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同学》作者:杨少衡-6

叶家福说已经可以坐轮椅了。也能说点话。  “还有什么需要的?”  叶家福说没有。  “别客气,同舟共渡,需要就说。”  叶家福还说没有,谢谢。  赵荣昌让叶家福当晚别去食堂,到他家去吃饭。蔡波知道地方,让蔡波领着去。没叫旁人,就是七八个同学,马上放假走人了,大家聚一聚,喝两杯酒。  叶家福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给蔡波留下一张纸条,请蔡波代向班长致歉。说家里的情况放不下,他先走了,班长一片好意,非常对不起。  就这样一跑了之。  蔡波说这家伙真是自闭,没有“团伙”精神。经过这么一劫还不上船?一躲了之哪像自己人?他是喝不下这杯酒,还是怕自己太感动,会趴在“荣昌”号旗舰的沙发上痛哭不止?  赵荣昌却称赞叶家福有特点。他打个比方,说一条船上的人也是各式各样。大家进了船上餐厅,会有人主张AA制,会有人磨磨蹭蹭等着别人去买单,还有另一种人:不抢着买单就找不到感觉。这是各自的方式。  蔡波开玩笑,说这道理“班歌”里有。除了比铁还硬,还有比钢还坚。  3.  后来就到了叶家福买单付出的时候。  他们成为同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校部组织篮球队比赛,以求活跃学员生活。赵荣昌决定重用蔡波,委以本班球队队长之职,给了死命令,要求确保第一,拿不到就撤职查办。赵荣昌此说当然是开玩笑。球队队长算什么?当初蔡波曾被推举为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列入班组干部序列,后因“行为不够检点”,挨了有妇之夫一拳,影响极坏,被撤职查办,从此变成普通学员。球队队长属临时性专项指定任用,算不上学员干部,蔡波却很当真,决心努力施展。  “表现给老乡看看。”他很自得,“不要以为有人只会搞男女关系。”  那一段时间蔡波的男女关系比较正常,不再小麦小周一天到晚不消停。不是没有种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兴致勃勃前来探望,与小菜一碟相谈甚欢,但是再也没有哪个闹出麻烦。其原因不在叶家福看管有效,赵荣昌威力笼罩,或者是蔡波自己一改本性。主要因素是环境变化,被小林管住了。那一年蔡波的妻子也到了省城,进了省教育学院。小林大名叫林玮,原先文凭是大专,人家要拿本科,恰巧其夫也在省城,可能知道他有点毛病,有心就近加强管理,于是努力复习,一举考入省教育学院,女儿交外公外婆代管,自己到省城脱产学习两年。小林到省城后时常跑到这边,把自己和蔡波关在房间里。叶家福没意见,看到小林就自觉让位,有兄长之风。他说除了小林,其他女的不行。  蔡波会打篮球,当队长却有困难,原因是培训班学员情况比较特殊,懂小球的多,会大球的少。这里搞个乒乓球、羽毛球比赛,不愁无人报名,能打网球的也不少,还有人摸过高尔夫球杆,能打篮球的却很稀罕。爱好者当然也有,多为“MBA”迷,碰上联赛,可以守在电视机前连看几个小时,有如喜好世界杯的足球爱好者,以及中国女排的热心观众。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君子,有领导之风,以动口不动手为主要特征,专业术语一套一套,自己却从不穿球鞋,下了场连位子都不会站。把这些人组合成一支球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有办法,他为自己挑选队员,不计较个头高矮,不考虑看不看“MBA”,是不是精通球场术语,要的只是勇气。班里比较年轻,比较外向,比较莽撞,性情容易冲动的几个家伙全部被他鼓动入伙。他说学校里的篮球爱好者都是业余水平,没有职业高手,平时打来打去,水平大多一般,他很清楚。强化训练一下体力,粗粗知道一点规则,到时候只要战术正确,主将敢冲,队员敢拼,把对方一两个厉害的封住,大家一哄而上,这就赢了。  赵荣昌拨出班费,还到外边要到赞助支持,蔡波手中有足够的经费,队员的训练、营养和服装都不成问题,球队水准不高,斗志却十分旺盛。课余时间训练了三个多星期就上阵了,居然一路打上去,历初赛、复赛直入决赛。蔡波率队没打出水平,却打出威风,他的队员不太懂规矩,场上抱着球跑来跑去,一味哄抢,不断犯规,出一些很初级的错误,让对手和裁判都非常不满。但是偏偏这种战术管用,类似球赛总是重在参与,不甚严谨,活跃气氛成份大于比赛,一到场上,规矩的怕不规矩的,小心的怕勇猛的,认真的怕莽撞的,于是蔡波屡战屡胜。  决赛对手是学历班队,那个班年轻人多,出场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体力比蔡波这一队人马好,阵前风格也差不多。所有场次里,那一场球打得最凶险最艰苦。最终培培一班险胜,靠的是蔡波,当天他冲锋陷阵,打得坚决顽强。对方一个大个子球员撞了他一下,他带着一脸鼻血继续率队拼抢,把对手吓住了。对手毕竟年轻,精神上比较脆弱,一旦吓住就难以振作,就这样给蔡波打垮。  当天赵荣昌下令全班同学上阵助战。他还请兵助阵,提供激励。时省妇联在省委党校举办一期青年妇女干部培训班,班里鲜花一片,赵荣昌设法把她们请来观战,为蔡波喊叫,茑声燕语最是动听,满目鲜艳很鼓舞斗志,该同志越战越勇。  赵荣昌很满意,说蔡波这个人可用。  时候未到,他已经在考虑日后用人。他找蔡波谈话,说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  “想法不多,舒服一点就成。”蔡波说。  赵荣昌批评,说一个人不懂得看远,他就不可能走远。  “班长你替我看一看。”  赵荣昌说,蔡波这种人不宜安逸。条件太好,空闲太多,日子太舒服,不容易办成事,还可能出问题。蔡波在市里有上一辈的关系和人脉,政治基础不错,来之前已经是市人事局一个热门科室的副科长,回去之后,不必太费劲就可能当个科长,之后继续向上也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这条路对他太舒服,太顺利,也没太多意思。  “你要到下面去,吃点苦,从乡镇干起来。”他说。  蔡波笑,说那个不好。他跟叶老乡不一样。  赵荣昌跟叶家福谈话时也提到了日后,他说叶家福起自底层,为人沉稳实在,有定力,可靠,加上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基础很好。但是为人过于内敛,讲规矩近于刻板,不擅经营团队,在基层恐怕不太有前途,到上层机关反而好一点。  “留在省里怎么样?”他说,“我来帮助推荐。”  叶家福感叹,说班长这么看重让他很感动。他不敢有太多想法,眼下妻子的病情让他很难远离,毕业后还是回去为好。通常情况下他得回乡镇工作,他想设法调到市直单位,以便就近照顾家人。  赵荣昌认为叶家福跟蔡波情况不一样,缺乏有力支持,在市直机关不容易发展,那里干一辈子当不上科长的多得是。叶家福说他现在局面困难,不能多想那些。  “你还得振作,”赵荣昌说,“我会帮你。”  没想到他自己突然出了事情。  那个星期天叶家福没有回家,留在学校。上一周因为妻子病情反复,他请假回去料理,拉了些课程,这个假日留在宿舍里赶作业。蔡波也没回家,他比较快乐,早早出门,与小林相约到公园划船去了。  上午十点来钟,有敲击门板的声响传起,“笃,笃,笃”,声响小小的,不太连续,有些迟疑,不像是通常打门,像是小猫抓挠。叶家福挺纳闷,走过去开门看究竟:外边居然站着个人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周日上午,宿舍走廊上静悄悄的,房间门大都紧闭,小男孩以为人都不在,独自玩得很开心。  “小孩干什么?”  男孩大头圆脸,模样很精神,且不怕生,很大方。他把手伸到叶家福面前,让叶家福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支白粉笔。  “楼下都抄完了。”他告诉叶家福,很自豪。  抄什么呢?门牌。学员宿舍楼各房间都钉有标牌,在各自的门框上。叶家福房间的门框标牌是409号,男孩用粉笔把那三个小数字放大数倍,抄写于门板上。男孩抄门牌一丝不苟,从走廊那头一路抄过来,每个房间门框上的牌号全部复制于门板上,没有遗漏一间。而且他已经把下边那一层宿舍全部复制完毕。  叶家福特别喜欢小孩。他逗男孩玩,吓唬说粉笔只能写黑板,乱写门板不行,警察要抓的。小孩却不怕,说他爸爸认识警察。  “爸爸是谁?”  他说是赵荣昌。  这一说就看出来了,长得跟赵荣昌真是像。  “你爸爸来了?”叶家福问。  小男孩往叶家福后边看,看到屋子里没人,他说那个叔叔和阿姨去哪里了?  “蔡叔叔吗?”  他点头。  原来小孩已是本宿舍熟客,知道这里偶尔有男有女。叶家福告诉小孩,蔡叔叔今天不在,跟阿姨到公园划船去了。  “在人家门板上乱画不行,”他告诉小孩,“让你爸知道要骂的。”  小孩倒听话,即把粉笔扔了。  叶家福赶紧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男孩,赵荣昌的儿子,一张小圆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别哭,”叶家福赶紧安慰,“什么事?”  小男孩指着楼下,放声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家福知道不对,肯定有大意外。他把小孩的手一抓,顺走廊快步朝楼梯口跑,下楼梯到三楼,直奔赵荣昌那间宿舍。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赵荣昌刚巧被带出房间。  他背着一只旅行袋,手上还拎着小孩的书包。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均陌生人,两人脸色平淡。中年陌生人在前,先走出房门,后边跟出来的是赵荣昌,年轻那个押后,用力一拽房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三人出门时表情刻板,情况却也不算太异常。突然发现叶家福带着小男孩快速奔跑过来,局面顿时一变:两个陌生人一起伸手,一边一个掐住赵荣昌的胳膊,年轻的那个往前一挡,朝叶家福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  叶家福没管,跨大步逼向赵荣昌和陌生人。赵荣昌立刻也喊:“叶家福,没事。”  叶家福把步子放缓下来。  “你们是谁?”他问陌生人,“干什么的?”  陌生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下令:“闪开。”  叶家福挡在走廊上,不放他们过去。  “他们是谁?”他问赵荣昌。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紧紧抓着,人却很镇定。  他笑了笑:“他们执行任务。”  “什么?”  赵荣昌还说没事。他唤他儿子:“小鹏,不要哭。”  陌生中年人伸出一支手指着叶家福,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赶紧走开,不要妨碍公务。”  “班长!”  赵荣昌不做解释,他对儿子说话:“小鹏,背上书包,跟叶叔叔去,别调皮。晚上叔叔会送你回家。”  他用力一挣,从中年人手中挣出一边胳膊,把手中抓的小孩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他举起手,食指放到嘴唇边,示意叶家福不要出声。  “没事。”他低声道,“让我们过去。”  叶家福顿时明白。这里发生的意外不那么简单,不是赵荣昌可以控制,更不是他叶家福可以阻挡,而且还不宜闹腾开来。他没再追问,按赵荣昌的吩咐侧身让了道。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押着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叶家福带着赵荣昌的儿子尾随不舍,一起走到楼下。楼外空地上停着一辆轿车,车上有司机候着,前排还有另一个人。两个陌生人推赵荣昌上车,一左一右跟他一起挤在后排。轿车发动驶离。  小男孩放声大哭。叶家福把他紧紧揪往。  他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男孩询问究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他不认识两个陌生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事要带走赵荣昌。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上午赵荣昌带孩子到宿舍来,答应让他玩一会,然后做作业。孩子在楼梯口墙报栏下捡到支粉笔,兴高采烈到处跑,给一间间宿舍写门牌,玩了好久。被叶家福劝阻后,小孩想起父亲交代,赶紧下楼做作业。但是赵荣昌宿舍门已经关起来了。小孩用力打门,开门的却不是赵荣昌,是另外的陌生人。小男孩看到他爸爸坐在里边床上,绷着脸不说话,地上丢着一些纸张本子,觉得很奇怪,却被陌生人拦着,进不了屋子。男孩给吓住了,哭,赵荣昌喊了他一句:“别哭,去找叔叔。”他掉头就跑到叶家福这里来了。  叶家福问男孩家里现在有人吗?孩子说没有。爷爷住院,妈妈一早到医院去了。  叶家福明白了。赵荣昌走前给他一个动作,让他别出声。原以为是让他别在走廊上嚷嚷,搞出什么动静。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他家里似乎正有麻烦。  叶家福决定等待,情况自会明朗。这个时候先安抚小孩要紧,其他不必考虑。时近中午,他带小孩去了食堂,问他想吃什么。男孩惊魂初定,觉得肚子饿了,说他要吃肉包子,还有卤鸡爪子。  叶家福说小孩鸡爪子吃多了会抓破书。不好。  他还是给他买了一大盆。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就忘记哭了。餐桌上没吃完,叶家福向服务员要了个小餐盒,把剩下的卤鸡爪包回宿舍。  当天下午叶家福哪都没去,把自己和小男孩关在房间里。小男孩的书包里装着他要完成的作业,居然不是老师布置,是母亲安排的。小男孩才八岁,已经读四年级,比同龄孩子早上学一年,他的语文很好,数学却一塌糊涂,特别不会做应用题。他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数学,妈妈布置的都是数学题目。  当天下午叶家福什么事都没做,在宿舍里当家教,辅导赵荣昌的儿子做应用题。叶家福读的是师院,专业是数学,小学四年级的课目真是小菜一碟。那天他拿鸡爪子当奖品,诱导小男孩做题,听懂了做对了有爪子啃,小男孩格外来劲。  黄昏时蔡波回来了。开门进屋一见叶家福在,不由吃惊,说老叶搞什么名堂?关在里边干什么?  叶家福说:“认得这是个谁?”  蔡波把小男孩抓过去看,说这不是小矮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矮人呢?  小男孩嘴巴快,说他爸爸让两个人带走了。  “什么?”  叶家福说赵荣昌上午到这里,碰上紧急公务,把孩子托给了他。  “让咱们把他送回去。”他说。  “班长呢?”  “他脱不开身。”  上一回赵荣昌请叶家福到家里吃饭,同学聚一聚,喝两杯,让蔡波带叶家福上门。结果叶家福临阵脱逃,未曾赴会。后来他一直没有登过班长的家门,等到忽然需要护送小男孩回家时,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只能把蔡波叫上。他没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蔡波,只问蔡知道赵荣昌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情况不好。”蔡波说,“癌症,手术效果不理想。”  叶家福感叹,说这么大的事,没见人家有什么异常。  蔡波说这个人又伟大又好强,他不会让咱们看破。  两人跟男孩一起吃了晚饭,出校门叫出租车,把孩子送了回去。  叶家福第一次登赵荣昌的家门,用蔡波的怪话,是首登“荣昌”贼船船长室。赵家让叶家福极为惊叹。这是个大宅子,位居省城的老城区,街路不宽,两侧高墙深院,都是旧日大户人家。赵家的宅子门口钉有一面铜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本地一位历史名人的故居。房子已显老旧,看起来有大把年纪,但是气势依然恢宏,深深的天井,宽阔的门厅,雕梁画栋,廊柱相对,有着通常人家罕见的气蕴。  叶家福听说过一些情况。赵荣昌祖上曾出过大官,大约在清代中叶,出过一名总督,两代巡抚。后来赵氏为省城显族,从政从商,代有名人。赵荣昌祖父转而从学,是民国中后期本省教育界重要人士。赵荣昌的父亲则学考古,是省内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退休前长期供职于省博物馆。赵荣昌的祖父、父亲都有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些非常了得,活跃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领域。赵荣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政府机构,迅速成长,得益于家族遗风,自身能力,也得益于有人提携。他到机关不久就被一位副省长指定为秘书,该领导本是他父亲的学生。赵荣昌在领导身边工作得力,几年后当上副处长,又进培训班深造,一路风顺。却不料突然会有两个陌生人上门,掐着胳膊把他悄悄带走。  赵荣昌的妻子姓曹,职业为医生,模样端庄,气度不凡。叶家福第一次和她见面,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赵荣昌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问。  小男孩说了一句:“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赵妻点点头,不动声色:“作业做完了吗?”  她可能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蔡波询问赵父的病情。赵妻忧心忡忡,说医生正在考虑是否进行第二次手术。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男孩把作业本翻出来,缠着母亲要她检查。赵妻说放着,妈妈跟叔叔说话呢。男孩非让她看不可,于是她随手一翻,非常吃惊。  “自己做的?”她问孩子。  孩子说当然,每一题都是自己算出来的。叔叔一讲,给支鸡爪,他就懂了。  赵妻哎呀一声,看了蔡波一眼:“小蔡这么能干,怎么从不提起?”  蔡波发笑,说嫂子搞错了,是这个叶家福。这个人当副乡长可惜了,应当去中学教数学,他懂那个。  赵妻道谢,说赵荣昌提起过叶家福,知道叶同学为人特别可靠。却不知道还懂教育。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哪里相信作业是儿子做的。这孩子数学总不开窍。  叶家福说不对,这孩子的数学天赋好得很。  赵妻说怎么会呢。  叶家福很认真,称自己绝不瞎表扬。小孩有兴趣,兴趣就是一种天赋,值得大人发现和开发。叶家福还举例,说今天上午小男孩拿支粉笔,在学员宿舍楼画门板玩。别的小孩可能会随手画小人,或者写字,这孩子一丝不苟,在门板上复制门牌,写的每一个都是阿拉伯数字。可见其兴趣。  赵妻发笑,问孩子:“是这样吗?”  孩子很得意,说爸爸让他自己玩,他玩了好久。直到爸爸被人带走。  赵妻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她没在丈夫的同学面前当场号啕,但是眼泪悄无声息,止不住一串串下来,那场面也称骇人。蔡波不知底细,在一旁呆若木鸡。叶家福把他的手一抓,起身告辞。  赵妻忍着哭,点头送客。  两人匆匆出门。走到僻静处,蔡波张嘴就骂:“妈的叶老乡,你还瞒我!”  叶家福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波感叹道:“原来如此。”  这个人比叶家福敏感,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注意到赵荣昌有些异常。以往赵班长定期找学员谈话,再怎么忙碌也坚持不懈,乐此不疲,视为打造团队同舟共渡之重要措施。这些日子忽然不要团队了,没事时常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改以往做派。蔡波听说其父重病,以为赵荣昌是痛于父患,却不知还另有麻烦。  “肯定跟老板有关系。”蔡波断定。  几个月前,本省召开两会,选举了新的省领导,有一位原副省长不再出现于班子名单里,这就是赵荣昌入学前跟随的那位领导。对该领导去职的正式说法是另有任用,有消息传他将调离本省,到另外省份担任重要职务,可能是常务副省长,或者副书记。不料未待走马上任,其前秘书赵荣昌就被两个陌生人从学员宿舍带走了。  两天后,校有关方面到班级宣布一项决定:赵荣昌因故需要配合调查,暂停学习。班长一职指定副班长代理。  那时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旧日副省长已经犯事落马。其事件与省城一起地产案相关。省城城区黄金地段有一块地,数年前由一家很有背景,声名显赫的外资企业竞标获得。其后有关部门接到附有详尽资料的举报,称竞标过程存在猫腻,于是进入调查。一起大案渐渐出露,竞标存在舞弊黑幕,竟然还串出数起政商勾结、行贿受贿、弄权贪赎的案子,牵涉到一批官员,从主持该地产竞标的市建设局局长,到主管副市长,再到省相关部门领导,直至那位分管副省长。据说该副省长曾亲自打电话下命令安排那个地块,因此得到了地产商的大笔好处。  这是赵荣昌入学前的事情,时赵为该领导的秘书。  从被带走那天起,直到学期结束学员毕业,赵荣昌没再露面。蔡波打听到消息,说为了保证办案不受干扰,副省长被隔离于省外某地受审,赵荣昌也被弄去那个地方。早先处置蔡波时,赵荣昌曾说他是四十人的班长,不希望本班少掉哪一个人。他把蔡波揪住了,把叶家福拉住了,待到毕业还是少了一个,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叶家福多了件事情,就是充当家教,为赵荣昌的儿子辅导数学。事情是他自己揽的。赵荣昌被带走当晚,他和蔡波送小男孩回家,跟赵荣昌的妻子谈起过孩子的数学能力。隔天他给赵妻打了电话,说知道孩子的学校离这边不远,以后放学时,孩子有空就先来找他,他给孩子讲讲题目。他也会安排孩子吃晚饭,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搭车回家。  “孩子的爷爷在医院,事情肯定很多,家人顾不过来的。”叶家福说,“我帮不上其他忙,就给孩子说点数学吧,举手之劳。不管出什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紧,只要孩子不耽误。”  赵妻在电话那头呜咽,连声道谢。  后来小男孩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福这里。孩子叫赵鹏,小名小鹏,他跟叶家福特别有缘,两人相处很快活。短短几个月,小男孩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班里有不少学员见过这个小矮人,知道他们家的大矮人是谁。时消息相当严峻,传说赵荣昌涉案很深,情节严重,已经转司法程序,必重判无疑。有人偷偷把情况告诉叶家福,提醒他这种时候让小矮人三天两头来恐怕不好,让人注意会有议论。叶家福冷笑,说赵荣昌要是有问题,判个十年八年,哪怕枪毙都是他自找,不是孩子的错,更不是同学的错。这种事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混在一起。当初他妻子从阳台上掉下去,差点死掉,人家赵荣昌想尽办法帮助,否则现在他妻子哪可能坐到轮椅上,他也不可能呆到毕业。如今赵荣昌给逮走了,他叶家福不过给人家儿子弄几根鸡爪子吃,算什么?处置腐败分子他拥护,该记住的还得记住。  毕业前夕,有一天小矮人肩膀上别一块黑纱来到叶家福这里。爷爷死了,明天他不上学,跟妈妈去送爷爷。叶家福很感叹。  他说:“小菜一碟,咱们明天去。”  蔡波说明天有课。  “没空算了。”  小男孩还小,具体详情不清楚,叶家福也不多问。当晚他独自出门,跑到省立医院的殡仪馆实地考察。他知道赵荣昌父亲生前在这里住院,死后仪式不会设于其他地点。他在殡仪馆外没看到丧事讣告,问了管理员,了解到赵家丧仪的时间。这种事本可打个电话问一下赵妻,他担心人家不愿相烦,还是自己行动为好。第二天上午他推病请假,没去上课,早早动身,独自前往省立医院。到地方时他很吃惊:场面非常冷清。赵荣昌母亲已故,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事到临头,赵荣昌身陷异地,为其父治丧的纯为女眷,加上几个女婿和老少亲属。生前友好来的很少。  赵妻已经无泪。她说他们没有声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  “谢谢你们两位同学。”  叶家福这才发现蔡波在一旁向他招手。这家伙不吭不声,来得比他还早。  赵妻说,本来不必这样。赵荣昌可以站在这里尽儿子的孝道,会有很多人前来送别老人,只要当年他听从了父亲。  “爸爸让他搞学术,他去走了那条路。”  赵荣昌是学历史的,毕业时父亲为他联系了大学的职位,希望他如祖父一般从教治学。他没听,从政去了,虽然违背父训,却也上接祖传。赵荣昌对自己的家族史了然于心,清楚几代祖辈中的每一个高官显贵。有一种人研究历史,另外一种人则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以供后人研究,赵荣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在于后者,如他的几位先人。  叶家福和蔡波一直把赵父送到了火葬场。返回路上,叶家福问蔡波怎么会突然跑来?蔡波自嘲,说他历来如此,越是人家怕的,他越来劲,从小喜欢凑热闹,看枪毙犯人,为一大毛病。本来他以为,赵荣昌父亲也算一方名流,葬礼多少还得有点样子,哪想会这么悲哀。赵荣昌刚出事,生死未卜,这时不幸举丧,家属不想为难朋友,不事声张,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信息社会,这种事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们不来而已。有的人是不敢来,有的人是不想来,还有的是不好来,各自都有考虑,怕被牵连怕惹麻烦,都怕成这样了。  “赵荣昌真是完了。”他说,“矮子这么伟大,结果这么悲凉。”  “你还幸灾乐祸?”  蔡波说他是由衷痛心。平心而论,赵荣昌确实有能力有水平,天生一个领导人才。抱负大,基础厚,起点高,现实吃得透,规则很明白,长袖善舞,察人用人都有过人之处,看他当班长,感觉是在当省长。精心打造团队,将来分布全省,时候一到会是一支很好用的领导队伍,彼此知根知底,都曾同舟共渡。赵荣昌大概就是为了领导“荣昌号”,领导大家而活的。他学历史,可能也是有心为历史而活。可惜到头来一厢情愿,人家历史不需要他。  “我都替他凄惨,不好受。”蔡波感叹,“眼看只剩咱们俩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旁人不敢来有人家的道理,怕惹麻烦是人之常情。咱们俩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外无需担心。同学之间,有些感情来去,没有利益交割,这就什么都不怕。蔡波就此可以得到一点教益。  “还是廉洁从政为好。”叶家福说。  蔡波笑,说临近毕业,叶老乡认真背书,看来卓有成效,真是记牢了几个词。不必叶老乡这么关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贪财,最多就是样子长得好,有些男女作风。  叶家福说那个麻烦恐怕更大。  两星期后他们打道回府。毕业归来,两人意外地一起面临工作变动:蔡波被调出市人事局,派往道林区工作,任命为该区下辖一个重点乡镇的副书记兼副镇长。该镇镇长即将离任,已确定蔡波为代理镇长人选。叶家福则从乡下调出来,安排到市司法局当科长。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奉领导之命找他们两人谈话,说出于培养和关心,市领导直接考虑了他们的安排。  两人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小蔡忽然变成老乡,老乡却要进城,两人刚好调了个方向,对他们各自都别具意味。蔡波是重用,下基层独当一面,于年轻干部无疑是重要机会。叶家福则属照顾,可救家庭之难,让他求之不得。叶家福很明白,从下边乡镇基层调到市直机关极不容易,要过几道难关,得做很多沟通努力,特别需要贵人相助,绝对不会因为家庭困难就能摊上这种好事。叶家福秉性这般,求人谋事格外困难。不料没待自己争取,好事从天上自行砸到头顶,调入,还安排为科长,让他有如中了头彩。高兴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叶家福把他与赵荣昌谈话的情况告诉蔡波。提到自己家庭困难,没想留在省直,希望到市机关,赵荣昌答应到时候给予帮助,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出事了。  蔡波说:“他想留你在身边,倒没想留我。”  他告诉叶家福,赵荣昌也替他画了路线图,不让他安逸,要他到乡镇去。  “别看人家矮,简直就是诸葛亮。”蔡波啧啧不止,“看他算得多准。”  “难道还是他帮助安排的?”不由叶家福猜测。  蔡波说不可能。时候未到,赵荣昌自己就进去了,哪里还帮得上忙。哪怕他那般有心,曾提前打过招呼,没出事的话,身份地位比较特殊,发挥一点影响力也许可能,一出事刚好相反,谁会听他的?只怕打过招呼更为不利。  “可是能这么巧吗?刚好就这么办了?”叶家福很疑惑。  蔡波说真是特别有趣。  两人就此分手,各自履新。  几个月后一次相逢,蔡波把叶家福拉在一边,悄悄告诉他:“矮子很伟大,真是铁。这个人还没完。”  蔡波在市里的关系多,消息特别灵通。他了解到的情况令人吃惊:原来市里一位副书记曾亲自过问他俩的安排。领导说有位熟人从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他寄来一封信,介绍了这两个学员的表现和家庭情况,评价很高,请求他给予关心和帮助。  “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赵荣昌。”蔡波一口认定。  4.  那一回赵荣昌之灾前后拖了近一年,才最终解脱。  赵荣昌卷入的房地产大案让许多官员落入法网,受到法律制裁,严重者判至死缓。案中级别最高的是赵荣昌跟随的原副省长,他受到的处理却相对较轻,仅为撤职,行政降两级,同时给予纪律处分。躲过牢狱之灾,主要因为情节相对轻缓。这位旧日高官当年手握重权,涉案房地产商则是背景深厚,两人早有往来。副省长介入地产竞标案的具体情节与外界传闻有区别,比较间接。这件事的要害是房地产商事前已经靠大笔贿金与市建设局长达成交易,这位局长老奸巨滑,认为应当请出一尊大神,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开发商精心安排了一个饭局,请副省长大人隆重出场,市建设局长到场作陪。席间谈起地产事项,副省长即席发表意见,强调严格照章办事,也指示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关照可以多关照。于是皆大欢喜。后来在操作竞标舞弊时,该局长一再打出副省长旗号,把责任往上推,说都是上边领导交代的,事情顺利办成。时候一到,副省长很顺利也给卷入了案中。  这位旧日高官在与该地产商交往中,曾多次收受对方所赠礼品、礼金,最多一次收有现金十万元,因此被立案查处。这笔钱与赵荣昌有关:开发商到领导家拜年,用一只小旅行袋送去了那些钱,隔天领导把旅行袋拎到办公室,交秘书赵荣昌,指示退还。几天后赵荣昌报称钱款已处置妥当,领导不再过问。案发时,开发商供称送贿十万,副省长说此钱已退,开发商则坚称没有。赵荣昌因此入案。他提供了另一个说法,副省长这笔钱确实退了,但是没有按要求退回到开发商那里,是赵荣昌擅自将其挪为他用。当年春节前,副省长下乡走访慰问时,曾视察本省山区一家福利院,该院经费困难,景况极差,颇让领导动容。赵荣昌陪同视察,印象深刻。开发商的十万元最终去了这家福利院。当时赵荣昌把该院院长和分管副县长叫到省城,说省长关心,嘱咐一位好心老板相帮,老板捐赠十万,不要名不要利不要发票,只要一张签名收条为据。两个乡巴佬兴致勃勃打条签字,背着十万现金返回。  一笔大额贿赂因此得以排除。这里边并非没有疑点。赵荣昌身为秘书,怎么可以不按领导指示,擅自把钱转为他用,害得领导身陷案中?对此多有猜测。有人认为后边一定还有情况。涉案开发商很有背景,结交的高官远不止副省长一人,这笔钱可能还牵扯他人他事,让该领导不便直接退还,所以才弄到福利院去,案发时也不好明说。赵荣昌擅自行为的可能偏小,奉命行事,代领导承担责任的可能居大。不管有何隐情,细节如何,这笔钱确实已有着落,未入领导和秘书的口袋。但是除此之外,开发商与原副省长还另有数笔钱物往来,累积起来也已严重犯规,因而难逃处置。  结案不久,前副省长就因癌症去世,时身份为巡视员。  赵荣昌刚从案子中解脱,回家等待重新安排工作时,曾独自悄然下行,找蔡波和叶家福一叙。当时案情尚未公布,处境比较尴尬,不便太张扬,来了后他谁都不找,只见同学。三个人跑到蔡波任职的那个小镇,找了家乡下小酒馆,一起喝了次酒。当年赵荣昌当班长时,曾邀请叶家福到家里喝两杯,叶家福没去,蔡波因此打趣,嘲笑叶家福是不上“荣昌”号贼船。现在彼此有变,大家天各一方,又聚到了这边的小酒馆里,不禁很有沧桑感。  赵荣昌那天说了许多话,喝得大醉,人事不省,被两个同学背进镇政府客房过夜。后来在不同场合,他们同学间碰过无数次杯,从来没有像当天那么严重。赵荣昌一向沉稳,不动声色,那天动了感情。他说回家后知道两位同学帮助送了老父,教了儿子,他哭了一场。现在见面就不哭了,以酒代泪,全都自己喝下去。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学,本来彼此差距遥远,有如来自不同的世界。他是省城世家子弟,叶家福出自山乡农户,蔡波起于中层干部家庭,通常情况下他们不容易走到一起,只因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各自的人生与这条道路缠绕,这才彼此同舟共渡,有缘相逢。这条道路是需要许多人一起走的,需要团队和同伴,选定了道路,也就选定了同行者,以及路上的风险与艰难。走过险境才会知道人生的沉重,以及朋友的无价。  他解答了蔡波的疑问。两位同学的工作安排果然是他一手促成的。本市市委副书记早先曾在省里工作,赵荣昌熟悉,两人关系很好。赵荣昌给这位领导写了信,信写于被审查地,经相关人员检查后发出。当时赵荣昌的情况比较特别,事情已经基本说清,但是还需留下来配合调查。算一算时间,知道学员毕业在即,他提出要求,得到许可,写了好几封信。不止为叶家福蔡波两个,班里还有其他十来位同学跟他谈过今后的工作考虑,他承诺过帮助,此刻应当履约。这些信有的起了作用,如叶家福蔡波这里,有的丝毫无益,如石沉大海。  “都是你的功劳。”  叶家福说他这个家教很业余,是孩子有天赋。离开后很想念那孩子。再过两年,该是孩子来辅导他了。眼下他渐渐不知道数学是什么,正在自学法律课程,以适应所从事的司法局工作需要。他觉得好的法律逻辑严密,跟数学有相像之处。  赵荣昌返回省城,不久有消息传来,他已经恢复工作,不跟领导了,仍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处长。仅过了一年,一位新任省领导竟不忌讳,点名要他当秘书,职别提为处长。那时省政府首脑机关里就有笑话,说赵荣昌是“双规”出来的优秀干部。原来这人涉案被查,凡经他手的,没有一笔不清楚,导致领导受处分的那些来往多是他不知道的。身为领导秘书,免不了也有人打他主意,拉他下水。赵荣昌卷入那么大的案子,查了那么久,居然没发现他拿人钱财。  他想要的显然不是那个。  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赵荣昌当上处长、秘书。几年后他跟的领导成为本省常务副省长,赵荣昌成为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再几年领导当上省长,他成为省政府副秘书长。真是“阳光只在风雨后”。  那些年里三位老同学时有见面。蔡波与赵荣昌走得勤一些,小菜一碟性格外向,喜欢交际,客观上,乡镇主官有权有车,自主性大,来去比较方便。叶家福一向被动,不擅长拉扯,家有病妻,诸事麻烦,加上身为市直单位的科长,上边领导多,这个叫那个管,没什么机动余地,他跟赵荣昌见得少。偶尔到省城开次会,他会到赵荣昌家走一走,碰上了就跟赵荣昌说话,见不着面他就跟赵妻和小矮人聊一聊。几年里小矮人个子窜了上去,再不是那个拿着粉笔写门牌的孩子,已经上了中学。  有一年春节,除夕之夜,蔡波在市宾馆摆酒请客,当时他已经当了镇党委书记,管辖一块小地盘,有些飘飘然了。除夕夜大家都在家过年,镇书记别出心裁,发布号令,命几位心腹要员于家中团圆饭之后,一起汇集宾馆,由他这个第一把手主持,再吃一回团圆饭,重过一次年,以示领导慰劳。蔡书记会领导,当年该镇各项考核指标在道林区名列前茅,大家很风光,所以要在除夕漏夜慰问。大年三十还把人抓着不放,这种做法是否合宜值得商榷,当时书记有令却不能不听,众下属趋之若鹜,放下家中筷子,匆匆赶到。蔡波再次显示出对年轻女士的感召力,除了四五个班子成员,当晚还有数位年轻女子从自家卧室跑来,陪同蔡书记等领导共渡除夕,个个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女士们来历各异,有中学老师、医院护士、畜牧站配种员,还有工商、税务和镇妇联干部,只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年轻漂亮,二是都在蔡书记领导之下。  他们上车离开。除夕夜叫的士困难,动用的是镇里的两部越野车,男男女女使劲住车里塞,弄得大家都如锅贴一般彼此紧贴,这才勉强装走。越野车驶离歌厅,穿过宾馆林荫道往大门口开,拐过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闪出几位步行人士,蔡波那辆车冲人家直撞过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在宾馆林荫道上闲逛?当时宾馆内外灯火辉煌,节日气氛浓厚,人却多去睡了,闹过新年钟声,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谁还余兴未尽?除了蔡书记这两车男女,道路上不见一人,所以两车开得飞快。还好司机尽责,当晚未喝酒,虽疲劳,却还反应灵敏,否则就出大事了:过弯口突然看到一伙人从对面走来,司机狠命刹车,车上所有人“忽”一下全被惯性弹起,碰个东倒西歪,越野车的四个轮子吱吱叫着,从十米外一直往前滑,直扑来者,冲到尽头,刚好停在步行于最前边的一位老者面前,距离不到二十厘米。  老者很镇定,一动不动站在车头。后边还有三个人,他们一起扑上前来。  蔡波坐前排,他下了车。  “你,你,你。”  他指着对方,晃着醉步朝老者走去。他还有点意识,知道自己的车差点撞了人家,需要上前跟对方理论一下。哪想人家不管“你你你”,只怕醉汉生事,没待老者发话,后边那三人已经冲到,不由分说一起动手,把蔡波的身子紧紧按在越野车车头上,压得他动弹不得。只听啪啦一下,居然立刻给上了手铐。蔡波的两车醉人一看不对,颠三倒四赶下车准备要个说法,对方一起吆喝,命令不许动。众人一看,人家竟然带有武器。几支手枪指着,这时哪里敢醉,一个个全都醒了。  十分钟后市委主要领导赶到了宾馆。  蔡波闯了大祸。险被他撞倒的夜半步行老者年近九旬,是一位大人物,老领导,来自北京,本市籍人,早已从岗位上退下来,却仍大有威望。今年春节老领导及若干家人从北京回到家乡,在这边过年。老人习惯早睡,每天午夜醒来后要在户外散步半个小时,除夕也不例外。在老者身后陪同散步的都是省、市警卫人员,他们对老人的安全负有责任,丝毫不敢怠慢。哪想到蔡波一帮男女尽兴而归,飞车急驶,差点酿出大事。万一措手不及,车没刹住,大年初一凌晨把老领导撞死在家乡宾馆里,省、市各级官员哪里消受得起。  老领导对自己的安全倒没太在意。一听说两部车上醉醺醺都是附近一个乡镇人员,为首的是镇党委书记,他说了一句话:“不像样。小土匪。”  他还记得车上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下来一堆女孩,其中几个吓得脸色发青,挤在一起抹眼泪。老领导说查一下,小土匪都对她们干了什么坏事。  几小时后叶家福得知了情况。这个人消息通常不太灵通,那一天例外,因为是大年初一,叶家福依例到林庆国家拜年,在老林家见到了小林。小林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叶家福听她一说,大惊,说这事很严重。  他立刻在林庆国家给赵荣昌打了电话。还好,赵班长没有外出,电话找到人了。赵荣昌听了情况,异常生气,说蔡波该死。  第二天他就从省城赶了过来。说也凑巧:老领导回乡前曾路过省城,在省城国宾馆住过两天,当时赵荣昌随同陪伴,领着老领导在省城参观游览,其间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老领导对他印象很好,这时候刚好可资救命。  赵荣昌去见了老领导,告诉他自己是专程下来探望。省领导听说这里差点出了意外,非常不安,特地派他赶到。老人不以为然,说没什么事,几个小东西,虚惊一场。赵荣昌说这事他来办,一定要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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