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同学》作者:杨少衡-2

赵荣昌挂了电话。叶家福没再耽搁,立刻吩咐办公室主任叫车。  “我去迎宾山庄。”他说。  区长蔡波和公安分局王平东局长都在那里,一个声称在开酒会,一个说是办案,均不能抽身。抽不出身不要紧,叶副书记可以打上门去。  迎宾山庄在城北,依山傍水,占了个好地方,是道林区拆巨资盖的一家新宾馆,占地不小,客房却不多,着意建得空旷开阔,仿效国宾馆的格局,以园林别墅为主体,目前堪称本市最好的接待单位。迎宾山庄环境空气客房设施俱佳,缺点是离市区较远,有近十公里,没车去不了,有车也得开一段时间。  叶家福匆匆动身。不上十公里之距,说远也不算远,轿车轰隆一响,也就十几分钟路程。没多久到了,叶家福立刻察觉有异:山庄的自动门紧闭,不锈钢栅栏一动不动拦住宽阔的门面,没像平时那样自动打开。  驾驶员按下车窗,对门卫喊了一句:“没看到车牌吗?”  叶家福这辆车挂的是警务车牌,相关机关门卫都知道是政法委的车,除了迅速放行,多半还得举手敬礼。今天怪了。自动门始终紧闭。  他不认识叶家福。驾驶员告诉他这是市政法委的叶副书记,他看看车牌,似乎相信了,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叶书记来了。  “你这里怎么回事?”叶家福问。  保卫科长说是领导的指示,所有车辆未经批准一律不得出入。  “里边在干什么?”  科长说是在开会。  “你们蔡区长在吗?”  科长说是的,蔡区长在里边。还有其他重要客人,是省里来的考核组。  “考核组住这里?怎么会呢?”  科长说考核组确实住在里边。怎么会住这里他不清楚。因为领导有交代,所有车辆出入都要先报告,他不敢擅自作主。对不起叶书记,容他先打个电话。  这时叶家福的手机响了。接电话时他想会不会巧了,是蔡波给他打来电话?一听却不是,来电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很陌生。  “叶书记吗?”  “我是叶家福。”  女子说她要向叶书记讲一句悄悄话。她知道叶书记是好人,名声特别好,从不搞腐化。但是她要提醒叶书记,千万不要帮助腐化分子为所欲为,坏了自己的名声。  “你是谁?”  她说她叫“反腐化”。  “你说谁腐化?”  “蔡波啊。”  “他怎么了?”  女子说蔡波到处沾花惹草。  “他沾谁了?”  女子说有一个女的叫江英,特别骚。  不由叶家福突发奇想,他张嘴问了一句:“你是唐美芳?”  女子说她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姓唐。叶书记不要追得那么紧,一听电话就想抓人。她是捉不到的,她没有犯罪前科,现在用的是公用电话,反腐化又不犯法。她打这个电话就是想提醒一下叶书记。她知道叶书记虽然不腐化,但是跟蔡波关系很特殊。他们俩,还有市长赵荣昌是一伙的,当年是同学,如今是同伙,表面上很平常,实际上不一般,人称“铁三角”。要是“铁三角”纵容腐化分子搞腐化,会叫满市里的人骂死,不要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和傻瓜。  话说到这种份上很不敬很他妈的了。叶家福忍着不吭声,想听听这女子还说什么,不料她啪啦一下把电话挂了。  这时保卫科长还在打电话,向他的上司报告有一位叶家福副书记正在门外,让不让进去?叶家福没等他问出结果,手一招让驾驶员倒车,转头离开了迎宾山庄。  3.  上午市里来了一部中巴车,送考核组成员离开迎宾山庄前往市政府大院,在那里与市领导和老干部个别谈话,履行他们的工作日程。离开山庄之前,林文祺特地给蔡波挂了电话。  “哈尔滨那边情况怎么样?”他追查,“旅行袋找到没有?”  蔡波说正在加紧追,暂时还没有追到。他一直紧盯不放。  “康总经理在我这里,让他跟您汇报。”  蔡波把电话交给康良才。康良才紧张得几乎抓不住电话。这时只好咬定哈尔滨。康良才说他们已经跟出差哈尔滨的营销部主任联系上了,但是迟了一点。这个人下机场后没有先到宾馆,他让出租车拐个弯,去了哈工大,把旅行袋直接交给了花圃师傅的女儿。山庄这边已经命他赶紧回头,与那女孩联系,再到学校去把旅行袋要回来。眼下那女孩联系不上,可能是上课去了,手机没开。  林文祺生气道:“搞什么名堂!”  他关了电话。  蔡波在一旁看着。他重重表扬,说今天才发现康良才很有骗才。接下来林部委的追查,指定康良才继续负责说明。话要讲大声,事要说得圆,不把客人弄得心花怒放,也得把他们尽量稳住。  康良才一脸哭丧,说他很紧张,担心搞砸了,蔡区长饶了他吧。蔡波说不能饶。谎话说起来恶心,谁创造的佳绩还是该谁披红挂彩。东西找回来则罢,找不回来怎么办?康总经理率全体员工哭吧。他蔡区长莅临指导,一起哭。  “就这样烤火。”他说。  他屡屡提到烤火,说的其实是“考核”。他说烤火是好事,很温暖,但是万一出事就坏了,千方百计,不能给烧焦。  当天上午区里有一个表彰大会,下午有一个中心组学习会。因本区区委女书记丁秀珍参加省里一个团组出访,上午出发,当天区里两件事情都归蔡波主办,他通知把会议改期,另择良辰,自己寸步不离,守在迎宾山庄督促破案。破案的技术细节归警察考虑,他只管一条:全力以赴。他说这里丢了一只旅行袋,它怎么丢的?谁把它拿走的?怎么拿走的?为什么要拿走它?现在它在哪里,怎么把它弄回来?所有一切,限期两天,全部搞清了结。  王平东局长带着道林区公安分局里的几大破案高手分析情况,排查案情,确定侦察方向。他们先确定案件的发案时间。这个时间自然不是所谓营销部主任离开迎宾山庄前往机场的时间,而是东西失窃的可能时段。根据考核组提到的情况,午饭后小吴从楼上搬到二楼房间,东西失窃应当在其之后。当天下午两点半,考核组离开迎宾山庄去市里开领导干部大会,四点返回,集中在林部委那边处理工作,直到晚六点吃饭。晚饭后考核组全体人员均离开房间,到综合楼那边活动,至十一点半返回,然后发现旅行袋不见了。从下午至晚上整个时段里,可以排除午饭后和晚饭后两个时间段,因为这时楼下服务台里有人值班,服务员坚称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下午两点半至晚六点最值得注意,这一时段服务员依然在楼里,但是她们依例做卫生,楼上楼下,走廊公卫出出进进,这时候一疏忽,不速之客就可能闯进来。  那么作案者为什么要拿走这个旅行袋?其动机为何?通常窃物者意在图财,不排除本案作案者图财的可能:认为旅行袋里可能有大量现金,于是拎走。但是这种人通常会在极其有限的作案时间里尽可能地翻箱倒柜,搜索财物。本案没有,除了旅行袋失窃,那房间里没有其他异常。作案者不为图财,难道就为这只旅行袋?考核组使用的旅行袋不可能有太多钱财,却可能装有一些机密,作案者是想窃取国家机密吗?可能性不大,这只旅行袋里难存重要国家机密情报,考核组的机密属另一种性质。某某反映某某如何,某某又是如何解释,会有人对这种隐密感兴趣。问题是值得为此而偷窃吗?加上考核组初到本地,刚刚开始工作,此刻怎么能偷到那些?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作案者只在特定时段出入迎宾山庄的这些人当中,这些人只要有心作案,拿那只旅行袋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和设备。警察不事声张地检查了失窃房间的门锁,发现它很一般,有如民居卧室门上的碰锁,寻常小贼用一根细钢丝就可以弄开。别墅楼下大门装的防盗锁水准高出几个档次,可惜也是摆设,因为服务台总是有人,大门除半夜外从来不关。  那么会是谁用钥匙或者细钢丝弄开了小吴的房门?可以排除考核组本身,他们有可能疏忽,却知道轻重,自己人不太可能这么搞自己。楼房服务小姐具有最方便的行窃条件,事发后立刻被列为重点讯问追查对象,很快便一一排除嫌疑。那都是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富有办案经验的老警察一眼就能看出她们有没有说谎。当天迎宾山庄里还有三类人员活动,一是为数不多的散客,二是山庄其他工作人员,三是山庄后山工地的施工人员。散客不多,因为考核组入住,蔡波高度重视,事前指令迎宾山庄不再接待其他散客,客人只出不进,因此当天留在迎宾山庄里只余十来客人,经核实未发现可疑者。山庄其他工作人员也一样,从总经理康良才以下,凡当班者一律列入考核,都干过什么呢?手脚干净吗?一一细审,均未发现疑点。  于是目标集中于后山工地的施工人员。迎宾山庄后山前些时候扩建园林设施,包括铺路、修亭,植树,挖塘等项目,考核组入住前工程已近收尾,当天还有一支施工队在干活,用翻斗车把土头等建筑垃圾拉出山庄,其运输路线从别墅区旁经过。该工程属外包,施工队人员来路较杂,承包商和管理人员是本地人,工人主要为外来人员。晚饭前施工队收工走人,眼下人员散在市区各个角落。  王平东当即征调警力四散追去。  蔡波说是不是还有漏洞?还有谁没有看住?翻斗车看到了,大卡车有没有看到?粗皮的看到了,细皮的有没有?查仔细点。  王平东大有感触,说蔡区长提醒得对。如今男的贼,女的更贼。  蔡波说所以应当多关心女同志。  结果还真查出了名堂。他们发现了一辆车,不是卡车,是轿车:迎宾山庄环境不错,有山有水,一向为开放单位,除相关者出出进进,不时也有无关人等涉足,到里边探头探脑,欣赏欣赏。在发现旅行袋失窃实施封锁之前,迎宾山庄门卫并不阻止外人出入,除特征明显的流浪汉、乞丐和精神病患者外,只要穿戴整齐,手脚齐全,出入山庄不受限制。迎宾山庄离市区有点距离,人们很难走着过来,特意前来者多半坐车,车辆出入比人更方便,特别是好车,门卫一见就开自动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事发当天下午有数辆外车进入山庄,其中有一辆白色轿车,开车的是一个青年女子,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年轻姑娘,两人穿得很漂亮,把车停在月湖边,人坐在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式拍照。有个女清洁工清楚地记着她们,当时清洁工背着清洁袋走过,被其中一个女子叫住,打听哪有洗手间?清洁工给她们指了指综合办公楼。  于是紧急追查这辆白色轿车。迎宾山庄门口有监控探头,警察到保安室调录相资料,这才发觉那探头早就成了摆设,坏两个月了,没有及时维修,也没有及时报告。  蔡波说:“这笔账一起列入对康总经理的表彰范围。”  康良才脸色越发哭丧。  迎宾山庄三公里外有一处公路收费站,从市区沿省道开往沿海的车辆均通过该收费站,包括前来迎宾山庄的那些车。公路收费部门的录相监控系统很规范,资料完整,警察通过交通管理部门迅速调阅资料。当天下午相关时段里经过该收费站的白色轿车不少,驾驶员为女性的也很多,两个女的同处一车就比较少了。警察最后圈出十几辆车,均二女,白色,或从市区来,或往市区去。其中有四辆车最值得注意:分别于下午三点来钟从市区过来,于五点来钟返回市区。其间隔时间,恰好可容二位女子把车开进迎宾山庄,在草地上摆几个“啪司”,留下玉照,或者干脆什么都没照,纯粹做个样子。然后从从容容找个洗手间,顺便干点什么,再沿途返回。  这几辆车的车牌此刻尽在掌握之中。王平东下令紧急追查,列为重点。  有一位年轻警察主张查另外几辆未曾返回市区的轿车。他提出质疑:“拿了东西她们不会远走高飞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头?”  王平东即予表扬,说小伙子不错,有见解。不过这个时候需要直觉。以他的直觉,查这几辆车不会错,那两个女的准在里边。  蔡波点头称赞,说王平东局长不光办案经验丰富,对女同志还很有研究。本案已经有一个营销科长远走高飞跑到哈尔滨去了,别再让女同志跑太远。  此刻蔡区长比较兴奋了,不再那么毫不留情地对康良才痛加口头表彰。他吩咐康良才安排一箱啤酒犒劳诸位警官。他说迎宾山庄这里什么都有,前些时候接待一位部级领导,大师傅做了鱼翅,还有木瓜哈士蟆什么的,领导赞不绝口。他已经交代备料,待破案之后让全体警官一起尝尝,享受部级待遇。但是破案之前只给大家提供快餐,叫做管饱不管好,免得大家吃太多了跑不动,办案劲头不足。现在看来快餐不够,已经发现了两位女同志,可以喝啤酒。  说到女同志就想起了另一个人。蔡波问:“江英现在怎么样?” 身边有人回答:“她已经起来了。”  “叫她来。”  不一会儿江英到了。江英就是江科长,任职于区政府办接待科,还兼着市政府办副主任,三十二、三岁年纪,模样标致,身材挺拔,穿着整整齐齐,举动到位得体,号称道林区一张名片,出入各接待场合非常抢眼。昨天半夜在综合楼二楼客房里,有一位江科长关起门又哭又唱,闹个不停,那就是这张名片。此刻她摇身一变,浑身上下又收拾得利索清爽,面带微笑,很阳光很亲切。  蔡波说:“给咱们干警敬杯啤酒,没问题吧?”  江英二话不说就去找杯子。蔡波笑了,交代说别给她倒酒,他就是开开玩笑。看到小江已经完全恢复,他很高兴。眼下不只女贼厉害,女科长女主任也特别能战斗,关键时刻冲锋陷阵,一声令下,毫不犹豫,以一当百,特别解决问题。这种女干部值得大家好好学习。如今有些男性领导,平日里争这要那,拉帮结派,关键时刻手脚发抖,派不上用场,哪比得上人家这种女将。康良才总经理身为男性,应率部好好学习。  康良才连称是是。也巧,学习机会立马到来:林文祺从餐厅里打来电话。考核组完成上午日程,回到迎宾山庄用餐并午休,林部委马上追查进展。  电话是蔡波接的。蔡波提高声调报告说,大有进展,有眉目了,有了!具体情况请康总经理直接向林部委汇报。  康良才汇报什么?当然不是发现某一辆白色轿车里的两个青年女子。他说营销部主任已经跟哈工大的女孩联系上了。女孩说奇怪了,寄来的旅行袋打不开,有密码锁,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没见过这个旅行袋,家里哪去弄的?营销科长告诉她可能搞错了,让她保管好,别乱动,他亲自去取。  “现在他赶过去了。有新情况我会立刻向您报告。”康对林文祺说。  林文祺说他不想要什么报告,只要旅行袋。  放下电话后,蔡波即表扬,说看来让康良才当迎宾山庄总经理确实屈才了。康总应当去编电视连续剧,编过一集再一集。这一集现在编完了,接下来怎么编?假如旅行袋没有找到,那就得设法编一起车祸,让它掉到哈尔滨的松花江里,是这样吗?  康良才一张脸又哭丧起来。他说现在一听林部委电话,眼前就是一片空白。电话里还好说,要是人家下令他去当面汇报,当场就得吓死。  蔡波即把脸一扳:“现在知道不能出错了吧?”  他让康良才不必太紧张。林部委追查这只旅行袋的下落,这很正常。这是一种督办方式,目的在于催促尽快把旅行袋找回来。人家那么大的领导,那么有经验,哪里会上蹩脚编剧的当。别以为他真信了什么哈尔滨鬼话,人家只是不戳穿而已。  他没往深里说。他知道此刻对方确有难言之隐。  这一次省考核组来到本市,林文祺是领队。考核组由省委组织部、省纪委等方面的干部组成,原定由省组一位副部长带。动身之前,该副部长有紧急任务去了北京,考核组让林文祺带下来。所谓的“林部委”是一种非正式称谓,不是正式职务。林文祺是省组的资深处长,去年被任命为部务会成员,处长也还兼着。这时称他林处长叫小了,称部长又不妥,人们便以“部委”称之,表明尊重。林文祺带队来本市考核,住到了道林区的迎宾山庄,这有些特别。以往考核组下来通常住市宾馆,地点在市中心,处理工作比较方便。这一次安排到道林区,主要原因是市宾馆主楼刚装修完毕,气味很重,不好住人。赵荣昌市长对这次考核非常重视,考核组到来之前,他亲自到市宾馆检查接待安排,发觉房间里气味重得熏人,他说不行,满屋子甲荃,不能危害人家的健康。于是临时调整,确定在道林区的迎宾山庄,距离远了点,环境却大胜于市中心,空气里都是负氧离子,质量绝对一流。赵荣昌决定这么安排,除考虑空气外,也还另有些特殊用意,林文祺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事先沟通时他有些犹豫,曾提出空气差一点没关系,还是按常规住市宾馆吧。结果市里做了两个方案,两边都留下房间。考核组到达当天先去了市宾馆,大家一抽鼻子,真是气味袭人,甲荃很多,实在有害身体,于是就到了道林区的迎宾山庄。相比起来这儿条件有些太好了,住别墅,看风景,如蔡波称“享受部级待遇”,林部委作为领队不免忐忑,觉得太奢侈,怕影响不好。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还是住下。如果工作开展顺利,几天后大家打道回府,过去就过去了,不会有谁提出什么问题。  所以旅行袋的遗失让林部委格外着急,不仅因为里边的东西,也因为外部的因素,他肯定希望它能完好无损地被悄悄找回来。  这里边还有一个情况:发现旅行袋失窃是在当晚午夜,小吴跑哪去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这个问题同样不好多说,让林文祺很为难。当晚考核组全体成员哪都没去,都在迎宾山庄,但是都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家干什么呢?与道林区东道主欢聚。这个项目在考核议程之外,属即兴增补。考核组住进迎宾山庄,东道主自当有所表示,当晚道林区委书记丁秀明,区长蔡波一起特意前来探望,与考核组共进了晚餐。林文祺一向谨慎,交代只吃便饭,不摆宴席,东道主称绝无问题。起初饭菜也还正常,标准远超于便饭,却也不算太过分,开了两瓶红酒,大家象征性碰碰而已,不来真的,林文祺尚能接受。后头却不行了,区委书记丁秀明因第二天要出国,当晚被市里一位领导叫去商量工作,提前告罪走了,蔡波接手主持餐桌,继续共进晚餐,情况即刻生变:他手下女将江英带着几个女孩跳出来,以一当百,奋勇无比,跟场上所有人拿大杯子喝酒,气氛一下子就给调动上去。这一上去就下不来了。林文祺带的这一组人本次负责考核两个市级班子,本市是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大家辛苦工作愈半个多月,都比较累,加上那天是星期天,本是假日,初来乍到,刚开过领导干部大会,紧张工作就要开始,大家也需要略事放松,不禁就放开来喝,直喝到半夜方休。林文祺当时觉得不好,那种情况下又不想太让大家扫兴,就自己先离开现场,暂避于外,跑到外边广场呼吸新鲜空气。蔡波紧随其后,放下酒杯起身离开,陪他到外边广场抽烟,聊天。领导一走,里边的人自由了,喝得更为畅快。结果江科长大醉,在餐厅里唱歌,喊叫,惊天动地。气氛极好,宾主个个极为尽兴,感觉格外亲近。  林文祺和蔡波在场外,什么都听在耳朵里。林文祺摇头,说就闹这一回,下不为例。蔡波说放心。大家难得放松,高兴就好。迎宾山庄这里有个好处,就是离市区远,荒郊野岭,独此一家,不管怎么闹,外头都不会知道。  他们俩在广场上站了足有两个小时,两小时里该说的全都说到了。林文祺从事干部工作多年,蔡波是一方政府主官,两个人因工作曾有接触,彼此认识,但是不太熟悉。这晚一聊,熟悉多了。关键时刻,拉近距离很重要,不可能一下子变成所谓的“自己人”,互相之间倍觉亲切也就够了,当晚这场欢聚对蔡波意义重大,有如冬天里燃起一堆篝火,凑近烤之格外温暖。如果林文祺没有率队进驻迎宾山庄,蔡波有这种接近的可能吗?没有。这就是为什么赵荣昌如此安排,林文祺曾有所犹豫的原因。林文祺是领队,他心里清楚,此番考核牵涉到市长赵荣昌能否接任书记,也牵涉若干干部的提任。本市推荐的考核人选很多,蔡波是赵荣昌力推的一个,他的情况有些特殊。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明月当空,清风习习,迎宾山庄月湖四周彩灯闪亮,湖中波光粼粼,邻近山岭草木葱郁,很安静很宜人。美景之中两人相对,东拉西扯,随性攀谈,亲切交流,景象如在画中。侧后厅堂欢声笑语阵阵传来,间有女士兴奋地尖声叫唤,呼喊“救命啊”,其情其景何等美妙温罄。  哪想乐极生悲,两边欢聚刚完,蔡波回到家里刚往床上一躺,那边转眼发现坏事,少了一只旅行袋,这时候林文祺找谁为好?自然首先揪住蔡波。蔡波只能匆匆起身,趁夜再回山庄。这事如果形成麻烦,一旦需要对它的失窃进行调查,林文祺必须如实报告相关的全部情况,包括当晚考核组的活动。这就很尴尬了:你们喝酒了?把人家的女接待科长喝得大呼小叫,滚在地上发酒疯?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去的?酗酒协会换届庆典吗?  所以难怪林文祺对哈尔滨如此关切。  蔡波说现在说什么全都多余,只要那个旅行袋。  康良才说这旅行袋真有那么要紧吗?里边能装些啥?  蔡波说很多人的命运在里边装着呢,包括康总经理。  下午三点,警察从市区传来消息:已经锁定了一辆轿车的车主。很可能是昨天下午出现在迎宾山庄的那辆车。  蔡波说很好,越来越接近了。 市长赵荣昌给蔡波打来一个电话。  “情况怎么样?”他问。  蔡波报称有了较大进展,可能接近目标了。  赵荣昌交代不要掉以轻心,问题和困难要多考虑一些。  “要不要我给他们说一声?”赵荣昌问。  蔡波知道他的意思,蔡波能够动用的只是区里的力量,主要是区公安分局的力量。一个区的力量毕竟有限,需要不需要让市里的力量介入呢?蔡波提出目前还不必,区里来做就可以了,免得沸沸扬扬。  “老叶打电话找我,我没跟他讲。”蔡波说,“哪怕是自己人,多插手也坏。”  赵荣昌说叶家福找蔡波是另外有些事情。  他的话还是不紧不慢,口气平谈:“你那边工作做好。”  蔡波说明白。市长放心。  放下电话后,蔡波立刻招手,把王平东等人叫到身边。  “赶紧商量。别高兴早了。”  他说现在快弄住那两个女同志了。很好。但是他开始感到担心,这是直觉。事情好像太顺当了一点,会有这么愉快吗?如果不是那两个人?或者是那两个人,她们却没有作案,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怎么把旅行袋扔进松花江,再把它从水里打捞上来?这不是编电视连续剧,是来真的。搞砸了后果严重,咱们谁都经受不起。  时间不多,只剩一天左右。赵荣昌在电话没说什么,但是这个电话本身就很明白:他非常关注。这件事非同小可。  蔡波与众人继续分析情况。他问了一句话,了解附近还有什么动态,是否发生什么可疑事项?有人汇报了几条,其中提到了上午企图闯进迎宾山庄的一辆车,挂的是警务车牌,自称是市政法委的领导。但是当保安科长打电话请示是否准予进入时,车子忽然掉头走开了。  “这说的是谁?”他问,“叶家福?”  那人说对,是叫这个名字。  蔡波摇头,恨恨道:“好一堆聪明蛋啊,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声!”  4.  叶家福没有闲着。蔡波王平东躲在迎宾山庄,事情就办不了了吗?没那回事。  他让政治处通知,把区公安分局的政委叫到市政法委来。这位政委正在区里参加一个会议,他不敢怠慢,立刻离会赶了过来。  叶家福在自己办公室里见了他,分局政委叫张成,年纪比较轻,人显得很干练,叶家福到区里检查时,听他汇报过工作。叶家福给他开了个单子,让他立刻组织人员查阅该局办案记录,今年三月中、下旬,该分局是否于道林区东升酒楼查获一个涉嫌卖淫的案子。要求提供其查办和处理过程,以及各相关情况。  “这事你知道就好,抓紧办。”叶家福说。  叶家福告诉张成,本来已经通知王平东来谈这事,知道他正在办一起大案,一时抽不开,所以又叫张来,由张直接处理。情况可以与王平东沟通,其他人就不多说。  “明白吗?”  “明白。”张点头。  他立刻回去办理。这人办事效率不低,下午下班前他给叶家福打来电话,询问叶书记有时间吗?叶家福说现在有事,晚上来吧。  当晚八点半,张成在约定时间准时赶到。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里边已经坐了三个人,除了叶家福,还有纪委的于副书记和组织部的程副部长。  叶家福说:“你说吧,这两位领导一起听。”  张成带来了一个大公文包。里边装有各相关材料。他报告说,今年三月中、下旬,该分局在开展打击黄赌毒专项治理活动中,曾有数起治安案件涉及东升酒楼,比较大的有两起:三月十一日,该酒楼发生一起酗酒斗殴,两伙年轻人因口角生事,在酒楼走廊打斗,有人报110,分局干警赶到,制止斗殴,拘留了五个人,均伤得不重,醉得不轻。三月十九日,有举报称有人在该酒楼五楼夜总会里售卖毒品。分局出动干警打击,现场拘捕十余个男女,搜得少量摇头丸,未发现大宗毒品。拘捕的男女涉嫌卖淫,在笔录取证之后,分别按规定做了相应处理。  他提供了一份清单,三月十九日当晚于东升酒楼被拘的人员中,包括男女在内,无一姓唐。其中女性人员七名,名字中均没有一个“美”字。  这几个人都有照片,几个卖淫女子都涂脂抹粉,披头散发,面容困倦。看上去年纪都轻,其中两个略有姿色,表情满不在乎。  叶家福他们三人逐一看过照片。叶家福拿起一张照片看看,递给程副部长,隔会儿又探过头去要照片,翻过来再看。  程很吃惊道:“叶副书记认识她?” 叶家福说这人有些眼熟。  程说:“要轮到别个,一眼熟可就坏了。”  被叶家福注意的这卖淫女长着张圆脸,有几分妖媚,左脸颊上有一粒黑痣。这个人不是唐美芳,她叫刘苹,四川人,曾因卖淫被处劳教。  叶家福摇头,说也可能是检查劳教工作时见过。  张成办事很细心,除了东升酒楼这些记载,他还主动扩大范围,把那段时间里该区专项治理的情况做了梳理,提供了几份名单。在治安处理人员名单里有三个唐姓人员,但是都不叫“美芳”,三人中两个为男性,一个女性,该女涉嫌以经营美发店为名从事色情活动,容留妇女卖淫。但是她显然不是举报信谈及的唐美芳:这人已经四十二岁,本地人,为美发店老板娘,是拉皮条的,不是三陪女。  叶家福询问十九日东升酒楼被拘者的情况。张成提供一张单子,列得很清楚,哪个人,按照哪条规定,给予什么处理。从单子上看,没有哪个人处置异常。  “是不是所有人都列进名单里?”叶家福追问,“无一遗漏?”  张成出具一份材料。今年三月十九日相关行动由该分局负责治安的副局长负责,他写了一份旁证,说明当晚行动情况,提到的拘扣人员与记载无误。就是这么几个。  “有没有人为其中哪个说情,把人带走?”  张成说询问过当晚参与行动的几位警察,该案情况正常,没有叶家福说的情况。  “跟你们王平东局长沟通过吗?”  张成与王平东通过电话。王局长那边忙,交代由他负责,按照叶书记要求办好。  “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都准确吗?”叶家福追问。  张成说保证准确。  “特别是这个:当晚所有涉案人都在名单里,没有任何外边的人插手带走,确切无误吗?”  叶家福像是询问,声调平和,但是压强巨大。张成咬紧牙关,说他亲自了解过了,是这个情况,确切无误。  叶家福看着身边另两位:“两位领导还需要了解什么吗?”  一起听汇报的于、程两位都说不必了。  叶家福让张成回去,把汇报的情况写一份材料,并提供相关附件,要求下午之前送达。张成起身离去。  “三巨头”交换意见。根据张成的汇报,举报信关于暗娼唐美芳于今年三月十九日因卖淫被警察拘留,后被蔡波弄走的说法可以排除。这里边当然可能另有缘故,例如暗娼经常会用假名,她们往往像换服装一样频频变换名字,所以很难说唐美芳肯定不在被警察带走的人里,但是既然没有在警察的记录里找到证据,就无法认定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属实。这里涉及的警察办案记载会不会有欠缺?某些记录会不会已经被人提前处理掉,所以查不到证据?这只能存疑,猜测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  当初研究办案时,程副部长曾说,这种信访件处理过很多了,最终可能是什么结果,彼此心里有数。情况确实如此,大家心里有数,张成的汇报并不让他们感觉意外。许多举报件查来查去都是这么个结果,其中有不少举报者没有掌握确切情况,只是道听途说,也有一些被举报者能够及时而细致地抹除痕迹,像犯罪老手拿一条手绢抹过门把,让人无法提取指纹。当然也还有一些举报件反映不实,甚至纯属诬告。  叶家福说他来负责写一份材料,然后按程序办吧。  另两位都表示同意。纪委于副书记说看来目前只能到此为止。  “既然没有发现问题,”组织部程副部长提出,“还有必要让蔡波写说明吗?”  叶家福认为还有必要。举报信里关于今年三月十九日的事情算是有了排除依据,但是还有另一些内容没有说法。例如说蔡波与唐美芳长期嫖宿,举报信没有提供线索,目前无从查起,只好让蔡波自己来说。  “他哪里会承认这种事。”  叶家福说不承认也是个说法。  于副书记说他也觉得不太有把握,蔡波情况比较特殊,涉及到这么敏感的事项,要不要先跟赵市长请示一下?  叶家福还是坚持,他认为该信访件这么办才算完整。赵市长批示让他们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只管这个,其他事情不归他们管。蔡区长会不会是蔡副市长之类问题,留给上级去考虑,他们不必太操心。  于副书记开了句玩笑:“看来老叶是不弄他一下不痛快。”  叶家福说不错,就是要弄他一下。以前想弄没有机会,这一次拿到领导批示,有权处置,当然得抓住机会弄他。眼下大家平起平坐,还能弄一弄,过两天人家升上去,那就有心无力,够不着了,还怎么弄?只好干瞪眼。  “所以得弄,”他说,“不弄不知道厉害。”  三人正商量着,电话铃响了。却是蔡波。  “老叶在办公室加班?”他问。  叶家福说:“真是说鬼鬼到,刚在说蔡区长,怎么电话就来了?”  蔡波问叶家福是谁在背后连夜表扬蔡区长了?是不是说了很多好话?  叶家福说:“没有好话,都是坏话。”  蔡波笑,说人怎么会变得这么美好?自己人搞自己人!  叶家福说:“我这里有几个领导在旁听,蔡区长别急着拉帮结派。”  蔡波让叶家福代他向各位领导问好。现在他在车上,正在赶往机关大院。上午叶副书记打电话找他,他直到现在才从百忙中抽开身子,专程来听各位领导表扬。  放下电话后叶家福问:“咱们一块跟他谈吧?”  两位都摇头,说还是按原先商定的办,委托叶副书记约谈。 于是相继离去。  十几分钟后蔡波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  他说不好意思,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连夜上门,他那边事情实在抽不开。但是后来车一叫还是赶过来,为什么?刚刚听说叶家福上午专程到迎宾山庄视察,被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挡在门外,真不像话!所以自己赶紧出动,以示诚意。  “你老兄怎么没先打个电话?”蔡波说,“走了也不说一声?”  叶家福说他觉得有所不便。蔡区长躲在迎宾山庄里叫不出来,还如临大敌,自动门紧闭。这是在干什么呢?问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考核组住在里边。蔡区长是不是想把人家省里的考核组私有化了?  叶家福说蔡波言不由衷,嘴上担惊受怕,心里美开了花。机会难得啊。  蔡波大笑,说小鬼好骗,老叶难哄。实话说,机会确实不错,这堆篝火很温暖。但是太温暖也不行,弄不好从头到脚全给烤焦。  叶家福说难道已经烤焦了?蔡波发笑,让叶家福不要套他的话,他那里一切正常,非常稳定。  那天蔡波穿一件新夹克,黑色,做工精致,面料很好。他让叶家福看他的衣服,问叶家福感觉怎么样?叶家福说衣服不错。蔡波说这种夹克可以两用,平时能穿,上主席台也可以。如今正规场合都要求“着正装”,那就是西装,清一色全那东西也乏味,穿夹克反而突出,这里头加件衬衫,打条领带,跟正装也差不多。  “我管它叫‘伪正装’,”他笑道,“这挺好。”  叶家福说那边还在烤火,这边已经着手考虑怎么“着正装”,突出出来,登台亮相,连衣服都准备好了。  蔡波大笑,说行了,借老同学这句吉言。但愿事成。  他把夹克脱下来,挂在沙发边的衣架上。叶家福的外套也挂在那里。  “怎么样?有事快说。”蔡波说。  叶家福说也没什么大事。  “唐美芳向你问好。”他问,“还记得她吧?”  蔡波发愣,说哪个?唐美芳?八培二班那个美芳?人家好像不姓唐。  叶家福说:“别扯远,不是那个。”  “那什么?省文明办那个什么什么芳?”  “不是不是。”  叶家福跟蔡波兜圈子,打听究竟。测试结果,蔡波不认识什么唐美芳。  “看起来不是这个名字。”叶家福摇头道,“不叫唐美芳。”  “这个人怎么了?”  叶家福说得问蔡区长自己,他不清楚。  蔡波说这不就怪了?  叶家福说想跟蔡区长提个建议,女同志应当关心,关心还宜有度,不好太深入。  蔡波发笑,说叶副书记的建议很好。他也经常这么教育全区干部。  “你那个江英最好换掉。”叶家福说,“跟你建议过几次了。”  蔡波说老叶怎么总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江英很泼辣,关键时刻能冲敢上,搞接待最合适,给领导的印象特别好。叶家福反感她什么?长得太好,还是工作太努力,场面上太从容,酒桌上太会劝酒?  “蔡区长评价这么高。”叶家福说,“她是自己人?”  蔡波说什么叫自己人?不是自己家里的人,是自己看准了,信任的,指哪打哪,能够同甘共苦,披荆斩棘,甚至两肋插刀的人。如今当领导哪里可以没有自己人?  “她离婚了?”  蔡波说他有耳闻,与丈夫感情不和。女同志工作很投入,对丈夫、家庭可能关照得不够。很遗憾。这是私事,旁人不好管,领导也不宜过问。  “跟你没关系吗?”  这话说有些过,蔡波立时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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