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同学》作者:杨少衡-8

两个受难者还躺在废墟的两侧,一死一伤。老汉已经硬了,哪里还有救。伤员哎呀哎呀叫唤,求人救命。蔡波即刻下令抬人,死的伤的一起抬走。请老汉的亲属一起上救护车,到医院去。  “江英带出去。”他下令。  江英叫唤:“区长你怎么办?”  “不要你管。”蔡波喝道,“快走!”  死伤人员被迅速抬走。村民见是江英领头,终予放行。叶家福在场外指挥,十几名区镇干部,还有几个着便衣的警察分散跟随,进现场协助蔡波。村民没再拦阻。  蔡波留在现场,被村民团团围住。村民向他抱怨,述及征地如何,拆迁怎样,七嘴八舌,怨言重重。蔡波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他给自己找了地方,竟是那堆液化气瓶阵。他把立在路边的一个液化气钢瓶放倒,权当凳子,自己坐在上边。招呼村民们也坐。身边一些人脸色当即变了。谁都知道这玩艺儿里边有东西,放出来很危险,液化气钢瓶必须竖立,横躺极不安全。蔡波贵为区长,他不知道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要怕。”蔡波说,“我知道这什么。”  村民说蔡区长这样不行。蔡波说他清楚什么行什么不行。他和村民一样,不想把自己和村子都炸成碎片。  “所以咱们得讲道理。”他说。  耐心劝说半小时,村民们终于听从。他们搬开了气瓶,站在一旁看着区镇干部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掉罩在两部车上的渔网。丁秀明一行得以脱身,局面终得控制。  当晚市长赵荣昌从省里赶回来,连夜视察了前埔工地。时工地尚未恢复正常,一地狼籍,但是已经显得空旷平静,再没有白天的火爆景观。  赵荣昌到医院里看了伤员,同时探望区委书记丁秀明。丁秀明被困在车里近五个小时,又饿又累,束手无策,气上加急,终致昏倒于车中。解脱后她给送进医院,赵荣昌到时她还在输液,医生报告说,已经没有大碍。  赵荣昌表扬丁秀明,说一个女干部危难时刻敢往里冲,很好。  叶家福也得到他的夸奖。赵荣昌称赞叶家福掌握得好,今天这件事如果闹大,牵动的不是一个乡镇,影响了重点项目建设将贻害全局。  叶家福说:“关键时刻还是蔡波解决问题。”  赵荣昌说:“只有他不能表扬。”  此刻已经不存在路上注意安全问题,赵市长不再温暖,当面批评蔡波,不动声色,却言辞犀利。他说近来道林区屡出麻烦,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人遇到一点波折就经不起,该负的责任担不起来,还能怎么指望?  蔡波辩解,说区里有分工,前埔这一块归丁秀明。  “我唯你是问。”赵荣昌斩钉载铁。  蔡波嘿嘿,说这有些难为他了。  “你知道理由。”赵荣昌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不要也罢。”  蔡波没再吱声,低头听训。  赵荣昌走后,叶家福又留了会儿。蔡波对叶家福发牢骚,说赵市长最近心情不好,需要发点脾气,不管多冤,只好先认下来。不服不行。  “也怪你。”叶家福说,“跑那么远总该先说一声。”  蔡波自认运气出问题了,白蹄子,一出门就生事。  “前埔搞不好还会大闹,小心为要。”叶家福叮嘱。  蔡波冷笑,说他不管。干得好无赏,干坏了包赔,感觉很没意思。  “真不管吗?”  蔡波叹气,说不管行吗?发发牢骚而已。自己人彼此了解,他蔡波毛病虽多,为人尚可,起码知道好歹。  他跟叶家福提起一部电影,说曾经有一位国内名导演或称大腕拍了一部大片,该片上映后被人“恶搞”了,名导演很生气,发表过一句名言,被人们广泛传播。叶家福听说过该名言吗?  叶家福说他不看电影,不留心那些。  蔡波说这句话很有趣,可充座右铭,叫做:“鸟不能这样无耻。”  叶家福挺诧异,问这是什么话?电影拍的啥?难道是鸟类生活?蔡波不禁取笑,说叶家福真是孤陋寡闻,媒体里网络上沸沸扬扬那么著名的一件事,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该电影是古装片,与鸟无关,拍的尽是人,人类生活。  蔡波说这是一种借用。纯为比喻。  2.  起初叶家福没太留心那具女尸,他看到了相关专报件,里边有几条案情信息,女尸不太起眼,列在倒数第二条,报称山重水库发现浮尸一具,死者为年轻女性,由两名到水库钓鱼的游客意外发现,时女尸被杂草缠绕,浮于水库岸边水中。接游客报案后,当地派出所干警赶赴现场,水库管理部门安排渔工下水打捞,女尸已捞出并经法医检查。目前案件按规定程序办理。  凡本市境内非正常死亡者,按规定都会在被发现后不久报送到叶家福这里。类似女尸有可能涉及一起恶性刑事案件,也可能只是一个痴呆流浪人员的意外溺水,跟报送这里的其他案情信息相比,类似事件不算醒目。  那天是星期六,叶家福决定利用假日回一趟老家。老家在北部深山里,离市区近百公里,叶家福平时难得一归。除了路远,也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人。叶家福的父母均已亡故,他有两个妹妹都嫁到外村,不在老家,家里的旧房子还在,无人居住的旧屋坏得快,虽曾几度修缮,还是破旧不堪。明知破房子已经毫无用处,叶家福却总没下决心把它处理掉,因为毕竟是父母的遗存,自己的老窝。前些时候老岳父捎话,说旧屋厅堂漏雨比较厉害,让叶家福有空回去一趟。叶家福知道老人找他恐怕不止因为老屋,一定另外有事。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去了,便决定抽空回一趟家。  上午出发前,他让司机先送他到办公室去,因为昨天下午他在外边开会,没进单位,所以今早去看看有无急办的事项和材料,这是习惯。他在办公室浏览了几份新送达的文件,包括那份发现溺水女尸的专报件。值班员向他报告,昨晚以来本市各地未报有大事发生。叶家福点头,特地问了道林区:“前埔有什么动静?”值班员报称目前平稳,没有新的情况。几天前闹事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跑了,目前没有消息。  “叶副一再交代,”值班员说,“我们不敢松懈,一直很注意。”  叶家福说好。  他决定动身。让值班员有事打手机报告。  叶家福的老家叫坑垅村,从市区到那边距离不算太远,费时却多,因为路况很差。市区到县城是省道,通行方便,从县城到乡集路面不宽,盘山而上,却已经铺上柏油路面,走起来也还容易。从乡里再往村里走只有山间土路,长十五公里,前山段七公里情况相对好点,过了途中一个村庄,通往坑垅村的后山段八公里山路非常难走,道路陡峭,处处险峻,路面狭窄,只有一个车道,通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牛车,天气好的时候勉强可容机动车行驶,偶有对面来车,需要借助山崖边开凿的避行宽道才能交会。那天叶家福一早出发,中午一点才到,原因是在后山段土路受阻,有一处路面涵洞毁坏,坑坎起落,小车底盘低过不去,叶家福和司机两人靠车中专备小铲挖路边土石填坑,好不容易把车子弄了过去。  准确表述,老人应为叶家福的“前岳父”或“原岳父”。不这么说不清楚,有如眼下地方上搞大活动,请一些已经退下来的老领导于主席台就座,主持人介绍时,要称“前市长”或“原市长”,以示与现职官员的区别。老人是叶家福首任妻子的父亲,两家人是邻居、远亲,老人曾长时间担任本村村长,当年慧眼独具看中了叶家福,资助他上中学上大学,对叶家福的家人多方关照。叶家福大学毕业后在乡里当干部,娶了村长的女儿,成了人家的女婿,却不料隔年叶妻死于车祸,老人才不幸成了“前岳父”。目前,老家山村帮助照料叶家老屋,与叶家福最有关系的就是这位老人。老人已上七十,在乡间也算高寿,他干了近四十年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年前卸任,现任村长是他的亲侄儿,叶家福前妻的堂弟,管叶家福叫姐夫。  岳父告诉叶家福,发现老屋漏雨后,他已经请人上房补瓦“抓漏”,眼下没什么问题。捎话让叶家福回家一趟,是想与叶家福商量修路。今天叶家福回家,亲身走走,清楚路况如何,这条路不修实在不行了。坑垅村是穷地方,修路很难,现有这条土路是他当村长任上,争取上边支持修成的,都二十几年了,已经破败得跟快倒的老屋一样,早得重修。他老了,没力气了,只能指望年轻人。侄儿刚当村长,需要为村里做点大事才能服众,村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修这条路。修路要花大钱,要有上边支持,这就得靠叶家福。坑垅村子弟不会读书,出去做官的人很少,目前叶家福是当得最大的一个。老辈人回忆说,本村有史以来出过的大官,除了民国初年一个“司令”,再就是叶家福。那“司令”其实就是个土匪,官是自封的,末了还让人家剿灭,根本不能与叶家福相比。所以全村五六百号村民,老老小小都在指望他。  叶家福表态说:“这条路确实该修。”  他答应帮助想办法,却无法一口应允,因为知道其难。事实上,岳父跟他提起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以往他也曾多方努力过,却一直未能成事。他这样的部门官员让乡亲们听起来不小,实际上跟当年本村出过的那个“司令”有点像,头衔大却不掌握资源,加上他轻易不愿求人的性情,办点事格外不容易。他知道村民对他满怀期待,也有人骂他没用,当官不为乡人办事,因此成了他的一个心病。  岳父知道叶家福有难处,以往并不多说,怕叶家福为难。这一次请叶家福回家谈这件事,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明年夏天村里热闹,路一定要在热闹之前修起来,不然交代不了。所以只能找叶家福想办法。  “村里热闹什么?”叶家福问。  岳父说是大善公周年。  叶家福不问了。  “庙里修围墙,我得在那里看着。”他说,“你不方便就不必过去。”  叶家福的岳父当了四十年村长,卸任后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居然是当庙公。本村有一座小庙,非佛非道,供奉的是大善公。大善公是此间历史人物,生前多行善举,死后为民间尊崇,成为当地民间信仰,本地村社间存有若干供奉他的庙宇,坑垅村这座是其中之一。叶家福的岳父讲修路时提起明年夏天本村“热闹”,为的是大善公周年,什么意思呢?明年农历六月初十是这位古人逝世纪念日,相传恰值六百五十周年,逢五逢十为大年,六百五十周年不比平常,建有其庙的村社都要隆重祭祀,村人管这叫做“热闹”,有如节庆。为了给这位古人做“周年”,村里修膳庙宇,修补破损的围墙,作为现任庙公,叶家福的岳父要去监督泥水师傅干活,他很负责任。类似公益活动于叶家福不太方便,因为身份有别,即不好参与,也不好说三道四。本届庙公为前任村长,兼为叶家福的前岳父,他很体谅。  陪同前姐夫叶家福看老屋,探亲戚的现任村长说,他大伯当庙公就像早先当村长,很认真很负责。老人说自己老了,办不了什么事,就修庙积德吧。  “哪来的钱?”叶家福问。  他说七凑八凑。  叶家福悄悄掏钱,把身上带的全部留下来,嘱咐走后再转交老人。不能说是捐助修庙,只能说帮助村里搞基本建设。他还留了句话,说修路的事他会尽量想办法。晚饭后叶家福匆匆离开,连夜返回。后山段山路白天尚且难行,晚间下山更不好走,叶家福却不敢过夜久留,因为坑垅村这里不通手机,万一市里有事,哪里找一个叶家福?他心里总有些事放心不下。  当晚,艰难驶过后山路段,看到手机显示有信号,他给单位值班室挂了电话。按照他的要求,目前政法委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无论节假。值班员向他报告,今天本市发生数起车祸,累计二死五伤。除此之外没有大事。  “前埔镇没有动静?”  “特地问了道林区,目前很平稳。”  叶家福直接给蔡波挂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声响很杂。  “蔡区长干什么?”他问,“鸟都进窝了,你还在喝?”  这时是晚间九点半,晚饭嫌晚,宵夜尚早。  蔡波打了一个饱嗝,是故意打给叶家福听的。他说现在是人进窝了,鸟还在快乐。叶家福是不是准备前来共同举杯,与鸟同乐?  叶家福追问:“与哪些母鸟同乐?”  蔡波说:“你怎么光想着那个?”  蔡波电话里的声响小了。一会儿,他说他走出房间了,跟叶副书记聊聊。叶家福没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前埔真是那么平稳吗?蔡波立马回答,说平稳个屁,不是蔡区长运筹帷幄,及时处置,这会恐怕液化气瓶都抬到市政府门口去了。  蔡波说没那么好,此刻只是以茶代酒。今天他在前埔这里弄了一整天,任务是卸除引信。那一天闹事不是死了个老人吗?哪怕把人家摔成植物人,只要有气,终归还好,死了人就不一样,属恶性事件,处理不妥,肯定是滋事的导火索,爆炸的引信。先得把这件事处理清楚,折迁才好继续。这几天他想尽办法安抚死者亲属,明着来暗里做,有关事项一一解决,到现在基本摆平。眼下他在前埔大社村部里,从下午到晚间,与死者直系亲属,亲族长辈直接洽谈。晚上村里用大锅熬一锅鸭粥,大家共进晚餐,一人一大饭盆。  “这叫做吃剩饭,帮女干部擦屁股,蔡区长很荣幸。”他说,“办完这件事,我琢磨是不是也该到医院住院去。”  叶家福问蔡波住院做什么?蔡波说拟做变性手术,从此也当母鸟。  他在影射丁秀明,显然耿耿于怀。叶家福让他不要满腹牢骚,剩饭该吃就吃,事情该干得干,人各有命。他叶家福走一趟老家,过夜都不行,一路颠簸往回赶,为什么?自知不敢贻误。道林区有丁书记蔡区长,他叶家福隔了好几层,不必这么操心是不是?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因为赵市长很关注,蔡区长有交情,彼此都知道利害。  蔡波笑,口气顿时亲切起来。他说感谢老叶,放心,这种牢骚只咱们俩私密,保证不供市长生气,决不影响大局。  “哪怕明天走人,今天的事情也还知道要做。”他说。  叶家福立刻生疑,追问蔡波明天打算走去哪里?蔡波说这可以打算吗?当然是上边怎么安排,咱们怎么走人。哪可能一拍翅膀飞掉,像鸟一样。叶家福说蔡波不会明天就走人了吧?他想找蔡波问些事。蔡波顿时警觉,说叶老兄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又有人状告蔡区长男女作风?叶家福不禁发笑,说这回不找区长办案取证,纯为私事。  “准备娶老婆了?”  叶家福说还早,那件事不劳蔡区长操心。找蔡波是因为老家谋划修路,虽只是乡间小路一条,与蔡区长从事的绕城高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让他很有心理负担,因为乡亲们认真期待,他又不太懂行,想虚心咨询,向蔡区长讨教。  “老叶懂得以权谋私了,”蔡波大笑:“多准备点咨询费。蔡区长要价很高。”  两人约定明天上午九时,在叶家福的办公室见面。  “知道你这个人。”蔡波说,“除了办公室无处可去。”  结束通话前,叶家福特地招呼一句,说村里人杂,注意别多说。蔡波让叶家福放心,蔡区长水平高,很得领导看中,这个时候知道只谈公事,母事不讲。  他显然还不能释怀。叶家福清楚他为什么不痛快。  前埔村民因折迁闹事,蔡波赶到现场处置,化解了爆炸性局面,却反遭赵荣昌斥责,这是因为事件本不该如此。前埔镇处于城乡结合部,是道林区一个事件多发地带,这地方的麻烦一般人弄不下来,蔡波可以,因为他熟悉情况,曾经在那里当过镇长、书记,升到区里后也一直挂钩前埔,在那里有影响力。去年下半年道林区调整领导分工,蔡波提出前埔是要害部位,举足轻重,建议区委书记丁秀明亲自掌握。丁秀明初任书记,有心表现以建立威信,很轻易就答应接手。她毕竟比较嫩,求胜心切,决策过急,一不留神就让前埔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在旁人看来,蔡波把前埔推给丁秀明,村民闹事之际远去北京不在现场,即便不是有意看丁秀明笑话,至少存有个人意气。这么说对蔡波不算太冤枉。  这一摊牵动很大。前埔这里正在修建绕城高速公路,绕城高速是本市当年最大的基础设施项目,它将与分别经过市境北部与南部的两条高速公路线连接,在市区四周形成一个高速路环,可望有效改善交通状况,拉动市区及相邻各县经济发展。这条路由赵荣昌市长亲任总指挥,它的立项到筹资兴建,都在赵荣昌手上促成,是本届市政府,也是赵荣昌本人的一大标志性建树。绕城高速有近十公里路段位于道林区境内,经过前埔镇的路段约有两公里,从规划线路开始,这两公里地面就麻烦丛生,因为涉及动迁的房屋比较多,还因为前埔镇与周边相比情况格外复杂。这里富庶,处城乡之间,读书人和外出当干部者多,关系网和信息渠道十分发达,人比较胆大。用区镇干部的话说,叫做“前埔的头特别难剃”。  此刻,未来高速线路经过的前埔一带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建筑奇观,大片旧有民居之间,雨后春笋般长出大批新式简易民房,形态各式各样。有些于屋顶上长出阁楼,一层再迭一层,层层向上,有如磨盘上长出宝塔。有的则在楼房外围加盖一圈平房,把原有房屋包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张靠背椅放进了大澡盆。还有的屋子更离奇,外边没有空地,干脆就在自家大门里庭院中起屋,圆圆一柱炮楼从天井升起,满满当当,挤得庭院几乎放不下一张凳子。各种简易建筑奇形怪状,有一点非常相象:都是用最便宜的材料,最简单的施工,最单薄的配置,最难看的模样和最快的速度建成,多是薄机砖砌几堵墙,烂木头支一层盖,四周胡乱抹一层灰泥,留下大大的窗洞和门洞,这就大功告成。类似建筑过于草率简易,有如纸糊,一个小孩在墙根撒一泡尿,下一把力气,很难一举推倒,却已足够制造出一场地震。  这种房子可以让人住吗?没有哪位好汉敢到这里找死。类似房屋不供主人居住或出租之用,只备拉条皮尺丈量,然后拆除。如此见缝插针一哄而上的奇怪建筑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其立意却非常现实:绕城高速公路要经过这里,动迁民居可获补偿。按照规定,未经批准没有合法手续自行抢建的建筑,包括各种违章搭盖不在获补之列,前埔这里人却有其看法,认为值得一试,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搭盖,起初还是偷偷上,末了就明着来,大家互相攀比,唯恐自己没跟上要吃亏,于是就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迅速造就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建筑奇观。这种局面让施工部门和地方领导非常头痛,违规抢建不能允许,涉及面一大,处理起来特别棘手。那段时间区委书记丁秀明派出大批人员挨家挨户做工作,试图加以制止,却收效不大。为了显示决心,她决定组织一次强制执法行动,选一处违章建筑密集的地块下手,强行拆除。事前区里反复宣传告诫,大造舆论,然后才组织强大力量付诸行动,却不料因为一个老汉的意外摔死,酿成群体性事件,公路施工部署被打乱,工程被迫停顿,影响严重。  叶家福于午夜回到市区,当夜平安无事。隔日上午,他提前于八点半到达单位,准备接见蔡区长,打听老家修路事项。不料刚进办公室,没到约定的时间,蔡波的电话来了,语音急促。  “今天去不了了。”蔡波说,“出了点事。”  叶家福立刻想起前埔。  “昨晚一锅鸭粥,饱嗝打得那么快乐,没解决问题?”他问。  蔡波说不是那个。前埔没问题,是家里有些情况。私事。另找个时间谈吧。叶家福那条路不急吧?  叶家福一听不是前埔闹事就放心了。  “怎么搞的?”他问,“声音不对啊。听上去挺紧张?”  蔡波不说究竟,只讲另找时间谈。那时恰有人敲办公室门,叶家福没再多问,让蔡波尽管忙去,星期天办私事无可厚非。他老家的路没那么急,哪怕是给小庙修堵墙也得花些时间,别说有关老人死去都快六百五十年了。  叶家福把电话放了。敲门进屋的是常志文,她在门边向叶家福敬礼。  叶家福还了礼:“怎么跑这里来了?”  常志文表情挺沉重。  “有件事。电话里讲不方便。”她说。  她到叶家福的办公室,讲的是另一个人的事情:“林琳出事了。”  叶家福没反应,不知道她说的林琳是什么人。常志文解释说,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林玮的堂妹。叶家福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她怎么样?”  几天前这个林琳与丈夫施雄杰恶吵一架,翻了脸,一摔门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施雄杰以为林琳跑到林庆国那边去了,负气不管。昨天上午林庆国妻子打电话到施家找林琳,施雄杰一听妻子不在林家,这才着慌,开始四处寻找。当天下午,因寻找无果,施雄杰到公安局报了案。警方核对情况,注意到失踪人员的一些特征与他们发现的一具无主女尸相像,于是安排施雄杰去认尸,确认就是林琳。  “是淹死的,在山重水库发现。”常志文说。  叶家福立刻拍了一下脑门。他从桌上文件夹里找出那份呈报件,山重水库发现女尸的信息果然列在该报件第三条上。居然是这个林琳!  常志文已经了解了相关案情:办案民警在水库边一处草坡上找到死者的小包和一双高跟鞋,包里只有纸巾日霜等女性私人用品,没有证件信函等文书物品。有一只小钱包,留有两千多元钱。现场的高跟鞋放置整齐,周边并无搏斗迹象,钱物无损。办案人员倾向于排除他杀,认为极可能是自杀。  叶家福摇头,说糟糕,林部长怎么会碰上这个。  “他掉了眼泪,话都说不出来。”常志文说,“家乱成一团。”  因为当年的关照,叶家福对林庆国一直抱感激之情。他对林家的情况有些了解,知道死去的这位林琳虽是林庆国的侄女,关系却不同于一般叔侄。林庆国生长于市郊农村,早年家贫,为了供他读书,一家人竭尽全力。林庆国后来当了干部,渐渐上升,他的同胞弟弟则一直留在家里种地,未能出头,因为家庭困难,供不起其他孩子上学。林庆国对这个弟弟一直负疚。弟弟婚后生有三个孩子,林庆国把其中一个女孩接到家中抚养,读书培养,这就是林琳。这位侄女从小在林庆国身边长大,如同他的女儿,连名字也是林庆国给改的,与他亲生的林玮取一个偏旁,视同姐妹。这孩子一朝出事,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他想到的是蔡波。今天上午蔡波为什么不能如约前来,电话里的声音为什么感觉异样,叶家福明白了。蔡波是林庆国的女婿,林玮的丈夫,死者林琳的堂姐夫。家里出了这种事,难怪此刻顾不上其他。  常志文说她上午要到林家,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问叶家福是不是一起走?叶家福让常志文自己去,他这里还有些事情,弄完了,他会另找时间去看望老人。  常志文没再多说,起身告辞,走之前又敬了礼。叶家福也举手还礼。  她即评价:“叶副书记的动作不准确。”  叶家福笑笑,说他就是比个样子,不常用,过得去就是了。以后常志文也用不着这么礼貌周到。  “领导没意见?”  “同意。”  她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叶家福知道她其实不太高兴。她一定是希望叶家福跟她一起上林庆国的家,但是叶家福还很犹豫,没打算那么亲切。  常志文人长得端正,礼也敬得端正。她在市交警支队工作,原为空军女军官,转业来当交警。她对叶家福举手敬礼略有些调侃意味,不全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尊敬。交警属政法系统,叶家福跟她却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两人交往属男女关系范畴,处于比较特殊的起步阶段。常志文离异,前夫为市医院的外科医生,两人生有一个女儿,因丈夫发生外遇,感情破裂而分手,女儿随母。叶家福的婚史比常志文还要丰富,两度结婚,两任妻子一是老乡,一为同学,都未能偕老,相继亡故。拥有如此传奇性伤亡记录,叶家福很有压力,如刻薄者所评,碰上叶家福,老婆这种耐用消费品也成了易损件。叶家福无子女,年纪不算大,略有前景,于再婚市场依然比较抢手,丧偶后还是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却无一能成,主要原因就在于叶家福自己心存障碍。常志文是叶副书记的新任备选女友,这个人没像她的很多前任一样,不待见面就遭叶家福拒绝,因为他俩的相识与林庆国有关:常志文的母亲已经退休,原在市卫生局工作,与林庆国的妻子是同事,两人挺投缘。常母操心女儿,托林庆国的妻子帮助介绍合适对象,林妻想起叶家福,就在他们俩之间牵了线。林庆国对叶家福有知遇之恩,林妻热心帮助,叶家福自然得加倍认真对待,不好即行推却,因此他跟常志文见了面,有了一点来往。叶家福很小心,从不在办公室之外地方与常志文单独相处,唯恐引发外界注意,飞短流长,将她作为叶副书记的备选“易损件”津津乐道,供大家共同消遣。  叶家福的损妻故事在市直机关传播甚广,常志文当然清楚。她跟叶家福开玩笑,说自己的名字像男子,很刚强,穿警服,有枪,无所畏惧,最耐磨损。显然她不在乎。这个人比较主动,来见叶家福时收拾得非常清楚,警服穿得特别精神,礼敬得格外端正,不像叶家福随手一举,潦潦草草。显然她有心,不似叶家福还犹豫不定。  没改变主意,不是要两人一起走。叶家福记起了一件事,随口向她打听。常志文跟叶家福说过,工作之余,一心照料女儿的生活学习,她基本不到外头交际应酬,也不打牌K歌,主要的个人业余活动就是在家独自看碟。她一定知道些影视事项。  叶家福问常志文是否听说过那句话?“鸟不能这样无耻”?据说跟某一部著名古装电影有关。常志文一听就笑,说谁讲的?叶副书记上当了。  她加以解释,叶家福这才明白被蔡波糊弄了。这件事媒体网络上曾沸沸扬扬,一部电影大片被人“恶搞”,导演的气话也给“恶搞”成为名句。人家那句话没讲鸟,只讲人,也不是“不能这样无耻”,人家原话是说“人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叶家福不禁自嘲,说原来蔡鸟人讲的不是鸟,是人。  常志文离开。  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一次面,在殡仪馆。  林家举丧,死者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生前为银行职员,怀疑为自杀,属非正常死亡,具体原因待查。死者因故离家出走,被发现并为家人认领时已死亡数日,如此情况下匆匆举丧,不便过于张扬,前来殡仪馆参与丧事的只是她的家人及若干亲朋好友。叶家福和常志文都去了,常志文与林家有私人交谊,她来帮忙,换上便服,在殡仪馆外给前来吊唁死者的客人分发纸花。叶家福几乎不认识死者,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但是从未有过交谈,他决定出场是因为林庆国。当年的林部长眼下已经退休,不再参与掌握许多人的命运,不再为谋权者那般需要,这种时候关顾的人不会太多,叶家福觉得自己不能不去。  他跟林庆国握手,请老领导节哀。林庆国摇头哽咽,无言。叶家福感到他的手冰凉冰凉。意外遭受如此重击,在身边长大视如已出的侄女突然死亡,他心里无疑痛苦之至。叶家福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蔡波在亲属群里,他很悲痛。他说事情太突然,家人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自家这件事惊动叶家福,所以电话里不说。没想到叶家福还是听到了消息,于百忙中专程前来。老叶够意思,感谢。  叶家福跟死者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这种场合,握手主要具象征意义,彼此碰一碰,尽到意思。不料有一只手掌与众不同,它把叶家福的手一捏,紧抓不放。  叶家福仔细看,人很面生。  “我是施雄杰。”对方说,“林琳的丈夫。”  叶家福啊了一声:“是你。节哀。”  他轻轻往回抽手掌,对方竟还死抓着不放,不由叶家福又看了他一眼。  施雄杰中等个儿,比叶家福矮一个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方脸,长相清秀。叶家福不认识这人,只听说过,好像是市劳动局的一个什么科长。  叶家福也低声问:“什么事?”  施雄杰说林琳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一个说法。  “咱们回头谈吧。”叶家福说。  他往回抽手,对方竟然还不松开。站在一旁的蔡波不动声色一抓,掐紧施雄杰的手腕用力一拽,压低嗓门喝了一句:“你有完没完!”  叶家福得以脱手。走开前他又看了施雄杰一眼,施雄杰也睁着眼睛看他,一张脸涨红,身子在发抖。  这人真是不清楚。此刻治丧,不是要什么说法的合适时候。这种时候不想顺利完丧,节外生枝出来搅局的,再怎么也不该是死者的丈夫,丧事的主角。死者生前因为与他吵架而出走,然后死亡,论理的话,该是林家人找他,甚至是警察找他要一个说法,哪里能够轮到他出来讨要。叶家福专程前来,好意慰问,这个人不知领情还要揪着不放,简直就是没长脑子。  被蔡波拽开后,他还有话。  “她给你打过电话。”他对叶家福说。  “谁?”叶家福不解。  他坚持,还是那句话:“她给你打过电话。”  3.  电话是凌晨三点到的。蔡波突然惊醒,一时迷糊,没听出是谁。  “哪位?小姐?”他问,“干什么呢?”  “怎么能听不出来呢。”对方抱怨,“我是江英!”  蔡波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说江英怎么啦?骚扰领导不看时间?  江英说事情很急,蔡区长交代过的,不敢耽误。  蔡波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开始穿衣服。  “说吧,别紧张,蔡区长欢迎骚扰。”  江英报告前埔大社有情况。午夜过后村里动静异常。十几分钟前,有四辆大巴车趁夜色从外边驶进村子,停在村中祠堂前的晒场上。有人发现情况,偷偷给江英打了电话。江英心里很不踏实,决定漏夜骚扰,立刻报告领导。  蔡波问:“知道打算干什么吗?”  江英说不清楚。报信的只看到一些迹象,不知根由。  蔡波表扬,说江英不错,多几个这种女干部,蔡区长别睡觉了,但是高枕无忧。  “你给小王打电话,让他马上出车,到我这里。”他交代。  “我一起去吧?”  蔡波让江英继续睡觉,留心电话就行。  放下电话,蔡波跑去关上房间门,开始紧急调度。蔡波的妻子和女儿在主卧休息,他自己睡小卧室,夜深人静,任何声响都是惊动,关房门照样吵人,此刻却顾不得太多,只能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做半夜鸡叫。  蔡波先找刘长庚,刘是前埔镇书记,前埔有事自当首选。不料刘长庚手机关机,住宅电话无人接听,估计是睡前把线拔了。蔡波骂,说家伙这么油条。接着继续打,不找刘长庚,找谢建南。谢建南是镇长,排老二,这人比刘长庚大两岁,油条更老,关键时候却还找得到人,电话一挂就通。  谢建南嘿嘿,说天还没亮,区长就查岗啊?他表现很好,坚守岗位,在镇上。  蔡波立刻批评:“坚守个屁。又聋又哑。”  谢建南在电话里叫唤,说领导怎么啦?他的耳朵嘴巴都挺好使的。  蔡波让谢建南立刻打电话,设法了解前埔大社此刻的动态,赶紧搞清楚情况,聋了哑了是小事,别弄出大事。谢建南不敢怠慢,遵命行事。几分钟后他回了电话,这时没了嘿嘿,口气急切。  “果真有动静。”他说,“可能要出远门。”  “上哪?”  “好像是到省里。”  “知道多少人?”  “四部大巴,怕有近两百号人。”  “动身了?”  “快了。”谢建南说,“村中正在敲锣。”  “好了,让他们敲去。”蔡波说,“谢镇长盖好被子,接着睡。”  谢建南叫起来,说蔡区长别敲,他知道大事不好,已经通知镇办挨个打门喊人。当晚在镇政府院里过夜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干部,包括一个组委,两个副镇长,除留一人值班管电话,其他人全部叫上,立刻下村,他亲自带队。  蔡波评价:“虽然有点聋哑,反应看来还行。”  他下令,让谢建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大社。不要拖泥带水,别怕天黑地暗,别怕路上坑洼,不管有什么阻碍和危险,记住一条:拼命往前,务必及时赶到,有效劝阻。如果没赶上趟,只扑到上访村民的大巴尾气,或者劳而无功,劝不下来,那么不去也罢,不如让谢镇长及大大小小各位镇领导坚守岗位,继续睡觉。  放下电话之后,蔡波抓着手机,悄悄开门出来。主卧那边,林玮和女儿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好睡时刻,远方有锣声敲响,近侧有电话不断,母女俩似乎没给吵醒。蔡波到门边穿了鞋,匆匆出门下楼,他的轿车已经停在楼下。  二十分钟后蔡波赶到他的临时应急处置本部。不在前埔镇,不在区政府,却在位于市郊的迎宾山庄。夜色正浓,他的轿车驶进山庄大门,山庄总经理康良才已经站在宾馆综合楼一楼大堂外恭候,那里灯火明亮。  “宋主任他们快到了。”  区委办主任等人应蔡波召唤,离开温暖的被窝,正在赶往此地。另有一批负责官员奉命直接去前埔,帮助镇里应急。  “康总不要紧张。”蔡波对康良才说,“这次是别人有麻烦,你没有。”  康良才说他们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  蔡波说他只希望到此夜游一番,无需其他服务。  十几分钟后谢建南的电话到了,他很兴奋。  “到了!赶上了!”  他在前埔大社。按照蔡波的命令,他带着二十几个镇干部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拼命赶去,进村时村民尚未动身,大家欣然相逢于车下。此刻村祠堂外稀稀拉拉聚有二三十位村民,为先行人员,围在晒场边一盏路灯下抽烟,准备上车,更多的村民还在后头,正打着哈欠,套着衣袖,亮着手电筒陆续出门。事情问明白了:他们确实要去上访,目标是省城,准备到省政府,上访诉求有若干条,关键是要求绕城高速动迁,必须按照实际拆迁面积全额补偿,政府所称的违章搭盖也不能不管。村民定的动身时间是三点半,半夜走人,是因为省城路远,需要早点动身,赶在上班高峰前后到达,可望扩大影响。另外也避免白天行动动静太大,镇里听到风声前来阻拦。他们搞得很隐密,悄悄租了车,约好时间,准时敲锣。但是毕竟村民不同于干部,时间观念相对淡薄,半夜三更这么折腾,训练有素的军队可以胜任,土农民却不容易达标,大家拖拖拉拉,没能按预定时间动身,这才让谢建南他们赶上了趟。  蔡波说:“拖住管什么?劝他们回家,抓紧时间还能睡个好觉。”  谢建南说看起来够呛,不是哄小孩上床啊。  蔡波告诉谢建南,按他的安排,区委刘副书记带着一队人马正在赶往前埔,估计还得一些时间。毕竟是半夜三更,村民不容易,领导也不容易,所以此刻谢建南只能靠自己。谢建南必须劝阻村民上访,同时也必须注意方法,避免冲突,防止任何意外。老百姓土话说,这块糕要它热乎,同时还得结冻。能办到吗?就看谢建南本事。  “别问我怎么办。”蔡波说,“我要看你怎么办。”  谢建南在电话那边叫:“区长让我死啊!”  蔡波说:“那就该死。”  放下电话,忽拉忽拉,几辆车相衔而入,来到夜幕中的迎宾山庄。区委办、政府办、公安交通信访等职能部门官员匆匆赶到。蔡波让大家做好准备,待命。  “谢建南顶用的话,咱们就没事干了。”他说,“大家一起欣赏夜景,也算这趟夜游有值。”  办公室主任悄悄请示,问是不是给丁书记报告一下?蔡波不吭声,好一会儿。  “不急。情况明朗了再说。”他终于表态,“咱们主张保护妇女儿童睡眠。”  十几分钟后电话再至,刘副书记等人已经赶到前埔,与谢建南等镇干部会合,现场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区镇干部劝说开始产生效果,村民们情绪逐渐稳定,情况向好。  蔡波说:“告诉谢建南,蔡区长让他麻利点。又聋又哑加上不麻利,要他干啥?”  其实他很满意。放下电话他说了两个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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