句话,叫做“Yes or No?”是或者不是?这是需要明确的,不能含糊。  蔡波发笑,说李先生这么看中卖身契?不就一张纸吗?李国哲说字一签就是承诺,承诺了就得守信。这是第一条规则。  蔡波说:“咱们这里通行习惯有些不同,说了不太算,签了也常变。但是各自心里还是有个谱的。”  他告诉李国哲最近他这里挺麻烦。家里死了一个人,外边闹哄哄聚了近千人。此刻他在宾馆里请客,包厢里边挤满两桌,聚众说笑干杯不为酒,只为修路铺桥,准备夹生饭重煮,拆人家半个村子。这件事归他管,干得好不算功劳,干不好要追究责任。包厢里边难缠,包厢外边更甚,站着一个人,腋下夹着黑包,手里捏张白纸,目光灼灼,咬牙切齿,拿一个不幸去世的女人实施勒索。老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此刻,蔡区长摇身一变,变成只鹞子远走高飞,四处捕食野兔田鼠,公的母的通吃,最是时候。房子该谁谁去拆吧,不必本人费心。谁想死就死吧,想勒索哪里还够得着。  “咱们另找机会再谈。”  蔡波收起电话,回头看看,施雄杰已经不见了。  4.  去年年底,省里组织政法工作检查,从省直和各地抽人参加。叶家福给抽到了,分在山区一组,跑本省西部两市,检查项目之一是监狱状况,该项目属政法工作范围。有一天上午,检查组到了位居深山间的一座省属重点监狱,受到了例行的欢迎。类似场合领队比较忙,敬礼还礼,握手寒暄,言说指导,承担许多任务,叶家福是普通组员,没太多事,心情比较放松,眼睛可以东张西望。这一放松张望让他意外吃了一惊,惊讶对象是停车场边的一辆轿车。  这车很普通,广州本田,早几年的车型。一眼看去,叶家福觉得这车眼熟,很奇怪似乎还感觉亲切,不由他仔细看了一眼车牌,这才发觉真是很亲切:该车居然跟叶家福是同一个出处,来自他曾经供职的单位,彼此“很自己”。叶家福早年在市司法局工作,当时本局车辆不足,叶家福奉局长之命打一报告,请市政府予以支持购车为盼。局长领着叶家福找了分管法制工作的副市长郭启东,郭副市长大笔一挥,做重要批示,请财政局予以重点考虑。几个月后这辆广本开进了局里的车库。叶家福调政法委工作之前,有幸时常使用过该车。  这车怎么会跑几百公里,从本省北部拱到西南,停在此地监狱的停车场,供叶副书记意外亲切?不由叶家福当时好奇。他悄悄走过去拍拍车门,一个驾驶员从车上跳下来,连叫叶书记好。这是个老司机,他认得叶家福。  原来是市司法局林副局长到这里来了。来的不止这个林,还有市外经局、国土局两位重要官员一起驾到,他们的车就停在一边。三位官员当然不是到此地检查工作,他们有些事。什么事呢?驾驶员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叶家福没有多问,转身走开。  半个小时后,有人给他打手机了,是那位林副局长。林知道自己的车以及驾驶员跟叶副书记在监狱停车场邂逅了,这就有必要及时稍事沟通,做点解释,因为司法局属政法系统,叶家福够得着的。林告诉叶家福自己是到省城开会,恰市里其他部门两位领导也有事到省城,他们想到监狱这边走走,他就带着过来了。  “也没什么事,”他打哈哈,“看看老郭。”  叶家福说他一样,也没什么事。省里搞检查,他给抽到了,凑巧。  林副局长很亲切,称他们几人已经离开了,在监狱外边找一家小饭馆吃饭,随便点两个菜,午餐后准备立刻上路往回赶。这么巧碰上了,叶副书记要不要热情会见一下,过来聚一聚?叶家福表示感谢,说身不由已,检查组组长不发话,组员不敢到处乱跑。回去有空再一起热情吧。  就此了结。叶家福心里有数,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此刻已近年关,适宜于开展访贫问苦,亲切慰问困难群众活动。林副等三位负责官员大老远跑到监狱,与慰问弱势群体无关。他们是来看老郭的,他们带的慰问品肯定不会是一桶花生油,一点年货加三五百元红包,起码得是几条好烟。老郭就是郭启东,当年这位郭副市长曾指令财政局重点考虑给司法局买车,此刻他批来的这一部车带着相关官员和慰问品跋山涉水而至,跟他隆重相会于监狱。省属监狱归省司法厅管辖,市司法局的林副局长与此间管理部门工作联系较多,方便安排进出监狱,带人“看看老郭”。郭副市长已属旧日,眼下他是阶下囚,因受贿罪判刑十五年,正在这里服刑。  叶家福对郭启东案相当了解,该副市长发案时,他已因市长赵荣昌力推,调市政法委重用,参与督办过该案。案子初起时,他没想到最终会牵扯郭启东那么大的官员。当时赵荣昌曾经把叶家福叫去了解情况,问到了郭启东。时赵荣昌任市长刚满一年,对市情和身边干部还在深入了解中,通常情况下,一个市长不会向下属询问对副市长有何看法,赵荣昌与叶家福是老同学,彼此了解,知道可靠,所以才能深谈。  叶家福告诉赵荣昌,郭启东是上级,自己是下属,有些工作接触,从无个人交往。他本人观察,郭启东很不一般。这位领导土生土长,一级级上来,经历和人脉都特别丰富。他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上边的联系面广,下边也会拉人,关键时刻敢帮人办事,替人说话,手下用了一批干部,有所谓“地方实力派”之称。  赵荣昌评论说,咱们有些官员很会经营自己一块地盘。问题是你经营它干什么?这个最重要。如今做事不能没有团队,团队的主流应当是做事,做正确的事。如果不是这样,大家结个帮伙营私舞弊,为所欲为,最终只会自取毁灭。  后来,蔡波私下里跟叶家福交换信息,提到赵荣昌也找他问过郭启东的情况。蔡波与之谈得很直率,提到郭启东生性好事,爱抓权,喜插手,介入很多事情,外界对他的负面议论不少。但是他上下通畅,基础扎实,根深叶茂,不易触动。  “我劝他别太管这个郭。”蔡波说,“从避免今后麻烦考虑,容忍可能更有利。”  叶家福问:“他什么态度?”  蔡波说,赵荣昌称有些决心确实不容易下,但是该下的时候他不会犹豫。一个人主政一方,不能只想权宜,要从长远考虑,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他可以告诉蔡波他想要什么。有一句话叫雁过留声,有一天他离开这里,除了希望是上行,还希望人们会说他干了些事,而且形象清明。  “人家不是小鸟,是大鸟,鲲鹏展翅九万里,高瞻远行。”蔡波开玩笑,“像你叶老兄,啄木鸟似的,一天到晚只盯着谁谁有没有男女关系。”  叶家福感叹,说赵市长讲的不错。这是他愿意跟随的缘故。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赵荣昌正在下决心。此后相关的涉黑案迅速发展,内情渐渐显露,发现有一批官员从郭金城处得到好处,为之提供保护,涉嫌职务犯罪。卷入案件的官员名单越拉越长,涉及到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城管、公安诸多部门重要人物。郭启东发觉不妙,动用了他多年编织成就的关系网,耗费大量社会资源和钱财,不惜血本,千方百计阻挠案子深入。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市里几位主要领导之间产生意见分歧,一些人主张及早刹车,担心搞大了,牵连干部太多,于地方政务很不利。赵荣昌却非常坚决,力主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赵荣昌是市长,第二把手,下市前长期任职于省委机关,在省领导那里有影响力,说话格外有分量。他的坚决态度推动了破案,郭启东在劫难逃。  “郭副市长,慢点。”他说。  郭启东坐下来。赵荣昌把手一摆,秘书跑过来递给他一只塑料袋。赵荣昌把袋子放到郭启东面前:“你拿去吧。”  里边是两条烟,三五牌。郭启东烟瘾很大,习惯抽外烟。但是赵荣昌从不抽烟,他和郭启东之间绝无烟谊,从未有过哪怕是扔支香烟一同吞云吐雾的记录。  “市长这是怎么啦?”那一刻郭启东非常意外。  赵荣昌说,人世间的事情不会无缘无故,有果必有因。人走到关口的时候,停下来抽支烟,扪心自问,有助于做出正确的选择。  郭启东立刻就明白了。  “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你跟他们说吧。”赵荣昌道,“恐怕不必了。”  那时前来带郭启东的办案人员已经站在门外。他们没让郭启东打电话。如赵荣昌所暗示,已经没有必要了。当天上午,同一个时段里,郭启东的妻子、他的弟弟和小舅子也被分别带走,与他一起前往办案地点接受同案调查。  这一起案件祸及郭启东以下十几位官员,其间半数人犯案有地理学因素,跟郭启东和郭金城出自同一个地方,同为老乡。他们都是哪里人呢?不是别地儿,就是道林区前埔镇。前埔这地方真是好风水,藏龙卧虎,历来有能人。近年间这里出了不少老板,搞建筑的、卖液化气的、经营餐饮娱乐并黑社会的,都有,同时大大小小也出了不少官员,分布于本市各行业各部门,其中一些佼佼者已经手握重权,最显耀的就是郭启东。郭启东很重乡情,一向敢于大胆提携同乡,机关里有人讥讽,说他手下有一支“前埔军团”。郭案发作,该军团与其领军人物一起遭遇重创,但是并没有顿时烟消云散。时过数年,叶家福意外地于数百公里之外,在郭启东服刑的监狱停车场上亲切会见了自己的当年用车,这不是个例。叶家福早就听说,郭启东服刑后,有事没事,过年过节,常有亲朋故旧跋山涉水前去探视,悄然来去者中多有前埔籍或与该地关联很多的现职官员。  当年那起涉黑凶案发作,郭启东等多位官员牵连落马之际,也有一些人逃过了劫数。施雄杰为其中之一。案发前一年,施雄杰与几位亲友合伙,在市区一个新建楼盘买了两间店面,手中资金不足,去找了郭金城,拿了人家六万元。施雄杰时为市劳动局辖下就业服务中心的主任科员,职别不高,手中不掌握权力,与郭金城所从事的餐饮娱乐业关系不大,他能结交这位老板并最终入案也有地理学因素:他是重庆人,却又是前埔的女婿,其妻林琳的伯父兼养父林庆国是前埔人。林庆国当过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家里还另有一个前埔女婿蔡波在道林区任要职,这都成了施雄杰的资源,让他得以跟郭金城拉拉扯扯,为自己谋取利益。林庆国是公认的正派干部,来路不对的钱从来不沾,哪想身边出了这么个施雄杰。施雄杰案发时不承认自己拿了钱,后来又辨称自己曾口头说明,只是向郭金城借款。其妻哭哭涕涕,恳求林庆国出面搭救,林庆国已经退休,是蔡波来收拾局面。经多方努力,施雄杰给放过了,那笔钱没有定为贿金,因为未发现他与郭金城间存在权钱交易的职务行为。有刻薄者评论说,如今头上无长,不只放屁不响,收钱都没名堂。施雄杰还没长得足够大,尚无资格。这种人一旦有权,可以来点权钱交易职务行为,收的钞票才理直气壮,有资格计为贿金,那时五六万哪里打得住?施案终以涉案款项上缴没收,予以行政处分了结。  施雄杰坐在叶家福办公室的沙发上。这一天他没再电话求见,直接上门来了。叶家福正在主持综治办会议,即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会议,施雄杰说他等,有重要事情一定要跟叶副书记面谈。两小时后会议结束,两人开谈,其间叶家福问及当年的案子,施雄杰一口咬定,是人家搞他。  “有人怕前埔帮势力大,就搞。”他说,“赵市长听信那些人了。”  叶家福说这是胡扯。施雄杰来自重庆,算什么前埔帮?前埔籍的优秀干部很多,林庆国林副部长怎么样?有口皆碑,谁会去搞他?蔡波跟施雄杰不一样吗?都娶林家女儿,当前埔女婿,人家从来不去掺和那个。不论籍贯哪里,都是有好的也有坏的。  施雄杰说没那么简单,前埔为什么闹事?有关系的。  叶家福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他让施雄杰讲具体点,那地方最近不太平安,聚众抗拆,夜行上访,难道不只想多要几个拆迁补偿?背后还都有些什么因素?  施雄杰却不讲具体。他闪烁其辞,天上地下,拉出更大一张网,说当年要是不这么搞人,现在也不会这样。想当书记的为什么没当上?想提拔的为什么没提上去?很多事情都是有关联的。  “你指谁呢?赵市长?还有蔡波?”叶家福问。  施雄杰点点头。  “你还是讲具体点。猜测臆想不行,得有根据。”  施雄杰说这些事大家都知道,都那么说。  叶家福问施雄杰,几次三番打电话求见,今天跑到这里干等几个小时,不会就打算提供一点道听途说,有关前埔的过去与现在?也许施雄杰在他那个圈子里混来混去,不只听说过什么,自己还参与了一些什么?现在想明白了,打算如实报告,协助市里做好工作,帮助稳定局面,促进重点项目建设?  施雄杰说:“叶副你不要套我,那不是我的事。”  “那么你找我干什么?”  施雄杰说自己家里刚刚办过丧事,他老婆不能白死。  “什么叫白死?她不是自杀?或者有隐情?”  施雄杰说林琳突然死亡有原因。  “据说你们俩闹离婚,那天你们大吵一驾,你老婆离家出走,是这样吗?”  施雄杰说他们是在闹离婚。叶副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反映问题除外。”叶家福说。  施雄杰说他要反映问题。他们两口子闹离婚,跟另外的人有关系。  “谁呢?”  “你。”  不由叶家福立刻笑出声来。没等他再发问,施雄杰又补上一句,说叶家福不能推得一干二净。他妻子确实给叶家福打过电话。  “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在林家见过你妻子,但是从没讲过一句话。”叶家福说。  “你们在电话里讲到了一只旅行袋。”  叶家福当即变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施雄杰冷笑,说现在叶副清楚了,他没有乱讲。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他还知道一些叶家福不清楚的事情,涉及到其他人。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他会告诉叶家福。他也可能永远不跟任何人说,这要看情况。他在这里提前挑明:不要想搞他,不要威胁他的人生安全,不要指望杀人灭口,他已经准备了多种防范手段,鱼死网破。要是不怕闹得轰轰烈烈,满天下都知道,那就来吧。  施雄杰说他不是讲叶家福。他知道叶家福跟别个不同,是好人,所以才找来的。  然后施雄杰起身走人,不再多说一句。  叶家福好半天什么都做不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仔细回想刚才与施雄杰交谈的全部过程,忆及林家出殡那天施雄杰的反常举动,以及后来一而再再而三的电话骚扰,感觉非常沉重。  当天下午,叶家福上班后把单位里的事匆匆处理完,叫了车直奔道林区。上路后他才给蔡波打手机,说他一会儿就到区政府,有事找。蔡波问什么事这么急?叶老家的破路不通了?叶家福说那边早就不能开车,得抬着车走了。  “我在前埔,劳驾叶副书记到这里来行吗?”蔡波问。  叶家福说行,到前埔见面。  叶家福赶到前埔镇政府,这才发觉上套了。这里正热闹,开大会呢。蔡波召集全镇大小干部及辖下各村两委和各方面头头脑脑集中学习、动员,百十号人坐了满满一个会场,搞了一整天,当天下午结束。蔡波故意不在电话里讲明,等叶家福到场才拉在一旁说说来龙去脉,然后即请上主席台,热烈鼓掌,请叶副书记做重要讲话。  叶家福没有推辞,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来了,当然要说。他说自己这是配合蔡区长,跟大家一起共同努力,维护社会安定稳定,确保重点工程建设。  那些日子里,蔡波受命负责,全权处理前埔镇事务。这人情况熟悉,有自己的一套。他组织大批区、镇干部下村,走访调查,过细了解,掌握动态,控制局势,自己坐镇指挥,开大会造声势引导舆论,功夫做足,其实都算铺垫。他的关键措施是果断换马,从人下手,解决问题。他说老农民有句话,叫“牵牛牵鼻子”。蔡区长读过大学,文化程度比较高,有资格改造农谚,叫做:“拿人拿帽子。”  这时前埔镇班子已经调整,镇书记刘长庚被免职,调区人民防空办公室,不安排领导职务,先只任主任科员,处理很重。前埔大社近日屡起风波,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此刻非刘莫属。刘长庚有一件事给抓住了:那一天村民夜半上访,蔡波接消息后急找刘长庚,到处找不着,家里电话插头拔了,手机不开。事后调查,当晚刘长庚与某企业老板在市区一家酒楼“谈项目”,喝酒至下半夜一点,而后大家又去洗脚,直至天亮。参加当晚“谈项目”的还有镇里一位副书记,一位副镇长,刘长庚让大家把手机关了,免得找来找去扫兴。这两位镇级官员因此也受处分,一起就地免职。  谢建南接任镇书记,以示对有效处理群体事件的褒奖。蔡波骂过他又聋又哑,但是该骂要骂,该升就升。那天晚上跟谢建南一起下村的镇领导还有一个组委,两位副镇长,三人全部升职,一位老资格的确定给正科待遇,一位年轻的升副书记,另一位定为常务副镇长。新任镇长人选谁都没料想到,竟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江英。江英也是前埔籍干部,按照通常规则,不宜在本镇担任主官。  叶家福到达前埔时,恰逢镇班子刷新亮相。蔡波在大会上宣布决定,讲了话。他把市长赵荣昌给的时限加了码,说市长要求今年上半年完成前埔拆迁,丁书记和他已经立了军令状。现在他给谢建南、江英另一个时限,必须尽量提前,至少提前一个月完成。具体怎么做他不管,他知道两位有办法。镇干部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什么情况不知道?什么招不会用?有责任心就没有问题。从今以后,这里的事情交给谢建南和江英,他准备回家睡觉。大家说好了,时限超过一天,蔡区长在辞职之前会先走一步,把大家全部撤光。  会开完了,蔡波拉着叶家福,问有什么事?叶家福好一会不吭声。  “让蔡区长睡几天好觉,大事要紧。”末了叶家福说,“一条破路先不麻烦。”  蔡波发笑,说他还不知道叶老兄?肯定不是修什么破路。  叶家福上车,说以后再谈。蔡波道:“把电话给我。”  “谁?”  “你那个老家伙。你说他几岁了?六百五十?”  蔡波知道叶家福轻易不开口,开口表明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说自己这些天忙于收拾前埔,对老同学的老家关心不够,怕老同学有意见,有必要赶紧弥补。叶老家在县里,不在道林区蔡区长的地盘,够不着,很遗憾的。早先如果考核没出问题,蔡区长当上市领导,那就管得到了,帮助修条小路真不是大事。现在只能另想办法。他认识一个企业家,实力雄厚,搞旅游项目,眼光不错,点子也多,可以试试。给个电话,让他们直接跟叶老家那边的人联系吧。  叶家福留了电话,说谢谢了。  “试试而已,不一定能成。”蔡波说。  回到办公室,叶家福打电话找常志文,问她晚上有空吗?能不能出来一下?常志文喜出望外,可能是因为叶家福很少主动打电话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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