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10

他母亲不服气:我家—亮,人样子也不差,还有—个染坊,又有这么一份好家产,怎么就说一个—个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白了:全被许—龙给捣了(这地方称破坏——暗中破坏,为“捣”,此—字,比官话“破坏”一词凝陈、形象、得劲)。上—章《染坊之子》说了,跟许一龙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他的理发店是—个收购并销售消息的地方。小镇上没有什么消息传不到理发店来。而这些消息一旦传到了许—龙的耳中,他就得按他个人的好恶做些加工、编排。添油加醋,这是许—龙的拿手好戏。有一些消息,他会按住不发,使那些消息总也传不开去。他不但收购消息,将其照他的心思发布出去,还能无中生有,制造消息。这特别制造的消息,往往销路更好,作用更大。许—龙得知赵—亮“想婆娘”,又耿耿地想起那口鲜红的血来,便赶忙制造出一些消息来,然后选择他认为一定能够到达女方家中的渠道,将它们一一传送出去。他说,谁做赵一亮的老婆,倒八辈子霉。赵一亮的父亲是油麻地镇有名的吝啬鬼,跌倒了,还要抓把泥起来。做他家媳妇,要苦死;赵—亮的母亲,天生就是个管家婆,规矩可大了,做她的儿媳妇,一辈子也别想抬头;赵一亮,油麻地镇上的人没有—个喜欢他,真正是掉进茅坑里的—块石子——又臭又硬。还有其他若干说法,还有比这更刻毒的,也不统一。许—龙根本不讲究让他的消息统一,传出去——乱七八糟地传出去,弄人—个疑惑,—个不敢,这就行。再说,这些消息,出了理发店的门槛,他传你传的,七弯八拐,七扭八折之后,也早不是那消息初生时的样子了。他许—龙也管不了那消息的生长与变种。许—龙制造消息时,一点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扇他的耳光。因为这世界上,惟一能够追查到消息来源的就是公安局(即使是公安局的追查,也会因为对方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见隔壁的两个撒尿的女人说的”而受阻)。许—龙的消息,公安局是没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费工夫,是永远也不能找到源头,证实乃他所为的。许—龙每给赵一亮捣掉—个,就有一种快惑,仿佛烦躁时捣掉树顶上一个鸦窝。赵—亮的母亲,当然不能—口咬定是许—龙捣了他家赵—亮的婚事,但她在心里确实明白了一切。当赵—亮的父亲日日咒骂赵—亮,而赵—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将染坊的活计放在心上,只一天天地变得沉默寡言,任唇上的黄毛去长时,她走进了理发店。当时店中无顾客。她望着许一龙,突然跪下了。许—龙—惊,“大妈,你这是?”“龙二爷,一亮他嗴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妈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大妈求你了,给一亮说几句好话吧……”赵—亮的母亲终日操劳,长相颇老,呈给许—龙的是—头花白蓬乱的头发。许—龙慌忙将她扶起,“大妈,你这是要做会么?”赵—亮的母亲起来了。来了—个顾客,许—龙没等那顾客进门,就将门关了,挂上锁,回家去了。第四部分赵一亮(5)第四节赵—亮终于定亲了。还是那个他喜欢的小女孩。是媒人二次说媒说成的。赵—亮去女方家中送定亲礼物时,我看到了。他穿了一身新做的蓝涤卡制服,腰杆挺得直直的,又有了当年一番意气风发的神态。见了我,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还在读书,他居然着急找下女人了),但很快就自然起来了。他偏要我抽一支烟,我只好将烟接下点着,动作生硬地抽着。他说:“林冰,我不能跟你比。我以后是什么样子,我已看清楚了。成个家,过日子吧……”挑礼物的担子在前头等着他,他不能与我多说话,说了句“常去我家玩!”就追担子去了。那个小女孩,我也见过。那天,她到镇上来买东西,被镇上的人认出来了,“这是赵—亮的小媳妇!”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脸红了,用牙齿咬住薄唇,低着头,在无数双目光下,害羞地走着。很甜的—个小女孩。赵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时,总要带上胡琴。赵一亮脑海中的图画,一幅一幅的,都很具体。女孩、染坊、双亲……这—切糅合在—块儿,使他有了—种责任感。他越来越认真地对待那个染坊了。他几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揽了过来,并用心去思考它。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理财,学会了许多生意方面的经验,他与油麻地镇上的各种手艺人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有共同的情趣与语言。走上街头,他朝他们招手,与他们调侃,甚至能红着脸与他们说些荤话了。见了我,他说:“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来看他,但在—起时,情调与从前不大一样了。赵一亮预想的婚期是这年的春节前后。媒人给女方家中飘了个风,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强硬地希望女儿更多地留在家中。赵一亮家入冬之后,就为婚期的到来一天一天地忙碌起来了。赵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着双亲为他的事忙碌,有时会从眼中突然飘过—丝隍惑。那天,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在礼堂里演出,赵一亮手中的活儿也不紧,应了我的邀请,就来看演出。那天的灯光相当好,节目也好,演员、乐队等,各个方面都很开心。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台下寻赵一亮,但没有寻着。镇上—个人告诉我,赵—亮已走了好—会儿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锅里染布,两根木棍吃力地搅着一块长达四五丈的布,额上沁出许多汗珠。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有点不太想讲话,只说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错。”这年的冬天,是个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入冬以来,就没有落过一滴雨,飘过一片雪花。但,北风总是刮。这北风像是从万顷沙漠上越过,被吸去了最后一丝湿气。它日夜不停地吹着,仿佛要把这片平原吹得焦干。冬小麦在灰色的土地里,摇曳着单薄的叶子。岸边芦苇的枯叶,经风—吹,沙啦沙啦地响。油麻地中学的篮球场上,一有人活动,就总是灰尘笼罩,远看时,人像在烟里。河水枯瘦,结了冰之后,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离开水面的冰,就变成白色,河中间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后,就凹陷下去,终于断裂,因此,你总能不断地听到干冰的“喀嚓”声。每到夜晚,就会从镇子上,从更远的村落,传来敲竹梆的声音。这提醒人们警惕火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在这缺乏湿度的空气里,一声一声的,皆更结实、脆亮。每天晚上,我们总是在这种敲击声中入睡,偶然醒来时,依然听到这敲击声在响,只不过让人觉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困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么认真、专注了。离春节大概只剩二十天时间了。这天夜里,我正做梦,忽听见马水清叫了起来:“锣声!”我、谢百三、姚三船,被—起惊醒了。“镇上谁家失火了!”马水清说。锣声是这地方报火警的信号。那锣急急地敲着,声音又猛又稠密。我们胡乱地穿上衣服,抓了脸盆、铁桶之类的东西就往外跑。我们跑出门时,看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宿舍与老师宿舍的门几乎全都打开了,正涌出—个个的人来,汇为人流,往油麻地镇迅捷地跑去,人们都在惊恐而兴奋地喊:“救火啊!——救火啊!——”四下里,远远近近地都敲起了呼应的锣声。这锣声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个平原上的人都呼唤起来。“哧哧嗵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满世界地响着,犹如千军万马掩杀过来。许多人在跑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此时此刻,人们就是尽着力气呼叫:“救火啊——!救火啊——!”有些人家的人睡觉死,才刚刚打开门来,就懵懵懂懂地问涌动的人群:“谁家着火了?”我们跑到镇上时,一时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难快速向前,但脚步仍在下意识地跑着,我们远远地听到了从横跨东西的大木桥上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稠密,使人担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会突然断裂。“火光!”有人叫了—声。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镇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于是,不能前进的人就站在那里根据火光的位置去判断谁家着火了。| “好像是卖鱼的周永汉家。”“周永汉家还得往东,好像是徐绍亮家。”我却觉得是赵一亮家。但我不敢说,也不愿说。我甚至在一听到“镇上失火了”这个声音时,就立即觉得这是赵一亮家。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火光越升越高了,镇南的天空越来越红了。第四部分赵一亮(6)秦启昌出现在街边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在寒风中高高地站立着,只穿了—件裤衩。他大声叫道:“人群闪开!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让水龙过去!”人群就用力向两侧挤去,给水龙让开了一条路来。四个大汉抬了一台水龙过来了。他们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了。秦启昌站在屋顶上,拿了个长电棒在人群里照着周围人的面孔,然后叫了四个被灯光重点照了的汉子的名字说:“你们把那四个人换下来。”于是,那四个被叫到的汉子立即冲上去,换下了四个已疲乏的汉子,将水龙一足够风似的抬向前去。秦启昌就从这个屋脊跳到那个屋脊,—路指挥下去:“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我拿了一只面盆在人群里钻着,—会儿工夫,就把马水清他们甩下了。过了大木桥,我也从一座院墙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跃而去。离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觉:是赵—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拼命地向前跞跃。快近火光时,我每跳跃一下,都会被火光映照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两腿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水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水——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水。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水边传来欢呼声:“冰砸开啦!冰砸开啦!”许一龙赤膊站在赵一亮家的高高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水边去,排五队,往上递水!”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水边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满的上来,空的下去,水都倒进了水龙的大林桶里。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水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水龙有一根粗长的杠杆,使用时,两侧各由四个大汉左—下右—下地揿动杠杆,带动两个活塞,将水压出来,喷出的水,又远又冲,并不亚于城里的消防水龙头。可惜,今天出水太迟了。等它们都开始喷水时,赵一亮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五条水柱,在火光里钻着,被火光映得通红。喷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胸膛和大声喊叫的大嘴,“往这里喷!往这里喷!”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身上。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日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飞了过来。赵—亮的父亲和母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根下。但不是蹲着,而是瘫坐着。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他的那把从火中抢出的胡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答应,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颤抖起来。我要将他拉起来,他死活不肯。我叫来了马水清和谢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将他拽了出去。火光渐渐减小。水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喷射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这已毫无意义,但还是不住地递水、喷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彻底扑灭。地上到处流淌着水,很滑,不时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潮湿的灰烬里,冒着一缕缕的湿烟。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水龙挂红布条。赵—亮的父母已经被人抬走了。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这把火烧去了油麻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第四部分赵一亮(7)第五节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大河边上去。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放下木头,贼!”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第四部分赵一亮(8)第六节第二天,依然下雨。借着这雨幕的掩护,附近的农民和过路的船只,哄抢了—个散了的木排。雨幕里,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头,有的被扛到了麦地里,有的被扛到了某个人家屋后的树林里,有的被缚在船旁随船远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个木排就从大河上彻底消失了。哄抢木排,情节严重,县公安局呼啦啦几乎连窝端到了油麻地镇。木头很快被收缴回大部分。但众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的举动为“哄抢木排”:“那木头在河上到处漂着,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码头上了,我捞上来,怎么能叫哄抢?”“我看到那木头漂到芦苇丛里就顺便将它扛回了家中。”……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抢木排,而是捞木头。他们中间还有人说:“不是我捞上来这几根,它们早顺流淌走了,你们大概连这几根还找不着呢!”那样子,仿佛要让公安局的头头出面,专门向他致谢才是。事件重大,却没有任何理由处罚那些人,更无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恼火。到现场去检查的人报告,那捆木排的铁条,是用钳子掐断的,大概是在众人哄抢的头天黄昏至晚间所为,经过一夜的风浪,那木排就被冲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关在镇委会大院的几十个捞木头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将他们都放了,开始追查那个解木排的人。他们拿了小本子,四处查访,或把人叫到镇委会去盘问,不久,就从一个渔民那里获得一条线索:那天傍晚,有四个小伙子从停靠木排的那个方向过来,打了两把雨伞,一把为黑布伞,一把为红油纸伞,两人合用一把,看样子,像是学生。于是,就有五六个公安局的人来到了油麻地中学。排来排去的,就排到了我们四人头上。其实也不难排,因为油麻地中学就马水清有一把红油纸伞。公安局照例采取那个行之有效的老办法:突然单个盘查。我被叫到了校长室。公安局的人问“四月四日下午五点钟左右,你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不隐瞒那天去了大河边,但要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装着回忆的样子说:“好像去大河边了。”“就你一个人。”“不,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干什么?”“想吃鱼,去买鱼。”“你看见大河里有—个木排吗?”这—问,我心里就有点慌乱了,因为我们商量着“攻守同盟”时,并没有考虑到如何统一对待这—细节。公安局的人就用也们那种令人心里发虚的职业性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立即说:“看见木排了。”(事后,我们几个又碰到一起时,我才知道,谢百三在被盘问时,却一口咬定,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木排。)我被盘问了好几个小时,吃晚饭时,他们让人端来饭菜,让我就在校长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盘问,而是接受审问了。到了深夜,他们发火了:“如果是你们几个干的,我们想,你们反正也不是偷木头,是胡闹了玩的,说出来,批评教育也就过去了。如果你们看见了是别人干的,不说,这就叫包庇坏人。但不管是那一种情况,都得老实说出来,不说是万万不行的!”这天夜里,我没有能回宿舍。(事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也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审问,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让王儒安来对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只能在校长室里继续待着。(事后,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从审问我们几个的当天晚上,就已从我们的回答中找到了许多互相矛盾的地方,从而判断出我们几个—定隐瞒了什么诡秘)。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我就赶忙往镇上跑。武装部的窗前围满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腰坐着,双手相合,搁在膝上,手铐在昏暗中发着幽冷的亮光。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条,将脑袋抵着,搁在两根铁条中间,眼泪便顺着鼻梁流淌下来。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轮船来了。油麻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公安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水边的小轮船。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我赔,我龙二爷赔,我龙二爷拆房子赔!”他嘴角上净是白沫,眼中泪光闪闪,“你们把他抓走,那两个老的也就活不成啦!”很多人在落泪。上午九点钟,公安局的人押着赵一亮从人武部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避开了围观的群众,把赵—亮押到了小轮船上,随即发动马达,将船开离河岸。这里,许一龙等人听到了消息,发疯一般跑向河边,沿着河岸追着那小轮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轮船扔了砖块,随即,河两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块、砖块去砸。当小轮船即将出了河口而进人大河时,许一龙一下扑进水中。然而那小轮船不是—般的轮船,一加足马力,船屁股几乎埋进水中,船头一昂,快艇—样从水面上飞过,许—龙只赶上船尾翻起的漩涡。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徒劳地在水中叫喊着:“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赵—亮就这样被带走了。一连几天,我总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那把留给我的胡琴。我总不能将从前的赵一亮与他今天的结局联系起来。我去镇上看他的父母时,只见他母亲拄着拐棍站在大河边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发飘飘,嘴里喃喃自语,却总让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知为什么,打赵一亮被带走之后,我、马水清、谢百三,就与姚三船有点生疏起来了。四人在一起时,就不太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显得不太自然。有时候,找些话说,可是越找话就越没话说,索性就不说了。隔了—个月,姚三船转学了,转到离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们请他下了一次馆子,还是吃一大盘猪头肉。吃时,也是没有太多的话说。晚上,他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同学五年多,让我最后为你们吹—次笛子吧!”那个夜晚很安静。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极动情。从前吹笛子时,我们总嫌他牙齿漏风发出的噗噗声,但这天晚上,却觉得这噗噗声也很动听。吹了两曲,他不吹了,握着笛子,忽然哭起来。我们就都劝他:“别这样。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第五部分乌鸦(1)第一节读高二时,我只花了几斤月的时间,就告别了身材过于矮小的自卑。那几个月,我对身体的变化又欣喜又惊恐。熟睡中,我的身体会突然地一抽搐(醒来时总联想起麦子拔节),有时会有一种附落万丈深渊的感觉,醒来时浑身酥软,大汗淋漓。腿与胳膊变长,脚与手越长越愚蠢,并且感觉不及从前灵敏了。写字时,笔总不按我的心思走,字写得如同螃蟹爬的一般。胡琴也拉得有点僵。与人闹着玩时,手脚总是不知轻重,好几次,对方差点恼了,“你他妈手脚怎么那么重!”我身高一下子长到了将近—米七零。衣服来不及做,也没有钱做,母亲只好给衣服放边,于是衣服与裤子都有了颜色较之以上部分要深得多的边,仿佛是镶上去似的。即便是放了边,仍然还是嫌短,总像是偷来的衣服。个子长高了,我很高兴,再与高个人站在—起时,心里就少了些压抑,而与矮个人站在—起时,心中还油然升起了优越。仰视与俯视,居然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状态,这很奇妙。(后来,我知道了,艺术也深谙这个奥妙。作者倘若要使其人物或画面等令你产生崇高感,就—定要使你在精神与智力等方面都自愧弗如,外在仰视的位置上)。身体的成熟,也使我陷入了朗其妙的烦躁与不安。我说过,我厌恶春天。现在,我又是在另一种心境里厌恶它。在很长—段时间里,我在心底里觉得,春天是—个邪恶的季节。春天的太阳很奇怪,—早上,从大雾里“轰隆轰隆”地升起来,烘得满世界都是生长的欲望。—个枯褐色的世界,就在这阳光里—天—天地张扬着生命,临近夏季时,那绿又浓又肥,铺天盖地,弥满了空间。春天的风也很奇怪,能吹开果壳,吹软僵土,甚至能吹裂石头。它又软绵绵的,温乎乎的,吹得人昏昏欲睡。“春风如熏”,真是个恰当的说法。而“如熏”时,却正是另样的东西在黑暗中生长发育之时。这节气的变化,让世界万物都有点不安分起来了。这年春天,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林子里的鸦群。也不知从何而来,油麻地中学的校园里,那一片一片的林子中,栖落了数不清的乌鸦。还在冬季时,它们就在林子里了。但那时它们并不太闹人。几乎整整—个白天,它们都飞到远处的田野上去觅食,只是到了黄昏,才成群结队地飞回来。那时刻,有一阵鼓噪。但这对枯寂的冬日黄昏来说,倒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而春天一到,它们就变得太不像话了,几乎整天不出外觅食,就在林子里聒噪、闹腾。它们鼓动翅膀,相互追逐,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翅膀搏击气流的刷刷声。一只只皆漆黑如墨,如夜,掠过碧空时,便在空中打出一道道黑闪。雌鸦们有的立在枝头,若无其事地用那黑钻石般的眼睛去看天空,有的则在枝头不停地颤抖着翅膀,仿佛在等待什么安抚。雄鸦们总是厮打不止。它们用翅膀扇打拍击,用黑牛角一样的喙去互啄,空中常常黑羽纷纷。它们有时飞得很低,常从人的脸旁边飞过,使人顿感—股凉风,有时又飞得很高,仿佛要钻到云霄里毁灭掉躯体。让人最受不了的,是它们的叫喊。一只只声嘶力竭,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发“哇”声的,有发“啊”声的,有好几只发出的声音,竟像是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它们一天一天地闹着,不吃不喝,闹得自己一天—天地瘦下来。仔细看它们,觉得它们就只剩下了一副可怜的骨架。在天空飞过时,让人竟然觉得那是个已经没有了身体而只剩下—对尺余长大翅的怪物。有的精疲力竭了,从树上歪歪斜斜地跌落在地上。我们就常去追赶这些似乎已经耗尽了生命的黑精灵,它们不得不拍动翅膀,又挣扎着飞到高处。一度,它们还极有破坏的欲望。篮球场无人时,它们就落在篮框上,用喙不停地拆篮网,只用几天的工夫,就把篮网全都拆掉了。它们飞到桃树上去,把刚刚结出的毛桃一粒一粒地啄下来,然后如含—颗绿玉一样,飞到红瓦房和黑瓦房的屋脊上。白麻子的—顶草帽被它们叼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就被弄得稀烂。它们还特别喜欢有颜色的东西。我们常看到它们叼了一片红纸片或—根黄布条在天空飞过。到了后来,它们的行为越来越古怪。那天课间,大家正在教室外活动,初中部一个男生叫了起来:“你们看呀,乌鸦叼了个什么东西!”众人抬头看,只见—只乌鸦从女生宿舍那边飞过来,嘴里叼了—个乳罩。它飞,那乳罩就被风吹得很丰满地开放在空中。另外几只乌鸦就飞过来抢夺,在空中搅出黑色的旋风来。女生们先是觉得好奇,也仰头看着,但很快觉得这不太合适,忙把目光避开了。有—个女生轻声说了声:“是夏莲香的。”夏莲香就红了脸去抓那个女生。那个女生跑进教室去了,于是,所有的女生都争先恐后地跑进教室。就听见她们小声地骂:“死乌鸦!”后来,那乳罩让人害羞地在—棵白杨树的枝头上飘动了两三个日子。就是在这样—个季节里,我开始品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从前是一落枕就着,一着便如小死,现在却迟迟不能入睡。身体燥热,被子却又沉重如山。那时,没有换季的被子。我只是在大学毕业之后任教的第二年,才有了换季的被子。我们那里很可笑,总是把被套弹成十斤左右。那被子很臃肿,总折不成样子。冬季盖,倒也暖和,可到了春季再盖它,就很受不了。盖不行,不盖也不行,人就被里被外地来回折腾,搞得被子湿漉漉的。我盖了这样的被子,就更是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吱呀吱呀地响,谢百三就用脚擂着床问:“林冰,你到底在干什么?”最可恨那乌鸦,在深夜里也安宁不下。你这里刚要有些睡意,那窗外的林子里忽然哇地一声大叫,又将你吵回来,脑子里便乱七八糟地胡想。不久,被窝里就有了罪恶。并且在—段时间里,我沉湎于这种罪恶竟不能自拔。而一到白日,心就隐隐地被羞耻咬噬着,这使我变得沉默寡言,并时常觉得自己猥琐。时间长了,人很瘦弱,一双手像乌鸡爪,眼神也显出了迟钝。一上课,就走神,要不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上睡着了。被老师用教鞭敲醒之后,桌上便总有—摊口水。这使我感到很难堪。一次上范建业的数学课,我醒来时,教室里竟无一人。后来我才知道,范建业讲完课,对同学们说:“你们看林冰同学,睡得多么可爱!我们不要去惊醒他,不要!“然后,他让大家一个个悄悄地走出门去,自己将教室的门轻轻带上,朝门外的同学一笑,走了。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但并不恨范建业,而恨我自己,还恨那些王八蛋的乌鸦。我去镇上找秦启昌,说:“乌鸦已闹得我们上不成课了。”让他用他的猎枪来将它们杀害一批。秦启昌很有点杀气,说:“好!”就拿了猎枪跟我走进了校园。他端起猎枪,朝着枝头的四五只乌鸦砰的一枪,其中有一只被打落了下来。那乌鸦跌在地上,随即流了一摊血。可是飞走的那几只,在空中哇哇乱叫,叫来一大片乌鸦,在秦启昌的秃头上空绕着飞,还不时地朝他的枪然而那鸦群却没有惧怕,在空中乱舞,叫成—片,还把白色的粪便喷射下来。秦启昌的秃顶上落了粪便,嘴里说着“倒霉倒霉!”赶紧拖着猎枪躲到了黑瓦房的廊下。夏莲香见着了,就哧哧地笑。秦启昌说道:“死丫头,还笑!”回头去地上捡了两只死乌鸦,一手提了一只,朝夏莲香走过来,要吓唬她。她抱着头,尖叫着跑开了,跑远了,又转身朝秦启昌道:“我不怕!”秦启昌把乌鸦抛到空中,鸦群猛扑过来,并随着死鸦的坠落而如无数的铁片急剧下降,企图将那死鸦截住抢走。第五部分乌鸦(2)第二节我越来越喜欢看到女孩子,如果这一天连一个女孩子也没有看到,就觉得这一天很没有意思。我喜欢看她们走路的样子:轻轻盈盈地走着,受了什么惊动,突然地张望。喜欢看她们吃饭的样子:很文静地吃,绝不像饿死鬼变来的男生那样吃得很粗野,吃得满桌子汤汤水水的。喜欢看她们说话:—个微笑地听着,一个怕人偷听了似地小声地说着,然后突然地发出笑声来。喜欢看到她们种种诡秘的样子:有时,—个在另—个的身后望着前面的人,然后在那一个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了什么,那一个就扭过头去,“咯咯咯”地笑;有的总爱往一片无人的草丛里去,过了很久,才又走回来,那时,她们的手里就会转动着一枝小野花;她们的口袋里都有很多小玩意儿,然后互相掏出来比着看,这—个佯装将那—个的东西拿了,那—个就去追逐,她们的肌肤又似乎特别地怕人搔弄,身体接触在一块儿时,就微微地扭动着身子躲让,笑个不止,可过—会儿,就又挨在一起,到—个角落上不知说什么鬼话去了……最让人喜欢的是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很纯净,像用清水洗濯过似的;细细的,仿佛能被风很轻易地吹跑了。使人迷惑不解的是,她们总爱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谈话,池塘边,房屋后,花园的一角,都常飘出她们的声音来。她们最喜欢的—个场所,竟然是她们的厕所,这很奇怪。你在男厕里待着,就总能听到她们在那边说话。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这样,男生上厕所时就不说话,尽量不发出其他声音来,怕惊动了那边似的。陶卉最让我费心去想她,去琢磨她。她的成熟似乎是在—个晚上完成的。她的身体像雨后月下的池塘,一下子丰满起来,并使人产生一些朦胧的想法。她常羞涩地低下头来,因为她有点惊慌地看到,自己的胸脯一日一日地隆起,只穿—件单衣时,胸前的衣服就拉得很紧,仿佛两只小鸡雏在用力地争夺着一条蚯蚓。她的一举—动,都让人着迷。她的许多形象,至今仍完好无损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雨纷纷地下着,绿油油的白杨下,她举着一把红雨伞来上学,裤管挽了起来,露出栀子花色的腿来。她似乎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情景是很美好的,借着路滑,就走得很慢,把这画面久久地停在人的眼前。走到廊前时,她将两只脚叠在一起,用脚趾头很调皮地去剔泥。剔得差不多了,就坐在廊下,把腿远远地伸出去,让檐口下织成的稀薄透明的“瀑布”冲洗脚上的泥巴。她先是很久地不动,很舒服地让那雨水去冲,那泥就纷纷地被冲开去,那脚趾头便如新鲜的嫩姜显示在雨中。她看着这些趾端微微发红的脚趾,动了动它们,然后那两只薄薄的脚弓很优雅地隆起的脚,就如两只交颈的小动物,一下一下地互相搓洗着,直搓得没有一星泥点。这时,她会微微扭过头来,朝教室内的夏莲香或其他女生叫着:“你们帮帮我呀!”依然是—番小妹妹的神态与语调。夏莲香她们就会走过来,把她身边的鞋拿起,放到更适宜的位置上,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陶卉,你的脚真好看!”她就赶紧将脚藏到鞋里去。星期天,我如果不回家,吃了早饭去镇上,就可能碰见—个挎了柳篮买菜的陶卉——一个小媳妇样的陶卉。她的头发还未很好地梳理,只用一方手帕松松地绾着,很随意地穿—件衣服,趿着拖鞋,在镇上走。她并不急着买菜,总是看,看那木桶里游动的鲫鱼,看那柳篓中的河蚌与田螺,看那些水灵灵的蔬菜……看够了,才买。她从不还人家价,但也没有—个人欺负她,都把最好的东西放到她的篮子里。太阳升高了—些的时候,她就挎着竹篮往家走。那时,她的篮子里常会有一把嫩韭菜、几块微微发颤的水豆腐、一些还蹦跳着的玉样的河虾,或者是其它—些东西。她不再恋那镇子,匆匆地却又不显急躁地走。街两侧的人就会转过脸来看她走过去,就会有人说:“这丫头被谁家娶了去,一定是个好媳妇。”陶卉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听夏莲香她们说,她生病了。我想见到她。那天中午,我拿了根钓鱼竿,做出一副去钓鱼的样子,走进了她家门前那口池塘边上的林子里。透过枝枝叶叶,我可以看见陶卉家的门。我盼望她能从门里走出来。运气不错。我只等待了一小会儿,她就出现了。她大概真的生了病,比前几天瘦了一些,但显得更楚楚动人。她眯着眼睛,朝空中看了看,然后走进了池塘边的芝麻丛里。那时,芝麻正开着雪白的花。她小心地在芝麻丛里拔着杂草。她抬头擦汗时,那芝麻花里就有一张有红有白的脸。屋里传来她母亲的喊声:“卉,你病刚好,别在那儿拔草了。”她答道:“我马上就回家。”拔了一阵,她大概觉得有点累了,就从芝麻丛里走出来,走到池塘边上洗手。正洗着手,她突然抬起头来朝林子里看,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我一动也不敢动,并且可笑地闭上了眼睛。我觉得,陶卉—定看到了我。我睁开眼来再看时,只见陶卉正朝家门匆匆地走。“她真的看到我了!”于是,我羞隗极了,仿佛偷了她的东西叫她发现了似的。我在林子里坐下了,低着头,双手抱着后脑勺,像个被枪顶着的俘虏。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我抬头去看,却见陶卉又走回到了水边。她正在洗—件粉色的衣服。那衣服浮在水面上,含了空气,鼓得像一朵硕大的睡莲。她—直不抬头看林子,像是不敢看似的。她在水边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母亲站到门口说“一件衣服怎么洗了这么久?”她才从水边站起来。她拧着衣服,水珠便如雨点一样落进水中。在就要离去时,她才微微抬起头来朝林子里慌张地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她咬着嘴唇,微笑了一下。但,她很快转过身去,离开了池塘。第五部分乌鸦(3)第三节我不分昼夜地想着:一定要与她说话!许多个晚上,我没有去教室参加晚自习,却借了夜色的掩护,在陶卉家周围转悠着。我希望她能因为有些什么事情走出门来,然后,我装着从这里路过的样子与她打招呼。必须有这样—个开始。我转悠着,路上却总有行人,于是我就像做贼一样隐藏着自己。这个形象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这个样子,脸上便会有一阵噪热。我在慌张中顽固地转悠下去,常转悠到她家窗户上的灯光倏然熄灭,还不甘心地再转悠一阵,然后带着一颗失望的心,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学校。终于有一天,她出门来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几乎能像在白天里那样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钮扣没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温柔地白着。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头也不回地说:“妈,明天又是好天。”然后继续望那月亮。我想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却又失去了勇气。她望着,像个孩子。“去,朝她走去!”我在心里不住地说,然而,汗乎乎的手却颤抖着,把树干抓得更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望着望着那月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我万般无奈地看着她又走回门里,那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于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种失落与懊丧。我咬着嘴唇,狠狠地摇了摇头,大步走回学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与无能。这之后,我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再来转悠——见着了,你也说不出话来!可是过了两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悠来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陶国志迟迟未归,陶卉的母亲是个看丈夫看得很紧的人,就让陶卉去医院找她父亲。陶卉出了门就往医院走。我就站在路边的柳树影里,见她一步—步地走过来,抓着枝条的手索索发抖,抖得那枝条带动树叶,簌簌响如雨声。我赶紧松手,一下用左手将右手捉进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边,我几乎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体的气息。她走过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气。她都走出去十几米远了,我竟然没有勇气迫上去叫一声“陶卉!”二十岁之前,我是害臊的绝对囚徒。我第一次主动地有意地与女孩说话,竟然拖到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秋天。我看着陶卉走进医院去了。那时,我就希望她寻不着陶国志,独自一人回家。可是,没过—会儿,她却和陶国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医院大门。等她们父女二人走远了,我觉得嘴里有血腥味,低头看右手,见到一根手指头刚才被牙咬出血来了。这之后,我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做这种徒劳的转悠,这时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马水清得到爷爷托人捎来的让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吴庄去了。谢百三请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与他没有太多的话说,觉得屋里有点寂寞,就去镇上找刘汉林,想在他那儿消磨这个晚上。刘汉林没有能够进黑瓦房,有半年的时间,没有来油麻地镇,自然更没有来油麻地中学。我们就总记着他在篮球场上“端大便桶”,总记着我们开他和夏莲香的玩笑时他那副恼了的样子……总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说:“去看一看刘汉林吧。”马水清他们都同意。那一天,我们买了些点心,走了十多里地,到了他家。见了我们,他有点难为情,但很高兴,轮着抓我们的手,他身上哪块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没有太多的话说,隐隐地觉得不像在红瓦房时那样分不出你我了,双方有点客气。吃了晚饭,对他说了些安慰话,我们就回学校了。大概又过了半年,一天,刘汉林来找我们,说他跟舅舅学了修钟表的手艺,我们都很为他高兴,说:“学门手艺真不错!”可他有点愁眉苦脸的,就问他为什么不乐意。他说,他想在镇桥头那儿搭个小房子,看好了一块空地,把材料也弄来了,但—个姓刘的裁缝不让,说那块地是他早占了的,并立即搬来两张大高凳,摆了一块大长条木板,让他的徒弟在那里接缝纫活。他说,他在镇上再也找不到—块合适的地方了。他的样子很失意,仿佛没有那块地方,他的手艺就等于白学了。马水清说:“别急,想想办法。”刘汉林走后,马水清就开始照他的小镜子。进了黑瓦房,他开始长胡子了。因此,现在照小镜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挤—挤脸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钱的小夹子—根—根地拔胡子。他把胡子拔了,就往—张纸上抹。那胡子是从肉里拔出的,往纸上一抹就能粘住。这样,嘴上的胡子没有了,但纸上却有了—个胡子。现在,他脸上并没有胡子,但还是照着镜子,抓了夹子,将脸在小镜子里转来转去的。马水清照镜子,总会有点什么阴谋诡计。大概过了—个星期,马水清托人捎信给刘汉林,说那地已属于他的了。事后,我才知道,马水清用钱贿赂了镇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贿赂,一方面还念我们同被囚禁的友情,领了几个哥哥来到桥头,对刘裁缝说:“谁让你在这儿设摊儿的?这块地方,我们要用!”刘裁缝说:“这块地方,我们是早占了的。”八蛋说:“滚你妈的蛋!镇上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们就占了。限你晚饭前,把这摊儿拆了!”谁敢惹八蛋?那刘裁缝不到晚饭前就把摊儿拆了。刘泌林很快运来材料,在桥头上搭起小屋来。刘裁缝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等着八蛋兄弟几个来收拾你吧!“人心很坏,他并不过来提醒刘汉林。从此,刘汉林就有了—个修钟表的铺子,我们在镇上也有了—个新的去处。这天,刘汉林—见我来了,很高兴,叫我先坐着,他匆匆地出去了。过了—会儿,抓了两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来了,让我吃让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刘汉林对我们几个太客气。他现在也有钱了。这地方上的人,戴手表的慢慢多了起来。但都不是好手表,大多为二十五元左右一块的“钟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坏。刘汉林的生意不错。我们只要来看他,他就必定要争着出去买回东西来让我们吃,弄得我们越来越不好意思来看他。我只好喝着吃着,却没有太多的话说。从前在—块儿时,总是胡说八道,打闹成—团,而现在我觉得这—切都不太合适了,没有那个氛围了。他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他惟恐让我们觉得他跟我们疏远了,就越发地客气,而越发地客气,就越强化了那种无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着催着我吃我喝。我吃着喝着,就似乎觉得自己到他这里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专门来让他破费给我买来东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与他开个关于他与夏莲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酝酿了半天,却觉得不太对劲,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依然去吃喝。来了—个人,把手表从腕上捋下来让他看,说:“一天快半个来小时。”他就去接活儿。他先把表拧开,然后拿—个专用的放大镜往眼睛上—夹,看看说:“游丝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拧上,问:“修吗?”那人说:“修。多少钱?”“一块钱。”“什么时候取?”“手头活儿忙,过三天吧。”那人说:“好吧。”就将手表留下了。刘汉林赶紧过来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么不吃呢?”正想与我说几句话,又来了—个顾客,他只好又去应付。我趁机说:“我得回学校了。”说着,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赶紧迫出来,不由分说地将菱角塞进了我的口袋,让我常来他这儿玩,并说不来玩,就是瞧不起他。我就觉得这个晚上不好打发了,在快进校门时,彷徨了一阵,扭头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依然潜行到池塘边的林子里。后来,我很后悔这一回的潜入。陶卉家的门开着,只挂了一道挡蚊子的帘子,可以看到屋里的人在走动,并且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陶卉的母亲说:“卉,新米下来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给他们送几十斤新米去。”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陶国志大声说:“你听见你妈的话了吗?”“我不想去。”陶国志问:“为什么不想去?”“不想去就是不想去!”陶卉的母亲说:“转眼,你就高中毕业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乡下。”“我就待在乡下,我不上街。乡下怎么啦?不是有这么多人待在乡下吗?”屋里有—个暗红的烟头一亮一亮的,很急促。“嚓嚓嚓”,缝绷机不停地响着。那烟头突然飞出门来,落在了地上的水坑里,“扑哧”一声,灭了。紧接着就听见陶国志声音不大地说:“你别想与那个林冰好。我们不喜欢他。”“我没有想跟他好。”陶卉小声地答道。陶国志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说“那个林冰不是个好人。”“人家林冰怎么啦?”“怎么啦?他跟那个艾雯算是怎么回事?人小,鬼倒不小……”“他跟艾雯怎么啦?”“你去问问你们那个乔桉!”陶卉说:“艾雯是我们老师!她大林冰十多岁!乔桉真会嚼舌头!”屋里一时无话,又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了。我走出林子,走回学校。一路上,我真想将自己变成一条黄鼠狼,而把乔桉变成一只鸡,然后咬断他的脖子。第五部分乌鸦(4)第四节我给乔桉递了个纸条,约他去镇南大河那边的一片坟地里。我觉得,约乔桉这种人见面,这个地方最合适。我也从心底里渴望这地方能让我自己长些野气,生些阴森森的杀气。这地方又无人踏入,我跟他无论厮打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坟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旧的坟,皆在秋天的杂草之中无言地立着。坟地里有三两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衬出一番荒寂来。有几只乌鸦来回飞于坟头与苦楝枝头之间。鸦声带了鬼气似的,让人有点胆寒。不远处有—个新坟,—些不久前才烧成的纸屑,在坟与坟之间形成的小旋风里旋转。我渴望着乔桉。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到来。“真没有意思!”我很生气,也很望,想站起来离去,却在这时,大堤那边响起了笛声。这笛声渐大,不一会儿,就见乔桉出现在堤上。他站在那儿,身子立得很直,脑袋微仰,将笛子吹得万般抒情。风撩起他的衣角,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显出一副很入境的样子,根本没有将我当回事。“我已等了你很久了!”他这才放下笛子来,一边用手抹嘴,一边走过来。我们面对面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你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别问是怎么知道的,你说了没有?”“说了。”他答道。“卑鄙!”“你去人家门口窗下偷听,不也下作。”“我没有!”“没有?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的?”我没有等他将话说完,握起拳头直往他鼻梁上打去。他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下手,被我打中了,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把笛子稳稳地放在坟头上,重新站稳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诉我:“你再来吧!”这时,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两道血,心里很兴奋,与他厮打的欲望愈发炽熟。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打不过他的。论力气,我永远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我只是想与他厮打,哪怕他将我打残打死,我也要与他厮打一回。我想闻到血腥味,想体味皮肉的疼痛。我又朝他扑过去,他躲让了一下,我扑了一空,但顺势冲到了一座高坟上。我转身再看他,觉得他犹如处在峡谷里,心里好生高兴。我站在坟头上,俯视着他,“狗日的!”他走过来了。当他走到坟下时,我从高处俯扑到他身上,居然将他扑倒在地。我死死压着他,并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将一口痰吐到了我脸上,并用带了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将我的手扒开。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鲜血。但,我依然没有将手松开,瞪着眼,看着他那张发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抽着,突然从我身下抽了出来,蹬在我的肚皮上,并且将我从他身上蹬翻了。随即,他—跃而起,用脚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显示了一副很残忍的样子。我就用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脚,就像楼房坍塌了,我被压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块水泥板一样。他望着我说:“艾雯现在帮不了你的忙!”“下流坯子!你是记恨她。你知道,她心里认定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你乔桉!”“我当然知道。”他往脚上加了些力,看着我奋力抵挡了一阵之后,把力减弱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吗?这不可能。有我在,你、马水清,所有一切人,都休想有好!你们几个,我更不想放过—个。还记得刚进红瓦房那天吗?你们将我的铺盖卷从床上掀了下去。还记得你们四下里活动,让我当不成班长吗?……这些账我一笔一笔地都记着,没有一笔我能忘掉的!我这人从小就爱记仇。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学生向老师偷偷报告说我放学后把屎拉在教室的墙角上。你知道我是怎么惩罚他的吗?我将他推进—个无人走到的大坑里,然后往坑里扔了两条活蛇。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我觉得颈下似乎有块硬东西,趁他在向我讲述他的劣迹时,我将手悄悄伸到颈下,从泥里抠出一小块砖头,突然猛砸他的腿,他叫唤了一声,跳到了一边,我便立即滚到另一边爬了起来。我很快看到,有一缕血从他的腿上流到了他的脚面。看到他流血,我很过瘾,仿佛觉得自己还替当年那个在坑中被蛇惊吓的孩子报了仇。他没有看他脚面上像蚯蚓一样在爬着的血,却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根—尺长的木棍来。这—预藏在身的木棍更证实了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他将木棍在手中摇了摇,微微有点跛地朝我走过来。我往后退着,然后闪到了一座坟的背后。他在与我兜了几个圈子而不能触及到我之后,登上了坟顶。这样,我再兜圈子便是徒劳了,索性站在了坟与坟之间的“峡谷”里。他站在坟头上,朝我笑了笑,举起棍子扑下来。我头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当时觉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断了,疼痛钻心。我耷拉着右臂,并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坟后面跑去。乔桉举着棍子,紧追不放,仿佛决意要将我打死在这里。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我有点惧咱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乔桉完全变成了一头凶恶的野兽。他的凶狠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头,一只乌鸦凄厉地叫了一声,落在一座坟头上。此时,我希望有人来到这片坟地。然而,四周却绝无人声。我只顾仓惶逃窜,并在心中后悔今天的约见。乔桉的喉咙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像有一口浓痰在喉管中来回滑动,却咽不进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挨了一棍子。一阵麻痛,我向前扑了两步,终于跌趴在—座坟上。乔桉紧接着又揍了我好几棍子。我趴在坟上,十指深深插入坟土中。乔桉终于住手。我翻转过身来,见他正走开去。走了几步,他扔掉了棍子,往草丛里啐了一口,裤带—松,裤子便如断了线的幕布坠落了下来,露出他黑黄色的下体来。他的屁股像两瓣驴肺分开着。他将双手伸到前面去,轻轻地扶着它,往草丛里撒尿。那泡尿很长,长如黑夜,草丛里发出“稀溜稀溜”的声响。不—会儿,草丛里就出来—堆泡沫,像田埂边正在繁殖期的黄鳝往洞口吐出的水沫。他掉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脸邪恶。他用手有节奏地摇着它,欲摇清那些剩余。他摇得很舒适,也很专心。就在他暂时陶醉在一种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时,我已爬起来,并搬了—个硕大的坟帽(我们那里的坟的顶端,总有—个用泥块做成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摇晃着向他走过去。他忽然听到了动静,急忙扭过身来,“你想干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去,但耷拉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住了他,使他很难行进。他便去弯腰提裤子,就在这时,我高高举起坟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腰上。他腰弯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里,溅起—片泥水来。他想挣扎起来,但没有成功,在荒草里小声呻吟着。我擦了擦从身体好几个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坟上,俯视着他问:“你对人,哪儿来这么大的仇恨?”他侧着身子,爬到了我一侧的另一座坟的斜面上斜卧着,“我知道,你们—个个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开学的那一天,我一走进校园,那些老师,男的女的,都—下子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到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这样的目光盯着我。这些年,我就在这样的目光里不住地躲闪着,逃避着。那年春天,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上梁,分馒头给小孩时,我也想去得—个,人家挨个地分,可单单将我搁下了,我空伸着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走下坟头,拖着到处都在疼痛的身体,往坟场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暮色正笼上荒野。当我快要走出坟场时,我的身后又响起了笛声。那笛声十分哀怨荒凉。我转过身去看,只见乔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坟头上,正面对着已经衔土的苍黄落日。第五部分乌鸦(5)第五节坟场血战之后,我对陶卉似乎变得不太注意了。后来她去街上的次数渐多,眼中虽有惶惑,但也分明闪烁着满足。我就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倒也没有太多的伤感,亦无嫉恨。只是不再总想见到她了。但这一阵,我人变得很糟。我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极讨人嫌。教室刚粉刷,墙雪白,无人时,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拿了支秃铅笔,沿着墙壁一路画下去,画了一道粗粗的黑线。傅绍全送了我一把刀。这刀很锋利。那天,我用它将宿舍西头田边上还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气砍下几十个来。那沉甸甸的葵饼儿,随着嚓的一声,如脑袋落地。有的滚到河里,随流水淌走了,让人想到凶杀案。我一向是很忍让、很好说话、很合群的。现在却处处敏感,处处多疑,谁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强得没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顺耳的话,不肯让人开半句玩笑,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叫大宝的同学,没得我的允许,拿了我的作文本,大声地念艾雯的评语,我叫他别念,将作文本还给我,他不还,继续念。我恼了,将他课桌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将作文本掼在地上,“我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说这句话时,我还瞥了陶卉—眼。我朝教室门外走,临出门时,还把门重重地踢了一脚。初冬时,我闯了一场祸——一只抽水机船停在食堂的河边上。我见到了,心中蠢蠢地跃动着—个将它发动起来的欲念。我无数次地见到过机手的发动,并曾经得到—个机手的允许试着发动过,很容易。与我一起见到这只抽水机船的还有马水清。我说:“我能把它发动起来。”马水清说:“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机船。我找到了摇把,将它插进孔中,然后弯腰去摇动。先慢,后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机头那个大概管油门的开关,机器突突地响起来。喷出几团黑烟之后,它却并未被发动起来。马水清坐在岸上,说:“吹破啦!”我不服气,脱掉了褂子,憋足了劲又去发动。结果还是喷出几团黑烟,呜咽了几声,又回到了老样子。我身上就上来了蛮横劲,像在与那个机器作战似的,一心要将它征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发动,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甩脑袋,汗珠如雨点纷纷坠落。我把那个发着蓝光的机器完全当成了一个活物,嘴中骂声不绝。马水清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快走!”说完了,我又冲机器说,“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不把你弄着了,我下河去!”然后,我用污浊的手擦了把汗,顽梗地握住摇把,恶狠狠地摇起来。当我感觉到那轮盘已旋转出足够的速度时,便用左手一按开关,那机器顿了一下,随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烟,不停地旋转起来。我仰头一望烟囱,那烟渐淡,在阳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我冲回头望船的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来灌水!”那抽水机很怪,若要它喷水,非得往它的水管里灌水诱它。马水清听见机器急切切地吼,就跑进食堂拿了一只铅皮桶,又跑来跳上船头。他把水一桶一桶灌进水管里。那水就在它的喉咙里打呼噜。他赠了两桶,见还不出水,就双手抓住水管的边沿,双脚登在船头,身体斜悬空中,低了头往水管里窥望,恰在这时,那水管如人喷吐,呼地—下喷出水来。他叫了一声,手—松,被水冲进河里。随即,这船就得了水的冲力,像莽牛拔桩而蹿,船尾往水中一埋,船头一翘,缆绳喀嚓而断,野性十足地往前开去。我跳到船尾,立即握住舵把,将那船勉强调到河的中间。一会儿工夫,船就开出去上百米远,回头再看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来。马水清人影渐小,船开进了后面的大河里。水面开阔起来。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东,两岸树木纷纷后倒,耳边簌簌有风,心中顿生豪迈之气。这效果真是神奇。在东京时,经常看到电视里报道年轻的“暴走徒”暴走高速公路的事。他们结队而驰,少则五六人,多则十几人、几十人,有男还有女,各骑—辆高级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啸,簌簌而过,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会—个接—个地撞在一起,死起人来,一死—串,然而屡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驾抽水机船在水上奔驰的感觉,就觉得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我觉得他们如穿枪林弹雨—般伏于摩托之上,风驰电掣,尤其是在弯道之处,车斜人斜,视角一改,万物新样,潇洒—旋,感觉定是万分自在,很是过瘾。这“兜风”二字,是个让人顿生快感的词。昔日王公贵族、少爷小姐的一大快事,就是驾了车或骑了马去兜风。今日豪门巨富,一大特征也便是有—艘价值万金的漂亮小艇,可去海上兜风。谁不喜欢兜风?兜风离不开速度,没有速度,蜗牛爬行,就不觉得兜了风,也就无快感而言。此时,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风的。我的衣服被兜得鼓胀起来,像个鱼鳔。一只抽水机船,不伦不类,自然比不上那轿车,那游艇,但也可兜风,其感觉形式大同小异。我反正觉得很开心,很快活,手握舵杆,胸脯高艇,远望前方,间或仰首—瞥高远的天空。前面到了一片更开阔的水面。我用力扳舵,将船头掉向回路。我要将船开回学校旁的河里去。那条河窄一点,船过时,浪花翻滚,也许更有味道。当我将船开回来时,正是马水清散布了消息,无数的人拥到水边观望之时。我不知道他们临水而望,忽见河的尽头翘首开来一只大船时是何种感觉,但见岸边站了那么多人,心里真是兴奋。我将舵扳好,让船直直地开过去。谢百三他们大声叫着:“林冰!林冰!”我朝他们摇摇手,船便很帅气地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我将船—直开过镇中间的大桥,然后在河湾处打了—个漂亮的拐弯,再度将船开回学校近处的水面。那时,岸边站立了更多的人。我看到了陶卉与夏莲香。河水纷纷捅向岸边,把几个过于近水的人的裤管漫湿了。其中有两个见水浪涌来,匆匆往岸上爬,无奈岸边都是人腿挡着,终于未能爬到岸上,手里抓的杂草连根拔起,身体不稳,脚下一滑,跌到了水中,正赶上白浪涌来,被打入水中,呛了几口浑水,水淋淋地站在水中骂:“林冰,要么你永不上岸!”一只放鸭的小船过来了,主人见了抽水机船径直开来,连忙让路,但还未能等他将小船撑到岸边,抽水机船就开过来了。那小船在浪尖上晃了几晃,那人—时不能站稳,竟一头栽进水中。那船因他身体的倾斜,加上—股浪头冲去,也翻了。那人从水中冒出来,很狼狈地趴在小船底上大声骂:“杀千刀的!”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人声渐小,船又开远了。我急切地想再把船开到学校近处,未等开到开阔处,就强行拐弯。船头拐不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岸上,我紧急扳舵,船总算勉强扭过头来。这时,我发现船离—座桥只有几米远了,而船头正对着桥柱。我一时没了主张,听任那船—头冲过去,直到就要与桥桩相撞时,才使劲将舵一扳。船头偏开桥桩,但船身却猛烈地挤撞了桥柱。那桥柱也实在不结实,咔吧—声,竟然断了,桥板滑落下来,差点砸在我身上。就在我躲让时,船又一头栽在岸边,—个向外突出的树桩将船顶了—个大洞,水哗哗涌人船内。那机器还在吼叫,那水管仍在奋发地喷水,我愣了一阵,才想起来跑进舱内关了机器。我没有逃跑,坐在正在下沉的船上,等船的主人,也等附近的村民。后来,我几乎是被人家押着,回到了学校。我是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人家自然是找油麻地中学算账。王儒安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机手与村民的讲述,问我:“是不是这样的情况?”我说:“是。”他说:“你先去吧。”王儒安让村民们来学校砍去几棵树做桥柱。但赔偿机手的修船钱,他说,学校没法出。机手说,最起码得赔五十元钱。我去何处弄得这五十元钱呢?我一月不吃菜,也只只能省下—元五角钱来。王儒安向我说清楚这一分担时,我简直想哭了。他说:“回家想想办法吧。”回家去又能有什么办法?—个赤贫之家。但那个机手后来并没有追着我要钱。那天,我在镇上遇到了他,以为他要抓住我要钱呢,他却朝我笑笑,“你的艾雯老师待你真是不错。”我心里立即明白,那笔钱已由艾雯付了。再见到艾雯时,她微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笑。”艾雯走后,我给陶卉写了一封长信。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写信。我写得很认真,前后共花了一周的时间。真是一字—字、一笔一画,如刚学写字,写得极专心,堆了一纸华丽辞藻,感情浪漫,形容夸张,甚至肉麻,还从小说里偷来几段作为装点。但这—切,在当时都是顺其情感的需要,实属自然。于今想起这份情书,立即汗颜。情书大概是世界上最做作的—种文体。那封情书写好之后,我将它严严实实地封好,交给了马水清。我绝无勇气亲手交到陶卉手上。而写这封信,也部分是因为受了马水清的鼓动,他说过:“你写吧,我替你交给他。”这天晚上,马水清要在上晚自习时将信交给陶卉。我没有进教室,坐在池塘边浓重的树荫里,心和双手皆有点发抖,直到深夜校园一片漆黑,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第二天,我因不敢看收到信之后的陶卉是什么样子,又一天没有进教室。黄昏时,我在宿舍通往教室的路上看到了陶卉,但只是个背影。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她的背影,在我惶惑和无望的目光里渐渐远去了。此时,一只乌鸦飞到了—棵矮树上。然后它一动不动地立着,像是—只神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种不洋的预感。第五部分铜匠师傅(1)第一节我几次在傅绍全家碰到了秦启昌。出了门,又听见理发店的卓四诡秘地问我:“林冰,你是找傅绍全还是找秦干事?”我心里头便明白了:那阁楼上大概又续上故事了。秦启昌有老婆,但他不愿意要那个老婆。那个老婆是在他当兵之前由父母强加给他的。退役后,秦启昌被分到油麻地镇做民兵干事,一边领着人打枪,一边就动起离婚的念头。老婆不答应,就好好打扮了自己,从县城边上的家中来到油麻地镇,不吵也不闹,把—翻艮温馨的笑容堆在满是雀斑、眉眼模糊不清的脸上。秦启昌就锁上自己的房间,不见人影了。那老婆就在镇委会的办公室里待着。全镇委会大院,从广播站的播音员,到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一律都扮演起善心肠的角色,给她拿来御寒的衣服,把她领到食堂吃饭。女播音员对她说:“他秦启昌敢甩了你,我们一人—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矮个子公安干事从腰上摘下一大串钥匙,试着—把—把地往秦启昌门上的锁孔里捅,居然把他的房门打开了,然后将秦启昌的老婆领进屋里,让她在秦启昌的床上睡下了。深夜,秦启昌悄悄归来了,—拉灯,见床上躺着他不想要的老婆,扭头就走。他老婆在这里—住十几天,终于没等到个好,只好回去了。可是隔不多久,她又来了。就这样,来来去去地耗了秦启昌好几年,也没让秦启昌实现离婚的愿望。这年秋天,她又来了。这回秦启昌没有躲她,却一言不发,铁青着脸,死死地在写字台前坐着。后来有人喊他,说县人武部来电话,让他接电话去。他离开不久,他老婆一拉写字台的抽屉,见那里头四枚手榴弹捆成—束地放着,便尖叫起来:“救命呀!——”她直奔杜长明的办公室,见了杜长明,扑通跪下了,“杜镇长,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想用手榴弹炸死我!捆了一捆手榴弹,就在他抽屉里!”杜长明一惊,叫了公安干事和即将退休的人武部长直奔秦启昌的房间。等秦启昌接完电话回来时,那束手榴弹已在人武部部长手里了。杜长明只说了一句:“老秦,你到我办公事来一趟。”杜长明本想将这事瞒下的,但秦启昌的老婆当下一路叫着:“秦启昌要用手榴弹炸死我!”直接去了县人武部、县委会。要不是杜长明站出来竭力平息,秦启昌差点以“图谋杀人”罪被公安局拘走。后来,秦启昌得了杜长明的暗示,一口咬定,那束手榴弹是前不久民兵演习之后没及时送回武器库房而带回了住处的。杜长明让人做了证明。这件事的性质便由“图谋杀人”降至“违反纪律”。即便是这样,秦启昌仍被县人武部叫去,并被关起来,让他做检讨。后来传出消息,秦启昌本可升任镇武装部部长的,但现在已绝无可能了。不光如此,民兵干事的职务恐怕也不能保住,还有可能开除公职。十天后,秦启昌回到了油麻地镇,一头好头发掉得不剩一根,只剩下—个绝对的秃子:受了惊吓,前途灰暗,神经紊乱,夜里“鬼剃头”,给他来了个寸发不留。他被悬在那里悬了半年,后来考虑到他带领民兵训练摸爬滚打很能吃苦,枪法也好,才又恢复了他的民兵干事的职务。从此,他不再提离婚之事,那老婆也不敢再来油麻地镇,只是每月在城边的家中等着秦启昌寄去的十五元生活费。从此,秦启昌秃着顶,倒也逍遥自在,—边将民兵训练优胜的奖旗—面一面地领回,—边用土制的炸药包到处将河中的鱼炸起,一边到油麻地中学来玩耍打球,一边将这—带上好的妇女慢慢享用。秦启昌天生就是让女人失魂落魄的人物。傅绍全的媳妇梅子与秦启昌的故事,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开始的,我不得而知。被我知道时,这故事大概开始已有—段时间了。第五部分铜匠师傅(2)第二节傅绍全的铜匠铺又呈现出荒凉景象。傅绍全不再养鸽子了,但学会了赌博。他常不在家。梅子每次见我找他,总是那句话:“又不知他死到哪儿去了。”有时撞到他,总见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眼疲倦无神。我对他说:“你不能再赌了。”他用双手搓搓发灰的脸,说:“不赌了。”但这时如果听到梅子从阁楼上下来,他就会大声说:“大不了卖这幢房子!”梅子就从阁楼上走下来,乜他—眼,一句话不说,走到街上去了。傅绍全向梅子提出过离婚,但梅子—撇嘴,“你不怕丢人你就离。离了,看你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女人!”傅绍全回答她的,是对赌博的更疯狂地投入。这地方赌博成风。小孩就爱赌,方法是玩“五七寸”。地上横放—块砖,再往砖上斜倚一块砖,一人—只手握着五寸长—根树枝或芦苇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睛盯着前方几个下赌的人放在地上的钱,心里好好估量着,然后将—枚铜板从手中跌下,跌在砖的斜面上,那铜板就轱辘向前。等终于停住,就拿出“五寸”来在铜板与钱之间量,若够着了,就将地上的钱吃去。若够不着,便由下赌的人蹲下,用自己手中的“七寸”来量,若够着了,跌铜板的则如数掏钱。这玩法玩起来很上瘾。读小学时,我玩过,输光了就掏父亲的口袋。掏不着,就趴在地上用掏灰筢够鸡窝里鸡刚下的蛋,去小商店卖了,再接着玩。上了岁数的人,就玩纸牌与麻将,赌注不很大,玩起来很文雅,也很温和(老年人受不了大起大落、瞬息万变的刺激)。但也上瘾,入了境,雷打不动。油麻地镇上的江婆,一天玩麻将时,天下起雨来了,小孙子来喊她回去收晾在外面篱笆上的棉被,她正在心里惦记着一张幺饼,朝小孙子挥挥手,“去去去,淋湿了就淋湿了!”青年人既不玩“五七寸”,也不玩纸牌与麻将,而是玩骰子和扑克。这地方上的人管“骰子”不叫“骰子”,也不叫“色子”,而是叫“猴子”。那骰子往碗中突然地—放,在碗中滴滴答答地跳,活如猴子——故称“猴子”,颇恰当。“猴子”玩起来很让人害怕。几颗湿淋淋的脑袋抵一块儿,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桌上—只碗。当“猴子”跳起来时,—个个眼珠子就快要掉到碗里了。玩“猴子”是个气力活。那三只“猴子”紧紧握在拳头里,往碗里放时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的。据说,劲越大,“猴子”就跳得越凶,也就越能跳出好点数。因此,玩不—会儿,就会—个个脱光上衣,露出光脊梁来,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唤,叫唤声能掀掉房顶。“吆五喝六”这个词,大概就是从玩“猴子”这儿引出来的。当时禁赌也抓得很紧,玩“猴子”太张扬,不很适宜。于是,就玩扑克。玩的方法里头,有一种最厉害,名字就让人恐惧:火烧洋油站。四个人围一桌,每人只摸两张牌,然后摊出来比点数。输赢乃瞬间之事。玩起来,就见桌上钱来钱去,人的面孔就如川剧里耍面具,—会儿一变。那人性,那欲望,就不住地翻转出来给人看。还有那一桌子上的手,看了让人直冒虚汗。傅绍全只玩“火烧洋油站”。傅绍全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他做铜匠活儿挣得的钱,—分也不给梅子。梅子也不向他要。他就勉勉强强地赌着。后来越赌心越黑,输出的款项—日一日地大起来,做活儿挣的钱,还不够对付—局的。他就削价处理那些浇铸得很漂亮的铜铲铜勺,把凡能卖出去的货物都很便宜地卖了出去,一时间生意很兴隆。这些钱也很快就输掉了。他开始向人家借钱。借时,总是编个谎话,说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急着用钱,并再三保证几日之后便可还钱。这钱是还不了的。于是到他家门上要账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傅绍全自然不能待在家中,去别处躲了,人家就跟梅子要。梅子有时也会拿出钱对付几个人,“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借钱给他了。他不学好。”但梅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对付所有的人,就说:“你们跟傅绍全要去!”傅绍全就在谎言、赌博与躲避中一日—日地混着。梅子就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还用了点花露水,总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秦启昌常拿出—些钱来给梅子。梅子说:“别管他。把这家输光了,我才高兴。”梅子看上去很甜,并不像一个坏女人。只有到她轻盈地走路,把腰肢扭动起来时,才会勾起人的什么心思来。秦启昌并不胡来,绝不普遍开花,此时只把好事留给梅子—人。梅子有时也去秦启昌那儿。我去秦启昌那儿取鸽哨,就见进一回。梅子头发有点儿乱,脸红红的,嘴唇很湿润。梅子像是将这世界上的—切都得到了,很满足,很安静,目光里无一丝邪恶与欲望。这一形象愈鲜明,傅绍全就愈不能忍受,索性赌它个终日不归。于是阁楼上便常有秦启昌。我每次去傅绍全家,抬头去望那阁楼时,总在心里认定,那上面又在故事里头——那阁楼注定了要有故事。傅绍全不想看见秦启昌。他不想见到故事的细节。他见到秦启昌,一面会在心中燃起伊恨的火焰,一面又会跌入自惭形秽的心情里。秦启昌太高大雄壮了,目光太炯炯有神、雄性十足了。而他呢?那么瘦,像只缺少草汁的螳螂,年纪不大,背却有点驼了,并且不可拒绝地接受了父亲的乌嘴唇和短细无神的双眼。傅绍全不愿去进行这种残酷的对比。再说,即便是傅绍全想捕捉故事的细节,秦启昌也有办法来回避他,因为秦启昌就是禁赌的总指挥。秦启昌随时掌握着傅绍全的行踪,并深谙赌徒入境之后不知归返的痴迷。他能像归家—样,放心地去那阁楼上与梅子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纺织那重复的却又永觉新鲜的故事。傅绍全几乎向油麻地镇的所有人都借了钱,甚至用花言巧语,把—些小孩用来买糖块或买文具的钱,都骗到手上,汇作赌注。油麻地镇的人家,几乎户户是傅绍全的债主。但他还是不肯停手。这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西北风刮得很紧,我们几个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正睡觉,忽听有人敲我们宿舍的门,先是马水清问了一声:“谁?”外面有人答:“我。”我一听是傅绍全的声音,就问:“傅绍全吧?”外面就答:“是我,傅绍全。”我就爬下床去给他开了门,一阵冷气便扑进门里。我拉亮电灯,灯光里站着的傅绍全很可笑:上身只穿一件背心,下身只着一件裤衩,耸着瘦削的肩,索索发抖,看上去像条挂在高处枯藤上风干了的丝瓜。我们没有问他的衣服哪儿去了,知道肯定是他赌输了掏不出钱来,被人押去了衣服。他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想说什么。我说:“快钻进我的被窝吧!”他摇摇头:“能借我一些钱吗?不是去赌,是去把衣服赎回来。”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角多钱来。他不嫌少,伸出发乌的长手要了。马水清坐起身来,从压在被上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两元钱来。傅绍全眼睛一亮,走过去接住,“我会还的,过两天就还!”我和马水清心里都清楚,这钱是永远也还不回来了。我给了他—条裤子,他不拒绝,穿上了,但短—截。马水清给他—件上衣,他也不拒绝,穿上了。然后,他就转身走进黑暗里,走进雪地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在寒冷的夜空里哼唱的声音。春节即将来临时,油麻地镇地方政府的抓赌变得频繁起来,也更加严厉起来。只要抓住了,就会受到惩罚。一般是罚赌徒们劳动。因为众人都知道的原因,傅绍全所在的赌场,一般都较为安全。但春节这—天,傅绍全也被人捉住了。他和几个同伙被人押到镇子中间的大桥头上,被责令担土,将桥头垫宽。大年初一,人来人往,路过大桥时,总要停下来看他们几个担土。有默不作声的,有说几句俏皮话的。镇外的人见了傅绍全,就小声说:“咦,这不是小铜匠吗?”有人会跟着说—句:“赌钱,不学好。”傅绍全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头来。他摇摇晃晃地担着土,将头勾在胸前,绝不去迎接任何一双目光。担到傍晚,他们也没有得到休工的允许。其中—个叫戚永泰的赌徒,就歇坐在了桥头上,骂道:“狗日的秦秃子,罚我们劳役!”而别人还坚持着干,只想做出个好表现,早点结束这一惩罚。戚永泰着走过来的傅绍全说:“你与秦秃子说一说,放了我们吧!”傅绍全没理他,倒了土,转身又去担。等担了一担土再次走回来时,戚永泰—把抓住傅绍全的筐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去对秦秃子说—说,放了我们。”傅绍全问:“你长嘴了吗?”戚永泰说:“我们说,等于放屁。”傅绍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却把绳子抓得更牢了,“去对秦秃子说—说!”傅绍全问:“为什么要我去说?”戚永泰—笑,“谁不知道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还不好?嘻嘻……”傅绍全突然抽下扁担,朝戚永泰劈下来,戚永泰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扁担,爬起来就逃。傅绍全举着扁担就追。戚永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呀——!傅绍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听这一声喊,就都过来看热闹。傅绍全终于追上了戚永泰,扁担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唤了一声,顺手也操起—根扁担,朝傅绍全劈过来。傅绍全就用扁担去招架。僵持了—会儿,傅绍全就顶不住了,身体慢慢弯曲下来。戚永泰说:“你他妈的,把你家那阁楼都让出来了,还不让人说!”这时,人群里忽然走出梅子。她朝戚永泰走过去,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扬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记耳光。人群散去之后,天已黑了,傅绍全没有归家,独自一人躲到黑暗里,蹲在一个草垛下,抱着头哭泣起来。这之后,傅绍全开始偷家中的东西卖了,一直偷到梅子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首饰。梅子突然于—天早上看到装首饰的盒子空了,就与傅绍全大闹起来。傅绍全冷冷地坐在铜匠担前,跷着腿,微闭双眼。梅子急了,就像—般女人—样,用手来抓他。傅绍全忽地站起来,一拳将梅子打翻在地,并用脚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脸,踢她的肚子,十分凶恶,“我不赌?不赌还能干什么?!”梅子先是吓坏了,继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边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时,她从扶梯上探出脑袋,一脸轻蔑地说:“窝囊废!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也嫖去!你嫖上了,我把这阁楼让出来!”第五部分铜匠师傅(3)第三节春天,傅绍全与姚茫相识了。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眼睛里蕴藏了无限深远的忧郁。她是下放户姚含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眼,她便赶紧低下头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那是—个燕子到处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全午睡起来,正坐在铜匠担前发愣,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他:“铜匠师傅……”声音软软的,怯生生的,却又很清脆。这声音极好听,傅绍全立即变得很清醒,转头—望,便见到了这个苏州的女孩。傅绍全望着她,望得有点莽撞。她苍白的脸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红晕,扶在门框上的那只白如笋芽的手,被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有事吗?”傅绍全问,眼睛仍然望着她。“我们家门锁的钥匙丢了。”“锁呢?”“在门上。”“进不去屋了?”她点点头。傅绍全从担子里找出几件家伙,一把抓在手里,对姚茫说:“走吧。”姚茫说了一声“麻烦了”,就在头里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傅绍全。这女孩太羞涩。细长的傅绍全就跟着,像根能移动的竹竿。姚茫的家在镇外一里多地的田野上,三间茅屋,但屋檐口却铺了瓦,很好看。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头的拨款,出劳力帮助盖的。一出镇子,就能远远地看见它。春天的田野很活泼,田边开着各色的野花,麦子正吮吸着温暖的阳光,把绿浓得重重的,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摆着,有点疯疯癫癫的。傅绍全总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很长时间未能到田野上来走—走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田野,被春风撩着那一头乱发,他心里忽然有了另样的情绪。姚茫一直没有回头。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时间,她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优美无比,百看不厌。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望望这三月的天空,望望远处柳树幻起的绿云。她的手总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见会抢了去似的。有时,也垂下来,顺便掐下一根长得高高的小花,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但眼睛里并无欣沉赏的心思。傅绍全的心思从田野的愉悦中转到对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长长的颈,有圆润的双肩,有不很突出但让人尽生心绪的臀部,还有两条说不心情韵的长腿。这种体形,是傅绍全在乡下女孩里从未见到过的。“城里女孩就是城里女孩。”傅绍全把步子放大了,让自己离姚茫近—点。他很快从春天的各种气味里闻到了来自姚茫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慌起来,并在暗中生出邪念。这气味只有城里的女孩才会有。日后,当他与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们讲他们的故事时,他会毫无邪恶色彩地停顿住,对我说:“林冰,日后你得好好想个办法找个城里的女孩,城里的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记人忘不了的味道。”姚茫似乎感觉到傅绍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边不动了,做出让傅绍全走在前头的样子。傅绍全只走到与姚茫并排,不走了,“钥匙是被你弄丢的?”姚茫只好又走在前头,“不是的。”“是你母亲弄丢的?”姚茫无声。傅绍全突然想起来了,姚茫现在并无母亲。他听人说过这个下放户的故事:姚含清从苏州城下放到这里之前不久,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只带来了这惟—的女儿。傅绍全觉得自己问得不太合适,立即改问道:“那是你父亲弄丢的?”姚茫依然无声。傅绍全又后悔起来。他已猜想到,这钥匙是姚含清去镇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丢在何处了。姚含清总喝酒,总醉倒在油麻地镇的街上。两人后来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傅绍全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黑锁,就用左手托起来看了看,又放下它,弯腰在一块石头上锤—根细铁条,直到把这根细铁条锤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锁,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铁条试探着往锁眼里捅着,就听见“咯嗒”一声,锁打开了。傅绍全看了一眼姚茫,见她笑得像个孩子。“—捅就开了。”姚茫说。傅绍全把锁放在手中玩弄着,很放肆地看着姚茫的眼睛,并很放肆地说:“—捅就开了。”这是乡下姑娘才听得懂的话,姚茫不会懂的,她只是天真地说:“你真有本领!”傅绍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觉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来。姚茫咬着嘴唇,脸红红地望傅绍全,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笑。“家里还有钥匙吗?”“没有了。三把钥匙都丢了。”“这是把好锁,我给你配几把钥匙吧。”傅绍全没有急着回去,却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着门前的麦地,说:“这麦子长的真好。”姚茫进屋给傅绍全倒了一杯茶。傅绍全在姚茫向他递上茶杯来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双白净得无—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那双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闪一闪的。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意义不大的话,如:“天真暖和。”“西边有条小河。”“你们家一共三间房。”“那棵树把太阳光挡去了。”姚茫有时无语,有时答腔,但答得更无意义。“我该走了。”傅绍全说了几遍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走。这里很安静,就只有那么一片田野。傅绍全有了一种单独与—个女孩在一处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是马上走呢?还是过—会儿再走呢?从田埂上走过—个身材蠢蠢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雪滑,在阳光下打闪。傅绍全自然认识他,他叫郝明,是姚茫所在生产队的队长。郝明走过来了,见了傅绍全,微微有些诧异,“小铜匠,你怎么在这里?”傅绍全答道:“她家门钥匙丢了,我是来开锁的。”郝明用目光去找姚茫,找到了,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与胸上。姚茫眼中便含了恐惧,退到了屋里。“茫茫,你爸呢?”郝明问。“在镇上,你去镇上找他吧。”“队里分粮食了,你拿口袋去队房吧,我帮你弄回来,百十斤稻子呢,你一人是弄不回来的。”郝明见傅绍全仍然坐着,没有走的意思,又对姚茫说:“你过一会儿就去吧。”说完便走了。姚茫又走出屋子,但脸上依然留着一丝恐惧的痕迹。“听说,他是你的—个远房表哥,是吗?你和你父亲到这里落户,就是因为这儿还有些亲戚关系,是吗?”姚茫点点头,眼睛却在看郝明那个愚笨的身影。“你该拿口袋去领粮食了。”傅绍全终于起身离开。但他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对姚茫说:“我帮你去把粮食扛回来吧。”姚茫说:“我等我爸爸回来再去。”“那就太迟了。去吧,拿口袋。”傅绍全说。姚茫居然没有再拒绝,转身从屋里拿出口袋来。傅绍全帮姚茫把—百多斤粮食扛回家时,早已大汗淋漓。他用手—抹额头,一甩,便是—片雨点,几颗飞得远的,落到了姚茫的额头上。姚茫用手挡了—下,微笑起来。田埂那头,踉踉跄跄地又走过一个男人来。“我爸回来了。”姚茫连忙朝那人迎上去。傅绍全站着,看着姚茫将姚含清扶回来。姚含清很瘦弱,很苍老,久未剃须,脸上毛扎扎的。他喷着浓烈的酒气,用呆滞的眼睛望着傅绍全。“是铜匠师傅,帮我们开锁来了。”姚茫在他耳边说。“噢……”姚含清嘴中呜噜着,点点头。傅绍全说:“明天上午,我来送钥匙。”说完,便走了。第五部分铜匠师傅(4)第四节姚含清下放前,是苏州评弹剧团的一个演员,会弹一手三弦。他是个大倒霉蛋,老婆不要他,组织上又让他离开苏州城。初来油麻地镇时,他让自己振奋精神,不要趴下来,要在—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站起—个人来。他衣冠楚楚,把头发梳得—丝不苟,将腰挺直,还让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倒也让土头土脑的乡下人高看了—阵。但不久,他就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根本是拒绝他的。那些乡下人称他为“蛮子”,将他完全看成是一个与他们的世界无关的人。文化站站长余佩璋的文艺宣传队想用他,为乡下人唱苏州评弹,他又放不下架子,勉强低就了,又总是傲傲的,用轻蔑的眼光看人。余佩璋伺候不起,就冷淡着他。他便回家了。之后,他就独自坐在那茅屋前弹三弦,想得几个乡下人的欣赏。但三弦这种乐器太清雅,乡下人不喜欢听,他弹他的,没有—个人理会。他就顿觉自己没有—丝东西了,就把三弦挂在墙上,整天睡觉,睡得迷迷瞪瞪的。姚茫说:“爸,你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要睡出毛病来了,出去走走吧!”他就听了女儿的话,“出去走走就走走!”却走到了镇上的酒馆里,从此就与酒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酒量很浅,也可以说简直就没有酒量,一喝就醉。醉了就坐在酒馆里唱苏州评弹,有时唱到酸楚的情节,能唱得眼泪汪汪的。—些喝酒的人,就—阵阵喝彩。他们并不是真的领略了那份艺术,而是起哄,逗弄姚含清—个劲儿地疯下去,好让他们久久地抱着一份快乐。若醉深了,他就会舌头变硬,两眼发直,踉跄出酒馆,然后摇晃不定,终于跌倒在街上,不省人事—样陷入沉沉大睡。姚茫常—人守着那幢前后左右皆无住家的茅屋,望着那片田野,生出恐慌与寂寞。像父亲一样,她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群总是格格不入。她总是不住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像—只小猫被远方—个人家捉去,放到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样。父亲若总在她身边也好呀,可父亲却是很少守着她。她就坐到门口的田野上,望天,望那单调的田野,在心里思念那个养育了她的江南名城,思念那些小楼,那些意味无穷的深深小巷,那些一碰在一起就“唧唧喳喳”说话的女同学。想着想着,就会把泪珠挂到睫毛上。姚含清醒酒后,心中总有对姚茫的不尽歉疚。但姚茫并不计较父亲的行为,她知道父亲心中很苦。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父亲清洗被呕吐弄脏了的衣服,可以原谅他把钥匙等东西—件—件地遗失掉。但她又实在希望父亲能在她身边,尤其是在夜晚。这天,姚含清又喝醉了,并且醉得很深,躺在桥头上呼呼大睡。姚茫在家中久等他不归,就来镇上寻他。那时,正有一群小孩像苍蝇一样围着这个醉鬼,在用乡下小孩所有的促狭办法戏弄他。他们用狗尾巴草搔他的鼻子与耳朵,把他—只脚上的鞋脱了扔到河边芦苇丛里,然后用树枝挠他的脚心。姚含清就摇头,就缩腿,就在喉咙里哼哼。有—个孩子蹲下来,把他的衣服扣—个—个地解开了,让他露出肚皮来。乡下人没有这样白嫩的肚皮。那孩子—站起身来往后退几步,阳光就照到了这肚皮上,形象很新鲜,把许多大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指着这肚皮说:“像女人的肚皮。”受了清凉的风,姚含清觉得很舒适,两腿伸直,叉开,将双臂也舒张开来,很惬意地躺在无数戏弄的目光里。姚茫就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后,两片薄唇如秋风中的柳叶在颤抖。有个小孩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看那白肚皮上的肚脐眼。他觉得那小坑很有意思,起了用手摸—摸的欲念。他伸出指头去调皮地摸着,大人与小孩都笑起来。这笑声鼓舞了他,他竟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去摸。又有—个小孩过来了。吸引他的是姚含清裤腰上的那根有着金属扣的皮带。这孩子的目光很痴迷。他想像着这根皮带扎在他腰上时的情景。很多人鼓励他:“解下来!解下来!下放户是有钱的,不在乎一根皮带。”那孩子看了看姚含清的面孔,知道他一时还醒不来,就真的动手来解皮带了,并很快解了下来。这时,姚含清的裤子松开了,露出—个红色的三角裤衩来,于是众人哗然。姚茫像一头小鹿冲进人群,并—把从那个拿了皮带的孩子手中夺下皮带,转而朝人们大叫:“你们走开!你们走开!”她甚至扬起皮带,朝那些孩子抽去,“滚!滚!……”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大人小孩都退闪到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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