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18-9

“你错了,”蔡旋钟道,“我只为钱与人决斗,我不为钱杀人。我击败对方,但不杀人,除非,大家在定胜负时不得已要决生死,我才杀人。”他顿了一顿,又道:“何况,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孟随园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的‘落花影剑”是很好的剑手。”“他是,”追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没有杀害孟随园?”“我根本不曾找他决斗。”“哦?”“因为我不是蠢材。”蔡旋钟道,“别人给我银子,我去找人决斗,决斗之前,我也总会去弄清楚一些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追命道:“所以在你未动手前,先行去弄清楚交手的对象。”蔡旋钟道:“我弄清楚了,所以便不想找他决斗。”追命问:“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被充军的人,还有一家大小同一命运,全无斗志,我决不能跟一个失意的人较量。”“这样说来,你根本还未和他交手。”“我当晚就离开了枯柳屯。”“杀了人也一样要离开枯柳屯。”断眉石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你也一样离开了枯柳屯。”蔡旋钟反击了一句。“我当然不想在枯柳屯过一辈子。”断眉石轻松地道。“可是你收了别人的银子。”追命抓住重点,问。“我把银子退回。”蔡旋钟即答。“看来你的确不是个蠢材,”断眉石道,“你只不过是一个蠢人而已。”“你不想死;”蔡旋钟冷冷的道,“可是你是在找死。”“三捕头,贫僧倒有一事不解;”七发大师似不希望石老幺和蔡旋钟之间发生大大的争执,岔开话题道,“你既然到了枯柳屯,又怎会让灭门血案发生?”追命长叹了一声。“凶手计划周密,布局周详;”追命抱着坛子咕噜咕噜的又喝了几口酒,把酒坛往地上重重的一放,“当时我被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引走,我着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难得难得,可喜可贺。”石老么喜滋滋的道:“该不会是我听错,连四大名捕也会中别人的计!”追命哼一声。在一旁的顾佛影忽道:“按照常理,普大之下,只怕难有几人可以在三捕头的追踪之下,逃得开去。”“他轻功好,很好,”追命道,“但他还是逃不了。”“三爷可有跟他交手?”顾佛影问。“有”“他的武功家数,三爷可看得出来?”顾佛影这样一问,在场的人都有同感,因为追命刚才一眼便看破蔡旋钟的武功来历,和他交手的人,就好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给一个洞透天机的卜者一般。“看不出来。”追命这个回答,使众人都大出意料。“为什么?”“因为我跟他打了三回合,搏战二十七招,他总共用了十一个完全不同门派的绝招来对付我,我不知道那一门才是他的看家本领;”追命说,“然后,接应他的人就出现了,出言警示,使我知道他们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手法:孟大守那儿出事了!我不敢恋战,马上折返,但大错已成,一切都来不及挽救了。”七发大师道:“看来,能在三爷脚下走得过二十七招而不现出原形的人,肯定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这儿高手就有好几位,恰好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追命环顾全场,然后望定蔡旋钟,道:“你说你先收到一笔钱,请你去跟孟随园决战?”蔡旋钟点头。他似乎不习惯回答“是”字。“你当然会知道交款子给你的人是谁了?”这次蔡旋钟摇头。“凡是要人做这种事,就一定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所以他们找我容易,我找他们却难;”蔡旋钟道,“而且,花一大笔款子叫人杀人,干这种大买卖的多,只要人去打败另一个人的少,所以,我这算是冷门生意。”“看来,你的生意可真的不易做。”追命笑道。“杀人放火金腰带,”蔡旋钟道,“我这门生意却门堪罗雀,所以我的生活过得并不好。”“不过,你这门生意也有好处,”石断眉口头上始终不放过:“至少可以用来证明你是无辜的。”追命忽问:“就算你不知道是谁叫你做这些买卖,但你把银票或银子退回去的时候,总会透过些方法,跟那些人接触的。”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你接触的是什么人?”------杀楚--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这的确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蔡旋钟道,“可惜,找我跟人决斗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何时来、何时去,他蒙着脸,听口音,每次来人都不同,根本无法追查,可能是同一伙人马,也可能是根本不相干的人。”“如果我不接受买卖,只要把定银退回就行了。我得要先找到最靠近决斗地点的土地庙,掀开香炉下的石砖,把银票塞进去,便自会有人取。”蔡旋钟接道,“至于是谁取回、何时取回,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受命于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下结论:“所以,这条线索,完全无用。”“照你的说法,你究竟有没有把银票退回,也是毫无证据的事了。”追命道,“因此,你也无法证明,是否曾与孟随园决战。”“我明白你的意思。”蔡旋钟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同时也无法证实,究竟有没有杀死孟随园。”“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追命道,“因为我实在不想跟你动手。”“我也很遗憾”蔡旋钟道,“因为我也不想与四大名捕为敌。”“只不过这遗憾不只你我,”追命道,“当然还有石兄。”石断眉道:“可惜这些事跟我完全无关,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可是那天晚上,石兄也一样身在枯柳屯。”追命又开始喝酒。“我在枯柳屯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因为你。”这答案不仅意外,简直有点惊人。“因为我?”追命问。“我是个杀手,这点谁都知道。”石断眉道,“那天,我的‘老板'告诉我,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说要杀一个腰扎葫芦、洒鞋、散发,看来像个醉猫,但眼睛清醒得就像个骗子的人。”“听来,你形容的丑八怪应该就是我。”追命笑道,“很多人都认为,当官的人是老千,当差的人是骗子,其实官好当、吏难为;”追命顿了一顿,笑眯眯的道:“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杀我。”“因为我接下这笔生意的时候,不知道是你,后来我去了,看见你追踪一群押解的犯人,再暗中观察你的身法,便知道你是追命。”石断眉道,“知道你是追命后,便不能杀了。”追命悠闲的问:“为什么?”“如果我杀不了你,我就是自寻死路。要是我杀得了你,我还要杀好几个人,”石断眉愁眉苦脸的说,“他们是冷血、铁手、无情,就算我杀得了他们,还有诸葛先生。”他苦笑道:“像你这种人,非到万不得已时,我怎敢杀?”追命们着下巴道:“所以你也把钱退了回去?”“退钱?那是傻子才干的事,”石断眉摇手摆脑道,“我拿钱就逃,再找一个新老板,当然就是妙手堂回家。听说我的旧老板,付出了双倍价钱,正在找另一个人来追杀我。”他笑起来的时候,额角竟有两道灰影一场,就像眉毛的幽魂一般:“现在我的价钱,还比你高咧。”“我相信。”追命道:“你杀人比我多,恨你的人,也比恨我的多,价钱当然应该比我高;”“可惜我却不能相信你另一件事;”追命低头看他自己的一对脚,“你没有杀我,是事实,但没有杀我并不等于你也没有杀孟随园。”“很有道理,”七发禅师道:“该我了罢?”追命眯着眼反问:“该你什么?”“该你问我,一个出家人,三更半夜到枯柳屯干什么?”七发用厚掌抚抚他的戟发:“你要是问我,不如问他。”他用手一指。他指的是顾佛影。“是我叫他去的。”顾佛影道。追命微笑着静待他说下去。“我请他去枯柳屯,交给孟太守一封信,”顾佛影道,“这封信,是游公子写给孟大守的。”“我知道。”追命笑笑道。“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七发却问。他问得很直接,因为他一向认为,当问题来临的时候,抓住问题的核心切中要害,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你知不知道我在当晚送过了信,便立即离开?血案是在我走后发生的!”“我知道在洛阳城里,替孟太守买了度牒、剃度出家的就是游玉遮游公子,所以,只要孟随园一旦进入洛阳,就等于是小碧湖的贵宾,而且也是强助。”追命眯眯笑着,眼角折起的皱纹,既似沧桑的记号,也像爱笑的表症,“我也知道,武林中,单只五台山一宗,就出了三大高手,那是:‘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后一句,系指当今江南霹雳堂的三大高手,而前句则是指多指头陀、顾兄和大师。”“武林同道,脸上贴金,”七发大师合什道:“榜上有名,受之有愧。”“那封信,仍留在血案现场,我也看到,大意是问候孟太守,要他路上多加小心,并在小碧湖恭候大驾云云……”追命不理会七发大师的谦逊,“他叫人送信给孟大人,理所当然,因为小碧湖如有孟随园臂助,以孟随园的清明声誉、才智武功,必能令游家如虎添翼;顾兄请动大师前往,既是同门,也属合理,只是,”追命盯着七发大师道:“你已投入兰亭池家,为何还要替小碧湖游家送信?”“原因很简单,”这次七发还没有回答,顾佛影已抢着回答了:“他在送信的时候,还未投入池家,送信之后,池日暮发现他的行踪,力邀他加盟,他便过去兰亭了。”追命怪有趣的道:“为啥他不入小碧湖,反加盟兰亭呢?”七发立即道:“因为他在。”“他”指的当然是顾佛影。追命马上就明白过来。古来许多打下江山的英雄君主,对艰辛创业、并肩奋门的老战友,往往赶尽杀绝;同一道上、一同出身的旧盟友,越发容易嫉忌对方的成就。追命了解这些,他不想追究是七发还是顾佛影有这种想法,只说:“当天晚上,在穷乡僻壤的枯柳屯里,能杀死孟随园一家三十六口的,只有大师、石兄和蔡少侠,有这个本领。”“到底,你们三位之中,谁才是凶手?”追命游目逡视三人:“还是你们三人都曾动手?”石老幺眨眨眼睛道:“追命三爷可查出来了?”七发大师也神色不变:“被三捕头点名,也不知是荣耀加身,还是大祸临头?”蔡旋钟冷笑道:“这句话,你问我们,我们问谁?”顾佛影喟叹道:“可惜孟大守已经死了,谁才是凶手,只怕没有人能说得上来了。”追命忽道:“还是有人可以说得上来。”顾佛影奇道:“谁?”追命道:“孟随园。”众人都吃了一惊,顾佛影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追命悠然他说道:“如果他已死了,那么,站在我身边的人又是谁?”追命这句话一出口,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威仪堂堂、盘发长髯的汉子身上。那汉子清了清喉咙,道:“你们好。”蔡旋钟看直了眼,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本来是死了,”汉子忽然扒开了自己的前襟,他屈肘时已非常不便,胸前赫然有一道凄厉的伤痕!“恰巧我的心脏有异于常人,心房偏右,所以那一击,歪了半寸,我还剩一口气,便死不了。”他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也死了,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了,所以我更不能死。”七发也目定口呆:“所以你就是孟随园?”“我不是孟随园,谁才是孟随园?”那汉子惨笑道,“孟随园遇上这样的事,谁都不顾意当孟随园。”众人都静了下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追命忽道:“我想,大家都已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死,现在,就等你指出谁才是凶手。”孟随园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静了下来。ㄒXТ合鏶 Т×ТHJ.CоM“那在晚上,凶手是蒙面的,可是,他的身形,我依稀可以认得出来。”孟随园厉声道,“易容术最多只能骗骗不相熟的人,或只能瞒骗一时,却瞒不过我们这些行家!”“易容术尤其难以在身形上讹人!易容,至多可以鱼目混珠,不能以假乱真,很多武林传说里无暇可袭的易容手段,其实只是说者的凭空想象。”追命颔首道:“却不知凶手的身形最像谁?”孟随园一指,道:“他。”他指的是七发大师。七发大师,又惊又怒。顾佛影长叹道:“三师弟,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七发忽然笑起来。仰天狂笑。“原来你们都是合在一起来坑我的!”七发豪笑道,“这样贫僧还有什么话说!”石断眉第一个就跳了起来:“贼秃驴!原来是你干的好事,你害得我们几乎要替你顶罪!”七发禅师的短发根根竖立如戟,一字一句地道:“贫僧落入你们的局里,无话可说!”“我有话说。”盂随园忽道。顾佛影道:“只待大人一声令下。”“凶手的身影不错是像七发大师,”孟随园道,“可是那凶手说话的声调,却很像这位姓蔡的朋友。”这一来,众人的目光,又望向蔡旋钟。蔡旋钟摸摸鼻子:“你的头发很长。”孟随园道:“我一向不喜欢剪发。”蔡旋钟冷冷地道:“看来,你的舌头一定更长。”孟随园居然也脸不改容:“何以见得?”蔡旋钟道:“我跟你先前有冤?”孟随园道:“在杀我全家之前,咱们无冤。”蔡旋钟道:“有仇?”孟随园摇首。蔡旋钟道:“那我想不透你为何要诬陷我。像你这种人。舌头要不是太长,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也不想诬陷你,”孟随园道,“可是我明明听见是你的声音。”石断眉忽道:“凶手到底有几个人?”“等一等。”孟随园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说,“有一点很重要:凶手的武器,却是一柄钢叉。”他这句话一出,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石断眉背后斜插的钢叉上。石断眉的脸色变了。“绝对不可能。”石断眉大声地道,“他说谎!”孟随园反问:“我为什么要说谎?”石断眉怒道:“因为我不是凶手!”孟随园疾问:“你的确用这柄叉杀我。”“孟家的人根本就不是死在钢叉下,”石断眉吼道,“如果是我动的手,他的胸膛岂止一个血洞而已!”追命忽道:“可是在场一名押解差官,的确是背后着了一叉,破胸而殁的。”“你别含血喷人!”石断眉怒不可遏,“押解的七名差役,无一是被叉死的。”“我有证据!”孟随园突然大声道,“你别冲动!”七发、断眉、蔡旋钟一齐问:“什么证据?!”孟随园忽然笑了:“杀人的证据。”他笑意诡异,突然出手,抓住顾佛影的有手,“嘶”地一声,扯下了他一片袖子。只见顾佛影右腕上,赫然有一道伤痕,新痴刚结,尚未痊愈。孟随园厉声道:“那天他暗算我,我负伤之余,也刺了凶手一剑,就在他的右腕上。”石断眉猛然喝道:“好家伙!原来是你!”顾佛影用力一挣,孟随园双手擒拿,紧紧不放,顾佛影气呼呼的道:“不是我!出事那天,我根本不在枯柳屯!”石断眉叱道:“口说无凭!你还是趁早认了!”顾佛影挣扎道:“我有人证。”追命即问:“谁?”顾佛影急得额上冒汗:“游公子。”石断眉冷笑道:“你们是一伙人,他自然会帮你说好话!”顾佛影道:“还有一人一定不会帮我说话!”这次轮到孟随园问:“谁?”“你儿子。”顾佛影忙不迭地道:“你的儿子孟恕明。”“他?”孟随园一怔。“血案那天晚上,”顾佛影如即将沉溺的人抓住一截浮木,“我就跟他在一起。”孟随园怔怔地道:“你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顾佛影大声道。“不对,”石断眉吼着说,“他说的全是骗人的!”“为什么?”追命立即问。“因为孟恕明已经死了””石断眉精明老练他说,“孟恕明就死在血案的现场,他——”忽然之间,他发现不大对劲。谁都没有说话。人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色望着他。眼神里有鄙夷、有愤怒、有幸灾乐祸。有恍然大悟。他也立即住口。他已明白原由。他说得大多了。“就算他在说谎,”追命字句清晰地道,“可是,你既没到过血案的现场,又怎么知道孟恕明就死在其间呢?”------杀楚-- 第二十六章 横刀立马,醉卧山岗第二十六章 横刀立马,醉卧山岗石断眉笑了。他笑得十分刻意,以致谁都知道他在笑。他那小小的一张脸,五官都挤在一起,小胡子,仿佛也飞到眼角成了眉毛。“我这番只是用来试探他是不是在说假话;”石断眉诡笑着说,“诸位怎么反过来问我?”“就算你这句话是帮我试探他的,”追命也笑着,可是语锋比刀剑还锋利:“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透,你是如何可以这般肯定,孟随园全家都不是死于叉下的?”“如果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不妨连下一个问题一齐作答:“追命抹抹嘴边的酒渍道,“你又是怎样知道押解孟家的人,一共是七名差役呢?”顾佛影喷声接道,“押解的差役,有三人在一路上根本没亮出身份,也不穿公服,就算在孟案发生之后,县衙也只公布牺牲了五名官差,在下真要向你请教,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追命打了一个酒呃,道,“当晚血案现场,也许凶手生恐有漏网之鱼,曾逐一翻查过尸首,差役身上的公文和令牌,也被扯了出来,他当然知道押解的总共有几人了。”“就算我值得怀疑,我也不过是你们怀疑的人之一;”石断眉指着七发大师、蔡旋钟、顾佛影等道,“他们也是可疑的人,你们没有理由断定是我干的。”追命冷笑叱道:“石老幺,是不是你干的,你心里自是明白不过。”蔡旋钟忽道:“他是有语病,可是,这里人人都可疑,你为什么认为是他?”他顿了顿又道:“至少,孟大人说我的声音很像凶手,凶手的身形跟七发大师一样,而顾佛影手腕上的伤痕也与孟大人所说的吻合,我们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你错了,”顾佛影抨起袖子,左手在右腕上一抹,那道伤痕立即就淡了,再抹几抹,伤痕就奇迹般消失了,“我根本没有受伤,易容术虽骗不过明眼人,但要划道伤痕倒不是件难事。”“所以凶手的身形并不像七发大师,”蔡旋钟恍悟似的道,“凶手的声音也并不似我。”“你说对了。”追命赞赏似的道。“可是我仍然不明白,”蔡旋钟道,“孟大人为何要这样说?”孟随园淡淡地一笑。他的笑容似极度平静,又似极度疯狂。奇怪的是,世上的“两极”,往往非常近似,大奸与大忠,很可能成一体,至真与至假,有时候是同一回事,有人说人一直往前走,可能会走到后头,正如一直向左走,可能会到了右边的开头。孟随园的笑,就算两者皆不是,也是置身事外的一种淡漠。没有人在全家被杀后,还能如此漠不关心。蔡旋钟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到底是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他现在才发觉,孟随园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曾激动过。更没有冲动。“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孟随园。”追命终于说。“他不是孟随园,孟随园早已死了,就死在血案里,”追命说,“我找他前来,为的是要把握住一个要害:如果你们三人之中,其中一个是真凶,必定会知道,你们已亲手杀死孟随园,眼前这人,决不是孟随园。”“所以三捕头跟我们约好,带了这位朋友来,说这一番话,使人人都被疑为凶手,他所胪列的疑点,诱使凶手提出血案现场的有力辩证;”顾佛影接追命的话题:“然后,其中又以我嫌疑最重,凶手自然巴不得落井下石,把我定案,必会拆破我人证上的谎言下——殊不知他在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正是露出狐狸尾巴之际;他在拆穿我的谎言的时候,就是他的谎言被揭穿之时。”“因此,凶手是我;”石断眉慨叹也似的道:“我是凶手。”“你杀孟随园全家,的确没有用过你成名的武器,但每个人都死法不同,手法太像你所为了,而你又太恶名昭彰了,”追命似也为他惋惜地道,“可是我们案子办多了,也有些积习,譬如:常以为越不可能的人,才是凶手,你太像凶手了,所以我最怀疑的反而不是你。”“如果我刚才不是太多话,你还是不能肯定是我;”石老幺虽然没有眉毛,但眉心却皱了起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句话真一点儿也不错。”“你既然已承认了,该我问话了。”追命道。“你问问看。”石断眉道。“你为什么要杀孟随园全家,连押解的差官都不放过。”“就这问题?”“还有,引我离开的蒙面黑衣人,到底是谁?”“还有没有问题?”“你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拒捕,我只好立即杀了你。本来你这种人就很该死,押上京师,更恐夜长梦多;二是就捕,我押你回京受审,不过,这一路上肯定不会平静”因为你的上级怕你走漏风声,势必要将你灭口,你的同伴也会设法救你;第三条路就是你能逃得过我的追捕。你选那一条?”“你问的我都不答,但有三句话想说。”“你说。”“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最后阵中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只是忽然生起的一种兴叹。”“第二句呢?”“颜夕真是个漂亮的女子,可惜我得不到她。”“这又是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在昨晚以后,这成了我心中的一句真话而已。”“还有一句呢?”“这句比较有意思:如果我死了,不知诸位里可有人仗义代转我胞弟石心肠一句话?”“你说,我传达。”追命即道。“我相信你,四大名捕一向言而有信。你只要告诉他:地久天长,四字即可。”石断眉不放心的又问:“你知不知道石心肠在哪里?”“‘铁石心肠,天下闻名。自从‘铁、石、心、肠’四大高手为方邪真一人所败后,也只有令弟,敢一人独揽这个外号。”追命道,“就算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他也不算难,你在此时此际还记得这个胞弟,足见尚念亲情,这必然是句重要的话,我一定带到。”“这不错是句重要的话,虽然你并不明白;”石老幺喟然道,“你有什么遗言,我也可以替你转到。”“不必了。”追命豁然道。“你以为你一定能胜我?”石断眉怒道。追命捧坛痛饮。顾佛影拿过蔡旋钟喝剩的酒坛,也仰首鲸吞。石断眉脸色阴晴不定,额上眉影,忽隐忽现,对蔡旋钟与七发大师涩声道:“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蔡旋钟冷冷地道:“难怪你今天一上来就提过这个问题。”七发大师搔搔短发道:“最近我的记忆力实在很坏。早上去过的地方,到晚上就记不起来。”“我明白了。”石断眉居然也浮起了一个不屑的笑容:“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真的是好朋友,”蔡旋钟坦荡的说,“你一早就该直认不讳,才不致我们差些替你背黑锅。”“现在这黑锅已摆明是我的了,”石断眉冷笑道,“你们当然谁都不必背了。”“你说对了,也说错了;”蔡旋钟道,“黑锅是你的,我当然不捐,不过,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那个假扮孟随园的人忽然往后退。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退到了三丈之外,他才向追命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现在是你们的事,没我的事了。”“不错,是没你的事了。”追命忽反问蔡旋钟道,“却怎么会有你的事呢?”蔡旋钟道:“因为我们有约定。”追命问:“你们?”断眉石抢着道:“七发大师、蔡少侠和我。”追命又问:“什么约定?”蔡旋钟道:“杀你的约定。”追命笑了:“你们要杀我?”“有人要我除掉你,但我一向只找人决斗,不杀人,除非“除非你在比斗中,控制不住。”追命笑着接道,“所以我不会给你机会的。”“什么机会?”“杀我的机会。”“可是我只找你决斗,”蔡旋钟的手已按在剑锷上,“你很难拒绝的。”追命忽然感觉到杀气。动人心弦的杀气。还有剑气。割体而破体的剑气。蔡旋钟的剑未出鞘,但比出鞘了的剑更逼人。这柄剑极长,追命与蔡旋钟距离本有丈远,但蔡旋钟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击中他,根本不必移动脚步。高手过招,多一步和少一步,足以分生死、定胜负;步法再快,也不如不必步法。追命马上抱起酒坛子,呼噜呼噜的痛饮。他抱着坛子喝酒的时候,蔡旋钟忽然感觉到,追命这才是完全无暇可袭的时候。无论他发动任何攻势,他都很难以应付追命忽把坛子抛向他,而双腿同时急踢的攻势。他甚至观察不到对方的神色。杀一个人、或击败一个人,往往要看对方的脸色、神气,只要对方一有死意、败象,只要马上把握时机,多能一击得手。所以他把攻势延后。酒总有喝完了的时候。追命一口气喝完了酒,用衣袖抹抹嘴就道:“你还是不会在这时候找我比斗的。”蔡旋钟握剑的手又紧了一紧,道:“为什么?”追命眼睛发着亮:“因为你已找到比我更好的对手。”“对!”蔡旋钟突然拔剑,陡地一声暴喝:“还不出来!”剩下一只酒坛,摆在两丈余外,突然爆成碎片。那是蔡旋钟拔剑一指的力量。可是剑依然没有拔出来。这一剑的劲道,是连着剑鞘发出来的。——连鞘剑已有这么大的威力,拔剑出鞘呢?酒坛子被剑气击碎。里面有酒,却没有人。酒洒了一地,众人大愕,这变化一起,石断眉已立即做了一件事。他一脚踢飞那一口顾佛影喝过的酒坛子,飞撞向追命,人一闪身,已到了三丈之外。追命手中的酒坛干飞出,跟撞来的酒坛子半空中砸碎,他的人已紧贴石老幺身后。石老幺一动,七发大师就动了。他一反手,拔出一根针刺也似的奇发,一抽手,就搭在火红色的小弓上。——他想射谁?他才张弓搭箭,顾佛影就已经醉了。他刚才也喝了不少酒,但刚才不醉,现在才醉,仿佛到现在酒意才冒上来。他醉着抽刀。一把薄薄的大刀。从来没有这样宽阔的大刀,却以这样薄的精钢打造。这柄刀这般的薄,在顾佛影手中拿来,仿佛就像一张随风而去的纸一般。顾佛影醉了,他手上的这柄刀,也像是醉了。不过无论他怎么醉,都不会有人敢忘记顾佛影的外号:“横刀立马,醉卧山岗”。七发大师手上的箭,正瞄准顾佛影。“顾盼神风”顾佛影却没有顾盼,只醉眼朦胧的笑道:“你知道我干吗要喝那么多的酒?”七发大师仍不答他,只是他的眼神。弓和箭的颜色都十分诡异,仿佛融为一体,又似本来就是一体。他的发箭仍盯着顾佛影的心房。顾佛影的胸膛却横着一把刀。一把比纸还薄的大刀。“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为石老幺而出手,”顾佛影迳自说下去,“可是你却会为杀我而出手。”七发大师额上已渗出了汗。——这一箭,要不要射?——射出了之后,能不能奏效?——要是箭出而无功,后果会怎样?七发大师与顾佛影斗争了一十六年,数日前答应替游家送信给孟随园,并没见着孟太守,只送到押解的衙差手里;他之所以答应这么做,是因为走投无路,要晋身小碧湖效力,不得不忍气吞声,当顾佛影的部属。可是,如今他一旦有了栖身之地,第一个不能容的,就是二师兄顾佛影。“你射吧,”顾佛影醉意阑珊地道,“这一箭,你想射了很久了,当年‘老中青’三大高手在雪桥上对付诸葛先生,也是你这一箭始终不发,并得以全身而退,今天你放了这箭吧,看到底谁能全身而退?”七发大师发脚下细汗密布。他的汗仿佛也是异色的。他的发箭,依然稳定。他手上的火弓,仍然全不轻颤。他的双目,正发出令人心弦震荡的异光。——可是他那一箭,发是不发,放是不放?当年,在“骷髅画”一役中,权宦傅宗书曾派遣手下三员大将:“老不死”、“中间人”、“青梅竹”,在雪桥上围杀诸葛先生,但“老不死”和“青梅竹”全皆战死,“中间人”迟不出手,不战而退,而得幸免。可是从那时起,“中间人”也遭傅宗书一党弃而不用,甚至传令格杀。所谓“老不死”、“中间人”、“青梅竹”当然都是代号,而“中间人”就是七发大师。七发大师一路逃避追杀,连“刀柄会”、“天欲宫”都不敢再收容他,几成丧家之犬,直至他投入了兰亭池家。可是,与兰亭池家对立的小碧湖游家,有一个执掌大权。洛阳城里除四大公子之外最有势力的人物,便是跟他斗争了十七年一直占尽上风的二师兄。顾盼神风!------杀楚--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战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战酒坛碎裂。酒坛里没有人。蔡旋钟按剑不拔,脸上也出现了坚毅不拔之色,蓦然抬头,“原来你在亭顶,”他道,“可是你的呼吸和心跳,却自酒坛里发出来。”“酒坛太狭小,我一向不喜狭仄的地方,”亭上有清朗的语音答,“我的轻功可以做到落地无声,但人不能停止呼息和心跳,所以我只有把呼吸声和心跳声转传到酒坛子里去。”蔡旋钟的衣衫很贴身。他觉得衣服一如剑鞘,好剑必须要好的剑鞘,人也一样。他现在显然在吸气。深深的吸气。然后在吐气。缓缓的在吐气。他正在运气会神、养精蓄锐。因为亭上的人,还没有出现,他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剑气,几乎要逼入他身上每一处的毛孔里,甚至直似要把他的睫毛逼入自己的眼帘里。他的确发现场中还有一个人。不是他听到了什么声响,而是感觉到了剑气。他立即仔细去分辨心跳和呼息声。就算是再绝顶的高手,也有心跳和呼吸。他马上就发现呼息和心跳声,自酒坛里传来。他以为来人就匿藏在第四口酒坛子里。人未出现就有这样厉烈的剑气,来人当然是更强的对手。可是他错了。人在亭上。人未出现,已使他空自发出一击。这人的轻功,还不能使蔡旋钟觉得可怕。来人的心跳和呼息,能传送入酒坛里,蔡旋钟也只认为自己是一时轻敌。——可是这人是什么时候到了亭上的呢?这才是可怕之处。七发大师本正与顾佛影对峙。连他心中也感觉到震动:——这人到了亭上,除了追命,似谁也不曾觉察。——来人定必在石断眉出现之后,才掠到亭子上的,可是,那时候,亭里已聚满了高手,怎么全都没有发现?!蔡旋钟紧握着剑。他的剑仍未离鞘。剑尖下垂,斜指七星。“你要杀追命?”亭上的人问。“我奉命找他比斗。”蔡旋钟答。“那你得先胜了我。”亭上的人道。“你是方邪真?”蔡旋钟问。“我是。”方邪真道,“我想领教你的九七剑法。”“很好,”蔡旋钟道,“你在亭上,也是一样。”然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话。七发和顾佛影仍在亭外对峙。他们离亭子约六尺,左半身子向着亭子。不知怎地,他们不约而同,都向外行出七八步,然后才能立定,继续对峙。因为七发大师左半身子如遭剑刺,森寒、但又锐烈无比,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刚出炉的利剑正在研磨着他的牙齿。那是剑气。顾佛影却觉得左爿身子忽然麻痹,一股酷烈而冷冽的冰针,似已戳入他的毛孔里,而再化作千片烈阳,自血脉里炸了开来。那是杀气。那假冒孟随园的人,本来已退出丈外,正面向着亭子。现在他忽然觉得昏眩。他几乎无法睁开眼来。这种感觉仿佛是剑气和杀气,同时到了他的头上厮杀,使他情不自禁地举起衣袖,遮掩着脸。可是方邪真和蔡旋钟还没有动手。至少到现在还没有。蔡旋钟垂首凝剑。剑指何处?这九尺七寸长的剑,指在一个无关重要之处,或任何地方。那就是无。一种“无”的剑法,一旦动剑,它的力量很可能就是无所不有——就像水降到最低点,唯有高升,而且降得越低,就会涨得越高。排山倒海的巨浪,就来自深如壑谷的低潮。无接近于死。这种死的剑法,一旦活了起来,只怕没有人能够在剑下活着。方邪真仰首望天。他背负双手,神态激越而悠闲。——个人脸上的神情,怎样才会又激越又悠闲呢?方邪真就是这样。他仿佛就似正作“天问”的屈大夫,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激越,为置个人死生于度外而神闲。他的剑悬在他腰畔。他的心正在问天。如果他拔剑,这把剑就不止是他的剑,也不只是他的心剑,更是天的剑。天剑无人可敌。——“天问剑法”呢?七发大师的发箭,转而瞄准顾佛影的眉心,然而他的眼,正盯着顾佛影胸前横着的刀。那柄亮丽的大刀。大刀上,正幻漾异芒,倒映出亭上的白衣人方邪真,亭心穿劲装的蔡旋钟。亭中的人影动了。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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